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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谁解陌上相逢意】
此家少年
冬风入帘,窗外雪皑皑。一树梅花,开放得好生灿烂。
少年行至案前,白衣如蝶,领口处翻出一圈貂毛皮裘。
案台上烛火摇曳,映着他的眉眼,清弱、深邃,像夜色下的白雾、白雾中的星光,泫然一点,便璀璨了整个空间。
三十二块祖宗牌位,分四层排开,中间最大的那块上,刻着“万俟若尘”四个字,乌木金漆,越发显得庄严肃穆。
少年屈膝跪下,旁边有家丁递来三炷清香,他伸手接过,俯身叩拜。
离他丈远外的窗边,站着一位眉发须白的青袍老者,手中捧着厚厚一卷册子,边翻边道:“……博雅斋新到的一批唐瓷不知为何出现了裂痕,蔡老板为此非常恼火,现已确定是运输途中被人动了手脚,就不知究竟是哪个仇家干的。请公子帮他查出幕后黑手。”
一青衣家丁自他身后站出,弯身,将手里的托盘呈至少年身侧,然后掀去上面的红巾。
祭祖堂里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只见托盘上放着一只半尺多高的水晶瓶,水晶之剔透,弧颈之圆润,做工之精致,足以堪称完美,然而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束白兰在浅蓝色的水晶里舒展生姿,色泽鲜嫩,茎叶纤细,仿佛触之即碎。
“这就是博雅斋最引以为傲的独家秘技——点花水晶。三十年来,关于他们是如何将鲜花镶嵌到水晶里面、并且永不凋败的,至今仍是秘密,无人能解。蔡老板说,他知道公子每年的十二月都要闭关静养,不出门也不管事,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搅,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都要揪出那搞鬼之人,所以,特送上‘碧水幽兰瓶’一只,以表诚意。希望公子考虑一下。”
少年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炉中,面对人人惊叹的宝瓶,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道:“退回去。”
青袍老者面露惋惜之色,颇为不舍,但又不敢多言,只好命那家丁退下。
“朱氏三杰的老大朱天来信谢谢公子,全靠公子出的计谋,他才找到了逃妾涵依,但她怎么都不肯跟他回去,问公子下步该如何是好?”
少年勾了勾唇,闪过一丝嘲讽之色,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要看他是想得回这个女人,还是只想报仇解恨了。”
“此话怎讲?”
“如果只是想报仇解恨,杀了情夫,囚禁逃妾即可;如果想得回她的心,一年之内不要为难他们,任其双宿双栖,甚至还可以暗中做点什么,使其发财。”
青袍老者奇道:“这样做就能使涵依回心转意?”
“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不是共患难,而是守富贵。当一段原本备受阻挠压力的感情突然间得到松懈和解脱时,维系其中使之胶凝顽固的力量也就同时消失了。那情夫既然连诱拐别人小妾这种无德之事都做得出来,一旦生活悠闲下来,又有那么点钱,你认为他会死守着一个女人不放吗?”
青袍老者恍然大悟道:“哦对!酒足饭饱思淫欲,到那时,当发现自己抛弃一切跟了的这个男人竟如此薄幸时,涵依自然就会记起朱天的好,想回到他的身边了。”
少年不再多言,起身移至另一块牌位前,继续祭拜。
“还有下月十六,是东方世家老太君的九十大寿,请公子无论如何都要赏光。”
“九十?”少年的眉微微皱起。
“是。”说起那位东方老太君,可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江湖里恨她诅咒她早死的人比比皆是,然而她却偏偏比谁都长寿,也难怪公子会出露那种表情,应该是不会去了……青袍老者刚那么想,就听少年道:“让菀儿去吧。”
“呃?让三小姐去?可是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应酬啊……”
“你只要写信告诉她,那里有天下第一的名厨、天下第一的裁缝和天下第一的大孝子,她肯定会有兴趣去的。”
青袍老者偏头一想,也对,三小姐最抵抗不了的就是美食和漂亮衣服,至于那位所谓的天下第一大孝子——东方浩明,其畏母如虎也是江湖里出了名的,公子说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喜欢看热闹搞破坏的三小姐可以趁拜寿之际做些什么……一念至此,冷汗不禁悄悄滑落。
少年拜至最后一块牌位前,堂中其他所有的牌位上都写着名字,唯独这块是空白的,干干净净一块黑木,什么字与花纹都没有。然而他望着这块牌位,眼神却开始变得异常复杂。
这时灵堂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位身穿素服的老妇人匆匆走入,神色凝重地俯身道:“苍平将军沈沐来访。”
少年先是面色微变,继而垂眸,若有所思。
老妇人道:“前日谢尚书之女谢娉婷于大婚前夕吞金自尽一事,有传闻说伊生前与沈大将军之子沈狐关系甚密,也许是为情而殇……如果我没猜错,他大概正是为此事而来。”
“沈狐?”
