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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蝴蝶的翅膀

《琉璃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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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微露意



  


  相识以来初次产生于明面上的摩擦,就这样随着沈迦蓝的一句承诺而宣告冰消瓦解。

  回到屋内,璟鸾正在用膳,见了他们,也不说话,只抿着嘴笑。

  一名容貌俏丽、眼神明亮的婢女伺候在旁,也是不说话,也是一味发笑。

  不料那两个从不在意别人想法的家伙却丝毫也不觉尴尬,一个面无表情地在边上一站,一个大大方方挑着眉招呼道:“哎?紫绡,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才婢子进来时就打三小姐身边过,怎么您竟没瞧见?”紫绡笑道。

  “嘁!我都被冻得神志不清了,哪还有功夫留神身边走过去谁啊!”万俟菀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一转眸对上沈迦蓝的目光,沉静中似隐藏着什么语言形容不出的东西……关切?歉意?好像都有点。

  她愣了愣,隐约意识到大概是为了自己刚才那句“冻得神志不清了”,心头竟怦然一跳,忙掩饰似的伸长脖子往桌上瞄了一圈,继而大咧咧地对沈迦蓝笑道:“紫绡的素斋,全京城不知有多少人想吃都吃不着,算你有口福……站着干嘛,坐啊!”

  沈迦蓝正想说话,璟鸾已先接过话茬道:“这桌菜我已动过,你我是姐妹,也便罢了,沈先生是母妃和我请来的上宾,怎好叫他也吃这个?”语毕,抬眼一瞥紫绡。

  紫绡会意,到门边低声吩咐下去,很快,一张方桌被抬了进来,接着是与之配套的椅子,继而开始走马灯似的上菜。

  最后一道菜上罢,璟鸾命众婢女退下,只留紫绡一个,转而对沈迦蓝道:“请坐。”

  “多谢公主。”沈迦蓝坐下去,但见桌上琳琅满目地摆着数十二道菜:异味卷果、翡翠竹排、香菇面筋、雪菜腐衣球、八宝炒糖菜等等,虽是全素,但每道菜的选料都极为考究,摆盘亦精致非常,绝对称得上色、香、味俱全。

  沈迦蓝对吃不讲究,沈狐以前就常说他“生木头也吃得下去”,这些菜再好,对他也不过就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罢了。可万俟菀却是标准的饕餮之徒,不但会吃,而且会评,边吃边夸,紫绡听得心花怒放,她自己亦好不快活,更把那“食而不语”的古训丢到爪哇国去了。

  却说这些菜里,尤以那道异味卷果最为可口,乃选用果肉、枣泥、山药、蜂蜜、白糖、桂花等原料,用油皮卷好蒸炸,再用蜜渍浸过,上盘后,加青红丝、金糕条,撒上白糖,五颜六色,清香扑鼻。万俟菀本就爱吃甜,自然对它情有独钟,不一会便吃得见底,她还意犹未尽,眼睛便瞟向方桌。

  说来也怪了,沈迦蓝明明目不斜视,可她的眼睛刚瞄过来,他便知道了,一言不发、头也不抬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盘异味卷果,递了过去。

  万俟菀毫不客气,一把接过。

  璟鸾笑道:“瞧你,既爱吃,明儿叫紫绡再做就是了,也至于去抢别人桌上的?”

  万俟菀怪异地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再好的菜,我也不会在五天之内连吃两次的。你可别想就这么打发我,明天呐,叫紫绡换新的菜式来!”

  璟鸾又好气又好笑,对紫绡道:“听见了?三小姐是吃家,只要她在一天,你每日三餐、早六、午十二、晚八、二十六道菜,一概不许重样!”

  紫绡知道她们姐妹打趣,只笑着,未搭腔。

  万俟菀却嘻嘻笑道:“对嘛,这才是待客之道……咳,我也快吃好了,你叫人预备茶罢——先把话说在头里,不是玉泉山雪水沏来的,我可不给脸……咳咳。”

  璟鸾一愕,看看紫绡,继而望向沈迦蓝,骇笑道:“快去瞧瞧你家三小姐罢,玉泉山远在京郊,她这会子竟跟我要那儿的雪水,可是着魔了不是!”

  她说的本就是玩笑话,没承想沈迦蓝竟真瞧了万俟菀一眼,神情竟然还很严肃。

  然后,他就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音犹在耳,人已出了门。

  厅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她,一时都呆了。

  须臾,万俟菀突然跳起来,冲到玻璃屉窗边,伸手抹掉上面的雾气,贴脸过去一看——外面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哪还有沈迦蓝的影子?

  她有点懵,心里不知怎的有点惴惴的,站了一会,提步往回走,走到一半,忽又转向,冲到门边掀帘子高声道:“来人!”

  从旁边一间小房里跑出一名婢女,脸上还沾着一粒白饭,“三小姐?”

  “看见沈迦……就是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位公子了么?”

  “噢,刚才婢子透过窗子看见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

  “这个……当时婢子正吃着饭,也没太在意,只看见他朝院外走来着。”

  “……没事了,你去吧。”万俟菀返回厅内,瞧着璟鸾,咬着唇道:“他出院子了。”

  璟鸾与她对视一番,半晌,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犹豫着道:“不可能的……玉泉山那么远,现在又这么晚了,外面还在刮大风,况且连紫绡都看得出你是在开玩笑,他又怎会……”

  “我不知道。”万俟菀费力地咽了口口水,“想想他那个人,好像……”

  她蓦然顿住,璟鸾也不再问。

  因为她们都意识到:若真觉得不可能,为何她们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

  紫绡不清楚沈迦蓝和万俟菀的关系,更不了解沈迦蓝的为人,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多嘴,只好隐忍着。

  万俟菀失魂落魄地走到椅子旁,还没真个坐下,又抬脚走回门边。

  璟鸾警觉地盯着她,生怕她一时受了刺激也追了出去。

  幸好,万俟菀只是在门边站了一会便又走了回来,然后又走到窗边,再到门旁……她就这样不断地走来走去,璟鸾的眼睛也随之不断地转来转去,狂风在窗外怒吼,龙涎香在羧猊炉中脉脉燃烧,屋内虽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却是那种置身风眼的诡谲的寂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帘忽然哗啦一响,屋门应声而开,沈迦蓝镇镇定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个白底蓝花的茶碗。

  无视屋里三人怪异得语言无法形容的目光,他不紧不慢、不急不徐地把茶碗放到大桌上,转头对傻愣在一旁的万俟菀道:“趁热喝。”

  万俟菀看了璟鸾一眼,慢吞吞地走上前去,咬咬牙,猛地伸手揭开碗盖,一汪深褐色液体抢入眼帘,同时,焦香中又带辛辣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去……

  “姜汤?!”万俟菀怔忡住。

  “你脸色泛红,刚才又在咳嗽,驱驱寒比较保险。”沈迦蓝淡然道,“这种天气,若病倒了,很难好。”

  紫绡看看璟鸾,上前一步,一脸惶恐地道:“三小姐身子不适,要用姜汤,吩咐我们下人一声即可,公子是贵客,怎好劳动公子亲自动手?”

  王府规矩大,下人没有尽到本分,丢的是主子的脸,况且她看沈迦蓝气质清华,哪里能想到其实他也是“下人”,而且恐怕是天下间当下人当得最好、最无可挑剔,简直能被称为该行业之楷模的一个。

  沈迦蓝本不打算接口,但想到自己刚吃了她做的饭,不好太冷淡,便道:“姑娘毋须自责,在下……”

  他本想说“在下和姑娘身份相同”的,然而看了万俟菀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口道:“在下是客,本已多有叨扰,这种小事就不必麻烦姑娘了。”

  紫绡还待说些什么,却见万俟菀抬起头来,脸上果然带着病态的嫣红,嗓音喑哑地问沈迦蓝道:“你从哪儿弄的生姜和红糖?”

  “耳房。”沈迦蓝笑了笑,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来的时候不是看见她们在择菜么,我知道那里肯定有的。”

  万俟菀眼中陡然泛起一连番细微的涟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她不说话,璟鸾却说了。

  “沈先生真是细心之人,”她笑着说,“不过下次再有这种事,还是说一声的好,方才你就那样走了,我们还以为你去玉泉山了呢。”

  沈迦蓝仿佛有些意外,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落回万俟菀处,皱着眉道:“我以为那是你和公主的玩笑之语。不是?”

  “啊?”万俟菀失神地看着他,还有点不在状况。

  沈迦蓝抿抿唇,又问了一遍:“不是玩笑?”

  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说“不是”,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万俟菀的神智陡然恢复清明,非常突兀地“哈”了一声道:“当然是玩笑了,不然难道真用什么雪水来沏茶?我二姐说过,雪这种东西其实最脏了,我二姐说的话向来有道理,要听的,要听的,否则喝坏肚子是我自己受罪,是吧?哈哈……”

  她又笑了几声,连自己都觉得难听,便闭上了嘴,闷头坐回椅中,端起姜汤凑到唇边,热气瞬间蒙上来,视线忽然便模糊了……

  她用双手捧住茶碗,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了进去……

  浓浓的甜香混杂着辛辣,一点点汲入口腔,滑过舌喉,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最后,在心田汇聚成一股百味杂陈、难以言明的复杂滋味……涌动如潮。

  猛然间,她一甩手,“哐当”一声将空茶碗丢到桌上,茶碗犹自滴溜溜在桌上打转,她人已从椅中跳了起来,低垂着头往东边暖阁疾步而去,口中嘟囔着:“放那么多红糖做什么?齁死人了,嘴唇上也粘粘的……我得去洗个脸……”

  “嗳……”紫绡身形一动,似是想跟过去伺候,然而看看璟鸾,却又站住了。

  璟鸾笑了笑,朝她递了个眼色,“去。”

  “是。”紫绡这才追了过去。

  毕竟是打小便跟在身边的婢女,再懂规矩识大体,心里到底也还是只当她是主子……璟鸾又是一笑,低头端起茶碗,喝到嘴里的一瞬才发觉那茶已凉透了,唇边的笑容,顿时僵了一僵。

  从小便跟着她,心里只当她是主子,可茶凉了,也还是要她说一声才晓得来换,忠心不二,确实不假,知冷知热,却谈不上。怎比得……怎比得……

  她悄然抬起睫毛,顺着杯沿看向沈迦蓝——怎比得这一位,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到底是不同的,紫绡之于她,是仆,是那一份卖身契上的名字,他之于菀儿,却是缘,是远隔万里终会相逢的遇见。

  如何能比?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碗,却将那一口冷茶硬生生咽入喉中,恍惚间,觉得心头也略略地发起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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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雪夜香樟树



  

  万俟菀洗完脸从东暖阁出来时,窗外开始下起了雪。

  雪很大,风也很大,刮得那一片片鹅毛般的雪片盘旋纷飞、直冲云霄,但因为雪势太大,还是很快便在地上铺起了一层洁白的盐毯。

  璟鸾见状,便对万俟菀道:“雪积得深了路不好走,不如这就让沈先生回去,你今晚索性便在我这里睡下,如何?”

  “我不要!”万俟菀立刻叫道。

  她的反应这么强烈,而且是完全出乎璟鸾意料之外的一种反应,当即让璟鸾一怔,睁大眼睛看着她道:“外面雪大,我怕你路上再着凉。”

  “我……”万俟菀咬着唇道,“没事的,我想回去看一会书。”

  “看书?折腾了一天,你还不累么?”

  “我不累,我就是想看书。”万俟菀道,眼睛却望着沈迦蓝。

  璟鸾看着他们,目中露出微不可察的奇怪表情,忽垂下睫毛道:“想看书,也不用亲自冒雪走回去,我叫人给你取来便是。”

  “可是……”万俟菀的脸色变了变,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眼见沈迦蓝静静站于一旁半声不吭,心头一把无名火顿时升了起来。

  她与他刚刚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只觉自己有满肚子的话想和他说——其实具体想跟他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的潜意识里就是不想和他分开,哪怕回去后只是跟他对坐着、喝点茶、聊聊天气也是好的——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明白她的心思。

  因为……因为他没有和她一样的感觉。

  这个发现真是让万俟菀失望极了,也生气极了,于是她突然捏起拳头,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会有多莫名其妙,冲着他便嚷了起来:“你听见了?我留在这里,你自己回去!快走快走!赶快给我走!”

  她这通脾气发得是要多突兀就有多突兀,可沈迦蓝却好像一点也不觉意外,抬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仿佛叹了口气,道:“好,那我走了,希望你不会很快又让我回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万俟菀瞪着他。

  “你不是要看书么?”沈迦蓝反问道,“这几天你看书,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哪次不是第一时间来问我?”

  万俟菀一怔,只觉他这句话似是讥诮,又似是话里含话,正怔忡着,耳中忽听璟鸾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竟仿佛有些冷冷的味道。

  “到底是沈先生,说出的话,一句就是一句。”她淡笑着乜了沈迦蓝一眼,继而转向万俟菀,道:“罢了,你还是跟他一块回去吧。在我这儿,倘若你看书真看到什么不明白的,又差人将他喊了来,这风雪交加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她这么一说,万俟菀反倒不好意思真走了,讷讷地道:“你听他说呢,哪有这么严重?我也不是每次都有问题问他的……呃,就算有,留到明日再问也是一样的啦。”

  璟鸾摇头笑道:“你是个急性子,心里存不住疙瘩,若忍到明天,岂不憋屈坏了你?岂不还是我的错?”

  “那、那我今晚就不看书了,这总行了吧?”

  “你难得肯花心思在这上面,如此一来,不更成了我的不是了?”

  万俟菀顿时语噎,再想不到沈迦蓝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就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好像无论怎么样,只要她今晚留在此处,璟鸾就会成罪人似的……老天,不过是她一晚上的去留罢了,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么?她气馁又挫败地呼出一口气,一时间真不知是该说沈迦蓝心计太深,还是该说璟鸾太多心。

  便是这么一愣神间,璟鸾已吩咐紫绡拿来了蓑衣和油纸伞,淡淡地对二人说了句“慢走,不送”,便径自进了西次间。

  她与万俟菀情同手足,每回万俟菀来她这儿,走的时候她都必然要亲自送出院门外,像今天这种情况,多年来还是头一次。

  万俟菀见状,心里不禁有些难受,刚出院门便埋怨起沈迦蓝来:“都是你,说了那些话,让璟鸾觉得刺心了。”

  沈迦蓝为她撑着油纸伞,自己的身子大半暴露在风雪中,闻言只淡淡地道:“我也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你的安全?”万俟菀脚步一顿,扭头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起先不想说话的。”沈迦蓝提醒她,“可你把眼瞪得好像随时都会掐死我似的,我还怎么敢不说?得罪公主虽然不是件好事,但总比被你掐死强。”

  话未说完,他脸上已浮起笑意。

  万俟菀也撑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拿眼睛去瞪他,似笑还嗔地道:“少来这套!你以为我现在就不想掐死你了?我真恨不得你立时死了才好呢!”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于是连忙转回头,快步朝前走去。

  沈迦蓝默默跟上,雪地中,四行脚印逶迤向前延伸,两行大、两行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似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坚定之意,仿佛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也会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离不弃,默默而又脉脉……

  四周静极了,是那种可以触动人心的静谧,雪却下比方才更急了,不一会儿便将世界装点得银装素裹,片片雪花落在油纸伞上,簌簌作响,仿如冰雪女神在低声吟唱。

  万俟菀心里好像也奏响了一支欢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但她真的好开心,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不曾真正的快乐过,因为以前她觉得自己好像很高兴时,她会手舞足蹈,会咯咯而笑,会不停地说话,可现在,她只想享受这份心灵上的宁静,不言不笑,不回头看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走下去,听雪花落地的声音,听他在身后悠长的呼吸……她唯愿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完。

  然而,再长的路,总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她不经意抬头间,雪色映照下风聆苑那深蓝色的屋脊轮廓已在前方不足十丈处。

  她的脚步倏地放缓了,越来越缓,越来越慢,最终,停下了。

  转头,她从睫毛缝隙间瞟着他,欲言又止。

  他故意装作看不见,只问:“怎么了?”

