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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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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34567.jpg
侦探-古色古香

【内容简介】

定南王府怪事频传,闹事的究竟是人是鬼?
谁在谋害定南王妃,有事谁在暗中施救?
古灵精怪的少女卷身于层层谜团当中......
而身边,又有谁悄然翻开了那本册子.....


作者的☆几点说明:
1、本书女主角复姓万俟,并非姓万。万俟的读音是:mò qí
2、书中一切关于古代法医学和中医学的描写,均来源于相关典籍。
3、资料查得痛苦非常,本人实已尽力,如有饱学之士发现疏漏之处,还望海涵。


搜索关键字:主角:万俟菀,沈迦蓝 ┃ 配角:璟鸾,万俟唯,沈狐 ┃ 其它:异闻录



——————————————————————————————————

引用:
内容摘要:
雪后,初霁。
冬日特有的清冷阳光自云端射在窗檐下一排新结的冰凌上,光华璀璨。
窗内,一张檀木书案横摆,案上端砚、羊毫、素笺、松烟墨一应俱全,左侧立有一只尺许高的螭首古鼎,镂空的纹里正吐出袅袅轻烟,氤氲了满室芬。
书案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本页面已发黄的古书。
一只手臂,懒洋洋地搁在古书旁边,窄窄的衣袖勾勒出匀称的手腕轮廓,袖口镶着一圈油光发亮的栗兽毛,更衬得那手素白如玉。
那是一只子的手,五指纤纤,骨肉均匀,修长莹润,每一片指甲都很饱满,并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涂抹上蔻丹,却显出一种更漂亮更自然的粉红。
此刻,它们正一下下地叩击着桌面,韧十足的指甲与坚硬的桌面相触,发出百无聊赖的“哒哒”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打不息的手指忽然停止,紧握成拳,然后又松开,犹犹豫豫地、缓慢无比地朝那本古书移去,以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扉页、展开、用镇纸压好。
一把清脆如铃的声旋即响起:“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啊唔——”

[ 本帖最后由 蝴蝶的翅膀 于 2008-6-10 01: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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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阳奉阴违



  

  雪后,初霁。

  冬日特有的清冷阳光自云端射在窗檐下一排新结的冰凌上,光华璀璨。

  窗内,一张檀木书案横摆,案上端砚、羊毫、素笺、松烟墨一应俱全,左侧立有一只尺许高的螭首古鼎,镂空的花纹里正吐出袅袅轻烟,氤氲了满室芬芳。

  书案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本页面已发黄的古书。

  一只手臂,懒洋洋地搁在古书旁边,窄窄的衣袖勾勒出匀称的手腕轮廓,袖口镶着一圈油光发亮的栗色兽毛,更衬得那手素白如玉。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五指纤纤,骨肉均匀,修长莹润,每一片指甲都很饱满,并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涂抹上蔻丹,却显出一种更漂亮更自然的粉红色。

  此刻,它们正一下下地叩击着桌面,韧性十足的指甲与坚硬的桌面相触,发出百无聊赖的“哒哒”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打不息的手指忽然停止,紧握成拳,然后又松开,犹犹豫豫地、缓慢无比地朝那本古书移去,以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扉页、展开、用镇纸压好。

  一把清脆如铃的女声旋即响起:“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啊唔——”

  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朗读只进行了两句,便被十分不雅的哈欠声所取代,而声音的主人却一点愧疚的意思也欠奉,刚打完哈欠就豪气干云地喊道:“好啦,今天的功课完成了!小小,给我换衣服,我要去骑马!”

  “完、完成了?”

  正在角落里擦拭着古筝的黄衫丫头闻言立刻滴溜溜地一转身,用见鬼般的眼神瞧着书案边那个伸着懒腰的人,吃吃地道:“可是三小姐,我连筝都还没擦完呢。”

  “没事你擦它做什么,又没人弹。”

  “因为这是大……二小姐心爱的东西嘛。”小小回答得理所当然。

  “哈!二小姐?乍一听你这么喊,还真有点不习惯。”

  “嗯,婢子也是呢。喊了十多年‘大公子’,忽然改口,怪别扭的……”

  她们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京城万俟家的二小姐,万俟唯。

  啧,谈起这名奇女子,真真令人又敬又爱。明明是弱质女流,却比男子还好强,为了不让万俟家族承传百年的“布衣神判”这一金字招牌因为大哥万俟兮的死而倒下,就女扮男装顶替万俟兮之名撑起振兴家族的重任,最终破了奇案、显了威名,并觅得一位品貌皆佳的夫婿……正因如此,尽管万俟唯性情冷漠,但府里的下人们对她却都是既敬又佩、既恭又爱。如今她远嫁边城,下人们想起她为这个家付出的种种,莫不在心里既为她找到了好归宿而高兴,又感到不舍。

  而这其中,又以小小为最。

  在她心中,万俟唯简直就是个神一般的存在,她崇拜她如同崇拜神祇,热爱她如同热爱光明。这种崇拜和热爱简单之极,纯粹就是源于弱者对强者的景仰和渴慕,然而却因着这份简单和纯粹,而愈加强烈。

  偷偷地说,在小小的心里,那位已经出嫁了的二小姐万俟唯的地位,比她的正经主子——三小姐,还要重很多呢。

  这不,一说起万俟唯,小小的声音也哽了,眼眶也红了,抚着古筝幽幽地道:“每次擦着这古筝,我就会觉得二小姐好像还没嫁去沈家,还在我们身边似的。”

  “在我们身边一辈子做个老姑娘么?二姐出嫁是件好事,好得不能再好,我替她高兴都来不及,你们却整天哭丧个脸,何苦来?”桌边女子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

  澄澈的阳光下,她的脸呈现出几近透明的乳白,就像清晨缭绕花间的薄雾,楚楚动人的细致,我见犹怜的荏弱。而她的唇,便是盛放在迷雾中娇嫩的蔷薇花瓣,一如她所穿的那件色泽鲜红的翻鸿兽锦袍,明媚华丽到令人不能逼视。

  苍白而又明艳,清丽而又妖娆,纤弱而又炽热,恍若冰与火的综合,矛盾而绝艳,正是万俟家的三小姐——万俟菀。

  “真正的绝色,当她凝注着你,你会觉得每一口吸入肺叶的空气都是‘美丽’两个字。”

  ——天下公认对美人最有研究的颜小爵爷曾这样评价。

  对此,他的兄长颜大爵爷另有补充:“如果她凝注着你的时候恰巧在微笑,那么你就不会感到空气很美丽了——因为空气不存在了,一点都不存在了。”

  当然,以上评价都是有前提的。

  这个前提就是:如果你不像小小这样,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这张脸,并非常清楚这张脸的主人是何等顽劣任性、玩世不恭和不学无术的话。

  换言之,对小小来说,万俟菀的美是毫无作用的,她既不会觉得空气很“美丽”,也不会觉得呼吸不畅,她只觉得——不满。非常不满。

  “三小姐!”小小很用力地瞪圆了她那并不算小的眼睛,嘟着嘴大声道,“三小姐这样说,难道是一点都不想念二小姐?虽然二姑爷的人品家世都属万中挑一,二小姐嫁给他会很快乐很幸福,可是我们的思念不应该因此而减少啊,就像不能因为再没有人去弹琴了,便任它放在那里落灰一样!”

  “想她又怎样?想她,她就不会爱上那只死狐狸?就会不嫁给他了?”万俟菀也瞪起眼,瞪得比小小还大还圆,“至于这古筝,既没人弹了,根本就该扔掉!放在那儿占地方也就算了,弄脏了还得花气力去擦,真是浪费!”

  她竖起一根手指,冲着小小晃了晃,总结道:“我万俟菀的原则就是——绝对不做无用功。”

  “扔掉?”小小惊呼一声,“那怎么行!那是二小姐……”

  “心爱的东西。”万俟菀懒洋洋地截口,“你已经说过一遍啦。”

  语毕,把身子往铺着厚厚绒垫的座椅里一靠,半张脸都埋进衣领处那圈毛茸茸的兽毛中,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斜乜着小小半晌,睫毛忽如蝶翼般一闪,扑哧笑道:“行了小小,再撅高点你的嘴就能挂油瓶啦。我说说罢了,打个比方而已,难道真把二姐的东西扔掉么?虽然……”

  她骤然顿住,灵动无比的眸子里,仿佛有抹阴翳一闪即逝。

  小小忍不住问:“虽然什么?”

  虽然二姐也并不是真的那么喜欢这把古筝。

  万俟菀不语,唇角却勾起一弯讥诮的弧度。

  也许,喜欢还是喜欢的吧,但也没什么丢不下的,否则怎么不把它塞进嫁妆里带走呢?二姐她,早已把那古筝舍掉了,就像她舍掉了这一大家子。

  舍掉了,就这样舍掉了……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那般辛苦那般艰难,使家族的声望在最不被看好的这一代达到了最鼎盛?如今倒好,留下累人至深的虚名,叫她去继承去延续,全不管她是否愿意。

  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有多久了?从家中开始准备嫁妆,到二姐身披凤冠霞帔在喧嚣的锣鼓声中坐上花轿,足有三个月了吧,她一直很想大声喊出这声“不”,却终究没说出口。

  不说,并非担心族人指责她视家族荣誉为无物——她确实没把那些虚名当作一回事;

  不说,并非害怕众人讥笑她能力难与二姐比肩——她从不在意与己无干的人怎么说。

  不说,只因她知道那些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是二姐舍弃这个家在先,而她,只是想和二姐一样,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已。

  可那些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们只会千方百计地劝说她、阻挠她,就像舍弃那把古筝的人明明是二姐,小小却以为是她要扔掉它,于是来埋怨她一样。

  太麻烦了,说比不说更麻烦,而且结果都一样:没用!

  ——她绝对不做无用功。

  所以,无所谓了,二姐已经嫁人,她不愿继承家业也已继承了,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可继承是一回事,能否延续就得看能力了……她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能力实在有限,这总不能怪她了吧?

  嘿嘿,阳奉阴违,是谁发明这个词的?当真是天才,天才之极!

  万俟菀唇角的笑意愈加懒散,施施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见小小仍一脸狐疑地瞧着自己,便道:“发什么愣啊?呆在屋子里闷死了,帮把我那件狐嵌箭衣找出来,我要去郊外骑马。”

  “这……三小姐,你真的不再看一会书了吗?你只念了两句呢。”

  “只念了两句!只?”万俟菀倒抽一口冷气,只差没问到小小的脸上去,“你以为两句很少啊?你知不知道那两句的意思有多深奥多难懂?我今天能把它们弄明白就算不错了!那个宋慈,闲得无聊的话就去睡觉好了,干嘛非要写什么见鬼的《洗冤集录》……”

  “怎么了,三小姐?我听二小姐说过,这是本旷世奇作呢!二小姐说,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罪案,而在断案过程中,尸检则是最容易找到蛛丝马迹的一个环节。二小姐还说,这本《洗冤集录》详细记录了各种验尸方法,只要读熟了它,再狡猾的罪犯也难逃法网。三小姐,你莫怪婢子多嘴,咱们万俟家以专解奇难疑案闻名于世,如今二小姐嫁了,全靠你光大门楣了,你可千万要吃透这本书啊。”

  “哇你没事吧?我一看见那些蒸骨啊洗颅啊验尸啊什么的就恶心,你还叫我吃透它?你干脆叫我从今往后都别吃饭得了……不行不行,我已经想吐了!赶快给我去找衣服,我要出去透透气,快点啊!”

  真是个……心里只有自己的人呐。虽然很失望,小小却不敢再多言,转身刚行至门口,就见另外一名婢女来报:“三小姐,有客求见。”

  万俟菀转眸,尚未答话,小小已先她一步做出反应——露出满脸的、毫不掩饰的惊惶。

  原因无它,只因这里是万俟府,此刻又是清晨。

  在万俟唯尚未出嫁时,会这么早登门造访的,只可能是两种人。

  一:奉命来请万俟唯协助破案的衙役。

  二:慕名而来有冤待雪的普通老百姓。

  小小不知道今晨的这位访客属于哪一种,但她敢拿自己的脑袋担保,无论他属于哪一种,万俟菀势必会令他——

  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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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外来仆


  


  古往今来,自刑部高官以下,凡专职刑狱相关事务之人,大都被视为贱民,朝廷甚至明文规定:仵作之子,不许参加科考。其受轻贱程度,可见一斑。

  但是,万俟家族显然是个例外。

  说起来,万俟家族从事刑狱断案这一行当,始于万俟菀的曾祖父万俟若尘。

  据家谱记载,万俟若尘天纵奇才、慧敏无双,九岁便博得京城第一才子之称。而他凭一己之力破获震惊京城的“午夜白莲案”时,也不过才十二岁。

  从那以后,万俟家世代均以断案为业,至今已逾百年。

  从威震京城到闻名天下,百年来万俟家的历代承嗣者从未让委托人失望过。

  从王侯公卿到黎民百姓,世人无不知“万俟一出手,魑魅无处走”这句话。

  因此,虽然万俟家从事的是世间最危险、最血腥,也是最受人轻贱的行当,却可以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并且世世代代以诗礼传家,讲究的是衣必洁、食必精、行必端,至于居住之地,自然是处处都离不开一个字——

  雅。

  第二重院,正屋大堂。

  正屋整体形似侧卧的“工”字,东西次间各接一卷棚抱厦,以细雕贺门相连,大堂在正中,极为深阔,当中摆一张紫檀八仙桌,桌上一尊祥瑞兽鼎正吐着缕缕青烟。朝外的一张长条几上,放着彩绣小屏风一架,左边置一块尺许高的玲珑英石,右边是一只青花古瓷美人瓶。

  窗台边,放有两个高脚花架,两盆雀舌松青翠欲滴。与其对应的是大堂正面的一幅中堂,画的是竹兰双雅,用笔细劲,如纸上游丝,整幅画仅略施青绿,十分清新。两侧的对联是极工整的楷书——

  怀若竹虚临江水,气同兰静在春风。

  整个大堂的布置,清新高洁,雅韵天成,书卷气十足,就算是再放肆的人,到了这里恐怕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

  清晨的阳光穿过镂空窗格射进堂内,一束束透明的光柱在空气中悬浮着,悠悠然然,安安静静……

  忽然,大堂北角两扇大开的窗外“刷”地蹿进一个身着红衣的人,直如一道着了火的闪电似的,不是万俟菀却是谁?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冲到了紫檀八仙桌前,倏地收势驻足,衣袂带风地坐进桌边的椅子里,脸不红气不喘地一转下巴,又轻松又愉快地招呼道:“你好!”

  她突如其来地从窗外蹿了进来,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是个人都会被吓一跳的,可那位端坐于下首客椅中的男子,却没有显出丝毫惊愕之色,甚至连手里的茶都没有泛起一丝涟漪,镇定地抬起头,轻轻地把茶杯放在一边,然后站起身。

  他站立的姿势非常特别,后背挺得格外笔直,两肩便显得极其宽阔,右臂自然下垂贴于腿侧,左臂却弯曲着,将整只左手都插进开于腰侧的一个口袋中,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抽出来。

  万俟菀长这么大,奇装异服也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在腰畔开口袋的衣服,目光不禁在那里多打了几个转。

  而就在她打量他的口袋的同时,他也正在看她——看她的脸。

  一眼看过,立刻垂眸,淡淡地道:“沈迦蓝叩见三小姐。”

  万俟菀咯咯笑出声来:“拜见就行了,参见也可以,这叩见嘛,可就不敢当……”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猛地跳了起来,跳得简直有三丈高,那模样活像大白天见了鬼似的。

  她看见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也就是那个男人真的在“叩见”她而已。

  虽说只是单膝点地,而且左手也依然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但是动作却相当的标准,神态也十分肃穆,表情更是非常认真。

  这这这……万俟菀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男人为什么要跪她?是不是脑子有病吖?

  然而,她毕竟是万俟家的后人,错愕片刻,脑中已经迅速整理出一丝头绪来,居然已能笑得出来,居然已能说得出话。

  “阁下请起。”她勉强保持着微笑,并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阁下清晨造访,想来是案情相当紧迫棘手了?但即便是这样,我与阁下,既非君臣,又非主仆,阁下也不需行此大礼啊。”

  很好,你表现得很好,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就这样,继续!万俟菀一边对自己加以表扬,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呢?

  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男人竟然肯对她下跪,想必此番涉案的是他心坎上的人吧……也许,是他的爱人吧?

  万俟菀的想象力一向就很丰富,加上近期刚看了几本才子佳人类的禁书,此刻便开始在脑子里描绘那美好感人的一幕:身陷囹圄有冤难雪的可怜女子,为救爱人不惜向陌生人下跪的痴情男儿……她看了眼沈迦蓝:高挑的身形,古铜色的皮肤,剑眉入鬓,朗目如星……咦咦,他还很英俊呢!又英俊,又重情义,难得吖!

  万俟菀觉得自己有些被感动了,因此立刻就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决定接下来要尽可能委婉些地告诉这男人:她不是万俟家那个无所不能的二小姐,而是对断案一窍不通的三小姐,所以这次,真的是爱莫能助了。

  嗯,爱莫能助——这个词好,既彰显了她拒不接案的决心,又表达了她对他遭受不幸的遗憾。行,就这样了!她对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张开嘴……

  “沈迦蓝是仆,三小姐是主,行叩拜礼并不为过,三小姐勿需介怀。”

  嗯?啊?

  这一次,万俟菀是完全呆住了。

  叫她错愕的不是那男人抢在她先开了口,也不是他说的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而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那样平静,那样镇定,好像他是她的仆人这件事,就跟天会下雨一样正常,又像太阳会在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似的,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问题是: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在她从窗外蹿进大堂之前,根本就没见过这个叫沈迦蓝的男人。

  她的记性向来很好,虽说府里仆役不少,但没有她叫不出名字的,他既说是她的仆从,哪有她不认得的道理?

  难道说,他是府里新买的男仆?也不可能吖。别说万俟家没有新仆必须拜见主子的规矩,就算有,也应该在老仆的带领下,又怎会让他一人等在大堂里,还给他上了杯茶?

  不不不,这事不对劲,这家伙肯定是在开玩笑,再不然就是恶作剧,其目的就是……就是——看她像傻瓜一样呆掉!对对,一定就是这样!

  可恶啊,她从窗户外蹿进来,本就是想先声夺人,叫这位清晨访客知道她万俟菀可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万俟唯,谁知他不动声色也便罢了,居然还把她惊得接连两次傻在当场……这个家伙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其实,也难怪万俟菀的想法如此偏激,实在是我们的这位沈迦蓝仁兄,浑身上下真真没有哪一点能叫人相信他是个仆人的。

  且不说他表现出来的那份异于常人的镇定和安如磐石的冷静,也不说他即便在下跪和自称仆从时都自然流泻出来的那份清贵之气,单单说他此刻所穿的那件长衫:“雨过天青”的料子,“玲珑布庄”的手工,无论哪一样都已足够普通百姓一家老小用上半年。

  ——万俟菀本人就是“玲珑布庄”的老客户,当然不会看走了眼。

  这么样的一个人却说自己是个仆人,信他?才怪!

  万俟菀冷笑一声,开口道:“阁下是对当奴才有瘾,还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但阁下似乎不仅找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

  她觉得自己被愚弄,说出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太客气。可惜的是,虽然她早想到沈迦蓝不简单,却想不到他居然那么不简单!

  所以,这一次,她又没能把话说完,而且和上次一样,沈迦蓝仍是只用了一个动作,就使她闭上了嘴。

  ——他静静地瞧着她,静静地用右手递上一封信。

  按说眼下这种情况,就是在万俟菀已经开始生气的情况下,即使这信是天王老子写的,恐怕也不能让她闭嘴。

  问题就在于:信并不是天王老子写的,而是写自一个对万俟菀而言非常重要、重要得一看见信封上那行熟悉的字迹,就得劈手把信夺过来的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万俟唯。

  “菀儿吾妹,见字如晤……”

  展开信笺,乍见万俟唯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万俟菀心头顿时莫名其妙地跳了一跳,然后,某种感觉就因着这一跳,延着四肢百骸流经全身。

  这感觉突如其来,而且怪异之极,仿佛前方正有个陷阱等着她,她心知肚明这一摔进去必定是头破血流、鼻青脸肿、非常之难看,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

  万俟菀咬着花瓣似的唇,透过长长的睫毛乜了眼沈迦蓝,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些端倪。遗憾的是,对方从容不迫的气度只能让她更加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准确地说,是一肚子的不舒服。

  不知为何,她看见他这副泰山崩于面也色不改的样子就不舒服,不舒服得要命!

  于是,她忍不住又狠狠地瞅了他两眼,才重新把目光转向了信笺。

  信很长,万俟菀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毕。然后,“完了”这两个字,就像掠过水面的蜻蜓,“嗖”地从她心头掠了过去,留下一圈又一圈凄凉的涟漪,久久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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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技高一筹



  


  古语有云:天下有二等自在人,一大睡者,二大醒者。

  此话听来简单,可细数古今、寻遍八荒,真正能达到“大睡”或“大醒”之境界的人,却是少而又少。

  然而,万俟家族此辈,偏偏就出了这么个人物。

  那就是万俟菀。

  她心无点尘,游戏人间,视万物为无物,如一长坠清梦不醒者,就算梦境之外已是天崩地裂、乾坤颠倒,对伊而言,亦半点不挂心——所谓大睡者,不外如是。

  十六年来,万俟菀就是这样度过了她的每一天。她清歌漫吟,她纵马扬鞭,她高兴的时候招朋引伴、呼卢喝雉,不高兴了就孤身单骑、独走天涯……这是她的幻梦国度,她一个人的,一切都以她的喜恶为准衡,没人能左右,没人能干涉。

  可是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

  因为她有个好姐姐。

  这个好姐姐不但对她很好,而且很有本事,不但很有本事,而且还给她找了个很有本事的姐夫。

  于是,事情就变得很不好了。

  因为,那两个很有本事的人凑到了一起,便开始担心她这个很没本事的小妹。

  这也便罢了,真正糟糕的是:她那个很有本事的姐夫手下,居然还有个很有本事的随从。

  “自姊离家,每每思及世情险恶难测,以妹之纯良烂漫,何以独对?何等艰辛!数月来寝食难安。后经一番细细观察,渐觉沈狐身侧之扈从姓沈名迦蓝者,襟怀坦白,卑以自牧,动必从礼,君子之风蔚然,且性情沉厚,行事稳健,虽寡言少语,然眼明心亮,天下之事,莫不通晓;虽无名于江湖,然武功卓绝,非天刀出,几无可抗者,只不轻易炫于人矣。

  姊有意着其上京,守护于妹左右,既可解姊之忧,亦可分妹之劳,两全其美。然迦蓝身份特殊,名为沈狐扈从,实为沈家养子,姊恐家翁爱子心切,不肯轻别,故迟迟忍而未提。未想家翁竟有所察,不待姊求,已先允之,姊心方安,妹意何如?”

  意何如?当然是不要不要,我——不——要——

  万俟菀“啪”的一声把信函拍在桌上,心中既怒且郁,脸色也是赤橙黄绿瞬息万变。

  二姐,你好,你好得很!

  你明知我此生最恨被束缚,却派了个人来,借分劳之名,行监管之实。

  你明知我绝对不会接受,便先斩后奏,还搬出你公公来压制我。若我执意赶其回陌城,岂非连沈老将军的面子也驳了?

  最可恶的是,你这封信中虽处处看来都是为我考虑,其实处处都是在堵我的口!

  说什么他有“君子之风”,还不是警告我别用“瓜田李下,恐惹非议”这种话来拒绝!

  说什么他“眼明心亮”,还不是摆明了告诉我少跟他耍花招!

  哦对了,还有那个什么“非天刀出,无可抗者”……哼!哼哼!万俟唯,你什么意思?你干脆直接跟我说“来硬的你也不是他对手,还是省点力气吧”得了!

  二姐啊二姐,你倒真够厉害的,竟把我可能有的种种反应一并算尽了!不过……万俟菀眼珠一转,唇角一勾,居然笑了:你以为这样我便无计可施了么?你可以机关算尽,我便不能够技高一筹了么?我的生活又不是一幅画,你要添个人进来便进来?任你在信中把这个沈迦蓝都快赞到天上去了,我偏不要!

  这样想着,万俟菀微微地眯起眼,瞧向那个一直静立于堂下的蓝衫男子,不悦之色自眸中掠过。

  嘁!闹了半天他对她下跪只因他是个仆从,亏她还特特地为着那一跪,幻想出那么一个动人的故事,什么身陷囹圄的可怜女子,什么为爱下跪的痴情男儿……郁闷!

  她倏地吐出一口气,起身,和颜悦色地喊了声:“沈兄。”

  音犹未落,便听细雕贺门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人撞到了头。

  万俟菀置若罔闻,目不转睛地瞧着沈迦蓝,盈盈一福道:“菀儿不知沈兄真实身份,方才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望兄台海涵。”

  沈迦蓝立刻还礼,动作虽快,却不见丝毫忙乱,一如他的声音,有条不紊、沉着稳重到了极处,“三小姐言重。迦蓝是仆,兄台之称,实不能当。”

  万俟菀笑道:“沈老将军功勋卓著,圣上亲赐封号‘苍平’,委以驻守边关重镇陌城之重任,沈兄乃老将军养子,在将军府中的地位,与那只死……啊,与我姐夫一般无二,怎的到了外头,却喜欢称自己为仆?”

  沈迦蓝淡然道:“苍平将军‘真觉寺’外拾孤,在下尚在襁褓之中,并未拜父。”

  他这人不喜多言,说话能简则简,但语意却表达得很明白:并未拜父,就是说他与沈沐根本没有父子之名。所以,他确实不是沈家养子。

  “那又如何?”万俟菀摇头轻叹道,“世人都知道,沈老将军视你如亲儿,宠信有加,你又何必如此……”

  她本想说“何必如此轻贱自己”的,可看着沈迦蓝,看着他沉着的气度、平静的眼睛,她忽然就意识到:这个男子,绝不是那种人——他甘当沈狐的扈从,可能有一万个原因,但这一万个原因里,绝没有一个是“轻贱自己”。

  果然,但见沈迦蓝神色不动,平静地回道:“养育之恩,无可为报,投身为仆,以偿亏欠。”

  十六字入耳,一股凉气顿时顺着万俟菀的脊背窜了上来,心里直道:大失水准!大失水准!二姐看人素来眼光犀利,怎么这次竟然大失水准?

  亏她还赞这个沈迦蓝“襟怀坦白,卑以自牧”,依她看,这家伙根本就是“冷心冷肺,伤人无形”嘛。想那沈老将军,当朝武将一品,缺过什么?短过什么?扶养教诲他二十多年,不知投入多少心血和感情,岂是为求他回报?而他沈迦蓝,冷眼处之,只把一切当债,为能两讫,竟不惜投身为仆!

  这是什么样的报恩方式?

  ——从身到心地把自己贬低到了最极致处,从身到心地让自己跟所有人拉开距离,如此的决绝,没有回旋余地。

  想亦可知,他宣布这一决定时,上至沈老将军下至将军府众,该是何等寒心。

  而这,他会不知道?不,他知道,可他不在意。就像他明知道别人根本不求回报,却还是要报一样。

  ——你不要,是你的事,我不想欠你。

  唉……万俟菀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点遗憾的味道:这小子寡情又执拗,想动之以情、劝他回到沈老将军身边,显然已无可能。事至此,她也只有出绝招了……法子,是早想好的,只是一直犹豫,因不想令这小子走得太过难看,连累沈老将军也下不来台,可情势逼人呐,沈老将军,您海涵吧!

  主意一定,先前种种顾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万俟菀整个人顿时轻松得仿佛能乘风飞去。然而现在就开始高兴显然为时过早,她小心地收敛情绪,故意摆出一副惊讶状,一拍手道:“知恩图报,以身侍主,沈兄忠孝,令人钦佩!菀儿本还奇怪,家姊那般自负骄傲,怎会在信中对沈兄大加溢美,如今看来,竟是字字无虚、句句属实……”

  正口若悬河地说着,目光一垂,恰好触及沈迦蓝的眼神,那样清淡,那样平静,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拼命赞美的人,就是他。

  要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并且是和自己心中所想完全相反的瞎话——这项本事对万俟菀而言,绝对可以说是天生就具备、运用自如得不能再自如了。但是这次,顶着沈迦蓝这样的目光,她竟然破天荒地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这小子!她暗暗磨牙,这小子的眼神简直不是人该有的!那么漠然,那么宁静,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信息:他知道她在说瞎话,但是没关系,他不会拆穿,因为她早晚会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他有的是耐性。

  而万俟菀却就快没耐性了。

  留这么个小子在身边做扈从,是人都得发疯!所以,得赶快让他滚蛋走人!老天啊,她简直一时半会也不能等了!

  于是,她骤然发出一声长叹,面上的神色也由方才的惊讶赞赏转为自怨自艾,直如换了个人似的,幽幽地道:“以沈兄这等人才,若留在陌城将军府,飞黄腾达想必指日可待。这也便罢了,菀儿知道,沈兄志不在此,沈兄心中所愿,唯报恩矣。可如今,沈兄背井离乡远上京城,报恩之愿,遥无可期,对沈老将军和我姐夫而言,更是臂膀顿失!唉,菀儿只要一想到这一切皆因自己不才所致,心中便如油烹一般……平心而论,菀儿何尝不愿身边有沈兄这样的高人相助,但菀儿实不忍心为着一己之私,叫那么多人受损呀。”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神色凄楚,语带颤音,简直连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偏见那沈迦蓝还是不动声色,不禁心头火起,感觉到自己眼角的肌肉隐约似有抽搐的迹象,忙把身子一转,掩面半带哭腔道:“如若果真留沈兄在此,菀儿岂不成了那猪狗不如之人了?”

  语毕,从手指缝隙里偷望着沈迦蓝,心中暗想:这话可是下猛药了,若这小子还是无动于衷,也只好一脚踹他出门了事!

