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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ZT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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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蝴蝶的翅膀 于 2009-8-12 02:55 编辑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作者:舒仪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

  许多年过去了,
  暴风骤雨般的激变,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精灵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在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 普希金 《致科恩》





  年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懂什么是爱情。
  年少的我,曾以为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时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叫做命运,只可承受,不可改变。
  当我在学校空旷的浴室里,扯着嗓子唱“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血肉横飞的场合,乌克兰,奥德萨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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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普希金《月亮》






  “2,3,4……”我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盯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在心中下意识地默数着,手心因为莫名的恐惧,已渗出一层汗水。
  陈旧的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艰难地一层一层往上爬。电梯轿厢的显示面板上,只有十层亮着红灯,这是我要去的楼层,很显然,也是电梯里另一个人的目的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而紧张的气息。
  那人穿得很整齐,衣服却明显不合体,好像是临时借来的。他走进电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
  我偷偷看他,他仿佛有第六感应,眼珠立刻转过来落在我身上,棕黄色的瞳孔映着顶灯,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头错开视线,只盼着电梯快点停下。
  这座十二层的建筑位于奥德萨“十公里”市场的旁边,其间进进出出的,除了附近的阿拉伯、罗马尼亚以及波兰人,百分之七十为市场里的中国商人。而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从五官到衣着,明显也是一个中国人。
  这时七层的显示灯开始闪烁,此层有人叫梯。
  门开处我看到一双男式的黑色软皮鞋,一直走到我身边。一角驼色的风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
  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不安的气氛却缓和下来,我没有抬头,只悄悄吐出一口长气,眼看着新上来的人,伸手按下了数字“12”。
  十层到了,我凑近电梯门等它缓缓打开,一面在心里编排理由,琢磨着该怎么和彭维维解释迟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我连吓带惊,事后很多细节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门开处眼前黑压压一片人。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住扔出了电梯,后脑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等我的视力恢复清明,身体早已失去了应变能力。视线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挥舞的影子,人体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现的,竟是一场比黑帮电影真实百倍的残酷杀戮。
  我开始狂叫,手脚并用向旁边爬动,可是却躲不开四处飞溅的血肉。我大哭,浑身哆嗦成一团,就像儿时的梦魇,除了哭叫,没有别的办法从噩梦中逃脱。
  某户人家被惊动,屋门开了又关,屋主人变了调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经久不懈。
  远远的警笛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向此处汇集而来。
  有人大喝一声:“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国江浙口音。
  十几个黑影迅速作鸟兽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动不动趴着的,是一摊血乎乎的烂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线,居然立刻噤声,翻身爬起来,视线锁定在触目的鲜红上,无法挪动分毫,竟然下意识地琢磨着,这里那里究竟是原来的什么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来,刺眼的红色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闻到一股烟草混着皮革的淡淡香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头顶。
  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中文轻轻地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这是我对现场最后的记忆。

  等我的记忆又能接上榫的时候,人已在警察局。
  乌克兰警察的制服,是一种暗昧的灰蓝色,有点象国内某版铁路制服的颜色。
  对警察,在国内就没有太好的印象。到了乌克兰,除了同胞间的耳濡目染,入境时海关警察贪婪的嘴脸,更让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个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转着脑袋四处打量,发觉自己置身一间封闭的问讯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顶灯雪亮,照得我有点头昏。
  大脑皮层开始活跃,记忆渐渐恢复,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归眼前。我把头埋进臂弯,努力控制,但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响。
  对面的警察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咳嗽一声,用英语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名字?”
  “玫。”我撑着额头勉强敷衍。
  “家族姓氏?”
  “赵。”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身份?”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学生。”
  “地址?”
  我报上当前的居住住址。他皱起眉头,“为什么和签证上的地址不符?”声音虽然生硬,英语发音倒是罕见的标准,不比一般乌克兰人,说起英语嘴里象含着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为签证时没人告诉我,房客还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烦,皱起眉头看着他,“难道阁下没住过学生公寓?
  他板得紧紧的脸稍稍松动,启齿露出一丝微笑。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位面目端正的乌国帅哥。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象阳光下的黑海,碧蓝清澈。
  这点恩赐似的微笑,如同乌云背后的阳光,云缝里露露脸又很快消逝,后面的问题开始益加尖锐。
  “我什么也没看到。”面对他的逼问,我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事实上,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我有限的俄语修行,也只够支持我语法正确兼发音清晰地表达这一句。
  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我极力想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其他特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的画面,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风衣。
  终于被送出警局的时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维维那张画得无懈可击的俏脸。
  “赵玫,你丫可真够命大的。”她迎上来笑,双眼的焦点却不在我脸上,直盯着我的背后。
  我扭头,原来身后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帅哥警察,难怪维维的神色,象小熊维尼看到蜂蜜,两只圆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完全当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小姐,你忘了护照。”这小子大概见惯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维维的惊艳,只是声色不动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里,摊着一本棕色的护照。
  我接过护照翻了翻,随即揣进衣兜,草草地点头致谢,拉起维维的手,“我们走。”
  她很不高兴,努力想甩脱我的控制,“这么急干吗?”
  我想不理她,心里多少有点埋怨。如果不是为了陪她买羽绒服,我也不会下了课就赶过来,然后碰上这种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离开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场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作呕,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开脚步。
  维维见我脸色不善,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伸手扶住我。
  “赵小姐,”蜂蜜在身后提醒,“你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尽快续签。”
  我回头看看奥市警察局的标志建筑,有些犯迷糊,我怎么会来这儿?满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觉两小时以上的人都会说的话:“我怎么会在这儿?”
  彭维维捏捏我的脸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帮火并了,居然没被灭口,现在还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
  我皱起眉头,正式表示反感。
  彭维维是我在音乐附中的同学,那时我主修钢琴,她主修声乐。原来挺秀气文雅的一个女孩,来乌克兰不到一年,就变得满嘴粗话。
  但是,等等,黑帮火并?霎时间记忆全部回来了,我看着她,慢慢蜷起身体,无法自控地放声大哭,“妈……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应就是找我妈。
  “医生!医生!”维维抱着我手足无措,大声呼喝着护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阵冰凉,一阵刺痛,我渐渐哭不出声,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后来就睡着了,大概是镇静剂的功效。
  几天之后,当地报纸登出了现场的大幅照片。原来不仅是我,奥德萨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火爆场面。事发当天,几十辆警车如临大敌,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云集在中国市场附近,兴奋得象打了鸡血。毕竟奥德萨市民风淳朴,多少年没有遭遇过类似的恶性案件。
  警方初步怀疑是两派黑帮的仇杀,但比较讽刺的是,半个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层建筑里过完粗筛过细筛,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抓到一个真正的嫌疑犯。最后只好带走了十几名疑似现场目击人。
  据说我和另一名中国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现场的两名目击证人。这样倒是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奥市警局会对我紧追不舍。而我记忆出现断层的时间,显然错过了最热闹、最富历史性和戏剧性的时刻。
  把现场的情况讲给维维听,她歪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那个男人对我的叮嘱应该是好意,假如我不对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帮扯上恩仇,后面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那几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奇地猜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学的琴谱和书本,忽然想起签证的事,心里不由得略略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个在恶梦里会反复出现的地方。
  从警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散去心中的郁闷。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和问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同学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能够进入法国或奥地利的艺术学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居高不下的拒签率,都令人望而却步。
  直到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一封邮件,把奥德萨吹得天花乱坠,再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终于动了心,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市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但这个梦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打击至粉碎。他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搬离公寓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很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还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操你大爷!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他则面无表情地摊开手,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只能回到你来的国家去。”
  我恨得想越过桌子掐死他,此刻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可是不如期续签的后果,他也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学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下午,却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梦游一样在路上晃着,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刹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那司机可能同样被吓傻了,好半天才拍开车门,气冲冲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一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撞了人还这么牛逼,你谁呀你!有辆宝马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算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秀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还手?”
  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啊,你现在就还,不还手你是孙子!”
  他盯着我,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成,算你厉害,今儿我真走了眼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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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但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惹火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娇媚得滴得下蜜水来。
  奥德萨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异常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大清”,当然指代中国,“炮队”两字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听到女伴的声音,那人对我笑笑,松开手走过去,搂着那小妞儿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说: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哎,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这声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镌刻记忆深处。我抬起头,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多么温和,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将来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进了家门。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
  彭维维一向约会奇多,很少在家里呆着,今天却出乎意料没有出去,听到动静,她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赵玫,你怎么了?”
  我拉过被子蒙上头,“别烦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来,跟我说说……”她爬到床上扒开被子,用力扳过我的脸。
  我被她揉搓得难过,只好一五一十如实交待。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个朋友是专门吃这行的,我找他帮忙去。”
  “真的?”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钱啊?”
  “哎哟,你可真没意思,俗!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我坐起身,心头郁闷渐渐消散,开始关心闲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儿一个都不见?都认清你本质开始改邪归正了?”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平日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在附中时就盛名在外,经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风雨无阻候在校门处,就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两年前跟着男友抛家去国来到乌克兰,没想到那男人却迷上了赌博,卡奇诺赌场欠下别人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维维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俏丽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纯真的女孩儿,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各种各样的条件和背景,却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钱,而且舍得为她花钱。





样的条件和背景,却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钱,而且舍得为她花钱。
  我们住的这套公寓,位于市区最繁华的济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个人住着,我来之后便占去一间卧室,两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每月象征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觉得过意不去。因为每月的水电气暖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五十美金,更别提这个地段的公寓,通常贵得离谱。父母的收入,只够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费。离开维维,我只能与人在中等住宅区合租公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但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惹火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娇媚得滴得下蜜水来。
  奥德萨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异常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大清”,当然指代中国,“炮队”两字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听到女伴的声音,那人对我笑笑,松开手走过去,搂着那小妞儿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说: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哎,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这声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镌刻记忆深处。我抬起头,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多么温和,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将来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进了家门。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
  彭维维一向约会奇多,很少在家里呆着,今天却出乎意料没有出去,听到动静,她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赵玫,你怎么了?”
  我拉过被子蒙上头,“别烦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来,跟我说说……”她爬到床上扒开被子,用力扳过我的脸。
  我被她揉搓得难过,只好一五一十如实交待。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个朋友是专门吃这行的,我找他帮忙去。”
  “真的?”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钱啊?”
  “哎哟,你可真没意思,俗!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我坐起身,心头郁闷渐渐消散,开始关心闲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儿一个都不见?都认清你本质开始改邪归正了?”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平日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在附中时就盛名在外,经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风雨无阻候在校门处,就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两年前跟着男友抛家去国来到乌克兰,没想到那男人却迷上了赌博,卡奇诺赌场欠下别人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维维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俏丽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纯真的女孩儿,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各种各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气和暖气,因为总有居民拖延缴费,时不时会停止供应。在冬天的乌克兰,这样的问题会带来致命的麻烦。
  为了补偿,我自觉担任起公寓的清洁工作,每天下课后再赶回来做顿晚饭。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寂寞地吃完饭,朦胧睡过一觉,才能听到她稀里哗啦的洗浴声。

  “嗨,觉得好看吗?”出门前彭维维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绿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顶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头顶,颇有二战时期苏联女兵的风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语书,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着问:“像不像当地人?”
  “一点儿都不像。你长得就是标准中国娃娃范儿,充什么当地人?”我撇嘴,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维维,你是不是勾搭上那只小蜜蜂了?”
  小蜜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个帅哥警察。我们在背后提起他,说着说着叫岔了,小熊维尼的蜂蜜,就变成了小蜜蜂。
  “怎么着,你也看上他了?”彭维维促狭地笑,“是我让给你还是咱姐俩一块儿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维维大笑,把香喷喷的脸蛋凑上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啧了一下,“放心亲爱的,你先看见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墙脚的事儿。”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经一阵风似飘出门。
  窗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我好奇地探出头,看到路边停着辆醒目的宝马六系列。那两个著名的鲨鱼眼车灯,让我感觉眼熟,正要再仔细看个究竟,却发现一个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车门处吸烟。一点暗红半明半灭间,他忽然仰起脸,吓得我立刻缩了回去。
  楼下的引擎声咆哮着逐渐远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课的杂物,洗完澡上床睡觉。
  半夜被惊醒,似有细细的絮语声从另一个卧室传过来,夹杂着维维银铃一般的轻笑,侧耳细听却消失了,我翻个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维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咖啡,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昨晚玩得好吗?”我一边动手做早餐,一边随口问她。
  “啊?”维维抬起头,脸上有点可疑的红晕,显然方才是在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说,你昨晚玩得好吗?”
  “就那样,有什么好不好的?”她伸个懒腰,颇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说什么,怀疑昨晚听到的动静,也许是自己的梦境。

  六天后,彭维维把护照扔还给我。
  我扑过去,看到新的签证,犹如劫后余生,简直是感激涕零,“费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话,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这个价钱相对于这种案例,便宜得有些过分。
  “这样不太合适吧?”我犹豫着问。
  “朋友说,原打算免费,但不能开这个先例,所以只收一点儿,算个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着她的脸取笑。“这朋友挺够意思,也是你的红粉军团吧?”
  “赵玫,”她不接我的话茬,只是细细凝视着我,“原来你真长得挺好看的。”
  “你想干吗?”
  “没事。”维维捅捅我的腰,“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去见见人家。”
  “什么?”我跳起来叫,“彭维维,你居然卖友求荣你!”
  “小样儿!”她把靠垫砸过来骂我,“能卖我早卖了,留你到今天?别人替你办事,你总要说声谢谢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课还没有完成,但实在禁不住她的撺掇,只好磨磨蹭蹭换了衣服,跟着她出门。
  我们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奥德萨饭店。餐厅内帷幔低垂,温度清凉,到处弥漫着一种华丽奢靡的气息,大提琴幽怨的声音在四壁流淌,让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来。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带着彭维维和我绕过几张餐桌,走近廊柱后的落地长窗,向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长窗外就是碧波万顷的海面,窗下坐着个前额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立刻站了起来。
  彭维维楞住了,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就你一个人?嘉遇呢?”
  那被称作老钱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五官异常紧凑,给人的第一眼印象,简直就象个发面包子。
  他笑着上前,亲自替维维拉开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着说:“维维,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丢过墙吧!”
  维维一把打掉他的手,几乎是怒目相向:“你他妈少趁乱占我便宜!”
  老钱笑笑,似乎并不以为忤,讪讪地坐下,眼光转到我脸上,“这是……?”
  “我同学。”彭维维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并不愿和他多说。
  我只好冲他笑一笑自我介绍:“我叫赵玫,这回签证的事儿,太谢谢您了。”
  一旁维维挑起眉毛斜眼看着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没有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依然顺着说下去:“以后还请您多照应。”
  老钱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说,好说,维维的同学嘛……”
  “行了老钱,甭看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凑。”维维打断他,不屑地扁扁嘴,“签证靠的还不是孙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吗?”
  我这才意识到错把冯京当作马凉,闹了个乌龙,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老钱的脸上闪过两团很淡的红色,他到底挂不住了,连连摇头,“维维你这张嘴啊……”
  我也替他尴尬,觉得维维有点儿过分,于是向她频频使眼色。维维却根本不看我,一直扭头望着窗外,脸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么人赌气。过一会儿她开口问老钱:“孙嘉遇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竟敢放我鸽子!”
  “清关出了问题,小孙还在港口耗着,今儿个晚上是回不来了。”
  “哎哟,奥德萨还有他孙嘉遇摆不平的场子?当我傻子呢,骗我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别又是被哪个小姑娘给缠上了吧?”
  “你瞧你,说实话吧你从来不肯相信。”老钱慢腾腾地回答,“我不骗你,这会儿小孙真在港口。”
  “他怎么回事儿?得罪人了?”
  “不干小孙的事儿,是海关内部自己摆不平,分赃不均引起内讧,如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第一次进这种档次的餐馆,我异常局促,手脚几乎不知如何摆放才算得体。方才落坐前,习惯性地自己动手去脱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后伸出两臂等着,一声轻柔的“女士”,他没什么,我的脸却刷地红了,自觉这样的情形落在别人的眼里,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维维和老钱的谈话,我似懂非懂,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喘不过气的郁闷,想起家里桌子上空白的作业本,非常后悔来这一趟。
  分手时老钱递给彭维维一个盒子,“这是你要的新款诺基亚,刚从国内带来的,小孙让我交给你。”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顺手接在手里,毫无诚意地说:“替我谢谢他。”
  维维是真没当回事我知道,家里至少扔着三部旧手机,加上我手里这部摩托罗拉,都是她玩厌了换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彭维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永远是那个呆板的女声。我听不懂乌克兰语,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之类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彭维维的脾气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竭力避免成为擦枪走火的导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个电话,开始还声色俱厉,那边不知说些什么,她“噗嗤”笑出声,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声音顿时也明快起来。
  晚饭我做了鸡蛋炒米和火腿圆白菜汤,维维仿佛忘掉了她的减肥大计,吃了很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吃完她良心发现,捧着我的手指一脸惋惜,“未来钢琴家的手,糟蹋在厨房里,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过罪过……”
  我托着腮帮看着她笑,对那个叫孙嘉遇的人,充满了好奇。彭维维此刻仍维持着挂名学生的身份,是学院内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计算,我也有幸目睹过几场痴情郎君薄情女的闹剧。如果能让以凉薄著名的彭维维牵心扯肺惦记着,这人得有多高的段数?
  饭后有电话不停地进来找她,我只好暂时充作接线生。她在一边挤眉弄眼地比划,我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维维啊,她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
  直到九点以后,电话铃声才渐渐消停。我回房去复习功课,维维跟进来,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边,半天没有说话。她刚从浴室出来,一头濡湿的黑亮长发,直披到腰际,铅华未施的脸上,有股罕见的稚气。
  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不禁诧异,“维维,你想说什么?”
  “亲爱的,”她终于说,“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记得替我把骨灰带回中国。”
  “维维!”我震惊过度,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恢复了一脸灿烂的笑靥,“赵玫,你丫真他妈的纯洁,纯洁得让人嫉妒。”
  活这么大感情依然白纸一张,这点一直被她拿来嘲笑,老说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点颓丧,低下头嘀咕:“这能怪我吗?我喜欢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小白花儿,”维维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说出来听听,我也帮你留意着。”
  我扔开书本,侧头想了想说:“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后,他要优秀,智商怎么也得超过一百二。”
  “嗯,还有呢?”维维咬着嘴唇忍笑。
  “哦,他要痴情专一,弱水三千他只爱我这一瓢,整个世界放他眼前,都没有我重要……”
  “哎呀……”维维立刻爆笑。
  “还有还有,”我一本正经再加一条,“他还要有充满磁性的性感声音,会用十五种不同语言说‘我爱你’。”
  维维捶着桌子,笑得几乎说不出话,“真寒……真恶心……”
  我不干了,扯着她衣袖问:“彭维维,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她渐渐收起笑意,低头拨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语。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从我来乌克兰,就看她一直形影不离地戴在手上。维维说,是卡地亚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对这些没有研究,只觉得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想不通为什么会卖那么高的价钱。
  “这个……”我指着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问,“会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他?谁知道呢?”维维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着灯光下玫瑰金和铂金交织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点嘲讽,“我对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对我真心,什么时候都不要骗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觉恻然,言不由衷地胡乱安慰她:“你长这么漂亮,谁舍得骗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这和长得漂亮不漂亮没关系,只和运气有关。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每天就会惦记着一件事。”
  “什么事?”
  她拉长声音:“做——爱——。”
  我登时石化。
  维维推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的俄文课本,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万圣节的下午,彭维维带回两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黑色披风,还有足能以假乱真的獠牙。
  我把两颗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齿上,望着镜中白森森的齿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维维把一头漆黑的长发染成金黄,用大卷做出繁复的波浪。《夜访吸血鬼》曾是我俩的最爱,她热爱布拉德皮特,我痴迷汤姆克鲁斯。这个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暗恋路易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克罗迪娅。.
  “你的路易斯呢?他会来接你吗?”我提着吹风机帮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画眼线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罗迪娅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吸血鬼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他只能化尘化土。所以克罗迪娅是绝对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认煽情第二,琼奶奶也不敢认第一。”我一边笑一边嘀咕,“我还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种情蛊,沾上它一辈子不能动情,您要不要试试?”
  “这是谁家的段子?卫斯理?”她茫然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丝阴郁,“情蛊?真有这种东西?”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屋内只有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临到出发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化妆整齐,一张标致的面孔涂得雪白,粉蓝的眼盖,鲜红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蓝色的眼线笔,画了一颗心型的泪滴,并不觉诡异,只有一种浓郁的华丽。
  我由衷地称赞:“真美!”
  她却抓住我问,“你为什么不化妆?”
  我摊开手无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裤还是牛仔裤,甭出去丢人了。”
  维维从床上掀起白床单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贞子得了。”
  我吓得倒退两步,“别别,我对贞子有心理障碍。”当年看完《午夜凶铃》,我一个多月不敢看电视,总怕看着看着电视机里爬出一什么东西来。
  最后我还是换上维维的蕾丝衬衣和丝绒长裤,素着一张脸跟她出门,临时在路边买了一张面具充数。
  万圣节的派对在一所海边别墅里举行。今晚这里汇集了当地华商中的大部分精英,还有无数不同种族却同样身份暧昧的淘金女人。
  舞会现场至少有一打黑披风吸血鬼,十个八个白衣贞子,维维很沮丧,因为吸引眼球的创意完全失败。
  到了后半夜,人们完全玩疯了,四处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维维索性褪去披风,一件鲜红的丝绒短裙出尽风头。她正跳得兴奋,身边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香汗淋漓脂粉退却,肌肤却愈见晶莹,那颗蓝色的泪滴似乎摇摇欲坠。
  也许是红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觉得头晕胸闷,悄悄溜出客厅,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发现尽头有间书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
  我伸头看看,好像没有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气,一扭头,却意外地看到一架钢琴,琴身上“Blüthner”的标志引人注目。这就是“布吕特纳”,被众多钢琴家交口称颂的钢琴牌子,我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亲手触摸过它的琴键。
  这个诱惑对我实在太大了,我犹豫半天,终于上前掀起琴盖,试试音,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一直喜欢这首歌,我跟着哼出声,“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To a sky filled up with diamonds,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黑暗中有声音轻笑着问:“When I make love to you,谁是那个幸运的人?”
  我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跳漏半拍,琴声曳然而止。我认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梦中一次次出现,把我带离鲜血淋漓的噩梦。
  “你究竟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暗影里打火机嚓地一亮,有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多久?”他深深吸口烟,“这歌真老,多少年没听过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年前,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看不清他的脸,傻坐着听他说话,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被催眠。
  他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那是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烟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过琴键,一片杂乱的叮咚声。
  “宝贝儿,再来一遍吧。”他说。
  我坐着不动。
  “你是谁?”他亦低声问我,手心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混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阵颤栗涟漪一样扩散,我全身都软了下来。
  耳边突然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大亮,瞬间的目眩之后,我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十几天前曾在海滨林荫道上演过一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我转过眼光,彭维维正站在门口,手指仍旧按在开关上,嘴巴张成一个O型。
  那人直起身,吊儿郎当地对我笑笑,“原来是你。”
  我看着维维,她拦在门口,大眼睛眯起来,冷笑连连,“孙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荤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嘿,孙,嘉,遇!所有的记忆碎片拼在一处,我低下头,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
  世界真是小,无巧不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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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size=18]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
  
  ---------------------------------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万圣节当晚,维维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径自喝得烂醉,几乎人事不省。我们返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
  孙嘉遇帮我把维维抱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取湿毛巾给维维抹净手脸,又去厨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递给他一杯,不满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呀?怎么闹成这样?”
  孙嘉遇捧着脸不出声,过半晌抬起头,眼神充满困惑,“她闹着要和我分手,我说那就分吧,谁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我楞了楞,想起刚才替维维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确没有看见那枚三色戒指。克罗迪娅,我这才明白维维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叹口气,心说这都不理解,她就是冲着你孙嘉遇也在那里才去参加舞会的。
  孙嘉遇跟着叹口气,“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牙齿雪白,五官标致,眉眼的轮廓象极了高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所以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一边面孔还是不争气地热辣辣发麻。
  “那什么,上回在七公里市场……那件事儿,谢谢你。”我强作镇静。
  “承蒙不弃您还记得我,真让人感动。”他利索地干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只会流眼泪。”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迅速地红了,简直不敢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残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我嗫嚅着岔开话题,“还有签证,你帮我一个大忙,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水平倒不坏,想起维维说她只要他对她真心,想起那个细腰长腿极尽妖艳的当地女孩儿,我沉下脸。
   “记着啊,你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 他很识相,抓起大衣开门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彭维维醒了,在床上反复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床单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沙哑着声音说:“你去睡,我没事儿。”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贱,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她笑得似乎很欢畅, “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白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妻。”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床,我索性换上跑鞋出去晨练。
  一路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 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落叶在脚下刷刷作响,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弥散着海洋的气息。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清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 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辨认片刻,差点失声叫出来:“小蜜蜂……”
  真的是他,不过今日完全便装,笑容温柔,完全没有警察局里故作冷酷的模样。
  
  安德烈,奥德萨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奥德萨国立大学。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此次邂逅之后,他像是对我发生了浓厚兴趣,每天清晨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一起锻炼,逼得我天天按时起床和他会合。混得熟了,有时候下了课,也会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顿饭。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诱惑”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国军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而安德烈平时干净得象个学生,穿起警服就帅得难以形容,深邃的蓝眼睛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的神情,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过比起中国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思维总是直来直去,好象脑子里缺根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前苏联的著名国产品牌车,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北京街头曾经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他为此严重抗议:“拉达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车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争辩,只是问他,“听说你们做警察的,黑钱收得很厉害,黑社会都黑不过你们,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无意中提高了声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但我从没有起过任何渎职的念头,我很骄傲我是个警察。”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道歉,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欢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说得很认真。
  安德烈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儿,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象个孩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入仍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兰四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性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中国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就这些?”
  他眨眨眼,“就这些。”
  “现场不是还有一个中国人嘛,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摇头,“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只是好奇。”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你干嘛这种表情?”
  “幸好你不认识他。”他慢吞吞地说,“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为什么?”我睁大双眼。
  “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点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熟,作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迟疑地问,“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紧闭双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刚才还说不黑呢,中国人在你们乌克兰警察眼里,就是花旗银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摇头,“你听说过‘灰色清关’吗?”
  我点点头。
  “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贱,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内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政府的默许,灰色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孙嘉遇做的竟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酒馆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爸年轻的时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就是靠几首苏联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妈追到手,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详。
  我摇晃着身体,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乐的样子,明显松口气,过一会儿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发音,”他低头想了想,试探着问,“五月?夏日?”
  “错了。给你个提示,你想想,五月里乌克兰有什么花开放?”
  “铃兰?鸢尾?矢车菊?”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体里渐渐发散,我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对,再猜。”
  “难道是玫瑰?”见我点头,他伸出手抚摸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
  我有点儿不安,略略侧身避开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执地抚着我的脸,“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对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脸上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馆门口分手,他没有说送我,也没有说再见,一个人默默走开,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谊我也很遗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欢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衣,慢慢往回走。脸上不时感觉到冰凉,原来又下雪了,硕大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抬起头,鼻子不禁隐隐发酸,想家,也想北京。
  奥德萨地处乌克兰南部,因为喀尔巴阡山脉的阻挡,不会经受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没有北京街头凛冽的寒风,但有整整三个月的冰雪覆盖期,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直到来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这里的冬天,触目皆白,是让人倍觉寂寞的冬季。
  
  进入十二月,西方圣诞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说它是西方圣诞,因为乌克兰以东正教徒居多,而东正教的圣诞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国的春节一样,离放假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学校的气氛已经逐渐松弛。平常人满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紧机会练琴,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自从万圣节过后,彭维维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独自在家里孵了许久。很多次我从学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电视机发呆。电视里有时候播着新闻,有时候播着综艺节目,没有声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灭的蓝光,映着她表情呆滞的脸庞。
  直到最近两个星期,她才象缓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又重新开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约会。候在楼下等着接她的座驾,从奔驰到保时捷,几乎没有哪天重过样,简直象世界名车秀。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辆黑色宝马。
  找个机会我小心地问维维:“后来孙嘉遇找过你吗?”
  她本来还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脸:“以后少在我跟前儿提这个人。”
  我十分难堪,但也知道自个儿多管闲事,有点儿过分,即刻噤声,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和她提起任何与孙嘉遇有关的话题。
  这天在学校,正和同学兴致勃勃商议假期的去处,有女孩儿跑来告诉我,“亲爱的,有位英俊绅士在门外等你。”
  我以为是安德烈,从上次酒馆分手,他有将近一个月没和我联系了,于是披上大衣高高兴兴走出去。
  在琴房的门口,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色长皮大衣的男人,门前路灯的光晕透过灯罩射下来,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笼罩着他,贴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宽肩细腰的V型身段。
  我迟疑地放慢脚步,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个纯朴的男孩,穿着举止仍象大学男生。而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脚步声还是惊到了他,他转过脸,侧面线条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这人竟是孙嘉遇。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是意外,也有点小小的窃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来讨债的,你没忘记欠我什么吧?”
  在他面前,我轻而易举就变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无影无踪。维维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吃顿饭应该没什么吧?何况我确实欠着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乐部。叶卡琳娜二世时的古老建筑,温暖的帷幔和恰到好处的灯光,却是源自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细腻,陌生但让人神往的布景。
  我顿时退缩,磨蹭着不肯进去。
  孙嘉遇奇怪:“你怎么了?”
  “这种地方我请不起你。”我如实回答。
  “你请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碜我是吧?”
  “没有,我真的想谢谢你。”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进了大门。侍者笑容满面迎上来,这回我学了乖,解开大衣纽扣,由着侍者帮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进衣帽间。
  旁边桌的人走过来招呼,象是孙嘉遇的熟人。“马克,好久不见。”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哟,傍尖儿又换了?你丫的怎么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毁我是不是?”他有些挂不住,一脸窘态。
  我只能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菜上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孙嘉遇自己不怎么动,却不停地劝我,“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色菜,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不过原料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专业出身吧?”
  “不是,咱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停下刀叉,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呆了七年?这个地方?”
  “啊,怎么了?”他点起一根烟,人在烟雾后笑,“别只顾发呆,吃菜吃菜,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难忘。别的不说,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适和贫乏,在这里坚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来的时候,孙嘉遇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母:CD。掀开盒盖,里面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他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水?”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犹豫半天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啊?”他不耐烦,抓过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进去。
  这时候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挠挠他手心的茧子,“这什么?劳动人民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毛一上一下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时……时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难免一脸迷糊。
  