  “我……我……”她支吾片刻,试探地问:“你,累不累?”

  “一天一宿没睡,是有些倦了。”

  “哦……”她好不失望地低垂下头,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积雪,半天才满心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回去吧。”

  说着,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她回眸,不解。

  他静静地冲她微笑,“想去哪儿?”

  哦,他真好!他真聪明!他是天下最善解人意的人!

  万俟菀欢喜得眼睛都放光了,毫不犹豫地一抬手,朝他身后一指,“那儿!”

  沈迦蓝偏过头去,但见一棵高大的香樟树。

  这种树不畏严寒,四季常青,即便是在严冬季节,依旧郁郁葱葱,华盖如亭。

  到了树下,四周除了泥土就是积雪,沈迦蓝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里根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希望我猜错了——你该不是打算上树吧?”

  “很不幸,你猜对了。”万俟菀施施然道,“当然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自己爬上去的话,也可以。我小时候经常爬树,很在行的。”她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看着树冠喃喃道,“好高啊……”

  沈迦蓝看着她。

  到底怎么着?万俟菀朝他一扬眉。

  沈迦蓝仍然看着她。

  “好吧……”万俟菀捋起袖子,“我自己爬上去!”

  身形刚动,沈迦蓝已经用右臂圈住了她的腰,认命地道:“抓紧了。”

  语毕略一提气,整个人陡然间飞鸟般掠起。

  万俟菀只觉疾风乍起,两腋习习生寒,眼前一切均看不真切,直若飞电流光,刺激难言。她不禁尖叫出口,旋即又放声大笑,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丝毫也不敢放松,正觉速度有所减缓时,身子猛地一震,好像是他以脚尖轻点了一下树干,身形便遽然向上窜了一截,随即便觉整个人向下一沉,却是已在树窝间坐定了。

  “哇!”她人虽已坐定,刺激感却仍未平复,不禁发出一声感慨:“太过瘾了!”

  沈迦蓝沉默着在她身边坐下,右臂横于她身后,撑住另一侧的树枝,不仅可以保护她不会因为后仰而掉下去,还可以充当她的靠背。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手臂上,两脚悬空在树桠间晃荡着,头顶浓荫如盖,周遭清香弥漫,一时间只觉又安全又惬意,美得她嘴都合不拢了,时而低头看地下,时而打量四周,时而又去极目远眺,忙得不亦乐乎。

  沈迦蓝看着她动来动去、一刻也不得闲的脑袋,眼神依旧平静,嘴角却似噙着一抹笑,淡淡地问:“现在满意了?”

  “嗯嗯嗯……”万俟菀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是我第一次上这么高的树!”

  她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了一下,当然更不忘朝他粲然一笑,“说真的,你的轻功真不赖!”

  他笑而不语。

  周遭安静下来,唯听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万俟菀又四处张望了一会,渐觉无聊,忽捣捣沈迦蓝道:“说话啊!干嘛半天都不说话?”

  “说什么?”

  “说……嗯,就先说说你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

  “嗯啊。沈迦蓝……迦蓝……”万俟菀把他的名字喃喃念了几遍,奇道,“迦蓝,不是寺院的别称么?为什么你会叫这么个怪名字?”

  沈迦蓝沉默片刻,道:“我是在真觉寺被沈老将军拣到的,你忘了?”

  万俟菀脸上的笑顿时一僵,转脸望着他平静如水的双眼,心里顿时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本能地想去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嘿,你知道么?我的名字里有个菀,是因为我娘在生下我的前一夜,梦见满天满地都是紫菀花……你见过紫菀花么?没有?幸好没有……那种花可难看了!植株高大,叶子很肥厚……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就因为它不好看?”

  “那倒不是。”万俟菀瘪了瘪嘴巴道,“因为它有个别名……说起来真是气死人了,它的别名居然叫‘驴耳朵菜’!天哪,你能想象么,我娘居然用驴耳朵菜为我命名!”

  沈迦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道:“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不用太在意。”

  “对啊对啊,你能这么想就好了……呃,我的意思是,用寺院来命名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驴耳朵菜强多了,对吧?”

  万俟菀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对自己皱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你这样安慰人的么?于是连忙掩饰般地扯下一片比她手掌还大的香樟树叶,凑到鼻端深深一嗅,夸张地叫道:“好香啊!我最喜欢香樟树了,四季常青,香味也很特别……哎,你知不知道,这股香味还可以防虫哩!所以啊,从小到大我都有个梦想——我要在世上最高的一棵香樟树上搭一间树屋!”

  她本来只是想转换话题而已,可说着说着,脸上便真的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来了,闭着眼睛憧憬道:“想想看,那么高,那么香,又没有虫,四周只有浓密的树阴包围着你,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唉,倘若有一天真能到这样的屋子里住上一日,我死也瞑目了。”

  她的话语和表情都有点夸张,不过她这人最独特的地方就在于:无论多夸张的言行,由她做来,也会变得再自然不过。何况,沈迦蓝早已习惯了她的一切,只微笑着看着她。

  过了一会,万俟菀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睁开眼问道:“你呢?你有什么梦想?”

  “我?”沈迦蓝的神情不禁一怔。

  万俟菀见了,立刻警告道:“不许说没有!人人都有梦想的!”

  是啊,人人都有梦想……沈迦蓝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去,低声道:“我听说松花江畔的白城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一年中有四个月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可是到了仲春,便会开满一串串的丁香花……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一连四个月生活在白色中是什么滋味,满城开满了丁香花的景象,又会有多美?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够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气了,我大概会去那儿转转。”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说到最后,已低沉得几不可闻,被风一吹,便四下飘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万俟菀觉得他的语气好像有点悲伤,心头陡然涌上一脉激流,明知此间诸事皆要靠他,却还是冲口而出地道:“不用等那么久!你要自由不是么?我给你!沈迦蓝,我给你自由,你明天就可以去白城,去实现你的梦想……不不不,你现在就可以去!我说真的!”

  沈迦蓝心中刹那悸动,蓦然转头迎向她的目光,但觉她双眸如水,即便在如此晦暗之处仿佛也能鉴人影,朱唇柳眉,容光慑人,几令他无可逼视。

  “我……”他猝然开口,却又倏地顿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终于还是调转开去,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曾经跟你说过,给四少当扈从,是我自愿的,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怎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万俟菀先是摇头,继而试探地揣测道:“是不是你刚被沈老将军领回沈家时,有什么势利小人给过你白眼,以致你心里留下了什么阴影?”

  “沈老将军拣到我时,四少尚未出世,整个将军府只有我一个婴孩,上上下下都喜欢得很,从未让我受过一丝委屈。”

  “那……是不是那只死狐狸出生后,大家的注意力和关心都放到了他身上,让你感到亲疏有别,所以心灰意冷了?”

  “对待自己的孩子,少许偏心自是难免,但沈老将军宅心仁厚,绝不会厚此薄彼,但凡四少有的,皆有我一份。”

  “既不是童年阴影,也不是受到慢待,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万俟菀不耐烦地瞪起眼。

  “没有原因。”沈迦蓝淡淡一笑道,“一个人心里怎么想,决定做什么事,非要有一个原因么?因为年少时受了委屈,长大就自暴自弃;因为别人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好一些,就心生愤恨……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极为可笑的。别人怎么对我是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因此而受影响?所以,如果你所谓的‘原因’是指这样一个外界原因,我只能回答你:没有。我的问题,出在自身。”

  “自身?”

  沈迦蓝颔首,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你有没有试过那种感觉,仿佛你的每一根神经上都坠着沉沉的秤砣,拉着你的五脏六腑一直、一直往下沉,时时刻刻都无从解脱;你每呼吸一口空气、每看一次蓝天,都会想到,若非多年前某人的一时恻隐之心,也许你早已停止了呼吸,早已看不见这样的蓝天。于是,你的每次呼吸、每次沐浴阳光、每次吃饭、每次穿衣,都变成了债,变成了别人的恩赐,你不是你,而是别人用恩情堆砌起来的一具行尸走肉,除非还清了债,否则你永远都得背负这种感觉……你想得出这种滋味么?”

  万俟菀怔怔地望着他,良久良久,喟然叹道:“我想象不出来,但是我能理解,真的。记得我五岁那年,有一次在家门口和邻居家的小孩玩时,碰上了一个走街串巷的买货郎,我想吃糖葫芦,可又懒得走到内院问娘要钱,恰好邻居家的小孩身上有四文钱,我便跟他借了两文买了串糖葫芦……你知道吗,整整一夜,我都在想着那两文钱,真是难受死啦,第二天天刚亮,我便拿了钱跑去还他了。只是欠了两文钱而已,我便如此寝食难安,何况你欠的是……”她又叹了口气,低低地道:“是一生、全部,所有。”

  “所以,”沈迦蓝垂眸静静地道,“我一定要跟沈家两讫。这与沈老将军需不需要我报答无关,跟任何人都无关,只是我自己的决定。只是这样而已。”

  “你要自由是么?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气,自由地享受每一缕阳光——那种,真正的自由。”

  “是。”沈迦蓝抬起眼看向她,清清楚楚、干干脆脆地说,“而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别人施舍赏赐而来的。”

  万俟菀的目光霍然一滞,旋即闪动起来。

  “我明白了。”她缓缓地道,“你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是么?你要的自由,不是我简简单单说一句‘你自由了’就能得到的,你要的是心灵的放飞,这我给不了你,谁也给不了你,除了你自己。”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黯淡,隐隐约约地,她心里有一种感觉,仿佛今夜他所拒绝的,并不仅仅是她给的自由承诺,而是其他一些……比这更深刻、更珍贵的什么东西。

  沈迦蓝看她眼中两簇始终灼灼焚烧的火焰就那样无声地、迅速地湮灭,心头登时没来由地一紧,本能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见她忽然耸耸肩,勉强笑了一声,道:“你放心啦,我不会逼你的。我知道,就算我执意还你自由,你离开这里后也还是会回到陌城,直到你觉得已经把欠沈家的债全都还清了,是不是?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告诉我真话——你打算怎么和沈家两讫?”

  她的眼中,弥漫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关切。沈迦蓝看了她一会,柔声道:“沈老将军救了我的命,我当然只有把命还给他,才算两讫。”

  果然!她就知道,这家伙十足是个疯子!万俟菀心头顿时窜起一把无名火,想发作,把他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然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又凭什么去骂他?只得连连冷笑道:“沈老将军位及人臣,德高望重,就算有人想他死,只怕到不了身前便已身首异处,你打算拿命还他,我看恐怕你等到头发都白了,也未必能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不错。”沈迦蓝微笑道,“所以我才会提出去给四少当影子。而且别人都坚持不下来,唯独我坚持到了最后。”

  要说这件事,万俟菀也有所耳闻。据说,沈老将军老来得子,为了保护独子安全无虞,便招募了一批影子死士,但是由于训练太过艰苦,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一位,那便是沈迦蓝。

  但是,这与他们此刻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四少生性顽劣,好奇心重,且不畏强权,像他这样的人,涉险的可能性比老将军更大,而真正的危险,不必多,只需一次,便足以要了他的命,倘若那时我以命相护,救了他,也就等于救了老将军。当然,这样的机会,也不需多,只一次就足够了。”说着,他又是一笑,“一次危险,换一生自由,很值得,不是么?”

  万俟菀听得目瞪口呆,她真的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设计一条死亡之路,好像生怕自己死不掉似的。

  “你……你……”她结结巴巴半天,终于说出了一个整句来——“可那时你已经死了,还要自由做什么?”

  沈迦蓝轻轻乜她一眼,唇角的笑意依旧淡若春风,却已多了份说不出的傲气,“倘若我救得了他的命,却救不了自己的,那还不如现在就买根凉皮吊死算了。”

  他难得开一次玩笑,但万俟菀哪里笑得出来,焦躁不安地把额前碎发捋到耳后,没好气地道:“少来了!武学一道,天分虽然很重要,但是功力和经验更重要,你还这么年轻,再厉害也有限啊!”

  “这就是为什么影子训练艰苦卓绝,我却从未喊过一声累的原因。”沈迦蓝淡淡道,“平日多努力一分,遇上危险时我存活的希望就会大一分……我习武十七年,流的血比别人流的汗还多,倘若这样还是会死,也是我命中该有此劫。”

  他这番话说得平常,可听在万俟菀耳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辛酸,十七年流血流汗,只为了让必死的自己多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性,沈迦蓝,天下还有谁比你更辛苦?

  她突然摇摇头,喃喃地、自语般地说:“我不会……我不会让你这样做……”

  “什么?”沈迦蓝没听清楚。

  万俟菀吸了口气,转眸,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沈狐现在有我二姐管他了,他不会再四处闯祸,所以他们把你派来保护我,因为我和沈狐一样会闯祸,甚至比他更会闯祸,对么?可是,沈迦蓝,让我告诉你吧——我不会。从这一刻起,我凡事都会三思而后行,我不涉险,你就不会涉险,我不会让你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沈迦蓝的身子猛地一震,但觉她双眸灼然明亮如黑夜中最美丽浓烈的火焰,似要将凝视着的他焚成灰烬,明明是黑白分明得没有一丝杂色,却如霓虹绚丽耀目、绰然生色,那般热烈,那般真挚。

  三小姐……万俟菀……菀儿……

  他心中接连划过可以代表她的存在的词汇,却无一能够出口,唯觉自己胸口被这几个词汇反复熨烫,犹如冰炭填堵,灼烫冰冻、冰冻灼烫,终于令他一直冷硬如冻土的心迸出一道裂痕,仿如生命的火焰在这一刻才初初被点燃,混沌天地在这一刹才被巨斧劈开,孤独游荡了千年的两颗流星在这一霎才蓦然碰撞,他呼吸紊乱,心跳狂躁,周身的血液浑似海浪般喧嚣奔腾,一些滚烫浓烈的陌生滋味在其中沸腾翻搅,蠢蠢欲动、喷薄欲出,却又几度被按捺下去。

  他一生严于自律,几曾试过如此激烈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开扯裂的矛盾挣扎,禁不住头昏昏而目涔涔起来,而就在这目光昏眩中,一番景象鬼魅般浮现在他眼前:那空无一脏的腹腔,那恶心的滑黏绿液……

  “我不涉险,你就不会涉险……”

  不,你已经处于极度的危险当中,而当你已在那里,我自义无反顾。

  他猛地闭上眼,胃里一阵翻搅抽搐,尖锐的痛苦犹如一柄利剑直抵心脏,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鲜血汩汩流出,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迅速而无声地跌坠下去,跌入无边无际的深渊……恍惚间,整个人都好像被掏空了。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痛恨着自己的清醒,可他毕竟已经清醒。

  把目光从她脸上转开,他望向天际,喃喃地道:“已是午夜……又是一天过去……我累了……”

  “沈迦蓝?”万俟菀莫名心悸,他的口气……她从未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过话,那样的苍凉,那样的疲惫,那样的——无奈。

  “嗯?”听见她的喊声,他转过脸来,目光竟然有几分恍惚,“什么?”