  不过幸好,事情还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沈迦蓝终于动容了。

  当然,以他极度匮乏的面部表情而言,所谓动容也不过就是眉尖轻轻一挑而已。

  “那么依三小姐之见,该当如何?”

  啊!他终于问出这句话了!终于!

  天可怜见,为了这句话,她做了多少铺垫吖,她容易么她!

  万俟菀一边感动地叹息,一边转过身,无比诚恳地道:“菀儿思前想后,纵然心中再多不舍,亦觉断不可留沈兄在此,还请沈兄早日返乡。”

  顿了顿,她不待沈迦蓝表态便又急急地道:“当然了,我知道你受命而来,就这样回去,不好跟沈老将军交代。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想好说辞了。”

  成功在望,她实在难抑激动之情,用“你、我”代替了“沈兄、菀儿”也不自知,若换作旁人,定会觉得好笑,而沈迦蓝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神色淡淡。

  万俟菀等了半天,见他完全没有出声询问的意思,不耐烦起来,索性自己把法子说了出来:“这法子其实很简单啦!我二姐派你来,沈老将军同意让你来,就是因为他们确信你能帮助我,是不是?可如果你帮不了我呢?那你留在京城不就毫无意义了吗!”说着,凑近沈迦蓝,轻挑着眉,吐气若兰,“你说呢,沈兄?”

  这么近的距离,沈迦蓝甚至能够从她那双黑琉璃般的眸子里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沉默片刻,他倒退一步,然后,颔首。

  “好极了!”得到了他的认同,万俟菀马上抽身回座,展颜笑道:“那么现在,就剩下最关键的一点了——如何才能让我二姐和沈老将军相信你确实帮不到我?”

  沈迦蓝垂眼静静听着。

  万俟菀本就没指望他会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很简单啦——我出三道题,你来答,若答不上来,或答得让我不满意,就说明你本事不到家,这样你就可以打道回府,跟他们也能够交代了。嗯,虽然面子上可能有些过不去,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继续报恩了啊,也算差强人意了吧……你,意下如何?”

  提心吊胆地问出最后一句,原以为必定会经过一番漫长而又熬人的等待,却不料沈迦蓝竟立刻便给出了他的回答。

  这个回答只有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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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初露锋芒



  

  万俟家最最古灵精怪、花样百出的三小姐,要出三道试题考较远嫁陌城的二小姐派来的人——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就轰动了整个万俟府。

  正在做饭的厨子抛下了锅铲,劈柴的柴夫撇下了斧子,洗衣的浣娘丢下了搓板,锄草的园丁扔下了锄子……万俟府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大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风风火火地赶往一个地方——后花园。

  后花园并不算太大,却布置得别具匠心,假山错落,溪水潺潺,梅枝横斜,加上天公作美,冬日暖阳犹如金箭般光芒四射,更是为这园子平添了几分春的气息。

  花园一角,本有八角亭一座,此时却已瞧不见。因为亭前几丈开外的地方,不知何故拉起了一面颜色深红、密不透光的帷幕,直把这一角遮得严严实实,任谁站在外面,也瞧不见里面的情况。

  众人一见之下,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这回他们的三小姐又要玩什么新鲜花样。整个花园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端的热闹无比。

  万俟菀本就有心让沈迦蓝丢脸,自然是希望越多人来看越好。否则她早就发现小小躲在细雕贺门外偷听了,怎会非但没戳穿她,还任她把消息散了出去。

  此刻,万俟菀正笑嘻嘻地坐在置于帷幕前不远处的椅子里,水灵灵的大眼睛时而瞧瞧这边,时而瞅瞅那边,俨然一副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模样。

  沈迦蓝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连眼睛都仿佛闭上了。

  下人明明搬来了两张椅子,他却执意不肯与万俟菀平起平坐,耀眼的阳光照着他高挑瘦削的身子,一手紧贴腿侧,一手斜插口袋,脊背挺得笔直,仿如一杆又坚又硬的标枪。

  眼见该来的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万俟菀目光一转,看向沈迦蓝微笑道:“沈兄准备好了么?菀儿可要出题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沈迦蓝淡然道:“三小姐请。”

  万俟菀好整以暇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帷幕道:“这帷幕后面有个亭子,沈兄方才想必也瞧见了。只不过你瞧见的时候,那亭子是空的,而现在,亭中却已多了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是我万俟府的乐姬,一个擅埙,一个擅琵琶,一个擅古筝……”

  她顿了顿,拾起椅旁茶案上的一个金铃,转脸朝沈迦蓝甜甜一笑道:“一会沈兄只消摇摇这铃铛,她们便会逐一为兄台演奏。”

  沈迦蓝抬起眼:“逐一?”

  “嗯。”万俟菀笑眯眯地道,“沈兄乃是习武之人,想必耳力卓绝。她们若是合奏,免不了要分开坐,难保不被沈兄听声辨位……若是这样便被你觑破了端倪,岂不无趣?”

  沈迦蓝沉默片刻,道:“听三小姐之意,她们三人将在同一个位置依次演奏?”

  “不错。亭外设有桌椅各一张,乐器自然也都摆在那儿,你一摇铃,她们便会逐个出亭演奏一曲。在这期间,只要乐声在响,你随时都可以喊停……也就是说,如果一首乐曲已完,而另外一首乐曲尚未奏响,你是不可以喊停的。”

  话说到这份上,沈迦蓝若还猜不出她想做什么,那就是个呆子了。当下淡淡地一颔首道:“这是自然。想必在下喊停那刻,便是帷幕拉开之时。倘若那时一人刚放下乐器,而另一人正走出亭子,这一关,便没什么难的了。”

  “不错。”万俟菀也不否认,瞄着他道,“总之一旦你喊了停,帷幕便会拉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看见里面的情况,然后你就得告诉我,谁是吹埙的,谁是弹琵琶的,谁又是弹古筝的,倘若答错了一个便算你输,明白了么?”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三个人,三种乐器,可你只能看一眼,然后就得说出三种乐器的演奏者分别是谁——这是什么题目?天底下,有这样出题的么?除非沈迦蓝天赋异禀,有一双透视眼,否则就算他真的本领通天,怕也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这一瞬,万俟府上下人等,倒有一大半都为沈迦蓝捏了把汗,而另外那一小半人,却已开始埋怨起万俟菀来。

  只听一人小声道:“三小姐真是的,这位公子怎么说也是二小姐派来的人,就算想撵他走,也没必要这样玩人家啊!”

  周遭人等闻言,纷纷点头叹息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三小姐就是想要玩死他!否则又怎会出这种题目……唉,这种题目,我看恐怕就连三小姐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答。”

  正窃窃私语着,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叮!”

  是铃声!居然是铃声!

  沈迦蓝居然已经摇响了金铃!

  “呜——”

  一阵悲怆凄婉的乐声传来,天地间遽然充满肃杀之意。

  埙。

  第一个乐姬已出场,已吹响她的埙。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冰天,汉关远。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守空帏——原来是一曲《苏武牧羊》。

  流传百年的乐器,流传百年的曲目,浑似风吹梅动,带起亘古的思念,又似雁过长空,扬起秋日的惆怅……

  这乐声,实在太悲壮太凄美,沈迦蓝低垂着头,轻阖着眼,竟仿佛已听得痴了,竟仿佛已完全忘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原指望他能灵光乍现,想出破题之法,哪知他居然沉迷乐声之中不可自拔,不禁大感着急。

  埙音悠悠,忽高忽低,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骤然亢起,旋转低迷,渐渐不可闻,竟是一曲已终。

  埙声既消,琵琶继起。

  一时间,但闻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众人不知这是什么曲子,只觉较之方才的埙曲似乎更为哀婉动听些,只道沈迦蓝定然愈加沉迷,简直急得快把牙都咬碎了。

  却不料,那琵琶刚奏出一小段,沈迦蓝便霍然抬起头道:“停。”

  他居然现在就喊了停!难道是已经想出了破题之法?

  众人俱都瞪圆了眼睛,万俟菀好像也有些意外,瞥着他道:“你可想好了?”

  沈迦蓝淡然道:“但请三小姐命人拉开帷幕。”

  瞧他的样子,竟似已成竹在胸。

  万俟菀明亮的眸子里仿佛掠过一抹狐疑,手腕一抬,帷幕随即缓缓拉开。

  一座八角亭映入眼帘,亭前放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着一埙一筝,一名少女坐于椅中,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另外两名少女则坐在亭里,手中空空如也。

  见帷幕拉开,亭内两人便起身走了出来,与那怀抱琵琶的少女并肩上前几步,对着万俟菀一福道:“三小姐。”

  这三名少女,不但穿着打扮相同,而且高矮胖瘦也都相差不大,因而走起路来,连足音都无甚区别。沈迦蓝的耳力纵然高绝,也很难从中分辨出什么。

  很显然,万俟菀为了难倒他,真真用足了心思,便是连这等细节之处亦考虑得甚为周全。

  沈迦蓝的目光在那三名少女的脸上不断逡巡,目中流露出玩味之意。

  “怎么?”万俟菀瞟着他,乌黑的眼珠隐隐发着光,“沈兄莫非觉得为难了?”

  沈迦蓝转头瞧向她,忽而一笑,道:“不。”

  他自出现起,脸上便一直没什么表情,活像戴着个面具似的。此时这一笑,虽只是唇角略微弯起而已,却已令他整个人都变了。

  用春风化雨来形容这种变化是不准确的,因为这世上绝对没有如此动人的春风,也绝对不会有如此醉人的春雨。

  万俟菀从不知道一个微笑竟会为一个人带来这么大的变化,说实话,她简直已有些看傻了眼。这小子……她模模糊糊地想,笑起来还蛮好看的。

  就在这时,沈迦蓝举步走到那三名少女身前,凝视着着最左边的那名,柔声道:“灯暗数行虞姬泪,夜深四面楚歌声……姑娘的这曲《楚歌》,刚柔并济,琵琶琴技,堪称完美。”

  那少女望着他俊朗的容颜,面上不禁一红,蚊呓般地道:“公子过誉了。”

  万俟菀冷眼瞧着,心里面也不知怎的就不舒服起来,冷冷地道:“帷幕拉开时,人人都瞧见她抱着琵琶,你虽听出她弹的是《楚歌》,却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怕是直到太阳下了山,这第一关你都过不了呢!”

  沈迦蓝也不理她,径自转向另外两名少女,倏地伸出右手,在她们的发顶分别一探,旋即便又缩了回去,朝最右边的那名少女微笑道:“自周之后,埙常与篪配合演奏,姑娘这曲《苏武牧羊》仅以单埙奏出,却美如天籁,着实难得,在下很是佩服。”

  那少女愣了愣,飞快地瞟了眼万俟菀,勉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小女子并未学过……”

  万俟菀的脸色本已微微有些发白,那少女每说一个字,她的脸色便又白上几分,那少女一共说了十三个字,她的脸色已白得仿如透明,而双眸却几欲喷出火来,陡然扬声喝道:“够了!”

  那少女立刻噤声。

  万俟菀盯着她,一字字道:“你给我记着,你家三小姐不是那等输不起之人。”

  说罢,转过脸去,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沈迦蓝,猛一咬牙道:“算你厉害!这一关,你已过了!”

  方才沈迦蓝指出谁是吹埙之人时,园内众人大都以为他是无奈之下胡猜乱蒙的,所以听那少女矢口否认,心里虽然很是失望惋惜,却也不觉意外。可是此刻听见万俟菀的话,他们反倒是大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沈迦蓝竟说对了!竟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闯过这一关!

  小小站在万俟菀的旁边,好像已经完全傻掉了,一个劲地眨巴眼,眨了半晌,遽然跳了起来,直冲到沈迦蓝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欢呼道:“公子你过关了!你过关了!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猜的吗?你的运气真是够好的呢!”

  沈迦蓝不动声色地挣脱她的手,淡然道:“没有正解的题目,才需要解题之人去碰运气。”

  他嘴上虽在回答小小,眼睛却在瞧着万俟菀。

  万俟菀与他对视片刻,猝然转开目光,轻哼了一声道:“你倒也还知道点好歹。我虽然不想你赢,却也不会故意开出那种根本就无解的题给你。”

  小小奇道:“难道这一题竟是本身就有正确的解法吗?”

  沈迦蓝道:“自然是有的。否则三人中便不会有一人必须得在明处了。”

  “公子是指那弹琵琶的?”

  “不错。她既在明处,我只需将另外两人区分开便够了。”

  “如何区分呢?公子你根本看不见啊!”

  “用阳光。”沈迦蓝道,“第一个出场的人弹完了整支曲子,在阳光下至少待了一炷香时间,头发定然比未出亭子的人热得多。紧接着,第二个人出场了,我很快喊停,这时第一个人头发的温度尚未散去,第二个人又是在明处的,剩下的那个头发摸起来没那么热的,自然就是第三个人了。”

  小小听得眼都直了,失声叫道:“对呀,这题不就解了!老天,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法子!”

  万俟菀冷冷地接口:“是啊,就是这么简单。”

  小小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蛋顿时涨得通红,讪讪地道:“经过公子的提示,好像真蛮简单的,但公子若不提示,我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出来。而公子却在三小姐出完题后的一瞬间便想到了,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摇响金铃了。公子,你真的……真的好聪明!”

  她说着便低下了头,眼睛却不住偷瞟着沈迦蓝,脸上满是崇拜之色。看这模样,就算没把沈迦蓝当成男版万俟唯,恐怕也差不多了。

  万俟菀瞪着她,脸色又开始发白,突然眼波一横,没好气地瞧着沈迦蓝道:“我问你,假如我叫她们三个都在亭子里奏乐,不让她们晒着太阳,此题又该怎么解?”

  沈迦蓝淡淡地道:“太阳,和那个必须在明处的人一样,都是解题的条件。三小姐可以将条件改变,也许是这个,也许是那个,但不管怎样,条件总是存在的。只要它存在,相信在下总还是找得到的。”

  万俟菀挑着眉道:“倘若我就是不给你留条件呢?”

  沈迦蓝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么此题就成了一道无解之题,在下只怕也只能碰运气了。”

  万俟菀睨着他,眼睫如蝶翼般扑闪,忽然返身坐回椅中,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甜丝丝地笑道:“既如此,那下一题,你就去撞大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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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全其美



  


  万俟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万俟府的人,恐怕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会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状,考虑半晌,然后很认真很严肃地回答你说:“不知道。”

  如果你以为他们是在敷衍你,那你就是错怪他们了。

  因为他们确实不知道。

  万俟菀虽然是他们的三小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万俟府上下数百人,好像从来就没一人摸透过她的脾气禀性,没一人真正地了解她。

  有时,她就像蜜糖一样甜,有时却像冰雪一样冷。

  有时,她活泼好动得就像一只小鸟,有时却懒洋洋的好几天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当你看见她笑容可掬、柔声细气地管府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下人们叫“大叔大婶”时,你会觉得天底下好像再没有比她更好说话的人了,可她若是沉下脸,就连最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敢在她面前喘大气儿。

  她好像总是不停地在变,永远没有常性,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以自我为中心,丝毫不理会他人的感受,也根本不在乎这样会给身边人造成多大的困扰。像她这种人,无论做什么肯定都是发自本心的,因为她根本不屑于讨好他人,或是欺骗他人。

  所以,如果她笑得很开心,那就表示她的确很开心,绝不是在装模作样;如果她说“你去撞大运吧”,那么请相信——你需要的,绝不会是一点点好运气。

  对此,园内这些伺候了万俟菀多年的下人们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刚刚才落定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小小更是紧张万分,苦着脸看着沈迦蓝,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反倒是沈迦蓝依旧镇定如初,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表示没意见。

  万俟菀看着他,黑玛瑙般莹光流转的眸子里,带着三分审度、三分好奇,还有三分挑衅,忽然问道:“你的运气是不是一直都很好?”

  沈迦蓝想了想,道:“一般。”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答对我的下一道题?”

  “在下并没有这样想。”

  “可你看上去……”万俟菀摊摊手,“好像很有把握似的,一点也不紧张。”

  “为什么要紧张?”

  “因为你若答错了就得离开这儿了。”

  沈迦蓝平静地道:“要在下来这儿的人,是令姊,希望在下能留下来的,也是她。”

  “你的意思是,你若答错了题离开,紧张也只该是我二姐,而不该是你?”万俟菀立刻眉开眼笑,“既如此,你又何必这么辛苦地来过我这三关,索性第一题就答错,早些离开此地,不是更省事?”

  沈迦蓝抬眼看向她,慢吞吞地道:“希望在下早些离开的人,好像也不是在下。”

  万俟菀一怔,只一怔,便已明白过来,俏脸顿时一板,恨恨地道:“对,不是你,是我!所以,你既不会故意答错题,也不会担心自己能否答对,因为你的去或留只有我和二姐会在乎,你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是不是?”

  沈迦蓝眼都不眨地道:“是。”

  万俟菀白了他一眼,悻悻地道:“堂堂七尺男儿,连一点自己的主意都没有,你就这么喜欢让别人对你指手画脚?”

  沈迦蓝淡淡地道:“一个身受他人重恩的人,本就没有权力为自己的人生作主。”

  “我管你!”万俟菀就像跟谁赌气似的撅起嘴巴,“反正我就是不要别人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就是不要你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你也得离开!你听见没有:你,得,离,开!”

  “听见了。”沈迦蓝点点头,伸出右手道,“请。”

  “请什么?”万俟菀瞪着他。

  “出题。”

  哎呀呀!这人怎么就是说不通呢?万俟菀心头火起,顺手便抄起了手边的茶碗要摔,却陡然发现那可是自己最心爱的均窑胭脂红,想都没想便忙不迭地把它放了回去。

  那茶碗里还有喝剩的茶,她动作幅度这么大,自然免不了洒了些在手上,她下意识地用力甩了甩手,继而便很自然地往身上擦去……

  “别……用这个!”小小急忙地递上一方丝帕,却还是迟了——她已在自己的裙子上擦干净了。

  “三小姐,”小小呻吟了一声,“婢子求你了,下回千万记得带条手绢在身上好不好呢?”

  “嗯嗯,好。”万俟菀答得又快又轻,连敷衍都谈不上,充其量也就是用一句比“少啰唆”更好听些的话让小小闭嘴罢了。

  小小当然也只有闭嘴。

  却说万俟菀的脾气,素来是瞬息万变的,前一刻还气得要摔东西,此刻只不过被小小打了个岔,满腹火气眨眼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等她再把脸转向沈迦蓝时,居然已跟个没事人似的了,撇撇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死心眼,非要等到答不出题、颜面扫地时才肯走人,我也只好成全你。我这就出题了,你可听仔细了,我只说一遍——”

  她顿了顿,见园内众人俱都屏息以待,不禁很满意,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摇头晃脑地道:“话说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你独自驾车行驶于荒郊野外,遇见三个迷失了方向的路人,一为年逾古稀的老者,一为美若天仙的少女,这两个人与你均是素不相识,但那第三个人却是你的知交旧友,而且还曾经救你于危难之中。雨下得这么大,你有心救助这三人,怎奈马车太小,仅能再搭载一人。于是问题来了:那位老人年事已高,如若继续把他留在旷野,极有可能令他命丧黄泉,而你的旧友曾有恩于你,难道你忍心把他丢下?更要命的是,你对那名少女一见倾心,你清楚地知道如若放弃此次机会,你与她再也无缘相见……我要问的就是:你究竟会作出何种选择呢?”

  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一个声音喊道:“救老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嘛!”

  另一人立刻反驳道:“大丈夫应该知恩图报,难道弃自己的恩人于不顾么?”

  “报恩的机会多了,不见得非得选择在此时,可不救老人的话,他就要死啦!人命关天,应当救老人!”

  “假慈悲!老人虽可怜,但毕竟与你素不相识。朋友就不同了,既是知交,又是恩人,我就不信如若当真是你遇上此类情况,你会舍亲择远?”

  “什么什么?说我假慈悲?我看是你假仁义还差不多!”

  “哎呀!你敢骂我假仁义……”

  不过是一眨眼功夫,各持己见的两派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开了,正不可开交时,忽听一人慢悠悠地道:“都别争啦,大家都是男人,还是摸着自己的心说话吧——人生在世,佳人难求,此事若真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难道真舍得丢下那位娇滴滴的大美人在荒野中、以后再无机会相见?”

  众人遽然闭上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稍顷——“轰”!展开一轮较之方才更激烈的争论。

  万俟菀施施然坐在椅中,任周遭如同炸了锅似的喧嚣闹腾,她只微笑不语,目中隐隐闪着狡黠和得意。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众人的争论非但没有趋于缓和,反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她却已听得无趣,便抬眼看向沈迦蓝,彬彬有礼地道:“沈兄,如何?考虑了这么久,你可有答案了?”

  园内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拿眼睛看着沈迦蓝。

  而沈迦蓝,却在看着万俟菀。

  ——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

  灿阳映着他的双瞳,精光四射,摄人心魄,原本一直挂在他脸上的那副淡漠、隐忍、平静的神色,一点点地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语言难以形容的冷峻、凌厉和精干。

  也许直到此刻,他才显露出真我的冰山一角;也许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万俟菀,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老家族中唯一的反叛者,这个笼罩在先辈和亲姊金色光环下的十六岁少女,并非真如传言中的那样顽劣颓惰、一无是处。

  他就这样凝视了她好久好久,才终于缓缓地开口道:“选老人者,虽具恻隐之心,但舍情弃义,充其量也只是妇人之仁,难当重任;选友人者,为偿还所欠便把老弱妇孺弃于旷野不顾,心肠冷硬,不值得信任;选佳人者,重儿女私情,却无半点仁义道德,更是不可取……三小姐此题,不仅考量答题者的急智,还能试出答题之人的人格品行,令其性格中的弱点缺点一并无所遁形,实在高招,在下佩服。”

  “咦,你也这么觉得吗?嘻嘻,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诶!”万俟菀笑得毫无自谦之意,“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夸我几句就可以不答题了。题,你是一定要答的,而且正如你所说,无论你选哪一个,我都有可能觉得不满意。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毕竟能做到两全其美已是不易,何况这道题要你做到的是三全其美……啊呀!”

  她忽地发出一声轻喊,脸上露出一副非常抱歉的表情,看着沈迦蓝道:“瞧我,居然忘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满不满意,又怎会难过呢,是吧?”

  沈迦蓝知她小姑娘家气性大,自然不会跟她做口舌之争,淡淡一笑道:“三小姐满意与否,在下不知,不过那三全其美之法嘛,在下倒是已经有了。”

  “了”字出口,小小顿时“啊”了出来,园内众人惊诧的抽气声更是响成了一片。

  他们越在心里琢磨越觉得此题刁钻难解,好像无论怎么选择都会留下遗憾,因此听见沈迦蓝这样说,都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忍不住再度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反倒是万俟菀,在听见沈迦蓝说他已经想出那个三全其美的法子后,便突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中,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那种眼神,既非讶异,亦非恼怒,更非气馁,而是一种惋惜,一种深深的惋惜。

  ——就像一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玩具被别人损毁了。

  “你想到了?”她忽然低声问道,声音很轻,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失望,然而又抱有一线希望。

  这一瞬的她,再不见张扬和放肆,满脸都是孩子气的天真,令浮于表面的美丽陡然间化为虚无,只剩下孩童般的纯真。

  恍惚间,沈迦蓝仿佛看见一个小女孩绞着衣角站在自己面前,仰着脸耍赖哀求道:“你别想到了好不好?被你想到就不好玩啦……”

  “你真的想到了?”

  耳边听得万俟菀又问了一遍,沈迦蓝悚然惊觉,明知应当回话的,然而望着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睛,那一声“是的”,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万俟菀倒没在意他一时的失态,又瞬也不瞬地盯了他半晌,失望之极地一点头,低声说:“你真的想到了。”

  这一句,不再是问,而是肯定。

  端起茶杯,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已经凉透了的茶,然后“砰”地把茶杯放回几案上,目不斜视地瞧着正前方,冷冷地道:“这一关,你也过了。这么多人眼巴巴地等着呢,怎么,不打算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么?”

  她连看都没看沈迦蓝一眼,可这话,偏偏就是对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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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节外生枝



  

  花园内鸦雀无声。

  人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沈迦蓝,等他说出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答案。

  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等来的居然是一句——“在下似乎没那个责任。”

  什么意思?众人摸不着头脑,而万俟菀的眼睛却倏地亮了!

  斜睨着沈迦蓝,她的眼底明明已经开始流转起笑意,嘴上却偏要故作不解地问:“没那个责任?”

  “是。”沈迦蓝不露声色地道,“请问三小姐,这第二关,在下是否已过了?”

  “嗯啊。”

  “那就请三小姐继续出题。在下的任务是答题闯关,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并非在下份内之事。”

  “嗯……”万俟菀眼珠一转,眉开眼笑,“嗯啊!嗯啊!”

  园内众人一听,哪里肯依,有的哀嚎道:“天呐,怎么可以这样?明明知道却不说,莫非想急死人不成?”

  有的人见哀求无用,索性以言语相激:“三小姐,公子不说出答案,你如何知道他的选择就是正确的?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三全其美之法呢?也许他根本就是唬你的呢?”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哀求、如何使用激将法,沈迦蓝只静默不语,万俟菀更是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发话。

  要知天下出题之人,无不爱看别人为自己所出之题难倒的模样,若是久思无解、急得抓耳挠腮,则更是完美。想当初,万俟菀苦思良久才造出这道题,自觉妙不可言,好容易等到今天这样的大场合才终于舍得拿出来秀一秀,岂料还没等她吊足大家的胃口,沈迦蓝便已想出了破题之法,着实无趣——她露出那般惋惜的神色,不是因为沈迦蓝想出了答案,也不是因为他接连过了两关,而是因为:她还没玩够!

  不过现在好啦,沈迦蓝居然主动放弃在众人前露脸的机会,居然不肯说出答案。这便意味着,她可以继续用这道题“折磨”大家了。

  厨房的李大妈,门房王大叔,你们很想知道答案吧?嘻嘻,就不告诉你们!谁叫你们一个不让我吃辣,一个总是把门看得牢牢的,害我半夜想出去只有跳墙……哦对了,还有小小!这丫头最是可恶,整天被她念得耳朵都起茧,这次非急死她不可!

  万俟菀越想越快活,越想越得意,简直连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沈迦蓝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叫——眉飞色舞。

  可是下一瞬,万俟菀的脸便板了起来。

  沈迦蓝看在眼里,立刻明白她想到了什么。

  说来也奇,他和她相识明明尚不足一个时辰,可不知怎的,她的心思变化在他眼里就像写在白纸上的黑字般清晰明了。他为人精明,城府又极深,说起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本事,天下恐怕无人能及,只轻易不会显露出来而已。然而,以前他揣摩别人的心思,至少还得去“揣摩”,去“猜度”,可对象若是换成她,他连猜都不用猜,只一眼,心底便跟明镜似的。

  那种感觉,就像漆黑的午夜,天空中骤然打下一个闪电,太过清楚明白,你根本不用去考虑那是什么,脑中自然而然就知道:打闪了。

  拿现在来说吧,万俟菀这边刚一板起脸,那边沈迦蓝的心中便像条件反射般地冒出一个认知:她肯定是忽然想起他已连过两关,自己已胜算无多了,所以大为光火起来。

  果然,心念转处,万俟菀刀子般的目光已经飞到他脸上——

  “喂,你这家伙!”

  沈迦蓝无声地抬起眼。

  他的眼神并不凌厉,万俟菀却陡然心头一凛,勉强与他对视片刻便调转开目光,嘀咕道:“你这家伙……算你这家伙还有点本事,居然连闯我两关。不过……”

  她忽又把眼睛转了回来,大声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还有最后一题呢!你可留神,这次我决不跟你客气啦!”

  她什么时候跟他客气过?沈迦蓝淡淡一颔首,道:“好。”

  万俟菀就看不得他这副“你要怎样都行”的德性,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才清了清嗓子道:“世人皆知,我万俟家世代均以断案为业,先帝亲赐金匾:布衣神判。风光可谓一时无二。可又有谁知道,为了维系这块金字招牌,我万俟家的历代接任者都是从幼时便开始接受训练的,到十六岁时,再由当时的族长为其进行一场为期三天的接印大试,通过了,始能接过族印,正式成为布衣神判的继承人……我二姐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父亲也是,还有我父亲的父亲——万俟家的历代继承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就是我。”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神情也变得怔怔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扳指放在掌心,对着阳光眯着眼看了许久,轻声道:“就是这个东西,就是它。为了能把它像我现在这样捧在自己的掌心里,有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从几岁开始,便被逼着忍受孤独、承受痛苦;别人家的小孩在外面玩耍,他们却被关在殓房里验尸;别人家的小孩在吃糖,他们却在试毒;别人家的小孩走路摔一跤都会大哭大喊,他们却连身上挨了一刀,嘴巴都不许咧一下……嗤,图什么!”

  她倏地合拢手掌,反手一丢,随随便便地便将那玉扳指丢到了茶案上,转头瞧向沈迦蓝淡淡地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万俟菀,是万俟家有史以来最不合格的继承人,没有自幼受训,没有通过考试,对断案一窍不通。最重要的是,我对这一切都烦透了!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或一不高兴,甩手就离开这个家了。我二姐只怕是一想到这些就头疼,这才把你派了来。我理解她的用心,她都远嫁边城了,还在为我挂心,我也觉得有些抱歉。所以我尊重她一次。她既要你来辅助我,那我便给你出一道当年她接印时曾答过的题。你若答对了,自可留下;若答错了,请你回去告诉我二姐:她曾闯过去的关,你没闯过,她走了,却派了个不如她的人来——我,不,接,受。”

  要知,为保盛名不衰,万俟家世世代代均在族长接印大试上下足了功夫,几乎是每五年便改良一次:去芜存菁,并不断添加新的测试内容……如此数百年下来,才把一个最初只有二十四道题目的考试拓展扩大成为如今这个涵盖了九大项、共计一百六十二道试题的接印大试。所以,与其说它是一套试题,还不如说它是凝结着万俟家历代精英的智慧和经验的结晶。毫不夸张地说,它所包含的每一道题都难得超乎常人想象,不但难,而且博杂精深、思路刁钻,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根本无从下手。

  而现在,万俟菀竟要用它来考沈迦蓝,那可是下狠心抛出杀手锏,誓要将他驱逐出门了!