“是。听说将军得知谢娉婷的事情后大发雷霆,将他关了起来,不许外出,但没想到他却连夜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沉吟道:“不是说为了保护那位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将军亲自训练了一批影子死士,跟随其身侧么?”
“确有此事。不过由于沈狐的性格太过顽劣,难以相处,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也根本管不住他,最后只剩下了一位——也是沈府最出色的影子——迦蓝,还陪在他身边。这次,他跟着沈狐一起走了。”
少年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老妇人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刚才收到一封陌城来的信,公子猜是谁写来的?”
“与沈将军有关?”
“是。而且,是他的侧室宓夫人写来的。”老妇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递至他面前。
少年却别过了脸不接,“姥姥,你知道我的习惯的。”
“公子还是看看吧,也许会有兴趣。”
“正是因为知道看后会感兴趣,所以不看。”少年凝视着案上的空白牌位,琥珀色的眼眸由浅转浓。
老妇人看了牌位一眼,为难地说道:“并非我要逼公子,只是这位来客身份特殊。老爷生前曾受过他的恩惠,一直想报恩,但苍平将军位高权重,根本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机会。现在难得他主动来求,正好借机还了这份人情。老爷若天上有知,也会高兴的吧。”
少年眸中星光渐敛,雾气重重。
老妇人叹口气道:“公子还是再多考虑一下吧。将军现在花厅等候,无论如何,先去见他一面,不要怠慢了他。”
少年沉默半晌,最后轻点了下头。老妇人大喜,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一阵寒流趁帘开之际袭入,吹得案上的香烛时暗时明。少年将最后三炷香插入炉中,然后起身转向半开着的窗户,外面大雪纷飞,很轻易地点缀了他的眼睛。
“我讨厌雪……”他喃喃开口,不知是对身后的青袍老者说,还是仅仅只是在自言自语,眉宇间,一种嘲讽淡淡,“明明是很污秽的东西,却偏偏有最纯白无瑕的姿态。”
下人们不明其意,全都不敢吱声。
少年抬起右手,纤长的食指上,套着一枚绿玉指环,碧色熠熠,像造物主的偏爱与奢侈,将一整湖的湖水都凝郁了,浓缩成圆润的一滴,固定在闪耀的金环中间。
——这是“布衣神判”万俟家族掌权者的信物。
亦是……
囚牢。
*** ***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从路的这边走到那边,不多不少,需要二十步。
而谢思瞳,已经翻来覆去走了不下一千遍。她踮起脚尖看向正北方,满脸焦急地道:“怎么还没到呢?见鬼了!老张,你探听到的消息准确吗?没记错?是今天下午申时?”
路旁的一块巨大岩石后,畏畏缩缩探出个老头,哭丧着脸道:“没错呀,赖头七说的就是申时左右他会经过此处的呀,小姐,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记性还没那么差……”
“可现在都已经快酉时了,怎么还没到呢?”话音刚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谢思瞳整个人精神一振,喜道:“来啦来啦!快,你快躲起来,不要坏了我的大事!”
她一连声地催促着老头躲回石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样子,确信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之后,才凝目远望屏息等待。
不多会儿,一辆马车就出现在路的那头,宝蓝色的车身上缀着一排紫色流苏——没有错!是那浑蛋的马车!
她连忙冲将上去,一把抓住车辕,车夫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停了下来。
谢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抬头楚楚可怜地道:“小女子与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测,这位大叔能否行个方便,让我搭乘你的马车?请……帮帮我……”
车门紧闭,车窗处飘出一角紫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只懒洋洋地趴着睡觉的狐狸,绣功精绝,栩栩如生——绝对没错!将军府那个出了名的败家公子就坐在车里!
车夫问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车夫有点为难,“可我们这马车今夜只到洛镇呢……”
谢思瞳忙道:“那就载我到洛镇好了!”
车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请上车吧。”
太好了,事情真是进行得太顺利了!谢思瞳道过谢后,还假装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推开车门,弯腰上车道:“真是打搅了呢,麻烦公……”
“子”字卡在了喉咙里,她望着车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只见车内一头包花布的老妇人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村妇端坐着,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人影!
“怎、怎么……会是、是你们?”