  “你……你怎么了啊?”万俟菀担忧地望着他,他不对劲,真的不对劲,他肯定有事!

  他的神色依旧有些恍惚,然后,忽然间,那份恍惚就如潮水般从他脸上退却了。直起身来,他面上重又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好么?”

  也许真的累了吧,看他的眼睛,一分神采都没有了呢。万俟菀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的好的,回去吧,我也困了。”

  下得树来,雪已停了,一轮冷月又高又远地悬在铅云堆厚的天际,几点寒星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夜幕。

  一阵风过,万俟菀身上乍寒,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抬眸,前方是那人沉默孤独的背影,消瘦而颀长,说不出的萧瑟、道不尽的落寞,浑似这天地间仅剩他孤零零一人,令她不忍卒睹,忙把眼一垂,却见雪地上月光投射出他的影子,一样那样瘦长而孤独。

  她心里陡然打了个突,下意识地张口就喊:“沈迦蓝?”

  他的身影微顿,却没有转身,只道:“夜深了,早点歇下吧。”

  音犹在耳,他的身影已没入风聆苑的院门,看不见了。

  万俟菀不觉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雪地中,看着那扇半开的门扉,心里头一片空泛虚无,恍惚间,似是看见另一扇厚重的大门,就那样“砰”的一声在自己面前关上,再也推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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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9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谜样男子



  

  跖盭之刑的当众施行,在王府内取得了立竿见影的威慑效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在私密场所,那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情形再也看不见了。同时,“鬼”这个字,也成了王府中名副其实的禁忌之语,每个人都对它三缄其口,好像从来就不认得这个字。

  原先弥漫于全府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妖的不安氛围,于一夜之间消弭无形,次日清晨,众人相见,眼神间传递的信息已满是对酷刑的畏惧,而无一丝对恶鬼的惊疑。

  毕竟,酷刑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而鬼神之说,却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哪个不容回避,哪个可以稍懈,显而易见。

  更何况,自当众行刑之后,府中再也没发生什么新的灵异事件,好像连那恶鬼也迫于酷刑之威,不敢出来作祟了,真真应了那句老话:鬼也怕恶人。

  事实摆在眼前,就连万俟菀也不得不承认,沈迦蓝的理论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在非常时期使用雷霆手段,有时候真的比宽厚仁慈更有效、更管用。

  最起码,他的一个跖盭之刑,封住了悠悠众口,也为定南王府换来了一段相对较为太平的日子,不管这太平是粉饰出来的,还是暴力逼迫出来的,但太平就是太平,至少能让璟鸾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一下,让定南王妃安心调养身子,也让万俟菀和沈迦蓝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奇怪起来。

  自从那日化解了在沁秋湖畔发生的争执后,他们的关系有了明显的改善,万俟菀不再处处与沈迦蓝针锋相对,沈迦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常用不冷不热的态度惹她生气——他发过誓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改变了自己。

  他依然沉默寡言,但至少每次跟她说话时,他都会带着笑。

  他用“你、我”来称呼彼此,对璟鸾却一直用着尊称。

  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保护她,不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有一次她兴致突发地说想去市集逛逛,他甚至陪她逛足了一下午……

  但是,万俟菀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以前更遥远了。

  以前,他们虽然几乎每天都会吵架、会产生摩擦,但就在这样的摩擦中,沈迦蓝偶尔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自我,就像每次地震过后,都会有一些掩埋于地层深处的东西大白于世。

  可现在,一切风平浪静,死一般的宁静笼罩着他们,在这样的平静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得比以前更深、更紧,也更无懈可击。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对他而言,她是特殊的。曾经有很多次,在彼此的目光不经意间相碰触的一瞬,她对天起誓她真的看见他眼底缭绕着淡淡的悲哀和难言的压抑。

  他明明是最光明磊落的人,可身上却仿佛藏着很大的秘密。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想知道,却根本没法子问出口,因为他和她已经走入了一个僵局,一个表面看起来融洽和谐,其实谁也无法再向前迈一步的僵局。

  也许到最后,我还是赢不了这个男人。她气馁地想:因为这根本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猛然间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行踪已变得比鬼还诡秘起来。

  清晨。

  风聆苑。

  虽说是客房,但风聆苑的规模和陈设却丝毫不比别处逊色,除东西厢房外,另有一座主屋,三明两暗的结构,正明间的左侧高耸着一对紫檀木镂空花草图案的木槅,二者合围,形成一扇圆弧门,门上垂着精绣云龙暗花纹图案的绸缎挂帘,帘内便是西次间。

  所谓西次间,其实就是卧房的外间,大多数日常用品及零碎物件,如脸盆架、水壶等等,均堆放在此处,然而因为地方大、设计合理,丝毫不显杂乱之象。临窗一张坐炕,铺着大红猩猩毯,各色靠背、迎手、引枕一应俱全,中间设一张紫檀木镶嵌螺钿石面炕桌,上面摆着一座珊瑚宝石盆景、一只汝窑美人觚和一个花梨木座铜鳅耳炉,室内暗香浮动,暖气熏面,无论多么挑剔的人到了这里,也决不会有任何不满意。

  然而此刻,万俟菀把脊背挺得笔直地坐在炕上,脸色却阴沉得仿佛头顶上随时都会打下来一个闪电。

  “卯正初刻啊!我卯正初刻去找他,他居然不在房里!那么早,天都还没亮呢,你说他能去哪儿了?嗯?”

  顿了顿,她端起白玉茶碗,愤愤地喝了一口茶,愤愤地道:“昨天!”又喝了一口茶,“前天!”再喝一口,“还有大前天……”

  “砰!”

  茶碗重重地被放回炕桌,她修长的双眉都快拧成了一条直线,气也不喘一口地接着道:“搭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啦,我天天去他房里堵他,一天比一天早,居然没一次碰上他!你说你说,这不是活见鬼是什么?!”

  璟鸾倚着大红金线蟒靠背,笑笑地看着她道:“许是有什么事出去了。”

  “有事出去?”万俟菀“噌”地跳下坐炕,在屋里走来走去,“在这四九城里,他一无亲戚二无朋友,你倒说说看,他出去能有什么事?”

  “也许……”璟鸾很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也许出去买布料做衣裳去了。我瞧他身上终日穿着那件‘雨过天青’,再不换,恐要生虫了。”

  话说到一半,眼里已蕴满笑意。

  谁知万俟菀并不恼,不但不恼,神色看上去居然好像比她还正经,“不可能。我看过了,他带了衣服的,全跟他身上穿的那件一个颜色样式,足有七八件之多……”

  “菀儿!”璟鸾嘴里含的一口茶差点全喷出来,“你没事吧?你竟去翻他的东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俟菀肃容道,“我又不是君子,难道还跟他讲什么‘不以其道得之’?再说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他的房里还发现了什么?”

  璟鸾上下瞄了她两眼,敛手坐正了,正经八百地道:“好吧,那就请问三小姐:你到底在他房里发现了什么?”

  “地图!”万俟菀压低声音一字一板地道,“我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你们王府的详细地图!”

  “有什么不对?”璟鸾眨眨眼,“园子这么大,他又是初来乍到,准备一张地图也合情合理啊。”

  “问题是,他在地图上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符号,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有的标在房顶上,有的标在草丛里……”

  “菀儿。”

  “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方形的……”

  “菀儿。”

  “还有一些是叉叉,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万俟菀终于描述完毕,眼一抬,“干吗?”

  “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万俟菀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吸了口气道:“我怀疑……”

  刚说了这三个字,忽闻窗外传来笑语如铃,扭脸看过去——

  年关将近,昨夜又下了一场瑞雪,庭院里银白一片,两个绿衫丫环和一名年轻男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那男的以单手拎着个洋漆桶以及一把碧丝帚,另一只手则神神秘秘地插在口袋中,一身蓝衫澈如长空——赫然正是沈迦蓝!

  晨光中,他半侧的脸庞看上去份外线条柔和,款款笑意落在眼内,无声的俊美。

  “……”万俟菀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抬起一根手指,指着窗外喃喃道:“璟鸾,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个人是……他吗?那个正在跟两个小丫环聊天的人,是沈迦蓝?”

  “好像……是的。”璟鸾也看得有些两眼发直。

  这时,大约是感受到了她们的目光注视,沈迦蓝倏地转眸扫了窗边一眼,漆黑的瞳仁仿佛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亮弧。

  万俟菀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他已把头转了回去,将手中的碧丝帚和洋漆桶递还给两个丫环,又含笑说了几句话,这才抬步朝主屋走来。

  同一时间,万俟菀也拔脚朝大门冲了过去,还没到跟前,门帘已经抢先一步被人掀开,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甫一掀开帘子,身子立即往边上一侧,总算没跟她撞了个满怀。

  万俟菀猛地煞住脚步,上半身出于惯性朝前一倾,随即向后一仰……

  就在这一倾一仰间,一股语言无法描述的怪味钻入鼻腔,酒臭中带着廉价脂粉的刺鼻香气,还有发酵的酸味、汗水的馊味、鼻烟的薄荷味……种种稀奇古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不堪忍受。

  “呕——”她当即干呕了一声,抬手捂住口鼻,“噔噔噔”接连后退三大步,瞪着眼睛,嗡声嗡气地叫:“你掉泥坑里啦?”

  沈迦蓝的右手正支着门帘,闻言便凑过头去嗅了嗅衣袖,大概是味道实在难闻,他一嗅之下立刻便把脸偏到一旁,呼出一口气道:“赌场里气味大,耽了一宿,自己都觉不出了。我去换衣服。”

  “等一下!”万俟菀放下手,惊讶得都快把眼睛瞪成金鱼眼了,“你——沈迦蓝——去赌博?还赌了一宿?”

  “我倒没那么大的瘾,陪张五哥凑个手罢了。”沈迦蓝转了回来,因身上气味不佳,不想熏着她,只远远地站在门边。

  “张五哥?”璟鸾搁在秋香色金线蟒迎手上的手臂一僵,“你说的……莫非是厨房的张怀生?”

  “公主真是好记性,连家中副庖长的名字都记得。”沈迦蓝把眉一扬,居然承认了。

  璟鸾与万俟菀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这种人竟会去和一个厨子交朋友,而且好像关系还很不错,竟陪着人家在赌场赌了一宿!

  最重要的是,此刻案情才刚刚取得一点点进展,还不知道有多少难题亟待解决,他居然就松懈下来了?居然有时间和心思去交朋友?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气氛也变得诡谲异常。

  半晌,万俟菀倏地笑了起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朝沈迦蓝踱去,待到了身前,忽然面色一沉,猛地凑过去低声喝道:“说!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菀儿……”璟鸾受不了地以手扶额。

  沈迦蓝却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万俟菀近在咫尺的、凶神恶煞的一张脸,半晌,淡淡道:“难不难闻?”

  万俟菀眨眨眼,非常镇定地点点头,“难闻。”

  下一瞬,就像被人踩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退退退一直退到墙边,才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指住他,大声道:“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我的鼻子都快被你熏掉了!”

  “遵命。”沈迦蓝看了眼已经笑倒在坐炕上的璟鸾,优雅一躬身,转身出门。

  帘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他深邃的眸底萦绕起轻柔的笑意。

  “换完衣服立刻给我回来!听见……”万俟菀跟过去喊,门外哪还见他的身影。

  她恨恨地摔下帘子,转身咬着唇看着璟鸾,咬了半天,忽然道:“他肯定有事瞒着我们!他肯定在耍什么花招……不行!璟鸾,走,咱们找他去!无论如何咱们今天也得想法子逼他把实话说出来!”

  “就算他真在耍什么花招,左不了也是为我家的事儿,他既不肯说出来,必然有他的理由,我又何必花那个心思去逼问他?只等着看结果就是了。”璟鸾拿手指轻划过炕桌上汝窑美人觚的圆润弧线,慢吞吞地摇着头道,“我只求这件棘手的事能早日解决,别的,我可管不着。”

  “好好好!”万俟菀气得不住冷笑,“你说得不错,这是我跟他的事,原也不该扯上你……你不肯去,我去!”

  她说去就去,话音刚落便脚跟一转,朝门口走去。

  璟鸾瞠目结舌。

  她虽然打小就认识万俟菀,可是对万俟菀这种说风便是雨的脾气,她却和大多数人一样,不但没办法,而且根本反应不及。

  转头,她透过窗户朝外看去,正好看见万俟菀风风火火地跑向西厢房。

  ——沈迦蓝就住在西厢房。她真的去质问他了。

  璟鸾不禁苦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必要时也能为那两人打打圆场。

  她刚走到门口,就意识到自己不必去了,也用不着打圆场了。

  因为,万俟菀又回来了。

  与去时的火急火燎不同,她回来时走得极慢,慢得好像生怕一脚踏下去会踩死地上的蚂蚁。

  她就这样慢慢地走到门前,慢慢地上了台阶,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璟鸾,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很想笑一笑,却又笑不出,然而又拼命想挤出一个笑。

  “他不在。”她用一种听上去很遥远的声音这样说道,“他说去换衣服,可是他——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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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冲突



  


  沈迦蓝再次出现,已在申时。

  申时也称哺时、夕食,意思就是吃晚饭的时候。

  他出现时,万俟菀和璟鸾正陪着定南王妃吃晚饭。

  经过十几天的调养,定南王妃的身子和精神都见大好,前日已可下地活动,璟菀二姝虽每日都会去探视,然而说到母女仨一处吃饭,自定南王妃病下,这还是第一次。

  万俟菀有意哄她开心,一坐下便撇着嘴道:“义母,您病了一场,人也变小气了,我来了这么多天,至今才吃上您一顿饭,可真不容易!”