  且不说沈迦蓝是万俟唯派来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这样不留情面,单说他举止稳重、言词有礼,便很能让人心生好感。所以这满园子的人,倒有一大半都希望他能一鼓作气闯过三关顺利留在万俟府,此刻听见万俟菀作出这样的决定,不禁在心里替沈迦蓝抱不平起来。

  尤其是小小,简直吃惊、紧张、气愤得连脸都扭成一团了!

  看看万俟菀,又看看沈迦蓝,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三小姐!你真的要用接印大试里的题去考沈公子?”

  “是啊,”万俟菀斜斜地一抬眼,“你有意见?”

  小小顿时一呆。

  没错,她是有意见,而且也下定决心要据理力争、替沈迦蓝抱不平了。可此时此刻,看着万俟菀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心头忽然就发起毛来,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也倏地消失无踪。

  她不是怕万俟菀——万俟府上下,没有一个下人会怕万俟菀。

  她只是觉得无计可施——每个认识万俟菀的人,都对她无计可施。

  无数事实已经证明,只要是万俟菀认定的事情,除了让她去做,别无他法。如果有谁想去劝说,想去阻拦——对不起,你的劝说哪怕再有说服力,你的道理哪怕再有道理,她也只当你是空气,丝毫不会加以理会。

  那是一种真正的束手无策,是井蛙不可语海的无奈,是夏虫不可语冰的悲哀,是你气得要抽筋了,她还一边笑嘻嘻地劝你别难过、一边继续顾我的致命打击!

  小小几乎可以预见那一幕:自己把嘴都说破了、累得只差没吐血身亡了,万俟菀的心意却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

  可是……可是……

  小小看着阳光下沈迦蓝沉静的面容、孤独的身影,本已凉透的心重又火热起来:这位公子奉二小姐之命,不远千里从陌城赶到京里,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三小姐这样作弄刁难吗?我这样,对得起远嫁他乡的二小姐吗?不,不可以!无论如何,我也该努力一下,就算是在做无用功,至少也能让沈公子知道,他在万俟府,不是孤军奋战!

  拿定了主意,小小转过头去,一脸诚恳地对万俟菀道:“三小姐,请你再考虑考虑好吗?沈公子不是我们家的人,又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你却要拿我们家的接印试题去考他,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万俟菀闻言,立刻就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转眸看向她,半天,连眼都不眨一下。

  小小被她看得心头发毛,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吃吃道:“三、三小姐,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噢,没什么,就是有点奇怪……”万俟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臂,眨着眼道,“你这胳膊肘,怎么和别人生得不一样吖?怎么是朝外拐的呢?”

  小小又惊又愧,急忙解释道:“不不不!不是的!婢子只是……”

  “哎,好了好了……”万俟菀懒洋洋地抬手示意她莫再说下去,“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我是个不得人心的主子,我不介意,真的。别人的心我要来干嘛,根本就没有用嘛……对吧?”

  最后两个字,是问沈迦蓝的,因为她确信所有人里唯有他会懂。

  果然,只见沈迦蓝略一颔首,道:“对。”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很对。”

  小小傻掉。

  万俟菀则快活地笑了起来。

  她就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和她是一样的,一样的没心没肺,一样的以自我为中心——她的感觉,何曾出过错?

  似乎看出她因何而笑,沈迦蓝唇角亦扬起一弯弧度,然而很快便敛了去,道:“三小姐刚才的话,在下记下了。还请三小姐继续出题。”

  名震天下的万俟家族族长接印大试啊,今日终于能得一见了。但愿,别让他失望……

  “好!”万俟菀精神一振,一拍手道,“你可听仔细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花园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三小姐——”

  音犹在耳,一名青衣家丁已奔进园来,气喘吁吁地朝万俟菀一揖道:“三小姐,快!快!定南王府来人啦!”

  万俟菀怪异地瞧着他道:“璟鸾来了吗?她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我们家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家丁尚未答话,就听一把柔和得不得了、好听得不得了的女性嗓音接口道:“若是我,他自然不会如此紧张。可这次,找你的却另有其人,我,只是陪同罢了。”

  一阵微风倏忽掠过,一位美貌少女就像被风吹来似的出现在花园的月门边。

  澄澈的天空下,透明的阳光中,她浅笑盈盈地立在那儿,一身鹅黄色的锦袍勾勒出她亭亭的身姿,那么娇俏的颜色,偏生被她穿出一股素雅清远的韵味来,她的眼波那么轻轻一横,连空气都仿佛清冽了几分。

  “参见嘉婥公主。”

  前一刻还站着的人,轰然跪了一地。

  万俟菀坐在椅中,轻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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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意算盘



  


  据典籍记载,公主一词最早出现于周朝。

  彼时天子嫁女,并不亲自主婚,而是命同姓诸侯来主持婚事,所以叫作“公主”。

  ——公,指的是主婚诸侯之爵位;主,则是主婚的意思。

  直到汉代,公主一词才开始专指天子之女,至若亲王之女,则称郡主,再往下,是郡王的女儿郡君、县君等等。

  璟鸾的父亲“定南王”朱怀胜,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胎的兄弟,论理,她只是位郡主,只因她性情敦敏、兰心惠质,自幼便被接进深宫承欢祖母膝下,深得老太后宠爱,当今圣上重孝道,为博母亲欢心,所以在璟鸾十二岁生日那天册封她为公主,并赐封号“嘉婥”,这在本朝宗室贵族数百名郡主中,可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而现在,这位身份尊贵的嘉婥公主,却口口声声称自己只是名“陪同”,那么那个真正有事前来造访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这也正是那名家丁会那么紧张,以及万俟菀会皱眉的原因。

  万俟家在京城地位殊高,与定南王府世代交好,万俟菀更是在六岁上便认了平南王妃为义母,与璟鸾情同姐妹,彼此相见,自是无须客套。

  从椅中站起身,她径自走到璟鸾身边,张口便问:“可是义母亲自来了?”

  璟鸾点点头,明眸中掠过一抹阴翳。

  万俟菀眉头皱得更紧,还待再问,忽又闭上了嘴巴,瞥了园内众人一眼,吩咐道:“我与公主有话说,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齐声应“是”,自花园另一侧的角门鱼贯而出,唯独一人卓然而立,一动不动,一领蓝衫在阳光下透出股隽永的风神——却是沈迦蓝。

  “喂!”万俟菀俏脸一板,“你还站着做什么?出去啊!”

  沈迦蓝眼也不眨地回道:“在下临来之前,令姊有命:非特殊情况,务必不离三小姐左右,如影随形,以护周全。”

  不离左右、如影随形——那和监视有什么两样?万俟菀气得一愕,抬手指住沈迦蓝,直欲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方解气。但转念一想,这人整个就是块石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除非让他彻底死心回陌城,否则只怕她骂哑了喉咙,他也不会有所动。

  她长这么大,也不知用这法子气死过多少人,没想到如今却被别人“以彼之道,还制彼身”,心下真是郁闷非常,连连拿手点了他十来下,方恨恨地别过脸去,见璟鸾满眼问询之意,便撇撇嘴道:“这家伙叫沈迦蓝,是我二姐从陌城派来的,你别理他,只当他是空气好了。”

  “哦?”

  璟鸾的目光不断逡巡在沈迦蓝静静而立的身影上,沉吟片刻,略微扬声道:“久闻苍平将军府有一批影子死士,其中尤以一姓沈者最为出色,若是阁下,请上前一步说话。”

  沈迦蓝镇定自若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略略躬身道:“沈迦蓝见过公主。”

  他在鞠躬时,左手也一样插在口袋里未曾拿出,活像是在行什么异邦礼节似的,不但不伦不类,而且不敬。

  万俟菀当即看得一怔,初见面时,他二话不说便给她跪下了,现下面对堂堂一位国之公主,他怎么反倒只是鞠躬了事?

  心念转处,她仿佛已明白了什么,脸色当即一变,动动嘴唇,刚想说话,璟鸾的声音却已先行传来——

  “阁下能得璇玑公子青眼,特意遣你上京辅助菀儿,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实不相瞒,日前我王府发生了一些怪事,我与母妃今日前来,正是为寻求解决之法,阁下在此,真是再好不过……”

  她的目光又在沈迦蓝脸上转了一圈,看向万俟菀低声道:“事不宜迟,快随我去前厅,母妃怕是已等急了。”

  万俟菀见她面色凝重,神情不由一肃,一边与她并肩而行,一边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义母要见我,派人喊我过府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隔墙有耳,还是你这里说话方便些。”璟鸾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皇上最不喜欢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倘若传到他耳中,我父王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定南王战绩彪炳,为民所敬,当今圣上与他虽是亲兄弟,仍不免担心他功高盖主,对他颇为猜忌,在定南王府安插下了不少眼线。因而,对璟鸾所说的“隔墙有耳”,万俟菀是能够理解的,她不能理解的是后面那句话——

  “怪力乱神?什么意思?”

  璟鸾幽幽地望了她一眼,犹豫着问:“菀儿,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信啊。人乃万物之灵,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画出那么美的画儿,还能移山填海……人这么伟大这么特别,不可能像那些牛啊马啊的死了就是死了吧?在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不会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消逝的,那不就是鬼魂咯?所以,我绝对相信……”

  正兴致勃勃地说着,忽觉出哪里不对劲,万俟菀倏地顿住了,抬眼见璟鸾一脸苦笑,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就爬了上来,瞪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莫非你家在……闹鬼?”

  最后两个字,陡然拔高了音量,一只栖于路边老树上的昏鸦遽然被惊起,“啊——啊——”叫着,拍翅飞走了。

  寒风掠过,天地间蓦地添了笔浓浓的肃杀之意。

  “府中盛传闹鬼之说,始于上月月初。起先只在下人中流传,比如起夜时听见怪声、看见怪影等等,我并未在意,只当个别小厮玩心大、扮鬼吓人罢了。孰料到了上月十七,府里的一个浣衣女工失足坠入‘沁秋湖’的冰窟中毙命,却不知怎的竟被传成是被恶鬼索命而死,一时间,合府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堂前的青石地砖上,恍如一层薄霜。

  身着一袭素雅青丝缕金袍、头戴一抹貂皮遮眉勒的美貌妇人端坐于堂内主位之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岁,一张保养得当、玉润珠圆的脸上虽难掩憔悴之色,却依然不减其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一如此刻她说话的语调:平静、沉缓、肃穆,即便潜伏着丝丝不安和犹疑,也微不可察。

  “年关将至,王爷下月便会回京,我见谣言愈传愈盛,心道倘不及时遏制,传入王爷耳中,必然惹他震怒,便下狠心严加整饬一番,撵了几个平素就爱嚼舌根又不服管的下人出府,又三令五申任何人都不许再议论此事。此后,府中安宁了三日,只有三日,到了昨夜,怪事竟再度发生了,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由别人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再是道听途说,而是……”

  她顿了顿,微喘了口气,用比前面轻了十倍、低了十倍的语气,一字字道:“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

  她的声音,轻飘中带着不可捉摸的诡谲,竟比一切嘶声厉吼都来得更慑人。

  万俟菀不安地在椅中动了动身子,忍不住问道:“义母,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昨晚我歇得比平常迟,近三更才睡下,到了大约五更左右,忽然被嘻嘻的笑声惊醒,我以为是早起的婢女在外头嬉闹,便斥了一声,那笑声却依然在不停地响着。我心中奇怪,便起了身,刚掀开帐子,就看见屋子里站了满地的身长不到三尺的侏儒,足有十几个,有男有女,穿红戴绿,正在彼此追逐嬉闹,那嘻嘻的笑声,就是他们嘴里发出的。我虽然惊诧,却也还算镇定,只当自己是被梦魇住了,于是就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定南王妃说着便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万俟菀一眼便瞧见她的手背上有一处青紫淤血的痕迹,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颤声道:“掐得这么狠,就算被梦魇住,也该醒了啊!”

  “是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定南王妃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发现这一切不是梦,我才真有些慌了。要知我王府虽不及皇宫大内戒备森严,可是想随意进出,却也不易,尤其王爷和我的寝宫,更是安插了不少暗哨,这好好的,从哪里跑出这么些个侏儒来?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为何除了我,竟无一人察觉?我心中惊疑,也忘了自己还掀着帐子,便叫那些侏儒看见了我。他们忽然停下了嬉闹,一齐朝我转过头来,有几个……有几个……站在墙角的,明明是背对着我,竟也不转身,脖子咯啦啦一转,就那么把头转了过来!”

  说到此处,饶是她定力过人,眼中也还是流露出万分的惊恐,足见当时情形多么骇人。

  璟鸾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了,然而此刻再听,面色犹自有些发白。

  万俟菀乃是初次听闻,更是紧张得提了一口气在嗓子眼,半晌都忘记吐出去。

  唯有沈迦蓝低眉敛目,站在大堂一角的阴影里,静静的仿如老僧入定。

  定南王妃捏紧了手中的伽楠香木嵌金寿字手串,接着道:“那些侏儒一声不吭地看了我半晌,我委实被骇呆了,脑中云山雾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陡然欢呼一声,咯咯笑道:‘我要你陪我玩!我要你陪我玩!’便纷纷朝我跑来,那几个背对着我的,仍然没有转身,像几个仰面朝天的蜘蛛似的爬向我,速度之快,绝非人类能有!我这一生,从没试过那么强烈的恐惧,大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她说着便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似乎很为自己的及时晕厥而感到欣喜,语气也平稳下来,“等我醒来,已是清晨,屋内一切如常,唤来婢女询问,均道昨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我心知此事怪诞,唯恐传出去令府中谣言之风又盛,只将详细情况告诉了璟鸾一人,便和她一起来你这儿了。”

  “我的天!”

  万俟菀听得两眼发直、面如土色,浑身无力地靠回椅中,满脑子都是午夜梦回发现自己屋里爬满怪物侏儒的可怖情形,陡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起身冲到定南王妃身边,拉住她的手,眼睛红红地道:“义母,您受惊了。”

  定南王妃身子一震,轻轻揽她入怀,哽声唤道:“菀儿……”

  璟鸾在一旁看着,眼圈儿不觉也红了。

  大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少顷,万俟菀抬起头来,一张俏脸雪也似的白,双眸却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磨着牙道:“就算是厉鬼作祟,总也得有个由头吧!这样莫名其妙地赖在别人家里算什么?义母,别怕!管它什么邪魔外道,请个道行高深的法师来摆一个水陆道场,包叫它形神俱灭!”

  璟鸾叹了口气,道:“菀儿,你素来聪明,怎么这次却犯起糊涂来了?想我定南王府,堂堂皇族宗亲,请个神棍来大摆道场、摇铃驱鬼,传出去成何体统?”顿了顿,她一字字道:“何况,我始终怀疑此事是否真为厉鬼作祟。”

  万俟菀冷笑一声道:“不是厉鬼作祟,就是小人作恶呗,有什么稀奇?管它是人是鬼,撞在我手上,一律叫它魂飞魄散!”

  “好!”璟鸾一合掌,转而对母亲柔声道,“万俟一出手,魑魅无处走——母妃,我就说今日不会白来一趟吧,万俟家的新任族长已经答应接管此事,现在您可以放心了?”

  “是啊义母,放心吧!”万俟菀板着脸道,“要知我这个新任族长虽然不合格,可有一样本事却是别人拍马难及的,那就是倘若我遇上什么棘手的事,那位前任族长哪怕远在天边,也得回来替我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饶是她自己,也绷不住先笑了出来,抬手一点璟鸾的额头,啐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如意算盘打得倒响,若非看在义母的分上,我偏不接招,看不把你急死!”

  璟鸾也知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她,咯咯笑道:“你呀!只消你把这玲珑心肝挪三分在正事上,也不用你二姐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嘁!那不是美死她、累死我?不过……”

  “不过什么?”

  “此事倒未必真要我二姐出马。”万俟菀朝她眨眨眼,施施然转过身去,瞧着角落里的沈迦蓝,和和气气、彬彬有礼地道:“沈兄,那最后一关的题目,我想换一换,我看你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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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喑



  


  沈迦蓝果然没有任何意见。

  他只说了一句话——

  “守株才能待兔,打虎须得上山,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得到出事的地方去。”

  谁也不能否认,他说得真是有道理极了。

  所以,一个时辰后、吃毕午饭,万俟菀便打点好行装,坐上了去定南王府的马车。

  因为此行关系到王府的声誉,需得掩人耳目,所以不仅定南王妃和璟鸾来的时候,未带一婢一侍,便是万俟菀走时,也是除了沈迦蓝,别无他人随行。两辆朱轮华盖车,定南王妃独乘一辆,菀璟二姝合乘另一辆,沈迦蓝骑马,一行四人,并两名车夫,走在街头,丝毫也不起眼。

  甫上马车,璟鸾便追问起“最后一关”的由来,万俟菀想到沈迦蓝连闯两关的“辉煌战绩”心里就有气,本不愿说,然而转念又想起那三全其美之法,顿时便把那点子不痛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把整件事情的经过描述一遍,然后又是得意又是期待地瞧着璟鸾,一心想看她着急的模样。

  璟鸾果然没有让她失望,简直是听得眼都直了,攲侧于窗畔,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怔怔地道:“你这丫头出的题也忒古怪了些。那第一道题也还罢了,我一时半会可能想不出解法,但多琢磨一会,总还能想出来的。可那第二题……”

  “如何?”万俟菀瞟着她。

  璟鸾摇摇头,苦笑道:“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了。”

  万俟菀甚是得意,“这题你想不出,原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你做不到‘无我’。”

  “无我?”璟鸾好奇地直起身,“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得把自己置身事外。其实这一题难就难在此处,因为题面把天气设定为非常的恶劣:大雨滂沱,而且还是在野外,求助无门,马车上的座位也仅能再坐一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不去考虑自己,因为自我保护意识本就是一个人的本能,可是在这一题里,偏偏就是要你不去想自己,否则你永远也想不出那‘三全其美之法’。再者,此题另有一个极易迷惑人的误区,即‘选择’。人们一听见选择这个词,往往会误以为选择只能有一个,其实这一题里的选择,指的是你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不是说你只能在老人、恩人、美人之间选一个。”万俟菀朝璟鸾眨眨眼,“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璟鸾立刻摇头。

  “唉……”万俟菀顿时露出一脸挫败的表情,搔了搔头,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道:“这么说吧,此刻我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可以坐两人是么?”

  璟鸾点点头。

  “那如果此刻是你父王和母妃想坐这辆车,我们该当如何?”

  “那自然是我们下去,把车让给他们喽。”

  “这不就结了!”万俟菀一拍手道,“此便是‘无我’,你明白了么?”

  璟鸾眼神闪动不已,少顷,忽地笑了起来,高高举起双手道:“我明白啦!把自己置身事外,所谓选择并非只有一个……不错,正是这样——把马车让给老人和恩人,自己则留在野外陪美人一起淋雨,如此一来,道义、恩情、爱情便可三全其美了,是不是?菀儿,我说得对不对?”

  她笑得就像个孩子,万俟菀看着她,也忍不住笑道:“对对对,你总算想到了,可真不容易!”

  璟鸾终于想出正确答案,欢喜雀跃的心情半晌才平复下来,脑中忽然想起一事,歪头看向万俟菀道:“此题思路如此刁钻,经你提醒,我还想了这半天才想得出,那沈迦蓝并未说出答案,你怎知他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我就是知道。”万俟菀淡淡道,“你没看见他当时的眼神,若看见,你也会知道的。那‘无我’二字,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可是对他那种人……”她顿住,不无讥诮地一笑,“我拿这种题目去考他,可真是蠢极了。”

  璟鸾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会,道:“不管怎么说,这样的题目,他竟能一气儿闯过两关,倒也算他有些本事。”

  “那倒是。”万俟菀叹了口气,“说真格的,我看他恐怕不比我二姐更好打发。”

  “我是不是可以把这话理解为称赞?”璟鸾笑了笑,柔声道,“知道么菀儿,这大约就是你最可爱的地方了——你永远只忠于事实,即便是对自己讨厌的人,你也不会故意去贬低。”

  “若是故意贬他便能让他走人,我早就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了。”万俟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可惜——不能。”

  “你想让他回陌城?”

  “嗯啊。”

  “又想利用他查出我家这件事的真相?”

  “对。”

  “那么,”璟鸾慢吞吞地道,“倘若他果真查出了真相,这三关他可就全过了,你又想用什么借口让他走?”

  “哼,有我在,他想查出真相,只怕没那么容易!”

  “莫非你想暗中作梗?”璟鸾一惊。

  “放心吧,不会耽误你的正事,我心里有数。”万俟菀老神在在地朝她扬扬下巴。

  “我不是担心这个。”璟鸾苦笑道,“我只是想不通,他言谈举止温良恭俭,颇有君子之风,究竟什么地方令你讨厌至此,非要把他撵走不可?”

  她不这么夸赞沈迦蓝还好,一这么夸他,万俟菀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直眉瞪眼地便叫了起来:“什么温良恭俭!什么君子之风!我告诉你吧璟鸾,天底下最铁石心肠、最目中无人的家伙,就是那个沈迦蓝了!”

  顿了顿,她斜睨了眼欲言又止的璟鸾,冷笑道:“怎么,你可是不信?好!我问你,你可还记得在我家花园里,他对你行的是什么礼?”

  璟鸾想了想,道:“他好像对我鞠躬来着。”

  “没错!那你知不知道他与我见面时行了哪种礼?”万俟菀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是叩礼!他对我行了叩拜大礼!”

  璟鸾皱起眉,有些困惑地道:“那又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说明了那家伙心里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恭敬谦礼是什么而已。”万俟菀几乎是一字一板地说出这句话,“在他眼里,人只分为两种,一是跟他报恩有关的,一是与之无关的。你虽贵为公主,却与他的‘报恩大计’无关,所以他压根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同理,他对我表现得那么恭敬,也只不过是他偿还沈家恩情的另外一种方式罢了,若非我家与沈家结成了姻亲,若非沈老将军亲命他上京助我,他会拿眼睛多瞄我一眼,都算我有本事了!”

  璟鸾瞧着她一脸愤愤然的样子,想笑,又强行忍住,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之所以会这么生气,就因为一旦没了‘报恩’的那根鞭子悬在他头上,他便再也不会拿你当一回事了?”

  万俟菀一愕,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吃吃地道:“我、我的话听上去……是这个意思?”

  “嗯。”璟鸾点点头。

  不可能吧?万俟菀挑高了眉。

  就是!璟鸾笑眯眯地又点点头。

  万俟菀呆住,两眼发直地坐了半晌,忽地一头倒在铺着厚厚兽毛的地板上,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道:“别……别急着下结论,让我好好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那你慢想,我不打扰了。”璟鸾笑着把目光自她脸上调转开去,拈起一绺杏黄色的窗帘穗,在指间打了几个转,忽然顿住,片刻后,指尖不为人所察觉地微微一拨——

  寸许宽的缝隙中,那个策马行于车前的身影如期映入眼帘,蓝色的衣衫澈如长空,笔直的脊背坚挺如山,持缰的右手稳如磐石。

  最铁石心肠?最目中无人?

  她的眼睫一颤,轻轻地笑了。

  若果真如此,这个沈迦蓝倒是……有趣得很。

  一路无话。

  马车风驰电掣般地由外城驶向内城,半个时辰后便已到了广华门,往东是皇宫,往西则是此行的目的地,定南王府。

  定南王府占地八十余亩,乃是京城近百座王府中距离皇宫最近、最大、布置得最为清雅的一座。门前一条宽阔的大路,名唤福山道,两边俱是三人高的红砖围墙,沿路并无一户人家。

  沈迦蓝骑在马上,护着两辆马车一路行至福山道,方拐过一个弯,便觉一股萧瑟之气扑面而来,耳中所闻,唯马蹄得得,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深红色的高墙无声矗立,一条大道笔直地延伸至远处,两边栽有大树,繁密的树枝在半空中盘曲交错,似在头顶搭起一顶弧篷,若在春秋时节,或绿树成荫,或金叶盈眼,想来必是一番撩人的美景,可惜此刻时值严冬,树叶早已凋零,空余一根根苍劲遒结的树枝,浑似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手,犹如在向苍天索取着什么,放眼望去,很有些满目荆榛的意味。

  路面上有积雪,竟未彻底清理干净,只马马虎虎地铲在两边的大树根下,被阳光一晒,融的融、化的化,以至于污水横流、满路泥泞。

  道路尽头,是一座面阔七间的宫殿式大门,乌木牌匾当中高悬,上书“定南王府”四字,笔意遒劲,描金填漆,总算显出一点王府的气派。

  但不知何故,此刻才只是晌午,朱漆大门就已紧闭,门外也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人一车,直到定南王妃和菀璟二姝的马车“咯啦啦”驶近了,方从半开的侧门内探出一个脑袋来,贼头贼脑地瞄了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

  那两个车夫见此情形,竟然毫不意外,也不请定南王妃等人下车,自顾缩着脖子蜷在车座上等了起来。等了半晌,大门终于洞开,几个粗健婆子抬着两乘肩舆快步而出,身后还跟着一群老妈子和小丫环。

  原来,定南王府占地广阔,从大门走至各人居处,少则一刻钟,多则小半个时辰,那些王妃、公主、世子、郡主们,个个身娇体贵,是累不得的,是以早晨定南王妃母女出了门,下人们便在二门外备下了肩舆,用以代步。

  两个车夫这才跳下车座,打开车门,几名老妈子忙上前恭请王妃、公主下车。

  却说定南王妃下得车来,正抬步欲上肩舆,忽然整个人往旁边一倾,若非身边一个老妈子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险些便栽倒在地。

  “母妃!”璟鸾大惊,与万俟菀双双奔过去,合力将定南王妃扶上肩舆,只见她面如金纸、两眼紧阖,有气无力地歪在靠背上,气若游丝。

  璟鸾一看,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迭声喊道:“菀儿,快!快!”

  万俟菀自不待她说,已先伸出三指,轻搭上定南王妃的脉。

  她虽然对断案一窍不通,但这并不代表她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

  事实上,她爱好之多样,涉猎之广泛,天下恐怕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尤其是对大自然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药草,她更是兴趣浓厚。

  对她而言,把一些奇怪的植物,用一些奇怪的方法混合在一起,得到一些奇怪的结果,是一件非常神秘、非常好玩、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自从六岁那年第一次配制出会让人昏睡五天不醒的药粉起,她就深迷此道不可自拔。

  而想要了解不同植物对人产生的不同效用,光是熟悉药理是不够的,还得熟悉人体机能,日积月累,研究得深了,种种疑难杂症对她来说,自然就成了手到擒来的事。

  为义母号了一会脉,万俟菀心里已有了数——乃是暴受惊恐伤及肝肾、水不涵木所致,若说直接诱因,便是昨夜受的惊吓太大,身体那时已然受损,只不过积攒到此刻才突然爆发了。

  此刻有外人在侧,她也不好明言,便对璟鸾使了个眼色,还未开口,耳中只听“嘤咛”一声,却是定南王妃睁开眼来,气息微弱地问道:“菀儿……刚才我……”

  刚说了这五个字,声音戛然而止,嘴唇却仍在不住地翕动,只发不出声音,活像在跟谁说唇语似的。

  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定南王妃自己好像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嘴巴犹自动了一会,方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只能勉强睁开一线的眼睛,蓦地就瞪圆了,一把抓住万俟菀的手,明明已是虚弱不堪的一个人,也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将万俟菀揪得整个人向前一探,而她自己则借力猛地直起身,惊恐地瞪着万俟菀,嘴巴张张阖阖,似在大叫,可众人的耳朵里,除了细细的抽气声,什么也没听见。

  众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个个吓得骨颤肉惊,其中一个婆子胆子小,竟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其余的人见万俟菀被定南王妃拽得站立不住,冲上来想强行分开她们,万俟菀却大喊道:“别硬来!别吓着义母!”

  她处境虽然狼狈,却没有失去冷静,身子半横在肩舆上,也不去挣扎,只柔声劝定南王妃别害怕,先松开手……

  但定南王妃怎能不怕?

  若是你,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瞬便发不出声音了,你不怕?

  所以,万俟菀刚说了几个字,她便抓得更紧了,长长的指甲掐在万俟菀的手腕上,疼得她蓦然发出一声“啊”的轻喊。

  沈迦蓝一直静静地负手站于人群之外,表情淡淡,仿佛无论那边发生什么事,也不与他相干。可是,万俟菀的这声喊甫一传来,他便动了。

  他不动则已,动则势如惊雷,只一闪,人已掠至肩舆边,抬手便点向定南王妃……

  “不可以!”

  万俟菀急喝,却已迟了——

  沈迦蓝的手已经拂在定南王妃头顶的百汇穴上,后者瞬即如小山崩塌般地瘫软下去,不省人事。

  万俟菀恢复自由,立刻狠狠推了沈迦蓝一把,怒容满面地道:“多管闲事的东西!谁让你插手的?她肺气不利、津不上潮,本已气血不通,又被你点了穴,会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你还戳在这儿干嘛?还不给我闪一边去!”

  沈迦蓝一言不发地转过头,慢慢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清亮犹如被水漂过一般,也……如水一般冷冽。

  万俟菀的嘴唇一动,还想再骂,却不知怎的,竟没发出声音。

  沈迦蓝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再度伸出右手探向定南王妃头顶,一拔——

  一枚寸许长的银针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唔——”定南王妃当即发出一声呻吟,悠悠醒转,“好疼……”

  “母妃!”璟鸾大喜过望,扑上去叫道,“您能说话了!您没事了!”

