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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洛州,陪都离宫。
四月间的洛州,夏日来得别样的凶猛,烈日炎炎带着闷热的气流,袭至离宫的殿中。
绿纱糊着的窗子,映着院中的树荫,宫人也奈不住热,急急地,素手拿起桶中的屉子,把冰块添在里面。
冰块寒气上腾着的牙黄的琉璃冰桶,陈设殿内的木架之上。
很快,冰块抵挡不住夏日的酷暑,融化而出,那水顺着桶底的孔中流出,滴滴答答落在了架下的盆中。
尽管凉气从那贯圈孔中散发着,倚在绿纱窗前的夜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灵州的四季如春,心中终是难掩一阵烦乱,挥退了要跟随于后的宫人,步出了殿内。
离宫的庭院,和皇宫比较起来,更多了一些曲径通幽的天然之色。
复廊的透迄曲折,山石的深幽空灵,南依临波湖,并有石板曲桥延伸至湖水中央的水心亭。
离宫的庭院巧妙地运用了水天之色,太湖石的假山林立,险壁,悬崖,奇峰,幽岩,碧水贯注其中,远远望去,显得幽深清冷。
她绕上了假山的盘山曲道,迤逦的密和色儒裙下,绸缎的绣鞋上珍珠串成的昙花,随着足踝踏在石路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直达山顶,鸟瞰全园的景致。蹙起了眉,只是沉郁地静静地看着北方,一只手抚上已经隆起的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其气质相悖的阴郁神情。
这个孩子好象一把强烈的火焰,在她的心头越燃越旺,挚热得难受。
忽然间听到身旁的脚步声响,回首,锦瓯已经站在她的身侧。
瞬间,凝眸相对无语。
夜宴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她怕他看出什么,忐忑间,手已经被紧紧抓住了。
“在做什么?站在这里很危险。”
他轻轻地拉过她,阳光投射在他现出担心的面上,把那英挺俊美的五官,染上一层鎏金的妖艳味道。
“有些闷,就四处逛逛。你知道,我第一次来陪都,这里的景色很美。”
“怀孕的人怎么可以攀高!”嘴里虽然埋怨着,锦瓯却弯着眼睛,微微地笑了,眼角唇边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神情,“闷的话,也要人跟着才好。”
“锦瓯!我只是怀孕而已,走路又不碍什么事,再说天气闷热,我不喜欢那么多人随在身后。”
“不行,朕不放心,万一……”
语气轻轻地,温柔地,一只手抚上她的腹部,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却瞥见她轻蹙起的眉时,顿住了话语。
“万一什么?”微微地仰着头,夜宴冷冷一笑,如水的墨色眼波浅浅流转,颦起的眉尖上漾起了不耐,“我不逛了好吧?”
被这样的眼神一睇,锦瓯立刻无奈地投降。
“好吧,好吧,现在你是万岁爷,朕陪着你走走好了。”
“你啊!”
两人相携着,下了太湖石的假山,石路旁的花开得繁复错落,明媚的日光透过如荫的绿柳,照着地上交缠的两个人影。
玫瑰紫的罩衫,长长的衣摆拖曳在青石地面上,仿佛是被染了色的溪流一般蜿蜒。
锦瓯无声地陪着她走着,从侧面看着夜宴的面庞。
夜宴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现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看着他们投在地面的影子,漆黑的长发刘海下漆黑的眼眸,层层暗色,渲染得眉目之间自有一丝难舒的惘然。
这样的夜宴,让锦瓯看了觉得心都有些疼痛。
握起她的纤细手指,有些忧虑地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笑着开口:
“夜宴,你要开心点,万事有我。御医说,开心对孩子才好,你说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喜欢呢?”清秀的面部浮动着一丝稳定的淡漠。
伸手搀扶着夜宴走下了一级石阶,锦瓯微笑对开口,一向倨傲的眸掩不住一丝憧憬。
“朕都喜欢,但要是女儿,会更好,朕会爱她的,就好像爱你。”
听了他的话,夜宴心跳得难受,用力地咬住嘴唇,半晌,才出声。
“就像父皇爱锦璎那样吗?”
“夜宴……”
“你知道,我小时候真的很羡慕锦璎,父皇还有你的母妃那么宠爱她,我……”
“一直在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锦瓯接着她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美丽的眼睛有些微的暗淡。
夜宴看着自己身旁的男子,优美而又细长的眼睛,深沉而如海,淡淡的,带清冷的,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和哀伤,明明是深深地隐藏着感情,却莫名地被她轻易看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于相像的缘故吧,想到这里她的觉得心里一阵无来由地心跳。
锦瓯看着一脸淡然的女子,然后苦笑,“其实,朕以为你比朕强些的,你至少还有夜后,朕依稀还记得,夜后总喜欢坐在梳妆台前,紧紧抱着你,那时朕真的很羡慕你呢。”
“羡慕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羡慕的……”
夜宴幽幽地叹息着,喃喃自语,那神色像蒙了一层烟雨,迷蒙而又惆怅,忽然,她又冷冷地笑了。
“为什么?”锦瓯疑惑地拧起眉毛。
“什么为什么?”