  他跺跺脚长叹一声:“代沟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来,帮你扫扫盲,时传祥,一九七五年全国劳动模范,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的职业是掏粪工人,哎,你不会连什么是掏粪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着他走千家串万户……”
  “去你的!”听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哎,别生气啊!” 他追上来,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我说实话,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洋童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一个孩子扬起小手,举着一只后视镜给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边摆手一边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 两个孩子依旧缠着他。
  “走开!”他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缩了一下,松开手向周围看看。他趁机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特别讨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我凑过去看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车两旁的后视镜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开车门,换了俄语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那俩孩子看他脸色不虞,吓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动了,被他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们走回车子的时候,气得脸都是绿的。
  我远远地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太值了,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能换你一笑,还挺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两个洋童拿了钱屁颠颠地跑了,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被他们算计好几回了!刚才我还一个劲儿琢磨,怎么这玩意儿瞧着这么眼熟呢?”
  他送我回家,车穿过市区的街道,街边的煤气灯在车窗外掠过,一颗颗象流星划过。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 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笑起来,问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乐附中毕业的?”
  “嗯。”
  “除了嗯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白他一眼,“我的护照你看过,我和彭维维是同学你也知道,你问的可不都是废话吗?”
  他咬着下唇,似是忍俊不禁,“这不是帮你找话题嘛,好吧,换你问我。”
  于是我问:“别人叫你马克,是你英文名吗?”
  “嗯。”他原样还给我。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
  “典故?”他仰头想了想,微笑,“还真有,不过挺俗的。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追问,why? why?”
  “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奇。
  “因为啊,”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时候,英镑、美元都在疲软状态,只有德国马克最坚挺。”
   “可怜的外教,”我勉强忍着笑,“有没有被你气着?”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老太太早被我气成习惯了。你是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就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每次家长会,我们家也没人愿意去。因为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要求一定参加呢?”
  “那大家就撺掇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哎呀,谁上辈子没烧高香,摊上你这种学生?” 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嘁,没有我,他们的教学生涯该有多寂寞!S中的语文老师,至今还记得我。有次期末考试,给古文填空,上句是穷则独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什么富则什么什么天下吗?”
  “什么跟什么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则妻妾成群,把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则笑得浑身哆嗦,“你爸妈也不管你?”
  “我妈?”他耸耸肩,“我妈比我还神。那时候为逃晚自习看《射雕》,天天找我妈磨唧。她嫌烦,干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日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高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笑背过气去,这什么人啊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数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啊!”
  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猛踩一脚刹车,我没有防备,向前猛冲一下,脑门差点磕在玻璃上。
  我有点恼怒,“怎么回事儿?”
  他一声不响,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色惊疑不定,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住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映着车灯雪白的光柱,车牌上“TTT”三个打头字母异常醒目。
  一对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腰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腰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她被跑车的引擎声惊动,挣扎着朝这边转过脸。远远看过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接着她扭头,索性把整个身体都紧紧贴近那个男人,两人吻得愈发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孙嘉遇,他脸色铁青,难看得吓人。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过一会儿他突然打转方向盘调头,竟朝着来时的路驶过去。
  “哎哎哎……你干嘛?”我有些着急,连声叫着,“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啊……”
  他象是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把车驶离公寓区,才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
  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而尴尬。这最后的香艳场面,维维是为了做给他看,显然他对维维还有旧情,那我杵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我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神色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没法儿跟维维比,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走出十几米,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干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国内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他非常不耐烦,“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我笑笑,“再见。”
  这次他没有再追过来。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气极冷,呼吸间眼前被一片白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迷惑,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绮梦,起了不该起的奢望。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内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取出钥匙开了家门,屋里依旧漆黑一团,维维并没有回来。我不想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身松弛,然后明白,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胡乱滚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我匆忙洗把脸,换好衣服赶到学校。因为宿酒未消,整个上午头痛如裂,镜子里的脸色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吓得我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彭维维,她居然在警察局。
  “赵玫,带点儿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复平日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手机几乎脱手落地。“维维,出什么事儿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答:“你来了再说。”
  “好,你等我。”
  我挂了电话,顾不上收拾书包,只取了钱包和护照就冲出校门。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银行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迎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衣上血迹斑斑,揉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强地仰起脸,绷紧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维维冷冷地看着他,黑眼睛里似有火花迸溅,“孙嘉遇,我也告诉你,出来混的,总有一天要还的,你还是惦记着给自己收拾后事吧!”
  她拉着我从孙嘉遇跟前走过,扬长而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极其复杂,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彼此看着不顺眼。”维维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回家催她洗澡换过衣服,又看着她吃完饭上床躺下,才匆匆赶回学校取我的书包。
  回来胡乱看了几页书,又收拾一下房间,时间已过十二点。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正要关掉床头灯,房门毕剥毕剥响了两声,维维在外面说:“赵玫,你睡了吗?”
  “没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冷漠,却不肯说话。
  我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暖着,“维维……”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丢人?”
  “没有,”我几乎指天发誓,“我要是这么想过,出门被雷劈。”
   “你个傻蛋,谁让你赌咒来着?” 维维嘴角动了动,笑容勉强且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赵玫?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连那个混蛋当初欠下一屁股债跑路,我手里没有一分钱,逼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房东要赶我出门,我都没有求过人……”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悲凉,声音不觉变得哽咽。我不敢插话,屏住声息听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求过他,放软了声音求他,他还是我行我素……这辈子我真正动过心的男人,也就两个……”
  一滴眼泪慢慢滑出眼眶,维维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间变得寂静,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也缓缓下沉。
  “那……你们以后……”我问得非常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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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以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维维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离开我的卧室。我听到她的房门轻轻关上,吧嗒一声落了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以前我不曾见识过,原来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它的份量也会如此沉重,让人黯然,让人流泪,伤人,然后自伤。
  
  这件事过后彭维维变了很多,衣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学生的雅皮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又和我恢复了邦交,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对彭维维印象深刻,一直追问:“玫,你那美丽的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看我的脸色,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脸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
  “安德烈,见你的鬼!”我大叫,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其实双颊已经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的确,奥德萨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中国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但真正的身家亮出来,往往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有点儿钱就如此招摇的,确实不多见。
  我使劲白他一眼,用中文说:“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皮条。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这语速极快的一串中文,他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察言观色,大概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感到胸口似憋着一口气,非常想做点什么发泄,于是超过他一直冲到前面去。
  “玫,你别怕!”安德烈再次追上来,在我身后说,“如果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喜欢安德烈这点天真和坦率。他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从来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象孙嘉遇那样的人,谁喜欢上他都是一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跪着给脱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说!至少我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荫道上左右穿梭着躲避他,正玩闹着,前方有辆加长卡迪拉克经过,车牌号是666888,我觉得好玩,一路追着看,顺便告诉他中国人对吉祥数字的崇拜。
  安德烈点点头,“乌克兰也有,你知道吗?车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车。”
  我心里一动,趁机问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你们中国的黑社会首领。”
  “什么?”
  “他们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鹅卵石一跤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安德烈吓得扑过来扶我,“玫,你还好吗?”
  我捂着膝盖坐在地上,嘴里大抽冷气,双手也被擦伤,火辣辣作痛,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安德烈蹲在我身边,连连问:“没事吧?你没事吧?”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问:“安德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神情严肃,象在教堂发誓,“这几年乌克兰的中国黑帮越来越庞大,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他们的车牌号上,都有TTT三个字母。”
  臀部下面的寒气一丝丝侵染上来,我象被冻僵了一样,半天动弹不得。
  我想不明白,维维虽然脾气火爆,可是一向做事还有分寸,她怎么就会招惹上黑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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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欢和所有的春光,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请给我狂暴的风雪,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从安德烈揭晓车牌的奥秘,我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对黑社会的了解,只停留在对九十年代港产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着刀当街乱砍那种。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场亲历的一幕,让我亲眼见识到其中的血腥残酷,我为维维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钢琴前,简简单单一部练习曲,辅导教师纠正无数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节,我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辅导教师几乎被我气得背过气去:“玫,你根本不在状态,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索性提前结束练习,收拾东西回家。家里还是没有人,维维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她的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
  冬日的傍晚黑得极早,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记起那天在警局孙嘉遇说过的话,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怎么才能联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蹰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孙嘉遇曾送给彭维维一个最新型的诺基亚手机,她用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原来的三星手机。想来那段时间,正是两人开始龃龉的时候。
  我决定碰碰运气,拉开维维的梳妆台抽屉,果然,那个红色的诺基亚,正孤零零躺在抽屉的角落里。然后同样幸运地,从名片夹里找到孙嘉遇的手机号。
  我用固定电话一个个按着号码,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喂?”电话通了,背景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我是……赵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装没听见,努力让舌头恢复柔软:“有点儿事儿,我想问问你。”
  “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不会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齿顿时伶俐起来:“我一直找不到维维,只好找你。”
   “就这事啊。”他轻佻地笑,“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地?她本事大着呢,哪儿用得着别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维维沾上了黑社会的人,对吧?”我不想和他绕圈子逗贫,索性直接挑明了。
  电话里一下没了声音,过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他总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车牌才明白。”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搅进去撒手不管?”
  “啧啧,这才是六月飞雪,我比窦娥还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过规劝几句,结果多年的旧账被翻出来清算,差点儿就和她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儿才不会钻牛角尖儿。”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虽然脾气很坏,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声:“绝境?这就上纲上线了嘿?我说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谁逼谁呀?我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大花瓶连汤带水儿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当场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处那块醒目的纱布,我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妄图解释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声音,“甭管闲事了,她的事儿你管不了。千万也别去问她,彭维维的脾气,是属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越说越来劲。她要胡来你就让她胡来,你使劲晾着她,晾够了她自己就找台阶下了,听见没有?”
  我闭紧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换了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没有。”
  “出来吃,我请你。”
  “不想出去,谢谢你了,再见!”,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电话。
  在黑暗又闷坐了很久,心口象压着一块磨盘,按一按就隐隐作痛,却找不到这块心病照应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着头发收拾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查验身份的警察,特意检查了一下防盗链,才小心错开一条门缝。门一开,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孙嘉遇。
  我隔着门缝说:“维维不在。”
  “我知道。”他抬脚撑住门板,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对着门缝晃了晃:“我是来找你的,送外卖。”
  孙嘉遇带来的,竟是牛肉圆白菜馅的饺子。
  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常年旅居者对中国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来半年,就已经熬不住了。经常会在梦里走进北京的餐馆,奢侈地点上一桌炒菜,不过很多次,都是菜未进口,人就流着口水醒了。
  奥德萨有中餐馆,但价格昂贵暂且不说,颜色香气固然无法奢望,可连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这些背景,也就不难想象,我见到那一饭盒圆胖饱满的雪白饺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没能忍住嘴馋,几十个饺子把我给卖了。
  我放他进屋。
  “有点凉了,你们有煎锅吧?热一热再吃。”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吃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吃完。”他退到厨房门口,“有个乌克兰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国食文化,我们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处理机。”
  “哦,那多好。”我顾不上多说,只胡乱应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饺子,在鼻子尖底下散发着诱惑的香气,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锅铲上的水珠不小心落进热油中,嘭一声炸开了,其中一两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却吓人一跳,我尖叫一声退后两步。
  “真笨!”他抢着盖上锅盖,“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跳脚,“快快,围裙帮我拿过来。”
  他取过围裙征询:“系上?”
  “嗯。”我边翻饺子边点头。
  他略微低下头,将围裙绕到前面,拦腰打了个结。但他的手在我腰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点,我才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抗议,他的人已凑近,声音就在耳边:“你的腰真细。”
  或许是呼吸,或许是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哆嗦,锅铲差点儿失手落地。
  他轻笑,放开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厨房,隔着房门撂过来一句话:“别傻站着了,再不出锅就糊了。”
饺子味道还真不错,就是圆白菜有点软,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过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点儿,小心别烫着,好吃吗?”
  “好吃。”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叹气,“什么时候再吃一顿猪肉白菜馅的?我快要想疯了!”
  都说人离乡则贱,物却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平日难得一见。
  他坐在对面含笑看着我,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有点柔软,也有点恍惚。听到我的奢想,方回过神,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你这小妞儿,怎么这么事儿啊?”
  我扭头躲开了,只是闷头吃,心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应该立刻站起来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却没事人似的,竟和这个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娓娓而谈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圣诞节准备去哪儿玩儿?”他问我。
  我嘴里塞着饺子,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儿也不去。节后我要考试,在家复习功课。”
  奥德萨音乐学院预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惊人,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显然不相信,“那些学生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拿着家里的钱胡造?有几个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闷闷地说。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为了重拾过去的骄傲。
  孙嘉遇笑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里四处转悠,什么都拿起来看一看,特别地不见外。
  等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拎着块硬纸板,正翻过来掉过去地摆弄。
  那快长条形硬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张标准的钢琴键位,平时不去学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练练指法,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你就拿这个练琴?”他抬起头,一脸困惑。
  “嗯,怎么啦?”
  “为什么不在实物上练?”
  我瘪嘴:“琴房太贵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而且要提前一周预约。象我这样的预科生,想得到辅导教师的指点,更得另行付费。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声,轻轻放下纸板,见我按着胃部一脸不爽,忍笑问:“撑着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啊!”
  我拨开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性感。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来自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啊,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夜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 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啊?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诱惑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肉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肉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变态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他妈的这么多事儿啊?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屁股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肉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和我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肉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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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奸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肉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性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菊花,转身对他说:“青春啊,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啊。”
  “啊?”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啊?”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啊,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诱惑,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大腿:“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性,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都酥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诱惑,他一直在引诱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吸吮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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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荒凉昏暗的树林里,你可曾遇见,一个歌者在歌唱他的爱情和苦闷?他的微笑,他的泪痕,还有那充满烦忧的温顺眼神,你可曾遇见?
  
  ----------------------------------------------------------普希金 《歌者》
  
  第二天孙嘉遇直接送我去学校。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车内一片静寂。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事后他发现我是第一次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并不见得是惊喜。一直到临睡前,他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头抽了几支烟。
  彭维维总说我纯洁,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毕业后在国内酒店混了两年,每天出入的地方,见识到的人,也让我明白不少男女之间的事。
  我自觉长得还算过得去,所以追求者也不少,平时总刻意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偶尔出去吃顿饭已是极限。他们觉得我拘谨而傲气,我却明白,并非不解风情,而是没有遇到值得放肆的对象。
  如此珍视努力留下的第一次,只想在某天亲手交给一个心甘情愿的男人,可对方好像并不领情。
  这一刻我对着窗外笑出来,世上多的是这种荒唐的事。后视镜里看到的,依然是自己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究竟瞧上了我什么?
  孙嘉遇似乎看我一眼,我却懒得回头。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那座精致美丽的石头校门,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到了。”孙嘉遇提醒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来望着他。
  “赵玫,有句话,我必须说清楚。”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的路面。
  “你说。”
   他迟疑片刻,像是在组织措辞,话说得很慢:“你愿意跟着我呢,我不会亏待你,可我得告诉你,我不打算结婚,这辈子都不会。你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就到此为止。”
  我觉得自尊心被沉重打击,沉默许久后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将来后悔。”他凑过来吻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忍不住冷笑的欲望。要说为什么不早说?如今搞得跟良心发现似的,不就是怕被缠上吗?传说他们出来玩的,绝对不会碰处女,担心将来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个。
  不过这种事,郎有情妾有意,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若以为我会象某些女人一样,事前半推半就,事后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负责任,四处哭诉上当受骗,还真是看错了我。这种受害者的姿态,打死我也做不出来。
  我取出钱包翻了翻,里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钱。
  “有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把整张的钞票甩在他脸上,“孙先生,别以为你得手是因为你魅力无边,我还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乐意,否则你门儿都没有。”
  他瞪着我:“你想干嘛?”
  我索性抻开钱包,头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纸币钢蹦儿都倒在他身上,
  这回轮到他愣住:“你他妈什么意思?”
  “辛苦钱,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点儿,千万甭嫌弃。”我拍上车门扬长而去。
  
  进了教室坐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止不住,或许因为一起颤抖的,还有我的心。要到这个时候,神经末梢才感受到难过, 难怪我妈总说我反应迟钝,神经反射弧比别人都要长。
  我趴在课桌上,双眼发涩,浑身无力,对老师的声音充耳不闻。
  上完课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只好饿着肚子步行回去。刚走出校门没多远,便听到有车子在我身后鸣号。
  我回头,还是那辆黑色宝马,孙嘉遇坐在里面。
  我从鼻子里冷冷哼一声,象没看见,转身接着往前走。
  他的车子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上车吧,宝贝儿。”
  “谁告诉你我会上车?”我忍不住回他。
  他只是笑,悠闲地一下一下按着喇叭,那声音象足了军号,声声不息,半条街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涨红面孔,不由地恼怒起来,拉开车门坐进去,大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他故作无辜地睁大双眼,“我想你了,行不行?”
  我顿时败下阵来,扭过脸不再说话。
  车子一起步,听到奇怪的哗哗声,回头寻找声源,却发现后窗被人砸了个窟窿,一大块塑料布堵在那儿挡风。
  “哎呀,怎么回事?”没来由地替他心疼,暂时忘了彼此间的龃龉。
  “进学校等你,把包忘车里了,结果搁那儿遭了小偷。”
  “活该!”我觉得特别解气。
  “赵玫,你别这么狠心成吗?” 他伏在方向盘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没去修车,只顾着惦记着你,怕你没钱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较劲了,我错了行吗?”
  我招架不住,自动举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发嗲。这人的确是武林高手,熟知对方的软肋,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杀手锏。女人都吃这一套,轻易就被破了功。
  我想来想去,忽然想哭,有沦陷谷底的感觉。你说我干吗要招惹这种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我怎么斗得过他?
  “周末出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卡奇诺玩。”他边开车边问。
  我摇头:“周末要练琴。”这点自尊还有,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平时你干什么去了?”
  “我告诉过你,周末琴房半价。”
  “哦。”他暂时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开口,语气带着轻微的嘲谑,“刚才在教室后面看你,语言课还那么认真,真是好学生。”
  我不搭理他,索性闭起眼睛。
  “赵玫,咱们商量个事儿成吧?”
  “我和你没得商量。”
  “别呀,你还没听见条件呢。”他把车停在路边,一五一十同我谈判,“我和妮娜说好了,每周两次,你去她那儿练琴,代价是周末陪我出去,这个交易如何?”
  我几乎跳起来,妮娜就是他的房东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导,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怎么样?”他追着问。
  “你不是说,她的课程很贵?”我担心我单薄的钱包承受不起。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明知道我不会拒绝,还要做足姿态,我在心里呸了一声。可他仰起头笑的样子,牙齿颗颗雪白,黑眼睛里像要溅出水来,实在让人无法狠心。
  算了,我叹口气,认命了:“成交。”
  他似乎想凑过来亲我一下,看看我的脸色又识趣地退回去,发动车子上了大路。
  车速一起来,后窗塑料布“呼啦啦”的声音极度刺激着耳膜,孙嘉遇却恍如未闻。
  我回头瞄一眼,那块塑料布被气流顶出一个大包,从洞里直钻出去,象朵蘑菇云盖在车顶。我的天!
  对面经过一辆车,可以清楚看到司机因为惊奇张开的大嘴。
  再招摇一阵,前方终于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横在车前。
  “靠边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摇摇摆摆走过来,却是一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跑车也要撑把雨伞?”
  我暂时忘了自己的郁闷,差点儿笑昏过去,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创意!
  
  后来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安德烈听,他也笑个不停:“你们中国人真有制造冷笑话的天份。”
  安德烈说,他加入警察队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国黑帮的当街火并。
  当时前方一辆沃尔沃拼命逃窜,一辆奔驰在车缝中辗转狂追,冲锋枪哒哒的点射声不绝于耳。
  被惊动的奥德萨市民围在路边品头论足,几辆警车也跟在沃尔沃和奔驰后面凑热闹,可是警车都是“拉达”,终究跑不过奔驰和沃尔沃,很快就被甩得无影无踪。
  “我当时看傻了,以为好莱坞在拍警匪片,还拼命往前挤,子弹在身边嗖嗖地过都不觉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里逃生。”说起这段经历,即使过了这么久,安德烈还是心有余悸。
  “啊,你个白痴。”我取笑他。
  他不服气:“你经一回就明白了。”
  “我才不像你这么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从不担心他生气。
  安德烈并不介意:“你今天怎么出来了?你男朋友呢?”
  我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孙嘉遇交往的事,我没有瞒着安德烈,他的失望虽然溢于言表,可是并没有因此疏远我。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和孙嘉遇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
  犹豫半天,我敷衍地说:“他有他的事,不喜欢女人缠着他。”
  安德烈耸耸肩,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你真的爱他?”
  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一生包容。如此复杂,我真的爱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笑出来;离开他身边,我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心脏一下紧一下松,一会冷一会热,处久了会得心脏病,至少他给我的,不是轻松温馨的爱。
  “玫,我为你担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显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许你对他有偏见。”
  “不是偏见,我……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最好想清楚。”
  “懒得想。”我感觉疲倦,“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认真,不懂得如何对待男人。”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终于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脸上是挂了相的愠怒。
  “对不起,安德烈。”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负他,把他当垃圾桶倾泻情绪,他却毫无怨言。
  “对不起。”我再次低声下气地道歉,我欠每个人的。
  “算了。”他叹气,“十点了,我送你回去。”
  
  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里的灯光,先吃了一惊,算算日子,便定下心来。
  彭维维外出旅行十几天,应该回来了。
  循着敲门声跑来开门的,果然是维维。她晒黑了许多,气色却很好,一头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光可鉴人,显然这一趟玩得很愉快。
  “哟,回来了!”她活泼地看看我身后,“我在窗户里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荣幸,打动了你的芳心?”
  我像是做了亏心事,依旧不能和她长时间对视:“你别胡说,就一朋友。”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妈,你紧张什么?不就是那只小蜜蜂吗?”
  我躲进浴室冲热水澡,自己给自己打了半天气:她和孙嘉遇已经分手了,我这么做实在不能算撬人墙角。觉得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才换上睡衣出来。
  维维正坐在沙发上吃苹果,拍拍身边的坐垫对我说:“过来过来,跟我汇报汇报,我不在家这几天,你都做了点儿什么?”
  这些天我心里七上八下,也没有人可讨个主意,一直堵得难受。犹豫半天,我问她:“维维,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他不想结婚,是什么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蜜蜂说的?那还跟他混什么?直接踹掉。”
  我低下头,感觉心如刀绞:“那意思是说,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维维咬着苹果直点头,“男人坠入爱河,是三十秒之内的事,他们老把性冲动当作爱情。可是结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么了,对她的兴趣就会减淡?得一直抻着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难搞定的,几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忽然笑起来,拧着我的脸问,“你今儿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问题?真和小蜜蜂那什么了?”
  “去你的。”我脸红,着实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也好,宁可她这样误会。我真是怕她,我一直无法忘记她眼睛里曾有过的煞气。
  
  日子在我的忐忑中过得不咸不淡,时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维维继续着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旧会时常失踪三五天不见踪影,不过那辆车牌“TTT”打头的奔驰,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时间我和孙嘉遇的关系也相当奇特,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送我到妮娜的别墅,傍晚再接我回来。我也只有这两天下午和周末可以见到他。其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电话打过去,经常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异常彷徨,不明白别人的男友,是否也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埋头沙堆的鸵鸟,假装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幸好还有钢琴,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寄托在五十四个琴键中。
  妮娜平时是很温和的人,一旦谈到钢琴,就变得异常严格。对每一首练习曲的速度、音色和风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为傲的基本功被贬得一钱不值,头两次几乎坚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头土脸。终于有天对孙嘉遇说:“我不干了!”
  孙嘉遇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瞅你那点儿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以为你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皇陛下?”
  我低头不说话,眼泪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
  他慌了神又回头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话,你也用不着哭啊?”
  我扭过脸接着掉泪。
  这家伙居然拿把刀进来,“你剥我的皮做成你家门垫踩着出气行了吧?”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尼娜端着盘子上来,招呼我们喝咖啡,还有她自己烤制的点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纤薄细腻的英国骨瓷,看得出当年全盛时期的旧迹。
  聊天时我经常问一些很傻的问题,按照孙嘉遇的评价,都是隶属白痴级别的,妮娜却总是耐心作答。但她从来不谈自己。
  我想了许久,揣摩着也许经历过真正的沧桑巨变,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很多事,就变得欲说还休。
  我练琴的时候,孙嘉遇通常拿本书在一边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过脑袋看一眼,结果差点被震飞到九霄之外。他这样一个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圣经》。
  那么上帝有没有告诉他,什么是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什么是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我伸手盖在书上,连声感叹:“你怎么能看《圣经》呢?”
  “你觉得我应该看点儿什么?”听得出我话中的嘲讽,他合上书问。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学或者泡妞秘籍什么的。”
  他捏着我的鼻子笑笑,“这两样,我都可以著书收弟子,用得着别人教?”
  “嘿。”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着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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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午的阳光从纱帘缝隙射进来,细细的灰尘漂浮在空气里,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
  我留恋这一刻的温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迹,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坏。但他的手机铃声一响,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听到他和尼娜说话,似乎是港口的货物出了事。
  告别时尼娜拥抱他,满心不安溢于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来不及送我回城,直接开到几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吓到了我,平时他可是开了闸门就合不拢口的人。
  他去了海关,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馆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点孙嘉遇才回来,脸上的气色非常难看。我点了汤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出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地问,印象里他永远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没事儿,两单货被罚没了。”他摸出烟点燃,看上去情绪基本已恢复正常。
  我松口气,一口喝尽杯中的水,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只路灯,只有道路中间的猫眼石,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靠在车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觉车子开始走之字,我惊醒,非常诧异,因为孙嘉遇的技术一向很好,车开得相当平稳牢靠。
  “你是不是困了?”
  他没有回答,靠路边停车,伸手按下开关,车门咔哒一声全部落锁。
  “你要干嘛?”我茫然问。
  他从杂物屉中摸出一盒药,药盒上印着“Atropine”。
  我呆呆地看着他吃药,扣子大的白药片,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药物刺激到咽喉,他伏下身呕吐。除了那片药,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应过来,去摸他的额头,被他伸手挡开,厉声道:“别碰我!”
  我条件反射一般缩回手。
  他弯下腰,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背对着我躬起身体,车厢里只能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声。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时间象过了一世纪,他终于缓过一口气,虚弱地对我笑笑,“你别怕,是胃痉挛,一会儿就过去了。帮我给老钱打个电话。”
  我的手直哆嗦,连着拨错几次才算接通。
  他对着话筒说:“老钱你赶紧通知货主,这几天千万别从仓库提货,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
  老钱还在啰嗦,他已经扔下电话。下面的发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声,身不由己攥紧我的手,额头上全是汗。
  “喂!喂!小孙,你怎么了?”老钱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清楚楚传出来。
  到了这会儿,我反而镇定下来,拾起电话报上我们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现在带车过去。你记得锁好车门,千万不要出来。”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孙嘉遇按住我的手,“别!”他朝窗外使个眼色。
  我抬起头,全身血液几乎凝固。车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动,还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和老钱都强调车门落锁,这辆车实在太扎眼。
  想起附近常有车主被洗劫一空的传说,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安慰我,“别怕,最多把现金都给他们。”
  我反问:“他们要是劫色呢?”
  孙嘉遇象是缓过劲来,又开始胡扯,:“那还用问?把你双手奉上,自己赶紧逃啊!”
  我气得直笑,他从来不肯好好说一句话。
  半小时后,老钱那辆白色的标致旅行轿车终于在视野中出现。
  他跳下车,用力拍打着我们的车窗。看到同行的还有三名高大剽悍的乌克兰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处。
  “小孙你没事吧?出什么乱子?”看上去老钱也很紧张。
  “海关的老大换了,原来的投资全废了。”孙嘉遇已经换到后座上躺着,气息微弱,听得让人心疼。
  老钱恍然大悟:“我说呢,今天市场里到处都是税警和警察。”
  孙嘉遇一下坐起来:“坏了! 莫非三家联手上演廉政风暴?”
  “不会这么衰吧?”
  “宁可信其有,这也不是第一次。马上跟他们说,所有仓库今晚全部转移。”
  “行行行!”老钱不停点头,“我去好了,你赶紧回去休息。”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万一这回来真的,肯定是大动作。”
  我坐在旁边迷迷糊糊听着,心里直犯嘀咕:上帝啊,怎么这么象贩毒集团啊?
  打完电话,孙嘉遇又用俄语和那几个当地人嘀咕一会儿,回过头安排我:“赵玫,跟车先回去。”
  我惦记着他刚才的难过,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烦躁起来:“你甭给我添乱成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瞪着他,忍不住就哭了。自从认识他,我的眼泪多得象坏掉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而且说来就来。
  老钱过来打圆场,塞给我一把钥匙,“别哭别哭,回我们那儿等着,小孙是心疼你,听话!”
  “老钱……”孙嘉遇极其不满。
  “邱伟今天又不在,她去没关系。”老钱不让他说话,拉起他走了。
  