两个妇人倒是一脸憨厚的朝她点头笑笑,老妇人还柔声道:“姑娘别怕,尽管上来坐吧。我们跟你也是一样的。我跟媳妇去烧香,回来的路上她正觉得有些不舒服时,正巧此车的主人路过,就主动借车给我们呢。”
谢思瞳咬着牙,半天才从齿缝间逼出一句话,“那么……此车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个好人,把车子借给我们坐后自己就下去了,说是见今个儿天气不错,他要去逛逛……咦?这位姑娘你怎么了?你别晕啊,喂,姑娘!姑娘……”
某个计谋已久却出师不利的倒霉人就那样因为太失望而晕倒在了马车上。由于车子的隔音效果太好,当马车走得看不见了后,岩石后的老张才走出来,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老泪纵横地道:“太好了,小姐,我们成功了!虎穴多凶险,你可得千万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边了……”
他抹抹眼泪,然后转身恋恋不舍地走了。
远处的天边,晚霞被冬日的阳光一映,像女子脸上的胭脂,既明艳,又多情。
*** ***
林边芳草道,山间酒人家。
夕阳柔柔地照下来,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栏上的华服少年移开遮在脸上的扇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持杯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沉稳得没有丝毫晃动。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着这只手,忽而轻轻一笑,“绿蚁新醅,红泥火炉,可惜却放了梅子……味道不纯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闻言,将酒泼掉,片刻后,又递过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将酒泼掉,这回干脆连带着火炉一同搬来。
少年依旧懒洋洋地趴着,半点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没有,轻扬唇角道:“哦,我还忘了说,我不喜欢黄酒。”
夕阳映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恶意也三分。
便是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成心刁难。然而手的主人却依旧毫无怨言,转身去柜台那边又要了一壶白酒。
大堂里摆着十几张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黄绸红字,上书个大大的“酒”字。由于天寒地冻的缘故,过路行人大多会在此停下,叫上壶热酒暖暖身,或是歇脚或是闲聊,生意相当好。
酒肆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见他要酒,便压低声音道:“不是我说,那位客人也实在太挑剔了,我们这的酒可是整个陌城都有名的,他却连尝都不尝一下。”
手的主人没说话,放下钱后转身回到少年面前,换过杯子重新斟酒,还没斟满,少年就开口道:“这酒掺了水,我不要。”
这回,酒肆老板终于看不过去,暴躁地跳了起来,“什么?你说我的酒里掺水?!我童家在陌城外的这片杏子林卖了六十年的酒了,这还是头回被人说成酒里掺水!你从哪看出我的酒掺了水了?今天倒要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
少年眼波流转,斜瞥了他一眼,彤云在他身后重重铺叠,本如锦缎般灿烂,却在那一瞥之下,瞬间黯淡,尽数成了陪衬。
酒肆老板顿觉整个人一震,心跳骤急,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这少年身上,隐隐带着种摄人心魂的气息,而那气息,几近妖异。一时间,心生警觉,气焰顿时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广’,词出《诗经》,寓思乡之意。精选五粮,七蒸七酿,去水存精,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为‘天酿’,号称陌城三宝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颇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板有点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得轻哼一声,没有接话。
“七蒸七酿,十年陈封本是极好,可惜啊……却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童老板强忍怒气道:“哦?但闻其详。”
“河广取陌溪泉水酿制,蒸熟、冷却、上曲、上凉搅拌均匀入缸发酵,再接火、移火与翻醅。反复七次后以麻纸陈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态悠然,成竹于胸,仿佛所说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童老板听了却颇为心惊:河广酒的酿制方法乃其先祖所创,传至他时已有三代,一向视之为最大机密,此刻,眼前的这位客人却随随便便地将其过程说了出来,虽不精细,但半点不差,难道他真的对之了如指掌?
少年继续道:“此时的酒虽看似已醇厚无比,但其实依旧残有多余水分,你还差了最终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晒。”
“愿闻其详,愿闻其详!”童老板再说这句话时,神态已与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痒难忍。
这时,林道中转出一辆马车,渐渐驰近,赶车的乃是个五旬左右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双目却极有神采,轻声一叱,将马停下,高声问道:“喂,店家,你这可有清水?”
童老板正听到紧要关头上,哪顾得上她,老妇人连问两声,见他不答,有些生气道:“问你话哪,怎的不应?有水么?”
童老板爱答不理道:“你没看见这旗子上的字么?咱这卖酒不卖茶!”说完又扭头追问少年:“公子快讲,究竟何谓冬凝夏晒?”
老妇人气白了脸,双眉高挑正要发怒,车中传出低低的咳嗽声,一声音道:“姥姥,给他些钱,问他买碗水来。”
话音一入耳,众人纷纷转头朝车看去,面露惊异之色,原因无他,实在——太过悦耳!
分辨不出性别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线落在屋瓦上,像黄昏最后一线阳光残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缕月光依恋在窗上……
无尽幻想,无限风情,无法描述。
少年扬扬眉毛,盯着马车,双眸感兴趣地亮了起来。
老妇人应了一声“是”,自怀中取出串铜板,数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抛到柜台上的一只空碗里,半点儿都没反弹。“三枚铜板买你一碗水,够了吧?”