忆起刚刚她痛楚隐忍的神情,他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夜后,偶尔的几回提起你都是很奇怪的样子,这样的神情并不是幸福,告诉朕,为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仿佛梦游般的呓语,阳光在她的身上,映得密和色的衣裙有些冷冷的辉白,殷红的唇反复张阖了一下,才缓缓道出心中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你说的没有错,她是很喜欢抱住我,然后总是低低地细语。”
锦瓯静静的站在那里,日光从杨柳绿荫之间洒落,把明黄的衣袍沾染了一抹青灰的色泽,带起温柔的苍郁。
“细语?”
风很温柔,轻轻地拨弄她披手肘上的披帛,风里有几丝幽幽的花香,淡雅而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苦楚地微笑着,恍惚间似记忆起当年,神色迷蒙地细碎地呢哝着:
“是啊,声音真的很轻,不仔细都会听不到。她会对我说,父皇昨日又召幸了哪个女人,在哪个妃嫔那里留宿,对哪个女人露出笑容,赏了那个妃嫔什么东西……然后,她会告诉我,父皇不爱我,他恨我,所以他不肯来宁夜宫,所以我也要恨父皇,加倍地恨,不止要恨父皇,还要恨他所爱的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看我,才会记住他还有我这个女儿。”
记忆中那个的女子,喜欢轻轻在她耳边,那声音低低的,却满是疯狂,莫名惊心动魄。
于是,便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心伤。
“夜宴……”
锦瓯看清秀的容颜,飘渺似要在阳光下熔去,随风飘走,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她的面上留下一道好似泪痕的光影,也像刀子刻过他的心脏。
他痛极,绣着纹龙的明黄衣袖里修长的手指伸出欲拭,却只在咫寸之间被她纤细的指抓住。
而后,她逃避似的垂下头,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眼波光潋滟。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孩子出世以后,不要爱她。她不是你的孩子,不是。她生来就注定属于夜氏,所以……不要爱她。君王的爱注定要无私而广博,如果这样的爱倾注在某一个人的身上,那并不是恩福,而是灾祸。”
“夜宴……”
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锦瓯,那样的眼神,眼波款款,只是一凝眸,便带着淡漠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
“你的爱会让她软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有朝一日她没有了你,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记得刚刚跟舅父去金陵的时候,我曾经问他,他是否爱我,你猜他怎么说?”
眸中流转着水光波色,心口处痛着,但还是笑着温柔地说:“夜氏的儿女需要的不是爱,是权谋,有了权和谋一切都会有的。”
薄薄的唇挑起,温柔得近似心疼地笑着,轻轻地点点头,细心地擦掉她额上的汗珠,然后他们手指紧紧交握住,紧紧的,仿佛魂魄的相印。
“朕知道了。”
夜宴却没笑,一双美目沉着得辨不出颜色,莹莹地映着碧天,明亮得好似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只是那样地望着,便已经把他的心神燃尽。
权力与权力的争斗,注定是他们生存的方式。
觉得心里面开始有了些混乱,安静地靠在锦瓯的怀里,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么,现在我累了,你要抱我回去哦。”
“好的,没有问题。”
“为了奖励你,我给你个惊喜。”
微微风过,摇曳鬓间上簪环,随着他的脚步若溪流潺潺之声。
蝉儿在茂密的树枝间鸣叫不休,声声清越,微风拂动,日照中天,甜蜜的人紧紧相依。
宫阁之内,宫人慵懒地站在阶下珠帘旁,微风拂过帘珠哗哗地摇晃,烈日投射了进来,一道暗色一道白光映在宫人的面上。
宫人却是不觉,只是倦倦地闭上眼,竟似睡去。蓦然,君王的一声低呼,把他们惊醒,连忙低着眉眼重新站好身形,纹丝不敢动弹,额头上却不禁汗珠涔涔。
“这是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翡翠步摇在云鬓间微微晃动,青丝乌髻,她巧笑嫣然,手中亲自端着青玉的碧碗。
“我亲自做的川贝雪梨羹。尝尝看?”
锦瓯不动声色后退了一下,望着夜宴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了几分警惕。
“你做的?”
她看着他的神色,明媚的眼波中流过一丝隐隐的恼意。
“你那是什么神情,我吃给你看。”
“别,你还是不要了,朕先尝好了。”
急忙扯住了夜宴金丝绣花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哄着。然后拿起了匙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英勇就义似的送进了口中。
五官顿时皱成了一团,那口中的奇怪味道让他想吐,却又不敢。
“怎么这么咸?”
“咸?我放的只有糖,没有盐啊?”
“危险,别动!”
连忙要阻止她,可是已经晚了,那象牙的匙子已经送到了绯色的唇中,接近着便软软地呀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一点点不可置信,和一点点气恼。
“啊,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难吃。”
赌气地放下了青玉碗,那碗和黄花梨的桌面水瓶相碰,“当啷”一声作响,她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
“生气了?”
锦瓯好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指轻轻地摩挲着夜宴的脸颊,情人般亲昵温存让身侧的宫人都不自觉地羞红了面颊。
“其实不会下厨也没有什么,你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些,做不好也是正常的啊。第一次做不好,也许下次就能好一点了。”
墨色的眼波斜斜地望了过去,分不清是嗔是怨,幽幽地一凝眸,细声慢语地开口:
“可是你的眼睛告诉我,千万不要再有下一次。”
美丽的眼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笑着开口辨道:
“有吗?”
