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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彼岸的月亮 | 第二章
我们学校门口是一条鸡肠般的小道,路的左右两排古老的砖瓦危房。每个危房的一楼都开着黑漆漆的铺子,做着这样那样的小本生意,其中生意比较兴隆的包括餐馆,文具店,杂货铺,和成人录像馆。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一般都是永远处于散步状态的成都居民,和骑着自行车永远睡眠不足的莘莘学子。基本上没有机动车道。如果两个汽车面对面的开来,群众们就会热情的拨打“119”,请威严的警察叔叔们来疏散交通,排解纠纷,或者收尸。在生意比较清淡的上午,下午,和晚上,我每次逃学的时候都走出来看过,那是遍街的麻将桌子,密密麻麻,井然有序的把整条街填满。
谢天说:“全国上下一片麻。”
我说:“我们有参与祖国建设的责任和义务。”
于是我们花了一节课的时间制作了精美的麻将纸片,以便于我们就算被困在学校里,也能与全国的劳动人民融合在一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矣。
晚自习前,我们有五十分钟的时候解决各自的生理需要。大多数同学选择吃饭。在缺乏酒友和烟友的情况下,我偶尔也会去路边的那些小餐馆吃饭。有一次,在我们刚刚讲解完“一碗阳春面”这篇理论上应该很感人的文章后,我和谢天同时感觉有点儿饿。
我问谢天:“去哪儿吃饭?”
谢天说:“一碗阳春面。”
我说:“去哪儿找一碗阳春面?”
谢天说:“一碗阳春面。”
我说:“你他妈读书读傻啦!阳春面不是北方的东西么你在这儿上哪儿找去?他妈的这面的名字就起得这么贱!”
谢天指指我头顶。我抬头看见一幅崭新的蓝布招牌,在风中轻盈的飘荡。招牌上用黄线绣着五个大字:“一碗阳春面”。
我们自个儿在馆子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老板!来一碗阳春面!”
老板眉开眼笑的走出来,看见我们俩人,乐呵呵的连声答应:“好!好!一人一碗阳春面。”
“你耳朵不好使么?我说的是一碗阳春面,就一碗!”我有些生气的纠正他。
“你们两个人吃一碗?”老板失望之情现于言表。
“我靠!阳春面从古到今不就是‘一碗阳春面’最有名么!你听过有谁写‘两碗阳春面’,‘三碗阳春面’的吗?”
“没有。”谢天接口说。
老板有些忧伤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招牌,默默的回了厨房。
“你出国的事情办得怎样啊?”我问,并用无名指轻弹了一下谢天帮我点烟的手,江湖礼节。
“老样子,中介还在办嘛。前阵子说学校联系好了,是德克萨斯州的一个语言学校,一年而已,读完了考过托福就可以直接升大学。你呢?你托福成绩拿到了吗? ”
“上个礼拜拿到的,六百零三分!”
“强人!改天咱去喝一杯庆祝。”
我得意的笑笑。
“那你是不是都可以申请常春藤名校什么的了?”
“没有,”我顿时觉得有些沮丧,“除了考托福免费送分的那三个学校,我没有再申请其他学校了。一个学校的申请费就要将近人民币一千块钱,相当于我爸半个月的工资,我给不起。”
正在这时,门口一声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谁是陈青青?”
我和谢天同时转过头去,只见馆子门口停了一辆摩托车,车上坐了一个穿着破烂牛仔裤,头戴全盔的男生。说话的是后坐一个衣着异常时髦的古惑妹。她已经走下车来,脸上涂着淡妆,左耳骨上一排小耳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馆子里面的其他学生纷纷耳语起来,有的甚至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我站起身来,不惊不诧的走上前。我心里面已经算计好,如果有谁敢在这个地盘对我动手,只要谢天帮我打个电话,不出十分钟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干吗?”我说。
古惑妹兴趣盎然的盯着我看了半晌, 然后说:“你就是吴世鹏的女朋友?”