  我回到他们的住处,先是坐在客厅里等,往家里拨电话,维维照例不在。后半夜实在顶不住,走到楼上和衣躺倒。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孙嘉遇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一头栽在床上,半天一动不动。
  我拉过被子盖他身上,摸他的脸,冰凉,手也凉得象冰块。我有点害怕,忍不住摇晃他,“脱了衣服再睡,给你热碗粥?”
  他摇头,手脚麻利地褪掉外套,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搂着我梦呓一样的说:“乖,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不出五分钟,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人已睡熟。我却闭着眼躺了很久,再难入睡,于是从他怀里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老钱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给他。
  他笑着说,“行啊,玫玫,看不出你还这么贤惠。”
  他叫得如此肉麻亲热,我非常不适应。我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那只停在维维肩膀上的手。
  说起来老钱也曾是某大学的俄语讲师,言行举止却有一种说不上的猥琐,或许是我多心。
  我往旁边挪了挪,问他:“嘉遇的病,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紧张或者情绪不好,他就颓了。话说回来,做我们这行的,就没几个肠胃正常的。”
  “怎么会这样?”我奇怪。
  “三餐不定时啊,姑娘。”老钱苦着脸说,“早餐来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风,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城,一天的饭都攒在晚上一顿解决,又老是提心吊胆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听得心里揪着疼。这些事,孙嘉遇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平时只见他不把钱当回事,没想到这份钱挣起来如此艰难。
  他总是跟我说:你自己的功课都管不过来,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
  “昨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老钱瞥我一眼,“小孙没跟你说?”
  我摇头:“他刚睡了。”
  老钱喝完粥,原来灰败的气色添了点油光,兴冲冲地说:“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换了几个仓库。知道我们把货放哪儿了?”
  “我哪儿猜得到?”
  “知道你猜不到,没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塞点儿美金他们就把消防车开出来腾地方了。”他乐得合不拢嘴,“你别说,那两次火警还挺值,居然拉上这个关系。”
  我没说话,专心听他一个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所以才会急着讨好我。
  女人对不爱的男人,一向判断准确;遇到心仪的人,智商就自动归零。
  不过我也很疑惑,清关公司和货主之间,采用的是包柜包税的方式,货主按货柜数量交纳费用,清关公司帮助通关,如果货物被罚没,损失的也是货主,和清关公司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说出我的疑问,老钱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个集装箱,通常值七八万美金,说没了就没了,货主不会善罢甘休。”
  他耐心对我解释,乌克兰过高的关税,已经把灰色清关逼成了进口商品的正常途径。如果认真清查,七公里市场的中国货,几乎都能找到逃税走私的证据。
  为了帮助货主逃税,清关公司一般采用低报货物数量、更改货物价格和名称的方式,这是不能见光的手段,所以通关后货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关单据。
  以前清关公司和货主的交接地点,通常在港口。因为出了海关,就不再是海关的管辖地盘,可从港口到仓库这段运输路程,却是最容易被税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这里被查到,也会被没收全部货物。
  货主们吃过数次大亏,后来就开始要求在市内仓库交接,因此如今的清关公司,还要负责货物的运输。
  “越来越难喽,”老钱感叹,“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凝神细听,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信息。因为想了解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要是真出了事,会怎么着?”我追问。
  老钱想了想答:“斯文点的,大家好说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谁也不愿出事对吧?可能一家一半损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难说了。我们被人拿枪逼过。”他指指太阳穴的位置。
  我打了个冷战,觉得腿软,慢慢坐下来。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连丢进去两块方糖。
  “为什么做这行,因为钱来得快?”我无法理解。
  他仰头打着哈哈:“我只能做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就是我。至于你们家小孙,那是个long long story……”
  老钱蓦然住嘴,因为孙嘉遇站在厨房门口。
  “你和她胡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你们吃,慢慢吃啊,我出去办点儿事。”老钱笑笑,站起身回避。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不睡了?”
  孙嘉遇坐下来摸着肚子,“饿得睡不着。”
  我把粥重新热过,又煎了两个鸡蛋,倒上点生抽和醋,一起端给他。
  他搅着粥里的牛肉粒看半天,闷头喝两口,才整整表情: “昨天的事,对不起,我说话太冲了。”
  我没说什么,低头走开。。
  “真的,我都说对不起了,你就开恩对我笑一笑行不行?”
  “我没生你的气。”我低声说。
  “那你拉着脸做什么?”
  “就昨天……看你那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断断续续地说,眼框里掉出两滴眼泪,背着他抬手抹去了。
  我的喜怒哀乐,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经放弃。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摩挲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么?别哭了……”
  我还是垂着头不说话,想起大门钥匙还在裤兜里,取出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摊着手心依旧伸在我眼前:“你留着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险了,你怎么能随便把钥匙给人?”
  在乌克兰的中国商人,因为彼此之间都是现金交易,所以个个把门户安全看得比天还大。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受用的。
  他斜睨着我,指指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除非你见色起意。”
  我想笑,却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忙把脸转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脸:“怎么又哭了?”
  我呜咽出声:“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受罪。你当面就给人难堪……”说完自己也觉得肉麻不堪,眼泪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乱吮着我脸上的泪珠,接着不停地抱怨,“哎,我说,你怎么是个泪弹啊?”
  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
  饭后孙嘉遇送我去学校。
  他的宝马就胡乱停在院门外,车门半开着,居然没锁。我乘机啰嗦他:“你什么记性?”
  他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但拉开门一看,我们两个登时全愣住了。
  司机座椅居然没了!
  “靠!”三十秒错愕之后,他把手包狠狠掼在地上。
  我则开始大笑,真是,这世道什么稀罕事都有。
  老钱早已出门,他又急着出去办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档处。
  我坐在副座上,看着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车,那把椅子跟着前仰后合,他一次次撞在车玻璃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嘿,该吧。”我幸灾乐祸,“谁让你那么招摇,非要开辆宝马。开宝马的能有好人吗?”
  他咬牙切齿地回应我:“赵玫,你当心,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我哼哼着说:“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软爬不起来的都是你。”
  他狠狠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我奸笑着跳下车跑了。
  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呵欠,两眼泪汪汪地几乎睁不开。
  
  一个多月过去,市面上一片平静,除了海关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点,孙嘉遇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们如临大敌紧张了一段日子,见诸事太平,又开始恢复常态。
  我和孙嘉遇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带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会和娱乐场合。我这才发觉,他一直玩得很疯。
  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经常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市区,那些狐朋狗友一声唿哨,又结伴去卡奇诺赌场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样六点起床,然后开车去港口。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因为语言和背景的不同,电视、报纸统统绝缘,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压力既大,这些中国商人日常的娱乐,只剩下赌博一条路,还有一个减压的消遣,就是泡妞。
  奥德萨最大的卡奇诺,有一半的侍应生会说中文,可见中国顾客在这里的比重。
  发牌员里也有女性,穿着统一的白衬衣灰马甲,冰冷而专业,并非我想象中的艳女。真正的诱惑,是那些整日流连在赌场内,穿着暴露的女性客人,种族繁多,容色各异,是一道极其养眼的特殊风景。
  孙嘉遇明显不好赌道,每次五百美金,输完了立刻就撤退,没有任何流连。除了特别场合,他这个人又几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恐怕只有美色。
  他在卡奇诺里人缘极好,那些洋妞儿经常无视我的存在,扑在他身上腻声叫着:“马克马克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着他,更是恨不得当场生出两把钩子来。
  孙嘉遇似乎很享受这种左搂右抱的艳福,从兜里取出一叠十美元的纸钞,一人一张,雨露均沾,招来一片尖叫,好像他是圣诞老人。
  我冷眼瞧着,勉强压抑着怒气,不想当着朋友的面给他难堪,出了门才沉下脸,一个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说话。
  他追在我后面说:“你吃什么醋呀?这不就是逢场作戏吗?我又不跟她们上床。”
  我站住脚,正色道:“孙嘉遇,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尊重?当着我的面,你能不能收敛一下,哪怕做戏给我看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办。”他一叠声地答应,叹口气去开车门,“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 ,这话说得真正确。”(注:Trouble,麻烦。)
  我既留了心,平时也就听到不少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他有一个著名的绰号,叫“队长”,全称是“大清炮队队长”。
  我终于知道了“大清炮队”的原创者。
  说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这帮闲极无聊的家伙想找点乐子,便在报纸上登出广告,说某部中国电影摄制组,要在当地找一名女主角。结果上门的女孩子多得乌泱乌泱的,个个年轻美貌。
  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一本正经开始挨个面试,把人家的背景和联系方式盘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后勾搭上手。
  有那么一两个脑子清楚的,问起电影的名字,其中充当钓饵,也就是男主角的孙嘉遇急中生智,随口说出这个名字,“大清炮队”由此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的称呼,应时应景。
  本来挺搞笑的事,我听了却实在笑不出来。有时半夜两三点醒来,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迁就和选择。
  见不到他的时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滥情,见到他就忘记一切,一颗心飘来荡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
  毫无理由的沉沦。
  为这样一个人。
  我另有一层担心,彭维维现在一直以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尔夜不归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两句,并没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孙嘉遇这样公开出双入对,早晚有天会撞见她,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
  我想和维维谈谈,可每次面对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结局,彷徨中我只能接着做鸵鸟,一天天混着日子,朝着唯一的亮处走。
  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课。
  在妮娜的指导下,我的钢琴进步神速,惹得辅导教师啧啧称奇,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赞美的话。我的俄语进境也一日千里,已经可以和当地人做简单交流,她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但总结归纳一下,大意就是武侠里打通任督二脉的意思。
  我在洋洋得意之余,仿佛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
  
  这天课间,接到安德烈的电话,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两个妹妹去“七公里”市场买点东西,因为我可以用中文讨价还价。
  我说当然没问题。
  七公里市场的得名,是因为它距离市区七公里。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由一排排废旧集装箱货柜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这里以批发为主兼营零售,类似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课后我带着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场里逛,挨着商店试衣服,女孩子们最喜欢中国的真丝衬衣和羽绒服。
  她们进一家店试衬衣,店主乍见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户,赶过来鞍前马后地服侍。
  我帮她们还价,一口气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帮自己人帮鬼子!”
  我哂笑:“得了吧,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过三十快人民币,您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他扶着额头叹气:“小姑奶奶,你这不是坏我生意吗?求你了,抬抬手饶哥哥这一遭儿行不行?”
  我笑笑,也不好太过分,于是退到店门口等着。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这家伙不去海关跑这里做什么?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想给他一个惊喜。
  正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黑发小男孩从店内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这一刻我几乎怀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轰,半边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动弹。
  他抱起孩子往店里走,一个苗条的乌克兰女子迎出来,搂住他的腰身。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五官完美至无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钉在原地,全身因惊惧而颤抖,这到底是幻是真?还是一场噩梦?
  可那又明明是孙嘉遇,阳光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远远看过去,他们两个就象一对璧人。
  他低头,温柔地吻她额头。
  我闭上眼睛,双目火热干涩。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没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场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两个女孩。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茫然地沿着大路不停地走,渐渐汗湿重衣。
  路过的司机放慢车速:“顺风车?”
  我拉开车门便坐上去,管他去哪里。心中酸痛不能控制,眼泪顺着眼角不停滑落。
  那好心的司机说:“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我在恍惚中说起中文:“四元桥xxx小区。”这是我家的地址。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把整个纸巾盒递过来。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忽然间笑起来。
  太荒谬了,这种电视中的蹩脚桥段,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
  司机把我放在济里巴斯大街附近,犹自安慰:“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连陌生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微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济里巴斯大街的两侧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树,夏季的时候浓荫蔽日,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浓郁的欧洲风情。但现在是冬季,人烟稀少来去匆匆。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大脑一片空白。湿透的内衣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寒风吹过浑身冰凉。
  手机在包里一遍遍振动,我懒得去看。电池耗尽,它终于呜咽一声没了声息。
  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我依然坐着,直到警察来干涉,“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说:“我想回家。”
  “请问你的地址?”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的家在北京,你帮不了我。”
  他楞了片刻,大概以为我是个醉鬼,摇摇头走开了。
  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公寓,浑身上下摸过一遍,却找不到钥匙。屋漏偏遭连日雨,我靠墙坐下去,神智逐渐模糊。
  “赵玫,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半夜回来的维维拼命晃着我。
  我打开她的手,“让我睡觉!”
  她几乎是把我拖进房间,放了一缸热水,和衣把我按了进去。
  热水驱去寒气,我渐渐清醒过来,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几乎疼得喘不过气。
  “出了什么事?”维维抱臂站在浴室门口,
  我不出声,紧紧闭着眼睛,想阻止眼泪流出来。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来,个个胸是胸,臀是臀,我有什么?我连维维的条件都比不上,居然痴心到以为能令浪子回头,金刚钻化成绕指柔。
  维维用力拍着我的背,“你怎么傻成这样?再怎么着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啊?”
  我心如刀割,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只有我傻乎乎如飞蛾扑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赵玫,说话呀!“她着急。
  我终于横下心:“维维,你真想知道?”
  “废话!到底什么事?难道失恋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极其陌生:“恭喜你答对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那小警察?行啊,真看不出啊!”维维火爆地掳起袖子,“等着,明天我找人给你出气。”
   “不是他,那人你熟悉。” 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过我,不要碰那个人。
  她反应极快,明显一愣,随即微微张开嘴,象是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 “孙嘉遇?”
  “是。”
  我等着维维暴跳如雷,她却没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来,反而慢慢坐在马桶盖上,哑然失笑。过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凑着火机点燃。
   “真他妈的丢人啊!” 看着青烟在空中渺渺飘散,她微笑着开口,“为了那个混球,我们两个前仆后继,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啊?”
因为羞惭,我低着头一声不响。
  “他有个外号,叫‘队长’,你知道吗?”
  “知道。”我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我和他闹翻,就是因为他和当地妞儿胡来,被我撞个正着。”她依然微笑,笑容却极其僵硬,“他明知我最恨人骗我,还是和我玩尽花样。可我没有想到,他还另有埋伏,连孩子都生下了!行,算他牛逼!”
  想起她第一个男友做过的事,心内不禁恻然。可眼下我自身难保,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维维转头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吃饭睡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水淋淋地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路滴着水进了卧室,剥掉湿透的外衣。
  还能干什么?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别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败下阵来。何况还有孩子。成人罪不可逭,孩子总是无辜的。
  我锁上门,拉过被子蒙住头。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而且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喜滋滋地告诉维维:原来我今天下午看到的,只不过是场噩梦,原来我是在庸人自扰。
  梦醒以后我睁着眼睛愣了半天,心口还残留着那种如释重负的愉快感觉。都说中国男人有处女情节,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宝地地捧出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笑话。
  我翻身,脸埋进枕头,死了算了!
  闹钟恰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狂响,我挣扎半天,还是恹恹地起床刷牙洗脸,眼睛肿得象烂桃。
  “请一天假?”维维征求我的意见。
  我摇摇头,掏出手机充电。一开机只听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里进。
  “玫,为什么无故失踪?”
  “玫,你还好吗?”
  “玫,你在哪里?”
   “玫请速回电话。”
  “求你回电话。”
  玫,玫,玫……
  我只好拨回去:“安德烈,我没事,昨天有点不舒服,请替我给妹妹们道歉。”
  “你总算回电话了,让我担心死了。”他在那边长出一口气,“你病了?我现在去看看你好吗?”
  “谢谢,不用了。我很好,马上要去学校。”我一口回绝。现在我不想见任何人。
  “那也好。”他犹豫一刻说,“接下来我会很忙,你可能找不到我,过几天我再联系你。”
  
  几天之后我才明白安德烈在忙什么。
  下了课在快餐店吃汉堡,前面的食客留下一份报纸,头版头条醒目的大标题:“海关税务警局联手,严厉打击商品走私”。
  特别报道中提到,有三名严重走私嫌疑的中国商人被警方传唤,孙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我麻木地看着,汉堡中的酱汁淋在报纸上。我团一团,随手扔进垃圾箱。
  这个人,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书上说,人类都有自我催眠的天性,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谎言重复千遍,就会变成深信不疑的事实。
  我尝试着忘掉他,喉咙处却似哽着一团烂棉花,五脏六腑被只无形的手拧成一团。
  维维也看到了,她对此报道的评价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其后三天,各家报纸陆续有跟踪报道,最终却只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余两名无罪释放。这两人中就包括孙嘉遇,因为奥德萨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他长期从事走私。
  我觉得警察实在太笨,其实走私的货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奥德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可是丈八灯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对方实施的又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略,曾拖垮蒋介石四十万军队,区区一个奥德萨警局如何对付得过来?
  维维失望之下,把报纸一扯两半,拍着桌子大骂:“Bull Shit!”
  我看着维维,略微有点吃惊,没想到她会这么恨他。
  而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几天孙嘉遇一直在找我,每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我都直接挂掉。它执着地一次次拨进来,我终于不耐烦,干脆把手机关掉。
  不能再去妮娜那里练琴,时间忽然多出来一大块,我开始在家里大扫除,床单、被罩、沙发罩,都扔进洗衣机里清洗,连平时上学背的双肩包,我也甩进洗衣机。
  被认为已经丢掉的钥匙,离奇地在洗衣桶里重新现身。我举着书包对光线研究半天,才发现包里的内衬破了个小洞,钥匙就是从这里滑进了夹层。
  那串钥匙中,有一把与众不同的大钥匙,是孙嘉遇住处的。
  我拿着它踌躇半晌,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把钥匙给他送回去。万一他的门户出点问题,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出来开门的却是老钱,头脸缠满纱布,包裹得象个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我被他的怪模样吓得倒退一步。
  “车祸,碎玻璃划的。”他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玫玫,你这段日子是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
  我没回答他的话,朝他身后张望:“我找孙嘉遇,他在吗?”
  他很惊奇:“你不知道?小孙还在留院观察。”
  我耳畔嗡地一声:“留院?为什么?”
  “车是他开的,我都这样了,他逃得过去?……”
  我扭头就走。老钱追在身后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医院?巴拉堡,别搞错了。”
  我跑得汗流浃背,肺几乎要爆炸。在楼梯上抓住路过的护士问:“孙嘉遇,中国人,他的病房号?”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楼,407室。”
  病房的门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我凑上去。室内的情景象几百根钢针同时刺入我的眼睛。
  孙嘉遇和那个孩子正坐在床上,头对头抢一盘草莓。那孩子两只小手沾满了草莓汁,呵呵笑着抹了他一脸,口口声声叫着“爸爸”。
  孩子妈妈就蹲在床边,他逗孩子,“伊万,给妈妈一颗好不好?”
  “给妈妈一颗。”孩子重复着,抓起一颗看了看,还是塞进他嘴里。
  我觉得心跳站不稳,靠墙慢慢蹲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才掏出钥匙,从门缝里塞进去。
  房门突然打开。我抬起头,正碰上那女人惊愕的双眼。
  我霍地站起来,她退后一步回头叫:“孙……”
  孙嘉遇看见我,却坐着不动,冷冷地说:“大小姐,您终于舍得过来了?”
  我走过去把钥匙交在他手里。
  他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满脸讥讽地笑:“这什么意思?你厌倦了我?还是前两天的事吓到你,怕受我连累?”
  我沉默着转身离开,事实都在眼前摆着,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说清楚再走。”
  我拼命挣扎,用力推开他。他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床边的盘子顿时滑下来,摔得粉碎。
  孩子吓得搂着他脖子哇哇大哭。
  那女人原想去扶他,只好又回过头哄孩子。护士进来大声斥责,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我趁机脱身,一路飞跑着冲下楼梯。
  我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知是这样的结果,还要自寻伤害,再来参观一次别人的天伦之乐。其实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再见他一次。
  汹涌的泪水流出来,胸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我觉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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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不久前我曾恳求你欺骗我心中的爱情,以同情、以虚假的温存,给你奇妙的目光以灵感,好来作弄我驯服的灵魂,向它注入毒药和火焰。
  
----------------------------------------------------------普希金《我们的心多么固执》
  
  天气逐渐有回暖的迹象,我不愿在室内呆着,常常在街边花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正午的阳光很好,身边有孩子跑来跑去地玩耍,笑声银铃一样欢快,我掩着脸,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边说:“冬天总算要过去了,你还没有见过春天的奥德萨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就站在一旁,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啜一口滚烫的咖啡,我的魂灵渐渐归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刚见到你美丽的室友。”他眨眨眼说。
  平时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天他却穿了一件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普普通通的衣服,翻开标签估计都是Made in 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十分熨帖舒服。。
  阳光下他碧蓝的瞳孔仿佛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处。
  他坐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不说话,静静望着远处的人群。
  广场上有人拉起手风琴,六七十年前的旧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人人耳熟能详,一首接一首,周围人群慢慢聚拢,有人牵起手跳舞。
  “安德烈,”最终还是我打破沉寂,“你忙完了?”
  “是,可是收获并不大。”他看我一眼,“他暂时可以安全了。”
  安德烈没有说名字,可是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他专门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让我安心,但他并不知道,我才被这个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咧咧嘴想笑一下,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象被冻住一样。
  安德烈拉起我的手:“来,我们也跳一个。”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安德烈,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如此耽误一个大好青年,是至为不道德的事。
  “朋友就朋友。”他仍然拉过我的手,“只要你不避着我。”
  “安德烈……”我异常不安,欠下别人的巨额情债,将来让我拿什么去还?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爱我,可是不能阻止我爱你。玫,我想告诉你,你非常美非常好,男人轻易就会爱上你,别轻易否定自己。”
  我的眼眶一下红了:“安德烈,你真傻!”
  他看着我微笑,温柔的笑容象冬日的阳光,温暖着我冰凉的心口。
  这天起我沮丧的心情开始渐渐复原,但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在一个下午找上门来。
  
  她是带着孩子一起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长得像她那样美的女人,实在不多见。
  “我叫瓦列里娅。” 她居然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那天是个误会,我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不想让她进门。她比我高出半头,至少一米七五,动起手来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可她不肯走,满脸哀求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水雾濛濛,大概是个男人都会被她感动。
  我是女人,可以不吃这一套,硬着心肠准备关门,转眼看到她手里牵着的孩子,雪白的小脸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我顿时心软。
  平日最见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终于放她们母子进来。又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一瓶巧克力粉,冲调完兑上小半杯凉水,试了试温度才交在孩子手里。
  “有话请说。”我离她远远地坐着,态度冷淡。
  其实她并没有口出恶言,我也不想太过份,整件事里她应该也是受害者。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踌躇很久,这样开始她的故事:“我十七岁生下伊万,他父亲失业,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们母子出气。”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体。这么说,那孩子并不是孙嘉遇的骨肉?
  那叫做伊万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捧着热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着。纤秀的五官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美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却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珠。正是这深色的头发眼睛,让我误会他是混血儿。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伊万交给母亲,四年前跟着鸡头从家乡出来。”
  我瞟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说:“没错,就是‘鸡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称呼他。他把我介绍给孙,我跟了孙六个月。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乐。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有些羞涩,停了停才继续,“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我的朋友,那时候孙的俄文也不好,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很寂寞。”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我和孙说,我不想再呆在奥德萨了,我想念我的伊万。他什么也没说,给我一笔钱让我走。我回了小城,伊万的父亲依旧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他变本加厉地打我,几次我差点被他打死,只能回来找孙。”
  我怔住,看上去她并不象吃过苦的人。
  瓦列里娅低下头,眼圈有点泛红:“孙帮我在七公里市场开了个商店,带着我找他的朋友上货。靠这个商店,我才能养活伊万和我自己。”
  “伊万为什么叫他爸爸?”她凄恻的神情,让我无条件相信了她,但对那几声爸爸,依然耿耿于怀。
  她苦笑,把伊万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我。
  我叫他:“伊万?伊万?”
  那孩子仿佛没有听见,视线转到一边,并不看我。
  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亲。
  瓦列里娅笑得凄苦:“自闭症。”
  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自闭症,又是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两岁的时候发现异常。”她摸着伊万的头发,美丽的脸上有无限哀伤,“可是很奇怪,他只和孙亲近,追着他叫爸爸。”
  “他父亲呢?” 握着伊万的小手,我相当惋惜。
  “两年前就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哦,真遗憾。”我不知说什么好。
  临走时瓦列里娅告诉我:“车祸时气囊虽然弹出来,孙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昏迷了两个小时,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电话。”
  我诧异地问:“车祸怎么发生的?”
  “前面的卡车……那个……从那条道到这条道。” 瓦列里娅的中文不够用了,她用手比划着,犹自心有余悸,“来不及刹车,整个钻进了卡车底部,车顶全部被掀掉。”
  我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竟然笑出声。这不就是说,他那辆轿跑车,彻底变成了敞篷跑车?
  瓦列里娅不解地看着我:“你觉得很可笑吗?”
  “啊,不是,我只是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
  她看上去不太高兴:“孙是好人,他一个人太累了,你不能帮他,也别辜负他。”
  哎呦喂,我歪歪嘴,这到底算谁辜负谁呀!眼前这姑娘实在有点盲目崇拜。
  孙嘉遇才不见得有悬壶济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只因为瓦列里娅是个罕见的美女。男人的骑士精神,只有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才能发挥至淋漓尽致。
  就算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队的队长,难道也是假的?至于车祸,他看上去活蹦乱跳,力气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担心。
  送走瓦列里娅,我想起医院碰面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觉得很有趣。闷头想了又想,终于嘿嘿笑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脸奸相。孙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顺风顺水惯了,所以生怕被别人无缘无故抛弃。
  原打算拨个电话过去,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了。瓦列里娅来找我,他不会不知道,说不定现在就气定神闲等着我上门呢。想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些日子,我决定再等等。
  我照常上课下课,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天吃过午饭,正要摊开课本补课,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的,是孙嘉遇三个字。
   “喂?”我暗自笑一下,懒洋洋地接电话,他到底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你究竟想玩什么?”
  “玩?我没时间玩,我在做功课。”
  “成,你牛逼!”他开始磨牙,“我算认识你了赵玫,你可甭后悔。”
  我噼啪按了挂机键,威胁谁呢?
  他很快又打过来,显然已经冷静,“你说,想让我做什么?”
  “别,瞧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赌一把,运气好趁机翻盘;运气不好,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过来,我们当面谈。”他说。
  我翻翻白眼,他以为他是比尔盖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装去见老板?
  最后我还是换了衣服去见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两散了。
  孙嘉遇竟然架着双拐出来见我。
  我张大嘴:“你又搞什么?”他总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样来。
  “真该休了你!”看样子他气得不轻,说话爆豆一样,“你在医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时候,没发现我是残疾人?”
  我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没到用拐的地步吧?
  直到扶着他上楼,才知道真的严重,二十多级,爬了五六分钟,体重几乎全压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头冷汗。
  是因为踩刹车用力过度,右大腿肌肉严重拉伤。
  当时两车相距一百多米,刹车直踩到底,车轮滑出一路火星,留下两道焦黑的车辙,还是一头钻进了卡车的底盘。幸亏对方是辆卡车,车体的摩擦卸去不少撞击的力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极其可笑的是,事后三天孙嘉遇只能以流质维生,因为牙关咬的过紧,结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动。
  我听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动艰难的样子又十分心疼,深觉自己理亏。
  “养兵千日,用的时候找不到。”他犹自恨恨地说,“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释,把人家孤儿寡母支来支去。”我找着理由搪塞。
  他甩开我:“我解释?我解释你信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诉你,我憋死你!
  他使劲瞪着我。
  “想吃什么?”我再问一遍。
  “把你切碎了红烧!”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
  咦,象是动了真气?我微笑,“嗯?屋里有香水味儿,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谁来过?”
  他到底大我几岁,比较懂得控制情绪。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一声,脸色立刻修整完毕,变幻的速度可以与川剧中的变脸媲美。
  他摆出一副风流无限的姿势:“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我还是笑,扶他在书桌前坐下,并没有回嘴。明明是瓦列里娅用的Jado,当我是傻子呢。
  他泄了气,彻底颓掉,老老实实要求:“我想吃红烧牛腩。”
  我亲亲他的脑门表示嘉许,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完胜。
  什么事都是这样,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无欲则刚,我算领教了。
  