“有!”
“没有啊!”
狡诈地笑着,他痞痞的不肯承认。
“就是有。”
修长的指拿起白玉碟子中橙黄的桔子,亲手剥了,手环过她的肩,掏出桔子瓣送到夜宴嘴边:
“朕亲自剥的桔子,吃瓣消消气。”
她望着含笑温柔的锦瓯,表情依旧淡淡的,许久终是忍不住,那嘴角轻轻地向上一勾,“扑哧”一声笑出来。
柔弱地倚在锦瓯的臂弯里,笑得身子都在直颤。眼波斜斜地转过,宛然间似是明月照射下流水,愉悦地望着锦瓯,眉宇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锦瓯的心尖倏然颤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低着头,呆呆地望着夜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摩挲过她唇,一抹殷红的胭脂印在了他的指腹间。
那失去了一点胭脂的唇依旧是那么润泽美丽,锦瓯受到了蛊惑一般,俯过去,轻轻地吻上了薄薄的淡红的嘴唇,然后呆呆地甜笑起来。
夜半,夜宴醒了,抬眼便是锦瓯的睡脸。
绿纱窗外柔柔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映在锦瓯白晰的肌肤上,说不出的美丽和祥。
看着他安静地在自己的枕边熟睡,他好像是在母亲身边酣睡的小兽,美丽得近似纯真的睡颜无比地惹人爱怜。
心一动,偷偷地亲了下。
然后缓缓坐起了身子,黑色的发丝在红色的锦被拖曳出优美的弧度,夜宴轻轻地勾了一下嘴唇,他的手臂还紧紧地搂在她的腹部,这已经成了这两个月的习惯。
似乎觉得她的远离,锦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把她重新拽回他的怀抱,感觉到熟悉的味道和温度,他满意似的依偎着她的身子,继续熟睡。而看到锦瓯无意识的动作,她忽然有非常温暖的热流滑过心间。轻轻抬手,抚摩上他蚕丝一般纤细的发丝,感觉掌心有如水的触感流淌而过,殷红的唇不自觉地又勾勒出一抹笑意,重新躺下了身子,轻轻地合上了双眼,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晚,听见他的心跳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边。
发丝纠缠在指间,黑色的发丝衬着苍白的肌肤,温柔纠缠如流水绕枝,似理还乱。
八月间镜安传来消息,皇后苏轻涪产下皇子。
而在这时,夜宴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不论怎样调理,都不见起色。
宫人坐在阶下,素手执着团扇,慢慢地朝着红泥小炉轻扇着,药草的味道弥漫在殿内,浓得像一缎丝绸,盖住了殿内金炉中的袅袅香熏。
锦瓯亲自接了宫人手中的瓷碗,端到床边。
一口一口喂下之后,然后小心用丝巾擦干净夜宴的唇边。
“怎么样?”
“还好。”倚在靠枕上,她怕他担心,强撑出笑意,懒懒地说:“听说皇后生了一个男孩,你有太子了。”
“嗯。”
带着撒娇应了一声,锦瓯趴在了她的腿上,细长的,带了点艳丽颜色的深黑眸子深深地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看着他孩子似撒娇的样子,让她无可奈何地摇头轻笑而出。
“开心一点才对啊。”
“你好了,我自然就开心。”
想看着她重新好起来,想看着她健康的样子,现在的她羸弱得好似随时要消失了一般,他怕,真的很怕。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安静地陪在她的身旁,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用。
“傻瓜。”
她不禁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墨色的眼睛弯出来一个优雅的弧度,说的话也软绵绵的。然后沉吟了半晌,她才开口:“锦瓯帮一个忙好吗?”
“什么?”
伸手,从月白色袖子里伸出的手白晰胜雪,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她恳求地看着他,面色仿如雪中绽开的冰花,让人觉得连轻触一下,都会崩坏粉碎。
“把流岚叫到洛州来,我想见他一面。”
蓦然听到谢流岚的名字,锦瓯的眼睛里猛地出现了嗜血的光芒,那样的光,在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竟带起了近乎妖艳的光芒。
心里蛰伏已久的残忍嗜血的野兽,几乎破笼而出,那野兽已然抬头。
“你!”