童老板见她露了这么一手,心知对方是个会家子,没准还大有来头,得罪不起,只得进里屋倒了碗水给她送过去。
老妇人接过水,转身进了马车,“公子,水来了。”
车内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童老板忙不迭地又走回少年面前,急声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着往下说吧。”
少年懒懒一笑,“所谓冬凝,便是在寒冬腊月之际,将酒开封,放于户外凝冻成冰。需知酒有浓度,不会结冰,凝结成冰的全是上面的一层水,到时将冰捞去,日日冻日日捞,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结冰,酒味则更加香浓馥郁。”
“还有这种说法?真是前所未闻!”
“而所谓的夏晒,便是入夏之后,开缸经烈日暴晒……”少年说到这,童老板惊叫道:“那酒气不全跑光了吗?”
“童老这就有所不知,酒有浓度不会流失,腾腾蒸汽那是残存之水在蒸发,日复一日,连日暴晒,浓缩天地精华,最后便是陈酒,晶莹透明,浓郁窑香,绵甜甘爽,尾净余长。”
童老板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从不知还有这样的奇方,倒真要尝试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里依旧捧着那杯酒的黑衣人,缓缓道:“迦蓝,现在你还要我喝这杯酒么?”
黑衣人沈迦蓝还未开口,童老板已先一把抢过酒杯将酒泼掉道:“惭愧惭愧,这回可真是鲁班门前使大斧,实在是不敢再用这种酒招待公子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儿学上一遍,真个做出了那等醇酒后,再请公子来品!”
沈迦蓝依旧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叹息。
这时老妇人从车内走出来,将空碗交到柜台上道:“还你,谢了。”说罢刚想走,童老板突将她叫住,从里屋取了瓶酒出来道:“刚正听到要紧处,怠慢了您,还望您老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这瓶酒就当是赔罪的,也请车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这一番举动倒真是有点出乎妇人意料,她的脸色顿时大为和缓,柔声道:“这倒不必,我家公子现正病着,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对了,此去陌城还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板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赶不及了。你们今晚还是先在洛镇住一宿,明个儿再进城吧。从这往西,再走一个时辰便能到洛镇,还能赶得上吃晚饭。”
老妇人皱眉想了想,道:“那就劳烦你给我再装壶水吧。”说罢从车里取出个碧玉水壶递给他。童老板见那玉壶玉质精良,入手温润,带着几分暖意,而且壶身上镂有海棠春睡图,显见价值不菲,看来这车中所坐之人大有来头……当即更不敢怠慢,连忙灌满清水恭恭敬敬地交了回去。
老妇人收好水壶,驾着马车缓缓离开,刚走没几步又停下,倾身向车门,听车中人说了几句话,连连点头,最后扭身叫道:“店家,你过来一下!”
童老板赶上前问道:“两位还需要点什么?”
“我家公子说他不收无功之礼,为了答谢你这壶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说到此处,老妇人扫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着道:“所谓的冬凝夏晒一说,前者的确属实,酒之凝点远低于水,水会结冰,酒却不会;然而后者,酒精易于挥发,沸点亦低于水,若在烈日下曝晒,酒气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酿酒,而是酿醋!”
一语说毕,童老板顿时涨红了脸,嗖地扭头看向少年,颤声道:“公子……这、这、这位客官说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狡黠之色掩饰不住,全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
童老板知道上了他的当,气急之下连连跺足,刚想痛骂,少年一个纵身,像只大鹏鸟般突掠而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动,就跳上车辕朗声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观棋不语方君子的道理么?破坏他人享受游戏的乐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去掀车帘。
老妇人变色道:“住手!你想做什么?不得对我家公子无礼——”饶是她出手如电,少年不知怎地一闪,轻而易举地避了过去,帘子掀起,车中景物顿时一览无遗——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纯的白。
丝缎如光束般披泻而下,又似云层般袅袅萦绕,微风拂过,层层漾开,飘逸不在人间。
第二眼看见的,是墨般的黑。
因为身在病中的缘故,那人没有束冠,只在额前系了条黑丝抹额,衬着一对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显,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颜色才渐渐柔化、模糊,重新归组,好比泼墨洒点画,流动晕染,泛呈出最终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拥被坐在榻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却又清亮之极,让人感觉病了的只是他的身体,而非他的灵魂。
一时间,人人脑中浮现出四个字来——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连番细微的变化,突然抬头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错……”一边说着一边脚底开溜,刚转身急闪,白衣人右手一扬,两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窝处,只听“啪”的一声,少年就直直地倒了下去,双腿犹在车上,上半身却整个趴摔在地,形成一个非常滑稽的“大”字。
虽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乍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还是有几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将出声。
少年撑起双手想爬起来,却发现双腿僵硬,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正在挣扎时,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来,立到他面前,悠悠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竟会在此处遇见。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板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颤颤地指着少年道:“什么?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圆百里内,不,甚至可以说,整个边塞十六州,但凡提起这个称呼,指的通常只有一人,那就是苍平将军的独生子、整个沈府的心肝宝贝、十六州的头号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这个带着三分邪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的华服少年,就是沈狐?