  厨房里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的第三位房客。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一层客厅厨房公用,二层共有四个房间,三人各占一间做卧室,剩下一间就是孙嘉遇的书房。
  这位房客,孙嘉遇说过他叫邱伟,做轻纺产品的进口批发生意,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绵软,再时不时窜出来几句正宗东北话,两相映衬,综合效果特别逗乐。
  我进去时,他正就着一口半大的深底锅,呼噜呼噜吃挂面。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冲我笑笑。
  我点点头,请他随意,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晚餐。以前我妈教过的,胡萝卜洋葱先用七分热的油锅微煎一下,再入锅与牛肉同炖味道更好。
  邱伟在一边看得惊奇,同我搭讪:“炖个牛肉干啥整这复杂?”
  他人和气,我也愿意同他多聊几句,于是回答:“那谁他不是特别挑嘴嘛,味道稍微有点儿不对都能尝出来,你没见过他教育餐厅领班,训人跟训孙子似的。”
  “嗯哪。”邱伟笑出来,“他吧,看着特事儿,贼爱整个景儿啥的,其实就是嘴硬心软,说一套做一套,你别理他,越理越来劲。”
  评价十分贴切,我咧开嘴笑,想起孙嘉遇形容彭维维,说她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两人在脾气别扭上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就是。”我好容易找个知音,趁机毁损孙嘉遇,“没见过比他更事儿妈的。你说这人,平时总吹牛,说自己十五岁就会开车,怎么还弄出这么危险一车祸?”
  邱伟还真护着他:“那几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烦吗?他心里搁着事儿,走神了呗。”
  “哼哼,总算给他一教训。”我小声嘟囔。
  邱伟后来离开了,我一个人正忙活着,忽然察觉身后有点异样的动静,一回头,是孙嘉遇靠在厨房门上,正盯着我看得出神。
  我大惊:“你怎么下来了?”双手都沾着油腥,也腾不出手去扶他。
  他自己一瘸一拐走进来,四处巡视一遍,语气十分诧异:“原来你真的会做饭?”
  “你以为我只会招火警?”我拿铲子梆梆敲着炒锅。
  “哎哎哎,您轻点儿嘿,那是漂洋过海不远万里特意从国内带来的,敲漏了没得替补。”
  “嘁,真小家子气。”话是这么说,我到底不敢敲了。
  “真难得,奥德萨的中国女孩儿,难得有人肯为男人下厨房,总嫌弃厨房油烟气重,出门影响她的气质。”
  “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凭大少爷你的条件,难道不是人哭着喊着上赶着要求服侍你?”
  他挺得瑟地点点头:“那是,其实我就怕跟我整居家过日子贤惠范儿的。”
  我啐他:“啊呸。”
  有种人自我感觉好得没边没沿,正常人根本无法和他沟通,我转身忙自己的。
  他在旁边呆一会儿,好像良心发现:“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我瞄一眼他的伤腿,“大少爷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劳驾不起。”
  他并没有坚持,搂着我的腰轻抱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挪出去,走着走着靠在墙上,眉头皱成一团,看得我心脏直抽搐。
  方才那一抱,我觉出无数柔软的东西在里面,脑袋一热追上去:“我每天过来好不好?”
  他微怔,然后哼一声:“想将功补过?晚了,小姐!没你地儿了。”
  我正正颜色,认真要求:“不管怎么说,你别让瓦列里娅再过来。”
  我承认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瓦列里娅又长得那么美,难保不旧情复燃。瓦列里娅的那口中文,没准儿就是他耳厮鬓摩着教出来的。虽然她很隐晦地表示,两人在那上面并不合拍。
  孙嘉遇捏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算计后退一步有没有必要。
  其实我这点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么打心理战是很累的,几次我想放弃。
  三十秒之后他说:“成,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搬过来住,我腿伤这么严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顾。”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不相信有这么无赖的人,他还真是打蛇随棍上。
  他胜利地笑:“不舍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来眼去的,以为我没看见?”
  我吓一跳,弹起来质问他:“你跟踪我?”
  “谁有那闲功夫?”他故意冷笑,话里话外的醋意却难以掩饰,“奥德萨有多少中国人?你那点儿风流韵事,人人都知道。”
  我恼羞成怒,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抓过靠垫拼命扑打他,“还好意思说我?请您老解释解释,队长这外号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躲一边叫:“哎哟哎哟,我可是伤号,你就忍心下这毒手?”
  我追过去压在他身上,不依不饶:“还有,第二回见面,坐你车上的那艳妞儿又是谁?”
  他终于制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宽,不好色的那还是男人吗?”
  我欺负他行动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死丫头,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着气笑,“说,你到底过不过来?”
  这事真有点棘手,我放开手,恢复了正经。
  其实在奥德萨的中国留学生圈里,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没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寂寞和压力,很容易让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异性住在一起,很多时候也就取个相互温暖的意思,也没有谁真正想着天长地久。
  但我搬过来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维维解释。想起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真是害怕。
  孙嘉遇十分不解:“你自己的事儿,还得征求她同意,这算哪门子规矩?再说我跟她早就没关系了,你怕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很烦躁,“从我来乌克兰,都是她照顾我,我一直欠她的,这么做多对不起她。”
  “噢,合着我就是破坏你们友谊的罪魁祸首对吧?”
  “你以为不是?我跟你说,本——来——就——是!”
  “嘿,这种事儿有一个人单练的吗?我做初一,你也跑不了十五。”他愤愤不平地回答。
  “甭扯!你老实交待,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分手?”
  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以前一直藏着掖着害怕面对,如今不弄明白这件事,我睡觉都不踏实。
  “这丫头心理有点儿问题。”他抬眼瞟瞟我,“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实话实说你会不会生气?”
  我当然摇头。
  “彭维维吧,长得是好,可问题是她太知道自个儿漂亮了,总觉得男人就该对她百依百顺,把男朋友当条狗一样呼来喝去。你想啊,稍微有点自尊的正常男人,谁受得了这个?我还就不能看见这么狂的,总得有人教育教育她。”
  我无法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评前女友,用力搡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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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是男人吗?你是男人吗?你的心眼儿怎么象针鼻儿?”
  “新鲜,要怎么着才是男人啊?”
  “你要是男人,就永远别说你曾经的女人坏话。再说她长那么漂亮,宠着她就是应该的。”
  “漂亮?乌克兰的漂亮妞儿我见多了。”孙嘉遇不屑地嘁一声,“我告诉你,这女人吧,你要是想靠男人养着,就该懂点事儿。钱供着你花,还得诚惶诚恐捧着你,你以为你谁呀,当自个儿是仙女呢吧?谁的钱是天下掉下来的,非得这么犯贱?”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这两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孙嘉遇的为人忒不厚道。
  但我依然试图为维维辩解:“她第一个男友太无耻了,所以她心理上才有阴影。”
  “我还有阴影呢,怎么不见你为我说话?”
  “你?”我两手叠着放嘴边做个鬼脸,“你整个就是阴暗面,扔煤堆里都不用保护色!”
  
  虽然我满心不愿意,可他的生活细节的确需要人照顾。只靠老钱和邱伟这两个男人是不现实的,看看厨房里那些攒了几天的脏碗碟就知道深浅了。
  瓦列里娅倒是自告奋勇,可她一要看店,二要带孩子,不可能天天都过来。我磨叽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回去和维维摊牌。
  瓦列里娅很不信任我,同孙嘉遇嘀咕:“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能照顾好你吗?”
  这姑娘还惦记着我不合时宜的那声笑,这会儿趁机报复来了。我被她伤到自尊,非常不高兴:“您看我象虐待残疾人的心理变态吗?”
  “走吧走吧,伊万还在家等你呢。”孙嘉遇看我俩之间开始滋滋冒火花,忙不迭地往外轰她,“她那么瘦,也就二两力气,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我硬着头皮回去面对彭维维。
  想象过她的愠怒,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一碗汤面被她直接翻扣在桌子上,飞溅的汤汁溅了我一身。
  我慌忙跳开一步躲避。
  她瞪着我,娇美的五官因为愤怒和失望几乎挪了位置。
   “就那种混账王八蛋,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屁颠儿屁颠儿就相信了,还同居!你贱不贱啊?象你这样的傻瓜,被人卖了再帮人数钱,也是活该,爹妈白养你二十年!”她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篇。
  我心里有歉疚,可是对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颇为反感。我忍气吞声地说:“维维,有些事可能是你误会了,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我不相信,一个对自闭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彭维维呸一口,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狗男女。”
  “维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她冷笑:“这话就嫌难听了?你挖人墙角时怎么就不觉得寒心?”
  我一下被她戳中了心窝,热血顷刻上头,脸刷地红了,但还拼命嘴硬:“你讲不讲理?你们俩已经分手,什么叫挖人墙角?”
  “赵玫!”彭维维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浴室里有镜子,你去仔细照一照,看看你比别人多了什么了?凭什么你就能觉得自个儿花见花开人见人爱,金刚钻在你手里也得化绕指柔啊?人家玩了十几年,见山翻山,见水趟水,又凭什么在你这条阴沟里翻船?”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来。五六年的交情了,她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算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么勾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丫还真沉得住气,居然一直在我跟前儿演戏,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在你眼前演那么一出,你是不是准备到死都不说啊?难怪同学说你这人特阴,我还不信,得,算我以前瞎了眼看错人!”
  我嘴皮子远没她利索,被噎得发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最后我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摔上门。
  她在我身后大声嚷:“你不就靠着在男人面前装柔弱吗?一个字,贱!”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又拉开房门,好容易冒出一句囫囵话:“彭维维,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他妈的心理才有病!”一个杯子摔过来碎在我脚下,“我这屋里不养白眼狼,滚,趁早滚,别让我看着恶心!”
  我收拾东西于当夜搬了出去。
  半夜两点邱伟开车载着孙嘉遇过来接我,我抱着行李坐在路边,已经在寒风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见到孙嘉遇,我只会抱住他呜呜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到底怎么你了?”他被我揉搓得六神无主,一直追问。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摇头。
  他从我这里问不出答案,顿时急躁起来,扒拉开我的手:“我问问她去。”
  我拼命拽住他:“你别去,求你别去!”
  他也就坡儿下驴,边替我抹眼泪边哄劝:“行了行了别哭了,正好恩怨两清,以后老死不往来。”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捶打他的背:“都怨你都怨你,我们三年的同学……”
  “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成吗?”他捏住我的拳头,“明儿我就去跳黑海,以死谢罪你解不解恨?今晚还是算了,怪冷的。”
  
  我就这样正式开始和一个男人的同居生涯,人生中第一次经验。
  老钱第二天起床,发现厨房餐桌上突然多出一个人,十分吃惊,不过他的惊奇是冲着孙嘉遇去的。
  “哎哟玫玫,小孙对你可真不一般,以前他从不留人过夜的。”他摸着头顶稀疏的头发,笑得脸愈发像个小笼包子。
   “得了,你丫甭憋什么坏啊,当心我把你灭口。”孙嘉遇也笑,眉头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我心情极差,还要勉强陪着笑脸,彻底明白什么是强颜做笑,因为彭维维的话已经象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上。但如果老钱说的是真的,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动那么大肝火。
  孙嘉遇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只摸摸我的头发。
  
  不知道是否头天晚上受了寒,整个白天我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直到晚上洗澡时,才发现例假突然来了。
  要说我的生理周期一直相当稳定,也没有经受过什么经前综合症的折磨,这回不知为什么,不但日期提前,下腹部更象坠了块石头,锥心的酸痛,难受得我坐不稳立不安。
  我换上睡衣拱进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个虾米样。
  孙嘉遇一回卧室就发现我的异常,隔着被子拍拍我的屁股:“都一天了,还没闹完情绪呢?”
  我哼唧两声不想说话。
  他凑过来抱我,手伸进被子里四处乱摸,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想我了?”
  “别碰我!”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烦着呢!”
  他怏怏地收回手,过一会儿又探手摸我的额头,“发烧了?”
  “讨厌!”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肚子疼。”
  “哎哟,我看看。”他把手放在我肚脐上,“这儿疼?”
  我摇头。
  “这儿?这儿?”
  我眼泪汪汪地一直摇头。
  他的手再往下探,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问我:“以前疼过吗?”
  “没有。就这回。”
  “肯定是昨晚受寒了。”他推着我,“乖,别躺着了,起来煮碗生姜红糖水,喝了就好了。”
  “你怎么这么烦哪!”我难受得无事生非,忍不住拿他发泄,“我不想起来,也不喝姜汤!”
  他就不出声了,也不再骚扰我。
  我蜷缩在被子里,咬牙忍着腹部的不适,渐渐迷糊过去。仿佛睡过一觉,就觉得有人拍我的脸:“醒醒,快醒醒,天亮了嘿!”
  我睁开眼睛,孙嘉遇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碗,满卧室都飘散着生姜辛辣的气息。
  “起来,喝了再睡。”他把碗凑在我嘴边。
  我怀疑地看看碗,又看看他:“你煮的?”
  他捏我的脸:“啊,除了我还有谁?你以为家里藏着只田螺姑娘?快喝了好睡觉,我已经困得顶不住了。”
  我耸耸鼻子,不知为什么,生姜的气味让我有点儿恶心,我又躺回去,赌气说:“不喝。”
  “你又胡闹,不听话小心我打你屁股。”
  我往被子深处拱了拱。
  他掀开一个被角,凑我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吧,我姥爷是中医,他说女人有几个时期,那可是一点儿都不能大意,这一次养不过来,落下病根儿了不得。听话,捏着鼻子,一口气就喝完了。”
  他的口气难得的温柔,让我怪不适应的。我睁开一只眼睛瞄他几眼,终于坐起身,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干净了。
  “哎,这才乖。”他面带欣慰地放下碗,又取过水杯,“喝两口漱漱,盖上被子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把手搁在我的小腹上:“来,我帮你活活气血。”
  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像个小暖水袋。我心情顿时好很多,连肚子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于是躬起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侧过身,为我轻轻揉着下腹,接着说:“昨晚哭的,让我心疼坏了,彭维维这丫头,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被他难得一见的体贴弄昏了头,完全丧失警惕,闭着眼睛回答:“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压根儿不该认识你,更不该一直瞒着她,直到在市场撞见你和瓦列里娅那次才告诉她……”
  话未说完我蓦然醒悟说漏了嘴,立刻噤声,指望他没听出这里面的破绽。
  孙嘉遇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市场?你什么时候在市场见过我和瓦列里娅?”
  我自己挖了个大坑,已经无法圆上,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他。
  他盯着我,倒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象被人在背后插了一刀。
  “我靠!”他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还以为你挺单纯的,原来城府比谁都深。这事儿要是换了彭维维,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你却声色不动,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从小性格就被动而懦弱,很少自己做决定,尤其不爱面对棘手的事物,遇事只好模仿鸵鸟,能逃避则逃避,指望麻烦事能自生自灭。可是很多时候,绕过一圈之后,麻烦还在原地等着我,我依然要面对,但已经失去了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又不懂得如何转嫁压力,只好找自己的身体发泄,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肿得钻心痛。旁人却只看到一个没心没肺的赵玫。
  “阴险,你这人真阴险,以后我得小心你一点儿。”这是孙嘉遇最后的结案陈词,和彭维维的说法如出一辙。
  我咬紧牙关不打算回应他。
  他也是真累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开始口齿不清,很快睡得人事不省,只有右手依旧停留在我的腹部。
  我挪开他的手,他咂咂嘴,也不知道咕噜句什么,头一歪又睡着了,我却睁着眼睛辗转很久。
  我想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的?
  
  大概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婚姻的梦想。我提前尝试到了,却发觉它一点儿都不浪漫,开始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试婚。
  原来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背后,几乎都有一个疲惫的女人,没结婚时是他的母亲,结了婚的是他妻子。
  服侍孙嘉遇,是件非常艰难的活儿,难为他妈如何养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每顿饭都要设法花样翻新,稍微重复几次就借题发挥,抱怨我虐待他,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衬衣习惯每天一换,且都是含点丝麻的材质,光熨烫就已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来喜欢摊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口头禅是:“你一动我就找不着东西。”偶尔闲下来却又信口点评:“家里怎么这么乱?你天天在做什么?”
  气得我屡次有掐死他的冲动。
  两个星期下来我几乎崩溃。每天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跑步回来做早餐,伺候孙大少爷吃完,再把午餐准备好才去上课;下午回来做功课、拖地、准备晚餐,然后周而复始地刷碗、收拾厨房,每天能坐下来喘口气,铁定在九点之后。而他每晚十一点,还要加顿夜宵。
  贤妻真不是人做的!我想不通,同样的家务事,怎么多一个人就多出这么多的工作量?如果这就是婚后真实的生活,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赵玫——”他隔着房间叫我,“送杯咖啡来,要浓的,半杯咖啡半杯奶,别加糖。”
  我不想理他,关起门装作听不见。
  “赵玫——赵玫——”他叫得催魂一样。
  我把咖啡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非常纳闷:“孙少爷,您以前是怎么过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要没这点儿享受,娶媳妇干什么?”他翘着腿,象是很享受这种状态,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怀疑他成心的,就是故意想折腾我,几次三番吵着不干了,可看到他拖着伤腿走来走去的艰难样,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算了,我跟自己说,你爱他不?爱他就请忍耐他,何况只是非常时期。
  现在老钱也天天照着饭点过来蹭饭,孙嘉遇不说什么,我也不好抱怨。但隔三差五购买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手里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就要见底。
  我开始为之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这件事。
  他的钱对我有没有吸引力?说句心里话,有,有钱真好!我家里一直不算特别富裕,我妈又是个花钱比较仔细的人,从小看别的孩子花钱肆无忌惮,我的确很羡慕。
  可真正拉下脸肉帛相见,我又没那个勇气。总觉得男女感情一涉及到金钱,就变得汤汤水水淋漓不清。更不想让他误解,我也是那种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反复思量之后,我忽然发觉,自己真是个特别矫情的人,前怕狼后怕虎,结果两头不到岸。
  然后有一天我去上课,在书包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一沓现金,都是面值一百的美钞。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二十张,是我将近八个月的生活费。
  老师在讲台上说得口沫横飞,我却在下面开起小差,不时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一摸,心里某处地方感觉到隐隐的温暖。
  原来这个家伙一点儿都不傻,所有的事儿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我不太会应付尴尬的场面。他用这种方式解决了我的难题,也免得我们两人都别扭,
  可是,好像什么地方还是不妥,我回去见了他该怎么说呢?说谢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托着腮帮想了半天,叹口气,决定还是不说的好,暂时装做不知道这回事。
  想起在北京,有一次跟人吃饭,席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场教育我:想把一个男人吃得死脱,就要拼命花他的钱,花到他觉得扔掉你是件亏本的事,就大功告成。
  一桌人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看,会花男人的钱,也是一种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种人才。

  这段日子孙嘉遇不方便出门,便雇了一个本地司机负责日常接送和跑腿,他和老钱的业务也处于半停顿状态。
  我无意中听到他和老钱关着门在书房里拌嘴。
  老钱说:“生意来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孙你腿脚不便,不如介绍我去见见那几个人,咱也好维持着业务不停顿。”
  孙嘉遇则很坚决:“不行,他们最怕不熟悉的人搅进来,你别胡来,当心坏了大事。”
  老钱似乎很不高兴,声音也提高了:“我跟你说小孙,咱俩也合作了五六年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不关信任不信任的事儿,现在今非昔比,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库奇马连任以后网越收越紧,他们也害怕。这是江湖规矩,换谁都一样。”(注:库奇马,乌克兰第一任总统。)
  我不太明白两人说什么,一直偷听壁角也不好,于是踮起脚尖溜下楼,正好在客厅碰到邱伟。
  他问我:“你鬼鬼祟祟整什么哪?”
  我指指楼上:“他们两个好像在吵架。”
  邱伟侧着耳朵听一会儿,不在意地说:“嗨,他俩老这样,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为什么呀?他们俩合作,谁出面不都一样吗?”
  邱伟笑了:“你真是小姑娘,这能一样吗?”
  我看准了他脾气好,还是缠着他问:“到底为什么唧唧歪歪的?我真的不明白。”
  “你呀,回头问嘉遇去,我不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说。
  我只惦记了一会儿,一忙别的事,就把他们这茬儿给忘记了。
  吃完晚饭我把一本册子摊在孙嘉遇面前,那是我一个多月来记下的流水帐。
  他翻几页,一脸迷惑地问:“这什么东西?”
  “账单啊。”我把剩下的美金也拿出来,都放在桌子上。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我,象看一个史前怪物:“这钱你没花?”
  “花了,花在生活费上,账单上有。”
  他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账单,摇头:“你是傻呢还是城府真的深不见底?给你的,就是让你随心花的,你弄个账单来干什么?”
  “那是你的钱,花完总得让你看个出处,你挣钱又不容易。”
  “哦。”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一页页翻着账单,好半天才重新开口,“明天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去。别总是那几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烦。”
  “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布睡衣,颇不服气。
  “起码把你身上这件儿童睡衣换了。”他瞟着我,“瞅见这一堆熊啊猫的,就没一点儿欲望了。”
  “流氓!只会想那事!”我使劲拨拉他的脑袋。
  
  虽然主妇生涯不易为,我还是努力做着。
  中国的春节很快到来,大部分中国商人象南飞的季鸟一样,都在准备回国团聚。
  老钱早早就收拾东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孙嘉遇被腿伤连累,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留在奥德萨过年。我因为马上就要参加俄文一级考试,没敢回去,也留下了。
  幸亏邱伟的妻子从国内飞过来看他,四个人凑在一起吃饭打牌,这个春节过的还不算太冷清。
  除夕夜给父母拜年兼报平安,只说换了个地方住,没敢提孙嘉遇一个字。他俩都是活得特别小心的那种传统知识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儿跟个有走私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准会愁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不过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颇为兴奋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现在对我的帮助。
  父母自然很高兴,叮嘱我好好学习,他们砸锅卖铁也会支持我的学业,煽得我两眼泪汪汪的,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
  这些日子都是我一个人每周去妮娜那里消磨两个下午,她对我戒心渐消,便开始陆陆续续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细节。
  看得出来,她平日一个人是很寂寞的,我和她处久了。不觉也暗生许多亲近之意。
  孙嘉遇一旦能出门活动,便让司机去黑市上买了很多新鲜蔬菜和水果,和我一起去看望妮娜。
  妮娜见到孙嘉遇时非常高兴,简直要把家底翻出来招待他,那态度完全象一个宠溺小孩的长辈。
  我练钢琴,他们两个就坐在壁炉前聊天。在妮娜面前,孙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轻浮样,神情极其专注。
  我有点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时候的孙嘉遇极其陌生。仿佛只有在这间房子里,他才能完全放松。以至于我总有一种错觉,这张面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后面会即时露出一张陌生人的脸。
  妮娜很快发觉我的心不在焉,她以为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洗了水果让我们吃。
  趁着她离开,我走过去蹲在孙嘉遇身边:“孙嘉遇同志,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看看我:“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说!”
  “为什么你的同胞对你评价不高,妮娜和瓦列里娅却说你是好人?”
  他点起一支烟,眉宇间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在微微惊讶之后,随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答非所问:“她们没有算计过我。”
  话很绕,我却听懂了其中的逻辑:因为她们没有算计过他,所以他也善待她们。
  我低下头,过一会儿问:“那我呢?”
  “你?”他捏住我脸蛋左右打量一阵,“心眼儿太多,我怕你。”
  我感觉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来回到钢琴旁。
  他一直记恨着那件事,在他受伤的时候,我因为瓦列里娅躲了他半个多月。
  孙嘉遇追过来按着我的肩膀:“生气了?”
  我咧咧嘴没说话。
  “又快考试了对吧?” 他扯起不相干的话题。
  “嗯,还好,专业课五月初开始。”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开始恢复业务。”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以后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吃一惊:“这才不到两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后遗症。”
  “行啦,我知道了。” 他做出不耐烦的模样。
  “你甭大意,我可是认真的。”
  他在我身边硬挤着坐下,扯扯我的马尾巴,“白饶两个月的享受,已经够本儿了。再赖在家里,你肯定要造反,我心里明白着呢。这年头,无怨无悔的人比大熊猫还稀罕。”。
  这样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再休息一段日子吧。”
  他拍我的头顶:“不挣钱怎么养得起你?你们艺术系的学费,他妈的简直是天文数字。等我再做两年,就金盆洗手带你去奥地利。”
  我心头“扑”地一跳。他说过,这辈子不会结婚,那这算什么?承诺吗?
  “为什么去奥地利?”
  “因为我喜欢滑雪。哎,你会滑雪吗?”
  我摇摇头。
  “有机会我教你。” 他兴奋起来,“你想想,一骑绝尘,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风从你耳边呼呼刮过,那速度,那刺激!”
  我顺手抹过琴键,发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
  原来如此,真没劲!
  