“我求你……”
第二十二章
绿纱窗外,满树枝叶,随着风摇,树影轻移,映在碧罗窗纱上。
夜宴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有一种透明的剔透,恍惚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无奈的神情。
“好……朕这就传旨……”看着她的神情,他终是不忍,咬牙的声音中透着隐隐潜藏了的暴戾。
“别想那么多,安心休养。”
“好。”
谢流岚赶到洛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间,洛州虽然冬迟,但寒意依是分外清冷,离宫之中已然是浅浅淡淡地染了几分苍然的冬意。
夜宴正坐在椅子上烹茶,宫人通报之后,谢流岚带着一个捧着礼盒的小厮走了进来。
谢流岚看着殿中正坐的夜宴,心里微微吃了一惊,往日里她从来都是珠钗步摇,行动间璎珞宝气,而今日那一头青丝乌光水滑,只是随便挽着,用一只白玉簪簪住。
茶烟袅袅弥漫在空气里,把夜宴的肌肤衬得白晰里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色,手上的白玉镯子空落落地戴着,更加显出那手腕的纤细。如果不是八个月的身孕,腹部已经完全的隆起,他竟错以为她是那么的消瘦。
“流岚,过来坐。”
夜宴见他进来也不起身,手指轻摆了一下,嘴角边扯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一路辛苦了吧,你看你满面风尘的,好像瘦了很多。”
谢流岚落了坐,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了礼盒,奉上,抬头回话的时候,苍白如冰的脸色透出一股疲惫,轻笑了一下,说话间的底气似乎有些不足:
“还好,公主看上去也很好。这是上好的燕窝鹿茸,是北狄商人从北方带来的,给你补补身子。”
何冬上前接过了礼盒,夜宴便拿起红泥小炉上烹好的茶,亲自为他倒上。
“尝尝,这茶是新贡的普洱,本宫亲手烹的。”
“多谢公主。”
拿起紫砂茶杯,刚要沾上唇边,却被夜宴的话拦住,重新又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你真的瘦了很多……还是经常睡不好吗?真的有这么痛苦吗?”
夜宴美丽的眼睛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去看身边的男子,唇角浮现了一个可以说模糊得近乎没有的表情。
“皇姐你们真是鹣蝶情深,羡煞我了。”
一旁随侍的小厮,突然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头流水一般的发丝,那发丝在空中滑过了优美的曲线,飘荡着披散下来,细弱的肩膀撑着过于宽大的青衣,可穿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却是别样的美艳。
那女子缓缓地向夜宴走来,仿佛一个妖艳的从地府游荡而出的冤魂。
“是你?”
锦璎坐在谢流岚的身旁,端起他刚刚放下的茶盏,细细地品着。
揭开碗盖,淡绿色茶水托起几朵绿色的花,喝完一口,她便不甚满意似的放下了茶盏,双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身子倚着靠背,看着夜宴吃惊的表情,好心情地笑着。
“是我,怎么皇姐很惊讶?”
“你……”
即使宽大的粗布青衣掩映,夜宴还是看出她的腹部也是隆了起来。
一旁的谢流岚看着夜宴优美的颈项上,苍白皮肤下隐约看见的蓝色血管突突地跳着,显得那么的脆弱。
夜宴牙咬住下唇,话语哽咽在喉中,心中忧怕却不知如何来说。
“我有了身孕,身材难免会难看些。”锦璎轻笑,那样的妩媚嫣然,“我没有同悱熔回北狄,这期间一直留在镜安,皇姐要是想问孩子的父亲是谁的话,你猜呢?”
佛手柑的幽香在碧玉炉里缭绕而出,若有若无的味道就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虽淡得不着痕迹,但是夜宴还是觉得熏得头,一抽一抽地痛着。
锦璎修长优雅的手指在红艳的唇边轻轻摇晃,长长的粉红色的指甲上还描着小小的花瓣。
摘掉了小厮青帽的头上,发是纯粹黑色,黑得没有一丝杂色,比夜空的颜色还要深邃。
“我这腹中可是同心上人相爱而成的骨肉,比皇姐这即将临盆的乱伦妖孽可强上百倍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上没有恨意,相反笑得很温柔,本就美丽的脸,更加绝艳得让人无法呼吸。
“锦璎……”
冰刃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谢流岚有些赫然的面容,才从容而镇定地抬头,一双美丽而深邃的黑眼睛没有任何一丝退缩躲藏地凝视着锦璎,但青缎衣袖下的手指手却已紧了一下。
“你既然怀了流岚的孩子,还敢千里迢迢跟到洛州来,我该说你愚蠢呢,还是勇敢?”
一阵寒风送了进来,殿内的金鼎炭炉似乎无法抵挡,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一丝入骨的清寒。
锦璎面上不觉一僵,尤自逞强道:
“我现在的身份是北狄的太子妃,你能奈我何?”