童老板双目圆瞪,无法动弹,脑中乱成一片,唯独剩下一个想法:果然、果然是……跟传说中的一样恶劣啊!
然而,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沈狐歪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挥手打招呼道:“是好巧啊,璇玑公子。”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片惊愕之声。
璇玑公子!难道眼前这位飘逸如仙风姿隽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万俟兮?!
京城万俟一族,以专解奇难疑案闻名天下,先帝亲赐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号,一时引为佳谈。但族内人丁凋零,几代单传,到这代时,只有一子两女,而长女万俟唯十一岁那年夭折,因此现已仅剩兄妹两人。不过说起这两人,却是极为出名:妹妹万俟菀艳冠京都美绝人寰,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没有不为伊倾倒的;而哥哥兮,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十岁时便以侦破轰动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声名大噪,现年二十岁,破解大小案件无数,世人誉之“璇玑公子”,赞曰:“只要有璇玑公子在,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破不了的案子。”
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还一见面就点了沈狐的穴道。真是大胆!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将军震怒么?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一副很畏惧的样子……看来,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万俟兮微微一笑,双眸温柔明媚如春风,就跟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亲切地问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难受么?我扶你起来吧。”
沈狐连忙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不敢劳烦万俟兄,叫迦蓝扶我就可以了。迦……”
“蓝”字还没喊出来,万俟兮已亲自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柔声道:“不必客气,四少看起来不太舒服,上我的马车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顺路。”
沈狐顿时瞪大眼睛,急声道:“哦不!不用了!我还要和迦蓝再逛逛,晚点回去,万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妈想必等得都着急了……”
“诶,既然已经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还是跟我一同回去吧……”万俟兮不由分说就将他往车里带,沈狐再也按捺不住,大叫起来,“迦蓝!只要你这次救了我,我就答应到哪都带着你……”
沈迦蓝迟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万俟兮长袖轻翻,将一面黄金令呈到他面前,他顿时僵住,所有的动作刹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沐”字,正是苍平将军沈沐的独有物,见令如见人。
沈狐也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唇边的苦笑加深了几分,“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居然连我老头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准了迦蓝只听老头的话……小妈能请到你这样的帮手,看来她真是聪明了许多啊……”
万俟兮收回金令,淡淡道:“好说。其实也要多谢四少,若非为了委托我找你,这名震天下的苍平令,我又如何能轻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万俟兮坦然回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几乎听得见火花乱溅的呲裂声。
然而,针锋相对的氛围不过一瞬间,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扬,再度露出那副懒散的、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交给万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小弟我啊。”
喑哑的声音,诡异到委婉的腔调,竟因他这一笑一语,凭生出糜华气息。万俟兮苍白如雪的脸,竟出人意料地红了一下,当即随手一甩,沉声道:“姥姥,启程!”
“咚”的一声,沈狐的头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
老妇人似乎想笑,又生生忍住,一扬马鞭,车轮碾碎地上枯叶,继续往前驰去……
行薄德浅
万俟兮将手上的书卷翻过了一页。
两道逼人的目光自前方传来,他未加理会,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看书。沈狐眼珠转动,干脆变本加厉,朝他挪近了几分。
万俟兮没动。他继续靠近,万俟兮还是不动。于是他干脆整个人都凑了过去,眼看就要碰到被子时,万俟兮突然头也没抬地说道:“迦蓝,提醒你家少爷,如果他不想头上多个包的话,就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沈迦蓝不在车内,他跟在车后。
万俟兮这句话当然也不是说给他听的,真正被警告的对象摸摸鼻子,只好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仍不死心,开口道:“咱们打个商量,无论小妈付你多少钱让你抓我回去,我都给你双倍,你就当没看见我,如何?”
万俟兮终于抬起眼睛,那明润如琥珀般的黑瞳、清澈如水的目光,顿时令沈狐产生一种自己说错话了的感觉。
果然,万俟兮扯动薄薄的唇道:“双倍……好啊,不知四少认为——万俟家的信誉值多少钱?”
沈狐脸色顿变,盯着他瞧了半天,最后慢慢地靠回到车壁上,伸个懒腰悠悠道:“唉,算了。我仔细一想,在外面餐风宿露颠沛流离的也委实太辛苦了些,既然有你这位了不起的神判插手这件事,想必老头无论如何都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我宽大处理。我还是回家吧。”
万俟兮的眼睛在闪烁,“你承认谢娉婷之死与你有关了?”
沈狐耸肩,满不在乎道:“全天下的人不都那么认为的么?”