  万俟菀怔住,欲言又止地望了沈迦蓝一眼,上前扣住定南王妃的脉,长长的睫毛顿时一颤,缩回手,勉强对定南王妃笑了笑,道:“我知道您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您现在身子很弱,尽量少说话,回头我再慢慢解释给您听,好么?”

  定南王妃点点头,疲倦地歪在肩舆上阖眼休息。

  璟鸾又宽慰她几句,返身上了另一乘肩舆,转头唤道:“菀儿,来啊。”

  “噢,我不喜欢坐那个,走路可以了。”

  “也好……走吧。”璟鸾一声令下,八名婆子抬起两乘肩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大门。

  万俟菀故意放缓了步伐,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忽然转头,盯着沈迦蓝道:“你也懂医?”

  “略通一二。”沈迦蓝似是早知道她有此一问,答得波澜不惊,“暴喑之症发作,总还能看出来的。”

  《内经》载:声音嘶哑,不能出声之症,名曰“喑”。因肺为声音之门,肾为声音之本,故此症发作,与肺、肾二脏关系密切,病状也分为虚实两种:因邪气壅遏而致窍闭,其病属实,是为暴喑;因肾精耗伤者,其病属虚,是为久喑……沈迦蓝未察定南王妃之脉象,便看出她发的是暴喑之症,医术显然决不仅仅是“略通一二”这么简单。

  万俟菀偷偷瞄他一眼,咳了一声道:“方才我看你在义母百汇穴上下针,替她通气血,手法颇为精到……那个,针灸呢,我是不大懂的,一直想学,就是没空,不如几时你得闲了,教教我?”

  沈迦蓝道:“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并无丝毫逾越,却有股说不出冷漠疏离。

  万俟菀蓦然闭上嘴,闷头领着他沿一条青石大道进了二门,门前又分东西中三条路。她拐入朝西的那条路,走了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沈迦蓝道:“中间那条路通往辅安殿和庆余堂,前者是义父在京时会客办公的地方,后者平时都不开,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大宴宾客时才会用一用。”

  沈迦蓝道:“哦。”

  “往东是两位侧妃的居所和花园,延平小郡主的院子也在那儿。”

  “哦。”

  万俟菀停了停,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王府很大,本来璟鸾是说要亲自给你介绍的,可义母那个样子,我看这一时半会的,她怕是顾不上你了,所以大致跟你说一下,也免得你乱跑乱撞。”

  沈迦蓝道:“哦。”

  话音刚落,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迎面一面大湖,非常广阔,表体结了一层薄冰,也许是阳光反射的原因,那冰面看上去是一种非常神秘美丽的淡金色。湖的北面,一脉青山逶迤绵延,因离得远,只影影绰绰地看见半山腰上似有亭台楼阁。近处,湖水被分流为好几条支脉,蜿蜒迤逦、穿廊过榭,五六座大小不一的假山错落分布,层层叠叠、怪石嶙峋,山石之后隐隐有富丽的屋檐飞起探出。

  万俟菀指着湖道:“这就是沁秋湖,义母提过的,淹死浣衣女工的那个。”

  “哦。”

  “看见半山腰的那座庭院了么?璟鸾就住在那儿。小世子住在湖西水榭。义母的居所在那边。”万俟菀故意语焉不详,只拿手随便指了个方向。

  沈迦蓝仍是道:“哦。”

  万俟菀咬起牙,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还是忍着气接着朝前走,继而又道:“顺着九曲桥可以到戏楼,东西两边各有一处院落,都空着,作客房用……”

  刚说了这两句,到底气不平,倏地驻足,抬头瞪着沈迦蓝,恶狠狠道:“你要再敢‘哦’一声,我就一脚把你踹到湖里去!”

  沈迦蓝神色不变,看着她道:“不知三小姐想听在下说什么?”

  “我!”万俟菀语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脸上瞟来瞟去,半晌,猛一跺脚,大声道:“我管你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再不说出来,就要闷死了!你听好了,刚才是我眼拙,没瞧出你是要为义母针灸,我错怪了你,还骂你是东西,是我不对!不过……不过你也有错!我虽练过武,却没在什么黑屋子里拿剑削过苍蝇的翅膀,你出手那么快,我怎么可能看清楚?另外,我虽然误会了你,但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跟个闷葫芦似的,既不争辩也不解释?还有,方才我都已主动跟你说话了,你为什么还那样不冷不热的?还有……”

  还有?沈迦蓝忍不住挑起了眉,貌似她正在向他道歉?怎么他听来听去,道歉的话只有一句,指责他的话倒有一堆?这样的道歉,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才能道得出来。

  他这么一挑眉,万俟菀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有点说不下去了,红着脸,吃吃地道:“总之……总之你这个人就是可恶之极,我、我……哎!我懒得跟你说了!”

  语毕,很有气派地一拂衣袖,很可耻地转身就跑。

  瞧着湖光水色中那一抹跳脱飞扬的火红背影,沈迦蓝蓦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很轻、很轻地挠了一下,带来一股全然陌生的酥麻感觉,他强自忍耐了一会,终究未能忍住,略略将头一低,笑出声来。

  一阵微风掠过,拂在脸上,宛如情人的手,温存不尽。恍惚间,竟似春天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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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得寸进尺



  


  定南王妃居住的院落名唤“从云”。

  ——从云居。

  这实在是个很一般、很普通的名字,而且和这个景色如画的园子一点儿也不相衬。

  但它确确实实就叫从云居,因为它正对着“二龙戏珠”。

  二龙戏珠,就是沁秋湖畔的六座假山中规模最大的那座假山的名字。

  这个名字当然也很一般,甚至还有点土,但却很贴切。

  因为那座假山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两条巨龙在争夺一颗宝珠。

  对炎黄子孙来说,龙不仅仅是一种象征祥瑞的动物,更是至高无上的图腾信仰,古往今来,在华夏大地上,绝对没有第二种动物——不管是现实中的,还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能够像龙这样备受人们的尊重和推崇,所以这座造型酷似双龙戏珠的假山,便是整个定南王府最吉祥有福气的所在。

  正所谓“云从龙,风从虎”,作为唯一一座建于此山旁边的院落,从云居不叫从云居,还能叫什么呢?

  而作为王府实至名归的当家主母,定南王妃不住在最尊贵的从云居,还会住哪里呢?

  所以,虽然万俟菀跑掉了,虽然沁秋湖畔并非只有一座假山,虽然沿途并未碰上一个王府的下人,但沈迦蓝还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对了地方。

  朱漆大门高耸矗立,门上鎏金异兽口衔紫铜环,门前一对雌雄白玉石狮把守,绿琉璃瓦歇山式顶,两边接卷棚抱厦,端的气象非凡。

  汉白玉石阶下,一群佩刀侍卫无声肃立,大概是璟鸾吩咐过了,是以并未留难沈迦蓝。他独自进了大门,绕过影壁,但见一个结了冰的小池塘,两边回廊相接,从廊顶到围墙,仅有一人多高,就算不懂轻功的人跳下来也不会有事……他扫了一眼,伸手摸了摸回廊的美人靠栏杆,着手处一片灰尘留痕,仿佛已经很久未曾擦拭过。

  他皱皱眉,朝回廊左边走去,尽头是一扇小门,门内一个巴掌大的小院,衰草枯杨,一派萧索气氛,五间矮矮的连房并立在墙边,大约是供奴仆们上下夜休息换班所用。他正转身欲走,却听矮房内传出一把女子的细细嗓音:“我看咱们王妃这病,来得有古怪。”

  “是啊。”另一个嗓音沙哑的女子压低声音接口道,“王妃身子骨一向硬朗,平素又重保养,哪能够说病就病了呢?再说,什么病能叫人前一刻还说着话,转眼功夫便没声音了?”

  “而且还发狂似的抓住人不放。”嗓音偏细的那人补充道,“王妃平常那么疼三小姐,听说刚才竟将她抓得叫了起来,可见发了多大力……轻岫姐姐,我怎么觉着咱们王妃像是……像是被‘那东西’冲着了?”

  “不瞒你说,韶音妹妹,我这儿也正疑心呢。”

  “啊?这、这可怎生是好?王妃她命大量大造化大、福荫隆厚,那东西若连她也敢沾,我们这些福薄命贱的,可怎么……怎么处啊。”

  叫轻岫的那人沉默片刻,幽幽叹道:“怎么处?就这么忍着、等着呗。谁叫我命苦,遇上个滥赌的爹,为了还债把我卖到这里来,想走也走不掉……”说着,啜泣起来。

  “姐姐!姐姐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咱们都是命苦之人,从小被卖到府里,一张卖身契就是一辈子,不像兰儿她们,见情形不妙,说走便能走。”

  轻岫又哭了几声,发狠道:“我也想过了,若真有一天被那东西撞上了,大不了跟小柳一样,掉到湖里给它作了替,好歹也算个解脱,总强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唉,这倒也是。你瞧瞧这些日子来,府里都闹腾成什么样了,半个月不到的功夫,人走了一茬接一茬,前儿个王妃又撵了十几个人出去,这园子里都快见不着人了。余下那些,连晚上起个夜都得成群结队的才敢去……”

  怪不得,沈迦蓝暗暗点头。方才沿湖走来,竟一个下人也没遇到,他就觉得不对劲,原来是闹鬼闹得人心惶惶,除了一些实在走不掉的,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所以,门外大道上的积雪无人去扫,王妃院内的回廊栏杆也无人去擦……如此看来,这件事对王府的影响,竟远比定南王妃估料得还要严重。

  另外,从王妃在大门外发病到现在,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两个婢女居然就已经收到消息,而且种种细枝末节,犹如亲眼所见,足见王府内消息传播速度之快。

  心念转处,耳中听得矮房内两人的对话已转为互相安慰,再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便转过身去,一抬眼,就看见回廊另一侧的月门旁,万俟菀正站在那儿,一脸狐疑地瞧着他。

  见他转过身,她忙把面色一正,两手负在身后,作出一副悠然的模样,脚尖甚至还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只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出卖了她——满满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不晓得为什么,看着她这副模样,沈迦蓝忽然就想笑,但他忍住了,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万俟菀与他对视一会,到底是按捺不住,转了转眼珠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偷听壁脚。”他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哦哦?”她立刻兴致浓浓,瞄了眼他方才站过的门边,展动身形便要冲过去,“听见什么好玩的了?我也听听去……”

  他也不拦,只淡淡地道:“三小姐怕是听不到的。”

  万俟菀顿时大为不悦,回身瞪着他道:“为什么?”

  “因为三小姐没有在黑屋子里拿剑削过苍蝇的翅膀。”沈迦蓝朝她笑了笑,道,“那个不止是练眼力,也练耳力。既然三小姐没练过,那就听不到。”

  万俟菀的脸好像红了红,她当然记得这是她刚才“指责”他的那些话里的一句,但她决定假装不记得,便问:“你的意思是,说话人的声音很小?”

  沈迦蓝颔首:“非常小。”

  “小声说话大声笑,非奸即盗!”万俟菀用力握了一下拳头。

  “她们没有大声笑。”他心平气和地纠正她的错误。

  “哎呀!就是那么个大概意思嘛,反正肯定是在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万俟菀说着一张脸便垮了下去。

  有人在说不该说的话呢,她居然听不到!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一件事!

  但是,没办法了,谁叫她练武从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呢?或者更准确地说,谁叫她是个美女呢?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那种。

  ——你几时见过一个名动天下的美女伸出手来,竟是满布老茧、皮糙肉厚的?

  所以,她虽然练武,却实在练得很差劲,连壁脚都偷听不了。

  她不禁觉得有些沮丧,但也只是一下下而已,一下下过后,她立刻就想起人生在世,有失必有得,她虽然武功不怎么样,却有一双修长莹润、堪称完美的手,天下武功高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却有几个呢?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武功差劲、偷听不到壁脚,根本就不算什么了,还是手比较重要,于是就低下头去,想看看自己那双无比美丽的手……这一看,她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她的手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些。

  第二:她那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些的手里,正拿着一张纸。

  “呀!”她立刻叫了一声,继而把那张纸朝他面前一送,忙不迭地道:“给给给!这是我给义母开的药方,暴喑之症不多见,我以前没遇上过,有些药也不知当用不当用,你帮我看看。”

  沈迦蓝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

  他的为人,素来丁是丁卯是卯、泾渭分明,万俟菀现在是他要全力辅佐、保护的人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得关照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定南王妃虽然是她的义母,但是哪怕她立时死在他面前,他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就在这时,万俟菀又催促道:“快点吖!下面的人等着方子抓药呢,你不看一下,我不放心。”

  沈迦蓝凝视着她满是期盼、丝毫也不设防,如山溪一般清澈,又如火焰一般炽热的眸子,半晌,终于一言不发地伸出了右手,接过了药方。

  ——她说“我不放心”,那么,他就让她放心。

  药方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笔画出奇的清晰分明,没有任何连笔,显示出书写者倔强、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他虽然不关心定南王妃的死活,但是既然决定去做了,那便要用上十二分的专心,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才道:“暴喑之症起于热邪内遏于肺,肺失清肃,故而音不能出,这方子里用到……”

  正说着,冷不防胸前挤过来一颗头颅,满头青丝如缎,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只在髻边横插一只银钗,钗头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明润如月,洁白如雪,雅致非常。

  她身高仅到他下颌,此刻又略略低着头在看那药方,脖子后的一小片肌肤便露了出来,被那黑发红衣一衬,真真是欺霜赛雪、细腻如脂……

  沈迦蓝脸色不变。

  多年来的影子生涯,他已将自己训练成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他只是别人的影子,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关心,无谓表露出来徒惹人嫌。

  但他的心却乍然一动。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年轻力壮的男人。

  这种诱惑,只要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就承受不起。

  何况他活了二十二年,孤苦无依,经过;刀光剑影,闯过;唯独这等香艳旖旎的情形,连梦中亦未曾见过。所以,他并不责怪自己的心动,只是认为这种事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

  于是他稳稳地后退了一大步,觉得鼻端仍能嗅到她淡淡的体香,便又退了一小步,眼观鼻、鼻观心地接着刚才的话道:“三小姐这方子里用到麻黄和附子,其性属辛、燥,恐怕于病情无益,还是换一换的好。”

  万俟菀心地太过纯净,对男女之事浑无所觉,见他突然后退,完全不明所以,满是怪异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干嘛?我在看方子呢!”说着,劈手拿回药方,边看边往月门里走,沉吟片刻道:“那么,改用黄连和薄荷怎么样?”

  “有苦寒败胃之弊,不若桔梗和天花粉合适。”沈迦蓝跟上,始终与她保持三步距离。

  “桔梗和天花粉?”万俟菀思量一番,忽然扭头冲他展颜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不错不错!这两个好,听你的,就用它们了!”

  “吃这种药必须辅以食疗,从即日起,王妃每日所用膳食最好能先拿给我看看。”

  “这个容易,她们王府规矩多,这些本就是有记录的。”

  “哦?”沈迦蓝的脚步一顿,“每日吃了什么菜都会记下来?”

  “是啊,每天各方各院要了什么菜、是哪个厨子做的,都会记录在案。什么时候你去后厨看看就知道了,有一个房间,专门堆放这些存档册子,都快堆到房顶上去了!”

  说话间,他们已走进从云居的正殿“从云殿”。

  这是一座“工”字形建筑,前殿作为接待宾客之用,东西两面俱开有碧棂窗,嵌成菱花格纹,四根沥粉贴金云荷图案的巨柱巍然矗立,坐北向南的雕镂金漆坐榻前,分设宝象、甪端、仙鹤、香亭四对陈设,坐榻右边有一条过道,通往后殿,也就是定南王妃的休息起居之所。

  沈迦蓝陪她走到此处,想到自己身为男子,自然不便再往里进,便站下了。

  万俟菀见了,先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一拍脑袋道:“怪我怪我!方才只顾着改药方,也忘了跟你说了。”

  说什么?沈迦蓝静静地以眼神询问。

  万俟菀拿眼睛四下里扫了一圈,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嗓音道:“你得跟我进去。”

  沈迦蓝似乎皱了皱眉,“你是指王妃的内寝?”

  万俟菀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治疗暴喑之症最好的法子便是汤药加针灸,倘若单靠吃药,疗程过长不说,效果也不佳。其实本来义母病了,这些事都应由太医负责的,但太医院有规定,凡是为皇族宗室出诊,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冒伤风,回去后也必须备档在案。义母这病来得古怪,病因更不足为外人道,自然不能惊动太医院。所以我就和璟鸾商量着,最好能由你来为义母针灸,虽然不合规矩,可为了治病,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沈迦蓝听到一半时,已明白她的意思了,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浮起一丝厌烦与不耐。

  刚才为了她一句“我不放心”,他已经破了一次例,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为定南王妃做更多。替人针灸治病,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必要时还得辅以内力相助,是件极累人伤神的事儿,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来为自己招惹这种麻烦。

  心念转处,他已经准备好拒绝,然而一抬眼间,正触及她的眼神,那样眼巴巴的,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已经猜到他会拒绝,却又抱有一线希望盼他会答应……他只觉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乍然一动,本已想好的拒绝的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默不作声地与她对视片刻,忽把目光挪至别处,道:“以针灸治疗暴喑,所用穴位大都位于手臂、两脚和头部,倒是不涉及身体敏感穴位。不过话虽如此,三小姐也还是先向王妃说明为好……”

  万俟菀听他口吻已有所松动,顿时大喜过望,不待他说完便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义母那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和璟鸾自会说服她的。”

  “那么,”沈迦蓝仿佛叹了口气,低声道,“就这么说定了。”

  天知道,二十二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打破自己的原则,而究其原因,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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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盗尸



  


  当下二人一齐来到后殿,万俟菀改了药方交予下人,对沈迦蓝道:“你坐一会,我进去让她们准备准备,晚上你好给义母针灸。”

  说着去了,一时丫环为沈迦蓝上了茶,他刚喝了两口,便听西稍间里噪声大作,婢女们出来进去地奔跑,忙作一团。

  他心知肚明,刚才自己在定南王妃的百汇穴上用针,只是暂时压住了病症,坚持不了多久,此刻里面乱成那样,想必是定南王妃的暴喑之症又再度发作了,当下也不动声色,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喝他的茶。过了许久,只听房内噪声渐沉,婢女们也不再跑来跑去的,然后忽见挂帘一动,璟鸾满面倦色地走了出来。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先生坐。”璟鸾勉强打起精神道,“母妃方才又发作了,菀儿在为她诊脉,一会便来。”

  沈迦蓝点点头,却没有坐下。

  璟鸾也不再让,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旁边一张椅子边,慢慢地坐了下去。

  她的神情是那样疲惫不堪,动作是那样笨拙滞缓,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走了。

  沈迦蓝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神情冷淡。

  不知过了多久,璟鸾深深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幽幽道:“母妃幼年随我外公戍边关外,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身体底子一向很好,若非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被吓一吓便一病不起的。我曾听人道,人若是被恶鬼缠身,三魂七魄便会一点点地被鬼吞噬,身子也会慢慢虚弱下去,难道……”

  她忽然顿住,抬眼瞅住沈迦蓝,眼底有着语言无法形容的复杂之色,似有些困惑,又似有些害怕,更多的是担忧,良久才轻声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有没有鬼,在下不知。”沈迦蓝淡淡地道,“在下只知道,任何事情,在没调查清楚之前,最好都不要急着下结论。”

  这话就像一柄利剑,猛地插进璟鸾的心窝,“刷”地斩断了纷乱如麻的思绪,惊得她浑身一震,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在干什么?值此紧要关头,稍有不慎便会将全家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非但不能保持住十二万分的冷静和清醒,反倒自己先疑神疑鬼、胡言乱语起来!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倘若被下人听见,传将出去,还怎么压住悠悠众口?

  一念至此,她的目光立刻四下里扫了过去——幸好,王府素有规矩:主子与客人说话时,下面人等一概不许靠近。因而,方才她刚从里间出来,一干下人便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只留两个丫环于门外站着听使唤,离得那么远,又隔着门帘,想来不曾听见她的话。

  她松了口气,心中暗道好险,若非沈迦蓝,自己还不知会说出什么禁忌之言呢!于是站起身来,走到沈迦蓝面前,低声道:“承蒙先生及时提醒,璟鸾铭感五内。此事日后需要先生费心之处尚有很多,璟鸾也在此先谢过了。”

  她以“璟鸾”自称,显然是不以身份压人,把自己置于与沈迦蓝同等的地位而去拜托他。对一位金枝玉叶而言,此举真可谓是纡尊降贵,礼贤下士。

  沈迦蓝却只是冷冷淡淡地一颔首道:“三小姐有命在先,在下自当尽力,公主放心。”

  ——竟是丝毫也不领情。

  璟鸾倒也不恼,目不转睛地瞧了他一会,语气温和地道:“听先生之意,仿佛已有打算?”

  沈迦蓝毫不犹豫地道:“一件案子,只要出了人命,尸检便成了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所以如果说打算的话——在下打算先验尸。”

  “人命?”璟鸾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先生指的是那个淹死在沁秋湖中的浣衣女工?”

  “不错,就是她——小柳。”

  璟鸾顿时双眉一轩,讶道:“先生进府不过一刻钟,竟连我家上月死的一名浣衣女工的名字都知道了?”

  “碰巧而已。”沈迦蓝答得轻描淡写。

  璟鸾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若无十分的机敏谨慎,只怕再巧也没有这样巧的。”

  沈迦蓝并不接话。

  璟鸾又瞅了他一会,如水清冽的一双眸子里,仿若有千言万语在脉脉流转,然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就黯淡下去,睫毛一颤,垂下去遮住了眸光,转身走到椅子里坐下,再开口时,语气已无丝毫异样,“小柳是在死后七天才被一名过路的杂役发现的,刑狱司当天便派了名仵作来验尸,后来回报说,小柳之死确系溺水而亡,并无其他可疑之处。”

  “既如此,为何尊府下人们还是坚信她是被恶鬼索命而死的?”

  “那是因为小柳的丈夫——蒋二。”说到此人,璟鸾不觉皱起了眉,“他坚持声称妻子在临死前几日便频繁遇到怪事,已知自己命不久矣,吵着闹着要他提早替自己准备身后事,据他说,小柳入殓时穿的寿衣,便是她在死前两日,硬逼着他买回来的……小柳今年才刚二十岁,若非早预料到了自己死期将至,何至如此?所以他这么一说,府里的下人们俱都深信不疑,流言随即传开去。”

  “频繁遇上怪事?”沈迦蓝抬起眼皮,“比如?”

  “比如起夜时看见白影啦,日常在家里呆着,忽然间便被怪声惊起,可他在旁边坐着却毫无所闻啦……哦,还有,据蒋二说,小柳死前接连多日梦到死去的母亲前来托梦警告,言道沁秋湖中有恶灵作祟,此刻已盯上了她,要找她做替身。”

  白影、怪声、先人托梦——全是些无凭无据的事情,只要想象力够丰富,自然随他信口开河,要怎么说便怎么说。沈迦蓝凝视着窗外流云出了一会神,倏地调转目光,瞧着璟鸾道:“此人现在何处?”

  “他原是我家厨房里的一名帮工,小柳死后,他不分时间场合,逢人便撒泼耍浑、大放厥词,实在闹得不像话。母妃怜他新近丧妻,不忍对他严加处置,只命方总管好言相劝,几番下来,他自己似也有了悔改之意,只道待在这园中便会想起亡妻,触景伤情,以致言行失控。于是方总管便与母妃商议,打发他去了西郊照看我家的那二十亩菜地,每隔三日送些新鲜果蔬进府罢了……”

  正说着,不经意一抬眼,恰巧触及沈迦蓝这一瞬的眸光,如寒星闪烁,在这深远幽暗的大殿之内竟显出刀锋般的凛冽,直欲照人。

  璟鸾心头突的便是一跳,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了?”

  沈迦蓝脑中此刻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正彼此缠绕难解至紧要处,一时间也未答话,过了半晌,眼内闪动不已的星芒倏忽尽数褪却,恍如漫天繁星一齐无声湮灭,只剩下一片万籁俱寂的静谧夜空,这才侧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件麻烦事。”

  “麻烦?”璟鸾瞥他一眼,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在泛着狐疑:看他的样子,哪里像是想起了麻烦,倒像是解决了什么麻烦事一般。

  “听公主刚才所说,这蒋二对妻子的死一直未能释怀,所以我看这开棺验尸的事,他八成死也不会答应的。”

  古往今来,江山易改、世事更迭,但“入土为安”这四个字,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深入人心的观念,因为这代表了生者对死者的最基本的敬意。

  ——对待死人,好像无论谁都会怀有一丝莫名的敬意。

  这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会死,谁也不希望自己死后的尸体遭到侵犯和伤害,所以本能地尊重别人的尸体;又或许是因为很多人都认为,人死后会变成“鬼”、“灵”,是不容冒犯的。

  小柳死于非命,依据本朝法典,必须接受尸检,按老一辈的说法就是已经不得完尸了,那蒋二本已满怀愤懑悲戚,更别说此刻距离小柳下葬尚且不足一月,若是又要将她的尸体起出来进行检验,只怕蒋二真的会拼却一死也绝不相从!

  而定南王府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强逼蒋二就范,否则传将出去,还不惹来一片骂名?

  因此璟鸾一听见这话,眉心顿时蹙了起来,“啧”了一声道:“不错!这还真是个麻烦……”

  话还没说完,就听万俟菀的声音满带好奇地响起:“什么真是个麻烦?”

  “菀儿!”璟鸾忙迎了上去,“母妃怎么样?”

  “已经睡着了。你放心,暴喑之症只是让人说不出话,对身体并无其他大的损伤,我的药,加上他的针灸,十来天后,必然见好。”

  璟鸾这才放下心来,当即把事情原委向万俟菀复述了一遍,最后问道:“依你看,咱们是否真有开馆验尸的必要?”

  万俟菀听到一半时,眼睛已开始放光:开棺验尸呐!多么刺激好玩的事,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做过这种事呢!因而璟鸾这么一问,她当即摆出一副责备的样子道:“璟鸾,不是我说你,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点多余,他既然提出来,自然是很有这个必要的……”说着,拿胳膊肘一捣沈迦蓝,“是吧?”

  沈迦蓝偏头看了她两眼,慢吞吞地道:“有什么必要?”

  万俟菀再料不到他居然会有此一问,登时瞠目结舌。

  老实说,在她看来,闹鬼是一种很玄很无理可循的现象,而尸检则是一件很理性很严谨的事情,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他们是为了解决璟鸾家闹鬼之事而来的,可沈迦蓝却要进行尸检,她实在想不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联系。璟鸾询问她的意见时,她之所以会选择支持沈迦蓝,一来是无法抵御对开棺验尸的好奇,二来是因为……因为这个建议是他提出来的啊!

  “他既然提出来,自然是很有这个必要的。”

  ——这句话,虽是她随口说的,却也最是无心处显真言。

  这样想着,她心里不禁痛骂起沈迦蓝的忘恩负义来,她是如此仗义地站到了他这边,如此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如此坚定地给予他信任和支持,他不感动得痛哭流涕也就算了,居然还倒打一耙!良心简直是被狗吃了!

  她心念电转,种种愤愤不平之情只一霎便在脑中绕了七八个弯,脸色自然也随之瞬息万变,煞是缤纷好看。

  沈迦蓝见了,唇角不觉微微扬起。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跟人开过玩笑,方才也不知为何,竟一时促狭心起,明知万俟菀只是好奇心在作祟,却还是忍不住拿话噎她。然而他为人素来极有分寸,知道凡事都不可太过,何况此刻有璟鸾在侧,他开玩笑归开玩笑,却断不肯让万俟菀当着自己好朋友的面下不来台的,所以很快便又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道:“此事根本不是‘有必要’,而是‘势在必行’。”

  “哦?”璟鸾的注意力果然立刻便从万俟菀身上转向了他,“愿闻其详。”

  “小柳是府中发生怪事后第一个死于非命的人,她的死,如果真是意外也便罢了,如若不是,那就可能为我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什么线索?仵作已经验明,她确实是溺水而亡的啊。”

  “据公主方才所说,小柳的尸体是死后七日才被人发现的?”

  “对。因为尸体被发现时,尸僵已完全缓解,仵作说必已死亡超过七天。”

  “现在虽然是腊月,但尸体在水里浸泡了七天,浑身的皮肤必已膨胀、发白、皱缩,指甲和手足表皮甚至已经脱落,不但形状骇人,气味也肯定不好闻。”

  “是的。”璟鸾叹了口气道,“我虽未亲眼看见,但据说尸体被打捞上来后,在场很多人都忍不住吐了出来。”

  “那就是了。”沈迦蓝平静地道,“刑狱司的人,若论真才实学,只怕一个也谈不上,说到怕苦畏脏,避嫌恶臭,他们倒是一个赛过一个。更何况,小柳乃是一名妇人,那些人平素泥于师教惯了,对待尸体上一应孔窍遮蔽隐秘处,只怕全都疏忽略过,这样若也能找出线索,反倒成怪事了。”

  他顿了顿,见璟鸾脸色凝重,知她已将被说服,便又接着说道:“事实胜于一切,而真相必须经过检验才能认定,事关人命生死,因此对待检验决不能敷衍了事,务必仔细认真,方能查出案件发生的真实情况。”

  万俟菀本来一直静静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直听到这里,心中倏地一动,暗道:奇怪了,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好像曾在哪儿看过似的。

  正纳闷着,脑海中陡地想起两句话,她蓦然脱口而出地道:“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曲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原来是这个意思!”

  语毕一抬眼,只见璟鸾正满脸惊讶地望着自己,而沈迦蓝呢,虽然不似璟鸾那么惊讶,但瞅着她的目光却更为柔和,依约还带有些赞赏之意。她不禁略感得意,故意装出一副“这算什么”的模样,摆着手道:“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其实我只是早晨刚读过这两句话,所以就记住了而已。”

  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早已乐开了花。

  沈迦蓝看着她,眼中不觉也蕴满了笑意,柔声道:“你在看《洗冤集录》?那是本好书,我也常看的。”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用“三小姐”来称呼她。简简单单的一个“你”,却仿佛标示着很多不能言传的深意。

  看着他眼底的融融笑意,万俟菀心头莫名一荡,美滋滋地笑道:“是么?我也经常没事就看两眼的……那个宋慈,真真是个鬼才,哦?”