  定南王妃果然笑了,道:“这些日子我病着,吃的是药膳,整日草根树皮的,荤腥是近日才慢慢添了的,我怕委屈你们,看今天晚膳还算丰盛,才敢叫你们来。”

  “啧,瞧您说的!古有杨乞彩衣娱亲,又有王祥卧冰求鲤,我们纵比不了他们,却也不至于陪您吃几顿药膳就觉得委屈了……是不是,璟鸾?”

  定南王妃立时又笑了,头上戴的银镀金东升簪不住颤动,“我的儿,你能有这份心,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璟鸾也笑了,一边抬手去扳万俟菀的脸,一边笑道:“快过来让我瞧瞧,你这张嘴可是抹了蜜了?母妃不过说了一句,你就把二十四孝都搬出来了!”

  “去去去……”万俟菀拂开她的手,目光在满桌子的菜肴上打了个转,皱眉道:“义母,您的病刚好,这些菜是不是太油腻了?”

  定南王妃还没说话,璟鸾已先开口道:“这都是中午厨房开出膳单来,交由沈先生过目后再照单准备的。他连日来为母妃进针行灸,对母妃的病情了如指掌,他既没说什么,想必不碍事。”

  万俟菀听了,不再多言,闷头吃起菜来。

  璟鸾知道她是又想起了早晨的事心里不痛快,刚想岔开话题,便见母亲的贴身大婢女杏儿走了进来,敛手道:“禀王妃,沈先生来了。”

  万俟菀头也不抬,手里夹的一筷子鸭丝却掉回盘中。

  定南王妃“嗯”了一声道:“拿衣服来。”

  王府的取暖方式与皇宫大内相同,因木质建筑最怕走水,所以屋里不设烟囱,全部屋子底下都是空的,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添满了烧炭,推进地下室取暖,然后再在屋里生个炭炉,人呆在里头非常暖和,加上此刻是在跟自家人吃饭,定南王妃自然穿得十分随意。

  因此一听她叫拿衣服,万俟菀立刻就知道她要让沈迦蓝进来了。

  果然,在套上一件雪青缎绣紫藤萝团氅衣后,定南王妃便吩咐道:“大堂上冷,请沈先生上东次间坐吧。”

  她们吃饭的这间屋,是从云居前殿的东稍间,与东次间不过隔着一道花梨木雕万福万寿纹的木槅。

  万俟菀悄然抬起眼睫,目光穿过木槅的镂空部分,刚巧与不急不徐走进来的沈迦蓝视线相触。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仿佛看见他的眉心一拢又松开。

  看得出来,定南王妃对沈迦蓝的印象非常好,未等他施礼已先赐了座,复又问吃过饭没有,听他回道吃过了,便请他稍等,态度十分和蔼。

  沈迦蓝却连半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也欠奉,神色平静地谢了座,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微微有些阴骘。

  一个从不在意别人想法的人,通常都不会是细心的人。所以万俟菀刚开始时并未留意到沈迦蓝的异样。

  然而,当她第十二次偷眼朝他望去,第十二次“恰巧”与他目光相对时,她终于意识到了:这家伙不对劲。

  当然,她很快就把他此刻的不对劲与他近日来的神出鬼没联系到了一处,然后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出了原因——这家伙心里有鬼,并且知道她已经发现了,所以不安了。

  能让沈迦蓝不安!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

  所以不管这个理由多么牵强、多么武断,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信不疑。

  这本就是她自己找的理由,只要她自己觉得高兴就够了。足够了。

  心情一好,胃口自然大开,一顿饭吃得是兴致淋漓,直至半个多时辰后才放下筷子,当时便觉得胃脘隐隐作胀,她也未当回事,又陪定南王妃吃了会茶,璟鸾起身道:“母妃还要进针,菀儿,咱们就别多坐了,明日再来罢。”

  “唔,你先走吧,我有些不舒服,想再坐一会。”万俟菀半真半假地揉着胃说,见沈迦蓝抬眼看过来,心里真是好不得意,暗道:白天叫你给跑了,现在你可休想了!

  璟鸾看出她的心思,笑着乜了沈迦蓝一眼,没说什么便走了。定南王妃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她说难受,忙就要命人请大夫。

  万俟菀“咭”的笑出声来,眨着眼道:“义母,您吃的药是谁开的?是我不是?难不成您以为我是个泥菩萨,保得了别人却自身难保?”

  定南王妃当即失笑,颔首道:“是我糊涂了……那你坐着罢,等好些了再走。我进去了。”说着,起身朝后殿踱去。

  沈迦蓝默默跟上,忽又站住了,回头瞧着她,欲言又止。

  “干吗?”万俟菀瞪起眼。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低声道:“有事喊我。”

  嗯?万俟菀一怔,还待再问,他却已走了。

  “有事喊你?我能有什么事?嘁!莫名其妙……”她冲着他的背影皱皱鼻子,又略坐了一会,渐觉腹痛上冲,知是方才吃饭吃得过急过饱,便命婢女冲了碗温中健胃的汤剂服下,然后爬到坐炕上,倚着个石青金线蟒引枕,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腹中攻痛渐渐加重,自下而上、直捣心胸,疼得她立时瞌睡全无,身子刚动了一动,腑内翻江倒海,酸水陡然泛上,连唾盂都来不及端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外面的几个婢女闻声奔将进来,毕竟是定南王妃身边的人,最是训练有素的,见此情形虽吃了一惊,却不慌乱,一个拿东西打扫秽物,另一人忙着为她倒热茶、拿帕子、端唾盂。

  她只觉自己体内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拿着根绳子吊住她的肠胃,像摆弄提线木偶似的胡拽一气,痛得她连连吟哦出声,婢女见情况不好,急道:“婢子还是去喊沈先生吧!”

  万俟菀此时腹内攻痛正甚,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摇头,直到阵痛稍减,方虚弱地道:“喊他做什么?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去,给我把镜子拿来,还有,看看现在什么时辰。”

  婢女去外屋拿了镜子来,道:“戌初三刻。”

  “唔,等到了戌正,叫我一声。”她照了照镜子,强忍着痛为自己把脉,期间又多次呕吐,不一会儿便被折腾得大汗淋漓,全身气力都仿佛被掏尽了,只能伏在炕桌上急促低喘……

  片刻后,婢女的声音响起:“三小姐,戌正了。”

  万俟菀一听,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一刻钟内,阵痛发作五次。

  ——脉象细弦紧数、沉取无力。

  ——面色青黄,口唇淡紫,舌苔薄白而燥。

  她深谙医道,综合上述三点,若再不知是什么病,那就是怪事了……她本就孩子气重,想到这病的种种苦处,哪还忍得,嘴巴一撇便“呜呜呜”哭了起来。

  这时,只听大堂传来急促的脚步,人未到,声先至——“怎么了?”

  却是沈迦蓝的声音。

  他为人素来冷静得出奇,情况再紧急,也不会未看先问,现在这样,显是真急了。

  一句话问完,他人已冲进门来,左手照例插在兜里,右手却拎着个医箱,显然刚替定南王妃针灸完毕。

  看见伏在炕桌上哭得抽抽搭搭的万俟菀,他的脚步顿时一收,脸上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来,竟像是……松了一口气?

  略在门口站了一站,他的眼神已彻底恢复冷静,见炕桌上摆着镜子,知她已为自己诊断过了,便又问了一遍:“怎么了?”语气却比方才平缓了许多。

  “奔豚腹痛……”万俟菀答得可怜兮兮。

  沈迦蓝的眉心骤然一蹙,却没吱声,慢慢地走过去,默默望了她一会,才道:“奔豚腹痛……么?无妨,只是小毛病罢了,煎几剂奔豚汤,或是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喝上四五日便好了。”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有点怪怪的,好像不是在安慰她,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万俟菀心里本来就在烦这个,一听这话,即刻火了,嚷道:“你也会说,要四五日才能好呢!我还不得疼死!啊哟……”话未说完,阵痛再度来袭,她顿时呻吟一声,更深地窝下腰去。

  原来,那奔豚腹痛属于突发性急症,饮食不当或受寒着凉都可引发,治倒并不难治,只是发作时痛不可当,而且吃药、推拿皆无奇效,实是个折磨人的病。

  而她刚才,就是因为想到接下来的数日自己都得在这种间歇性的剧痛中度过了,又害怕,又觉得自己十分的可怜,所以才会哭得如丧考妣。

  沈迦蓝看着她惨白的脸颊,以及额前冒出的黄豆大的冷汗,眼中竟破天荒地浮起犹豫难决之色,半晌才道:“不如……”

  刚说了两个字,万俟菀已明白他的意思,遽然抬起头来,厉声道:“你想都别想!”

  她疼得死去活来,心情本就烦躁,加上想到这些日子来他不冷不热莫名其妙的态度,这五个字说得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口气都重,眼神也是恶狠狠的,活像跟他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沈迦蓝面色一变,脑中鬼魅般掠过初临王府那日,在从云居回廊上经历的一幕:那片赛雪欺霜的颈后肌肤,那股能轻易夺去人呼吸的淡淡体香——天下男人都趋之若骛的旖旎艳致,却是他永不愿再尝的致命鸩毒,若非她疼成这样,他又何至于……

  他猛地咬起牙,一字字道:“你,以,为,我,想?”

  她给了他五个字,他也回了她五个字,一模一样的口气和表情,直把旁边的婢女看得如坠烟雾,不明所以。

  万俟菀也愣住了,看着他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紧紧抿起的、线条冷硬如刀削的嘴唇,忽然间……委屈如潮。

  她素来是个极懂得体恤自己的人,不管谁惹她生气难过,也不会与之恶言相向,以免越吵越生气,气坏了自己不划算。所以她对付不开心的方式,一直都是那个最简单有效不过的法子——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

  这已成了她的习惯,她的下意识。

  所以现在,在自己无法一走了之的情况下,她立刻便连想都没想便抬起手来,指着沈迦蓝大声道:“你走你走!立刻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她以为自己很大声,实际上她发出的声音又微又弱,远不如沈迦蓝的回答掷地有声。

  “是,三小姐!”他冷冷地道,冷冷地转身就走。

  万俟菀心头一阵气血翻腾,腹痛骤然加剧,尖锐的痛苦再次引发新一轮的反胃作呕,可怜她胃里东西早已吐清,此刻再呕,也只能呕出一些酸水。

  有过相同经历的人都知道,这种感觉实在比什么都要难受。

  她被呛得泪花直冒,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颠倒了,正死去活来时,眼前忽然光线一暗,抬眼看去——却是沈迦蓝又回来了。

  以她目前的状况,每说一个字都不啻于难为自己,但她哪咽得下这口气,强咬着牙道:“你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我叫你走啊,你听不见?”

  沈迦蓝也不吱声,径自放下西、南两边窗子的窗帘,又把东次间里的炭炉也搬了出来,然后吩咐婢女出去守着门莫放任何人进来,神情之镇定,与先前判若两人。

  她能逼着他失去冷静一次,并不代表能再有第二次。

  万俟菀看他的举动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大急之下竟霍地站了起来,对那婢女叫道:“不许……”

  “走”字还没说出口,沈迦蓝面无表情地一挥手,当即点了她的穴,眼皮轻抬,瞧向婢女,淡声道:“出去。”

  他的眼神并不凌厉,却带着股叫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婢女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走了。

  万俟菀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房间,急得都快晕过去了,偏偏一个字说不出来,身子也不能动,心里真是好比油煎,再加上腹中攻痛一波重过一波,呻吟也呻吟不出,一时间简直比死还难受。

  沈迦蓝却看也不看她,把医箱拎到炕桌上,打开,但觉满室生辉,各式粗细长短不一的针灸用针发出夺目的光芒:毫针、三棱针、梅花针、七星针、罗汉针,短则三寸,长则六七寸,更有一枚针,竟长达一尺,通身金光灿灿,显然是纯金打造。

  万俟菀虽又急又气,然而看见这枚针,还是不由呆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长的针。

  沈迦蓝仍不理她,有条不紊地把两个炭炉的火调至最旺,继而走到墙角的一个花梨木镶嵌螺钿盆架边,往缠枝花寿面盆里倒了点水,净了手。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仍然只用右手。

  然后,他就走到她面前,抬起他的右手——拉开了她腰间的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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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唐突佳人



  


  精炭在两个炭炉中“哔剥”作响,屋内温度极速升高。

  明烛在海晏河清玉烛台上款款摇曳,孳生满室温柔滟潋。

  他一声不吭地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灵巧的手指在她衣襟间挪动,盘花纽扣一个接一个被挑开,指尖与衣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无端暧昧。

  她的面孔赤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到了脸上,眼泪汪在眸底,似乎随时都有再度滑落的可能,明明是愤怒屈辱兼而有之,被摇曳的烛光一照,偏生流动起欲语还羞的娇怯。

  天下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便是沉默——此刻正弥漫于他们四周。

  天下最令人难堪的氛围便是暧昧——此刻正如铁幕一般包围着他们。

  天下最不可能逾规越矩的人便是沈迦蓝——此刻,他却正在对她做着最不该做的事情。

  “去年此时,我差点杀了少夫人。”

  大约是沉默太让人不堪忍受,沈迦蓝突如其来地开口了。

  他口中的“少夫人”,指的便是万俟唯。

  “当时,她被四少看破了女儿身,意欲杀他灭口。我心里很清楚,四少喜欢她,喜欢得宁肯失掉一切也不愿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如果我杀了她,即使是为了救四少的命,四少也决不会原谅我,甚至有可能会让我为她偿命……”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万俟菀隐含不安悸动的眸子,淡淡道:“但我还是出手了。”

  她动不了,眼睫却轻颤起来,心底某个隐秘得连自己先前也一直不曾留意到的角落,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拉着向下沉。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的手一翻,将外套从她肩头褪去,继而又去解她深衣的纽扣,娓娓地道:“你想问我为什么,是么?因为我是个影子,保护主人不受伤害是我的职责。”

  他歪头看了看她的表情,“嗯”了一声,语气柔和平静如谆谆君子:“我知道四少他并不想要这种保护,可我的职责是保证他安全无虞,不是考虑他的想法。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得尽职……”他顿了顿,又道:“此刻对三小姐,也是一样的。”

  她蓦然觉得被当胸塞进了一把雪,浑身上下一片奇寒刻骨,即使哑穴未被点,只怕也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有些话,根本用不着说,他和她,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沈迦蓝也闭口了。

  空气在这一刻仿若凝固,死寂中凸显惊心动魄的残酷。

  其实,治疗奔豚腹痛症,并非任何方式都无奇效的,吃药、推拿无奇效,针灸却可以。

  因为此病发为肾阳不足、复感阴寒、下肢逆冷,故而只要在一些温脾阳、助肾气、散寒降逆的穴位上进针,上冲攻痛立刻就能止住。

  比如说,在“足三里”进针,就能健脾胃,在“三阴交”进针,能温运脾阳,在以“太冲”“照海”两穴进针,则能平肝气之上逆……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还是关元穴。