“你真是会看得起自己,不过可惜却猜错了……”万俟兮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沈狐一脸错愕,“宓夫人请我过来根本不是为了尚书谢诸之女娉婷婚前突然自尽的诡异事件……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沈狐皱眉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本就不是笑话。事实是,贵府失窃,丢了一对麟趾镯,宓夫人怀疑是丫鬟题柔所为,又苦于没有证据,所以特委托我前来调查此事。”
沈狐瞪着眼睛,嘴巴里足够塞得进一只鸭蛋,僵了大概有半盏茶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怒道:“有没有搞错?那女人居然只是为了那么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不远千里找你过来?反而对我的事情毫不放在心上?一对镯子居然比我被人冤枉还重要!一对手镯居然比我——沈家唯一的儿子的名誉还重要!一对镯子……”
“名誉?哦,原来四少还有这种东西。”
“你!”沈狐顿时语塞。
万俟兮淡淡道:“镯子虽小,却关乎那丫鬟是否定罪是否受罚是否要被放逐。而四少你现在不过是被人茶余饭后八卦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谢娉婷是为你而死,所以两件事相比,我并不认为你比镯子重要。”
“你——”沈狐拧起眉头,刚待说话,突似听见了什么,面色一变,再看万俟兮,他眼中也露出惊诧之色。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与自己相同的疑虑。
马车还在往前奔驰,四下很安静,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沈狐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们好像遇到大麻烦了。”
“嗯。”万俟兮沉重地点了点头。
“迦蓝不见了……自十岁起,他就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从未有半刻离开。”
万俟兮苦笑,“姥姥也不见了……”
两人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启动嘴唇无声地念道:“一、二……三!”就是现在——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各自撞开车窗飞了出去,与之同一时刻发生的,还有两匹白马突然抬蹄长鸣,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开始四下横冲直撞。
万俟兮右手急扬,腰间丝带飞出,像马索一样套住车辕,在空中旋转了一大圈后借力飞回。那老妇人虽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但马鞭还留在座上,他一把抄过,在空中虚劈一记,说来也奇,两匹陷入疯癫状态的白马,听到这记鞭声后浑身一震,收蹄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阵掌声自车顶上传来,他抬头一看,沈狐正笑咪咪地半趴在车顶上拍手道:“好功夫!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智谋无双,武功也很了得啊!”
这家伙!他倒是悠闲!
万俟兮冷瞥了他一眼,转头去看马匹,只见马腿上不知何时起爬满了拇指大小的褐色虫子,一边蠕动一边吸血,场景很是恶心。白马想必是难受到了极点,想要暴跳,却又不敢,只得不停地发抖,看上去不知有多可怜。
万俟兮对着虫子看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刚要碰到虫身时,沈狐疾飞而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别碰,有毒!”
入手处,并未有意想中的坚实宽厚,沈狐不禁一怔,这才发觉万俟兮的手比女子还要纤细荏弱,异常消瘦。视线上移,看到那双温润如玉的黑瞳,心中顿时如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泛起涟漪无限。
危险的信号开始闪烁,然而这一次,意识到快要落入陷阱的狐狸却犹豫着,有些舍不得放手。最后,还是万俟兮微微一笑,手腕轻转,先自将手抽回,转头道:“白马无辜,阁下何必为难两头畜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越悠远,绵延徐逝,遇风不破,仿若永远近在耳侧。
多美的声音……沈狐的眼睛亮了几分。
前方杏林深处,枝叶浓密不见阳光。片刻之后,传出一声轻笑,笑声中充满嘲讽之意,“璇玑公子真是菩萨心肠,连对马儿都如此爱惜,想必定当更加重视人命。”
咦,不是冲自己来的么?沈狐有点意外,细想一下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自己虽顽劣,但也只是说说谎骗骗人玩玩恶作剧,而身边这位主,却是在大风大浪里打滚的,栽在他手底下的恶人们没成千上万,也有百八十个,找他寻仇再正常不过。
一念至此,他悄悄朝后退了一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顺便也可以见识一下这位名闻天下的璇玑公子到底有多少实力。
只见万俟兮神色自如,平静地说道:“阁下有话请直言。”
那男音道:“没什么,我只是来奉劝公子一句。最近边关不太太平,公子万金之躯,要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还是速速回京的好。”
沈狐听后惊讶了一下,继而又眯起眼睛笑,有趣,真是有趣,事情似乎开始变得很好玩了。
万俟兮垂眸,“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事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传闻瑭州有座巫山,山里有异族人‘窦’,自成一派,擅驱虫引蛇,毒性奇异,中原大夫皆束手无策。”
那男音笑道:“璇玑公子真是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窦人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的族宝‘三叶糜虫’,拇指大小,色泽褐红,无论人还是牲畜只要碰到,除非有他们独有的解药,否则只能等死。”
那男音又笑,“公子漏说了一点,即使有解药,如不在一刻钟内服用,也必死无疑。所以,为了您的爱马着想,公子还是快点做决定的好。”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似的,话音刚落,两匹白马就“砰”的一头栽倒。
万俟兮不动声色地将车身稳住,望着马蹄上的虫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遇见三叶糜虫,似乎也只能退离了……”
咦,这么轻易就认输了?沈狐眼中闪过一抹奇光。
神秘男子哈哈大笑道:“璇玑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比起……”话还没说完,陡然声变,“你!你做什么?!”