“是啊。”
淡淡地应着,然后拧着眉毛轻轻笑起来,站起了有些吃力的身子,走道了谢流岚的面前。
谢流岚不敢看向夜宴的眼,逃避似的又拿起了那盏紫砂杯。
“流岚,你终是负我良多……”
轻轻地叹了口气,按住谢流岚即将把茶水送入唇中的手腕,夜宴疲倦地闭上眼睛,轻笑,
把所有的情绪流动都隐藏在了眼皮之下。
谢流岚可以感觉到他腕上搭着的手指,还是很柔软,却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
“所以你也怨不得我了。”
说话间,一旁的锦璎已是斜斜地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娇呼着,那原本明艳的面上,已经是青灰一片。
“啊!流岚……这茶中有毒……”
谢流岚急忙上前,抱住了她,那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是万艳窟混了青月寒……一滴足以致命。”夜宴看着她,只是轻轻地笑着,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皇妹你安心地去吧,只是可怜你这腹中还不及临世的孩子。”
“好狠毒的心肠,父皇说得对,你就是个妖孽……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你要毒死流岚……也好……我这也算救了流岚一命……不过,到了地府我的冤魂也决不会放过你的……”在谢流岚的臂弯里看着夜宴,她如火的眼睛瞬间变得如此的怨毒,然后回头,虚弱地呼唤着:“流岚……谢郎……”
“锦璎,我在这……”
谢流岚把锦璎抱到了怀里,眉峰蹙起,抿起的唇角止不住地颤抖着,勾起的纹理,好似湖面一痕又一痕的波纹。
锦璎白晰肌肤上被黑色的如丝头发轻轻覆盖着的黑色眼睛,温柔地看着面前有着水一样眼睛的男子,似乎感觉到死亡地笑着,却那样妖冶清艳。
美丽的指缓缓抬起,按在了他的面上,轻轻开口,那鲜红的血已不断地涌出:
“我那么喜欢你,所以为你而死,我也瞑目了,你要抱紧我,我希望……在你的怀中……上路……都说冥路寒冷,有你……我终是知足了……”
然后那手指无力地滑过空气,落在了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侧。
“锦璎……”
沙哑的好似野兽悲鸣的声音,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夜宴,凝视着,那面容上一双子夜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神情似痛苦似悲伤,分不清地混在了一起。
“夜宴……她是你妹妹啊!为何,为何你要如此心狠手辣?!”
夜宴却笑了起来,弯弯地眯起眼睛,掩着唇笑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
淡色丝锦罩纱裹住青色裙子,胳膊上轻烟纱的披帛绕着绣着金丝昙花的袖子,此刻的神情让原本清瘦憔悴的面容,恢复了过来。
“流岚,我的夫君,你要记住,我腹中的才是你的骨肉,将来你要教她……养她……我本来只是想杀你,可终是没有忍心,毕竟你是我从年少时就有的一个,那么美好的梦……可惜终究只是梦……”
轻轻伸手,纤细的指头似乎想要探向他,却被猛然的腹痛,疼得浑身直哆嗦,难受地弯下了腰,抽搐般地吸着气。
一直在身旁侍侯的波澜不惊的何冬,看见夜宴倒在了地上,连忙奔了上前,高声呼唤着。
“公主!怎么了,来人啊!”
宫人们穿过重重的幔帐,捧着器皿匆忙地进进出出,上面的血迹,让锦瓯的心跳得更加不稳。
焦虑地来回跺着步,宫人早已把锦璎的尸体抬了出去,一旁呆立的谢流岚看着锦瓯在乌砖的地上焦虑徘徊,那金丝纹龙的靴子和地面交接出沉闷的声响,他的面上已分不清是什么神色。
直至掌灯时分,隐约从内殿里传来精疲力竭的呼喊,越来越弱,就在锦瓯再也没有什么耐心的时候,内殿之中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哭声,宫人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把小婴孩抱到他面前。
“皇上,虽然是早产,但长公主顺利地生下一名女婴。”
锦瓯终于笑了出来,伸出手,把被包裹住的孩子抱在了怀中。
大红锦褥里那软绵绵的婴孩,小小的面孔,鼻眼还皱在一起,眼睛还没有睁开,不满似的大声地哭着。
小小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他轻轻地试探着伸出手,把婴孩的小拳头,握在他掌心,柔软的触感让锦瓯一惊,原来,这就是孩子的感觉啊!
心里涌生起了异常奇妙的感情,这是他和她的骨肉啊,他们的骨血相融的结晶。
在一旁的宫人太医和谢流岚吃惊地睁大了双眼,看着他把唇落在了孩子柔软的面颊上。
你一定会幸福快乐的,父皇发誓。
“皇上,孩子生的很顺利,没有让长公主吃什么苦头,您可以进去看看了。”
太医在一旁躬身提醒,锦瓯连忙把孩子交给宫人,大步走进了殿内。
殿内的女子躺在锦缎铺成的床上,那披撒的发,已经浸在汗水里,还有几缕粘腻在面颊之上。
坐上床边,锦瓯看着被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把头发和小半张脸的女子。
本来是满腔喜悦的心情,在看到夜宴的一瞬间,几乎都消失了,只有名为心疼的感情在胸腔里沸腾着。
修长手臂将夜宴抱到了怀里,他轻轻摩挲着怀里人失去了血色的苍白容颜,温柔地替她整理好零乱的发,然后吻上了她布满汗迹的脸颊。
许久,锦瓯稍微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他定定地凝视着面前女子的容颜,仔细地凝视,漆黑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下的眼,带着初为人父的狂烈喜悦,仿佛要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一样。
“夜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了。”
“嗯。”
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夜宴没有一丝游移,只是坚定地接受那种穿透魂魄的凝视。
“你要看看孩子吗?”