  晚饭后和妮娜告别,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男人最怕的,是说我爱你三个字,给他时间。”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惜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孙嘉遇。
  他那样的男人,不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或许只有那种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回城的路上,孙嘉遇接了个电话,他嗯嗯啊啊对付完,收起电话对我说:“妞儿,过来过来,给大爷笑一个。”
   “神经病。”我扭身躲开他。
  他笑了两声,一脸神秘:“你可记住自己说的话,回家以后甭后悔。”
  我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家里客厅的地板上,到处扔着包装纸盒和厚帆布,还没有清理干净。二楼书房的正中,立着一台通体乌亮的钢琴。
  我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我的?”
  “对,你的,喜欢吧?”
  我放开他的手,跑过去掀开琴盖,轻轻抚摸着雪白的琴键,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靠在门上看着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儿也看看,奥地利有没有合适的学校。我跟妮娜商量过,等你上完预科,钢琴练得有点样儿了,就帮你录盘带子,推荐到学校去。”
  “真的?”
  他满脸无奈:“我这人再不好,说话算话总还是个优点吧?”
  我跳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吧嗒吧嗒亲了七八下。
  “别别别,瞧这一脸口水!”他还使劲绷着,装模作样地皱紧眉头:“你先甭乐,我有条件的啊。”
  我依旧沉浸在兴奋中,随口道:“你说。”
  “以后不许再见那个小警察。”
  犹如一瓢凉水浇下来,我因为兴奋而发烫的脸颊顷刻冷却:“为什么?管着吗你?”
  “我管不着你谁能管你?”
  “谁也管不着!凭什么呀,我们俩就是普通朋友,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不凭什么,我就得管你!”
  我气得跺脚:“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总得给个理由吧?”
  “没理由,就是不许见他。你要是热情无处发泄,你们学校里那些个小男生随你挑随你造,就他不行。”
  孙嘉遇挺大一人,蛮不讲理的时候,也象小孩儿一样急赤白脸,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我摔上卧室的门,赌气一晚上没跟他说话。
  
  但是安德烈打电话来,我犹豫很久,还是跟他说:“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他不出声,过很久说一句:“是他不让你见我吧?
  “嗯,他不喜欢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会不高兴。”我胡乱找着理由。
  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这原因吗?不因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
  我被他说中心事,颇有点儿不安,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猜测。
  安德烈问:“他爱你吗?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我回答不出来。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以前他绝口不提孙嘉遇的任何事。
   “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闻地叹息,轻轻挂上电话。
  一声细微的咔嗒,耳边随即传来嘟嘟声,我握着话筒失神半天。
  遗憾是有的,但我只能这么做。理解不了脚踏两只船的心理,那样踌躇徘徊,只说明一个问题,两个都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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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天啊,我将坐在炉火边忘怀一切,而只把亲爱的人儿看个不停。我们将等待时钟滴嗒作响,从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让嘈杂的人们散去,那时我们将不会分离。
  
  --------------------------------------------------------------------- 普希金 《冬天的道路》
  
  孙嘉遇的腿伤痊愈,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头,此刻应该是新绿初绽,桃花灿烂,奥德萨却依然冰天雪地,但从黑海吹过来的风,已柔和了许多。
  他在张罗人马去喀尔巴阡山,号称今冬最后一次滑雪。两个多月的禁足,几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劝阻不住,有点生气,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嘟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很有兴致地研究我:“你说,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儿,都变得啰啰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么跟我妈一样?”
  “讨厌!”我扔下箱子开始罢工,“我不去了,您爱谁谁!”
  “诺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号准我的脉,慢悠悠地发问。
  我象被捏住七寸,什么也不说了,老老实实重新开工。
  诺瓦瓦利斯卡是乌克兰著名的小城,距离我们要去的喀尔巴阡雪场,只有两百多公里,盛产民间音乐家,我慕名已久。为了这个小城的风情,还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发那天,一行十几辆豪华车,浩浩荡荡穿过市区,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来了什么重要人物, 纷纷举手敬礼,神情庄严而肃穆。
  我在车里笑得直打滚。
  孙嘉遇那辆命运多蹇的宝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迹。惟有一块电路板出了问题,只能寄到德国本部调换,为时三个月。
  坏掉的部分,影响的是倒车系统。每次去饭店或卡奇诺,别人扔给门童的是车钥匙,唯有孙嘉遇递上的是小费,因为需要动用人工,把他的车从车位里推进推出。
  所以出发前他死乞白赖地纠缠很久,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方劝动邱伟,同意出借他心爱的四驱越野车。
  到了目的地,我们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英明。
  雪场的缆车是前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早已破旧不堪,这批人又一个比一个惜命,死活不肯坐缆车,只好一起开车上山顶。
  行到一半出现状况,山路陡峭雪地湿滑难行,其他车都开始四轮空转,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欧宝四驱还算争气,总算能往前走。
  路边看热闹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听到后面一叠声叫“小孙——”,孙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极不情愿地跳下车,站在车队前方观察很久,又拉过一个山民比划半天,取出几张美钞塞他兜里,最后那人点点头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问孙嘉遇做什么,他只是装深沉,一句话也不说,惹得那帮人一片笑骂。
  二十分钟后,那个山民带回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当地人,全是目测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孙嘉遇的指挥下,一辆车给分配两个趴在车头上,场面蔚为壮观。
  我忍住笑,睁大眼睛看这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结果引掣一响,第一辆车居然缓缓移动。口哨声立刻四起,众人大哗,兴高采烈回自己车上。幸亏都是好车,马力足够强劲,一口气全到了山顶。
  下山的时候我被孙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骗我:“你不是滑过吗?会刹车不?会拐弯不?会这两样就行了,跟着我,保证你没事儿。”
  我就信了他的话,战兢兢跟在他身边。开始还能齐头并进,几百米之后他越滑越快,我吓得大叫:“慢点儿,你等等我!”
  他象没听见,远远甩开我,不管不顾恣意前行。
  我眼泪都要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头,滑雪杖摔出去十几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过几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级道,觉得自己运动细胞还行。可我哪儿知道,那是一马平川的人造雪场,鲜少障碍物,天然雪场却处处隐藏着陷阱,我几乎是一路滚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满头满脸都是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腹委屈,真的开始抹眼泪。
  孙嘉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特没良心地冷嘲热讽:“没我你不也下来了?摔过这一回,你就出师了!”
  “滚蛋!”我怒火中烧,举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没见过你这号男的,你他妈的不是人!”
  旁边人嘻嘻笑着起哄:“马克,你完了,还不赶紧的脱了衣服负荆请罪?”
  我气得要死,好说歹说不肯再来第二次。
  他只好耐着性子和我商量:“在这儿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干什么?”
  “去诺瓦瓦利斯卡。”
  “不行,说好了三天后去的。”
  “我不管,谁让你骗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赖,揉搓得他无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饭,就带着我离开雪场。
  有人提醒一句:“天阴得厉害,怕是又要下雪。”
  孙嘉遇抬头看看天色,没有太在意:“不碍事儿,如果顺利,最多三个小时,天黑前就能进城了。”
  
  但我们走出不远,天空就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半小时后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动,却赶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渺无人烟,夏日枝叶繁茂的白桦林,此刻一片荒芜,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我有点儿害怕:“还要走多久?”
  孙嘉遇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不知道,这雪真有点儿邪乎,路看着也不太对劲啊?”
  我趁机挤兑他:“你迷路了吧?还吹牛呢,说自个儿是GPS。”
  他扭过头,声色俱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人脸翻得倍儿快,真没意思!我撅起嘴把头扭向窗外。
  他从工具箱中翻出地图,还在啰嗦,“我发现自打认识你,就没断过倒霉事儿,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
  这才是典型的迁怒,我对着窗玻璃做一鬼脸。
  不过他此刻显然是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多的自信,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不会啊,地图上只有华山一条道。”
  再硬着头皮开出三十多公里,情况越发让人不安。
  不过下午三点,天色暗得象黄昏,能见度只有三米左右。积雪已经没过车轮。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雪花落地的声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泼或倾盆,这种罕见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好象天上有人端着一盆雪兜头倒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和这没头没脑无穷无尽的白色。
  “难道是世界末日?”我压抑着恐惧问。
  孙嘉遇张开嘴要回答,尚未发出声音,车身猛地一震,就听得轰隆一声,发动机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几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孙嘉遇用力捶着方向盘,骂道:“我靠,真是见了鬼!”
  他跳下车察看,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绒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顿时象沾了雪片一样冰凉。
  原来四个车轮都陷入雪堆,被彻底困住,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手机。”他向我伸出手。
  我摸出手机,显示屏上却没有一点信号,完全的盲区。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俩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惧。
  竟被困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孙嘉遇只穿件薄羊绒衫,嘴唇早已冻得乌青。他爬回司机座用力关上车门,两手哆嗦着点着一支烟。
  “怎么办哪?”我又冷又怕,搂着双肩直打摆子。
他本来沉着脸,扭脸看我一眼,伸手打开暖风,再回头已是若无其事:“没事儿,太寸了就是。等会儿说不定有路过车,我们搭车就是了。别抖了,怪让人心疼的,真的没事儿。”
  “都怪我,不该闹着今天来……”我呜咽。
  “瞅你那点儿出息吧。”他一脸无奈地按熄香烟,向我伸出手,“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我挪过去贴进他怀里:“对不起。”
  “唉,你个傻妞儿。”他叹气,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都这会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跟着我总会有办法,咱一对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挂着泪花儿吃吃笑出来。
  “能见度这么低,反正走不了,索性等雪停了再说。雪场那帮人今晚联系不上,也会想法儿找我们。乖,别怕别怕!”
  他这个拥抱,令我感到异常的干净纯粹。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其中不再隔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会不会有直升机来营救?”
  他拍着我的脸笑:“想什么呢?你以为拍好莱坞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帮火并当作拍电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傻乐什么?”他问。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几乎笑出眼泪:“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对儿!”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他仰起脸,很久没有说话,笑得有点奇怪,过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赵玫,问你个事儿。”
  “嗯,问就问呗,你怎么这么严肃,怪吓人的。”我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这个人吧,又好色又没责任心,也一点儿不会甜言蜜语,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他还真坦白,可说得也真对。我侧头想一想:“不知道,也许上辈子欠你的。”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外。窗外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风呼呼吹出来,我觉得颇有些荡气回肠,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
  并不是刻意讨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他并没有追问,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点累,让我躺会儿。”
  半天听不到他说话,我以为他已睡着。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为我英俊潇洒,风流多金?”
  我说:“呸!”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块巧克力。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发誓说听到了狼嗥。
  他被打断睡眠,相当不耐烦,故意吓我:“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
  “它们不傻嘿,瞧瞧,没有几两肉,啃起来又忒麻烦。”他用手臂遮着脸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看看,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我立刻反应过来,“哇,雪把门堵了!”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最后我们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块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早饭中饭,一人一根香蕉。区区一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顷刻就被寒冷吸收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孙嘉遇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大雪。
  我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几乎支撑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让给孙嘉遇。他是男人,估计饥饿的感觉更加难捱。
  他手里拿着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凌晨四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我绝望地坐起来。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赵玫,过来,靠近点儿。”他抱住我。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听话,甭怕。”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 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 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肉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
  “说……说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宝贝儿,听话,别睡!”
  “嗯……不睡……”我依旧东倒西歪。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你疯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你想冻出毛病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别动!”
  “嘉遇!”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孙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跟你说个笑话,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今儿虽不是牡丹是朵玫瑰,总算遂了愿,勉强赚了。”
  他变着法儿逗我笑,好避过清晨最困的时候,我明白。可是因为冷,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抖得声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吗?我没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这回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我终于替他把羽绒服的拉链合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着,很配合地说:“你刚才那笑话真粗俗,带色的笑话也有雅的,听我给你讲一个。”
  以前从《笑林广记》中看到的,印象相当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有个老头儿,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从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么意思吗?”
  他打岔:“就是每天床上运动呗,我当然知道,多好的运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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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闭嘴听我说!”我白他一眼,“然后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床,大夫切完脉告诉他,阁下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从床上坐起问道,噫,脑髓可供战几回乎?”
  他大笑:“你这家伙,原来是个蔫儿坏,真看不出啊!”
  
  太阳出来了,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地面的温度,却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干柴。”孙嘉遇从车窗里钻出去,回来的时候,臂弯里抱着一搂枯树枝。
  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时候,直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
  我蜷缩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焰的温度让冻过的皮肤热辣辣作痛,但比起黑夜里的挣扎,却是说不出的幸福安乐。
  我傻笑,幸福的门槛,原来只有这么低。
  孙嘉遇取出千斤顶和工具,卸去越野车的四个轮子。
  “你干什么?”我大吃一惊。
  没了车,在这荒原里就等于断了腿。
  “先顾了眼前再说。”他把一只车轮扔进火堆,拉着我挪到上风口。
  橡胶很快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滚滚浓烟顺着风势扶摇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车轮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烟火能够成为求救信号,吸引到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没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终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去,温度骤降,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过这一夜。胃里空无一物,先前那种尖锐的刺痛,好像被牙齿反复啮咬的感觉逐渐消失,被似有似无的钝痛代替。
  随着阳光一线线消失,心脏也一点点被掏空,也许这是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妈,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雾。
  因为寒冷的刺激,孙嘉遇的胃痉挛再次发作。怕我担心,他一直咬牙忍着。但是这次发作,比我上次见到的要严重的多,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觉,脸色纸一样惨白。
  我手忙脚乱在包里翻药,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怎么也撕不破药片的包装。
  我把手放到嘴边,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那微弱的气体哈出的瞬间就被寒风吹散。
  我完全崩溃下来,一边哭一边抱住他:“你别这样,我替你!我替你成吗?”
  他终于醒过来,凝神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和难过,“傻妞儿……总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说得对,哭有什么用?我用力抹去眼泪,因为眼泪救不了命。
  矿泉水早已结成了冰块,我打着摆子放在怀里暖着,终于化开了一点。药物送下去,二十分钟后开始发挥作用,孙嘉遇的脸色渐渐复原。
  我问他:“这病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爸去世那年开始的。”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查过无数遍,没有任何器质病变,心因性的。”
  他提到一个听上去颇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的父亲。
  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他曾负责文教口,后来受到XXX贪污案的影响,晚节不保。他父亲生前的官职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行业内多少也算有点影响。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着他:“一点儿不象。”
  他平日看上去虽然嚣张,却没有一般高干子弟的跋扈。
  孙嘉遇笑笑,神色极为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案发的时候,我还在匈牙利。其实在那个案子里,我爸只是个小喽罗,最底层那种。为了退赔,几乎要卖掉姥姥姥爷的老宅子。后来他进了医院,家里一天三个电话催我赶紧回去,我为等笔钱带回国,在匈牙利耽搁了三天,等赶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气,临走前一直问我妈:嘉遇怎么还不回来,我有话要嘱咐他。”
  我情不自禁握紧他的手。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和我说什么?”他低下头,手指遮着眼睛,半天没有动。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起。每个人都有过去的伤心事,他说出来可不见得是为了听同情的话。
  他在极度疲惫中昏昏沉沉睡过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依然不见一点儿血色。
  我四处寻找可以帮助御寒的东西,无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里一动。
  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军刀,此刻派上用场。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绵,一片片塞进他的衣服里。
  他被惊动,坐起身握着我的手:“留一半给自己!”
  “不!”我异常执拗。
  他无奈:“傻妞儿,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机,先自救再想别人,不然你会连累旁人,懂不懂?”
  我说我宁愿不懂。
  他搂过我,脸埋在我的发丝间,还是说:“你个傻妞儿。”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想哭却哭不出来,头一次理解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人类的生存能力,有时候坚韧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我们面临一个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离开这里寻找人烟?
  如果我们没有迷路,如果地图的标示正确,一直朝着西北方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村落。离开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这里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们。
  “投硬币吧。”孙嘉遇说,“富贵由人,生死由天。这时候听听上帝的声音,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我没主意,当然也没意见。
  “一二三……”硬币被高高抛起,在座椅上咕噜几圈,滚到椅子下面。我们两个一起俯身,伸着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

  最后一只轮胎燃烧后的残迹,还在冒着缕缕不绝的青烟。
  孙嘉遇仰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着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半张脸,看不清镜片后是什么表情。
  我安静地等着,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实在担心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会让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终于回头,雪镜已经摘下,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他一直都掩饰得不错。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指南针,“三四个小时内,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其他的,只好听天由命。”
  “三四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人类在雪地里,最多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过极限,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并不想明白。用力揉搓着脸上冻僵的肌肉,我努力笑笑:“无所谓,我宁可栽在路上,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他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我这人是个祸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这种时候听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经历,再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失去知觉的几分钟,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复说着,心疼得揪成一团,“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爱不爱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搂着我没有说话,胸口却在急剧地起伏。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把火灭了,我们走。”
  
  视野中是一片平展展无边无际的白色,雪把一切沟壑渠坎都已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孙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招呼我:“踩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拉下,踩实了再落脚。”
  过一会儿又叮嘱:“千万甭走神儿,当心摔到沟里去。”
  没有在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绷得几乎要噼啪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沉重,沉重到双腿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被热汗浸透的内衣紧贴在身上,象一层冰冷的铠甲。饥饿和疲倦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但我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气,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渐渐地,双腿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不受大脑控制,所有的动作,都变作机械的重复。
  勉强再走十几步,我双膝一软跪下去。虽然穿着滑雪裤,但雪实在太深了,积雪顺着裤缝钻进去,冰冷的感觉在缓缓向上蔓延,膝盖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膝盖却象刀剜一样疼痛。
  孙嘉遇深一脚浅一脚趟回来,伸手到腋下想搀我起来。但他显然也精疲力尽,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镜,喘着气说,“我留这儿等你。”
  “别说梦话,起来,接着走!”
  我不想再挣扎,一心想放弃。寒气正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变得极其敏感,我觉得自己象裹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浑身都疼。
  我摊开手脚:“我累了,不想动。”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便挨了一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孙嘉遇发怒,眼睛里象着了火,他开口骂:“你他妈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我装没听见,拧着一动不动。
  他揪着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来!”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个人走,找到人再回来,不然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东西剥开,递在我嘴边:“都吃了,听我的话,咬咬牙起来接着走。”
  这是我们最后半块巧克力,危急关头可以用来救命。
  我闭着嘴连连摇头。
  他蹲下身,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赵玫,替你爸妈想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能够想象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开嘴,咬下一块巧克力。半溶的诸神之美食滑过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让父母为我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他说他要带我去奥地利。我向往这一天。还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我没有见识过,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甘心。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下身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别哭时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声说:“一点点蹭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仔细看看地势,索性侧过身,想顺着斜坡滑下去。
  可没想到雪下竟然藏着石头,行到中途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恍惚中听到孙嘉遇喊了一声“赵玫”,我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于是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孙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睫毛密密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我吓坏了,翻身爬起来,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破涕为笑:“你还活着……”
  他抬起头,像是捡回了方才的记忆,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妈的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挑块好地儿……”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至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休息。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实现,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说:“你也是个祸害,不祸害完我是不会罢了的,咱俩一对儿祸害遗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他,从开始就爱着他。有些话,我想了那么久,却总也说不出来,只怕话一出口,便让自己落在下风,从此万劫不复。从来没人教过我,爱一个人,原来这样辛苦。
  “嘉遇……”
  “嘘——”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别说话,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象是马达的轰鸣声,那声音渐渐汇集,远处一个黑点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一下站起来,脱下滑雪服在头顶拼命挥动。
  橙黄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的标志,是“东方红”三个中文大字。
  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朝我们飞快跑了过来。
  我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镜仰望上天,全不顾刺目的雪光。上帝啊,您老人家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镇静,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眼含热泪的正常反应,因为我已经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们被包上干净的大衣,七手八脚送上拖拉机。孙嘉遇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从今后跟着救星共产党,管教山河换新装!”
  这是文革中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因为那辆救命的拖拉机,真的产自中国,出厂于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终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
  
  我和孙嘉遇被送进当地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力透支和轻微的冻伤,医生啧啧称奇,连说奇迹。
  唯一的意外,医生注意到孙嘉遇右臂肩窝处一片青紫瘀斑,几经询问,才知道他肩关节处曾经脱臼,把我拉出雪坑时伤到的。听得我差点儿心疼死,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忍着剧痛自己给捣腾复位的。
  这人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打上绷带,却开始呲牙咧嘴地装样,哄着年轻的小护士帮他穿脱衣服。
  我躺在旁边病床上,一直冷眼瞧着,趁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挥挥拳头,威胁他当心。
  邱伟和老钱听到我们脱险的消息,当即从奥德萨开车过来。见到孙嘉遇,邱伟一改常态,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白痴啊你,没学过雪地求生怎么地?为啥不呆在原地儿等着?为借这几辆拖拉机,我们费了多少唾沫星儿你知道吗?”
  孙嘉遇赔笑:“哥们儿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
  邱伟更怒了:“你好意思说?要不是赶巧儿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人家小姑娘……”

  孙嘉遇垂着头再不敢出声,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头回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老钱替他解释:“也别怪他,当时情形逼的嘛,谁碰上那阵势都得乱了阵脚。”
  “你甭帮他说话!”邱伟朝老钱怒目而视,“我和他认识十年,他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大爷的,什么拧巴他来什么,旁人劝的都是扯淡!”
   我瞅着这仨人直乐,心里话:大哥,你现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个儿宝贝爱车的模样,我保证你只想说一句话四个字,你去死吧!
  我没忍住,到底哈哈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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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 普希金 《该走了,亲爱的》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一片一片蜕皮。我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而且十分恐惧,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
  我埋怨孙嘉遇:“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
  “呃,你脑子进水了吧?”他至为震惊,表示无法苟同。
  我反唇相讥:“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哟嗬,”他伸手拧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顶嘴了?你说,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闪身躲到门后,斜着眼睛说:“再欺负我,我就给你断炊,我饿死你!”
  听了这话,他反而坐下了,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谁说的,说喜欢我欺负她……”
  这个流氓!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飞红。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因为生了冻疮,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许久不见消退,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关键是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可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正常练琴。
  我气不过,作势抽打他的脸颊:“你还说你还说,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谁说我不心疼?”他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
  我只好住手,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从诺瓦瓦利斯卡的医院一返回奥德萨,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
  有这位阿姨帮忙,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开始专心功课。
  晚上吃完饭,我通常先练会儿琴,老钱和邱伟一回来,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诺赌场消磨时间。
  周末闲下来,他会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馆。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但身边跟着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隔着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旧物,璎珞纷繁华美依旧,但毕竟物是人非,当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满心惆怅之际,却因他在身边,依然有踏实的感觉。
  步行街两侧有不少品牌专卖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门槛,突然间全部向我敞开。我相信,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体验。
  经过一家内衣店,孙嘉遇硬把我拉进去。
  我挑了几件款式保守的长袖睡裙,比在身上给他看,他都摇头表示不满意。
  两名店员中有一个是中国人,她在一旁察言观色许久,从柜台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孙嘉遇脸前。她还真明白,知道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谁。不过一旦看清楚这睡衣的设计,不仅我,连见多识广的孙嘉遇都被惊着了。
  上下两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绣着两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严格来说,就是几根细带,只在关键部位贴着一大一小两片黑色的叶子掩人耳目。
  孙嘉遇呆了片刻,惊讶之下脱口而出:“靠,这衣服哪儿是给人穿的?纯粹就是让人脱的嘛!”
  声音还挺大,于是举店皆惊。那中国店员翻译给同伴,两人同时看向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出了门,我照着他屁股就踢了过去。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利索地跳开。我使的力气太大,脚下一空平衡顿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经几步蹿过马路,转身看到我的狼狈样,忍不住大笑。
  我耍赖不肯起身,等着他来扶我。
  他也不动,站在马路对面满脸坏笑着与我僵持。
  此时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爬满断崖的山楂树争先恐后绽放着粉白晶润的花朵,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暗香袭人。
  太阳照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路边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有轨电车从轨道上叮当叮当经过。
  湿润的海风扬起他乌黑的头发,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炽的山楂树,那一树一树雪白的山楂花,象挂满枝头的细碎冰片。
  我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恍惚,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并不知道,这幅春天的画面,日后竟会成为我回忆中最美丽的一瞬,因为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里的烛光,照亮了所有关于乌克兰的记忆,让它不再那么狰狞。
  但人们却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金黄的落叶,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景色更加宜人,说得我心向神往。
  不过眼下有一个更吸引人的节目,奥德萨四月一日传统的愚人节狂欢游行,盼了很久,终于到了。
  
  在乌克兰人的心中,愚人节其实是起源于奥德萨的。这个位于黑海东南岸的地方,曾被称为南方的“巴米拉”,拥有和圣彼得堡一样辉煌的过去,全世界唯一一个把四月一日愚人节定为官方假日的城市。
  这一天的奥德萨,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城市。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滨海公园汇拢。
  我和孙嘉遇沿着普希金大街,被裹挟在欢快的人流里,不停地往前走,因为怕失散,我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着头发,戴上眼罩扮成海盗的模样。孙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厅中的两只孔雀翎被他绑在头顶,迎着风呼呼乱颤,象京剧里的武小生。腮帮上还贴着一颗海绵做的巨大肉瘤,颜色形态几可乱真。
  说起来都是我的主意,难得他不反感,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竟兴致勃勃地随着我胡闹。
  一路上不时被素不相识的行人用充气锤敲到脑袋,回过头就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装束,还有灿烂的笑脸。
  在半圆广场,军队的方阵先过去,后面就是五彩斑斓的花车游行。每一辆花车经过,我们随着身边的奥德萨游人,肆意地跺脚、吹口哨、鼓掌欢呼,兴奋得一身热汗。
  下午三点表演完毕,人群轰然四散,纷纷涌向路边的餐饮店。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拉着孙嘉遇飞快跑进一家餐厅。侍应生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圣诞快乐!”
  我楞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摇着孙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却翘起嘴角不屑地说:“知道什么是‘四月傻瓜’吗?就你这样的。”
  论起煞风景的冠军,一向非此人莫属,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来,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莹的玻璃碗里,碧绿的生菜叶子上撒着碎芝麻粒和绿胡椒,倒是非常悦目。
  我还没有接受教训,埋怨道:“这家大厨是不是犯困了?怎么头道菜就把沙拉上来了。”
  孙嘉遇眉毛眼睛几乎全皱在一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天我得带你去测测智商。”
  “嗯?”我听他话里有话,掀起生菜叶子一看,下面居然藏着两小碟开胃酒,原来是愚人节的把戏。
  “傻瓜。”他喝口酒说。
  接下来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开来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后的结束游戏,是两颗放在药盒里的口香糖。
  “真好玩儿!”一顿饭的时间,我吃了不少,也笑个不停,心情极其愉快。
  孙嘉遇却没吃什么,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烟看着我微笑。一缕轻烟从他的唇间袅袅升起,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头顶,光影斑驳间有种真实的温暖。
  
  这顿饭消耗了很长时间,等我们走出餐馆,太阳已经落到海平线以下,天色逐渐暗下来。
  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边,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
  早在1824年,叶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这座城市之前,奥德萨其实是一个吉普赛人的聚集地,在俄罗斯地区,他们被称作“茨冈人”。城里如今还有很多这样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以算命、贩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好奇心发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孙嘉遇对此类封建迷信的勾当一向鄙视,哼一声说:“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样,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饭吃,有什么真本事?”
  那女人闻声蓦然抬起头,街边的路灯照着她满脸的皱纹,象只风干的核桃,只有一双眼睛,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不像人类,倒像是猫儿的眼睛。
  我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地躲到孙嘉遇身后。
  她却紧紧盯着我,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语气中充满萧索不详之意,令人遍体生凉。我揪住孙嘉遇的外套,怯怯地问:“她说的什么意思?
  孙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问她:“那我呢?”
  那吉普赛女人上下端详他,咧开没有牙的嘴微笑,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我离得远,那女人的俄语发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几个单词,并没有听太明白。
  孙嘉遇唇边的笑纹愈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紧张地追问:“她跟你说什么?”
  “甭理她!江湖骗子嘿,居然给我念诗,以前听过这种新鲜事儿吗? ”
  “诗?什么诗?”
  “让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么‘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听听,多有诗意多浪漫!”他低下头笑,轻轻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对啊赵玫,这话明明是对你说的……”
  我却笑不出来,那女人的声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后,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愚人节,愚人节……”我拼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这两段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直到周日妮娜进城,瓦列里娅也带着伊万来看爸爸,屋内一时人满为患。纠缠几天的不安,才在这种人间烟火里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参加教堂的主日弥撒,我担心她行动不便,便自告奋勇陪她过去。
  
  来乌克兰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进教堂,相当好奇。教堂正中华丽的祭坛,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头仰望上方的耶稣受难图,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感觉。
  仿佛脑海中所有的起伏波澜都已远去,只余宁静和安详,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湾。渐渐胸口酸痛,有流泪的冲动。
  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点不知所措,低声讲给妮娜听,她微笑,却没有说话,伸手搂一搂我的肩膀。
  等弥撒结束,孙嘉遇开车来接我们。出了教堂门,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车。
  车的主人正仰着头,专注凝望教堂顶部的钟楼,神情恍惚象飘在千里之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轮廓清俊,映着斜阳侧面看过去极美。
  我远远地欣赏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妮娜回过头叫我:“玫……”
  我脸一热,追过去扶她下台阶。
  坐定以后我问孙嘉遇:“你怎么不进去?”
  他关上车门,却用中文回答我:“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适合?弥撒挺有意思的,我听得都快流眼泪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会对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这话说得真有气质!我一时没有咂摸出其中真实的含意,正琢磨着,他又说:“你那点儿脑容量,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沟,知道吧?”
  我最讨厌他用这种口气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
  当着妮娜,他不好意思出声,只把脸皱成一团。
  但妮娜还是看见了,不过没有揭穿我。她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心疼地说:“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孙嘉遇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温存,又不好做得太明显,略微侧身,他解释:“马上要到春夏换季的时候了,水路进口的货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亲自动手,谁都不放心,不累才怪。为什么不找人帮你?”
  妮娜表示赞成:“玫说得对。”
  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不好朝着妮娜去,只能教育我:“你懂什么?大人说话甭多嘴!”
  妮娜无奈地对我笑,我吐吐舌头,冲着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几下扇耳光的动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别墅,又留下几箱食品和水果,孙嘉遇载着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纠缠刚才的话题:“你和老钱合作那么些年,干嘛不让他多干点儿?”
  “说你懂个屁你就是懂个屁!”妮娜不在,他说话也就不再顾忌,“能让他做我早让他做了,还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到底为什么嘛?”我并不生气,依然低声下气地询问。
  他被我烦得不行,三言两语妄图蒙混过关:“清关这生意,有三条线是命根子,一是海关,二是运输,三是那什么……那个……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这三条线交出去,就等于把生意和盘送给别人,明白了吗?”
  “还是不懂。”我摇头,“为什么老钱不行?你们不是合作伙伴吗?你不信他为什么还和他混在一块儿?”
  他刷的扭过头,飞快地扫我一眼:“口口声声老钱,你得他什么好处了?”
  “胡说,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转身凝视着前方,明显迟疑,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过几件事儿,让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为我不愿意做甩手掌柜?”
  “哎,那你们为什么凑一块儿的?”
  “我刚来乌克兰的时候,是老钱最倒霉的时候。他辞了公职跟人来淘金,做了两单进口就赔了两单,把亲戚朋友凑起来的本儿赔得精光,赔得他几乎上吊。那时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个帮手,就找到他,这么着才凑到了一块儿。
  “这么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领口,仔仔细细摸着他的胸口和锁骨,“妮娜说你瘦了,我怎么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头作势要咬我:“一边儿老实呆着去,别趁机占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性再多摸两下,一边吃吃笑。
  他直叹气:“你学坏了小妞儿,以前多淳朴一姑娘!”
  “哼,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乐呢,装什么纯情啊?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鸟生鱼汤比韦小宝韦爵爷还生猛的时候了?”我嗤之以鼻。
  