原来万俟兮在他说话之际,右手轻抖,原本套住车辕的丝带急速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蹄上的虫子扫落于地。虫身爆裂,一时间,全是枯柴燃烧般的劈劈啪啪声。
一旁的沈狐看到,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神秘男子急怒道:“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万俟兮将弄污了的青巾随手丢掉,然后淡淡一笑道:“解药?说得好。假的三叶糜虫又何须解药?”
“什么?”
“你很聪明。”万俟兮伸出右手,指间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闪闪发亮,“你事先在土里埋好装满汁液的水球,待马车经过时,马蹄踏破水球,蹄上沾满汁液,然后你再放出虫子,这种虫子必定是平日里吃惯这类汁液的,嗅到味道顿时蜂拥而至。等到一切都差不多时,再在林中射出毒针,令我的马匹受惊。”
神秘男子震惊过后,再度阴森森地笑起来,“哦,是吗?”
“一切都布置得很完美,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连真假三叶糜虫都分辨不出,又怎配姓万俟?”万俟兮说到此处,指间银针“嗖”地飞出,直没杏林深处。
林中风动,男子大笑道:“不错不错,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果然好得很。但是手上功夫却不咋地,准头实在太差了!”
万俟兮负手而立,异常平静地说:“你为何不看看自己的脚?”
“脚?什么脚——”拖长了的语音在那一瞬间呆滞,继而高旋为凄厉的尖叫声,林中扑扑扑地飞起无数只鸟儿,伴随着暗金色的落日,平添肃杀之气。
一个青衣人连滚带爬地从杏树后爬了出来,双腿僵直地拖在地上,已经完全不能动弹。
沈狐挑了挑眉,万俟兮则依旧平静地看着那人,淡漠得仿佛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青衣人抬起一只手,拼命想去抓他的袍子,一边挣扎一边嘶声道:“你用了什么?你对我用了什么?!”
“你不知道是什么?”万俟兮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冰冷,不掺杂丝毫感情。
青衣人浑身抽搐,反手去抠自己的喉咙,双目圆睁,显见恐惧到了极点。“三、三、三叶糜虫!”
“是的,是三叶糜虫。拇指大小,色泽褐红,本是枯叶,上有虫状斑点,一叶令人发麻,二叶令人疼痛,三叶齐出,命丧当场。故而名为‘三叶糜虫’。”
然后青衣人便眼睁睁地看对方伸出手,从自己腿上取走一片枯叶,褐色的叶子映衬着万俟兮的手,那只手,苍白、消瘦,却莫名的优雅。
“毒针只是幌子,为的是让真正的三叶糜虫飘到你身上。”万俟兮停了一下,压低声音缓缓道:“现在,你还认为我的手上功夫很差劲吗?”
青衣人死命地瞪着他,恨声道:“好,好,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算是认栽!只怪我小看了你,但是,你也不用得意!”他开始笑,笑得非常诡异,充满恶意,“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那位忠实的仆人去哪了?”
万俟兮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扭头问沈狐道:“他问我,姥姥哪去了。”
沈狐回他一个笑容,慢吞吞地说:“那大概就要问迦蓝了。迦蓝——”
迦蓝如鬼魅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答道:“苏姥姥中了迷烟,属下已将她从紫衣人手中抢回,现正在休息,很安全。”
青衣人整个人一震,尖声叫道:“不可能!紫衣他绝不可能会失手——”
迦蓝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把断剑扔到了他面前,青衣人一见之下,顿时面如死灰,喃喃道:“迦蓝……沈迦蓝……原来你就是沈迦蓝……沈家最厉害的影子,原来传闻是真的……”
“现在,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了吧?”万俟兮的声音轻柔得像月光。然而青衣人听了,却是不寒而栗,他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我知道你通晓九九八十一种酷刑,凡到了你手里的犯人,没一个敢不说真话的。不过,你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任何一个字,因为……”
“喀咯”一声,几缕鲜血自他齿缝间渗出,万俟兮一把卡住他的下颌,但已经来不及,只见青衣人两眼一翻,双腿一蹬,瞬间死去。
“好毒的毒药……”万俟兮皱起了眉。
沈狐则在一旁说风凉话,“换了我,比起要遭受的九九八十一种酷刑来,也会事先准备好毒药随时自尽的。”
万俟兮的视线自他脸上扫过,摇头道:“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你是想说你不会对他用刑么?”