我觉得这个古惑妹实在很漂亮,于是我很不爽的朝她吐了一口烟,说:“怎样,你不爽?”
吴世鹏是这附近一所垃圾学校的公认“校霸”,自从在一家旱冰场认识我以后,跟我谈恋爱已有八个月之久。由于他在周边地区的小混混群体中隐然有领袖的作风,我也就当之无愧的在他人缘比较好的几条街上号令江湖,莫敢不从。我明白,我能够混到今天这么拽的地步,除了我本人的刻苦努力外,绝对跟追随我的一堆“市三好”和“省三好”们关系不大。
古惑妹说:“吴世鹏太没品味了,你这么土的人他也看得上。你还是跟你们学校的其他人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吴世鹏么,就让给我算了。”
我心头一阵火大,但还是努力压抑住自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小朋友要注意。乱说话有危险。”
古惑妹没有理我,她咯咯一笑坐回摩托车的后座上,亲热的揽着摩托男的腰,说:“你以为你是谁?我只是来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吴世鹏么,嘻嘻,他已经跟我那个,好了。”说罢她掀起摩托男的头盔,“对吧,鹏哥?”
我无法置信的看着吴世鹏的面容真的在头盔后面出现,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一阵强烈酸痛。
他没有看我一眼,只是一脸不耐烦的抢过古惑妹手里的头盔,说:“行了吧,别闹了。”说着重新带上头盔,一踩油门,摩托车轰隆隆的复又向前行驰。
我条件反射似的冲上前去。哗啦——
一抹鲜血从我的眼前划过,暂停了我的心跳和这三秒钟的结束。在这三秒钟,我的佛山无影脚狠狠的落在了摩托男的身上;在这三秒钟,摩托车随着驾驶员的失衡而壮烈的往地上侧翻;在这三秒钟,摩托车上伸出一只爪子扯住了老子的裤子;在这三秒钟,老子被凌空摔起的过程中看见了一个颠倒的世界和一个张大嘴巴的颠倒的谢天;在这三秒钟,一只大手勾住了我的腰,我硬梆梆的落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人体上。“哎哟”,我听到我的垫子发出这么一声声响。然后一只手掌从我的后面伸到眼前,全是血。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就这么躺在我的垫子上,天很蓝,云很白,就像大海里的小绵羊。终于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翻身爬了起来。郑晓亮仰天躺在地上,一只手摸着自己后脑勺,另一只手沾满鲜血悬在半空。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才看见周围已经扑过来一大群的苍蝇,为首的那个带着黑边眼镜,长相还颇为面熟。他们指手划脚的跟我说着什么,我都听不见。我跪下来扶起郑晓亮的头,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到我的手臂。郑晓亮一脸关切的看着我,他的嘴唇也在动,可是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两滴豆大的泪水从我的脸上落到他的脸上,就像是他自己的泪痕。我的心才开始透彻的痛。八个月的感情,吴世鹏他怎么能这样的背叛我?这是我谈得最久的一次恋爱,他难道不明白我为他付出了多少?我幽幽的看着郑晓亮豆子般的小眼睛,里面燃烧的真诚让我感到一丝一丝的温暖。是谁不离不弃的陪着我?谁是我的幸福?别人都说,女人的选择不应该是爱,而是被爱。也许是对的吧,爱一个人让我笑,被爱至少不会让我哭。再美丽的女子,也会累的。
我低头看着郑晓亮憨厚的脸庞,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珠,温柔的说:“别哭。”
郑晓亮说:“那不是我的……”
我没等他说完,就朝他的嘴唇靠了过去。他的呼吸异常的急促了一下子,湿润的嘴唇一动也不敢动。
我笑着抬起头来,问:“这是你的初吻吗?”