  过几天就是孙嘉遇的二十九岁生日,外面大队人马要在奥德萨饭店给他做寿,他带我一起出去吃饭。
  饭桌上他显然变成攻击的目标,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
  “你小子太过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
  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连连告饶:“兄弟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众人大哗,纷纷上来灌他喝酒。他自觉理亏,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很快进入临界状态。
  邱伟最后看不过去,上前解围,“得了吧你们,别口是心非了,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儿谁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还有你们什么戏?”
  孙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说:“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这是帮我呢还是毁我呢?”
  那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我看他脸色已经发白,连眼圈都红了,依旧死命撑着来者不拒,忍不住一脸愠怒夺过酒杯:“不就因为他天天呆在家里吗?这酒我喝行不行?”
  满桌喧哗顿时安静下来,象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众人的眼光,包括孙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尴尬,伸手按住杯口:“别胡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我赌气推开他,抢着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下去,再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还有没有?我陪着!”
  噗嗤一声,有人打破沉寂笑出来:“哎哟小孙,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朋友挺豪横的,行,厉害!”他翘起大拇哥,“得,咱也别难为人小姑娘,来吧,哥几个自己喝!”
  孙嘉遇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盖上,低声问:“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我酒量其实甚浅,一杯酒下去就头晕得厉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扫兴,坚决地摇摇头。
  酒至半酣,遗下满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啸一声,直接杀去了卡奇诺。
  坐进车里我醒过味儿来,心虚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没有。”窗玻璃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吓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叽叽的,想不到还有这血性。”
  我捧着滚烫的脸颊没有说话,亦为自己的勇气吃惊。
  时间已近十点,卡奇诺里热闹依旧,一层大厅里人声鼎沸。
  方才喝下的酒精,这时候开始彻底挥发,孙嘉遇怂恿我试试轮盘赌,我酒壮人胆,真的坐上去,捡了最简单的红黑单双来玩。
  谁知那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连赢数把,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筹码。
  庄家神色如常冷静,双眼却分明微露惊讶之色,连孙嘉遇都提起兴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输净离场的规矩,又换了一把筹码交给我。
  被赢钱的兴奋刺激着,我对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筹码推过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声:“双。”身后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单。”
  声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头,站在身边的,竟是彭维维。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质料奇特,由一朵朵半开的矢车菊花瓣勾连而成,中间空隙处一点一点露着雪白的皮肤,处处是诱惑,让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
  我怔怔望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她那儿搬出去之后,我还一直期望着,等哪天她气消了,再找个机会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维维实在陌生,那手挟香烟的姿态,已经完全带上了风尘之气,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好长时间不见了,老同学,看样子你过得挺滋润。”
  我感觉莫名的压力,随即转身寻找孙嘉遇,想从他身上借一点倚靠,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说,“他在楼上包间里,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我镇定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挺好,谢谢。”她微微笑,细长的烟卷贴着她丰润的双唇,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移动,“他们男的在楼上说话,我们来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气没有任何波澜,抹得雪白无暇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以前对我说:赵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仰起脸看看二楼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间门都紧紧闭着,心中便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玩什么?”
  “你不是在玩单双吗?那就还是单双好了,不过我喜欢一把赌输赢,不喜欢一点点儿磨叽。”她随手把一摞筹码撒过去:“我押单,赵玫,你还是双?”
  “双。”我咬牙把筹码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圆圆的眼睛眯起来,仿佛带着不屑,“你手软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里的酒精“扑”一声似被点燃,我刚要回敬两句,有人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说。
  是孙嘉遇回来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处。
  彭维维看着他,软软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确定?不怕一把输个干净?”
  “维维,我输得起。”孙嘉遇的回答也干脆。同时向庄家做个手势,表示下注完毕。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我却分明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从孙嘉遇现身,她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轮盘开始飞速转动,上面的数字变得一片模糊。
  我盯着它,不知为什么,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轮盘最终缓缓停下,落在红色区域,单。
  很不幸,单数胜,我们输了。
  “对不住啊,两位!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笑纳了。” 彭维维摆摆手,立刻有人上来帮她收拾筹码。
   “不客气,这么漂亮的美女,输你我巴不得呢,我乐意。”孙嘉遇笑容轻佻。
  “哎哟,那就谢谢了!”她纤长的手指捏起几枚筹码,作为彩头扔给庄家,“孙先生,将来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万甭客气。”
  “一定。”
  “得,祝两位吃好玩好,咱们后会有期,拜拜。”
  她起身扬长而去,步履袅娜风流。两个年轻男孩跟在她身后,捧着筹码亦步亦趋。
  目送彭维维走远,我松口气,问孙嘉遇:“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太晚了,我们回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满痛惜,让我心里酸溜溜地满不是滋味。
  
  我们到家不久,邱伟和老钱就前后脚陆续回来。
  今晚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老钱坐下便开始发表评论,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们说那彭维维,原来多可人意多讨喜的一个姑娘,怎么变成现在这德行了?”
  孙嘉遇扶着额头不肯出声,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老钱也没个眼力价儿,依旧在啰嗦:“她到底是攀上谁了,牛逼成那样?”
  邱伟低声嘟囔两句:“我可不觉得她混得怎么着了。有人说经常看到她在卡奇诺里喝得烂醉,人都认不清。”
  孙嘉遇起身,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响往楼上走。
  “哎,我说小孙……”老钱叫住他,“那帮人今晚找你谈什么呢?”
  孙嘉遇站住脚,这回开口了,说得很轻巧:“合作。”
  “什么?”老钱和邱伟都立了起来,象受到极大的惊吓。
  我本来跟在孙嘉遇身后,被这两人的态度惊到,差点儿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孙嘉遇又跟一句。
  老钱吐出一口长气:“你说话甭大喘气儿行吗?吓我一跟头。跟他们合作?那不找死呢吗?”
  邱伟却说:“拒了也惹麻烦吧?”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转着眼珠看孙嘉遇,联想到赌场里彭维维的言辞,那点儿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孙嘉遇已经注意到我:“赵玫,回房换衣服去。”
  我明白,他这是嫌我碍事,想让我回避。我一扭身,带着积攒一晚的钻心委屈,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室,关上门直接扑到床上。
  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把头转到里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枕头已经湿了大半,潮渌渌地贴在脸上极不舒服。
  “赵玫。”他摸我的头发。
  我不吱声,脸朝下埋得更深一点儿。
  床垫微微颤动几下,他坐在我身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帮我个忙,明天把它交给彭维维。”
  我摸了摸,似乎是个信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我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气和地劝我,“今天她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你放心让我去见她?”
  这就把我当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来,气得直嚷嚷:“谁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事儿啊,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干嘛每次都连累我?我不去,爱谁谁!”
  他被我满脸的泪痕惊到,伸手胡乱抹着:“哎哟怎么哭了?就为输那点儿钱?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补给你,补双倍行不行?”
  “你才因为输钱呢!”因为被误解,我几乎愤怒了,从枕头下面抽个一个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哟,什么东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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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里面是个“都彭”的银制打火机,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为了买这个火机,我还专门去了趟银行,从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虽然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钱,但这份礼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钱,因为完全是我的心意。
  “给我的?”他很惊讶。
  “啊。”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着气回答,“生日快乐!”
  他笑了,翻过来掉过去看半天,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韵,然后低头亲亲我的脑门:“真是个乖小孩儿,谢谢!”
  我转开脸哼了一声,怒气却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
  他搂着我起会儿腻,又转回正题,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听话明天跑一趟,乖啊!”
  我翻开看看,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叠绿色的钞票。
  “这个给她?”我非常吃惊。
  “嗯。”
  “你想干什么?一夜买欢?”
  “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他笑出来,却笑得有点苦涩,“我不干什么,你明天就问问她,想不想转学到基辅或者莫斯科的大学,我愿意帮她。”
  我很不高兴:“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她到底跟过我,我不能眼看着她烂在泥里。”
  “你自己的风流债,自己去还吧,我没那功夫。” 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爬起来进了浴室。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他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维维的心结到底在哪里。以彭维维的条件,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人家会稀罕这点儿钱?
  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呢?没准儿她会认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负作用。
  他最终没有胆量自己亲身前往,倒霉的老钱被挑中做了炮灰,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的,这是走江湖的规矩。
  “女人哪女人,千万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老钱被骂得灰心,连连摇头。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大概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则不好发表任何意见,只能保持沉默。
  他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邱伟劝他:“路都是自己选的,谁该为谁负责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儿,甭说你,坦克车都拦不住。再说你招惹过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负责,你管得过来吗?”
  他这才勉强把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换季之际,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孙嘉遇和老钱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每天他们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等他们夜里进门,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为什么不上床睡?”他很不满,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你回来了?我给你热饭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来。
  “算了算了吃过了。”他按住我,替我盖好被子,低声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该减肥了小妞儿?怎么越来越沉?”
  港口噪音极大,面对面谈话也要扯着嗓门,每天回来,他的的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天天用白梨炖冰糖水给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东西,却不能控制他越来越紧张的情绪,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尽量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心想他压力太大,过了这段就好了。但最近几周他却是变本加厉,脾气愈加见涨,整个人象张弓,弦越绷越紧,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
  这天是个周五,他下午五点半打电话回家,嘱咐老钱晚上没事呆在家里,尽量别出去。
  原来当天他接到一笔大额的清关生意,按照常规,对方需要先付一笔定金。
  对方付了,四万七千美金,却是乌克兰的格里夫纳货币,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
  等双方把合作的规矩一一撕掳清楚,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孙嘉遇立刻飞车赶往最近的银行,路上却因违章超车被拦下,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金钱都买不动,跟他纠缠了半个多小时。
  结果五点一到,银行关了门,他只好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
  比较要命的是,奥德萨的银行周末并不营业,那些格里夫纳倒出来足有小半柜子,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
  老钱看到那一大堆钱,也被镇住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咯应?为什么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么路数。”孙嘉遇摇头,“整件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那主事儿的,一看就是个生手。反正这几天出入都小心点儿,别被人算计了。”
  我们各怀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这算什么事儿?老子还不信了,这就存到地下钱庄去,谁怕谁呀?”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地下钱庄”这个名字,可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以前一直以为它就是高利贷的同义词。
  说起来地下钱庄算是“灰色清关”的衍生物。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银行,因为逃税漏税,或者来源不明,存到银行等于自我暴露。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
  地下银行于是应运而生,服务对象不仅仅只有中国人,还有阿拉伯和独联体,甚至来自西方国家的商人。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怎么也要有点银行的气势,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一张普通的书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钱庄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我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完了。你还想干什么?”孙嘉遇拉起我出了钱庄。
  坐进车里,我捏着那张白条仔细察看,甚觉不可思议:“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
  孙嘉遇笑了笑:“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很轻,却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
  我抬头打量他,忽然感觉到恐惧。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
  “嘉遇。”
  “啊?”他回头,顷刻已恢复了常态,“干什么?”
  我把白条递给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你留着吧,过些日子提出来,申请外面学校时正好用得着。”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识收拢,紧紧握着那张白条,手心微微有点出汗。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折成人民币几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这么大一笔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见我抬头,迅速移开目光。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
  “学费太贵了,暂时不考虑。”我说。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我若收下这张纸,立刻便有了价码,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比较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脸,特肉麻地说:“你挣钱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着糟塌。”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开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觉异常的疲倦和无趣。原来即使一同经历过生死,依然无法坦诚相对,一旦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要和他接着玩猜心游戏。
  
  这笔生意,最终应了孙嘉遇的担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税区港口被蹲点等待的缉私警察抓了个正着,货物全部没收。
  因为这批货物价值太高,目标过大,孙嘉遇没有采用常规的做法,而是通过海关内线,将所有货物转移到保税区港口。屯在这个保税区里的货物,奥德萨并不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转,然后再运往罗马尼亚、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
  对比较特殊的进口商品,清关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税区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让目标摇身一变成为中转货物,从海关的入境货单上消失,然后再设伏偷运出港。
  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没有出过事,这一回竟阴沟里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孙嘉遇赶去海关上下打点,老钱被派到货主那儿通知出事的消息,却一去不复返。
  对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内或者归还货物,或者赔付货款,否则就撕票。
  那几天我只觉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来,又两天见不到老钱的人影,感到奇怪,问起孙嘉遇,他眼见瞒不过去,才告诉我老钱被扣做人质的事。
  至于院墙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么人都有,那边的人,我们的人,大概还有奥德萨的警察。”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老钱这个人,但处久了,多少也有点感情,这已经是老钱出事的第三天,对方提出的死限。
  孙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轻松,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进展,他安慰朋友:“我暂时扛得住,总有办法,你别为我担心。”
  那边不知说句什么,他还能笑嘻嘻地说:“算了吧,怎么说小弟也纵横江湖这些年,不能遇到点儿事就抱着姐姐的大腿哭吧?”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纠结在一起的心脏多少松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于是关门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
  当天吃完晚饭,他就换上衣服出门去了,临行前嘱咐我:“自个儿先睡,别等我!”
  停一停又说:“邱伟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儿大声叫他,听见没有?”
  我忙不迭地点头。等他一出门就直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窥探大门口的动静。
  那里停着三四辆乌克兰最常见的“拉达”车,没有熄火却都灭着车灯。孙嘉遇登上其中一辆,几辆车立即启动,一辆接一辆离开。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拧着窗帘,绞出一堆皱纹,几乎把花边绞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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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50 | 显示全部楼层
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随心所欲选中的人多么幸福 。?他的目光主宰着你 ,在他面前 ,?你不加掩饰地为爱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 《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攥紧手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深埋在膝盖中间。
  我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了大半夜,屁股下面凉浸浸的,寒意顺着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后面都变得僵硬,全身一动不能动。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只觉得心跳得难以控制,房间内似乎到处充溢着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气息,把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觉几乎窒息。
  邱伟的房间整晚亮着灯,不知他是否也同样辗转难眠。
  凌晨三点,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从朦胧中清醒,立刻竖起耳朵,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扑扑扑一路走上来。
  我跳起来拉开卧室门冲出去,果然是孙嘉遇和老钱。两个人都好好的回来了!
  我一口气泄下来,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
  邱伟显然也听到动静,他打开门,只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孙嘉遇的回答同样简单。
  老孙却一句话都没说,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直勾勾的,象受过什么刺激,摇摇晃晃往自己房间走。
  “老钱,下去吃点儿东西再休息。”孙嘉遇叫他。
  老钱顿了一下转身,木然地点点头。
  我赶紧说:“我让阿姨留了点儿半成品,我来做,很快就好。”
  吃饭的时候老钱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特意切了一盘牛肉,他一筷子没动,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来离开,还是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啦?”我边收拾碗筷边问孙嘉遇。
  “别管他,过两天就好了。”孙嘉遇额头撑在手背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蹲下身侧头去看他的脸色:“今儿没什么事儿吧?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
  “嗨,能有什么事儿?”他放下手,却笑得十分勉强,“甭收拾了,赶紧睡觉去,明儿你还得上课呢。”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他才从浴室里出来,掀开被子躺在我身边。
  我翻个身,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轻轻蹭着,低声说:“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刚才坐在地上还做梦,梦见又回到雪地上去了,这回换你掉进雪坑,我眼睁睁看着你陷下去,可是来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吓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声,拍着我的背:“你就爱瞎琢磨,快闭上眼睛睡觉,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声却不肯撒手,依然紧紧抱着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他的身体猛地挣扎一下,接着他转身用力搂紧我,脸埋在我的肩头。
  “怎么了?做梦了?”我被惊醒。
  “睡吧睡吧,没事儿宝贝儿,做了个噩梦。”他松开手,翻身背对着我。
  后来听到他在床头柜里翻东西,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伸手关了台灯。
  
  第二天他没有按时起床。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撑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皱着眉头,被子在身上裹得乱七八糟,好像睡得并不怎么舒服。
  我仔细地端详他,端详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还有弧线动人的双唇。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脸,手伸出去却僵在半空,因为我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药,已经少了几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个个刺心的黑洞。
  我尽量安静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过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门口,价值几千美金的外套,已经吸饱了水渍,皱巴巴地团在地上,彻底泡汤了。
  我轻轻叹口气,抱起这堆衣物送到楼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贴近鼻端,若有若无的,我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过年时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火药味。
  开动洗衣机前,我照着以前的习惯,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证件、零钞和票据整理清楚。手包里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儿搅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转过来。
  一声脆响,有件金属东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着光滑的台面滑行一段才停下来。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枪管的烤漆黑得发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却精致而冰冷,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张力。
  这不是玩具,这是一把真正的苏制手枪。
  那么刚才闻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药味,而是子弹出膛后的硝烟。真正的子弹,出膛后能呼啸着穿透撕裂人体的子弹。
  我呆呆地立着,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去碰触那块金属,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很久以前安德烈说过的话,突然回到耳边。他说: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孙嘉遇从楼上下来,看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这点儿了,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他坐下来,完全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着他,气愤之下声音都是抖的,“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床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担?”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因意外而震惊:“你发烧啊你?一大早说胡话。”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质问他:“这是什么?这里面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手包,神色凝滞,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他就翻了脸,跳起来恼羞成怒:“谁他妈的让你动我东西来着?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眼泪一下冲出眼眶,伤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失去自控能力,冲着他大声嚷:“孙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还有心吗你?彭维维说我贱,我就是贱,除了贱,我他妈的还是一彻头彻尾的傻逼!”
  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站起身想离开。
  他一把拉住我:“你听我说……”
  我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手掌,胡乱拍打着他的头脸:“你放开我!”
  他把我拽进怀里,用力制住我的挣扎:“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消失。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艰难地挑选着词句,“我喜欢看见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忧无虑坐在钢琴前。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就觉得赚钱多少还有点儿意义。那些烦心事,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沦落到要女人分担压力,还算是男人吗?宝贝儿,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说到这份儿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会儿,终于软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绝不会放软了声音,说出他认为肉麻的话。我头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害怕你知道吗?” 我呜咽着说,“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实并不愿追究他昨晚的行踪,知道得太多烦恼更多,就这样吧,我愿意做只糊涂的鸵鸟。
  他抚着我的背,轻轻叹口气:“什么生意都要付代价的,能把这七八年维持下来,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别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说过带我去奥地利吗?我们走吧,毕了业我就可以挣钱,不用你养我,到时候我养你。”
  他被我这句话给逗乐了:“你的野心还真不小,要养着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软饭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要脸!”我挂着一脸泪珠笑出来,“那你跟我去奥地利吗?”
  “去,当然去。等我把这儿的业务结束就跟你走。” 他敷衍我。
  “你说话算话,甭忽悠我。”
  “我发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几点了?”他催我离开,“洗洗脸上课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课就行了。凡事有我,还没我迈不过去的坎儿呢。”
  
  那天之后,我平添了许多心事,变得极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样,脑袋挨着枕头就能睡着,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有时从梦中惊醒,满心恐惧地伸手往旁边摸一摸,察觉他依然在身边,才能放心接着入睡。
  五月底,我的专业课和俄语都通过了入系考试,但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狂喜。那把手枪带来的阴影,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许久不曾散尽。
  从考场回去,我很平静地给爸妈打个电话,把好消息通知他们。
  接电话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过多的兴奋,只问了问何时开始入系学习,以及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我问他:“我妈呢?我想和我妈说话。”
  爸说:“你妈出差了,不方便给你打电话,等她回来再说。”
  我感觉诧异,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满怀狐疑地挂了电话,开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来临。
  妮娜又找人帮我录了一盘练习带,连着她自己的推荐信,分别寄给了原来的同行朋友,两位在奥地利音乐学院任职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余下一个多月时间,我只需把几门预科专业课做个总结,同时等待奥地利学校的通知。
  孙嘉遇的清关业务停过一阵儿,过不久就恢复了正常。我相信他说的,没有他过不去的坎。闲暇时到处寻找奥地利的资料,天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边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道坎,他终究没有跨过去。
  
  六月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边闷头抽烟,客厅里烟雾弥漫。
  “今儿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了?嘉遇没回来?”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开窗换气。
  这两人抬头看着我,都没有说话。我的笑容凝住,心开始狂跳,有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邱伟看看老钱,老钱看看他,两人交换半天眼神,老钱才开口说:“几处仓库让警察连根儿给端了,小孙被扣在局子里。”
  我的脑子顿时乱糟糟变成混沌一片,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So what?”
  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
  老钱安慰我:“眼下还不要紧,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时,那些货可就麻烦了,他妈的都是坐实的走私证据!”
  邱伟纳闷地问:“我就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一掏一个准儿?”
  老钱脸皱得像个苦瓜:“可不单是仓库,早就开始了。这半个多月海关连续被扣了几单货。整个来势汹汹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场子来的!”
  这些我不关心,我担心他的人,他已经连续几天低烧不退,每顿饭只能勉强吃一点儿,警局里的四十八小时他能不能支撑过去?
  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我呆在家里等着,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
  两天后他终于被放回来,脸色灰败,眼睛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形。进门一声招呼也没有,直接上楼进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门,“你自己行吗?”
  门内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嘉遇……”
  有东西“嘭”地砸在门上,他在里面大声喊:“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小声说:“让他自个儿呆着吧,妈的那帮孙子整整疲劳轰炸了两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
  浴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不假思索拧开门锁就冲进去。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已经失去了意识。
  邱伟比我动作更快,冲过去抱起他,连声叫:“嘉遇……嘉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紧闭,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喉咙发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钱赶上来,“哎哟”一声楞在门口。
  还是邱伟最先反应过来,朝我们两个怒吼:“都楞着干吗?找医生!拿药棉和纱布来!”
  老钱慌慌张张去书房打电话,我冲回卧室寻找止血的东西,慌乱间竟把衣柜的钥匙别断在钥匙孔里,折断的尾端在我手心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几条干净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孙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医生说,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难以支持,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幸亏伤口不深,只缝了四针。
  他吩咐护士准备防破伤风的注射针剂,又关上卧室门,请我们回避并保持安静。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桌,三个人食不下咽,谁也没心思吃东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块石头,一个劲往下坠,连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可我还是忍着恶心硬把面条往胃里填,情况已经糟成这样,我不能再倒下来添乱。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灵魂开始逐渐归位。
  老钱吃完了就坐一边眯着眼睛假寐,邱伟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走过去:“邱哥……”
  他回头:“什么事儿?”
  “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皱紧眉头回答,“只能确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着气儿。不然凭着警察局那办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谁要跟他过不去,下这种狠手?”
  “说不好,不过确实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酝酿了挺长时间,专门冲着嘉遇他们来的。”
   我脖子后面似有冷风吹过,嗖嗖地凉:“是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邱伟仰起脸,嘴角有无奈的苦笑:“干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迹。就说上回……”他看看不远处的老钱,忽然停下来。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不肯说下去,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慢吞吞再点上一支,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邱伟的嘴是出了名的严密,如果他自己不愿开口,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很难套出他的话来,我不想难为他,于是换个问题:“那天你们说到仓库,都有谁知道仓库的具体位置?”
  邱伟摇头: “嘉遇一直很小心,连我都没有告诉过。”
  “那警察怎么会知道呢?”
  他还是摇头,缓缓吐个烟圈,然后回头叫老钱:“老钱你来。”
  老钱凑过来,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呼冤枉:“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不知轻重随便乱说?睡觉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链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说过。”
  “哟哟哟,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玫玫啊,仓库的事,运输公司和消防队,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里面猫腻的,可只有小孙我们三个人。”
  “你什么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讲过?比如说……你那个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安德烈也没有从我身上套过任何消息,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
  “跟谁我都没提过,我朋友也从来没有问过!”
  我觉得老钱说话信口开河,完全不负责任,颇有些生气,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见鬼了嘿!”老钱疑惑地摸摸头顶。
  我捧着马克杯,慢慢啜着滚烫的咖啡,努力让自己清醒,渐渐回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
  圣诞节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队过来灭火,然后老钱告诉我,他们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货转移到消防队的车库里,再往后,我在七公里市场撞破孙嘉遇和卡列里娅……
  脑子里忽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咔嚓闪过,我霍地抬起头:彭维维!
  因为瓦列里娅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孙嘉遇被警局传唤无罪释放之后,我曾和她提起过消防队的仓库。
  难怪她会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
  我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但我仍然坐着,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尽,然后站起来往门外走。
  “你上哪儿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对,老钱拦住我。
  “我找彭维维去,我问问她,要怎么着她才肯罢手。”我很镇静。
  老钱勃然变色:“关她什么事儿?你这孩子失心疯了?”
   “关她的事,关她很大的事。”我紧咬着牙关,感觉自己脸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让他死,因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开老钱,梦游一样拉开大门。
  “小邱,拦住她!” 老钱在我身后大叫。
  邱伟几步蹿过来,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已经语无伦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后我和她一块儿死!”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愤, 这一刻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冲动之下杀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里有刀,我会毫不犹豫砍过去。
  不计任何后果。
  邱伟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放松,一面柔声劝我:“赵玫,有话慢慢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老钱也追上来,硬按着我坐下:“这是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两个全这样,没一个省心的!那小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你和她拼命?找死呢这不是!”
  我争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绝望地崩溃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仓库的事……是我告诉彭维维的……”
  邱伟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气问我:“你说什么?”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钱摊开手,“这事儿是‘青田帮’做的准没跑儿了。他们眼红这块肥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去年秋天他们就在七公里市场里生事儿,小孙给过他们警告,生生被剁了一个人还不肯罢休。”
  邱伟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声。
  老钱却恍如未闻,依旧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诺,他们找小孙,就是不死心,还想在清关的生意里插一脚,被拒了开始想歪招儿,彭维维又跟的是帮里的老三,这多明显的事实啊!”
  他的话我听得并不真切,耳朵边嗡嗡直响。我只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大地震,残砖断瓦能把我从头到脚埋进去,不用见人,更不用见他。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说:“赵小姐,他醒了,要见你。”
  