  她倒是忘记了,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在大骂宋慈无聊,叫人家“闲得无聊的话就去睡觉好了,干嘛非要写什么见鬼的《洗冤集录》……”,这会子居然又夸他是鬼才来了!幸好此刻小小不在场,否则定然又要将她那双并不算小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了。

  璟鸾冷眼在一旁瞧着他们,忽而插口道:“原来是素被称为‘审冤断狱之金科玉律’的《洗冤集录》,怪道那两句话听在耳中,心头仿佛有咀嚼不尽之意似的。罢了,既然菀儿也赞成开棺验尸,那我即刻便着人去办。”

  “蒋二那里怎么说?”万俟菀回过神来,皱着眉道,“我看他绝不会答应的。”

  “既然是势在必行,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了。”璟鸾淡淡地道。

  沈迦蓝突然道:“这事最好找外面的人去办,府里的人,一个也莫惊动。”

  “那是自然。”

  “找齐人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听我通知再动手。”

  “好。”

  “还得找一处能掩饰尸臭的地方存放尸体,最好莫离王府太远。”

  “这个不难,福山道外的大街角上有我家一处院落,原是前年旱灾时开粥散粮用的,闲置已久,只留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看守,我将他派往别处,就将尸体停在那儿罢。”

  万俟菀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霍然睁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们、你们莫非要……盗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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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食髓知味



  

  必须承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是太出乎万俟菀意料了。如果说,当得知开棺验尸的消息时,她是吃惊、好奇兼而有之,那么现在,此二者已经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前所未有的兴奋。

  乌漆抹黑的深夜、飘飘忽忽的磷火、青烟笼罩的坟头、鬼鬼祟祟的人影……只要一想到这类场景,她就兴奋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老实说,她简直恨不得亲身参与到盗尸者的行列中去。

  当然了,想归想,她还不至于脑筋不清楚到真的向璟鸾提出这一要求,因为她怕璟鸾会掐死她。

  毕竟人家家里又正在发生不幸的事……呃,闹鬼,应该算是蛮不幸的事情了吧?她认为自己最好还是表现得沉痛一点为妙。当下勉强按捺着澎湃的心情,坐在椅子里,思绪仍不断在掘墓、盗尸等字眼上打转。

  那边,沈迦蓝正就验尸一事而向璟鸾做着交代,比如准备一套仵作工具、一只望远镜、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等等……

  万俟菀起初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也未十分留意,直听到沈迦蓝说需要一缸沁秋湖的湖水,而且必须得是中下层水域的水时,她的好奇心才忽然被勾了起来.

  正转眸欲问,却见璟鸾只是静静地听着、记着,并不曾出过一声,她便也忍住了,耐着性子等沈迦蓝把一应事项俱已交代完毕,这才起身对璟鸾道:“我也累了,若没别的事,我先带他去客房安顿下来,晚上等义母用了药,再过来替她行针。”

  璟鸾因要准备沈迦蓝说的那些东西,加上还有一堆杂事要处理,便颔首道:“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不当你是客,要什么只管和下面的人说,我就不陪你了。”

  “行了,忙你的罢。”万俟菀说着便示意沈迦蓝跟她走。

  二人出了从云居的门,一路穿廊过榭,来到了风聆苑。

  风聆苑就是位于沁秋湖畔戏楼东侧的那座宅院,在王府素来充作客房之用,万俟菀于来时路上便和璟鸾商量好了,她进府后,就与沈迦蓝暂居于此。

  其实以前她过府小住,一向都是跟璟鸾同吃同睡的,只因此番有沈迦蓝同行,她拿定了心思要找机会使绊子、撵他回陌城,当然得亦步亦趋地跟紧他,璟鸾那里,便住不得了。

  进了院子正北的堂屋,万俟菀立刻打发一众婢女丫环退下,又廊前屋后地瞄了一圈,确定左右无人了,才一迭声地问沈迦蓝道:“你打算怎么做?那玻璃球是用来做什么的?要沁秋湖的湖水又是所为何来?”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一般,径自执起桌上的茶壶,一边往杯子里斟茶,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以为,你对断案没兴趣。”

  “呃?”万俟菀一愕,眨了半天眼才干笑道:“对啊,我是对断案不感兴趣,不过……不过……”

  正支吾着,忽见沈迦蓝一抬手,将那个斟了八分满的茶杯递了过来。

  “给我的?”她又是一愣。

  “从进门起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不渴么?”

  万俟菀家境优渥,自幼便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按说是早被人伺候惯了的,但是这一次,感觉上却好像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怔怔地瞧着他稳如磐石的手上托着的茶杯,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伸手接过,还是该先说声“谢谢”。

  最终,她还是先接过了茶杯,刚要道谢,就听他淡淡地道:“其实我要做的,《洗冤集录》里都有说明,你不是看过那书的?怎么,不记得了?”

  《洗冤集录》?她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泼了出来,忙掩饰性地把杯子端到面前,遮住了眼睛,眼角余光却不断越过杯沿瞟着他,期期艾艾地道:“其实那本书呢……唔,我是说《洗冤集录》……”

  “怎么?”

  “我……我……”她又支吾半晌,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般忸怩作态是所为何来,便把心一横,大声道:“老实告诉你吧,其实那书我就只看了开头两句而已!下面的,我想出去玩,就撇下了!”

  说完,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沈迦蓝,一副“想笑就笑吧,本姑娘豁出去了”的模样。

  阳光从大窗子外射来,映着她的眼眸,仿佛直可透出抹婴儿般的钢印蓝来。

  若无一颗至纯至净的心,又如何能拥有这样一双天空般澄澈的眼睛?

  沈迦蓝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唇边缓缓浮起一个笑,语气柔和地道:“那你现在接着把它看完也不迟。”

  “我偏不!我干嘛要看?”

  “因为你想知道我的打算。”

  “你什么意思?”万俟菀瞪着他,“你不肯告诉我?”

  “对。”沈迦蓝彬彬有礼地笑着,彬彬有礼地道,“我一个字也不打算告诉你,你若真想知道,就去看书。”

  言讫,居然身子一转,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俟菀气得两眼发黑,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冲到门边,将帘子一掀,只见院子里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石板路上,哪还有沈迦蓝的影子?

  这家伙!这家伙!说什么“不离左右、如影随形”,该跑的时候,还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万俟菀恨得牙根都发痒了,刚想叫来守门的问问沈迦蓝往哪边去了,却见璟鸾的四大贴身婢女中名叫翠屏的那个,领着一群杂役鱼贯走进院来,有的人合力抬着一个大水缸,有的拎着盛满了水的水桶,最后面俩人居然还挑着一只扁担,扁担上居然倒吊着一只活生生的小猪仔!

  万俟菀看得眼都直了,刚要问,翠屏已过来裣衽道:“三小姐,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啊?她要的东西?万俟菀怔住,看看那个大水缸,又看看那些水桶,试探着问:“沁秋湖的水?”

  “是啊。”

  这不是沈迦蓝要的么?万俟菀又是一怔,还未说话,翠屏已径自转身命那群杂役把空水缸放到廊下,再把水桶里的一桶桶倾倒进去,然后一挥手,命道:“放进去!”

  杂役得令,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那只小猪从扁担上解下来,生生浸入缸中。

  那小猪莫名其妙遭遇灭顶之灾,自然拼死挣扎,扑腾出了满地的水,杂役们只管死捺着不撒手,一时间,这个大喝“按住后腿!”,那个大叫“它的鼻孔露出来了!”,夹杂着小猪的凄厉叫声,院子里顿时乱得跟开了锅了似的。

  片刻之后,小猪终于气绝而亡,翠屏立刻拿一大块油纸将缸口严严实实地罩住,抬头对万俟菀笑道:“三小姐,您这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啊?以前只见您摆弄草啊树的,今儿个怎么作弄到畜生头上来了?”

  万俟菀本也正纳闷沈迦蓝到底想干什么,翠屏这么一问,反倒令她心中灵光乍现,忽然间明白过来。

  她是定南王妃的义女,又与璟鸾交好,自小便常来王府走动的,因此府中一干下人们都对她颇为了解,无不知她对断案一窍不通,却喜欢研制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将这些东西说成是她要的,比较不容易让人起疑……不用说,这一定又是沈迦蓝的注意。

  那小子,倒是够谨慎仔细的!她暗自哼了一声,拿话敷衍了翠屏两句,打发她去了,刚要转身进屋,却又站住了,眯眼瞅着廊下那个神神秘秘的大水缸,半晌,高声唤来一名婢女,吩咐道:“去跟你们方总管说,替我找一本叫《洗冤集录》的书……哦,全名叫《宋提刑洗冤集录》,记清楚了么?找到了,立刻送来给我。”

  “是。”婢女忙领命去了。

  半个时辰后,一本崭新的《洗冤集录》端端正正地摆到了万俟菀的案头。

  再度翻开此书,她的心态已与早晨有所不同。

  早晨,她是为了敷衍而看,现在,却是为了找一个答案,自然专心得多。

  然而她究竟是懒惯了的,加上对断案的抵触心理积久成习,因而还是先查阅了一下目录,想着只挑出一些与水有关的内容看看就算了……这一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溺死”一目。

  于是翻至内页找到相应的内容,一目十行地匆匆扫了一遍,虽未发现任何有关“小猪和大水缸”的记载,她却还是深深吸引了,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不过是溺死一项罢了,这宋慈竟将其分出‘自投井、被人推入井’、‘自投河、被人推入河’,以及‘倒提水揾死、病患溺死’等等十几种不同的情况来,并就其死状不同,一一细加描述,当真鬼才是也!”

  先前她称赞宋慈,不过是随口附和沈迦蓝罢了,此刻的这一声“鬼才”才真是有感而发、出乎真心。

  感慨完了,她又掩卷沉思片刻,终觉意犹未尽,于是又把书翻了回去,把溺死一目的内容重头仔细看了一遍,见末尾处写到溺水之人的尸体,若在初春雪寒时分,必经数日方浮起,竟与璟鸾所说的“小柳的尸体七日后方被发现”的事实不谋而合,不觉又赞叹了一回。

  对于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物,人们或多或少总是会抱有一些好奇心的,何况万俟菀的好奇心本就比别人更重几分。

  所以,虽然此刻她才只看了溺死一目,就已被彻底迷住了,只觉这本书就像一把钥匙,恍惚中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门内,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让她满怀期待而又兴奋不已。

  既已食髓之味,自然欲罢不能。

  她这时哪还记得什么小猪、大水缸,见那目录上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洗罨”、“验骨”等字样,林林总总不下五十多条,好像每一条都很新鲜,每一条都很有趣,只恨不得一口气儿把它们全都看完、弄懂,当即捧着那书,从案边挪到坐炕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从头细细研读起来。

  《洗冤集录》共分五卷,总计五十三目,虽然仅有七万字左右,但因其专业性较强,内容又详杂,她一个初学者,自然看得十分吃力,有时候一段话看毕,要想上好半天才能理解其中含义……就这样,时间一点点滑过,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过去了。

  玻璃窗外,日头在屋檐上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苍茫暮色四起,天光渐渐黯淡。

  一名小丫环捧着蜡烛进得屋来,把灯点了,复对万俟菀道:“三小姐,该吃晚饭了。公主差人来问,您是过去吃,还是在这里吃?”

  万俟菀正读到一处极有意思的地方,哪里有吃饭的心思,抬手把灯盏挪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道:“我这会子不饿,等饿了再说。”

  小丫环也不敢劝,只得退了出去。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传来“哧”的一声笑。

  万俟菀正埋首于书中,冷不防倒被唬了一跳,转眸见是璟鸾,也不知怎的,俏脸顿时便是一红,手腕一翻,将那书卷了藏在身后,讪讪地挤出一个笑道:“你怎么来啦?”

  “我去给母妃行昏省,听说你没吃晚饭,顺道过来瞧瞧你。”璟鸾说着便走了过来,伸着脖子朝她身后瞧,“究竟看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兴儿,连饭也不吃了?也给我看看?”

  万俟菀本还待搪塞,然而转念一想,这书本就是她家总管给找来的,她只怕早就得到消息了,自己这么藏着掖着的反倒没意思,便转转眼珠,将书往炕桌上一丢,佯怒道:“还不是那个沈迦蓝!骗我说什么看完这本书就知道他的打算了,害我花费了一下午,差不多都快把这书翻烂了,也没见里面有任何关于玻璃球和大水缸的记载!”

  “怎么,又是这个《洗冤集录》?”璟鸾伸手拿过那书,歪坐到炕桌的另一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问:“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有意思么?”

  “有……”万俟菀立刻点头,点了两下,忙又摇起了头,改口道:“有才怪!要不是他诓我,我才懒得看呢!”

  璟鸾放下书,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依我说,他竟多诓你几次才好呢。你现已继承了家业,正该多看看这一类的书才是。当日你二姐在家时,也不知劝过你多少次,你总也不听。如今他随便说句话,你便这么废寝忘食的,可见还是他这法子有效。”

  她这话本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然而对万俟菀而言,却不啻于醍醐灌顶,不由愣在当场,心中好像模糊一片,又好像刹那间转了几百个念头,只没一个能抓得住,半晌才喃喃地道:“不错,这就是他的用意,他哄我去看这书,就是想要我对断案产生兴趣……”

  “他这也是为你和你的家族着想,也没什么不对啊。”

  没什么不对?

  万俟菀怔怔地瞧着璟鸾,没什么不对……吗?

  那为什么她心里的感觉如此怪异,好像有点不安,又好像有点发涩似的?

  那个人,其实早晚都会走的吧?陌城也好,京城也罢,都不是他打算永久停留的地方吧?

  这世上,唯一被他视为归宿的,就是自由,一旦报完了恩、还完了债、得到了自由,那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值得他停留、任何人都不值得他留恋了吧?

  所以,他骗她去看《洗冤集录》,骗她走进了那个原本永远也不会走进的世界,因为他不会辅佐她一辈子,他——终究是会离开的。

  一念至此,她心中蓦然清醒,纷乱茫然后的那一股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如同浓雾中猛然射来的一束强光,犀利而不容回避:他会走,一定会走,她不能为了一个早晚都会离开她的人而感到不安,这对她没好处!她得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丢掉,远远地丢掉!

  对,丢掉……不要不安,不要苦涩,莫忘了,她本就要撵他走的,不是么?

  她突然笑了,如同以往,笑得没心没肺、好不恣意,然而那两簇总是在她眸中猎猎燃烧的、炽热的火苗,却迅速而无声地湮灭了,快得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是的,”她慢慢地抬头看向璟鸾,慢慢地笑道,“也没什么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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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按兵不动



  

  浮华背后,总是或多或少地掩藏着某些罪恶。

  大富大贵之下,往往有着众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此,也许在大多数人的思维里,让堂堂一位公主去找盗尸的人手,是一件不可思议而又不可能达成的事,但事实上,这种事情对璟鸾而言,不过意味着一句话、一个指令,甚至一个暗示而已。

  只是她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一点,翌日午后,一切事宜便已全部安排妥当了。

  消息传来,璟鸾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沈迦蓝,本以为他当夜便会命人盗尸,第二天便会着手验尸,岂料他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绝口不再提此事,一连多日,每天除了替定南王妃行针之外,不是在园子里闲逛,便是闭门睡大觉,有时甚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

  在这几天里,王府中虽然不曾发生什么大事,但种种流言蜚语依然在下人中间传播着,而且几乎每隔一夜都会增加新的谈资,如“昨夜某某巡夜至花园时,看见一个无头女鬼的身影飘来荡去;某某起夜时,旁边厕位明明没人,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等等……

  所幸那“鬼”虽闹得凶,却好像并没有伤人之意,每次出现都只是弄出点怪影怪声罢了。

  璟鸾一方面庆幸着事态并未扩大恶化,一方面又担心夜长梦多,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事。

  此刻她已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沈迦蓝身上,一心期盼着他能尽快展开调查,以早日揭示事件真相,谁知他却迟迟没有作为,心下着实不胜焦急。

  然而她为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再急再疑,也断不会去质问沈迦蓝,只一天三四次地派人前往风聆苑打探情况,沉住气静观其变。

  相比起来,万俟菀反倒成了三人中最忙最累的那一个。

  首先,她要看书——在看完了《洗冤集录》后,她又命人找来了《结案式》、《内恕录》、《折狱龟鉴》等与刑狱断案相关的著作,每天白天足不出户地仔细研读,其认真专心的程度,即便是当初那段苦心钻研医术的日子亦不可比。

  她之为人素来如此,天大地大也大不过“我喜欢”三个字。

  既然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刑法勘验这门比医毒二术更严谨有序,也更有趣的学术,那么,就算她是被沈迦蓝“骗”入门的又如何?

  她才不会为了跟他赌气而放弃这个能让自己的生命更加丰富多彩的全新世界呢!

  当然了,生活对万俟菀而言,永远不可能只是一幅静态的图画,尤其是她正待在一个闹鬼的地方时,不做点什么,怎么对得起自己?

  于是,白天是看书时间,是“静”的,到了晚上,她就该“动”了——她要捉鬼!

  当然,她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师,洒鸡血烧符咒那一套,她一概不会,所以对她来说,所谓的“捉鬼”其实就是三更半夜不老实待在床上睡觉,非要在黑灯瞎火的园子里四处游荡。

  因为不想让义母知道了替她悬心,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打算,等下人们都睡下了才悄悄地溜了出去,路上两次遇上巡夜的也都着意避开了。

  就这样,在最初的兴奋和新鲜感渐渐如潮水般退却之后,她很快就发现这件事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有趣。尤其是,天这么黑,雾这么重,风这么冷,四周这么安静……这一切本已令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有点发虚了,更别提她冷不丁一回头,竟发现雾气中仿佛有一抹黑影远远地缀在自己身后了。

  老实说,她简直吓得都快晕了过去!

  然而……但是……

  还没等她真的晕过去,月亮遽然钻出云层,浓雾倏地变淡,那抹人影也随之由黑色变成了——蓝色。

  很久以后,万俟菀回想起那一夜,回想起那一抹蓝色撞入自己眼帘的瞬间,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后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她感到不安、困惑、伤心、沮丧时,她就会下意识地昂首仰望苍穹,因为那里有他的颜色,而那颜色,让她安心,让她温暖,让她坚强,让她永不孤独。

  她不是一个人,他跟着她、陪着她呢!

  这一发现对万俟菀而言,不啻于一下子喝光了十坛老酒,她只觉自己底气也足了,胆色也壮了,劲头也大了,本来都准备打道回府了,现下至少还要再游荡两个时辰才心满意足。

  凭沈迦蓝对她的了解,当然知道阻拦是没有用的,因此也不来劝,只远远地跟着她,以策周全……几天下来,鬼是一只也没捉到,两人的脸色倒是因为昼伏夜出而双双变得比真的鬼还难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滑过,转眼间,七天已逝。

  那天夜里,沈迦蓝照例陪万俟菀出去捉鬼,也照例到了四更天时才无功而返,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今天万俟菀的心情似乎特别不好,牢骚也特别多。

  “七天!已经整整七天了!连鬼影子也没见到,我怎么这么倒霉嘛!”

  今夜有月,月正中天。

  月色映着她的脸,也像是一轮小月亮般光润洁白。

  可她的五官却像含羞草被人以手碰触般地紧紧皱成了一团,说不出的苦恼,说不出的失望。

  “只要真的有鬼,总会碰上的。”沈迦蓝看看前方不远处风聆苑在月色下显露出的深蓝色的屋脊轮廓,语气温和地道,“很晚了,回去早点睡吧。”

  万俟菀站着不动,“我就是不信这个邪!哦,别人都能碰到,偏我碰不到?凭什么啊?”

  “那也许是因为别人都不希望碰到它,而你却故意想要找它。”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那鬼有心躲着我们?”

  如果那真的是只鬼,有可能躲着人么?沈迦蓝看着她,半天才问道:“为什么你始终坚信真的有鬼存在?”

  “因为,”万俟菀耸耸肩,“这样人才不会显得太过绝望。”

  沈迦蓝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嗯……”万俟菀咬着唇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你看,人是这么奇妙,会思考、会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改变世界:生的东西不好吃,我们就用火;风吹雨打不好受,我们就造屋;人心蒙昧,我们就发明语言和文字;坏人作恶,就有宋慈那样的人著书立传,总结出一整套经验来教人们怎么对付他们……人的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想法,那么奇特,那么复杂,可是死亡一旦降临,就什么都没有了,灰飞烟灭、干干净净——想到这一切,难道你不感到绝望么?所以,我并不是相信世上有鬼,而是坚信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它只是……只是一个开始。”万俟菀说着便顿住了,抿抿唇,用力点点头道:“对,一个崭新的开始!”

  月色下,她的双眸明亮又清澈,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力量……

  沈迦蓝看着她,有那么一瞬,竟几乎不由自主地相信她之所言全是真的。

  人,生而畏惧死亡,但是有谁能说清楚,人们害怕的究竟是死亡本身,还是死亡带来的那种空虚无尽的感觉?

  好像随着你的生命的终结,便再没什么能够证明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曾经在这个世界里哭过笑过活过……这种感觉,才是最可怕的吧?

  就算坚强如他,有时想到这些,也会觉得很无奈的。

  而现在,万俟菀却用这么奇妙的一番话告诉他:死亡带不走一切,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若非极度热爱生命之人,何能如此睥睨死亡的存在?

  也只有极度乐观的人,才会这样坚定地相信希望的存在。

  他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较之以往的平静、忍耐,仿佛更多了一些语言无法形容的东西,然后微微一笑道:“必须承认,这是迄今为止我听过的最具诱惑力的话了。我想无论谁听见你这番话,都会由衷地希望你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呢?”万俟菀转眸,“你也这样希望么?”

  “是的。”沈迦蓝笑道,“因为我也怕灰飞烟灭。”

  万俟菀的睫毛一抬,本来大约是想瞪他的,不知怎的却只睃他一眼便飞掠而过了。

  便在这一抬一掠间,她白生生俏丽丽的小脸上,两个浅浅的梨窝已闪动起来,说不出的生动鲜明。

  沈迦蓝听她笑声清越如细银,潋滟的月光下,一双眼睛亮晶晶,恍如明灿溪流般流光生姿,教人一味只愿沉溺其中。

  他的神思不觉有了一瞬的恍惚,意识陡然间飘得很远……

  那一年他陪沈狐海上垂钓,生平第一次目睹日出之壮美,那一轮巨日陡然跃升,幽蓝的一望无垠的海面霎时被染成一片金黄,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琉璃屑,璀璨光华点点反射,闪熠熠,明晃晃,炫目而静谧,而至心惊……

  那是他生平仅见的美景,是由外在而直抵心灵的震撼,但是——

  即便是那样的美,与此刻她的笑靥相比,竟也仿佛不值一提了。

  如果在每一个晨曦,每一个月夜,都能看见……

  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窜出一个念头,然而尚未完全成形,便令他悚然清醒了。

  而一旦他清醒过来,狼狈,已如潮水般咆哮而至,夹杂着自嘲讥诮沉痛悲怆等等复杂难言的情绪,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他的瞳孔猛地紧缩,拼却全身气力制止自己双腿向后退的冲动——她或许是全天下男人的鸩毒,却独独不能是他的,所以,他不能逃,那是愚蠢的,而且可笑。

  多年的地狱式训练和惯有的自制力在这一刻终于起到了作用,他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腿,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眼不然它们垂下。

  “很晚了,回去吧。”他说,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最乖的孩子。

  “嗯,我也有点困了……”万俟菀打起了哈欠,还孩子气地拿手拍打着嘴唇,发出“啊唔,啊唔”的声音,然后伸个懒腰大声道:“回去睡觉咯!日落西山才起床,生活真美好!”

  “明天怕是不行了。”

  “什么?”万俟菀一脸懵懂,“什么不行了?”

  “睡到日落。”沈迦蓝依然垂着眼睫,“你今天起床后,没发现院里少了样东西么?”

  “啊?有吗?少了什么?”

  “那个大水缸。我上午就叫人抬走了。”

  “你叫人把它抬走了?”万俟菀立刻跳了起来,“抬去哪儿了?是不是……‘那里’?”

  那里,就是指璟鸾腾出来准备停放小柳尸体的小院。

  “是。”

  “呵!”万俟菀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兴奋地说话都不利落了,“就是、就是说……你准备‘那个’了?”

  那个,就是指验尸。

  “嗯。”沈迦蓝低头看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看了好一会,终还是轻轻挥手挣脱开了。

  “哇!太好了,太好了!”万俟菀丝毫没发现他的异样,自顾雀跃不已,“璟鸾已经知道了么?”

  “已经知道了。现在,小柳的尸体应该已被偷运至小院中。明天天一亮,公主便会过来找你,对外只说要与你去郊外赏雪,只命我一人随行。所以你现在最好抓紧时间回去睡一会。”

  “可是……”

  万俟菀还待说些什么,沈迦蓝却已转身朝风聆苑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并不大,频率也不急促,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走得飞快。

  万俟菀只好跺跺脚,一溜小跑赶上去,终于在风聆苑的门外追上了他,拽住他的后衣角,气喘吁吁地道:“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沈迦蓝本待拂开她的手,见她喘成这样,心下终觉不忍,便站住了,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万俟菀又喘了几口气,道:“现在已近五更了,距离天亮顶多只有一个多时辰,这么点时间,睡也睡不踏实,不如我现在就去喊璟鸾起床——你不晓得她,光是梳洗就得花上好半天功夫,等她收拾停当,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呃,还是你想先回去歇一会?”

  她在问他?

  她素来是想到什么立刻便要去做的,现在却在征询他的意见?

  沈迦蓝默默地看了她一会,道:“我不累,但是你……”

  “我也不累!”万俟菀连忙表态,“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去喊璟鸾!”

  “我去。”沈迦蓝拦住她,“你回去吃点东西,别吃太多,垫个底儿就行……”

  或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柔和得有些不像话,他倏地顿住,将牙关紧了紧,这才接着道:“尸体气味大,我怕你会吐。”

  没有闻过尸臭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味道。

  “怕我会吐你还叫我吃东西?”万俟菀此刻满脑子都是验尸的事情,哪有吃饭的心思,忙不迭地摆着手道,“不吃了不吃了,你要是饿,自己去吃吧……我去喊璟鸾了啊,回见!”

  言讫,拔腿就跑。

  沈迦蓝的手臂一动,似是还想拦住她,然而却又放下了,抬目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跑远,不知不觉间,一声轻轻的叹息溢出唇间。

  吐出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想吐却没东西可吐——她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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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洗罨



  


  沈迦蓝错了。

  而且错了不止一处。

  首先,就呕吐而言,最可怕的滋味其实并不是没东西可吐,而是: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不过犯下这个错误不能怪他,因为他并没有过类似经验,自然无从得知。

  但是璟鸾知道。因为这本就是她的亲身体会。

  这也是沈迦蓝犯的第二个错误——

  那个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的人,并非看起来又娇气又沉不住气的万俟菀,而是一直斯斯文文、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的璟鸾。

  原因很简单:她从没见过死尸。

  尤其是,已经在地下埋了近一个月的死尸。

  所以,刚走进停尸间的门,一看见前方停尸台上的那堆腐烂肿胀、流着黄水、散发着恶臭、只勉强能够看出一点人形的尸体,她的胃便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昨日晚饭时吃的东西,全部都顶出了她的口腔。

  直到很久以后,她再度与万俟菀说起那天的事情,依然会露出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道:“我这辈子从来也没见过那么恐怖的情形,从来也没闻过那么难闻的味道,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靠近它,并且居然还敢拿手去碰它的!”

  这个“他”,当然就是沈迦蓝了。

  他鼻子的构造似乎和常人有很大差异,同样面对腐臭,璟鸾是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吐了,万俟菀是以手掩住口鼻、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却一丝反应也没有,径自走到尸体边,仔细但迅速地打量一番,满意地道:“我们运气不错。水的温度比人体低,所以尸体在水中的腐烂速度,通常要比暴露在空气中慢一倍,而埋于泥土里,腐烂的速度则会比浸于水中更慢。小柳的尸体先是在水中泡了七天,继而经仵作草草验罢便下葬了,加上时值寒冬腊月,所以腐烂得不算太严重。”

  不太严重?万俟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替璟鸾拍着背,一边看向长条桌上的尸体,强忍住阵阵恶心问道:“这样也能叫腐烂得不算太严重?那严重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沈迦蓝淡淡道:“全身皮肤肌肉俱已烂光,连内脏都只剩下一点渣滓,那就算腐烂得很严重了。”

  话音刚落,就听窗边传来“呕”的一声,刚刚好受些的璟鸾又把头伸出窗外,开始新一轮的大吐。

  其实本来沈迦蓝的话起不到这么惊人的效果,只不过这屋里恰巧有具死尸,样子恰好很难看,味道又恰巧很难闻,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就连万俟菀也不禁觉得有些反胃了。

  但她总算强行忍住了。

  这实在得归功于近日来她看的那些关于刑法勘验的书。

  正是那些书,让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尸检是一件又神秘又有趣的事——根据尸体特征推断出死者生前曾遇上过什么事,这难道不神秘、不有趣?

  所以今天,她根本是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态走进这个屋门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初次披挂上阵、小试牛刀,便顺利地解决了所有难题,让璟鸾和沈迦蓝对自己另眼相看的那美好的一幕。

  有了这一信念,那么不管理论和实践的差距有多远,不管尸形多么骇人、尸臭多么让人作呕,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但璟鸾却实在忍无可忍,她已吐得眼冒金星,连站都站不稳了。

  老实说,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

  鼻腔中,阵阵腐臭不绝如缕地钻进来,她在第三次把头探出窗外时终于意识到,就算自己勉强撑在此处也帮不上任何忙,再加上万俟菀一直在劝她“实在不行就先回去”,便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却说停尸间里,沈迦蓝完成了对尸体的干检,开始清洗尸体外部。

  只听他道:“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外表沾满分泌的油脂垢腻,所以我先用皂角水洗尸,然后再用……”

  “再用糟、醋、白梅、五倍子等药物拥罨尸首。”万俟菀抢着道,“这样处理不仅能清理掉尸毒,还能使一些原本隐于皮肉下面的伤痕显现出来,便于察验……对不对?”