  ——关卡的“关”,元首的“元”。

  关元穴,即是任脉上气血滞重水湿不得上行的关键穴位。

  欲止奔豚之痛,必在此穴下针。

  万俟菀虽不懂针灸,但她精通医术,对人体经络了如指掌,对各大穴位的作用也烂熟于胸,当然知道这一点。

  她还知道,人体全身的单穴、双穴、奇穴不计其数,光是要害穴就有一百零八个,其中七十二个穴位一般不会致人死命,另外三十六个却是死穴。而针灸治疗,最难的就是进针选穴,稍有行差踏错、不慎疏忽,便会致人以死命。

  因此,本朝自开国之初便立法典明文规定,彻底废黜前朝“隔衣进针”的陋习,以免认穴不准,徒伤人命。当今天下第一针灸名家——太医院正二品总判院事,莫云讳莫老太医,其针法之精,举世无双,可就算是他,在为病患按穴时,也必先命人脱尽衣物,仔细折量,以朱点记下应针之穴,始敢下针。

  这就是为什么万俟菀如斯畏疼,却宁肯忍耐四五日的疼痛,也不愿接受沈迦蓝针灸的原因。

  因为那个关元穴实在太重要了,不但作用重要,位置更重要——它位于人体的下腹部,肚脐之下,耻骨之上。

  就算她再怎么没心没肺、任情恣性,也绝无可能仅仅为了止痛,便脱光了衣服,让一名男子看见、甚至碰触到如此隐秘的身体部位。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礼教贞操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她的尊严。

  可是如今,她的尊严已被践踏成齑,她的骄傲已被撕得粉碎——只因为,他要尽职。

  尽职……呵呵,这个理由,何其可笑,何其可恶,何其……冷酷。

  他要尽职,所以他明知沈狐宁肯自己死也不愿万俟唯受伤,也还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他要尽职,所以他不惜用这样粗暴的方式强迫她,冒犯她,也要替她针灸止痛。

  当他决定做什么时,他从不管别人要不要。

  你不要,是你的事,他只做他该做的。比如救沈狐的命,比如替万俟菀止痛,就是他认为的自己该做的事,即使代价是沈狐一生的黯然神伤,是万俟菀的自尊和清誉就此毁于一旦,他也要去做。因为伤心也好,难过也罢,那都是沈狐和万俟菀的事,与他无关。

  他所在乎的,只是尽职而已。

  他是天下最恪尽职守的扈从,可他忠心的对象却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这份职业——这份能让他报恩的职业本身。

  这已不是忤逆犯上的问题了,这是伤害!

  对万俟菀来说,最重、最深的伤害其实并非是他的冒犯,而是他的坦白。他这样子羞辱了她,却仍然可以如此坦荡,如此平静地告诉她:我不是为你,我只是为了尽职。

  早就该知道了不是么?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该知道,在他沉默隐忍的外表下,潜伏着太深的残酷狠决。宁静孤独,不过是他冷性冷情的掩饰;恭敬谦卑,也只是他狡猾蛮横的伪装罢了。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在她面前亲手撕去自己的面具?为什么不继续掩饰伪装?为什么不再对她保持沉默?

  如果此刻万俟菀的心不是这样又愤怒又羞耻又酸楚又苦涩的话,或许她能想到这些疑问,然而很可惜,她想不到。

  因为就在这时,她的深衣已被脱下。

  淡绿色的绸衣光滑如水,甚至不需沈迦蓝以手拨弄,已在所有纽扣被解开的一瞬,自行从她肩头无声地滑落于地,雪色亵衣犹如迷雾中的第一道晨光刺入眼帘。

  沈迦蓝的肩膀有着一瞬间的僵硬。

  站在他面前的万俟菀,身上仅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因为是冬天所穿的,质地不算太薄,但也决不算厚,略微有些贴身,尤其是肩膀和腰际,几乎是紧贴着皮肤,隐隐现出粉嫩的肉色……

  什么叫清铅素靥,娇柔柳腰?他在一瞬有了最直观的认识。

  什么叫素骨凝冰,揉葱蘸雪?他在一瞬有了最深切的感受。

  当极致的美丽在触手可及的距离,有多美丽,就有多诱惑,有多诱惑,就有多危险。

  对于危险,他素来有着超乎常人的警觉与排斥,轻易莫肯入险境一步,唯独这一次……

  这一次,却是他自找的。因为,她在痛。

  他从来、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饱受病痛折磨,是如此难以忍受的一件事。看着她苍白而扭曲的脸,听着她有气无力的呻吟,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自制力正在一点点地消弭,那种感觉,不是心痛,而是心烦!烦得好像他整个人都在着火,把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沉着焚烧成灰烬,连残渣也一点不剩!

  他厌恶这感觉,厌恶得无以言表。

  所以,当他清楚地意识到,除非她痛苦不再,否则这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的心烦意乱将一直阴魂不散地跟随他时,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一切,必须停止!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不许她再痛下去。

  他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也有违礼教,并且唯一能为自己换回来的,就是她的恨……然而,与仅着亵衣的她近在咫尺,直面她从未在别人面前释放过的、惊人的、致命的美丽——天下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更痛苦?倘若这样的危险和痛苦他都决心面对了,她的恨,又算得了什么?

  慢慢地、小心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沈迦蓝的蓝色长衫无风自动,飘起,又落下,复归于平静。与此同时,他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抱起,平放于坐炕上。

  脸颊被迫贴上他结实的肩膀的一刹,万俟菀的牙齿蓦然在口中咬住两腮的肉,被放倒于坐炕上的一瞬,她脸上两行清泪终于滑落,忍不住,也不想忍。

  这辈子,她还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和羞辱,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被个男人亲手脱去了衣裳,而那个男人,竟还是自己的扈从!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脸上的表情,居然至今仍淡漠如水!

  他到底是不是个人?

  正想着,忽见沈迦蓝右臂一抬,手起指落,自己的身子猛然一震,竟是穴道已解!

  事发突然,万俟菀懵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而一等她反应过来,她立刻便用尽浑身力气、咬牙切齿地道:“沈迦蓝!你有种!你……”

  语声忽顿,转瞬又更高更尖地响起——“你给我把神阙穴解开!”

  原来他解开了她的哑穴,却仍封着她的神阙穴,令她能说话,却仍动弹不得。

  “现在不行,等我进完针。”沈迦蓝淡淡地道,连看也没看她一眼,身子一侧,背对着她坐到炕边,从医箱里取出相应器具,开始为针灸做准备。

  万俟菀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忤逆她的命令,一时间竟气得怔住了。

  沈迦蓝,这个一直以惊人的忍耐和包容的态度对待她的男人,今天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而对他的这种转变,除了接受,她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坐炕上铺着猩红洋毯,下面至少垫了三层锦绣被褥,又暖和又柔软,可她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却觉得身下仿佛戳着无数道芒刺,戳得她一时半刻也待不住,偏偏身子一动不能动,待不住也得呆,一颗心真真犹如被浸在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煎炸烘烤,好像永世难以解脱。

  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她,从没有人能让她这样怒极、恨极,却又偏偏无奈之极……她现在才终于相信,原来人真的是可能被气死的,因为她就要被气死了!

  过了好一会,她纷乱的脑瓜子才终于稍有一丝清醒,终于想起此处是王妃寝宫,不但婢女如云,还有无数侍卫,现在她这副模样,自然不能喊侍卫进来,但喊来婢女也是一样的,于是立刻嘶声大呼道:“杏儿!挽绿!你们给我进来……”

  “你知不知道针灸是要脱衣进针的?”沈迦蓝突然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就是说,需要进针的地方,衣衫必须除尽,脱光,一件不剩。”

  万俟菀的声音立刻卡在喉咙里,好像一把无形的刀割断了她的声带。

  “三小姐?”门外响起婢女关切的呼唤,“出了什么事?开门呐!”

  她死死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一般……

  他目不斜视、面不改色,自顾做着手上的事。

  “三小姐!”婢女已经开始拍门了。

  “我没事。”她依旧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声音听上去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你们继续守着门,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是。”门外安静下去。

  死寂中,说不出的绝望委屈如潮水般席卷心田,万俟菀蓦然阖上双眼,轻轻颤声道:“沈迦蓝,你真卑鄙,真卑鄙……”

  沈迦蓝的手顿了一顿,微微侧过脸去。

  视线中,她双眼紧闭,眉宇间的神情再不见往日的嚣张飞扬,甚至没有太深的恨意,而是苍白的,空无一物的那种苍白。

  是真的……伤心了吧?他笑笑,一抹哀色却自眼底飞掠而过,猝然转头,拈起一枚银针道:“待我进完针,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我要怎样都可以?呵!”她忽然笑了,睁开眼,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瞧着他道:“我能对你怎么样?你如此对我,全为给我治病,你不忍心看我被病痛折磨,不惜背上忤逆的罪名也要为我针灸止痛,你对我这样忠心耿耿,这样爱护有加,传到别人耳中,还不知要怎生称赞你、怎生羡慕我呢,我又能对你怎么样?”

  沈迦蓝的眼角肌肉跳了一跳,沉默片刻,木然道:“是啊,卑鄙如我,这些事自然是早就算计好的。”

  万俟菀看了他一会,缓缓道:“那是自然。”

  他坐着不动,亦不语。须臾,突然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以右手灵活迅速地除去她的鞋袜,继而将她的亵裤卷至膝盖,露出粉光致致的小腿。

  她无法动弹,只能躺在那里任他摆布,脸色几经变化,却始终倔强地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沈迦蓝脸色如常,眼神却极度阴骘,自医箱里取出一枚银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扎入她小腿前内侧的三阴交穴,入针极粗暴,丝毫也不怜香惜玉。

  万俟菀吃疼,牙齿咬得更紧,仍旧不置一词。

  她从来不是能忍耐的人,无论疼痛还是委屈,她都忍不了。可是这一次,她显然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忍下去。

  沈迦蓝也不说话,径自一针一针地扎下去,足三里、太冲穴、照海穴……此四穴分别位于小腿内、外侧,以及脚背、内髁处,是人体皮肉较为不敏感的地方,他针法精到,用的又是极细极锐的针,只消稍微注意些技巧,也足以令她感觉上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然而他偏偏不去注意,双腿双脚,四穴八针,针针凶狠野蛮,简直当她是牛皮来扎了!

  万俟菀亦知道他是成心,说不委屈是假,只是她犟脾气发作起来委实比牛还拧,哪怕心里再酸楚愤懑,嘴里也决不会再吭一声。

  这时,他忽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扯出一个分外邪气的笑,慢吞吞道:“就剩下,最后一穴了。”

  不错,最后一穴——最要命、最隐秘、最敏感的——关元穴。

  此穴位于下腹,就算他不脱她的亵衣,至少也得撩起衣摆,再把裤子拉到髋骨,露出那片肌肤才行。

  万俟菀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此刻她已知道天下没什么事情是这男人干不出来的,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把她剥光,那个人无疑就是他。

  她终于忍不住了。

  ——天下绝没有哪个女孩子在这时候还能忍住。

  她张开嘴巴,本能地想说点什么,可嘴唇蠕动半天,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根本就不知该说什么。

  ——“求求你,别脱我的衣服!”

  ——“你要是敢碰我,我就死给你看!”

  这种话,你就是打死她,她也说不出口。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这些,她还能说什么?

  沈迦蓝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脸上精彩绝伦的表情,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退却,又有什么东西迅速填上,突然侧身面对着她坐下,声音已变得柔和许多,“这一针,我轻些。”

  话音未落,右手已伸出,直探她的下腹。

  他的手心,热度惊人,覆在她的下腹,却像是烫伤了她的整个灵魂。

  身上明明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狠狠地震了一震,脑中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隐隐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沈迦蓝是仆,三小姐是主,行叩拜礼并不为过,三小姐勿需介怀。”

  仆?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天底下,有他这样的仆从么?

  不知过了多久,想象中的肌肤曝露在外的凉意一直不曾袭来,腹部的感觉始终是他掌心的炽热温度在灼烧熨烫,徘徊逡巡,似流连,似探寻。

  她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找穴位?连莫老先生按穴都要衣衫尽除,他隔着衣服能找得准么?那么,难道是……轻薄她?

  这个念头一经蹦入脑海,顿时令她涨红了脸,心里明知不可能,可太阳穴还是突突直跳起来,将一口银牙咬了又松、松了又咬,终于忍无可忍地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痛快点行不行!”

  竟连江湖黑话都冒出来了。

  “痛快点?”终于等到她开口说话,沈迦蓝的眸底似浮起一缕轻笑,自医箱里取来那根奇长无比的金针,伸至她眼前晃了晃,“你确定?”

  万俟菀先是一呆,下一瞬便尖叫起来:“沈迦蓝!你你你、你要敢拿这东西戳我,我跟你拼命!”

  “被它戳一下,还是除衣,自己选。”

  “选你个头!反正我死也不要被……”语声忽顿,她陡然失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已听见了。”

  她是听见了,只是觉得难以置信而已——莫非他要为她隔衣进针?

  “你……”她想了想,觉得此刻自己的清白大概是能保住了,便开始担心自己的小命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针法,比莫老先生如何?”

  “最少也差两成功力。”沈迦蓝淡淡道,“但有一点,他却差我不止十成。”

  “哪一点?”

  “武功。”沈迦蓝微微一笑,“他连一点武功也不会。”

  说话间,他已将手中一尺多长的金针圈圈缠于指间,仅露出三寸针尖,突把眼皮一抬,双眸中精光乍然一现,低叱道:“去!”

  金针在烛光中划出一道极细的光芒,倏地没入万俟菀的亵衣,准准扎入衣下关元穴。

  金质柔软,能隔着衣扎入皮肉已属不易,何况还要深入穴位之中。而他显然胸有成竹,稳坐如山,手臂灌注内力,细细的金针缠绕在他指间,缓缓转动,寸寸而入,最终仅剩四寸左右在外,其余全部深深埋入万俟菀体内,若无极深的手上功夫,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万俟菀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他松开手中金针,转而去准备行灸所用的艾绒后,才轻轻吐出一口,喃喃道:“原来真正的隔衣进针是这样的,我还以为随便找根针隔着衣服扎进去就行了呢。”

  沈迦蓝乜她一眼,没有说话。

  九针已进,立刻便要行补法——针法属泻,灸法属补,所谓行补法,即是以艾绒温灸各穴针柄,使热力深达穴下……他的左手始终插在兜里,仅以右手做这些事,自然忙个不歇,哪有空说话?