  孙嘉遇斜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纱布,脸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见我进来,还是冲我虚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满心愧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凉,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过的四十八小时,心脏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算了,”他反复说着,只是两个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这些年总是计划,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才选择奥德萨,可是这儿真冷……”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奥德萨。”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没有任何焦点。
  我回头找医生,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轻声说:“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如果他觉得冷,就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脸问:“头疼不疼?”
  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满头大汗跑到医院。”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终于肯来见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我并不知道。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马上送医院。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始终没有出现,但他整个人垮下来,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觉。
  等我睁眼,已是六个小时之后,天色接近黄昏,光线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轻响。我翻个身,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来。
  “嗯。早醒了,这几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细细打量半天,“你梦见什么啦,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却清楚地记得,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我勉强笑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病着的这几天,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我还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关,会如何发落我。
  孙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我刚发现,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乖得象只小猫。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这样。”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还有这样当妈的?”他忍不住笑,却不小心触动伤口,咧咧嘴捂住额头。
  趁他精神还好,我煮了锅米粥,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他拍着矮几抗议:“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不得虐待战俘。”
  “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哪门子战俘?”我心里搁着事,无心和他斗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你裙下的败军之将,怎么不算?嗬,这菜你炒的?真不怎么样。” 依旧本性难移, 边吃边啰嗦,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场梦境,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不算也行,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谋——杀——亲——夫。”说完特得意地笑。
  “妈的,你还是病得太轻,才好点儿就张狂。”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我吓坏了,以为碰到他的伤口,扑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同志们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计,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坏吧,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出去泡妞儿!”
  他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唉,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我心疼,你得赔偿我。”
  我啐他:“怎么赔啊?”
  “叫我一声哥。”
  “想得美!”
  他腻我身上:“叫一声,就一声。”
  我勉强开口:“孙哥。”
  他咂摸咂摸味儿,摇头:“不成,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重来,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邱哥’呢?”
  我翻个白眼给他:“我要是叫他‘伟哥’你乐意吗?”
  他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还是听天由命。
  他毕竟还在低烧,和我说笑一会儿,便开始精神不济,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着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关灯出去,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嘀铃铃催命一样。我低声骂一句,赶紧过去接听。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客气地回复:“他正在休息,您留下电话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你去叫他起来。”
  我有点儿生气,又怕惊动孙嘉遇,依旧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他还病着,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
  我看看话筒十分恼火,电话打人家里,然后问对方是谁,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谁关你屁事?”直接挂了电话。
  出了门想起书房另有一个分机,索性返回去把电话线拔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从她旁若无人迈进房门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她的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张扬美艳,明明年纪不轻了,却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两颗眼珠更是黑得瘆人,看人时似两枚钉子。
  她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扫视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样寒气逼人。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昨晚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一个恭谨一个巴结,一个忙着递水点烟,一个赶着叫她“罗姐”,虽然老钱的年龄明显比她大上一截。
  这女人竟然就是罗茜。我双脚踏上奥德萨土地第一天就听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买帐、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传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十年间沧海桑田,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欢离合,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买了房子定居下来,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游艇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倔强地咬紧嘴唇。
  她坐在沙发上,从烟雾后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挂了我电话?”
  老钱在身后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愿地说:“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电话是您打来的。”
  老钱忙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罗姐您甭和她一般见识。”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接着她转过脸说:“这就是孙嘉遇的小女朋友?传得挺神,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过so so。”
  我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显然,她也迅速丧失了对我的兴趣,让老钱和邱伟在对面坐下,追问这段日子的前因后果。听到彭维维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头打量我半天,才评价说:“‘青田帮’那几个人,虽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乌克兰本地帮派的地盘儿,已经十年了。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整这么个局?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事儿和‘青田帮’究竟有没有关系,我看还得另说。”
   “就是就是,罗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彻。”
  老钱的马屁拍得实在太拙劣,不仅邱伟难堪地避开眼神,连罗茜自己都微微皱起眉头,她像是想起什么,看着老钱问:“上回被当做人质的那个,就是你?”
  提到这件事,老钱的脸明显抽搐一下,但很快挤出一脸谄媚的笑纹:“是我,您记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帮人什么来历?”
  “小孙打听过,可没什么收获。”老钱啰啰嗦嗦地回答,“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没头没尾的……”
  罗茜不客气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可你和他们呆了几天,就没一点儿线索?”
  老钱皱眉做苦苦思索状:“他们嘴都挺严的,说话特别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绰绰听一人说,他们老大在中非呆过。”
  “中非?”罗茜吐出一口烟雾,仰起脸笑了,“这些年独联体真成了垃圾中转站,什么人都往这儿奔……”
  这话把老钱和邱伟都骂进去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但都没吱声。
  罗茜掐灭香烟站起来:“行了,明白了,这事儿交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调停。警察局那边,就是钱的问题,你们自个儿搞定。至于那姓彭的丫头,不用理她,回头有她哭的时候。”
  “您费心您费心,谢谢您了罗姐!”得到罗茜大包大揽的承诺,老钱象听到天籁佳音,感激得点头哈腰。
  “孙嘉遇呢?能见人吗?我看看他。”
  我带罗茜进卧室。
  “姐,你怎么来了?”孙嘉遇看到她,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罗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说:“小遇,你别动。”
  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一声温存的“小遇”,由她做来,竟是旖旎万千,荡气回肠。简直把站在旁边的我视作无物,我心里立刻咕嘟咕嘟开始往外冒酸水儿。
  这还没完,她坐定了就开始使唤我:“帮我拿杯黑咖啡来。”
  哼,我偷偷撇下嘴,这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呢,嫌我碍她的事,又不愿说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识趣。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在厨房里磨蹭了十五分钟,约摸着该做的都做了,有什么体己话也差不多讲完了,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楼。
  正要伸手敲门,听到罗茜的声音传出来:“……不是我说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以前的不提了,就说最近这俩,一个毒的象蛇蝎,一个傻得象棒槌……”
  我脚下立刻象被胶水黏住,一步都迈不动了。
  片刻沉默,接着是孙嘉遇的声音:“姐你别这么说话,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儿……”
  “你就护着她吧!”罗茜冷笑,“年纪小?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闯江湖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回这么大一跟头,是怎么折的吧?……”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一步一步后退,慢慢地走下楼梯。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可是我发现,罗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神,还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甜香。
  最后我躲到后门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把下巴颌抵在膝盖上,呆呆注视着脚下的石材纹路。
  不远处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我扔块石子儿过去,它“呀”一声展开双翼,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
  那种夏日天空独有的深邃蓝色令我惊觉,原来奥德萨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咿呀一声,有脚步声一直走到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不是孙嘉遇,住了这么久,我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脚步,甚至他晚间回家,打开车的报警系统时,那“吱”一声响,我也能辨出和别人的细微差别。
  “赵玫,你坐这儿干啥呢?”是邱伟。
  从知道彭维维的事情之后,邱伟就待我淡淡的,我们之间似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我猜他已经完全把我当作红颜祸水。
  直到这几天我守着孙嘉遇一步也不肯离开,他眼底深处的冰霜才渐渐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能问你件事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别客气,问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警察较真儿,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他踌躇一下回答:“可能会按照乌克兰的法律量刑。”
  我顿时觉得眼前的阳光亮得刺眼,于是垂下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中间。
  他碰碰我:“赵玫……”
  我把身体转到一边,不肯抬头。
  “你甭害怕,还到不了这一步。”他的声音温和许多,“罗茜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她也能影响警察吗?”
  “如果她不行,还有东西行啊,钱,美金,Money……”
  我这才扭头看着他,咽口唾沫艰难地问:“罗茜和嘉遇……他们是好朋友?”
  我说得很隐晦,但相信邱伟一定听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儿去了?罗茜是嘉遇的师姐,他们俩一个学校出来的。”
  解释得如此坦白,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要么是邱伟在打马虎眼蒙我,要么是他太粗心。纯粹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纠葛,真不象邱伟说的,只是校友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特殊关系,在人前肌肤相触,暧昧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再陪我闲聊一会儿,邱伟还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顾,于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阳西斜,眼看着罗茜驾驶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潇洒离开,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土,然后裤兜里的手机开始响。
  “跑哪儿去了?”孙嘉遇劈头就问。
  我小声说:“在门外。”
  “赶紧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感觉恐惧,就像罪证确凿的罪犯即将听到法庭宣判一样,一步一蹭进了我们的卧室,离他远远地站着。
  “你站那么远干嘛?”他扬起眉毛没好气的问。
  我再往前蹭两步,还是不肯离他太近。
  他被我气乐了,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又不打你,吓成那样至于吗?过来!”
  我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请你坐下?”
  我机械地坐下了。
  他扳过我的脸,仔细看了半天,忽然叹口气:“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对吧?”
  我重重地点头,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叹气,手指拂过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总这么傻,将来可怎么办哪?”
  我嗫嚅,声音几乎闷在嗓子眼里:“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害你……”说着说着又觉得实在委屈,眼泪忍不住流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无奈地苦笑:“我又没骂你,哭什么呀?”
  我情愿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越这样我越难受,眼泪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别哭了。”他取过纸巾为我抹着眼泪,“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干过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学着长点儿心眼了。无论父母还是其他人,谁都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对一切。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这句话你得刻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
  我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
  “自己做过的事,甭管对错,都要学会自己承担责任,不能总是逃避,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叹气,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小倒霉蛋儿啊?”
  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急又悔,我抱着他开始大哭。想起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想起认识他八个月来的笑泪悲欢,满腹委屈涌上心头。我越哭越心酸,几乎要嚎啕。
  他没有劝我,只是紧紧搂着我,由着我把所有的难过倾泻出来,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终于哭够了,断断续续停止抽噎,虽然眼泪还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来:“邱伟说,会按乌克兰的法律量刑,那可怎么办?”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邱伟吓你呢,哪儿有那么背呀?真要那样,我在这儿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从头再来呗。哎,玫玫我问你,如果我什么都没了,你不会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来,擦干净眼泪回答:“你要是还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难说了。”
  “妈的。”他连笑带骂地推开我,“你就不会说两句好听的?”
  我歪头想想:“嗯,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这还差不多。”他弹我脑门,“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这几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读书去吧,去英国读个法律学位得了。你觉得我做律师怎么样?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帅的律师?”
  我惊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去:“你去英国?那咱们就要分开了?”
  “傻瓜,英国离奥地利有多远?周末开车都能过去。哟,不对,好像签证有问题,英国不在欧盟的申根签里面,这可有点儿麻烦。”他倒想得比我更远,好像即将变成现实。
  我滚进他怀里揉搓着:“先过去再说,你不许再蒙我,又给我开空头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气还是能听出来,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轻风和软而温情,夹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咸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间仿佛旧日的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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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5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悬崖边不断破裂的爱,因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泪只会弄湿翅膀,只要心灵足够宽广,其实随时都可以飞翔,即使这颗心早已坠落深伤。
  
  -----------------------------------------普希金 《爱的尽头》
  
  经过一场高烧,孙嘉遇的身体元气大伤,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说笑,也带着疲惫不堪的样子,让我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几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才颇不情愿地到当地医院做了个全身体检。
  我想找母亲讨教食补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联系不上她,只能经常骚扰瓦列里娅和妮娜。
  奥地利那边的入学申请暂时没有消息,我必须要做两手准备。以我七门功课六门五分的成绩,入系是毫无问题。但我又面临着新的挑战。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不少正式课程,都会采用乌克兰语授课。这让我犯愁不已。来乌克兰八个多月,虽然俄语已勉强过关,足以应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乌克兰语就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少不得要趁着这段日子恶补。
  而学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预科毕业前,我还有无数的琐碎细节需要应付,每天就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之间跑来跑去。
  这天从学校出来,我顺路拐到临近的市场,买了些新鲜的海鱼和蔬菜拎着回家。孙嘉遇病后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样,喜欢吃热熟软烂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着做些不伦不类的清蒸鱼和蛋羹给他吃。
  开门进去,家里静悄悄的,楼上楼下没有一点声音。老钱和邱伟都不在,也看不到孙嘉遇的影子。
  因为此前被没收的货物一直扣在警察局里,至今没个结论,孙嘉遇他们的业务只好全线暂停。据说罗茜正在设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几方找在一起,然后大家弄个都能接受的方案出来。
  老钱反正在家里闲不住,天天嚷嚷着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点别的生意机会。我奇怪的是,孙嘉遇的伤口才刚刚拆线,形象还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我进厨房放好东西,一路找上去,才发现他躺在书房的安乐椅上,手挡在眼前遮着阳光,似乎睡着了。
  我过去碰碰他的手背:“睡着了?干嘛不床上睡去?这样多容易感冒啊!”
  “我没睡。”他依然闭着眼睛,“你回来了?”
  “啊,这不废话嘛。”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在他身边挤着坐下,抹抹他眉心隐约的纹路,笑道:“什么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见我,特烦是吧?”
  他没有理我,却抓起我的手,举起来凑在太阳光里,眯起眼睛细细端详。我的手指是纤细的锥形,没有明显的关节,从指根开始,越往上越细,指尖的血肉,便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红光。
  “科拉细微依。”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说,“奇怪,为什么只有用异族的语言夸人,才没那么肉麻?”(注:科拉细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语“美丽”的意思)
  两个人挤在一处实在难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额前那块依旧红肿的伤疤,还是舍不得,于是挠挠他的耳根说:“那是因为你矫情啊。”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坐直身体,神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被他倏然变幻的脸色吓一跳:“干嘛呀你?不带这么吓人玩儿的。”
  “玫玫,”他吐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其清晰,“你去学校的时候,你爸爸打电话来了。”
  “哎?”我也坐直身体,“什么事?他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你爸说打不通……嗨, 先不说这个,玫玫,我想告诉你,你妈病了,急性肾衰竭,医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书,你爸想让你马上回去。”
  我像是听到头顶卡啦啦打了个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病危?你说我妈?”
  “是。”他点点头,握紧我的手指,“你先别急,我已经找人帮你订机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只感觉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种气急恼怒无可言喻,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呼吸都似因剧痛而停止。
  “我妈不是在出差吗?”我的声音在发抖,“怎么会生病?你骗我,我不信! 我打电话回去,我问问我爸……”
  他紧抿着嘴唇,望着我一声不响,像是害怕一开口就说出不合适的话来。
  我手指哆嗦着开始拨号,却连着拨错号码。重拨几次,电话里就没了拨号音,我绝望地拍打着按键:“这是什么烂电话,他妈的什么烂电话啊!”
  他走过来把我拨拉到一边,调出来电号码拨回去,然后把话筒递给我。
  电话一接通,听到父亲一声“喂”,我立刻崩溃了,冲着话筒大声嚷:“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回去,我恨你……”
  话没说完,我的嘴就被紧紧捂住,孙嘉遇从我手里强行夺过电话,对着话筒说:“叔叔您好,我是赵玫的朋友……对,咱们上午通过话,她刚知道消息,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您甭在意,我会劝劝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从基辅起飞,明天上午十点半到北京机场……”
  我唔唔挣扎着想说话,他的手指却一点儿都不肯放松,同时把我紧紧夹在腋下,转身接着对我父亲说:“我会送她上飞机,您不用担心……是,北京那边儿也有人接……嗯,好的,您专心照顾阿姨就行了,甭客气, 再见。”
  放下电话,他几乎是一把把我推开,瞪起眼睛呵斥我:“赵玫,你什么时候能学着懂点儿事儿啊?你父母是怕耽误你的学业才不肯告诉你,你爸爸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你冲他嚷什么,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象抓着水中最后一块浮木。没了妈妈,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都成了一场空。她甚至还不知道,我努力得来的六个满分,就是为了补偿我当年高考失利带给她的难过和失望。
  我仰起脸,努力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双腿却失去所有支撑的力量,我站不住,顺着桌脚慢慢蹲下去。
  “玫玫,听话,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也蹲下来,拉起我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指和虎口处依然有薄薄的一层茧子,手心已恢复了病前的温软。这点温暖犹如当初被困在雪地上,两人相依为命时那一点微茫的火焰,透过冰冷的夜色传递出无尽的暖意。
  我忍着眼泪,低声对他说:“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紧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辅到北京的航班,还有空位。那边的朋友已经帮你订好票,邱伟一会儿开车送你过去。”
  “我心里特别难受,刚才真的对不起。”
  “我明白,当年我也经过。你别怕,没有那么寸,你妈一定会没事的。你上飞机睡一觉,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气,咽下一声哽咽:“谢谢你。”
  他拍我的背:“说什么呢?又傻了不是?我还被监管着,最近不能离开奥德萨,所以没法儿陪你回去。明天有人会在北京机场接你,我和他交待过,如果医院医生什么的遇到麻烦,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快收拾东西去吧,你只剩下七个小时。”
  “嗯。”
  他这才轻轻推开我,扶着桌子要站起来。但他的身体却明显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么了?”我惊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没事儿没事儿,起得太猛了。”他连连摆手,“你快去收拾,邱伟去加油,说话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我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呆望着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颗心被劈成两半的痛楚。
  
  下午两点我拎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上车,那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的证件。
  孙嘉遇交给我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纸包,我摸了摸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坚持不肯接受:“我身上还有不少钱呢。”
  “你什么都不懂,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不耐烦地把纸包塞进旅行包里,“别再啰嗦,赶紧上车走。”
  我勉强挤出点儿笑容:“那你表现好点啊,按时吃饭,别再招惹女孩子。我会不定时查岗的。”
  “行啊行啊,我随时恭候。” 他拍拍我头顶心。
  “对了,医院的体检结果应该出来了,你记得让人去取。”
  “知道了,真啰嗦,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事儿?”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后有点眼力价儿,好好照顾你父母,有什么事儿就打我电话。”
  我走下台阶,邱伟已经为我拉开车门。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他正靠在大门上,远远望着我微笑。这一场病下来,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窝愈发地深陷。
  我停下脚步,突然间感觉到说不出的难过,一颗心跳得惶急而紊乱。
  邱伟上前接过我的行李,低声说:“我们得快点儿,不然就赶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没有听见,踌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飞跑上去,拦腰紧紧抱住他。
  他仿佛被我吓了一跳,侧开脸躲避着我的嘴唇:“嘿嘿嘿,没瞧见邱伟在旁边呢?你注意点儿影响!”
  我不理他,拼命寻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着顶开他的牙关。
  我能感觉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犹豫,但是很快他开始回应,急迫而焦灼,象朵火苗开始燎原。
  我搂紧他的脖子,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在心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一刻,当我终于可以作为观众,平静审视这告别的一幕,我才能体味到这一个亲吻里,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始终不能告诉他:我爱他。
  他的过去我无从知晓,他的未来我也无从把握,但这一刻我却分明真切地知道:我爱这个男人。
  无论他做过什么。
  命运曾给过我无数次机会,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轻飘飘放它过去,我以为后面还会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如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能重回这一刻。
  可是时光一去不回头。
  再也无法回头。

  因为北京和基辅六个小时的时差,我乘坐的航班在乌克兰时间凌晨四点半,也就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飞机上的七小时,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机舱里来回派发食物和饮料,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仿佛昏昏沉沉打了个盹儿,航程就结束了。
  一出机舱,北京初夏猛烈的阳光让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凭空失去的几个小时到底去了哪里。
  经过接机大厅,果然有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特别显眼的“赵玫”两个字。
  我走过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赵玫你好,我是孙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经精疲力尽,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但为着礼貌起见,还是轻轻碰碰他的手指:“这么早就麻烦你,不好意思。”
  “不客气。”他依旧微笑,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带惊疑地问,“就一件?”
  我点点头。
  他不再说什么,提起行李就往停车场走,一边问我:“你想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医院。”
  他的脚步有一丝错乱,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今天早上我去了医院,见到你母亲的主治医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咙口:“我妈怎么样了?他都说什么?”
  “医生说话,永远是最保守的,不会给你肯定的回答。不过我听着呢,应该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时侧过脸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凌晨已经出现排尿,就是说,基本度过无尿高危期了。”
  我低头,眼中有热潮呼啦一下涌上来。第一反应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摸出手机来才想起根本没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温和地说:“等上了车,你用我的电话吧。”
  我感激地点头,心中郁结的块垒似松动一点儿,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个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孙嘉遇差不多的年纪,职业化的装束整齐而时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气息,笑起来眼神温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进人的心里去。温润如玉这种词,仿佛就是专门为他这样的男性准备的。
  上了车他叮嘱我系上安全带,又把手机递给我。还没有开始拨号,手机铃声就开始响,我只好还给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过来凑在耳边:“二子,你那边才几点哪又打电话来?一夜没睡吧?……嗯,已经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闺女……谢了,我很正常,没有恋童癖,只喜欢成熟懂事儿的……好,你等着……”
  我听到手机里漏出的声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机交给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说话。”
  “玫玫,”当真是孙嘉遇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过来,“你一路还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腾什么,那边儿才四五点钟吧?你身体不好还不好好休息?”我颇有点儿上火。
  “甭管我了,待会儿我还可以补个觉。听小幺说,你妈妈已经好多了,这就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顺几天,别耍孩子脾气,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不满地拉长声音。
  “好好好,我不啰嗦了,哎对了,你瞧我这兄弟,和我比谁更帅啊?”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实话实说:“你比较帅。”
  他在电话里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说啊,这人从小到大欠我无数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补回来,有什么事儿就拼命抓住他,千万别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么,我挂了,你可记着随时向党汇报啊,小心别被我兄弟勾引了,他对女人那温柔劲儿,可没几个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边的人,什么也不好说,只能低声答应:“嗯。”
  程睿敏安静地开着车,牙齿却紧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显然刚才的谈话,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讪讪地把电话还给他。
  他看我一眼问:“你不打电话了?”
  我想起正事儿来,赶紧打到父亲的手机上。爸的声音很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你回来了就好,你妈也在惦记你。”
  到了医院门口,程睿敏从西装兜里取出一张名片,指点着上面手写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交待我:“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么事你可以拿我这张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
  我用力点头,收好名片下车,提着行李走了几步,想想又拐回去。
  他摇下车窗:“忘什么事儿了?”
  “没有,我……我想说,哥,谢谢你!” 我是真喜欢他的体贴和温柔,言语中表达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着我笑了:“说什么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谢还是回去谢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后几步,朝他挥挥手。
  孙嘉遇的张扬和他似两个极端,但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笑起来都双眼弯弯的像两枚月牙儿。

  经历十多个小时恐惧和颠簸的煎熬之后,我终于见到病重的母亲。
  她已经脱离危险期,从ICU里转出来,还能脸露微笑和我聊几句闲话。但因为频繁的洗肾,她的皮肤变得焦黑干燥,我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我曾经文雅清秀的妈妈。
  而爸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额头嘴角皱纹深刻,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老态毕现。
  我伏在妈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如果不是我当年太过任性,好好考上国内的大学,也不会离开父母这么远。妈妈更不会为了我尚在幻想阶段的奥地利求学生涯,频繁在外面接活,以应付我将来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就是因为过于劳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乖乖做了十几天孝顺女儿,直到母亲的生理状况逐渐稳定。
  医生说,尿毒症的症状尚未完全消除,今后一段时间还要依靠每周两次的透析维持正常功能。
  虽然父母有些存款,他们也都有大病统筹保险,但洗肾这样的大额花费,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这次住院的花费,以后每月家里要支付的医疗费,至少需要四千,这还不包括那些昂贵的进口自费药物。
  看得出来,爸很焦虑。但他和以前一样,虽然鬓角的白发因此又添了几根,却依然坚持“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底限。
  临走时孙嘉遇交给我的两万美金,不小心让他发现了。他大惊,非常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询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开始还嘴硬,一直狡辩说是同学凑了借给我的。
  结果爸又想起和孙嘉遇通过的那个电话,连连追问他是什么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这茬儿,我吭哧吭哧磨叽半天,最后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招认了。但他的背景,我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只说他是普通的中国商人。爸的血压有点高,我要是讲了实话,他老人家非得当场脑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带忧虑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后一招:“他是S中和B大毕业的,您觉得他能挫到哪儿去?”
  看来名校崇拜情结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听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好好瞪我一眼,暂时不再追究,只叮嘱我:“不管是谁的钱都赶紧还给人家,咱人穷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让人将来一辈子瞧不起你。”
  我接着他的话茬儿小声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气但得有傲骨,您以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找补:“那什么,我妈该吃饭了。”
  他这才把一个保温饭桶交我手里,催着我赶紧送医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过饭桶一溜烟儿出了家门直奔公交车站。
  吃饭的时候和妈聊天,提到这家医院一直紧张的床位,她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从ICU出来居然碰上双人病房腾出空位,比起嘈杂不堪的六人大房间,真算是天堂了。
  旁边的病友却插话:“甭逗了,那哪儿是您运气好啊?根本就是有人关照过嘛!您再瞅瞅那些护士跟你说话时的脸色,平常她们可都觉得自个儿倍儿牛逼的,什么人没见识过?要没人打点她们能有那满面春风吗?”
  我妈还一脸迷惑:“不能啊,我们家没人和这家医院熟啊?”
  我在一边埋着头不好多说,心里却明镜似的,完全明白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程睿敏,感谢他这些天的费心照应。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好听,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春风化雨一般的微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还是那句话,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会上心帮忙的。”
  我很为他们之间单纯的兄弟情谊感动,便不再说空洞的客套话,利利索索道再见,然后掐着时间打奥德萨家中的电话找孙嘉遇。
  可是回铃音响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我又换孙嘉遇的手机,他的手机还是关机。
  我顿时感觉不安,好像从三四天前,就无法联系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机,都被提示机主关机,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我很忐忑,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他的身体有没有恢复?
  
  时间已是六月底,北京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炎炎夏季。妈妈的气色却好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会趁着护士不在,带她回家看看。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我的学业问题。
  我宣布考虑了几日的决定:“我想暂时保留学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从前不事稼穑,这些天观察很久,终于看明白从不在意的事实。
  父母以前的收入虽然不错,但都和工作量挂钩,今后一年半载,妈肯定不能再接项目,只能靠死工资维持收入。象这样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中消失,家中有出无进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再供养一个留学生。
  但他们的反应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爸非常恼火:“玫玫,爸妈已经过完大半辈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因为我们耽误你自己的前途。”
  我闭紧嘴不肯说话。
  妈更是急得迸出眼泪:“赵玫你马上回乌克兰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疗。”
  一晚上疲劳轰炸,再加上妈的眼泪,最后我只好妥协,答应暂返奥德萨,把学期末的后事处理干净,如果妈的身体状况还好,我就留在奥德萨过暑假,一来省点儿路费,二来可以补习乌克兰语。
  但我有一条底线,就是今后坚决不许他们再给我生活费。
  爸不解地问:“那你以后怎么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儿弹琴,很容易挣钱的,又不累。”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为语言不精的中国学生,唯一可去的只有两个地方,在七公里市场帮人看摊,或者,去卡奇诺赌场做女侍应生。
  但这两处的收入,都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用,学费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还敢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背后有孙嘉遇支撑着底气。
  做出回京的决定时,虽然十分难过不舍,但我并没有机会同他商量,因为依然无法联系到他。
  我翻遍手机里的联系名单,非常沮丧地发现,除了学院的同学,我的生活圈里好像只有孙嘉遇一个人。和老钱、邱伟天天见面,我竟然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尝试着打电话到瓦列里娅的店里,她却是个小迷糊,一问三不知:“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奥德萨吗?”
  我很烦躁,敷衍着挂了电话,继续啃着手指头想其他的辙。想到一周后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虑越扩越大。