“我很累,真的很累……”
缓缓地闭上双眼,全身筋骨错位的疼痛和疲倦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休息一下吧。”
爱怜地把怀中的女子抱好,许久终是止不住作父亲的喜悦,轻声开口道:
“我们有了女儿了,朕做了父皇了。夜宴你也做了母亲了,你说她要是学会了说话,第一个会叫谁?朕真想听她叫父皇呢。”
忍不住,夜宴低低地笑了,眼神迷离了起来。
“那还要等很久呢。”
“是啊,朕真是高兴得变成傻瓜了呢。”
深情的眼波交缠,她更偎紧了他,他明白她在冗长的疼痛后的依恋,也搂紧了她。
“从今天起,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啊。”
“好的。”
依偎他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幸福。心里所有洞穿的伤痕,开始慢慢地、逐渐愈合。
就这样过下去吧,就这么守着他还有孩子,没有阴谋没有争名夺利的生活,就这么慢慢地过,如同温泉中水,温暖平寂,直到自己生命终止的那天。
慢慢地她沉溺在这一片温和里,这样的人生似乎才应该是属于她的,这一刻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女子。
袅袅的灯花在摇摆着,照见轻纱罗帐中的两个相依偎的人影,他们的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在奇妙地融化着。
第二十三章
锦瓯安静地抱住夜宴,温柔地拂着她漆黑的发。
明明是如此温馨的时刻,但是心里却在莫名地不安,仿佛似乎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受不住内心的涌动,他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开口:
“想喝水吗?”
宫人闻声马上用漆盘捧过了茶盏,锦瓯亲自接过,递到了夜宴的唇边。
许久,她都没有声息,连呼吸都仿佛越来越弱,不仔细听闻,都感觉不到。
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他的手一抖,青瓷茶盏滑了下来,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裂成碎片,“当啷”一声脆响。
“夜宴,夜宴,你怎么了?!夜宴!!!”
一旁年迈的太医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
“皇上,长公主她……不行了……”
太医的话,让锦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似乎即将终止,压抑的激烈情感终于在这个瞬间从胸膛里迸发了出来。
“你说什么!你这个庸医!怎么会不行?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是你说的,孩子生得很顺利!”
望着帝王怒目的模样,太医更加心惊胆战。
“皇上,老臣没有说谎!是长公主的身体本就不适合生育,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能勉强支撑到这个时候……已然……很不容易了……”
不等他说完,锦瓯已经勃然大怒,指着太医喝道:
“不可能,你这个废物!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锦……瓯……”
紧紧地抓住锦瓯的衣袖,微微地晃动着,疲惫得强自睁开的眼肯求地看着他,迷离宛如那一汪多情的春水。
一惊,锦瓯忙低首看向夜宴,怜惜地搂住。
她的面色已经泛出了一抹青色的苍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如剑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轻拍着她消瘦露骨的肩膀,唇贴在她的耳鬓旁边微颤地低低问道:
“怎么了?”
“不关他的事,算了吧。今天我已经杀了自己的妹妹,已经够了,不要再造孽了。”
夜宴倚在他的怀中轻轻地摇头,唇角摇曳着温柔的笑容。
“好,你说什么朕都依你……只要你能好起来……”
“人命不胜天,我终是无能为力……”
她苍白的面色,仿佛阳光下就要融化的雪,单薄得近乎透明,挣扎着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金锁,递给了锦瓯。
“这个给她,记住,她的名字叫夜熔,她……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不可以爱她,知道了吗?”
“朕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但是夜宴……你答应过朕,永远不离开朕,你答应过的!”
朦胧着可以感觉到,锦瓯紧紧地拥抱着她,夜宴温柔而忧伤地对他说:
“可怜的锦瓯,今后你就要一个人了……”
他终于着了慌,像个孩子一样无措地大声呼唤着。
“来人!来人!”
“嘘……不要吵……我们就这样呆一会……”
夜宴一双墨色的眼睛里,微微泛过一丝疼痛的波光。那声音就似从天上落下的雪珠,哝哝地,带了三分绵软,和七分的无力。
她知道,终有一天会离开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的快,原来一切都会有尽头。
她爱他吗?
他们那样的相像,看到他就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是没有人疼的孩子,没有人爱他们,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爱。
而她,是如此地厌恶着自己,是的,她不爱自己,不爱这个从来得不到爱的自己,从来不爱,那么好像另一个自己的他呢?
她不知道……
她只是知道,失去了自己,这个男子会痛吧?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他,会怎么样呢?她真的不放心啊,真的不放心……
她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即使痛苦,即使伤心,只要他活下去……
“我不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朕知道……”
他的声音像是塞进了沙子,摩挲着粗糙而哽咽。
碧罗纱窗外月色朦胧,斑驳的阴影映入锦瓯美丽的眸子,却依旧掩不住眼睛里的痛。
“我不爱你,我只是利用你,算计你……所以我绝无可能爱上你……”
一滴透明的泪珠从她的腮边滑下,淡淡的一抹痕迹,没有干涸。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投下了青色的阴影,仿若那断了翅的蝶颤动着。
蓦然,感觉到一滴凭空落下的液体晕染了眉尖,针刺一样的痛在心中漫起,她咬了咬嘴唇。
“朕知道……”
“你要记住,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努力地睁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带着黑色的影子划过迷离的眼波,缓缓地她发出了一声柔软的叹息,虚弱地伸出手去,失去了温度的手指沿着他的轮廓滑下,好似要记住,好似怕忘却,软软地呢喃着。
“……好的……朕知道……”
沉重的心跳压抑在胸口,一下一下敲得生痛,锦瓯复杂而酸涩地笑了起来,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零乱的发,努力笑着却不成功。
修长的指紧紧抓住了夜宴的指,就像是溺水的人攀住那块浮木,死也不肯放手,灯火恍惚中他的身影是那么的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你……明白……就好……”
听着他哽咽的回答,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呼吸终于停止。
不再哭,不再笑,只是静静地仿佛熟睡地躺在他的怀中,那神色是如此的安详。
锦瓯的手抽搐着牢牢抱住她渐渐冷去的身体,死死地抓住她的身体,用力地,想要把骨头捏断了,把她嵌在自己的骨血当中一样,然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细语着。
“夜宴,你看天上的月亮有多圆,那么亮,像你的眼睛一样,你看这满园的金丝昙花竟然都开了,我摘一朵给你攒上好不好?本来我还在园中架好了秋千,一会我陪你去荡好不好?”