  却说这针灸一道,当真神奇,那补法不过行了一刻钟,万俟菀腹内攻痛已减轻大半,沈迦蓝又以内力替她舒经活络,短短三刻钟后,攻痛已然彻底消失。

  沈迦蓝没有食言,甫将九针起出,便替她解了穴。

  她不能动弹多时,此刻终于恢复自由,而且连要命的腹痛都消失了,浑身上下真是说不出的通泰惬意,自坐炕上跳下来,第一件事便是美美地伸个懒腰……

  行针前,沈迦蓝怕冻着她,特意从外间多搬了个炭盆进来,屋内温度实在很高,加上她仅着亵衣在里面待的时间过久,一时间竟完全忘了这一茬,此刻懒腰这么一伸,动作幅度过大,顿时春光乍泻,露出腹部一片雪肤,沈迦蓝陡然转过身去,肩膀一时又僵硬了,低声道:“穿上衣服。”

  她一愕,这才意识过来,忙七手八脚地捞过衣服鞋袜,一边穿一边拿眼睛不停瞟他,方才经历的那些事儿又一件件地都钻回脑中,愤慨、委屈、酸楚,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也一一在心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当然,最后还是愤怒压倒一切、占据了绝对主导的地位。

  所以,穿好最后一只鞋后,她立刻直直地朝他冲过去——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似乎叹了口气,足跟一转——

  她已冲到他身后,高举起手掌——

  他把身子转了过去——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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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陡生变故



  


  又清又脆的巴掌声响彻寂静空间,随后便是死寂。

  死寂中,万俟菀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整个人如同被石化,连高举的手臂都迟迟忘记放下。她冲过去的目的本就是要打他,可是此刻真打到了,她却像是丝毫心理准备也没有。

  怎么就……打着他了呢?她想不通。如果他不转过身,如果他躲一下,哪怕只是稍微偏偏头,她那一巴掌也不可能真掴到他脸上的啊!

  事实上,现在回想刚才的情形,他简直就像是故意送上来让她打似的。

  “总举着不累么?”沈迦蓝忽然朝她笑了笑,抬手将她的手臂按了回去,清俊的一张脸上,说有五个手指印那是夸张,但是三个发白的指痕,总还是清晰可见的。

  她呆望着他,脸色先是发白,继而化青,复又转红,猛地一咬牙,大声道:“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挡?你若以为故意让我打一巴掌,刚才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了,那你就……沈迦蓝?”

  正说着,陡然看见他清亮的眼神迅速黯淡、灰飞,心头顿时一紧。

  “我在听。”沈迦蓝淡淡地道,“如果一巴掌不够,不知三小姐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在下听凭处置就是。”

  万俟菀的心揪得更紧,隐约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倏来倏去——这一切,难道不是荒谬透顶了么?

  被点了穴道的人是她,被唐突冒犯的人也是她,他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也能面不改色,为什么她只是打还他一巴掌,就这么难受?

  她难受个什么劲?

  “现在你又说听凭我处置了?”她盯着他道,“现在你又作出一副恭顺的模样来了?刚才你的谦卑都跑哪儿去了?”

  沈迦蓝垂眼不语,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方投射出淡淡的阴影,拒人千里的疏离、宁静。

  “怎么不吱声了?”万俟菀瞪着他,“说话啊!”

  沈迦蓝顺从地抬起眼,一张嘴却还是那句:“不知三小姐要怎么样才能消气?”

  “我!我看见你就有气,永远也……”她本来是想说“永远也消不了气”的,然而看着他脸上清晰的指印,心头蓦然就是一软,下面的狠话竟说不出口了,咬着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双眸忽地亮起,潋滟烛光中直如琉璃般璀璨照人,张口便问道:“是不是我要怎样都可以?”

  沈迦蓝看她一眼,目中竟泛起一抹狐疑之色。

  这种表情,素来只有万俟菀看他时才会出现,此刻居然出现于他眼内,真是太让人意外,太让人惊讶了!

  万俟菀心中更加得意,故意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无论我要怎么样,你都照做?”

  沈迦蓝两腮的肌肉似乎紧了紧,良久,到底还是颔首道:“是。”

  “这样啊……”万俟菀装模作样地一手抚颔、一手叉腰,两只眼睛就像蘸了油的小刷子似的,在他脸上刷来刷去,半晌才慢吞吞地道:“那你就……把你的左手伸出来让我瞧瞧吧!”

  她可以重重地罚他,随意地羞辱他,只要她高兴,甚至可以叫他扮乌龟——当然,这样做是很无聊的,我们的万俟三小姐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但是,她至少可以趁机问问他这些日子的神出鬼没是所为何来,以及枕头下面的那张王府地图究竟有什么玄机吧?

  可她居然什么也不问,什么都不要,只是要他伸出左手而已!

  这简直是浪费大好机会,简直是暴殄天物!

  沈迦蓝好像也怔住了,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奇怪的表情,似是轻松,又似是好笑,还有一抹不易觉察的狡黠和促狭,慢吞吞地问道:“就这样?”

  “嗯嗯,就这样……快啊!快伸出来!”万俟菀满脸的迫不及待。

  天知道她已经快好奇死了,认识这么久,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用左手呢!有好几次,在和璟鸾聊天时,她曾对此事做出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是不是残废了?是不是生得特别丑陋,比如说六指什么的?甚至,是不是戴着情人送的定情戒指,因怕受到磨损,所以从来不用?其奇思妙想之丰富,每每都能令璟鸾笑破肚皮。

  然而,猜测再怎么离奇有趣,也只是猜测而已,在没有亲眼看见他的左手到底是什么样子之前,她的心永远是痒痒的……

  “既这么想知道,直接叫他伸出来看看就是了。”璟鸾曾这样说过。

  “万一他不肯呢?”

  “只要是你提出来的,他断无不肯的道理。”

  “那就更不行了……”万俟菀还是摇头,“万一他真是因为那只手有什么缺陷才从不示人的,我这么做不就等于仗着身份地位去强迫他自曝伤疤?那也太过分了……”

  “哦哦,我明白啦,原来我们的三小姐也懂得替别人着想了呢!”璟鸾笑了。

  万俟菀不知道这是否就算替人着想,她只知道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尊重,她虽然很任性、很自我,可她决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刻意伤害别人。

  但是倘若那个人对不起她在先,而作为一种补偿、道歉的方式,她认为伺机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就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了。

  俗话说:爬得越高、跌得越疼;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此乃亘古不变的真理。

  对于沈迦蓝的神秘左手,万俟菀期待了那么久,作出了那么多的猜测,可她真的没想到,他的左手竟然是这样的!

  如果她早知道是这样,她宁可利用这个机会让他去扮乌龟!

  毕竟,让沈迦蓝大扮乌龟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能遇上的,而他的左手,却实在太普通——

  光滑的皮肤,不过比别人颜色略黑一些;

  笔直的五指,不过比别人的更修长一些;

  凸起的关节,不过比别人的更有力一些……

  总而言之一句话:沈迦蓝的左手,也许比大多数人的左手都要稍微好看一些,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点也没有。

  万俟菀失望得整张脸都垮下去了,嘴唇动了几下,忽然抬头望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先淡淡地开口了:“反悔了?”

  万俟菀立刻点头,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迟了。”沈迦蓝朝她一笑,把手插回兜里。

  这只左手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却好像还是很不习惯让它暴露在外似的。

  “喂喂喂!”万俟菀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方才对我……对我那样无礼,就拿这么个东西给我看看,便算与我扯平了么?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是你说要看我的左手的,我的左手就是这么个东西。”沈迦蓝一本正经地道,“做人得言而有信。”

  “言而有信是什么东西?从没听说过……”万俟菀越想越亏,简直把个肠子都快悔青了,索性耍起赖来,正开动脑筋寻思着如何才能逼他接受自己的“言而无信”,便在此时,一个刺耳的声音远远地从后殿传来:

  “啊——”

  这声音,尖锐得语言不能形容,直欲撕裂黑夜、钻破人的耳膜。

  万俟菀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光听这声音已经完全能够想象到,那人定然是用尽浑身力气发出这一声喊的……最为诡异的是,这一声“啊”的尾音拖得极其悠长,到了快消逝时,竟陡然转为“哈哈哈”的大笑,而且笑得不知道有多开心、多疯狂。

  是的,疯狂。万俟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疯了。

  然后,她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声音,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虽然因为狂笑,已经几乎听不出来原本的声线,但还是隐隐觉得耳熟,竟好像是……

  “义母!”她蓦然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主沈迦蓝的胳膊,“是义母啊!”

  沈迦蓝眼内精光一现即没,唇角一勾,道:“过去看看。”

  当即双双奔出门去,越接近后殿,耳中狂笑声越发清晰明了,绝对是定南王妃没错。

  她身子尚未痊愈,多站立一会都感觉吃不消,此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这样一刻不停歇地大笑,嗓音明明已经声嘶力竭,仿佛下一瞬声带就会撕裂、磨出血来,却还是一声接一声地笑个不停。

  冬季昼短夜长,下人们明日一早就要上工,本就歇息得早,何况此时已至亥时,整个王府寂静一片,唯独那疯狂的笑声响彻夜空,久久不散,说不出的诡谲、瘆人。

  万俟菀心急如焚,倒也顾不上害怕,跑得飞一样的快,刚冲进正殿大堂,便听见西边传来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哭叫。

  北方有句老话叫“有钱不住东南屋”,意思是一个院子里,北边和西边的屋子是最好的,只有一家之主才有资格住。

  定南王妃的寝室,便在西稍间。

  与前殿一样,后殿的结构也是大堂在正中,两边分别是东西次间,各自接着东西稍间。

  此刻,西次间的大门正紧闭着,透过镂空的花梨木门,隐隐可见里面烛光乱晃,人影憧憧,纷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有人在哭,有人在喊,有人在劝,显然事态已经完全失控。

  万俟菀心里顿时“咚”的一声,紧绷着脸便要往里冲,沈迦蓝眼明手快,一把勾住她的腰,“等等!”

  “等什么啊?放手!义母她……”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沈迦蓝将她往旁边一推,右手挥出,只听“砰”的一声,屋门连带着两边的窗户轰然塌陷,木屑四下飞溅,墙灰簌簌而落,万俟菀就是想往里冲,也无从下脚了。

  “沈迦蓝!你吃拧了吧?”她气得捏拳就去捶他,“我有手有脚,会开门,你犯得着这样大肆破坏么?”

  “透透气。”沈迦蓝的回答言简意赅。

  万俟菀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条人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塌陷的大洞里冲了出来,一边“哈哈哈”尖笑着,一边鬼魅般地擦过她的肩头,张着双臂向大堂跑去,口中不停念叨着:“我来捉你了……哈哈哈……你别跑啊……哈哈哈……你不是要我陪你玩么……”

  此人动作实在太快,万俟菀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时,已仅能看见她的背影。然而,虽没看清脸,但声音却错不了的——却不是定南王妃是谁?

  “我的天……”万俟菀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心里直道这不是见鬼了么,义母这动作身法哪里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妃啊,简直是个武林高手!

  就在这时,又有三四名婢女从大洞里冲了出来,嘶声大喊着朝定南王妃追去,万俟菀心念电转,只一瞬便决定还是先问清楚情况再说,便一把揪住最后一人的胳膊,也顾不上看是谁,张口便问:“怎么回事?”

  那人不提防门外还有人,冷不丁被一只手抓住,当即骇得尖叫一声,转脸见是万俟菀,马上又露出欣喜之色,犹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扑上去语无伦次地喊道:“三小姐!三小姐!王妃她着魔了……这屋里有鬼,有鬼!王妃被鬼附身啦……快!快!您快救救她!”

  “你嚷什么!”万俟菀的声音陡然一厉,就着屋内透出的昏黄烛光一看那人的脸,皱着眉道:“荷衣,怎么是你?你也跟了王妃有五六年了,怎么遇事还这般沉不住气?什么着魔了、鬼附身了,这种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么?好了,冷静点!告诉我,刚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荷衣被她一叱,这才稍稍镇定了些,睁着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吃吃地道:“婢、婢子也不知道。婢子是听见王妃的叫声,和挽绿她们一起赶过来的,那时王妃已经这样了,又笑又叫的,还满地转圈,好像在追什么人……”

  “谁?你说清楚,义母在追谁?”

  “婢子不知道啊!”荷衣急得都快哭了,“屋里就我们几个人,可王妃根本就不理睬我们,口中所说的话,我们也完全听不懂,就、就像房里还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似的……”

  万俟菀的心沉了下去,只从荷衣这几句话里已经预见到,鬼魅之说又要于王府中大肆流传了,只是这一次,恐怕再残酷的刑罚也难以压制下去了。

  该死的,这才太平了几天呐!那恶鬼究竟想干什么啊?她心里暗骂,口中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好像是‘那个人’忽然走了,王妃便也要追出门去,她的力气不知为何那么大,我们几个都拦不住,可她这番模样,我们怎敢让她出去,只好把门栓住在屋内与她周旋,谁知后来窗户却突然塌了,我们还来不及反应,王妃便已冲出去了。”

  万俟菀听到这里,已知事态紧急,目前最关键的便是别让更多的人看见义母此刻的模样,为今之计,只有先让沈迦蓝把义母制住,再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于是扭过头去,刚喊出一个“沈”字,声音已陡然卡在喉咙中。

  因为,她的身后根本就没有人。









螳螂捕蝉



  


  万俟菀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不愿意相信。

  沈迦蓝他居然消失了!

  在这种王妃离奇发疯、王府大乱在即的节骨眼上,他居然一声不吭地从她身边溜走了!

  这怎么可能?

  这么缺德带冒烟的事情,他怎么干得出来?!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许是气过头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呆呆的,突然,她扭回头去,死死盯住荷衣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刚才,你出来时,看没看见我身后有个人?”

  “有个人?”荷衣愣愣地回望着她,眼神起初错愕,渐渐迷茫,最后惊恐,结结巴巴地道:“三、三小姐,您是、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啦?”

  万俟菀一愕,然而很快便明白过来:敢情这怕鬼怕疯了的丫头以为她见鬼了!顿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以为见鬼那么容易啊?别地儿我不敢说,但是这里,我敢保证连一只鬼也没有,我就是想见也见不着哩!”

  “是吗?可,大家都说小柳……”

  “那是谣言啦。”万俟菀不耐烦地截口,“告诉你吧,小柳根本就不是被什么恶鬼索命而死的,她是……哎,我跟你扯这些做什么!你快回答我,刚才你出来时到底有没有看见我身后站着个人?”

  荷衣摇摇头。

  就是说,在义母她们冲出来之前,沈迦蓝就已经走了?这家伙!这家伙!万俟菀用力捏了捏拳头:他死定了!她发誓,再见到他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踢死他!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还得处理眼面前的麻烦。

  耳中,隐隐听见喊叫和惊呼声远远地传来,想必是下人们把王妃拦在外院了,正在与之周旋。她思忖片刻,沉声吩咐荷衣道:“我去外面帮忙,你留在这里把屋子收拾一下,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看见王妃屋里乱得好像打死过人似的……另外,把东厢两间房的炉子生起来,回头我要在那给义母看病,再去煮些安神汤,一会公主来了肯定用得着,义母也需要,都听明白了么?”