  重返乌克兰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门:“玫玫,乌克兰的电话。”
  我一下惊醒,噌地跳下床,只穿着睡裙就冲出去,直扑到客厅的电话旁。
  “你良心没有的,死啦死啦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我说得飞快,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
  那边却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电流的咝咝声。
  我疑惑起来:“喂?”
  “赵玫。”终于有声音传过来,喑哑而干涩。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维维,居然是彭维维!
  “你有什么事?”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保持声音的平静。
  还是沉默。
  我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正呈现一个十五度的夹角,已经半夜两点了,奥德萨的晚上八点。
  “没什么。”彭维维忽然轻笑一声,银铃一般,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异常诡异,“赵玫,今晚奥德萨的月色真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吗?”
  舌头有点儿大,显然是喝醉了。
  我压抑着已经冲到头顶的怒气,生怕惊动到父亲,放低声音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明天咱们再风花雪月可以吗?”
  电话线那端又一次静寂无声。
  我等着,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等我回去,还有一笔旧帐要和她清算!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扑一声轻响,电话挂断了。
  我完全没了睡意,抱着手臂坐很久,终于又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按着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
  依然是乌克兰语: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我返回卧室,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离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还是把两万美金留在抽屉里,并写个纸条给他们,说明先放在家里应急,如果用不着我就尽快归还。
  等待登机的时候,我发了个短信给孙嘉遇,告诉他我今天的行程。
  飞机沿着跑道开始滑行,起飞,愈升愈高,渐渐进入一万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个小时的航程,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我满怀着忐忑,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中国领土。
  飞机在奥德萨机场缓缓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处。莫名的恐惧沉甸甸压在心头,我几乎迈不动脚步。
  勉强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随着大队旅客排队出海关。
  远远看到邱伟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我这才松口气,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问我。
  “没有,只有这么多。”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来的时候又狼狈不堪,哪儿有精力去照顾多余的行李?
  邱伟没有再说话,弯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后,并没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为什么没来?”
  “他在基辅办事,让我接你回去。”
  邱伟把我的背包扔进后座,却低着头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说谎,但我不想点破他,我坐上司机副座,一声不响扣上安全带。反正总会见到孙嘉遇,他总要给我一个解释。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但邱伟并没有送我回家,他带我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奥德萨城南中等住宅区里的一栋小户型公寓。
  整个房间豆腐干一样大,捉襟见肘,条件和我前两个住处是无法相比的,但总算还干净。又是独立的单元,厨房卫生间倒一应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杂物都堆在墙角,乱糟糟一片。
  “为什么?”我双手紧握在一起,浑身哆嗦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
  邱伟站着不出声,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神情显得十分为难。
  “为什么?”我再问一次,人已经摇摇欲坠。
  他看着我,终于开口:“时间太紧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这儿凑合几天。”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不想连累你,不想让你卷进来。”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取出一张报纸放在床上。
  我勉强拿起来,报纸在我手中被抖的哗哗作响。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开里页,我看到孙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缉令,罪名是绑架及杀人未遂。
  脚下的地板好似裂开一条大缝,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雾散去,我醒过来,发觉自己靠在邱伟的臂弯里,头晕恶心得难以支撑。
  邱伟要扶我起来,我却推开他,自己走到床边躺下。
  这一躺下我十几天没有起床。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呕吐,人也烧得有点糊涂。医生来了又去,邱伟一直没有离开。昏迷中我能感觉到他喂我吃药,扶着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强咽进去又全部吐出来。有几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为清醒的时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这样倒也干脆。
  但我最后还是退了烧,渐渐好起来。
  邱伟被我几乎吓死,他说:“赵玫,你命真大啊,烧这么多天居然没有转成肺炎,我都以为你要过去了。”
  我冲他笑笑。真过去倒好了,再不用关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张触目的通缉令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那么理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会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问邱伟:“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伟怔了一下,脸上有轻微的歉意。他看着我,笑容极其苦涩:“我也希望是这样,可不是,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
  有数秒的时间,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注视他翕动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身体里支撑着元气的最后一点希望,哗啦啦倒塌粉碎。
  “他现在在哪儿?”
  邱伟移开目光,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警察也在到处找他,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话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发给孙嘉遇,他怎么会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切都失去意义。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蓝,大团大团的白云正从天边飞卷而过。室外有颗不知名的大树,累累枝杈几乎伸进窗内,绿叶间掩映着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内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转移。我离开的半个多月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竟似脱离轨道,变得如此荒诞不经?
  “邱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厌倦地闭上眼睛。
  他吃了一惊:“你病成这样……”
  “我没事了。”我坐起来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处理,你留在这儿不方便。”
  十多天没有洗脸洗澡,蓬头垢面,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身上的馊臭味自己都闻得到,亏他能捏着鼻子忍着。既然仍要活下去,这个皮囊我还得接着小心服侍它。
  邱伟皱着眉,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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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邱伟离开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钱在孙嘉遇出事之后,为躲避对方的报复,都先后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等他关上大门,我才勉强挪下床,脚步虚浮,象踩在棉花堆里,走了几步已是一身虚汗。
  公寓里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来的睡衣和毛巾。打开行李箱,最上面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男式衬衣。
  我的心口象被铁锤重击一下,怔怔地抱着衬衣站起来。
  这件衣服,是孙嘉遇所有衬衣里我最喜欢的一件。每次他穿起这件衬衣再戴上墨镜装酷,我总逗他说象基努里维斯他弟弟。
  他为什么会把这件衬衣留给我?是想告诉我别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墙站着,一时间痴了。略微动一动,便听见衬衣口袋里好像有东西在沙沙响,我小心地取出来。
  那是两页纸。一张是地下钱庄的存款凭条,我曾经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份授权协议书,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本人愿意将此存款转交赵玫全权处理。
  最下面是他的签名和日期,还有一处空白,为我的签名预留着地方。
  将近五万美金,他全部转到了我名下,没有任何条件。
  我膝盖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紧紧搂着他的衬衣,我渐渐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衬衣上似乎仍然残留着他的体温,若隐若现的温暖气息,清淡的烟草味道,如此熟悉而亲近,仿佛他就在身边,我们之间却象永远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浊气塞在胸口,我张开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想哭但完全挤不出眼泪。伏在地上许久不曾改变姿势,渐渐全身麻痹几乎动弹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临,我才勉强站起来,扶着墙挪到浴室去。滚烫的热水哗哗淋下来,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复柔软,我的思维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烧一锅开水,泡碗面强迫自己吃下去,然后吹干头发,换上干净衣服去找邱伟。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他。
  邱伟一个小时后才回来,见到我,他手中的车钥匙在惊讶中落了地。
  “赵玫,你瞎跑什么?”他一边开门一边说,“当心再着了凉,你这条小命儿就交待了。”
  我跟着他进屋,一脚踹上大门,拦在他身前:“告诉我,孙嘉遇在哪儿?”
  他很惊讶,但依然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着他,“那你告诉我,我回来那天,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的?”
  他非常狼狈,眼神闪烁不敢看我:“赵玫,你最好别逼我。现在找他的,不仅是警察,那边的人也在拼命找他。”
  我不肯放松:“那你跟我说,这半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沙发上,点起一只烟,低头猛抽,就是不肯开口。
  我只好耍无赖要挟他:“你不肯说是吧?成,我这就去你门口坐着,坐一夜,坐到你愿意开口。”
  他苦恼地抱住头,显得极其无奈,过一会儿终于说:“你好好坐下,我告诉你。”
  我坐在他对面,身体因紧张微微发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才会让孙嘉遇象安排后事一样,为我找好退路?
  邱伟掐灭烟蒂,抬起头苦笑:“事情太复杂了,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我想一想,回答他:“我回北京前,罗茜不是在找各方调停吗?”
  “啊,对,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没几天吧,几方的人马都坐在一块儿,就在奥德萨饭店。其中有个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旧识,嘉遇本来笑嘻嘻的,一见到这个人,当场就翻了脸,一脚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伟说到这里停下来,象是在整理着思路。也许头绪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讲得更清楚。
  我听得心惊,却没有催促他,等他重新开口。
  过一会儿他摇摇头说:“嗨,我还是从头儿说起吧,不然太乱了。就说嘉遇大学毕业那年,想在国内开公司,那时他家老爷子还在位,是那种特别谨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国内惹出是非,坚决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读书,爷俩谈不拢就彻底闹崩了。那时候东欧市场正红火,他一气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他妈心疼他,就把家里的积蓄瞒着老爷子交给他做了本钱。谁知道第一笔生意还没结束,老爷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马儿转让了手里的余货,想带着现金回国。”
  是的,在雪地里孙嘉遇曾经提起他的父亲,也提过这件事,我努力想把几个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
  “按着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国外汇款,一天不能超过几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险带现金闯关。有人说帮他的忙,就介绍了一个大使馆官员给他,因为外交人员是有豁免权的。他就把大部分现金交给这个人,自己只随身带着一小部分进了机场。你猜猜吧,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用猜,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我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邱伟看着我无奈地笑笑,“他过了海关,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那人进来,过一会儿那人打电话,说自己被海关警察扣了,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他,让他快点儿离开。嘉遇那时才二十二吧,还是一没经什么事儿的小孩儿,自小让他妈宠得五谷不分,完全没有人心险恶的概念,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乖乖儿的上了飞机。等他彻底醒过味儿来,人已经在几万米高的天上了。”
  我听得完全词穷,难怪他说,他和我一般大的时候,做过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故事总是由别人告诉我,他自己从来不说不解释?
  “回了北京,我们都说他肯定让人涮了,这死心眼儿的傻孩子还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钱。那人还挺硬气,不管多少朋友中间调停,嘉遇急得几乎给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钱被警察没收了。让他拿出罚没单据吧,他又拿不出来。后来老爷子病重,几个朋友只好先凑了一笔钱,让嘉遇先回国,等他赶回去,老爷子却已经没了。唉,这事儿从此成了他心里的死结,总觉得老爷子的死跟他有关系。给老爷子办完后事,他妈求我们想法儿劝他吃饭,从老爷子过去他就没进过一口东西。我们带他出去,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他张嘴,才刚吃一口,人就一头栽在地上,胃痉挛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这个故事让我不负重荷,我扶着额头,心间似有无数纵横的伤痕,从里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伟亦沉默,这一刻我们之间好像只有纸烟燃烧的声音。
  “那个人和他吞下的钱呢?就这么便宜他了?”过一会儿我狠狠地问。
  邱伟扬起嘴角笑了:“赵玫,你什么时候见过鱼吞了饵再吐出来?”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刚才说七年前的旧识,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
  “那么说,这回被绑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绑架杀人是骇人的罪名,我在这一刻还是轻易原谅了他。人总是倾向帮亲不帮理的,事情一旦轮到自己的至亲身上,是非对错全部作废。我只是恨他不该如此自私轻率,就算他心中没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该为他的母亲考虑一下。
  “我送你回去。” 邱伟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养好身体回学校,好好做你的学生,别再掺乎这些事。”
  我不肯走:“你还没说完呢。”
  他有点儿生气地瞪着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人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前些日子给嘉遇下的套儿,跟他有关吗?为什么最后让他跑了,变成……未遂?”
  邱伟用力抹着脸,露出不胜烦恼的样子,“哎哟喂,以前我没发现你脑子这么清楚啊?”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说吧,都有什么问题?”
  “那个旧识,骗了嘉遇钱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帮的人,还是乌克兰那边的?”
  “算是青田帮那边儿的吧,不过也不全是。这个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错,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半年前刚从那边过来,正愁没米下锅呢,逢着青田帮想从乌克兰黑帮那儿弄点儿好处,都瞄上了清关这块肥肉,两下里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们不幸成了磨心儿。”
  中非这个词很熟,我努力回想着,到底想起一件事来:“那回,就老钱被扣了做人质那回,就是他干的?”
  “没错,不过那回他没出面。再后来的事儿,可就是和青田帮两家联手了。罗茜出头调停,是想让大家都退一步,以后相安无事,没成想弄成了这么个局面。这俩人的仇,别人既插不进去也解不开。可谁都没有想到,嘉遇居然会出钱找乌克兰黑帮做掉他。”
  我抬起头,一时没有说话。就是那个惊心的夜晚之后,我在孙嘉遇的包里发现一支手枪。这一瞬间,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过的画面,包括当晚他和老钱的异常表现,都在眼前鲜活起来。
  忽然间我感觉浑身发冷,再也不愿往深里细究。
  按说我最好转身离去,象邱伟说的那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继续我的学生生涯。有他留给我的那笔钱,我尽可以忘掉这一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理论上非常简单,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说过,爱情是场瘟疫。我想我彻底明白了,却已经来不及,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至于绑架后的经过,邱伟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尽可能简单描述了那惊悚的一幕。
  乌克兰黑帮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窥测几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将人掳走。他们从孙嘉遇手里拿到钱便准备做掉人质,开车前往郊外的海滩。那里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是杀人埋尸的绝佳之处。
  但是临到动手,不知为什么孙嘉遇却后悔了,跟乌克兰黑帮的人商量,钱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乌克兰黑帮自然不肯答应,他们已经出手就绝不能再留活口。
  双方内讧的时候,附近恰好有辆警车经过,开车的人顿时心慌意乱,失手之下车撞到树上,那人虽然手脚被缚,却趁机挣脱控制,滚下车拼命大叫:救命!杀人了!
  车上的人都只受了点儿轻伤,惊惶之下四散奔逃。死里逃生的被绑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绑架者中他只认得孙嘉遇的脸。
  说到这里,邱伟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说这个白痴,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他妈的做唐僧干什么?”
  我低着头不出声,同样恨他不合时宜的心软。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伟:“让我见见他。”
  “不行。”邱伟拒绝得极其干脆,“除非你想让他进监狱。”
  他目前的处境,只能到处躲藏,躲到警方松懈,再用假护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亏的对头,也买通了人四处寻找他,他们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论。
  我忍不住抱紧双臂,七月的夏日已经很热了,身后却有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冷风,令人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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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用软弱的低语呼唤我的爱人,但在我的意识中又聚起阴郁的幻想,我用我软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寻觅。突然,在我滚烫的额头,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你的亲吻和你的气息。

-----------------------------------------------------------------普希金《康复》
  
  我象游魂一样恍恍惚惚晃了几天,便接到中国同学会的通知,说彭维维的父母已经拿到签证,从国内赶到奥德萨处理女儿的后事。
  彭维维火化以后,同学们在学校为她办了一个小小的追思会。
  会上我见到彭维维的父母。她妈妈还记得我高中时的模样,拉着我的手放声大哭,不停地问我:“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闺女,你和我们家维维最好,知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会走这条路呀?”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陪着她流泪。
  维维的父亲脸色铁青坐在一边,一直不肯说话,后来提醒妻子:“那个玩意儿呢?拿出来让她认认。”
  他这么一说,维维妈立刻停了哭泣,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我手心里。
  我的眼神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着它,象盯着一枚定时炸弹。
  玫瑰、金、银三色的戒指,做工精致而细腻,卡地亚永恒的“Love”标志。
  就是这枚戒指,曾在维维的中指上驻留过很长时间,伴随她的举手投足,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阿姨,这是……”
  维维妈又落下泪来:“维维去的时候,手里就紧攥着它,掰都掰不开。闺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见过这个戒指吗?是什么人送给维维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紧手指,那个小东西就象块烙铁,滚烫地嵌进我的手心。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维维,你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紧紧握着它,象握紧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
  “闺女?”
  忽然间我感觉再也无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来跑了。
  三天后彭维维的父母带着她的骨灰返回中国。记得当年她曾对我说过一句玩笑话,她说如果她在这里玩掉了底,让我把她的骨灰带回中国。
  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之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什么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里,太阳的影子静悄悄地移动着位置,从东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着,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吓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边。
  “维维,是不是你?你还恨他吗?你还恨我吗?”我在阳光下伸直手臂,望着墙上的人影喃喃自语。
  影子不停颤动着,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捂着脸倒在床上,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沾湿了枕头,也沾湿了床单。
  只有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鲜活气儿。所幸母亲的病情并无恶化,我暂时放下一颗心。
  手里有限的一点钱,渐渐流失干净。我需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再这么下去,我离精神崩溃的日子不远了。
  孙嘉遇留下的那笔钱,我不想动。夜深人静之时,我反复地一笔笔描摹着他的签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和他仍有一线联系。
  
  我打算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这时候邱伟却来找我。
  他的脸色十分郑重:“跟我走。”
  我被惊吓到,水杯几乎脱手滑落,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抹着溅落的水渍,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又出什么事?”
  “他要离境了,就这几天。”
  我二话不说换上鞋跟他上车。
  我们先在路边一个电话亭停下,我看着邱伟拨通、挂断、再拨通、再挂断,连续三次以后才提起话筒,开始压低声音说话。
  电话那边就是孙嘉遇,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疯狂的渴望,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然后我们先后换了三部不同的车,最后在一个树林边停下。邱伟把车子开进密林深处藏好,又带着我步行了几百米,才到达一个孤零零的海边别墅。
  “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邱伟用钥匙开了大门。
  我一步迈进去,便听到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令人心颤。
  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乍从明亮的室外进来,眼前一片漆黑。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眼睛终于开始适应黑暗,逐渐辨别出物体隐约的轮廓,我摸索着往里走。
  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前有一点暗红的火星时明时灭。
  我试探着叫一声:“嘉遇?”
  桌角的台灯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这是孙嘉遇?
  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双颊凹陷,一脸憔悴,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间还夹着半燃的香烟,而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二十二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过很久他开口:“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虽然声音沙哑,但我还能分辨得出,的确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那种熟悉的触感从手指传递到心口,我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的见到他了。
  我仰起头贪婪地望着他,想寻找旧日的痕迹,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消失,再没有以前的灵动。
  眼前渐渐水雾弥漫,他的脸也消失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个杀人未遂犯关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特别可怕?”他为我抹掉眼泪,看着我笑一笑。
  这一笑,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又回来了,终于伸手抱住他。
  接触到他的身体,我顿时感觉安心,这是长久以来对他习惯性的依赖。他腮边的胡茬硬硬地刺着我的脸,身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我搂紧他的腰,辛酸地闭上眼睛。
  但他的身体语言却疏离而冷淡,没有任何回应,最终我不解地放开双手。
  他错开视线,淡淡地说:“我要走了,后天的机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泪再次涌上来:“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儿去?言情小说看得太多,脑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样。”他损起我来还是不遗余力,“你真不应该来,邱伟这家伙好心办坏事儿。”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中间不打算回应。邱伟怎么想我不知道,可走这一趟我不后悔。他此番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来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出他在说两个字:“傻妞儿。”接着一声叹息,更是轻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帘掩映的室内却日夜难辨,三十六小时之后,他将离开乌克兰,暂时避到第三国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我窝在他怀里,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勉强笑着问:“你有剃须刀吗?我给你剃剃胡子吧?多难看哪。”
  分离在即,无论内心如何惨痛,我都想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最古老的样子。我举着它回卧室,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威胁:“乖乖的,不许乱动啊,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这玩意儿给吓到了,一直往后躲:“赵玫,你混劲儿又上来了吧,你会使吗?”
  我按住他:“说了别动你偏动,看看看,剃须膏弄得哪儿都是。”
  小时候我用这种剃须刀给我爸剃过胡子,有时候掌不住劲儿,就会在他脸上割几个小口子。但今天我属于超常发挥,没有一点儿技术失误。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点点从泡沫下现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须膏,捧着他的脸仔细而贪婪地看着,这样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记住。
  他在我的注视下闭起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可是墙角的座钟滴滴答答依旧永不停歇,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来。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再见吧?等事情过去,你还会来找我吗?”我问他。
  他侧过身,轻轻抱住我,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离开乌克兰重新开始,跟我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我哭得更厉害。
  “别任性,我是为你好。”
  “不!”
  他叹口气,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彭维维……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这个例子让我难以接受,我赌气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俩不一样!”
  “一样的,开始都是一样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极其苦涩。
  看他的样子,再想起维维的遭遇,我心里又酸又苦,百味杂陈:“你真的喜欢过她,对吧?”
  “我确实喜欢过她。”他扶着额头,神情无限萧索,“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和她出门可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我们有过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后来呢?”
  后来为什么会变得象仇人一样,彼此相看两厌?
  “后来……后来我觉得俩人性格实在不合适,她个性太强,我也从来不知道让着她,天天吵架多过正常的说话,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她说没有男的真正爱过她,都是为了她的身体。我说既然你都那么想了,俩人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赌气,去外面和人约会吃饭,再回来专门气我,我说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门找乐子,就这么着越闹越僵,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他低下头,再也不肯开口。
  “维维她只是运气不好……”说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觉言语中的空洞无力。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揽过我,再次叹口气。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说话。眼泪早已风干,脸颊的皮肤被泪水浸泡过,紧巴巴地绷着,非常不舒服。
  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维维那里早就听过,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来竟是个罗生门的故事。但维维人已不在,谁是因谁是果,谁为是谁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床头的壁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对面墙上,那壁纸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热带花卉,枝叶缠绵扑朔迷离,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世间男女之情。
  我伸出双臂绕过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如果我去了奥地利,是不是还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混蛋?他要是干干净净死了,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儿?”我深恨他这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两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个人都在问这问题,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吗?”
  我扳过他的脸:“告诉我。”
  他看着我:“ 你想让他死吗?”
  “他该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绝不是愉快的笑容:“听听,连你都这么说,我怎么就心软了呢?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他仰起头,壁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他的脸上充满自嘲的微笑。我望着他秀气的侧影,只觉得心疼,却不知道疼在什么地方。
  “嘉遇。”
  “什么?”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这回他真的笑了,回头看着我,眼睛弯弯地勾出两道笑纹,“你知道不,我平时最怕人跟我说,孙嘉遇你真是好人,谁这么说话,准就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执地重复。
  “算了算了。”他抓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经十二点了,你好些天没怎么睡了吧?过来点儿,我抱着你,这就睡会儿吧。”
  我犹豫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脏便隔着内衣砰砰砰撞击着我的掌心,和着他心跳的节奏,渐渐倦意上涌,我挨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灯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我一个激灵,立刻要坐起来,有人按住我,轻轻说:“别出声。”
  模糊的光线里,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
  我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朝他扑了过去:“谁谁谁?什么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嘉遇已经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着他滚过来,整个人扑在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贴着耳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玻璃碎片四处迸溅。
  压在上面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嘉遇?”我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们要干什么?”我惊恐万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别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却异常镇定。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听话地闭上嘴。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这才凑在我耳边说:“没事儿,他们在试探虚实,不会轻易进来。”
  果然,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后完全归于沉寂。
  不用他解释,我已经明白,来的肯定不是警察。
  随后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浑身瑟瑟发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
  我想去握他的手,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他异常熟练地把弹匣压进手枪的弹舱口,打开保险,哗啦一声拉上枪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这一串动作绝不是出自一个持枪的新手,而是无数次苦练之后的协调流畅。
  他侧过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静而充满杀气。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处的茧子,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
  我缩回手,感觉指端粘湿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紧他的手臂问:“你中弹了?”
  他没有回答。
  我颤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轻轻嘘一声:“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别乱动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他扬起了嘴角。他说:“你觉得能是什么人? ”
  “他们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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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9-8-12 02: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进来,取命。”他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却寒气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乱摸,“手机呢?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嗨,宝贝儿,你忘了我的身份?别说报警,只要手机一开机,当场就能把警察招来。”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手顿时僵在半空。
  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问:“这些人,是我带来的?”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慢慢说:“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总会找上门来的。也好,这笔帐最终要有个了解。”
  我垂下头,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隔一会儿他说: “我一直想让你脱开,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我没有阻止邱伟带你过来,真是个错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玫玫,对不起。” 多少前情旧怨,都含在这几个字里,他说得艰涩凄凉。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喃喃说:“我宁可那时候我们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依然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开,我才会恨你,我会彻底鄙视你。”
  他没有抬头,睫毛在我手心里频频颤动,象受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耳边突然噗一声轻响,我吓一跳,抬起头四处察看却找不到任何异样。
  他仔细观察一会儿,轻声解释:“电源被切断了,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大概也瘫了。这可有点儿麻烦,我还以为靠那套系统能撑到天亮。”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
  不一会儿客厅方向就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静夜里听得令人心惊肉跳。
  “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他挣脱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脚并用,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渐渐我听出点门道,好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这些人势在必得,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那里面的黑社会。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很酷地踹开大门,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
  可见编剧们的想象力多么的不靠谱,简直是误人子弟。
  孙嘉遇很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听着,玫玫。”他的声音很平静,象说不相干的闲事,“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你往厨房去,把门顶死,割断煤气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生日时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捏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想不到我年轻的生命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人生有太多的乐趣我没有来得及体验,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幸好,还有他在身边。
  幸好。
  我点点头,声音镇定得让自己都吃惊:“行,我跟他们说,Game 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来,问我:“你不怕吗?”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实实回答,“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将来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伸出手反复摩挲我的脸。
  几分钟后他又离开卧室,说要取点东西。
  我坐在衣橱后面等着他,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依然坐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玫玫,假如我有结婚的机会,我不介意娶你。”
  我转过头,尚未作出反应,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我只挣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觉,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轻盈地飞离。耳边有细细地碎语,仔细去捕捉,却又消失了,我苦恼地辗转,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
  那声音却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辩得出来,好象是俄语。忽然间我清醒过来,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充满了诧异。试着动动身体,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看到身边的点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入我的体内。
  我很快恢复了记忆,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
  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宽肩细腰,匀称而修长。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转身,急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笔挺的警察制服,碧蓝清澈的眼睛,孩子气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安德烈,惊奇地看他半天,挣扎着要下床,“孙嘉遇呢?我要见他。”
  安德烈俯身凝视着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沉重得让人不安。
  “发生什么事?”我已有不好的预感,全身肌肉开始绷紧。
  他受伤了?还是……?
  “他还活着。”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无表情的直起身。
  “他现在在哪儿?”
  “警察局。” 安德烈语气平淡简洁,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孙在凌晨四点报了警。我们赶到现场,与黑帮枪战后击毙三人。孙只受了轻伤,但必须入狱候审,今后他需要面对走私、绑架和谋杀的指控。”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报了警,居然报了警!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缉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大声嚷。
  他扶着我的肩,“你吸入过量的麻醉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所以送你来医院。”
   我拽着安德烈的腰带:“为什么?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报警?”
  “你真的不明白吗?”安德烈低头看着我,话说得很慢,带着一点儿伤感,“他宁可自己入狱来保你无恙,能有什么原因?我们的政府才向选民承诺过,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腐败,这时候入狱,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松开手,开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着床头,再无后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缩,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那些熟悉的俄语单词,此刻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对了,孙让我转告你,因为不想让混乱场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剂,请你原谅他。”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点我清楚,至少孙嘉遇还活着。
  “他会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有同情和遗憾,声音出奇地温柔,“我只是一个警察,我的责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至于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决定。”
  我埋下头,心中充满沮丧和无助,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会儿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记着,和你无关的,一句都不要多说。”
  这句话把我感动,他一直都爱护我,无论我如何屡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屈起手指蹭着我的脸颊:“谁会忍心伤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象丝绸一样,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我说:“安德烈,你不仅是个傻子,视力也有问题。”

  整个案子取证期间,虽然律师努力斡旋,孙嘉遇还是未能获得保释。而且因为事涉走私,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均被冻结。
  孙嘉遇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担心,除了律师,他谁都不肯见。而律师谈起他,也连连摇头,说他整个人极其消极,根本不在乎最终的判决,像是已经完全放弃。
  邱伟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师的沟通就有些费劲,我那点儿有限的俄语水平,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只来过两次,神情紧张不安,大概是怕受到连累。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没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几天,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没有现过身。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妈的让狗吃了!”
  骂归骂,官司还得接着准备,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扑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为什么没有在雨前赶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湿了, 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起飞。
  我把额头靠在窗棂上,呆望着那只毛茸茸的昆虫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邱伟和律师的讨论。
  按照律师的说法,现在警察局对孙嘉遇的起诉,真正能站住脚的,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走私,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人证物证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另一宗绑架杀人案,则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伟直点头:“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场那两个警察,已经托人搞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那几个乌克兰黑帮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许他们露头。”
  “那很好。”律师说,“没有第三方人证和污点证人,现场物证又早被破坏,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证词,这案子的可判决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伟显然另有担心,他皱起眉:“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想得出这招儿,对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动,说不定钱砸得比我们更凶,关键是嘉遇还在里面,我们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没办法了。”律师摊开手,“只能再送钱,警察局相关的人都送到。”
  提起这些行贿的道道,这位乌克兰籍的律师可一点儿都不含糊,比我们还门儿清。
  邱伟看看我,只能无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咱都去捐个香火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用他爸原来的关系,应该能打声招呼吧?”
  “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走茶就凉啊,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可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罗茜呢?”
  “更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别难堪,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
  我小声说:“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不管他。”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就像彭维维,经过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但她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
  邱伟想一想,还是摇头:“算了,回头再说,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放弃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别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
  “让您费心了。”邱伟跟他握手道别,“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好歹也见我们一面。”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几天后他终于答应和我们见面。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因为紧张,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口干舌燥。
  二十分钟后,孙嘉遇终于被警察带进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剪短,虽然人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更加死气沉沉,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他叼着烟,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伟反复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邱伟凑近,声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几乎听不到:“有人不想让你说话。”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充满嘲讽。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后别再来了。”
  我倏地探过身子,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离开乌克兰吧,回北京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过来要带他离开,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松手!”他硬邦邦地说。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挣脱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直到完全分开。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发软,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着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邱伟开始还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绝回答。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样呢?片儿汤话谁都会说,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再也来不及回头。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把星吗?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
  “我没这意思。”他有些尴尬,“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就是活活儿毁了她。”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明显他也喝多了,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笑得无法抑止。
  “哎赵玫你没事儿吧?”邱伟心虚地碰碰我。
  我摇摇头,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酒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
  等我终于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手撑着台面,浑身簌簌地抖,从国内回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赵玫?赵玫?”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我没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犹豫半天才问他,“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一脸诧异地注视我:“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
  我干笑一声:“你觉得凭他的脾气,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
  邱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跟他说,要给女儿写封信。那兔崽子告诉他:孙嘉遇,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爸死了你没见着,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老婆改嫁,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这笔账咱俩怎么算?”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声音直哆嗦:“就为这个?”
  “啊,那人还说了,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让她给我烧点儿纸。”邱伟仰头笑起来,“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你说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号的傻逼,没人比他更傻逼的!”
  “没错儿。”邱伟扬手叫过酒保,又上了两扎啤酒,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来,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
  邱伟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话就说得特别难听:“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几天后我终于在七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人,话说得客气,可使唤起人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没有节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个小时,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够我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
  时令已至仲夏,集装箱顶无遮无拦,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店里便热得象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仅要看店,隔三差五还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盘点存货,他又经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曾经精心保养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指甲缝全部开裂。
  我也就是拿创可贴胡乱裹一裹, 并不怎么在乎。比起心里的难过和煎熬,这都不算什么。
  午饭便买市场里的盒饭胡乱对付一顿。那对卖盒饭的夫妻,我也认得,妻子就是曾帮我们做过家务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真是做孽啊,水灵灵的女娃儿,爹妈手心的宝贝,送这儿遭罪。”然后为我在菜里多添几块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腻的荤腥,我一点儿都吃不下。这些肉最终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硕大的狼狗。
  邱伟还在为孙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废了。第一次庭审,是半个月后,八月八日,一个吉祥的数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场打工,只要没有出警任务,他就会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一直等我关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总这么麻烦他,提过几次,他只当做没听见,我就只好随他去了。
  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自己经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种出乎寻常的热爱,脑子里从未起过渎职的念头,也就不去难为他。可如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所以两个人之间常常无话可说,时不时的会冷场。
  这天他送我到公寓楼下,我照例说声谢谢,开门下车。
  他却叫住我:“玫。”
  我转头:“什么事?”
  他远远地望着我,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无数复杂的内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咧开嘴笑笑,然后摆摆手,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内壁,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纵横交错全是泪水。二十二,很年轻吗?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已经沧桑得象过完半生?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上门的顾客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有时间吃午饭。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就听见隔壁店那只来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因为这只名叫“牛肉”的黑贝没别的好处,只有一点,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就会大声示警,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围着他呜呜低吠。
  我笑着问安德烈:“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方才一番挣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甩开他的手,“我还得看店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我烦躁地挣扎:“你想干什么?存心砸我饭碗吗?快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诧异。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脸扭到一边,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这回听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带我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守的警察不许我进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马上出来。”
  安德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 ,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孙还未脱离危险期,不适宜见人。”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
  孙嘉遇躺在那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伤得很严重。”安德烈脸色阴沉,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值班的警察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单腿跪在床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说:“嘉遇,不管付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出去。”
  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消失了。
  “嘉遇?”
  他的头歪到一边。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医生!医生!”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许久纹丝不动。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一,二,三……”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咖啡液泼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两个便衣警察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请你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试图维持平静。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手指扣得更紧。
  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着我摇摇头,又对安德烈说:“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着不肯走,安德烈没有办法,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愣愣地站着,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抬不起腿上车。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帮我,安德烈,我要让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 “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警察?你们警察都是狗屎!”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明明一个垃圾国家,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民主,告诉我,你们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儿?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我们送的那些钱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吗?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们比黑社会还要无耻!”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混合着伤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安德烈,我说错话。”
  这些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终于艰难地开口:“你说得对,这真是个肮脏的行业!”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已经完全脱了力,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后来就起风了,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上落下来。我在雨地里站着,无言地仰起脸,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虽然象鞭子抽过一样的疼痛,却分明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跑过,回头看我几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个疯子。
  直到一辆越野车在不远处停下,司机下车把雨衣披我身上,连搂带抱地将我塞进司机副座。
  “邱哥……”我象见到亲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来。
  “别怕,我们这就去找罗茜,一定能救他出来。”邱伟专注地开车,神色异常凝重。

  我们坐在罗茜家的会客室里,把来意通报之后,她还是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刚刚午睡起来。
  只听邱伟说了两句,罗茜就板起脸:“我早就说过,他的事我不会再管,还来啰嗦什么?你们还是爷们儿吗?”
  邱伟把脸扭到一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不肯说话。
  她站起身,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吧。”
  我看看邱伟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罗茜脸色铁青哼一声:“甭来这套啊,没用!”
  我紧紧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脸几乎声泪俱下: “姐姐,只要他还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 心情激荡之下,我说得语无伦次,“他现在还用着呼吸机……”
  罗茜抬起头看着邱伟:“她在说什么?”
  邱伟站起来:“嘉遇昨儿晚上进了医院。”
  “他病了?”
  “不是,外伤。”邱伟说得很平静,“我刚去警局问了一下,一共七处通透性严重外伤,四处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铁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压根儿就没打算留活口。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墙上地上血喷得到处都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输了将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着他,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
  “你……你闭嘴,别再说了!”罗茜无力地挥挥手,制止邱伟再说下去。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渐镇静下来,抹抹唇角问邱伟:“什么人干的?”
  “没人知道。”邱伟惨笑,“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警察说,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
  “这样啊。”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这个轻蔑的微笑,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
  邱伟点头:“就这样。”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
  我不肯让她走,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 “求你……”
  罗茜转头,对邱伟厉声喝道:“让她放手!”
  邱伟蹲下身,拉住我低声说:“赵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还想努力挽救,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我们回去。”邱伟扶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进他的车里,我全身还在止不住发抖,胸口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难以为继。
  邱伟没有劝我,点起一根烟闷头抽了半天,等我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说:“罗茜不拒绝就有转机了。这人脾气挺怪的,最讨厌别人罗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虽然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萤火虫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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