郑晓亮满头大汗的点了点头。
我觉得我又污辱了一个无辜的儿童,不禁恻隐之心渐起。我规规矩矩的放开他,缓慢而严肃的站起身来。我还学电视里面那些动作明星一样,狠狠的拿手背往嘴边抹了一把,可惜只有口水,没有血。我走到此刻刚刚爬起来的吴世鹏和那个古惑妹面前,问:“刚刚哪个王八拉了我一把?”
古惑妹拍了拍泥沙满身的衣服,恶狠狠的拿一根手指头戳我的胸,说:“我爸是公安局局长,你死定了。”
自古警匪是一家,我们学校所有小混混的升学目标都是考警校。所以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我爸是黑社会老大,你死定了。”
此时人越围越多,我觉得压力有点儿大。所以虽然我的人生原则是不惹官僚,我还是硬着头皮的回了一句:“我干妹的表姐是三陪,你爸死定了。”
古惑妹冷冷的向我逼近,一根食指像筷子一样戳得我胸口发疼。她说:“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爸为人民服务嘛。说不定人家熟门熟路,见个面还可以打五折起。”
古惑妹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两泡泪花,她一声不吭,扑上来就掐我的脖子。
郑晓亮和谢天同时跑过来拆解我跟古惑妹的两双利爪。郑晓亮迟疑了一下,转向古惑妹,说:“微微妹妹,算了吧,你们不要打了。”
我们三个人同时惊得停住手,谢天的手还兀自抓着我胳膊。我目不转睛的一会儿看看郑晓亮,一会儿看看古惑妹。只见古惑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张大嘴巴,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小……小亮哥哥?”
郑晓亮窘得满脸通红,他结结巴巴的对我说:“她,她家跟我,我,我家的关系不错。其实,那个,那个,我给你的那些磁带,就是,就是她爸托关系帮我找来的……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都,都没有回家?”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古惑妹说的。
古惑妹的两行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她“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这时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喊:“坦克来了,快跑——”我们没有注意,周围人群却散了一大半。突然,我们几个仿佛同时意识到什么问题而跳了起来。我转头,发现老蒋就跟一个冬瓜一样,居然这么快就从地上长了出来。
老蒋冷笑道:“陈青青,你好呢!”
我随口用英文课本的话敷衍:“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脑袋一片空白。
现在摆在老蒋面前的状况是这样的:一台摩托车倒在地上,两个灰尘仆仆的外校少年,一个满头鲜血的三班学生,两个拉拉扯扯的本班干部。
老蒋阴沉沉的走向吴世鹏和古惑妹,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来这儿做什么?”
郑晓亮担心的朝我看了一眼,急忙接口到:“他们是来找我的!”
老蒋嘴边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她说:“嗯,这我看得出来。”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你的事情,自然要由你的班主任负责。” 她的脸上挂着一丝阴险的笑,传闻老蒋跟郑晓亮的班主任因为争房子的事情一直不和。她随即转向我和谢天,目光落在谢天还依然抓着我胳膊的双手上。谢天一惊,赶紧撒手。
老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你们三个,跟我回教导处。”
当我们灰溜溜的跟着老蒋离开的时候,“一碗阳春面”的老板杀猪似的叫唤起来:“你们两个,还欠我一碗面钱哪!”
我欲哭无泪的朝老板比了个中指,而谢天移行换步的闪到老板面前付了帐。当老蒋一脸关注的看着我跟谢天合吃的那一碗阳春面时,我突然感觉到一个异常荒唐的想法。不是真的吧,我一下精神抖擞,觉得今天这一天有趣至极。
老蒋把我和谢天拉到办公室里,一脸神秘的关上门,说:“我观察你们两个很久了……”
***
我问谢天:“情人,你要不要抄我的检讨书?”