  “是。”荷衣点点头,嘴唇一动,大概是想向她追问有关小柳死亡的事情,但是见她面沉如水,终究还是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进了屋,然而刚走了两步便站住了,低头想了想,忽又转身把头从那个大洞中探了出去,默默地凝注着万俟菀离去的背影,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才把头缩了回去。

  经过定南王妃刚才那么一闹,屋子里乱得就像战场,荷衣受命收拾屋子,却对满地狼藉熟视无睹,只快步来到香案边,端起案上的那座螭首小香炉,用一块不起眼的油布打了个包裹,然后拎着它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西次间毗邻着后殿大堂,此刻所有人等都在前院里堵截王妃,大堂上空无一人,坟墓般的寂静中唯有惨白的月光穿窗而过,寒风阵阵袭来,吹得半掩的门扉吱呀作响,显得分外阴森可怖。

  奇怪的是,那荷衣方才在面对万俟菀时,分明是一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此刻却一丝害怕之意也无,不仅步履轻快异常,而且一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居然好像还泛着丝丝微笑。

  出了大堂的门,她径自走到左侧山墙下,两眼四下一扫,身形陡然拔地而起,眨眼间已燕子般飞上了墙,再一眨眼,已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条人影从大堂深处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处闪了出来,一袭蓝衫被月色映得有些发白,脸部轮廓清晰如刻,一双黑眸寒芒闪烁,却不是沈迦蓝是谁?

  原来他根本就没走,而是一直隐匿于大堂之内。

  “会家子啊……”

  不紧不慢地走到荷衣消失的那座山墙下,他仰面望向高高的墙头,喃喃道:“一名婢女,竟有这么好的轻身功夫,有意思。”

  言讫,他又在墙下等了一会,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整个人忽如夜枭般掠起,脚尖刚刚触及墙头,身子已低伏下去,居高临下展眼一望,但见远处河畔,一点绛色在夜幕中时隐时现。

  怎么,已走得这么远了?沈迦蓝的眉心遽然一蹙:难道她刚才翻过山墙后,竟没有藏于暗处观察有无人跟踪?看她的轻功身法,以及刚才在万俟菀面前演的那场戏,并不像初入江湖的雏啊,怎会如此麻痹大意?

  他脑中转着念头,动作却并非停止,跃下山墙,展动身形朝那条绛色身影追了过去。

  很快,他就发现荷衣的警觉性其实一点也不差。

  首先:她走得不快也不慢,无论步距还是步频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行色匆匆,也不会白白浪费时间;其次:她的神色非常平静,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鬼祟和慌张之色,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途中遇上熟人的话该如何应对;最后:她回头张望的次数很多,但表现得非常自然,时间间隔也掌握得很老到,常常给人以防不胜防之感,有一次,她刚刚回头看了一眼,还没完全把头转回去,便又转了过来……种种迹象都表明,她曾经接受过非常严格的反追踪训练,不但严格,而且有效。

  但是很遗憾,她遇上的人是沈迦蓝——给一个狐狸般狡猾的人、当了十几年影子的沈迦蓝。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身后终日跟着一个影子,沈狐也不例外。所以,在很久以前,他便开始热衷于和沈迦蓝玩一种叫做“捉迷藏”的游戏。然而,这世上有种人仿佛天生就是当好猎手的料,沈迦蓝就是这种人。这么多年以来,即使是狡黠如沈狐,也从未能成功地摆脱他超过十二个时辰以上,其追踪能力之强,可见一斑。

  所以,虽然荷衣的反追踪能力很强,警觉性也很高,但沈迦蓝始终没让那抹绛色身影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也始终没有让自己的存在惊动哪怕只是栖息于树上的一只鸟。就这样,在沿着沁秋湖绕了大半个圈后,荷衣突然毫无预兆地掉头往从云居的方向走去。

  沈迦蓝当然不相信她半夜三更跑出来转悠一圈,会什么事都没干便又回去了,事实上,他已经知道她要去哪儿了。

  ——二龙戏珠,沁秋湖畔规模最大的那座假山,整个王府最吉祥有福气的所在。

  她要去的,一定就是那里。

  他没猜错,荷衣真的去了二龙戏珠,并且钻进了一个山洞。

  虽说是一座假山,但二龙戏珠的规模却绝不亚于一座小型真山,沈迦蓝曾经数过,在它的山体上,大大小小共有二十七个山洞,荷衣进去的那个山洞,不是其中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而是最高、位置最佳的。

  就连沈迦蓝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又秘密又重要的私会场所,它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首先,它是单独存在于山顶处的,周围没有一个山洞与其毗邻;

  其次,它的洞口正对着假山入口,而且居高临下,如果洞中已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洞外,那么任何人想靠近这个山洞而不被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此洞的背面上山,而它的背面,却恰好是二龙中身体扭曲得最厉害的那条龙的龙身所在,整面山体呈弧状,上下内收,中间凸起……懂行的人都知道,这种山形是最难攀爬的,甚至比绝壁还难。

  沈迦蓝轻功卓绝,但他毕竟是人不是鸟,无法胁下生双翼,一飞冲天。二龙戏珠,他能上去,只是需要时间。

  问题是,他的对手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如果他攀顶的时间超过一炷香,只怕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荷衣和她的同伙说再见的声音。

  然而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你虽然明知也许会白费力气,也一样得去做的。

  所以,最终沈迦蓝还是上去了,出了一身薄汗,气息也略显粗沉。

  虽然心急如焚,他却还是先将呼吸调整了一下后,才小心翼翼地一块岩石后跃了出去,落于那个山洞的上方,脚步轻如狸猫,并未震起半点微尘。

  是夜月色清冷,斜斜地从他身后照来,长长的影子在身前。他知道,凭荷衣的谨慎小心,一定会守在洞口随时留意有无别人上山,若自己太过靠前,必然被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于是找了个适当的位置,伏下身去,将耳朵贴在石壁上——

  “袍子的事儿,你可得勤催着些,就快过年了,仔细误了事儿。”

  是荷衣的声音,地道的京片子,浓浓的卷舌音,仿佛带着傲慢之意。

  “放心吧,娘,误不了的,我昨儿个还去找那裁缝了,年前准保做得!”一个男人接口道,听声音,年龄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左右,而荷衣,却最多不超过十八岁。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喊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为“娘”,这不是太奇怪了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喊?是玩笑,还是戏谑?抑或是……其他一些原因?

  “嗯,那就这么着罢,我回去了,那边还一堆事儿呢。”

  “路上留心,我等你走了再下去。”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轻轻的脚步声旋即响起,渐行渐远,终不可闻。

  沈迦蓝知道是荷衣下山去了,连看都不去看,只静静地等着,过了大约一刻钟,又是一阵脚步声传入耳膜。

  来了!

  沈迦蓝精神一振,更低地伏下身去,目光却轻轻抬起,紧盯着前方某点——那是下山的必经之路,此刻他的位置太靠后,唯有等那男人走到那时,他才能看见他。

  他必须看见他,不是因为得知道他是谁,而是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的一个猜测。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的背影如期映入眼帘,身着一袭灰衣,料子和样式都很普通,做工却十分精致,说明此人本是很讲究穿着的人,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能穿得太光鲜,却又不肯太委屈自己,于是只能在手工上花点暗功夫……

  果然是他!

  沈迦蓝的眼中乍然划过一抹亮得惊人的光芒,虽然只一霎便流星般陨落在幽黑的瞳仁中,却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摄人心神。

  他看着那男人的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已在视线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与夜色溶于一体,再也分辩不出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要吐尽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沉块垒,然后翻过身去,就那样仰面躺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抬手,他掩住自己的眼睛,低低地、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

  终于!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这个弥天大谎、惊天阴谋的神秘面纱终于彻底被揭开,动机、目的、方式、手段,一切的一切,都已清楚明白,真相已经浮出水面,胜利已经唾手可得,而反击,迫在眉睫!

  自从进入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罗织着一张巨网,他精心布局、细心安排、必要的时候还推波助澜,而现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等待已久的收网的时机,终于即将来临了。他就像一名最高明的猎手,看似悠哉游哉,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其实早已暗中部署好了一切,他一步步地、耐心无比地把猎物诱入陷阱,无论经过有多复杂、过程有多艰辛、等待有多漫长,他一一忍受,为的就是最后的一击即中!

  是的,他必须一击即中,因为他的对手握有一样他不得不惧的武器,倘若他不能完胜,给对手稍以喘息、反击的机会,倒下的就将是他。

  他不能倒下,因为这一次的倒下,他失掉的将不仅仅是生命,而是其他一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从灵魂深处渴望着的东西。

  幸好,快了……很快,这一切就能终结。他会竭尽所能、尽善尽美地走完这最后一步棋,然后,最迟不过明天,他便能丢掉背负已久的枷锁,用一个全新的自我,去追寻那样从灵魂深处渴望的事物。

  一念至此,他的心竟咚咚狂跳起来,脑海中犹如万马奔腾,轰隆作响。他不禁想苦笑,可真正笑出来时,心中却满怀喜悦与期待。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他从来不会提前享受喜悦,一切尚未切实握在手里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虚幻的,毫无意义的,他总是习惯于到了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所有变数都已不可能存在的时候,才慢慢地去体味那份快乐和满足。可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即将拥有”的念头而心跳加速,是因为,那份渴望太强烈了吧?强烈到只是憧憬一番,已经足够令他心旌摇动。

  好了,沈迦蓝,现在的你,简直就像个少不更事的惨绿少年!他在心底笑骂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现在就开始高兴似乎还嫌太早了一点,如果你此刻能够站起来,去做你该做的事,明天等着你就是实实在在的喜悦,而不是憧憬了。

  是的,一切就在明天。

  “明天……”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充满着无尽希望、承载了无限喜悦的字眼,睁开眼睛,看向天际——

  月已中天,夜色深沉。可是,再浓的夜色,终将被曙光取代,夜既已降临,明天还会远吗?

  他霍然从岩石上一跃而起,因为心情格外舒畅,内力流动于四肢百骸,一时不加控制,竟差点窜到另一侧的岩壁上去,莫名其妙地,他又想笑,然而毕竟是深沉内敛惯了的,偶尔的放纵,无妨,一再的肆意,便连自己亦不允许了。

  当即强行收敛心神,下到那个山洞,点起火折子,着实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了被荷衣扔掉的东西——一堆香灰。

  其实在这个案子里,物证并不重要,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用帕子包了一些香灰,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把山洞彻底翻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错漏了,这才转身离开。

  下得山来,他隔得老远就看见从云居内外灯火通明、车马林立,熊熊火光中,无数丫环侍女正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仿佛在搬什么东西。

  他皱起眉,旋即又松开,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一名锦袍男子正站在一旁监督众人搬东西,转头见了他,忙上前打了个千道:“沈公子。”

  “徐执事。”沈迦蓝冲他点了个头,目光四下里一扫,“这是……要搬家?”

  “是。您还不晓得呐?出事啦!这地方啊,没法儿呆了……”徐执事叹了口气,“刚才公主和我们方总管商量,说是要连夜迁往郊外别苑。”

  动作倒快。沈迦蓝笑了笑,颔首道:“那我进去看看,失陪。”

  进了院子,沿着小池塘一侧的回廊向左,刚走到尽头的月门处,一抹鲜红便闯入眼帘。

  是万俟菀。

  她就坐在从云殿前的一个小花坛边上,坐得很端正,腰杆挺得笔直,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月门,见他出现,她的眼睛陡然一眯,然后,又慢慢恢复了正常,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那目光,几乎是深恶痛绝的。

  他倚着门站住,冲她笑了笑。

  她不吱声。

  他歪起脑袋,又冲她一笑。

  她还是不吱声。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她身前极近处站定了,然后蹲下身去,双目平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解释,听么?”

  她瞪着他,好半晌,霍然张开嘴,大概是想骂他的,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听。”

  他眼内迅速充盈起笑意,声音愈加柔和了几分,“外面冷,进屋再说好不好?”

  低沉的声线,恍惚中仿佛连无边夜色都为之轻颤起来。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他不过失踪了一个时辰而已,可怎么,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意,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姿势……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面对这样一个他,她的心跳居然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五脏六腑中似乎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在流窜,暖醺醺的,懒洋洋的,好像喝下了醇酒一般。

  这感觉降临得是如此莫名,又如此强烈,迅速将她心房挤满,刚才的怒意和愤懑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你还知道外面冷啊?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腿都冻麻了!”

  她撅着嘴说,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口气怎么那么像撒娇,不禁大窘,忙不迭地抬手去捶自己的腿,以表示自己是真的腿麻了,不是在跟他卖娇。

  然而,刚捶了一下,她的动作就顿住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是整个人都呆掉了。

  因为,她的手——她那一直莹白如玉的手——居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紫色。

  黑得发紫的那种紫。

  开什么玩笑?她眨眨眼,又皱皱眉,把那只手朝沈迦蓝面前伸过去,好像很奇怪、很纳闷似的说:“你看……”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她突然发现沈迦蓝的脸色已变得苍白。

  她一直嫌他面部表情极度匮乏,总是淡淡的好像白开水一样,此刻见他的脸色在刹那间惨变如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得意、开心,正想损他两句,视线里他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就和周遭的夜色树影模糊成了一片,犹如落入清水中的颜料,袅袅晕染,层层氤氲……

  活见鬼!她心里倏地冒出这三个字,然后——意识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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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绝望如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恶意的手调慢了。

  又或许被调慢的是他的心跳。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对自己举起那只乌黑发紫的手,眼睁睁地看她的瞳孔急速收缩、再扩散,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倒向地面……向来引以自傲的机敏迅捷的反应,在这一刻竟统统消失不见。

  他无法作出一丝应有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数着自己慢得不可思议的心跳:

  “扑——通!”

  “扑——通!”

  ……

  ……

  一共七下,他记得很清楚,从她说“你看”到她倒下,他的心一共跳了七下……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她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般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心里的某根弦也随之“噌”地崩断了。

  那根弦里面藏着千万条细丝,弦一断,那些细丝便猛地回抽、反弹,狠狠抽在他的心肝脾肺上,道道见血,痛得他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冷汗冒出鼻尖的一瞬,他整个人如遭雷殛似的一震,意识霎时恢复清明,抬指疾点她手臂大穴,打横抱起她,脚尖一点,人已窜出。

  后殿的东厢房!

  她是在那儿给王妃看病的,那儿就是她最后呆过的地方,他要去后殿!