  沈迦蓝抬起头,眼内仿佛划过一丝笑意,“看来你这几天的书,没有白看。”

  “那是!”万俟菀得意地晃晃脑袋,“我可是很认真、很仔细地在看呢!”

  她的眉宇间,充斥着一派小孩子家请赏邀功的得意,五官却鲜明如刻,璀璨如钻,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孩子般的天真,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艳,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如此自然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或许,世上仅有她能做到。

  沈迦蓝望着她,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一下,但很快就垂下眼去,不动声色地道:“既这样,想必你还记得如何准备糟醋?想实践一下么?”

  “好啊!”万俟菀立刻点头,光在一边看着有什么趣儿?当然是亲自动手参与进去才有意思咯。“炉子在哪儿?”

  “出门往右就是厨房,东西都在那儿,灶火也已经生好了。”

  万俟菀欣然前往,二人分头忙开去,过了一会,等沈迦蓝用皂角水洗完尸,并用清水将之涤净后,万俟菀也用两只手拎着盛满糟醋的大桶,吭吭哧哧地挪进门来。

  怎么也不喊他一声,自己就拎来了?

  沈迦蓝微微一拢眉,却没吱声,只快步上前自她手里将桶接了过来,放到停尸台下,然后从旁边的一张摆着仵作用具等物的桌上拿过几张白色抄纸,以糟醋蘸湿,一一搭于尸体的头面、胸胁、两乳、脐腹等处,然后给尸体盖上一层衣被,再以热糟醋浇淋,最后用簟席罨上,便不再动它了。

  “去院子里透透气?这里还得有一会。”他说。

  “好。我先去洗个手,刚才沾到醋了。”

  万俟菀冲进厨房,不一会便出来了,一边大呼小叫着“水凉死了,激得我骨头都疼!”,一边把两只沾满水珠的手放在衣服上蹭着。

  沈迦蓝想起初次见面那天,在后花园里,她把茶泼到手上,也是这样用衣服擦干净了,唇角不觉浮起笑意,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冲动,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蓝色的棉帕,递到她面前道:“下次若再把茶啊醋的泼到手上,用这个。”

  万俟菀怔了怔,面色刹那间绯红,也不知是为了他的戏谑,还是他的赠帕之举。

  沈迦蓝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接,便淡淡一笑,缩回手道:“觉得用不着就算了。”

  “谁说用不着?”万俟菀连忙劈手夺过帕子,一边往袖子里掖,一边道:“春天快到了,我鼻子对花粉过敏,正好可以用来揩鼻涕!”

  话音刚落,立刻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像她这样常年跟植物草药打交道的人,有可能对花粉过敏么?这谎也扯得太没边没际了吧,简直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沈迦蓝一听,果然又笑了,然而见她面色愈加赤红,马上便把笑敛了,话锋一转,把一些尸体勘验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关键事项一一说与她听,说得不但很详细,而且力求浅显易懂。

  同以往的惜字如金相比,今天他的话好像特别多,多得让万俟菀都有点不习惯了,只是她心里却也明白,他无非是想借这次验尸的机会向她多传授一些经验罢了。

  只不知他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放开手呢,还是单纯地在为我着想?她心里暗暗揣测着。

  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他的态度已产生微妙的转变。

  在相识之初,对于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下意识地报以否定和敌对的态度,比如发现他是有意“骗”她入门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地就认定了他是在为自己的离开而铺路,可现在,她虽然仍有此一疑,却已经不似那时那么笃定。

  沈迦蓝本来正向她阐述初检和复检的不同侧重点,见她突然沉默下去,便停住了,问道:“怎么,累了?”

  万俟菀悚然回神,抬眸见他眼底一派问询之色,其中似乎还隐隐流转着一丝关切之意,心头不禁一宽,暗想:也许他真的是在为我好。便朝他笑了笑,道:“你说都没说累呢,我怎么会听累了?我只是在想,作为一名影子,你会去习武、学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你的任务就是确保……确保……”

  她突然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了。

  反倒是沈迦蓝神色不变,替她把话说了下去:“确保主人安全无虞。”

  万俟菀尴尬地望着他,半晌才“嘿嘿”强笑两声,道:“什么主人不主人的,这词我听着就觉得滑稽!天地万物,别说人与人之间了,就算是人与草木、牲畜,也说不准究竟谁是谁的主人……呃,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沈迦蓝转脸看向她,目光十分柔和,“我真的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言归正传,你到底为什么会对刑法勘验也如此精通呢?”

  “因为五年前,陌城频繁发生离奇命案,四少——就是你姐夫,发誓要找出真凶,为民除害……”

  “哟!”万俟菀诧异地挑起眉,“没想到那只死狐狸还蛮古道热肠的,我倒没看出来。”

  提起那位在陌城人人见了都头疼的沈家四少,沈迦蓝也不禁微笑起来:“古道热肠嘛,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他会插手此案,主要是因为他听说府衙上下乃至刑部派来的专员,都对此案束手无策,本已起了好奇心,加上那时他正与沈老将军在怄气,便夸下海口说保证七日之内破案。”

  “我就说嘛!”万俟菀翻了个白眼,继而又问:“既然他敢夸这个海口,想必是对断案别有心得咯?”

  “事实上,”沈迦蓝慢吞吞地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对断案一窍不通。”

  “那你……”

  “我也一样。”

  “啊?那你们怎么办?”

  “现学。”

  “咳咳咳!”万俟菀一口气没接上来,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沈迦蓝只微笑着看着她。

  迎着他的目光,万俟菀慢慢睁大了眼睛,摇着头道:“不……不可能……别告诉我最后你们真的做到了。我死也不会相信的。”

  沈迦蓝的右唇角轻轻向上一挑,“那你可以继续活着了。”他说,“因为我们没做到。”

  万俟菀虽然嘴上说着死也不相信,可真听见他这样说了,心里却又很失望,忍不住道:“为什么呢?你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而且我相信在那七天内你们一定很努力。”

  “刑法勘验是一门极其严谨的学问,想有所成,光凭聪明和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经验积累。”沈迦蓝平静地说,“所以,我们破不了案才是正常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奇迹可言。”

  万俟菀沉默着,半晌才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么,就是这件事让你下决心认真钻研这门学问的?”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沈迦蓝没有否认。

  “然后呢?”万俟菀问。

  “如果你是问那件案子——”沈迦蓝淡然道,“一年后,凶手第九次作案时,被我当场捉住,判了秋后问斩。”

  万俟菀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瞅着他坚毅的嘴角、深邃的眉眼,缓缓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决不会半途而废的。别说一年,就算三年、五年,只要你说过要抓他,只要他还出来作案,你就一定会抓住他。”

  沈迦蓝凝视着地面的眼眸蓦然一动,似是想朝她转过去,却又忍住了,过了好久,倏地发出一声叹息,百转千折到仿佛是从他五脏六腑里传出来的,然后道:“尸体罨得差不多了,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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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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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内而外的死亡



  


  停尸台上,经过热糟醋长时间的拥罨,尸体已经软透。

  并且,一些原本隐藏于皮下的,或者因为腐烂而从体表消失的损痕,也重新清晰地呈现出来。

  沈迦蓝用清水洗净尸体上的糟醋,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尸体检验。

  他是按标准的“四缝尸首”程序验尸的,即:对尸体全身各个部位,按前后左右、从上而下的顺序进行检验,主要目的,就是在尸体上找到死者生前曾与人发生搏斗的痕迹,甚至致命伤,以此证明小柳之死,并非意外。

  他的检验非常仔细认真,决不错漏任何一寸皮肤,甚至包括阴门和后庭这种隐秘得让普通仵作连看都不肯看一眼的部位……然而,直到他把尸体从头到脚验了个遍,除了一些落水后被水中石块或漂浮物摩擦刮蹭的伤痕外,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他也不急也不恼,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把推子,开始剃尸体上的毛发,先是头发、然后是腋毛,最后,他把推子移至会阴处,刚只剃了一下,一小块红斑便赫然映入眼帘。

  万俟菀早在一旁等得心焦,一见之下,忙更近地凑上前去——随着毛发被全部剃除,位于尸体耻骨上方两寸的位置上,一圈红斑清晰地显露出来。

  红斑一共有六块,每一块都比指甲盖还小一些,其中有两块已经开始溃烂。在这些红斑的周围,还有一些萎缩干透的水泡的痕迹。

  “是血坠么?”万俟菀问。

  血坠,就是尸斑。

  “这个部位怎会出现血坠?”沈迦蓝摇摇头,“而且形状也太规整了。”

  万俟菀又仔细看了几眼,心中隐隐起疑,却又无十分把握,便犹豫着道:“看上去好像……好像是某种毒素刺激皮肤留下的痕迹。”

  沈迦蓝知道若论对毒物的了解,她绝对可算做权威,因而立刻问道:“能确定是什么毒么?”

  “水泡、红斑和溃痈……唔,有点像斑蝥毒。但也不一定,我知道还有好些毒素也能在皮肤上留下这样的损痕。”

  万俟菀说着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道:“如果她活着,还有脉象可查的话,我肯定能知道是什么,可是现在……”

  “没关系,本就不会这么容易的。”沈迦蓝立刻说,“她死了这么久,究竟死于何处也不得而知,就连发现尸体的现场都已被破坏,所以……慢慢来罢。首先,让我们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失足溺死的。你还记得书中关于如何验定死者是生前投河而死,还是被人死后抛尸的记载么?”

  “记得——取死者头颅,放入盆中,用热水从头顶处浇灌,如果盆中有泥沙,证明落水时曾挣扎呼吸,泥沙进入五官之内;如果没有,则说明死者入水时呼吸已经停止,所以五官内没有泥沙,那便极有可能是被人死后抛尸了。”

  “你的记性很好。”沈迦蓝朝她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道,“但是,不对。”

  “怎么不对?”万俟菀一怔,“书上明明就是这么写的。”

  “书里写的,也并非全对——就算是死后抛尸,五官内也照样有可能涌进泥沙。因为人死后虽然不会再呼吸,但水却是流动的,将少许泥沙冲入五官内,甚至顺着咽喉流入肺部,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另外,若死者的头部先沉入河底,更是难免会被灌入一鼻子的泥。”

  “那,到底以什么为标准进行判断才算准确呢?”

  沈迦蓝没有说话,拈起一柄锋刃薄如蝉翼的刀,只听皮肉被割裂的呲呲细响不绝于耳,却是他并刀如水,从尸体两肩开始,将尸体的胸腔、腹壁皮肤和皮下脂肪,逐层切了开来。

  他的神情,冷静而严肃认真;他的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

  万俟菀目不转睛地看着,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死寂中一下下地、慢慢地怦怦跳动……

  这是她第一次见人做尸体解剖,她本以为自己会吐,但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沈迦蓝,因为他独特的沉着镇定,这本该令人害怕作呕的一幕,奇异地变得平静、寻常,甚至优雅起来,而那些害怕、不安、惶恐、惊讶等等在意料之中会蜂拥而至的情绪,也出人意料地无一前来拜访她。

  但是,在尸体的胸腹腔最终被打开的一瞬,眼前所见的一切,还是令她陡然惊呼出声。

  “怎么会这样?!”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尸体腹腔,这么冷的天气里,豆大的冷汗却霎时间冒出了额头,嘶声道:“她的脏器呢?心肝脾肺肾!都哪儿去了?”

  沈迦蓝的脸色也有点发青,直勾勾地瞪着积于尸体腹腔中的颜色恶心的黏液,半天才一字字道:“全部液化了。”

  “你是说这些积液就是她的……”万俟菀说不下去了,突然转身,奔出门去。

  等她把胃的东西全都吐光后,再度回到停尸台边的时候,沈迦蓝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也许是错觉,她竟觉得他眼中好像泛着恐惧。

  从认识他至今,他一直是沉着的、坚毅的,好像没什么能真正压倒他,但是现在,他站在那儿,却仿佛在害怕!

  万俟菀突然也觉得不安起来。以前她也有过不安,但这次不同,这种不安,好像是从灵魂深处呼啸而来的,让她由身到心都觉得没着没落的。

  “沈迦蓝?”

  实在害怕他这样仿如被石化了的模样,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脏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你告诉我,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说……这种力量,是人为能达到的吗?”

  她颤抖的声音令他怵然惊觉,眼神里的恐惧还未完全褪却,口中已本能地安慰道:“没事,你别怕……”

  五字出口,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神情也随之变得一如既往的冷静,低头看向她盈满不安的眸子,柔声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绝对不是人力以外的神秘力量造成的,她只是中了毒,只是这样而已。”

  “中毒?”万俟菀一怔,“你是说,世上有一种毒可以让人的五脏六腑全部化为液体,而皮肉却完好无损?这、这怎么可能?这样的毒,即使在最离奇的传说中,我也从未听说过。”

  “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得更神秘,真实情况也往往比传奇故事更加离奇。”沈迦蓝语气平和地说。

  见他又恢复了冷静,万俟菀的心也不禁略觉安稳,定了定神,道:“你坚持说这是一种毒,莫非你曾见过?”

  “没有,但我听说过。”沈迦蓝道,“两年前,将军府收留了一名为了躲避瘟疫而从滇边深山中逃至陌城的年轻人,他是当地土著族群中巫医的儿子,知道很多对我们来说又奇怪又神秘的事。他告诉我,在他们族人生活的那片山域里,有几座天然的深水溶洞,洞中生长着一种怪鱼,从它的骨髓里可以提取一种非常奇怪的毒,他们称之为——阿脱卜骨利扬。”

  “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自己的语言,意思是:由内而外的死亡。”

  万俟菀张张嘴,本还想问一句“什么意思”,然而看看停尸台上小柳的尸体,看看那空无一物的腹腔,她忽然就明白了。

  沉吟片刻,她说:“滇边丛林密集,人迹罕至,确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但是,光凭此人一面之词,恐怕难以让人相信世间确有这种毒的存在。试想一下,这毒如此特别又如此厉害,直可杀人于无形,且不留任何证据,必然会教人产生利用之心,只要有人想利用,那就必然会导致此毒外传,可迄今为止,我却从未在任何典籍中看见相关记载,这是何故?”

  “原因方才你已经说了,因为有人想利用它。此毒毒性怪异猛烈,从被发现之日起,便被当地土著族长视为私有财产,正确的提取方法只有长子继承人才有权获悉,所以一直不曾流入中原。不过……”

  沈迦蓝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语气沉缓地道:“现在看来,这个历代土著族长死守了几百年的秘密,已经外泄了。”

  “你说的倒也合情合理。”万俟菀点点头,复又摇摇头,“但是,小柳只是王府一名小小的浣衣女工,无端端的怎么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还是被一种闻所未闻的奇毒杀死的?无凭无据的,这种说法如何教别人信服?”

  她说的是“别人”,就是说她自己已经相信了。

  沈迦蓝看着她,眼中再度出现那种奇怪的表情,沉默片刻才道:“我们只需证明她是死于他杀的就足够了。”

  “你有法子证明她死于他杀?”万俟菀精神一振,“怎么证明?”

  沈迦蓝没有说话,先将尸体翻了个个,继而从旁边桌上再度拿起那柄薄如蝉翼的刀,划开尸体的背部皮肉,然后飞快地前后左右游动几下,只听“咔”的一声,竟将一节脊椎用刀尖挑了出来,再看尸体背部的开口,不过才只有刀刃的宽度而已。

  万俟菀看得眼都直了,这人刀法运用之自如、对人体骨骼构造之了解,着实令人惊叹!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做这一切时,居然由始至终都只使用右手,可是其娴熟老练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两手并用的、经验最丰富的仵作。

  “跟我来。”他对她说,然后拿着那节脊椎骨走出停尸间,来到小院中的另外一间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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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之谜



  


  和停尸间的宽敞明亮不同,这间屋子要小得多,仄得多,也暗得多。

  事实上,因为三面的窗户全都被深色的棉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屋里几乎一丝儿阳光也透不进来。

  从极亮到极暗,万俟菀的双目完全处于失明状态。

  幸好,沈迦蓝很快就点起了一盏灯。

  灯,只是普普通通的油灯,但是和它边上的几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就成了万俟菀所见过的最奇怪的灯——

  它是被固定在一个木制支架上的,侧下方对着一个与成年男子的拳头一般大小的玻璃球,而玻璃球的侧下方,则是一块中间带有圆孔的木板……与此三样东西并排放置的,是另外一个木制支架,一只金属外壳的望远镜斜插其上,很明显是经沈迦蓝改造过的,上下两头均呈锥形,而其下方的孔镜则正对着一块银色的薄瓦片状的容器,里面盛着一小团黄黄白白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万俟菀一看见这堆东西,便觉得它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因而指着它便问:“这是什么?”

  “猪骨髓。”沈迦蓝说着便眯起一只眼,凑到望远镜上方的孔镜前,一边观察着,一边伸手去慢慢移动那块带圆孔的木板……

  经过一番调整,油灯所发出的微光,通过玻璃球的会聚,产生了较之本身强烈许多的光芒,并且正好穿过木板的圆孔,直接聚集在那个薄瓦片状的容器上,使其中间堆放的那堆猪骨髓,一下子变得清楚多了。

  “千万别碰这桌子,也别碰桌上的任何东西。”沈迦蓝缩回手,沉声叮嘱了一句,眼睛一刻也未离开过望远镜。

  当然,现在这架望远镜是否还起着真正的望远镜的功效,万俟菀不得而知,但她没有发问。

  沈迦蓝此时此刻的神情实在太专著了,以至于让她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滑过,沈迦蓝始终一言不发,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孔镜,除了偶尔用一把小得出奇的镊子翻动一下容器里的猪骨髓,他几乎都没有挪动过身体……从万俟菀这个角度看去,他的双肩似乎微微有些紧绷。

  他在紧张什么?他在观察什么?他究竟想找到什么?

  诸多问题如同气泡般从万俟菀的脑中冒出来,就在这时,但见沈迦蓝的肩头遽然一松,终于把他的头,从孔镜前抬了起来。

  幽幽跳动的火光映射下,他的眼底似闪动着丝丝奇异的光泽,对她略一偏头,道:“你来看看。”

  万俟菀立刻把头凑到孔镜前,但觉入目净是一圈圈的色斑,根本分不出事物的具体形状。她以为是镜筒的位置偏斜了,于是本能地想移动一下,谁知刚伸出手去,就被沈迦蓝一把握住了:“别碰!”

  二字出口,方惊觉失礼,倏地便撒开了手,转眸看去,万俟菀正抬眼瞅着自己,也不知是灯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瞅着瞅着,她的脸颊便透出抹红晕来,薄薄地染在细致的皮肤上,恍如日出时分天边飘着的几抹朝霞,轻柔匀致,并不夺目,却就是让人见了便挪不开眼睛。

  他的心陡然漏跳了半拍,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掌心,仍然残存着她手指柔若无骨的触感,温暖、滑腻、细润;

  鼻端,弥漾着她若有若无的淡淡体香,仿佛化无形为有形,幽幽地顺着鼻翼钻入腑内,千丝百结,捣着他的肺腑,缠住了他的肠胃,迷迷茫茫中,他的心里浮起一个词——销魂蚀骨。

  四字方现,后背瞬即惊出一层冷汗!

  销魂蚀骨?

  销谁的魂,蚀谁的骨?

  他只是个身负重债、每一口呼吸、每一个动作,甚至于生离死别都不得自主的人,凭什么去为一个女人销魂蚀骨?

  这种想法,难道不是荒谬之极了么?

  一念至此,无以言表的疲倦悄然从他心底钻出,并不沉重,只是不绝如缕,缠心绕骨……

  累了,他真的累了。

  自从遇见了她,他那固若金汤的心防便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决口,他每每想去壅堵,却每每溃于无形,她仿若一把最最锋利的剑,每一次出鞘都能击中他心坎内最柔软的部位……

  他知道这一切都必须停止了。

  他慢慢地捏起拳头,视线里她的脸莫名地和昏黄的灯光模糊到了一处,像水雾里的寒星,隐约、朦胧、遥远而虚幻。

  他突然开了口,声音不知何故已变得嘶哑不堪:

  “时间仓促,这套设备造得简陋粗糙,稍经震动便要重新调整,所以……方才在下实是一时情急才会多有冒犯,还望三小姐恕罪则个。”

  万俟菀怔住。

  事实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时节他居然说得出这种话,这已不是什么煞风景了,简直是其心可诛!

  她满脸的温柔之色瞬间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愤怒迅速从她胸腔中升起,像燎原的大火般点燃了她的全身。

  抬眼,她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盯了半天,忽然点了点头,一字字道:“好——我恕你无罪。不过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我不希望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情再有发生。”

  一句“以下犯上”,有效而彻底地摧毁了二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等、互信、和谐的氛围,使之转瞬崩塌如沙雕。

  沈迦蓝神色不变,双眸却骤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黯淡,黯淡得好像它们从来也不曾明亮过。

  万俟菀看在眼里,心里不是不难受的,但她才不会有所动呢!

  是他先说出那种话的!是他!

  在她正以“那样”的眼神看着他的情况下,他居然说得出那种话,简直不啻于告诉她:“我只是不得已才会碰你的手的,你不用自作多情……”

  见鬼!见他的鬼去吧!

  她不管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知道谁让她不好受,她就要让那人更难受!

  于是她冷哼了一声,把视线从他黯淡无光的脸上挪开,冷冷地道:“我没时间在这儿跟你蘑菇。痛快点说出来吧,你搞出的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沈迦蓝默默垂头站了一会,唇角忽然一扯,轻轻地笑了。

  对一名影子而言,沉默,是必须恪守的、最重要的法则之一。所以,也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寡言少语最多只是性格的一种体现,但是对他,却是一种已经融入血脉当中、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习惯。

  如果是你,在经受了至少五年的多说一个字便会被抽上二十鞭的残酷训练后,也一定会和他一样养成这个习惯的。

  什么是习惯?

  习惯就是如果你每天都穿三件衣服出门,突然某天你只穿了两件,你就会难受得好像自己连一件衣服也没穿似的。

  对沈迦蓝而言,你让他多说一个字,就像不让他穿衣服似的。

  可是今天,为了能够让她尽快学以致用,从而进一步产生对断案的兴趣,他却打破了自己的习惯,把自己变成一个啰啰唆唆的老头,宁肯手把手地教她、引导她,也不愿图省事的把检验结果直接告诉她……结果,却只换来她一句“我没时间在这儿跟你蘑菇”。

  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深深的讽刺,他怎能不笑?

  于是,他笑了——轻轻地、不无自嘲地笑了。

  然后,等他再抬起头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如水一般平静。

  “这是我按一位意大利传教士说的方法制成的放大镜,能将微小物体放大一百多倍……”

  一百多倍!乖乖不得了!

  万俟菀吃了一惊,好奇心顿时冒了出来,一句“怎么做的?”差点便冲口而出。

  但是幸好,她忍住了。

  因为她已经发现,在面对他时,如果不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么处于下风的那个人永远会是她。

  于是她故意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打断他道:“很神奇。不过我不想听这些不相干的废话……我只问你,这堆骨髓是不是从水缸里淹死的那只小猪身上取来的?你为什么要用放大镜看它?”

  “因为那只猪也在水里泡了七天,与小柳情况相同。我要用它们来做比较。”

  怪不得他等了这么多天才有所行动,原来是在等这个!

  万俟菀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问:“猪和人,有可比性么?”

  沈迦蓝没有立刻回答,自顾取来小柳的脊椎骨,掏出一点骨髓放进银色容器,再度凑到孔镜前,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俗话说:猪是趴在地上的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猪与人的生理结构几乎完全相同。”沈迦蓝淡淡地道,“所以,猪跟人不但有可比性,而且其可比性远比其他一切动物都充分。”

  好吧……万俟菀咬咬牙,再问:“那你到底想比较什么?”

  “比较两堆骨髓中的硅藻是否相同。”

  “硅藻?那是什么?”万俟菀睁大眼睛问道。

  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接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了,神情顿时变得有点尴尬。

  好嘛,说自己“没时间蘑菇”的人是她,叫人家“少讲废话”的也是她,结果到头来,问题最多的人,还是她……

  唉,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何尝不是对此深恶痛绝?

  但她也明白,如果能克服这个毛病的话,她大概也就不是她了。

  所以,她马上就原谅了自己。

  人生如此短暂,何必苦苦压制自我,对自己那么苛刻呢,是吧?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沈迦蓝会不会落井下石,逮住机会对她冷嘲热讽。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那人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盯着孔镜,头也不抬地道:“硅藻是一种带壳的浮游生物,分很多种类,沁秋湖里的这种是金藻。”

  他的回答虽然不像刚才那么详细了,但总还算是有问必答。

  万俟菀知道他毕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觉心头敞亮了些,语气也随之缓和了点,点头道:“金藻?怪不得沁秋湖一年四季看上去都是淡金色的,颜色深时还会发褐呢。”

  “那是形成了水华。硅藻的单个体都非常微小,肉眼不可见,只有在水中形成种群后才会改变水色。”

  肉眼不可见?就是说在放大镜下能看见了?

  万俟菀看着专注于孔镜内景象的沈迦蓝,不禁有些心痒了……然而现在你就是打死她,她也说不出“给我看看吧?”这种话,只好舔舔嘴唇,转而问起别的:“那天我听你对璟鸾说,一定要沁秋湖里中下层水域的水,是什么缘故?”

  “因为人在落水之初会拼命挣扎,力竭后便会往下沉,所以溺水之人通常都是死在中下层水域的。”

  “哦,我明白了,你不想引起王府下人们的惊疑,又必须得让那只猪的死亡环境和小柳的尽可能地相像,所以就命人打来中下层水域的水,在水缸里溺死它?”

  “嗯。”

  “那你又为什么命人拿油纸盖住缸口呢?”

  “因为金藻怕阳光。”

  “啊,原来是这样……”万俟菀再想不到只是溺死一只猪而已,事情便如此复杂,不觉重重呼出一口气,复又问道:“那么这个金藻,究竟能够证明什么?”

  沈迦蓝终于把头从孔镜前抬了起来,却仍旧没有去看她,淡淡地道:“证明小柳是死后被人抛尸的。”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倒像是在宣布事实真相。

  万俟菀心头一凛,刚要说话,只见沈迦蓝伸出手去,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捻灭了油灯。

  屋内,陡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干嘛?”她茫然站在黢黑中问道。

  没有人回答,黑暗中但闻衣袂窸窣,继而是开门声,一线阳光蓦然射进来,又蓦然消失了,屋内陷入死寂。

  万俟菀在原地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沈迦蓝已经走了。

  这家伙!居然连说都不说一声!

  她气得牙根发痒,摸黑走到门边,刚拉开门,就看见阳光下他的身影赫然正在朝院门走去。

  “沈迦蓝!”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刻发出一声厉喊:“你给我站住!”

  蓝色的身影在院门口停下,头也不回地道:“在下已站住了。”

  “你!”万俟菀咬咬牙,“你给我转过来!看着我!”

  沈迦蓝顺从地转过身去,远远地看着她道:“在下转过来了。”

  他想死!他绝对是想死了!

  万俟菀气得浑身发抖,冲到他面前,连珠炮似的问道:“你要去哪儿?这事就这么完了么?你说的证据呢?你叫我回去怎么跟璟鸾说?”

  沈迦蓝平心静气地等她全部问完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第一个问题:我要回王府。第二个问题:这事的确就这么完了。第三个问题:证据已经有了,回去的路上我就会告诉你。第四个问题:你就按我告诉你的去跟公主说……”

  他顿了顿,平平静静地问:“若三小姐没有其他问题了,在下是不是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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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最有效的手段



  


  “硅藻是一种非常稳定、不易腐烂的物质,而且有极强的附着性。

  “小柳若果真是失足落水,口鼻中定然会呛入湖水,血液的流动会把湖水里的金藻运送至她身体各部,其中就包括内脏和骨髓。

  “而如果她是死后被人抛尸的,金藻则最多只能进入肺部。

  “所以,除了肺之外,检查其余五脏中任何一脏里面是否有金藻,都能证明她是否他杀。

  “由于她的内脏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查了她的骨髓。

  “她的骨髓里没有金藻,而同样是被溺死的小猪的骨髓里,却有。

  “因此,小猪是溺死的,小柳则是死后被人抛尸。

  “这就是我的证据。”

  对,这就是沈迦蓝的证据:合理、有力、可信,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万俟菀当然也不能。

  所以她才更生气!

  只要一想起那人的语气——那种不冷不热,不紧不慢,却又满含笃定、自信的语气——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那男人!明明臭美自恋到世间无匹,表面还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德性……虚伪!简直虚伪透了!

  万俟菀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用力捏起拳头咬紧牙齿,再次拿眼睛恶狠狠地瞪向那个走在她身边的人。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一片蔚蓝,而他身着一袭蓝衫踽踽行于金色的沁秋湖畔,那样宁静,那样恬淡,宛如九天上飘落的一抹逸色,宛如他一个人,便是一个世界,一片天。

  那那那,她说什么来着?他就擅长这个!心里明明至恨她那句“以下犯上”,脸上却还要摆出这副施施然、悠悠然、漠漠然的模样来……矫情!矫情死了!