“我通晓的酷刑严格算起来应该是九十一种,他少说了十种,所以错了。”万俟兮的表情很是一本正经,沈狐瞪了他半天,突然笑将出声。
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随着这一笑,顿时松懈,变得轻松起来。
沈狐道:“哈!说老实话,我现在开始还真有点儿佩服你了,你居然连窦族人的族宝都弄得到手!”
“你是说这个?”万俟兮将手中的枯叶扬了扬,吓得他赶紧闪避,连声叫道:“喂喂喂,你可不要随便乱舞,这什么见鬼的三叶糜虫听说只要沾上就会中毒,我还不想这么快送命……等等!为什么你拿了却什么事都没有?”
万俟兮将枯叶随手一扔,扬起唇,这一次,却是真正的笑了,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冰川,如露水沁红了枫叶,清雅之极,也灵秀之极。
“四少几曾听说过窦族人肯与汉人来往了?更别说将族宝相赠。”
“那这个……”
“我是骗他的。”
沈狐愣住,“呃?”
“这根本不是什么三叶糜虫,只是普通的落叶罢了。”
“哈?”
“我只不过是倒了点我妹妹菀儿闲极无聊时做的麻辣粉在上面罢了,碰到的人一时半刻会身体发麻,裸露在外的肌肤如火烧般痛痒。是那人自己太过畏惧三叶糜虫天下至毒的传闻,宁可死也不愿意多受一会儿苦。”
“……”沈狐苦笑,伸手摸了摸鼻子道,“人人都道我爱骗人,其实万俟兄撒起谎来也毫不逊色啊,真是领教了。”
“如果你不会骗人,又如何懂得识破别人的骗术?”万俟兮说到此处眼眸黯了一黯,下一句话的声音便低了许多,“曾经有人如此教我,一日不敢忘。”
沈狐将他的细微变化看入眼中,刚待开口,远处依稀传来车马声,乍听之下,竟似有二十余人之多!
“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看来我们不必为马匹被毒倒的事情发愁了。”沈狐叹了口气,表情不知道是放心还是失落,但下一刻,又立刻精神抖擞,连原本懒散的眼睛都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斜扬薄唇坏坏地笑道:“喂,想不想见一下陌城第一美人?”
万俟兮扬眉,沈狐但笑不语,扭头望向声音来源处。
由于日已西沉的缘故,林中光线十分黯淡,然而,却有一排亮光,随着马车的驰近越来越亮,最后到了跟前一看,竟是两排手提灯笼的少女,清一色的红袄黄裙,容貌不俗。
然而,当他们看见走在中间的那人时,其他少女顿时仿佛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那么一个女子,长发轻飞,星眸半垂,步步生莲地走过来。
绝色。
万俟兮眼中泛起了些许迷离,仿佛也被这出尘绝世的美所震撼住了,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少女们走到近处,向两边分开,唯独那绝色少女脚下不停,提灯一直走到他面前,微红的灯光映衬着白皙如玉的脸庞,更觉秀美无俦。
“将军府侍婢掬影,奉夫人之命,特来恭迎璇玑公子大驾。”少女深深地弯下腰去,举止间礼数虽然周全,却无多少热情,尤其是那双沉寂如夜的眼睛,让人觉得前来迎接的只是具躯壳,而灵魂不在此处。
万俟兮凝视着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得连周遭的其他少女们都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他这才将目光收回,还礼道:“夫人客气了。”
掬影的声音依旧如背书般死板,“夫人本想今日为公子接风,但公子比预计的来得晚了,若此时再过江,夜间风大浪大,恐有不妥。故命婢子在镇上最大的孔雀楼为公子定了住处,请公子将就一晚,明日等到陌城后再重新为公子洗尘。怠慢之处,望公子见谅。”
“有劳姑娘了。”
掬影又施了一礼,转身道:“如此请公子上车。”从头到尾竟似完全没有看见自家的少爷就站在客人身边。
沈狐也不怪罪,只是撇唇自嘲道:“看来你这位贵客,比我这位主子可有分量多了。”
万俟兮没有接话,径自跟了过去。沈狐见他的视线完全落在掬影身上,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耳旁就听万俟兮道:“迦蓝,替我提醒一下你的主子,如果他没有忘记自己体内还扎了两根银丝的话,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沈狐立刻脚跟一转,乖乖地跟上前去。
万俟兮笑笑,掀帘上了马车,沈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跟进去。沈迦蓝将陷入昏迷的苏姥姥也一并送入车中,自己则身影一闪,再次凭空隐没。
夜幕下,整方空间清冷幽谧,唯有少女手中的灯笼散发出盈盈的红光,将尘世的浮光掠影,俱笼罩其中。
紧挨着边关重地陌城的洛镇,便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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