锦瓯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子,金冠下迷茫而脆弱的眼睛美丽得像是倒映在水里的一个梦。“你要永远陪着我,永远哦,这是你答应过的……不可以食言哦。”
一旁的何冬实在看不下去,跪在脚踏前,悲泣着劝道:
“皇上,长公主已经去了,您……不要悲伤过度,龙体为重啊!”
“滚!全都给朕滚!”
怒吼着,痛苦地呻吟着,偎依着,把手指绕上她的长发,十指和发丝缠绵,细碎的吻凌乱地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无力地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无助地颤抖着,那呜咽之音声声凄凉,断肠。
“夜宴答应过朕,她答应过的,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她不会骗我,即使她骗尽天下人,也决不会骗我……”
咽喉中不知为何带着铁锈的味道,面上越来越湿,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好像有一种声音,宛如心脏的破裂一般。
他痛恨自己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不论他怎样的拥紧……而他能做的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抱紧她。
殿外,淡淡的佛手柑在熏炉中沉淀,香气四溢,西窗下,可以看见在初冬夜色中,全部盛开的金丝昙花又瞬间全部凋零,残香暗冷。
天下最是堂皇富丽的离宫似乎一夜之间繁华千落。
谢流岚呆呆地站在那里,依稀听着寝宫里传来了声音,整夜地呜咽着,仿佛能把魂魄也撕碎一般。
北狄国都城,挲南,太子府。
书房内,火漆封的密函,上面的写着:
黎国长公主夜宴在洛州离宫毒杀太子妃锦璎之后,生下一女,名为夜熔,其后不治身亡。
悱熔手一颤,那纸张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的眼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心中是什么样的心情,自己都无法分辨,只是喃喃自语:
“死了?怎么可能?那种女人应该长生不老才对……”
许久,他弯身重新拾起了信纸,英挺的容颜上一片森冷,低低地笑着:
“死了?也好……也好……至少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这样很好。”
只是那拿着信纸的手指,隐隐地颤抖,连着那薄弱的纸张也好似风雪中枯枝上的残叶,不住地抖动着,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与此同时,黎国都成,镜安,宁夜宫。
未等宫人通传,苏上远便走了进来,匆匆地顿了一下首,挥退了左右服侍的宫人。
小心地向前移了两步,刻意压低了嗓子,附在苏轻涪的耳边,带着隐秘的喜悦,说道:
“娘娘,洛州传来了消息,说是长公主生下一女后,不治身亡。”
“是吗。”
苏轻涪倚在榻上,微微一愣,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端起了面前的那盏碧螺春,轻舒兰指,浅浅地啜了一口,觉得入口茶有些冷了,就又放回了几上,莹雪般白玉盏口留下了一抹殷红的胭脂唇印。
苏上远不曾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冷淡,一时之间满腹的话语便全憋在了口中,不知如何吐出。
“娘娘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您……”
缓缓自软榻上站起身,斜斜地瞥了苏上远一眼,微微地摇着头,云鬓间龙凤珠翠冠垂下流珠,在额际摇曳,连渐渐浮上唇际的冷笑都是那样的优雅。
“好消息?父亲,您真是老糊涂了,您真以为夜宴死了,皇上就会爱我,或者说哪怕是能看我一眼?她活着,我争不过她,她死了我更是无能为力。可笑的是她和皇上一样,从没有拿正眼看过我一眼,在她的心里,我根本连称得上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苏上远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织金凤纹红袖下抬起的玉手止住。
微微地眯起了美丽的眼,带着一种从骨髓里发出的雍容华贵,她细声慢气地道:
“父亲,他们的世界,我从来都插不进去,如今有了罗迦,我还争什么呢,有了他我就已经知足了。”
殿中青兽炉中的炭火暖暖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夹杂着沉水的暗香,白皙胜雪的手中抱着鎏金的手炉,来到了摇车跟前,那如画的眉目间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摇车中锦被包裹的婴儿仿佛知晓母亲的到来,胖胖的小脸欢快地笑着。
“父亲,他就是我黎国的太子,将来的皇帝,而我就是将来的太后,黎国的权力最终还是会落在我们苏家,您急什么呢?”