  她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感受到身侧射来的、仿佛要把自己刺出两个透明窟窿的目光,沈迦蓝神色自若,目光始终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就是不朝她看上哪怕只是一眼。

  前方,一座朱栏绿柱的小亭子翼然于山石之上,继续向前,是从云居,向左,则是风聆苑。

  方才进府时,万俟菀就问明下人了,璟鸾此刻正在从云居陪伴定南王妃,万俟菀急着跟她通报验尸结果,自然要去从云居找她。

  沈迦蓝一夜未睡,刚才的尸检又耗费了他大量精力,此刻实已疲倦不堪。

  但他心里明白,若自己说想先回风聆苑休息,就算万俟菀本来不打算让他去从云居,也一定会逼他去了。索性不费那个口舌,勉强撑起精神,表面却丝毫异样也看不出来,陪着她一同来到从云居。

  此刻正值午膳时间,大多数丫环婢女都在后殿伺候王妃用膳,偌大的前殿内只有两名小丫环正在往香炉内添香,前一刻还在咬着耳朵喁喁私语,见有人来,忙噤了声,慌慌张张对万俟菀行了一礼便溜出门去。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万俟菀心情本就不好,见此情形自免不了大皱其眉。

  沈迦蓝懒洋洋地道:“不能当众谈论,当然只能鬼祟一点,私下里说说了。”

  万俟菀也猜到那两个小丫环是在谈论闹鬼的事,因怒道:“义母不让她们说,也是不想诟谇谣诼,以致人心惶然,偏这两个丫头还这般管不住自己的嘴!”

  这府里,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又岂止她们俩?沈迦蓝想起那日被自己偷听壁角的两个未曾照面的婢女,浮于眼底的倦色倏地便是一收,目光闪动着道:“常言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意思是阻塞百姓的言路,比堵住洪水更可怕!”万俟菀没好气地截口,“我知道,你觉得义母不该采取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是不是?可你别忘了,义母要堵的不是言路,而是谣言!这两者可是有质的区别的!”

  “我没忘。”沈迦蓝淡然道,“事实上,这句话最早的意思是:防民之口,比防洪水更重要。”

  “是吗?”万俟菀狐疑地瞪着他,“你少骗我,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句话可以这么解释?”

  沈迦蓝神色不变地道:“总之,对谣言,堵是一定要堵的,但力度一定要够。”

  万俟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看了半天,慢吞吞地道:“那么依你之见,该怎么着?把刚才那两个小丫环也撵出府去?”

  她的语速非常缓慢,语气也非常谨慎,因为她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这么无聊,居然连这种事也要管,居然连两个小丫环也不放过。这实在不像他的作派。

  事实证明,这果然不是沈迦蓝的作派。

  因为,他的作派不是无聊,而是——残忍。

  “撵她们出府,不过是断绝了她们的生计罢了,别说对她们而言算不得大损失,对别人更是起不到半点威慑作用。”

  他淡淡地看着她,淡淡地说:“真正能够对人起到威慑作用的,只有那个最原始、最直接,也是有效的法子——用刑。当众用刑。”

  剜心割肉,切肤之痛,心如刀割,伤筋动骨,皮开肉绽……

  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一定不难发现,古往今来诸多有关痛苦的词汇,大都与肉体伤害相关联。

  肉体伤害,的确是每个人都害怕、畏惧的事情。有很多人甚至宁愿死,也不愿生生忍受这种折磨。

  在某些情况下,或者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不想让一个人做某件事,跟他讲道理,或是对他使计谋,又或是与他斗心眼,都远不如打断他一双腿来得有效。

  因为疼痛本就是人类与身俱来的感觉,也是最原始的弱点,没有人能够逃避疼痛,就如没有人能够逃避死亡一样。

  所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想让一个人听话,就得先让他知道疼。

  这实在是一条适用于大部分人的真理,就算偶有例外,也决不会在定南王府那些汲汲营营、微如芥子的下人们身上出现。

  万俟菀完全能够想象,如果让他们亲眼看见私下散播禁忌言论的人将会受到怎样的肉体惩罚,其结果该当如何。

  所以,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沈迦蓝的这个建议,真是好得很,好极了……好得让她恨不得一脚踢死他!

  “你竟然建议我们让两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丫环当众受刑?只因为她们私下里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她狠狠瞪着他,双眼直欲喷出火来,“沈迦蓝,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倘若义母真照你说的做了,谣言是堵住了,积怨却又生了,难道你要义母跟那个周厉王一样,落得个‘道路以目’的骂名么?”

  “非常时期,宁可道路以目,也要杀鸡儆猴。”沈迦蓝的目光悠悠然越过她的肩膀,落至软榻旁,款款微笑道:“公主以为呢?”

  万俟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软榻旁的过道里,慢慢转出一个人,身着一袭翠色翟鸟五爪四团龙缎袍,正是璟鸾。

  她的脸色很苍白,双眸却亮得出奇,嗓音十分喑哑,吐字却极为清晰:“好一个‘宁可道路以目,也要杀鸡儆猴’,我认为——可。”

  万俟菀怔住,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璟鸾,看着看着,她眼底的怔忡之色就渐渐化为自嘲,忽然“哧”地笑了一声,朝璟鸾点点头,再对沈迦蓝点点头,道:“二对一,我无话可说。我去瞧瞧义母,你们聊吧……啊对了,顺便让他把尸检结果也跟你说了,省得一会让我来费口舌!”说着,抬脚就要走。

  “菀儿!”璟鸾用叹息般的声音喊住她,走过去携起她的手,柔声道:“你知道你心地善良……”

  “我不善良,至少还没善良到连两个名字都叫不出的小丫环,我也要去同情的地步。”万俟菀甩开她的手,冷冷地打断她道,“我只是觉得这是个馊主意而已。我不喜欢馊主意,你非要喜欢,我也不反对。”

  “我也不希望走这一步,”璟鸾好脾气地看着她道,“但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沈先生刚才说得没错,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你是知道我们家情况的,我父王出身宗室,却屡建战功,朝中宗室贵族、军功贵族两大派系均对他有所不满,巴不得他出点差错好参上一本,偏偏当今圣上最忌讳神鬼邪说,你想想,倘若那些禁忌言论传至圣上耳中,会有什么后果?此番我请你们来,自然是希望能查出真相,但若你们短期内查不出呢,又该如何?难道就任凭闹鬼之说大肆流传么?菀儿,我也是没法子,真的没法子……母妃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你是知道的,取得了什么效果,你也看见了,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亦不想,但无可选择。”

  “可是……”万俟菀抬起睫毛,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璟鸾的话句句在理,她一个字也无法反驳,但不知为何,她就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转过头,她下意识地看向沈迦蓝——

  他安静地站在那儿,右手贴腿,左手插兜,脊背笔直;

  阳光从窗外淡淡地照进来,他的身子一半明媚,一半灰暗;

  他的双唇轻轻地抿着,下唇在下颌处投下一弧阴影,如羽毛轻柔,然而衬着轮廓分明如刀削的唇形,却陡生出一股笔墨难以形容的冷漠。

  她眯起眼,脑海中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似是想到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却仅能攫住吉光片羽,无法成形。她又思忖良久,始终摸不着头绪,旧脾气终于发作,不耐烦起来,用力一挥衣袖,大声道:“算了!这事你们拿主意吧,我不支持,也不反对,你们谁也别再拿它来烦我!就这样,我去看义母了。”

  语毕,直奔后殿而去,竟来了个甩手一推六二五。

  璟鸾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并未流露出丝毫嘲笑,也没有任何埋怨,有的只是……羡慕。

  能够没心没肺地活着,真的是一种福气,因为随时都能把不开心的事丢到脑后。

  甩手不管,闭眼不理,并非真正的洒脱,可以完全不去想,才是真正的超然。

  可惜,她不是万俟菀,非但做不到脑中不想,就连闭眼不理、甩手不管,亦做不到。

  所以她只能强行打起精神,看向沈迦蓝,“不知先生此番验尸,可有什么收获?”

  沈迦蓝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早就料到了,陪万俟菀一同来见璟鸾的唯一结果,就是自己又要说上一箩筐的话。

  于是把尸检、取证的经过,捡一些重要的向璟鸾陈述了一遍,毫不意外地看见对方的神色由惊讶、惊诧而最终化为——惊喜。

  “这么说,你们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小柳之死是人为的?不是被鬼找替,也不是被冤魂索命?”

  霍然从椅中起身,璟鸾喜不自胜地在地上来回踱着,“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一发现,我家闹鬼的传言便能不攻自破了!因为鬼杀人是不会用毒的,更不会将人杀了后再扔进湖里作出自杀的假相……”

  “不错。”沈迦蓝淡淡地道,“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人,远比鬼更难缠,也更防不胜防。”

  他的语气很平常,并无丝毫讥诮不敬,璟鸾满脸的喜色却顿时僵住了,接着,便被尴尬所取代,讷讷地道:“先生所言极是,人杀人,比鬼杀人更可怕,也……更可恨。小柳死于非命,我、我确不该如此高兴……”

  其实沈迦蓝并没有指责她之意,见她如此反应,心下虽是一怔,却也不打算解释,更遑论安慰。

  然而抬眼见她面色微红,脑中倏地浮现另一张清铅素靥,在那幽幽跳动的灯光中,也是这般蜂黄暗渡、红晕偷染,那一瞬她眼波流动,容光慑人,可随着他的一句话出口,眼见得那张清丽的容颜便分分寸寸地黯淡下去……

  他心窝处隐隐传来痛感,并不厉害,只是隐隐的,宛如雨夜遥观隔岸的渔火,风中侧耳别院的箫声,隐现之间,酝酿着悲怆无奈,意味深长。

  他亦不想……只是没办法。

  “公主切勿多心。”

  他终于还是开口安慰起璟鸾来,声音微微有些发涩,几不可察。

  “古语有云:三人成虎。无论人鬼,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都比不上谣言之可怕。死者已矣,若能利用她的死亡真相杜绝谣言隐患,也未尝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是、是么?”璟鸾再想不到他居然会出言安慰自己,又惊又喜地看着他道,“先生果真这样想?”

  “是。”沈迦蓝颔首道,“否则在下也不会提出当众行刑之议了。”

  璟鸾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先生可是想趁行刑之机,向众人宣布小柳的真实死因?一方面从外部施加压力,令众人畏于酷刑之威不敢多言,一方面令他们从内心怀疑鬼魅之说的真实性?”

  “公主果然聪慧,如此一外一内、一虚一实,双管齐下,必然收效甚巨。不过……”沈迦蓝顿了顿,“在下并不打算告诉众人小柳的死亡真相。”

  璟鸾一怔,“这却为何?”

  “敌暗我明,过早显露我们掌握了什么证据,有弊无益。”

  “不错!”璟鸾听得面容一肃,不由自主地点起了头,“还是先生考虑周详,此事就依先生所说的去办。嗯,事不宜迟,现在是午正三刻,我这就下令召集全府下人……”

  “现在不行。”沈迦蓝打断她道,“傍晚时分,人体对疼痛最为敏感,心理也最为脆弱,很多人都会产生焦虑情绪。那时动刑,不仅能让受刑者痛苦加剧,更能让那些观刑的人倍感惊惶不安,有事半功倍之效。所以,申正初刻才是最佳行刑时间。”

  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温和,可是他说的话,却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璟鸾看着他,只觉后背阵阵发寒,眼中却掠过一抹异样的神色,好像既怔忡又惊讶,既有畏色又含好奇,其复杂程度,语言难以形容。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件棘手的事……呃,不知先生以为,该对那两个丫环动什么刑?”

  沈迦蓝好像有点意外,轻轻一蹙眉道:“难道府上家规里没有相关条例?”

  “有是有的,”璟鸾顿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犹豫着道,“私下散播禁忌之语,当责臀杖二十……”

  她还没说完,沈迦蓝已明白过来。

  本朝沿袭旧制,规定若是女子受笞杖,必须“去衣受杖”,具体情况依罪行轻重而定。如果犯的是奸罪,当裸体受杖,其他罪行都不如奸罪这么严重,故而仅去单衣,即:若判其臀部受杖,则去单裤;若判其背部受杖,则裸露后背……对女子来说,这不仅是残酷的皮肉之苦,也是难堪的精神侮辱。

  那两个小丫环不过是嘴碎罢了,若因此便教她们脱了裤子当众受刑,好像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他突然笑了笑,道:“怪不得王妃日前处理此事,宁将人撵出府也不肯动刑,原来是有这一层缘故。”

  “正是如此。”璟鸾喟然长叹道,“若小厮们犯了错,该打该罚都还好说,唯这些丫环婢女们,实叫人不知怎生是好。我家自祖宗以来,俱是宽柔以待下人,倘真将她们按家规处置,她们一生的名节就算毁了,别说母妃素来菩萨心肠,便是我,亦不忍心,可若只是不轻不重地打几个板子,又恐压不住人,也只有撵出府去了事。所以这一次,还请先生另想个巧宗儿才好。”

  她说得轻松,其实不知把多么烫手的一个毛山芋丢给了沈迦蓝。

  这个刑罚,既不能太过分,又得能震慑住众人,既不能有辱斯文,又得触目惊心,否则起不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一切等于白忙。

  沈迦蓝一动不动地站着,片刻后,鼻翼轻轻一搐,略略吸了口气道:“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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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跖盭



  


  日暮时分。

  太阳已将落山,天色似黑未黑,大地昏黄,万物朦胧。

  坐落于沁秋湖畔山脚下的“嘉锡堂”内,三十六盏大明灯笼把大堂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大堂前的庭院中,整齐排成数列的奴仆杂役屏气而立,青衣者是身份最低的家丁杂役,绿衣者是粗使丫环,绛衣者是较有身份的大婢女,玄衣者是侍卫,另有彩衣总管数十名……眈眼看去,偌大的庭院里人头攒动,黑压压的竟似有数百之众。

  然而,就是这个站了几百个人的庭院,此刻却鸦雀无声.

  砭人肌骨的凛冽寒风中,每个人的嘴巴都紧紧地闭着,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大堂内。

  作为专门用以惩处犯错家奴、实施家规的场所,嘉锡堂的陈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青砖铺地、大柱撑梁,一座巨大的石碑立于大堂正北,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王府的一百二十四条家规。

  石碑之下,靠近大门的地方,摆着两张檀木椅及一张条案,璟鸾坐在左边的椅子里,四名容貌俏丽的绛衣婢女垂手肃立于身后。

  至于右边那张椅子,却是空的。

  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沙漏,端端正正地摆在条案最显眼的位置上,虽然通身高不过半尺,却精确地刻着八个刻度,上下各四格。洁白的细沙缓缓沿着瓶颈滑落,标示着时光的流逝,虽然缓慢,但终究有全部通过瓶颈的那一刻……

  终于,最后一粒细沙也已落下:申初已过,申正到了。

  ——距离沈迦蓝所说的最佳行刑时间,仅有一刻钟。

  伸手将沙漏倒过来,璟鸾缓缓地、头也不抬地唤:“方总管?”

  立于她身后的一名婢女忙快步走到堂前汉白玉台阶上,扬声道:“方总管上前听话。”

  一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立刻猫着腰越众而出,控身立在阶下道:“请公主吩咐。”

  “人,都到齐了么?”

  “回公主的话,除了当值的巡卫、前后门的守卫,以及各房各院留的几个看家的,其余都到齐了。”

  璟鸾“嗯”了一声,正想说话,却见人丛忽然一阵骚动,继而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

  万俟菀施施然走进庭院,身披一件毛色雪白的大氅,脖颈间围着一圈浅紫色的貂皮围脖,直将她整个人衬得宛如粉妆玉琢的雪人一般。

  璟鸾静静看着她,直到她已走进大堂,才对她笑了笑,道:“你来了。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会来的。喏,椅子都给你备好了。”

  “还不是你!”万俟菀嘟着嘴坐到椅子里,“问你,你又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来看咯。”

  璟鸾淡淡地道:“我不说,只因你那位送上门来的扈从委实太过天才,他想出来的招数,我竟不知该怎生形容。你就等着看吧,我担保这‘跖盭之刑’不会教你失望。”

  失望?

  万俟菀闻言立即瞥了她一眼,自己只是好奇而已,何来失望一说?怎么璟鸾把她说得好像拿人家受刑当戏看似的?

  然而她这人素不在乎别人想法,更遑论解释,即使那个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例外。当即只是一耸肩,两眼四下里一飞,心思立刻便转移到另外一件事上——

  “那家伙人呢?怎么没来?”

  “他没跟你在一起?”璟鸾好像很意外。

  万俟菀摇摇头,怃然靠回椅背,喃喃自语道:“哪儿去了呢……”

  *** ***

  王府内某个地处偏僻的小院子里,三名留下看家什的杂役正聚在耳房内烤火胡侃,谁也不知道,东厢某间屋子的窗户“咯”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挑开,一条人影矫捷地跃了进来,落地无声。

  *** ***

  “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出去了吧。”

  璟鸾随口应了一声,瞥了眼沙漏,漠然转过头去,对阶下男子命道:“把人带上来。”

  “是。”锦衣男子迅速退下,不一会,和四个粗健婆子一起,压着两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回来了。到了堂前,婆子手下发力一推,两名女子“啊”的一声跌跪在阶下,疼得眼泪迸流,却顾不上呼痛,仰头泣道:“公主!公主明察,我们冤枉啊……”

  万俟菀定睛一看,失声道:“怎么是你们?”

  阶下两名女子,做一身绛衣打扮,并非今日午后在从云殿里添香的那两个绿衫小丫环,而赫然正是定南王妃身前八名大婢女中的两名——轻岫和韶音。

  “璟鸾,这是怎么回事?”万俟菀彻底糊涂了。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璟鸾站起身,前行几步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于阶前的两个婢女,淡然道:“你们说自己是冤枉的,好,我问你们——什么病能叫人前一刻还说着话,转眼功夫便没声音了——这句话,你们听着可觉得耳熟?”

  阶下二婢浑身一震,彼此互视,脸色瞬即惨白。

  *** ***

  小屋内,袖珍火折子的微芒如萤火般闪动。

  一手插在口袋中的人从壁立的大柜子中抽出一本小册子,以单手翻开,找到记有相应日期的那一页,目光匆匆扫过,最终定格于第八行的四个字上,唇角一勾,轻笑。

  *** ***

  大堂上。

  机灵的婢女早把檀椅搬至璟鸾站立的地方,她却不坐,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接着又道:“我再问你们——王妃福荫隆厚,那东西若连她也敢沾,我们这些福薄命贱的,可怎么处啊——这句话,你们听着是不是也很耳熟?”

  岫、韶二婢听得面如死灰,颤抖着喊了一声“公主……”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本是她们私下密语,她们实在不明白璟鸾怎么会知道得一字不差的,这种心理打击来得委实比一切都更致命,此刻她二人万念俱灰,连求饶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这也是沈迦蓝坚持放过那两个小丫环,转而惩处此二人的原因。

  他要叫全府的下人都知道:不论她们躲在多么私密的场所,只要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样瞒不过主子的耳朵。

  璟鸾淡淡道:“你们以为私底下说说,便能瞒过我和王妃了?只是王妃宅心仁厚,平素有很多事,不愿与你们计较,不想反纵得你们益发不知好歹起来。王妃身子不适,你们不尽心伺候,反躲在一边翻唇弄舌、满口胡柴,可对得起王妃平常待你们的一片心?”

  她身份尊贵,又知书达理,训起下人来自然不会像那些执事、总管们一般趾高气扬、指天画地,这样不急不徐地缓缓道来,字字均说在肯綮上,别有一番杀人不见血的凌厉。

  阶下二婢又羞又愧,又惊又惧,一时间磕头如捣蒜,流泪道:“婢子万死,婢子知道错了,求公主开恩,婢子再也不敢了!”

  “你们此刻方知错,却已太晚了。”璟鸾摇摇头,慢慢在椅子里坐下,忽把目光一抬——庭院内众人的心,俱都不由自主地一凛。

  璟鸾的目光如水一般流过众人的脸庞,缓缓抬起一臂,小指上戴着的金錾古钱纹指甲套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刺痛人眼的光芒——

  “用刑。”

  *** ***

  “呲!”

  轻轻撕下那页写满字迹的纸,他将其折了几折,纳入怀中……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始终只用右手,却比普通人用两只手的还灵活迅速,仿佛早已习惯以单手做事。

  将小册子合上,他把它放回原处,就连侧倾的角度都和原先一模一样。

  从外表看,谁也瞧不出这本册子被人翻动过。

  更没人知道,里面已经少了一页。

  *** ***

  四名婆子两两上前,粗暴地揪起岫、韶二婢,把她们推到庭院内两根挑着灯笼的大柱子旁,抬手往她们的肩膀上一按,叱道:“跪下!”

  岫、韶二婢已骇得浑身瘫软如泥,不消她们说,已先跌坐于地。

  两名婆子各自从袖口抽出一条小指粗的麻绳,在另外两名同伴的协助下,把那绳子一圈圈地绑到了二婢身上,显然事先已经过练习,手法甚为娴熟。

  只见她们先是将二婢的双手捆死,提到胸前,再把绳子交叉绕过她们的脖子,在柱子上一系,系得非常紧,以至于那根柱子与岫、韶二婢脖颈间的缝隙,窄得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迫得她们只能蜷着身子、缩着肩膀、用脸紧贴着柱子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她们无论向前后左右上下哪个方向挪动,都有被绳子勒死的危险。

  万俟菀看到这里,脸色已经变了,捏着拳头低骂:“亏他想得出来!”

  璟鸾淡淡道:“这算什么,你只看下去吧,还没入正题儿呢。我早说了,你的这位扈从,端的是位天才。”

  说话间,那四名婆子又有了新动作——竟弯下腰去,“刷”地将岫、韶二婢的鞋袜脱去,露出两双白生生的纤足来!

  *** ***

  “咯”。

  窗户再度发出一声轻响,紧紧闭阖上。

  屋内重又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 ***

  庭院内灯光如昼,光线自上而下照在那两双赤裸的脚上:底平趾敛、肉丰骨柔,充满女性特有的柔美,本是极令人心猿意马的一幕,可也不知怎的,庭院内众人的心弦却一下子全都绷紧了。

  本朝的风气虽然较为开化,但身为女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双足,羞耻感总免不了的,岫、韶二婢不禁惊叫起来,想回头看,可绳子绑得实在太紧,稍一挣扎便勒得作呕,加上嘶哑惊恐的叫声,看上去十分可怜。

  俗话说:兔死狐悲,院内众人见此情形,不免纷纷黯然神伤,继而又各自心生惴惴。

  这时,那几个婆子蹲下身去,把二婢跪着的双腿在身后并拢,还是用那根从脖子上垂下来的绳子,一道道地把她们的两只脚的大脚趾缠在了一处,然后,猛地向上一提!

  “啊——”

  二婢齐齐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惨呼,凄厉得语言不能形容,仿佛恨不得能够立时死在当前。

  庭院里顿时条件反射般地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万俟菀也被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偏那四个婆子做完了事,来到阶前向璟鸾回话,正巧挡住了岫、韶二婢的身影,令她什么也瞧不见,她一急,索性站了起来——

  这一眼,如遭雷殛。

  *** ***

  “哈哈哈!”

  耳房内,三个胡天海地乱侃的杂役不知聊到什么,轰然大笑起来。

  其中一人不经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笑声忽然便是一顿:“厨房里……好像有个人……”

  “有人?”剩下两人连忙扭头,透过窗子朝小院正北面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子看去。

  为了通风换气,厨房的门窗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敞开着的,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灶台、菜案、甚至桌上摞着的蒸屉都清晰可见,就是不见有什么人。

  “哪来的人?你小子看花眼了吧!”

  “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啊……还是出去看看吧?万一丢了东西不好交代。”

  “谁上厨房偷东西啊?外面够冷的,要去你去,我不去。”

  “我……我也不去……”那人缩了缩脖子,又坐了回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厨房的菜案边,一个人慢慢直起身来。

  *** ***

  万俟菀重重地跌坐回椅中。

  她不想去看,可她的眼睛却像是着了魔似的粘在那可怕的一幕上,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庭院里,灯笼下,柱子旁,两个五花大绑的婢女跪在地上,两手被捆在胸前,一根绳子吊着她们的大脚趾,将她们的小腿从膝盖处拎起,向臀部弯曲,如此一来,她们的手脚全都挨不着地面,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个膝盖上,活像个不倒翁似的。

  然而,不倒翁至少还能来回晃悠,她们却不能。

  因为那根绳子不但绑住她们的双手、吊住她们的脚趾,还把她们的脖子与柱子绑在了一起,一丝一毫也偏斜不得。她们的手足不能撑地、腰部也不能有丝毫放松,若不想被勒死,就只能用膝盖顶着坚硬的石板地,苦苦支撑自己的身体保持腰部以上的直立。

  这种刑罚,不见血、不见伤,不会对人造成大的伤害,它只是要你痛苦,要你在痛苦中忍耐,忍到无法再忍,你还是得忍。

  很久以前,一位智者曾说过:“天下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无可奈何。”而这个刑罚,无疑便是把“无可奈何”这种情绪——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用最直观的、肉眼能够看见的方式表现出来。

  夜风划空,庭院内除了受刑二婢细若游丝的呻吟,安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片刻,她们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片刻,众人已被骇得连呼吸都忘了。

  杀鸡骇猴——如果有人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叫他来看看这一幕,他一定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风越来越冷,受刑二婢脸上的冷汗干了又淌、淌了又干,竟于鬓角凝结成一层薄霜。此刻,她们已发不出声音,偶尔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含混不清的求饶,也是尚未出口,便已先消逝在自己的唇舌之间。

  世上有很多酷刑,初时痛不欲生,而后痛楚便会慢慢减轻,又或是猛地大痛一下,抵抗过去也就罢了。可这种刑罚,却是坚持的时间越久越痛苦——受刑的人如此,看的人也不例外。

  院内众人站得两腿发酸,看得心惊肉跳,只盼能立刻离开这个比地狱还可怖的刑场,怎奈璟鸾一直不发话,稳坐如山地坐在堂上,目中虽也闪动着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决。

  身处她这一阶层的人,很多特质仿佛都是与身俱来的,例如隐忍、自制、矜持,以及……残忍。

  得到常人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并非毋须付出代价的,比如说:有时你就得变得好像不再是你自己。

  就这一点而言,万俟家族的历代继承人也是一样的。

  所以,万俟菀不会责怪璟鸾,更不会故作纯洁地指责她的残忍,说一些“你怎么会是这种人?”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她明白得很:当你在某个位置上时,你就必须去做你该做的事。

  但她还是生气!

  ——生沈迦蓝的气。

  只要一想到这么变态残忍的刑罚是他想出来的,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要多么残酷的一颗心,多么无情的一个人,才想得出这种法子?

  看着灯光下岫、韶二婢流满冷汗的脸,她突然咬咬牙,问道:“他到底要她们这样子撑上多久才满意?”

  她说的是“他”,而不是“你”。

  璟鸾转眸,深深地看着她道:“不要怪他,菀儿,如果你不怪我,那就不要去怪他。这对他不公平,因为他只是应我的要求……”

  “我不怪他,我佩服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怪他?”万俟菀冷笑,“到底要多久?”

  “到……”璟鸾叹了口气,“到她们的大脚趾发红、淤肿,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一根胡萝卜。”璟鸾苦笑。

  很明显,这是沈迦蓝的原话。

  *** ***

  又红又粗的胡萝卜在墙角堆成了一座小山,旁边是一捆一捆的大葱。

  大蒜是成串挂在钩子上的,还有红色的干辣椒。

  王府的厨房,除了比普通人家的厨房大一些之外,也没什么不同。

  他仔仔细细地翻遍了墙角桌下、大小抽屉,甚至连水缸里都找过了,可那样东西却始终不见踪影。

  他倒也没显出多少失望,喃喃道:“这里没有,定在房里,今天怕是来不及了……”

  抬眼,外面天色已黑透,当即不再耽搁,悄无声息地翻身掠出窗外。

  不出意外,那人恐怕就快压不住火了,他若再不现身,这场好戏只怕就要成闹剧了。

  *** ***

  “他告诉你,要等到她们的脚趾肿得像胡萝卜时,才能放人?”

  万俟菀一字字地问。

  每当她用这种口气说话时,就说明她离爆发的边缘已不远了。而当她爆发时,会做出什么事,只怕谁也猜不到。

  璟鸾当然很清楚她的脾气,下面的话,就更难说出口了。

  “怎么?”万俟菀看见她的脸色,慢慢眯起眼,“莫非那样还不行?”

  沉默。

  “璟鸾?”万俟菀的声音开始不稳定起来,“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话音刚落,脖颈后骤然一寒,却不知是打哪儿钻来的一阵风倏忽掠过,仿佛有人一下打开了窗户又马上关上了。

  她还来不及回头看,一把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我说:等她们的脚趾变得既粗且红,既肿且烫时,再命人拿一根冰块冻成的小棍子敲上去,很轻很轻地敲,最多不超过二十下,就算铁打的人也抗不住,那时即可放人了。从此以后,我保证她们连梦话也不敢说。当然,听见她们叫声的人,也一样。”

  很淡很淡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月色下的雪峰,从容得就像清风划过天际。

  沈迦蓝——他终于来了。

  万俟菀霍然扭头,一袭蓝色的衣衫映入眼帘,干净、澄澈、没有一丝褶皱。

  这个人,好像你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整洁清爽得像一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果。

  有了这个发现,万俟菀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他,自己的牙齿都会那么痒了。

  对他这种人,任何死法都算便宜他的,唯有一口一口地咬死他,才能解恨!

  “铁打的人也抗不住二十下,嗯?”她想自己一定是气糊涂了,不然发出的声音怎么会如此轻,“那不知超过二十下,会怎样?”

  “大脚趾永久失去知觉,慢慢萎缩,血流不畅,其余四趾也会逐渐无感,最终,双脚俱废。”沈迦蓝垂眸道,“古语中,跖盭,本就是脚掌扭曲变形之意。”

  “哈!哈!”万俟菀气得笑起来,“璟鸾你听见没有?他在这儿给我上课呢!沈迦蓝,你好啊,你好得很哇……我倒想看看,你这个连心都是铁打的人,能够挨几下子!”