谢天还兀自把头埋在胳膊里,捂着肚子无声狂笑。
我咳了一声,抑扬顿挫的念起我的检讨书:
“尊敬的蒋老师:
通过你今天对我和谢天的亲切教导,我终于知道自己在过去几年经历了怎样的生理成长和心理发展,并真诚为此向你,向班级,向学校,向所有跟我说过话的人表示沉痛道歉。可能是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跟谢天之间的频繁接触,就是传说中的青春期萌芽。你的一番点拨,让我如梦初醒。原来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我是个女的,谢天是个男的。女性和男性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这一直是我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神秘谜团啊。于是,我最近产生了对异性的好奇。其具体表现,就是我对谢天的朦胧好感与冲动。
我相信你对我们传授的真理将会是永远正确的:处于青春期年龄的少男少女们,是不可能产生爱情的。真正的爱情,一般都发生在大学后期和参加工作后。因此,我要努力鄙视自己的心理冲动,坚决杜绝早恋这种毒害世人的不良举动。并且,我会积极协助班主任的工作,对同学之间其他的早恋现象进行严防打击,让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能够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健康成长。
此致敬礼
陈青青
1999年12月痛悔涕零”
老蒋看完这封检讨书以后,就把我爸妈找来了。那天一同出席训导会的,还有谢天他爸妈,和郑晓亮他爸妈。
郑晓亮的爸爸说:“现在是高三的关键时刻,你还尽给我添乱子!居然跟校外的不良少年打起架来了,老师,你好好的教训他!”
郑晓亮的妈妈斜瞥了我跟谢天一眼,说:“小亮,你爸爸正在评副市长的职称,你可要自重身份,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谢天的爸爸在会上没有发言,后来他把谢天拉到一边说:“儿子,你眼光不错。但是你要注意,那个,那个安全问题。”
谢天的妈妈在会上没有发言,后来她把我拉到一边说:“青青,咱家谢天老是夸你英语好,高三还没毕业就把托福考过了。有空可不可以多教教谢天?”
我的爸爸妈妈在会上没有发言。他们羞愧到了极点。我爸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的扇了我一巴掌。
我觉得很没面子,而且特冤,但是我们三个人没有任何人有澄清事实的意思。我知道,一旦把人物关系纠正过来,那将是我陈青青大大的麻烦。谢天和郑晓亮很够哥们儿,我想,今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把我新概念的参考书一股脑的搬到了谢天他家,其中包括词汇资料五本和将近半米高的习题册子。谢天抬头发现眼前多了这么一大堆参考书时,黑边眼镜从鼻梁上跌下来一半。我刻不容缓的说:“每天背新单词77个,温习前几天的旧单词,做听力练习两套,阅读练习一套,全真试题一套,附加作文一篇。”
谢天脸色刷白的看了我一眼。
我随手拿过一本《词汇精选》,哗啦啦的翻给他看:“你看到这些纸没有?这不是泡过水后晾干的书。这一本书,是被我的眼泪反复打湿透的。我每天背单词背到凌晨三点,有的时候背到把门锁起来,用枕头捂住嘴巴发狂的痛哭和嚎叫。”
我继续说:“我们从初一开始学英语,学到高三毕业,大概只能学到两千个单词。而托福需要的词汇量,大概是八千到一万二。用一年的时间进展到这个地步,你知不知道需要怎么办?”
谢天摇头,我随意抽出一本新东方的书翻到背面,上面有血红的颜色写着四个大字——“超越极限”。
我说:“就这四个字。当你学到咽口水都翻一股血腥味时,你就到那个境界了。我每天偷偷摸摸的躲在楼梯间坐这些题,老蒋以为我搞失踪,还把我爸妈找来骂了一顿。他妈的高三的作业太多了,抄答案都要抄到凌晨十二点。你说,我上课不睡觉还有什么出路?不过我就算睡觉也是很敬业的,你看,这是我的枕头。”
我抽出一本蓝色软皮包装的厚书,在谢天的面前晃了晃,“英汉字典,老子背了三遍了。”
谢天沉思许久,最后坚毅的抬起头,说:“我们不要讨论学习了,这太破坏我们的形象了。你说,那个古惑妹跟郑晓亮到底是什么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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