不理会罗迦伸出的渴望拥抱的小手,苏轻涪转身来到了窗前,倦倦地靠在窗边,美丽的容颜凝固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窗外飞雪连天衬得她唇上的胭脂红艳似血。
“倒是老臣糊涂了。”
身后的苏上远心悦诚服地躬身回答,神情已经恢复了坦然,甚是安慰地看着面前拥有黎国最尊贵身份的女儿。
三年后,清昙八年,北狄太子悱熔登基为帝,成为北狄第十四代君王。
而在这其间的黎国,黎帝锦瓯深宫养病,长年不见外臣,谢流岚正式接掌了夜氏的权利,被封为摄政王,监管黎国一切朝政。
皇后苏轻涪的儿子罗迦被封为太子,但苏氏似乎在谢流岚的蓄意打压之下,一直无法抬头。
十年后,清昙十五年,秋。
夜色茫茫,远远的宫墙外还可以听得见悠悠的更鼓之声传来,宫人挑着宫灯在前引路,袅袅的灯花在风中摇摆着,偶尔引来几只飞蛾小虫。
依旧是一袭青衣的谢流岚,灯火恍惚中看见乾涁宫的书房内依旧是华灯高掌,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皇上,经常这么晚不睡吗?”
身后尾随的宫人连忙谄媚地尖声答道:
“回王爷,最近花园中的菊花全开了,皇上就总是喜欢在园子里呆着。夜里,就画菊花,很少睡觉的,何公公也常常劝的,可是皇上根本不听。”
闻言,谢流岚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随着宫人进了乾涁宫。
宫殿内红烛即将燃尽,滴滴红泪滑落而下,流在青瓷烛台之上,何冬站在御案一边,研磨着墨砚,灯火阑珊之中,黎帝锦瓯正挥毫画着什么。
“皇上。”
锦瓯也不抬头,只是随意一挥手,便继续画着。
“流岚,你来了?坐吧。”
“是,谢皇上。”
谢流岚却没有坐,只是信步来到了御案前,那宣纸上画得满满的全都是金色的菊花。
感觉到阴影挡住了光线,锦瓯这才抬起了头,看着他,勾起了唇角,笑道:
“你瘦了很多,最近朝中琐事很多吧?”
“谢皇上关心,还好。”
谢流岚苦笑地回答着,那凝视着锦瓯的眼,悲苦难辨。
自己的眼睛已不再明亮,神情已不再有年少的飞扬,鬓角都已经布上了几抹苍然。
而他,黎国的君王,却是依旧美丽得让人心惊,时光宽容得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只是这样,不只是残忍,还是幸运……
“你要保重身体才好哦,不然朕和夜宴都会为你担心的。”
温柔的细语,却让他有水流光的眼再一次无奈地阖上,随即又强迫自己睁开,沙哑着声音开口。
“皇上……”
锦瓯却放下笔拉着谢流岚来到廊下,痴痴地看着满园的菊花,绝美的面上带着仿佛永远的温柔微笑。
“你看,夜宴把园中的菊花种得多好,原本她最讨厌菊花的。”
“皇上,长公主,在十年前生下您的女儿后,就已经去世了,您究竟什么时候才肯面对现实!”
重复着,这十年来他每次都会说的话语,心中依旧隐约抱着明知渺茫的期待。
静静地,锦瓯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说话,只是看着远处金色的花间,那已经是空洞的魂魄,仿佛是找寻到了某种可以让他看到过去的依恋。
“呵呵,你说什么?流岚?”
然后,锦瓯斜着眉毛看着谢流岚,神情似是好笑到了极点,修长的指向前指去。
“朕哪有女儿,夜宴哪有死?你看夜宴不是在那里呢吗?你瞧她笑得多开心。”
谢流岚接过何冬递来的披风,为他披上,一双水漾的眼睛顺着他凝视的方向而去,看到的,是一片可以把人魂魄也吸走的妖异的金黄。
“皇上……”
他的声音里则带着无法形容的,隐藏在魂魄深处的狂热的痛楚,那样地痛着,似乎永远找不到出口宣泄。
轻轻用消瘦的骨节凸显的手指把他因为凌乱的头发抿到耳后,顺势抚摩过他的面庞,悲伤地,缓慢地抚摩,然后轻轻地收回手。
在凝视了他很长时间之后,猛然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直至走到了宫墙之外,他才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到用力蜷曲起身体,那种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的咳声,在重重宫阁之间回荡着。
许久,才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丸药,一把吞下去。
慢慢地咳声平息了下来,谢流岚这才抬头看向墨色的夜空,微微眯起了因为剧烈咳嗽而波光掩映的深黑色的眼睛,儒雅俊秀的容颜上直到此刻才被允许漂浮上脆弱的阴霾。
而后,轻轻地摇头,嘴角带着一种仿佛融合了苦涩和自嘲味道的微笑,喃喃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
“你走了,也带走了他和我的心,但是没有关系,无论如何这皇位我都会恪守承诺,替你守住这个皇位,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唯一……”
远远的已经日渐老迈的何冬提着宫灯尾随而来,感到他的到来,青衣的男子转头微笑着看向他。
恍惚中他依旧可以从谢流岚温柔如水的眼睛深处看到一种名为哀伤的情感。
许多年后,何冬依然能记忆起那仿佛能使人失去魂魄的悲伤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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