  她先前和璟鸾说话,音量只是如常,那些观刑的人站在庭院中,根本听不见她们在大堂里说什么,可此刻她这么一喊,众人顿时把目光投了过来。

  “菀儿!”璟鸾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刚想劝两句,就听沈迦蓝的声音平平静静地传来——“三小姐真想知道,等此间正事终了,再命人来如法炮制我一回就是了。”

  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璟鸾当即一呆,万俟菀则整个儿傻了。

  她只是气急,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难道真让他……让他……那一幕,光是想象一下,她已觉得不堪忍受。岫、韶二婢受刑,她尚能看,可如果跪在那儿的人是他,她绝对绝对连半眼也看不下去。

  “你……可恶!”她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我告诉你沈迦蓝,你不爱拿自己当人是你的事,少扯上我!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似你一般铁石心肠的!”

  语毕,用力一跺脚,风一般冲下堂去,转眼便消失在院门外。

  沈迦蓝不动如山,就连目光也一直凝注在受刑二婢被吊起的脚趾上,不曾挪开一分。少顷,心平气和地对璟鸾道:“是时候了,公主,动手罢。”

  万俟菀说得没有错,他是铁石心肠的——

  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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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何生龃龉



  


  冲出嘉锡堂,湖畔特有的夹带着阵阵水汽的冷风劈面而来。

  但万俟菀心中的无名之火非但没有因此而熄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边沿着湖堤快步走着,她一边用力绞着手指骂道:“狡猾!卑鄙!奸诈!动不动就来这招,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假恭顺、装谦卑……骗鬼去吧!你这个伪君子,早晚一天我要叫大家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哼,哼!”

  其实那个伪君子究竟是什么人,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他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始终坚信自己的第一感觉: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自我,一样的骄傲,只不过她的表现方式是“大放大开”,而他的是“大收大敛”。

  因此,她总是忍不住地去猜测:倘若他不是一个弃婴,倘若他不是被沈老将军捡到,倘若他不是执意把自己圈入报恩的樊笼,那样的他,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桀骜磊落、睥睨放旷、天下万物都不放在眼里?还是恬淡率意、低斟浅唱、游离于红尘俗世之外?

  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也比现在的他要真实鲜明得多吧?

  可他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面前都深深地将自我隐藏起来?

  这世间,难道就无一人能令他卸下防备、敞开心扉么?

  万俟菀越想越生气,气得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别人喜欢以怎么样一种生活姿态活着,那是别人的事情,她从不关心别人的事情。可为什么一轮到那个伪君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呢?

  她想来想去,最后终于勉强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人都是有破坏欲的,比如说看见太过完美的东西,就忍不住想方设法地去损毁、破坏,这本就是人的劣根性。

  所以,沈迦蓝越是含垢忍辱、伏低做小,她就越想逼他自我释放、越想看他情绪失控。

  讨厌他总是微微而笑,想看他喜不自胜;

  讨厌他总是神色淡淡,想看他怒火勃发;

  讨厌他总是镇定自若,想看他霍然变色;

  讨厌他总是隐忍不发,想看他……想看他流露出只要是个人便会有的、最最普通的情绪,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然而很遗憾,每次她逼他、试探他的结果,都是自己被气得火冒三丈。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撇撇嘴,恨恨地道:“早知道,刚才就该成全你的!你想出来的变态刑罚,就应该让你自己也尝尝!用绳子吊住你的脚趾头,让你在那儿跪上三天三夜,然后再用冰棍子狠狠地敲、敲、敲……”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拿手虚空比划着敲打的姿势,比划了几下,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但很快便又板下脸,没好气地道:“到那时,我就不信你还那么面不改色!”

  最后一字甫出口,就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从身后飞了过来,没入她脚边的草丛中。

  低头一看,竟是捆麻绳。

  绳子就绳子,不管是布绳、线绳还是麻绳,都不可能自己长翅膀飞出来。

  绳子只可能被人用手掷过来。

  万俟菀一转身,就看见沈迦蓝正缓缓地放下他的右手。

  原来他到底还是出来追她了。

  她心中乍然划过一抹莫名的喜悦,格外突然,以至于本来或许只是浅浅一丝的喜悦,陡然间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一时间完全令她忘记了其他,情不自禁地抬脚朝他走了两步。

  只有两步……第三步尚未迈出,他淡淡的语声已借着晚风吹送至她耳中:

  “三小姐现在后悔也还不晚,绳子就在眼前,只要三小姐一句话,随时都能‘成全’在下。”

  自从上午她说出那句“以下犯上”后,他就又开始以“三小姐、在下”来称呼彼此了。

  万俟菀的脚步顿时僵住,不光是双脚,她的全身都似已僵住。

  他听见了……

  听见她说后悔,听见她说要让他跪三天三夜,听见了……她的笑声。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想说,但是霍然抬头的瞬间,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又陡然结成了冰,冻住了她的唇舌,再难开启分毫。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色迷离,湖畔树影婆娑,光线一派昏暗模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丈外的柳树下,周身都仿佛裹在迷雾中,影影绰绰中唯独一双眼睛泛着沥沥清辉,寒冽如水、冷峭如刀。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她胸中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说出口了。

  良久,在呼啸的风中,在清冷的月色下,她和他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相视无言。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任何障碍物,却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无形的、难以穿越的壁垒。

  夜风甚凉,盘旋掠过结冰的湖面,扫过枯萎的柳条,哗哗作响,她心中模糊一片,仿佛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抓得住,然后,又过了许久,一丝疲倦悄然从腑脏六腑深处浮了起来,百转千回,寸寸缭绕……忽然间,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索然无味。

  随他的便吧……他非要只凭她的片语只言便在这里断章取义,非要把她想象成那种残忍的人,那就随他的便吧。起了误会的人是他,连他自己都不来询问,她又何必亟待澄清?

  算了,随他的便吧……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她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就够了,别人的想法,她从来不关心、不在乎,从现在开始,她要把这一原则贯彻到底,任何人都不再是例外,当然也包括——他。

  有了这个决定,此刻与他的僵持不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她不再等待,不再犹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扭过头的一瞬,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草丛中的那捆麻绳,一个念头,倏地就像闪电般劈入脑海,让她立刻便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看看脚下的麻绳,又看看他,她的眼中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忽然道:“别说我根本就没有后悔,就算我有,你也不可能知道,那这捆绳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话听着很简单,其中蕴藏的含义却很复杂。

  沈迦蓝不吱声,黑得发亮的眸子却闪动起来,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

  于是万俟菀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猜错,他的确是那么做的……心头,顿时一阵发冷,仿佛冰凉的夜风顺着她的骨头缝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的三魂七魄俱都冻成了冰茬子。

  “你——”她遽然踏前一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底沉痛、轻蔑、难以置信相织成一片失望,一字字道:“你根本就是带着绳子出来找我的,是不是?不管我方才有没有说那话,也不管你有没有听见,你还是会把绳子掷过来的,是不是?因为你还记着我先前在大堂上说的话,是不是?你……你……”

  她说不下去了,而他则一味沉默。

  有时候,沉默的意思就是默认。

  万俟菀死死地盯着他,盯了半晌,咬牙切齿地喊道:“沈迦蓝!我真的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样小肚鸡肠!那不过是我的一时气话而已,此刻连我自己都已忘了,你居然还念念不忘?居然还带着绳子出来追我?你这样做,究竟是想折辱你自己,还是想让我难受?”

  沈迦蓝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她淡淡微笑道:“啊,原来那是三小姐的气话,是算不得数的……还请三小姐恕在下鲁钝,未能准确揣摩理解您的意思。”

  他的话,并无丝毫逾越,却偏偏隐含着极其冷诮的意味,字字似刀,刀刀刻骨,刺得万俟菀当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尖叫道:“是啊!我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善变!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就忘,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我故意当着璟鸾她们那么多人的面给你甩脸子,故意给你难堪,我故意的!你待怎样?”

  沈迦蓝依然在笑,只是笑容已变得说不出的冷淡,“三小姐是主,在下是仆,别说要在下难堪了,就算是要在下的命,除了双手奉上,在下也不能怎样。”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神色间却一点难受自卑的样子也没有。

  有些话,本就不会让说的那个人难受,而是说出来让听的那个人难受的。

  这个道理,他显然明白得很。

  但是,万俟菀也不是笨蛋。

  她的脾气也许很坏,性格也许很冲动,但她绝不是笨蛋。

  所以现在,一句“那你就去死吧”都已到了嘴边,她却又硬生生地将它咽了回去,看着沈迦蓝波澜不惊的一张脸,脑中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他该不会是在故意触怒她吧?

  刚才在大堂上,她只是一时控制不住,随口说了句赌气的话罢了,虽不应该,却是无心之失……事实上,说完以后,见他那样的反应,她就已经后悔了,否则也不会跑掉。

  这一点,相信在场的人全都看出来了,她本来就不是那种懂得掩饰自我情绪的人。那么,就凭沈迦蓝的精明敏锐,他会看不出来?既看出来了,他为何还不依不饶,不但拿了捆绳子来怄她,还把她说得好像一个喜怒无常、作威作福的大小姐似的?他并非不知进退的人,今天为何如此反常?

  她想来想去,能解释得过去的原因,好像只有一个……

  我们的万俟三小姐心里想到什么,你想不叫她说出来都很难,所以她立刻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却更像是在宣布一个事实。

  “生气?”沈迦蓝倏地乜她一眼,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警觉,“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万俟菀张张嘴,又闭上,低头想了想,似乎在心底估量自己的揣测能有几分把握。片刻后,她又把头抬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已是满满的确信。

  “因为我。”她肯定地道,“就是因为我。”

  “三小姐真是太抬举在下了。”沈迦蓝笑得讥诮,“在下一介仆从,怎敢生主子的气?”

  若是换做刚才,就凭他一口一个“主子、仆从”,万俟菀就会火冒三丈,但现在她却不上他的当了,淡淡道:“敢不敢你自己心里有数。若真不敢,你又何必说出来?”

  沈迦蓝突然不说话了。

  万俟菀看了他一会,又接着道:“其实今天中午你提出当众施刑的建议时,我就觉得非常不对劲了,可我想了整整一下午,始终也想不出究竟时什么地方不对劲,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沈迦蓝道:“哦?”

  “因为那个建议委实太不像你这种人应该提出来的……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提出那个建议,唯独你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该。”

  “不知在下这种人,是哪种人?”

  “喏——”万俟菀掰着手指头数道:“你一无仁心,二无热肠,三不慈悲为怀,四不乐善好施,不但心如铁石,而且冷漠无情……”

  “想不到在下竟有这么多优点。”沈迦蓝笑了笑。

  “这些算不算优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谓‘事不关己万事休’,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万俟菀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希望你能留在京城的人是我二姐,换言之,这第三关能否顺利通过,你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的,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费这么大的力气?”

  “费大力气?”沈迦蓝又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仿佛在掩饰什么,“在下费了什么大力气?在下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想出了跖盭之刑——”万俟菀指出,“一种极损阴德的刑罚。”

  “三小姐以为,在下会信这个?”沈迦蓝的眼神满是讥诮。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本来完全没必要这样。”

  沈迦蓝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万俟菀又道:“你这样的不遗余力,到底是为什么?”

  沈迦蓝瞟了她几眼,“看起来三小姐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我……”万俟菀咬了咬唇,脸好像红了红,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

  “我想,你八成是为了我……璟鸾是我的朋友,所以你才这样竭心尽力地去帮她,是么?”

  沈迦蓝陡然沉默下去,好像已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像已对她这种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人彻底无语。

  但他的脸部线条为何却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见他沉默,万俟菀只当他是默认了,原本就发红的面颊,愈发滚烫起来,垂着头讷讷地道:“我一直以为你这人自私自利、冷漠得没救了,没想到你对我还……还真不错。那个跖盭之刑,虽然有些缺德,但是若非为了帮我的朋友,你根本没必要这样绞尽脑汁,还为自己惹来一身恶名,可是我……我非但不一点不领情,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你发脾气,也难怪你会生气……”

  她突然又把头抬了起来,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目光清亮得仿佛被水漂过一般,柔声道:“人在生气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在大堂上,我是这样;刚才,你也是这样;那么我们就算两讫了,好么?从现在开始,我们谁也不要再把今天的事记在心里了,好么?”

  沈迦蓝无声地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调转目光,望向远处的湖面。

  迷雾般的夜色中,巨大的结了冰的湖面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幽蓝色,美得让人心碎。

  可是,有谁能透过表层的美丽,看见下面潜在的危险?

  有谁知道,在这看似结实无害的冰面下方,其实隐藏着无数空洞和裂缝,一步踏错,便是奇寒彻骨、万劫不复……

  “三小姐一天之内两度主动道歉,河汉江淮,在下好生钦佩。”

  重又把视线投至万俟菀脸上,他淡淡、淡淡,淡得就像喝下一杯白开水般地道,“只不过两讫之说,在下实在无法苟同,因为在下并未生气。”

  万俟菀浑身一震,双唇霎时间血色褪尽,黑琉璃般的眸子仿佛乍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使得一直盈润于球体表面的一层光华,迅速地、无声地剥落。

  而他,却只是沉静地凝视着她,看面前这张清丽面孔上的神色逐渐哀戚、黯淡,恍惚间似看见一把刀抵住一颗扑通乱跳的心脏,只消再戳进去一分,血雾即刻便会喷溅而出……

  他悄然捏起右手五指,淡漠的语气陡然间变得冷硬,一字一板地道:“而且我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你,无论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都绝不是为了你。”

  万俟菀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叫、会大吼大叫,甚至会发疯发狂……但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儿,用死一般的宁静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瞳仁色泽纯黑,不掺一抹杂色,宛如两潭寒池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没有任何感情的痕迹,也没有一丝温度。

  虽然在与他相见之初,她已断言他就是那天下最铁石心肠的人,可是当事实如此清晰残酷、不容回避地摆在面前时,她的心还是刹那间痛如被利器穿透。

  缓缓后退三步,她看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如同此刻的夜色一般迷离。

  “沈迦蓝,”她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轻轻地问:“你还算是个人么?”

  沈迦蓝静静地瞧着远处湖面,不语亦不动。

  万俟菀又看了他一会,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

  始终沉稳如山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紧,沈迦蓝终于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凝视着前方那条踽踽而行的身影,缓缓松开右手——

  掌纹交错的手心里,四个弯弯如月牙儿的指甲痕赫然其上,清晰深刻得直欲沁出血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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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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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她只是这样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走着,一直走、一直走……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始终伴随,她知道是他跟了上来,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喝止。

  她想自己这一生也不会再主动跟他说一个字了。

  风很冷,天很黑,她走得并不快,却一直不曾停下,沿湖堤、上小桥、过水榭、穿回廊,接着又走了好长一段山阶……当疲惫的感觉悄然从心底升起时,她抬起头,“未央阁”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半山处璟鸾的居所。

  我累了,我需要休息。她想,于是便进了那扇朱漆大门,当面一道琉璃影壁,看不见里面景象,倒是大门一侧的耳房里,一名留守的婢女看见了她,迎出来裣衽道:“三小姐来了。”

  “嗯。”万俟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瞥向耳房门内,竟看见一地菜叶狼藉。

  她最近一段时间白天忙于看书,晚上忙于捉鬼,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未央阁,见此情形便问:“怎么在这里择起菜来?”

  “哦,这些日子我们公主觉得肠胃不适,只想吃紫绡姐姐做的素斋,我们便在院里开了小厨,从洗到择到炒都自己动手,倒更干净些。”

  紫绡是璟鸾身前的大婢女,素斋手艺绝冠京城。万俟菀点点头,复问:“公主回来了么?”

  “没呢。适才打发人来说,要先去看望王妃,还得有一会才能回来。”婢女顿了顿,问:“三小姐也去……观刑了?”

  “嗯,去了,这辈子也没那么长眼过!”万俟菀冷笑,想回头瞪一眼沈迦蓝,却又忍住了,道:“行了,忙你的罢,我进去等公主。”

  语毕绕过琉璃影壁,进了内院。

  因璟鸾未归,院内灯火未熄,十几盏风灯照得当中一条白石铺砌的大道亮如明镜,左边是一个长长的紫藤花架,右边是两个小花圃并一棵老松,此时正值严冬,花叶凋零,唯那颗老松不畏风霜、傲然挺立,绿得郁郁葱葱。

  石道尽头,是一座明五暗七的二层建筑,朱栏曲槛、廊点周接,因为天气冷,所有房门一应紧闭,厚厚的棉帘静静低垂,偌大的院落,竟不闻一丝人语。

  然而,万俟菀和沈迦蓝的身影甫现院中,一名绿衫小丫环便从一侧门内奔出,赶在他们踏上台阶前,掀起正厅门帘,道:“二位请——”

  “什么二位?就我一个‘人’!”万俟菀冷冷地道,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小丫环一怔,转头见沈迦蓝还站在阶下,手里的帘子放下也不是、继续打着也不是,一时间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迦蓝看着她,突然道:“把帘子放下吧,别跑了热气。”

  小丫环放下帘子,犹豫着道:“公子要不去隔壁房里坐坐?”

  沈迦蓝垂眼瞧着脚下的地面,仿佛已瞧得痴了,半晌才低声说了句:“不用了。”

  寒冬腊月,红衰绿减。

  北方的冬季向来难熬,不是大雪纷飞、狂风大作,便是沙尘来袭、浮云蔽日。今日尚算天公作美,难得地让太阳露了回脸,只可惜白昼太过短暂,天色一黑,温度立刻便开始呈直线下降。

  万俟菀呆在屋内,倒不会觉得冷,然而外面的风声却打着尖锐的呼哨一阵紧过一阵,纵然隔着厚厚的门窗,也依然清晰得如在耳畔,仿佛随时都会破墙而入似的。

  她心里烦躁莫名,便不住地折腾事,一时嫌茶冷了,一时又嫌茶淡了,一会要点心,一会又要书看……就这样,在不足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茶换了三四杯,点心上了七八道,连书也拿了好几本来,婢女们不停进进出出,把个屋子里的热气差不多都放光了。

  只是没一人注意到,每当门帘被掀开时,万俟菀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过去——

  帘子一掀一落,房门一开一阖,院内那抹蓝色的身影一现一没,她的心便也随着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透过门边的玻璃屉窗,可以清楚地看见院里那棵老松,一树的松针就像绿波似的涌动不止——但那已是一刻钟之前的事情了。此刻,连树干都已开始摇晃起来,摆动幅度之大,叫人忍不住担心它是不是下一瞬便会折断……入冬以来,还真没有哪天的风势像今天的这么惊人。

  万俟菀咬咬牙,将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放,正想喊人,门帘已先行掀开,却是璟鸾回来了。

  甫一进门,她便把眉头皱了起来,缩着肩道:“炉子里的火可是熄了么?这么冷,你怎么待得住?”

  “冻死也是活该!”

  鬼使神差地从嘴里迸出这六个字,连万俟菀自己都怔了怔,略有些尴尬地瞧了璟鸾一眼,转口问道:“义母怎么样了?”

  “已能坐起说话,晚上更比平时多喝了一碗粥。你和沈迦蓝开的方子,当真管用。”

  万俟菀听了,不免又拿眼睛去瞄大门口,冷不防听璟鸾慢悠悠地道了句:“外面的风,刮得可真不小呢。”

  万俟菀一震,转眸,只见璟鸾正懒洋洋地半趴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紫水晶碟里的白色酥糖,一副闲极无聊、随口说说的模样。

  见她不吱声,璟鸾便又接着道:“若只是刮风,也便罢了,偏我看这情形,只怕是要起沙暴了。”

  万俟菀瞪着她道:“噢。”

  “我瞧他,穿得可够单薄的。”

  “噢。”

  “不过看上去他倒是不嫌冷,站得比我院里的松树还直。”

  “……”万俟菀张张嘴,似是还想噢一声,却没噢出来,拿起一片白糕,在唇边举了半天,却又丢回碟子里,咬着唇道:“你……你想叫他进来就叫吧,顶多……顶多我不再轰他出去就是了。”

  璟鸾一叹,坐直了身子,拍拍手道:“你以为我刚才没叫他进来么?他不肯,只笑着跟我说:‘做奴才便得有做奴才的本分,在下还是站在这儿吧,免得进屋惹三小姐不高兴……’唉,他脸上的那个笑,我看着心里直发冷。”

  万俟菀望着她,一双眼内似有两簇微芒幽幽地悸颤着,映着摇曳的烛光,仿若下一瞬便会噼叭飞溅开去,然而,终究却只是一点点地、慢慢地,黯淡下去。

  “他……他竟跟你说这种话?他明知我这个人……便是小小她们,我也从未当奴才看过,他竟说我将他当成了奴才?他这么说,就不觉得过分么?”她喃喃地问着璟鸾,漂亮的双眉轻轻颦着,在眉心纠成两个小小的玉色的突起,说不出的难过,说不出的困惑,说不出的……无辜。

  她长得本就稚气,这一来就更像个孩子了。一个无端端被大人指责,好生冤枉,又好生不解的孩子。

  “我的三小姐哟!”璟鸾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住她,“这天寒地冻的,我喝着热茶坐在屋里还觉着冷呢,你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不让人家进屋、罚人家站在外头吹风捱冻,他说你当他是奴才都算客气了,若搁着我家那些厉害不好处的下人,更不好听的话也说得出来。”

  “我哪里是故意让他捱冻?我不过是生气,不想跟他一处待着罢了!我又没说不许他进别的屋,是他自己不去的……”

  “若非你给他脸子瞧,他何苦如此?难不成是他成心罚自己的站?”

  “他就是成心!”万俟菀霍然站起身,“他知道他在外头站着,我在屋里也踏实不了,他成心要我不好受!”

  她动作幅度那么大,声音也不算小,璟鸾却只不过是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道:“他为什么要让你难受?”

  “因为……”万俟菀用力咬着唇,咬得下唇都发白了,才道,“因为他方才做了一件非常非常过分的事,他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所以才要让我更难受。”

  这话乍听上去好像一点道理也没有,细想想却再真实不过。

  但璟鸾显然不能理解,眨了半天眼睛,摇摇头,苦笑着道:“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与你争了,这总行了吧?”

  万俟菀看着她,心头忽然便凉了,呆站一会,喃喃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多过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就是他不对,却弄得好像我不讲理似的……凭什么?就凭此刻是他站在外面么?”

  她又望了望大门,咬咬牙,下一瞬,抬脚便冲了过去。

  “干嘛去?要吃饭了!”璟鸾骇了一跳。

  “吃你的!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今天就别管我!”万俟菀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伸手便拉开了门。

  “呼——”狂风长驱直入,吹起她满头乌发,拂在脸上,针扎般地刺痛。她眼也不眨一下,径自冲到沈迦蓝面前,瞬也不瞬地盯了他片刻,点点头——你行!然后扭头便走,在他身后的老松下,站定了。

  饶是镇定如沈迦蓝,见她如此举动,也不禁愕然,忍了忍,终未能忍住,掉过头去瞧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老松下,起伏有致的嘴唇几乎抿成一道直线,双目不带一丝表情地平视着前方。风很大,吹起沙尘无数,她洁白光润得就如一轮小月亮似的脸庞,正在以一种肉眼得见的速度渐渐黯淡下去,不一会便变得灰蒙蒙的……

  他猝然掉转回头。

  屋内,璟鸾伫立在窗边,静静地瞧了会院内那两个默立于狂风之中的人,笑了笑,复摇了摇头,抽身离开。

  这两个人,明明认识才不过几天,彼此间的情形却活脱脱应了那句老话——

  不是冤家,不聚首。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风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穿梭往来的婢女们的眼神越来越怪异,可是无声静立于庭院中的两个人却始终一动不动,双方都没有露出半点退缩、妥协之意。

  万俟菀出来得急,连大氅也未穿,不过站了片刻,全身上下已经冻得发麻,阵阵寒风一刻不停地穿透中衣往她的胸腔里灌,连呼吸都十分吃力,刚出来那会子还能感觉到凉意彻骨,此时却已完全没了知觉,直如整个人都被冻成了一块石头,任那风冷如刀,刮在身上也再觉不出痛来。

  眼角余光中,前方那抹蓝色的身影依旧挺拔如山,宽阔的肩膀纹丝不动,在漫天的风沙中看去,别生一股残忍冷酷的味道……她双目平视前方,既不刻意盯着他看,也不着意避开视线,于是那抹蓝色就始终占据着她的视线的一个小角落,如同黏在眼睫毛上的一张小小的画片,慢慢地,天地间好像就剩下那一个背影、那一种颜色,心底到底还是泛起了恨意,脑中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道:我就不信,我就不信……

  其实早在冲出门来的一瞬,她就知道自己干了件蠢事,也许可以称得上是迄今为止她所做过的最愚不可及的一件蠢事。

  她素来是天底下最想得开的人,不管与什么人生气,也不管那气动得有多大,也始终坚守一条原则,那就是:绝不为难自己。

  可是这一次,她却为了跟他赌气,而把自己置于这么狼狈的境地。

  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依然会这样做。

  因为那个男人太可恶了,也太狡猾!对付他这种人,手段和心计是不起作用的,唯有用这种笨到家的法子,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一线“赢”的希望。

  这个赢,不是指赌桌之上的那种输赢,而是两个人心灵上的较量。

  她一定要赢他,一定要让他知道:如果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痛痛快快地站出来向她道歉,不要耍这种以退为进、虚敛实放的手段!

  她要的只是一句道歉而已,她就不信,在他心中,她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值。

  四下里安静之极,唯闻北风如吼,吹着屋檐下悬着的铜铃“咣啷咣啷”响个不住。

  不止不歇的铃声中,沈迦蓝的牙齿越咬越紧。

  记忆中,他最后一次这样紧咬着牙关逼自己坚持下去,已是十四年的事情了。

  那一年,他站在沈家大堂上,一抬头便看见了沈将军痛心疾首而又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神经早已如同铁铸,可在听了他的话后,竟流露出那样的目光,他见了,心头也不是不难过的,然而想到只消报答了沈家的恩情,从此后自己便能了无牵挂,由心到身都是飞鸟般自由自在的人了,他还是咬起牙,坚持着把话说完——愿为仆为奴,以偿亏欠,必要时以性命相报,亦在所不惜。

  那一年,他才只有八岁。

  “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等伤别人、苦自己的绝情话,除了天性凉薄之外,想来也没有其他原因了。”沈家年纪最大、地位最尊的太夫人曾这样说道。

  天性凉薄……何等冷酷尖锐,叫人听了连骨髓都凉透的词汇,他却从八岁起便背负起来,从此后,除却还债,世间一切人与事,再与他无关。

  倏忽十四年过去,他一直、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去年此时,他奉为少主的沈狐为情所苦,被万俟唯喂食了会丧失记忆的毒药“薄幸草”,他明明就在一边看着,却未出手阻止。因为他的职责只是确保沈狐性命无虞,而不是做他的爱情顾问。

  今年岁末,沈老将军忽然命他离开陌城、离开沈家,上京协助万俟唯之妹,他于午夜接到命令,翌日清晨便启程动身了。因为他要的只是报恩,至于对象是谁,全凭恩人决定,他丝毫也不在乎。

  他是天性凉薄的人,对一切淡而处之、对一切无动于衷,是最正常自然不过的事。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日清晨初相见,看着那个耀眼得犹如一蓬烈焰的女孩子,急赤白脸地想叫他滚蛋,却偏偏表现得拐弯抹角时,他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轻扬?

  为什么方才在湖畔,看着她含羞带怯地向自己道歉、主动要求和好时,他的灵魂会微微地产生一丝悸动?

  为什么当她明确表示出对他的反感、不愿和他共处一室时,他会那样别扭地、刻意地、狡猾地选择让自己受罪,又故意跟公主说出那种话,只因料定她知道后会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见她冲出来的一刹,他的思维有了瞬间的断裂,然后,便再也接不上了?

  明明知道,她那样的女孩子,简单的极致便是率性,率性的极致便是倔强,倔强的极致便是疯狂。

  明明知道,在这样咳唾凝珠的天气里,她放着暖烘烘的屋子不待,偏要跑出来捱冻,完全是她自己愿意,与人无尤。

  明明知道,她不比自己内力绵劲,捱不到一两个时辰便会不支,届时公主自会将她接回屋,了不起大病一场罢了。

  明明知道……

  那么多的明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静下,仿佛身后那个人不是站在树下,而是重重压在他心上似的?

  耳畔,风声一声紧过一声,带起尖锐的哨音,将身后那人的气息吹得四散飘零。他运起内力,静气凝神,仔细听去……苦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用来做这个——辨识一个人的气息。而那个人,就在自己身后一回头便瞧得见的地方。

  他的唇边不觉逸出苦笑,心既乱,内劲便倏地散了,然而毕竟耳力卓绝,在最后那一刻他到底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呼吸——已细微纤弱得犹如婴儿的睫毛。

  他更紧地咬牙,旋即又松开,脚跟一错,转过身去。

  她正靠在粗糙的树干上,脸已被冻成玉石般的青色,失却神采的眼睛却仍努力地强睁着……然而他知道,从站着到靠着,对倔强的她而言,这一过程无疑是艰难的。

  他轻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走过去道:“进屋吧。”顿了顿,又道:“我也进去。”

  她瞪着他,大约实在是冻得没力了,眼神怎么也凌厉不起来,反倒显得有些委屈,声音也是嘶哑的,“你道歉。”

  “我道歉。”他立刻说。

  她不吱声,默默看他一会,别过头去。

  瞧着她既失望又愤慨的神情,他不禁再一次露出苦笑,“是真的道歉,不是敷衍,也不光是为了现在的事,还有……刚才。”

  她不动,拿眼角狐疑地瞟着他,好一会儿,费劲地挪了挪冻得发麻的身子,还没说话,一缕清鼻涕悄无声息地从鼻孔里钻出。

  她的脸已被冻得失去知觉,对鼻涕的出现完全不知,兀自一脸悲愤地瞪着他道:“我讨厌你,沈迦蓝,我非常非常讨厌你!我警告你,下次你若再……”

  “咳!”他突然掩唇干咳一声,尽量逼自己莫去看她的鼻子,忍着喉咙的阵阵搔痒,一脸严肃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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