  从前殿到后殿,即使是步履蹒跚的耆耆老者,也用不了半盏茶的时间便能走到,他轻功卓绝,此刻又施以全力,自然快若流星,但这一段路,还是成了他这一生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终于,后殿的大门已在眼前,他身若惊鸿,直掠而入。

  东厢房的房门紧闭着,两名垂髫丫环站在门外。

  他不想说话,更没时间解释,肩头一撞,屋门霍然洞开,临窗一张坐榻,他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万俟菀放在榻上,一手扣住她脉门,一手探至她鼻下。

  其时,定南王妃早已服下安神的药物,在里屋沉沉睡去,璟鸾与杏儿、荷衣等几名大婢女均守在榻前,听到外面的巨大响动,忙一齐冲了出来。

  一看万俟菀的模样,璟鸾顿时把脸都吓白了,惊呼一声便扑了过去,抓住万俟菀的胳膊晃了两晃,一迭声问:“怎么了?她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为何……”

  话还没说完,便觉眼前一花,却是沈迦蓝突地站了起来,然后,就听“铿”的一声,银色光芒乍然掠起,刺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别过头去,而等她再度转过头、睁开眼时,她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肤色古铜、骨节遒劲的手。

  ——沈迦蓝的左手。

  自相识之初至今,璟鸾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使用左手,心头,顿时一阵剧震。

  因为,他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银光照人、刀身弯曲如新月的弯刀。

  就在这一刻,长久以来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问有了答案,璟鸾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将自己的左手隐在腰间,那是因为:他的刀在那里。

  ——在他的腰侧,在他的衣服下面。

  他是时时刻刻与危险为伍的人,当致命的危险降临时,他惟一能够倚靠的就是他的刀,所以,他的刀在哪,他的手就在哪,须臾不离。

  他只会在一种情况下使用这只手,那就是:他的刀必须出鞘时。

  而今,手已伸出,刀也已出鞘,那道薄得几乎只能看见一线寒芒的刀刃,正贴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那人的脖子,已被冰凉的刀锋激起颗颗寒粒。

  而那个人……那个人——璟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居然是荷衣!

  十四岁就跟在母妃身边的荷衣!

  刚进府时,连打碎一个盘子都会吓得瑟瑟发抖的荷衣!

  沈迦蓝为什么要突然对她发难?而荷衣的眼神……璟鸾倒抽一口冷气,荷衣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奇怪?

  好像很惊讶、很意外,但是——没有害怕!

  她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可她居然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一个渺小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婢女,当生命都受到威胁时,她哪来的这份镇定?

  “到底出了什么事?”

  璟鸾蓦然叫出声来:“沈迦蓝!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沈迦蓝没有理她。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一刻,他的眼睛,已布满血丝。

  他就用这样一双红得活像嗜血恶魔一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荷衣,然后一字字问:“什么毒?”

  荷衣冷冷地回望着他。

  “她中的是什么毒?”他再问,嗓音嘶哑得好像下一刻便要喷出血来,“我不会让你死,但如果你不说,我会让你非常、非常痛苦,你想试一试么?”

  荷衣的回答是闭上了眼。

  沈迦蓝的心“咚”的跌入深渊,手中的刀锋竟轻轻颤抖起来。

  “几个字,只是几个字而已!你说了,我就放你走,并且保证绝不会有人追究,你一根寒毛都不会少,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钱,我……”沈迦蓝的声音蓦然卡住,再响起时,已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我只想知道她中了什么毒,只是几个字而已。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荷衣轻叹一声,睁开了眼。

  “还有什么?”她静静地问他,唇边居然好像带着一丝笑,“威逼、利诱,高压、怀柔,你都用尽了,你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接下来,你是打算一根根切掉我的手指,还是一片片割下我的肉?”

  沈迦蓝的呼吸骤然加重,突然上前一步,使刀锋更紧地贴住她脖子上的大动脉,低吼:“你想要这些?你想要?回答我!你是不是想要我那样对你?”

  “我不想。”荷衣平静地回答,“而且我也很清楚:那种痛苦,没人能受得了。”

  她忽然顿住,慢慢扬起眼,用满怀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轻声说:“但我至少能忍到她咽气。”

  轻轻的一句话,窒住了沈迦蓝的呼吸,他的世界,骤然坍塌。

  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他的眼神变得空泛无比,眼角、嘴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无意识地抽搐……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那么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你会得到最直观的感受。

  就在这时,璟鸾突然扑了过来。

  “荷衣!荷衣!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想告诉你,那都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你能救菀儿是么?那你救救她,她快死了,你救救她!只要你肯拿出解药,我向你发誓过往的一切全部既往不咎,我……”

  “公主。”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荷衣打断了。

  微笑地看着璟鸾,她彬彬有礼地说:“你真蠢,真的。就当我拜托你了,你自己蠢也就罢了,能不能别把别人也想得跟你一样?喏,这位沈公子就比你强多了,从一开始他就只追问我那是什么毒,而不是问我要解药,为什么你都不想想这是为什么?一个下毒的人,有可能把解药带在身上么?或者换句话说,我想毒死的是她,又不是我自己,要解药干嘛?就算我藏得再好,也难保被你们找到啊,是不是?你以为我会给你们这样的机会?”

  璟鸾这一生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但她已经顾不上生气了。因为她已被荷衣的话震住了。

  用毒之人,鲜少有不为自己准备解药的,因为没人比她们更了解毒药的可怕,所以总是习惯有备无患,可荷衣呢,为了不给她们救万俟菀的机会,她竟一点解药也不准备!

  万一她不小心把毒药抹到自己手上了呢?难道为了杀万俟菀,她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菀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你非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她根本什么也没做啊!”盯着荷衣的眼睛,璟鸾颤声道,“荷衣,你认识菀儿也不止一两年了,你凭良心说,她平时待你怎么样?她有跟你们摆过一丝一毫的架子么?你喜欢吃她家厨子做的糯米糕,哪次她来不给你带点?你看看她,荷衣,看看她!她现在还有气!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就当行行好,告诉我们,你到底给她下了什么毒?”

  荷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坐榻上的万俟菀——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她蓦然叹了口气,居然好像也有点难过:“公主,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其实这位沈公子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真正对我构成威胁的人,是他。我该毒死的人,也是他,而不是……不是三小姐。只是,太迟了,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怎么会迟?她还活着呢!你可以救她的,只要你愿意!你就发发慈悲吧!”璟鸾见她把对万俟菀的称呼重又改回了“三小姐”,心中不禁燃起希望的火焰。

  “我不能……”荷衣垂眼喃喃地说,可下一瞬,便又霍地把眼睛抬了起来,大声道:“我不能!我失败了,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主公不会饶恕我,但那最多就是个死罢了!可我若是帮你们救了万俟菀,我的行为就会被视为背叛,我的家人就会因我而死!我对你们慈悲,谁对我的家人慈悲?”

  主公!

  璟鸾脑中轰然一响,这才想起凭荷衣一个小小的婢女如何能搞出那么多事来,她的背后,自然是有一个主使人的,而这个人不但掌控着她,还掌控着她的家人!

  这就是荷衣无论如何也不放过万俟菀的原因——她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不能!

  也就是说,菀儿她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她与万俟菀自幼结识,情同手足,这一念头一经浮现,心头顿时一阵大恸,本能地拒绝接受,不停地摇头道:“不,荷衣,别这样,你的家人不会有事的,我们会想办法……”

  就在这时,沈迦蓝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别说了,公主,你在浪费时间。”

  璟鸾愕然转头,正触及他的眼神,冷酷中带着死一般的平静,无以言表地骇人。

  而他,已把目光投向了荷衣,面无表情地道:“你刚才喊了她一声三小姐,冲这一点,我给你全尸。”

  音犹在耳,刀锋横抹,“呲”——鲜红的血喷射在半空,铁锈味顿时弥漫开去。

  他杀了她!

  他真的杀了她!

  他居然就这样杀了她!

  璟鸾不知道自己的思维断裂了多久,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个死人,无法思想、无法言语,甚至无法呼吸。直到被荷衣的突然死亡惊到呆若木鸡的几名婢女蓦然回过神来,齐齐发出惊恐之极的尖叫,她才怵然回神,张口第一句话就是:“住口!”

  用眼睛狠狠瞪住那几个大张着嘴巴,却再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的婢女,她色厉内荏地道:“嚷什么?你们给我仔细听着——荷衣平素不满王妃管教,挟怨生恨,多次装神弄鬼以致王妃受惊抱恙,还妄图毒杀三小姐,事败后含愧自尽!她完全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得再于府中提起这个人,否则家法处置!都听明白了么?”

  几名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道:“是。”

  “那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叫侍卫进来处理尸体!”

  婢女们慌忙喊来侍卫,搬尸体的搬尸体,打扫的打扫,不一会,屋内便恢复了原样,若非坐榻上还躺着一个万俟菀,直教人以为刚才的一切是不是做了场噩梦。

  直到所有无关人等全都退下,璟鸾一直紧绷的神经才遽然松懈下来,整个人都为之一软,差点倒了下去。

  沈迦蓝及时伸手架住了她,把她扶到一边的椅子里坐下,沉声道:“公主,听我说……”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璟鸾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的脸,“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杀了她?她死了,菀儿怎么办?菀儿不能有事,你知不知道?她不能有事的!”

  “公主。”

  “是我劝说母妃去她家求助的,是我把她拖下水的!如果不是我,她根本不会遇上这种事,是我害了她啊……”

  “公主!”沈迦蓝的嗓音没有提高,语气却陡然严厉起来。

  璟鸾受惊般地抬头。

  “冷静点。”沈迦蓝的语气恢复了正常,“这毒很厉害,但并非立刻就会致人死命,我们还有可能救回她,但前提是,你得冷静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男人的神经实在如同铁铸,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他刚刚才杀了一个人,可神态居然还是那样沉着。

  璟鸾本已心乱如麻、六神无主,见他如此冷静,脑中不由闪过一线希望,心道:他比任何都关心菀儿,既然他这么说,也许菀儿真的还有救也不一定。于是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道:“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首先,我需要两粒九转护心丹,不要民间药坊私配的,一定要大内秘制、皇族专用的那种。”

  九转护心丹素来被誉为“万金丸”,意思是万金难求一丸,乃延年益寿之无上佳品,尤其是大内秘方配制出来的,更被坊间传为有还魂续命之奇效,历来只有于国有功的大功臣才有幸能得皇上赏赐一丸半粒。

  沈迦蓝一开口便要两粒,这也就是在定南王府了,若在别处,还不将人吓死过去!

  璟鸾果然眼都未眨一下便命人去取了。

  沈迦蓝接着道:“第二,麻烦公主派人去太医院请一位善于解毒的太医来。”

  “让我想想……嗯,李太医!太医院就数他最精于解毒,我立刻派人去请。”

  “最后,”沈迦蓝忽然放慢了语速,一字字道,“请公主好好回忆一下,刚才她都动了哪些东西?告诉我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拿手去碰。”

  璟鸾脸色一变:“你怀疑她是在这屋里中的毒?”

  沈迦蓝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这一晚,只有刚才那段时间我不在她身边。我……”他突然好像有点呼吸困难,停了一停才道:“我本来应该陪在她身边的,可我走了。”

  看着他悄然捏紧的拳头,璟鸾心头一阵恻然,忍不住安慰道:“别这样,方才你不是也说了,她还有希望。李太医是解毒圣手,只要他一到,查出她中的是什么毒,一定能把她救回来的。”

  “嗯,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有事的。”沈迦蓝垂眸道,“只是解毒不同于治病,仅凭四诊无法准确判断她究竟中了什么毒,必须找到毒源。我们早一点找到,为李太医节省点时间也是好的。”

  “不错……”璟鸾回想一番,道,“我到的时候,菀儿她们刚好制服住了母妃,我们把母妃扶到里屋歇下,菀儿便开始为她诊脉了,诊了很久才出来,在这儿……”她指了指坐炕上的一张方几,“开好了药方,然后就说在屋里闷得慌,便出去了。”

  “在里屋时,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碰过,而公主没碰过的?”

  “她坐的椅子算不算?”

  “她中的毒在手上,只有拿手碰过的东西才算。”

  “那就没有了。在里屋时,除了替母妃诊脉之外,她并未碰过别的东西。”

  沈迦蓝点点头,吸了一口气,转眼瞧向坐炕上的方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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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相



  


  方几并不大,靠里的位置上立着一个笔架,其中一只钩子上已空了。

  笔架下面摆着一摞纸,旁边有一只形状古朴的砚台,一只细毫毛笔,搁于其上,笔尖的墨汁业已干透。

  沈迦蓝盯着纸和笔,缓缓道:“墨,自然是丫环们磨的,这纸……”

  “也是丫环拿好了的。”璟鸾的反应倒也机敏,话音刚落便转身冲门外唤道,“挽绿?”

  “嗳!”屋门应声而开,一名绛衣婢女走进来,步伐稳健,面色如常,并无半点异样。

  璟鸾看了她一会,又看看沈迦蓝,他正盯着搁在砚台上的那只笔,仿佛已盯得出了神。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紧,转头对挽绿道:“没事了,你出去吧。”

  墨和纸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也就只有笔了。

  璟鸾只觉满嘴发苦,走过去道:“荷衣算准了菀儿给母妃看完病后,会来此开方子,便在笔上下了毒……我不明白,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是菀儿?她到底做了什么让荷衣一定要她死?”

  “只是说了一句话罢了。”沈迦蓝轻轻在万俟菀身边坐下,执起她的手,去察她的脉象。

  “什么话?”

  “小柳根本就不是被恶鬼索命而死的。”

  “她跟荷衣说了这句话?”璟鸾呆了,“你既然在她旁边,为何不阻止她?”

  “我当时躲在暗处,一心只想把握这次机会,早日了结此事,所以……”沈迦蓝摇摇头,看着万俟菀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只觉一股钻心的痛从五脏六腑深处伸展蔓延,“是我大意了,我以为今晚我是一只黄雀,谁知那只螳螂才是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璟鸾心中乍然裂开一道细小的裂缝,仿佛有什么东西跑了出来,又有什么东西灌了进去。她似有所悟,却又不敢全然相信,试探着道:“你是说,你早知道荷衣有问题,所以躲在暗处观察她?那么,你难道……难道……”

  “是。”沈迦蓝静静地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道,“我早知道今晚王妃会出事。”

  璟鸾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感到天旋地转。她挣扎地、勉强地、甚至带着点哀求地说:“你在开玩笑,是不是?沈迦蓝,你在跟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我确实早知道了。”沈迦蓝的语气平静如旧,“更准确一点说,今晚的事,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什么?促成?”璟鸾困难地问。

  “对。我故意建议你当众施刑,用高压手段阻止闹鬼之说大肆盛行,逼得荷衣她们不得不将采取非常手段,再一次对王妃下手。我一直在等,所以,今天上午厨房的人把膳单拿给我看过后,我就知道晚上肯定会出事。”

  “而你却一个字也没说!?”璟鸾蓦然冲他喊了起来,“你洞彻先机,你无所不能,你聪明,你厉害,我们所有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任由你摆布!为什么你不说?你要是告诉我们,哪怕只是让我们有所准备,菀儿也不会这样了!你行,沈迦蓝,你真行!你行到害得菀儿中了毒,躺在那儿就快死了!”

  接下来的一瞬,她看见了这一辈子再也忘不掉的痛苦眼神。

  她从来、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睛里能够承载那么深、那么重、那么浓的痛苦,有那么片刻,她甚至怀疑沈迦蓝是不是就要死了,一个人的身体,何能承受那么多痛苦?他下一刻便会死掉了!

  而这世上,唯一比看见一个人如此痛苦更难受的,就是看见一个曾经比山还坚毅、比铁还刚强的人被巨大的痛苦所击倒。

  她立刻就后悔了,发疯般的后悔。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迭声地说,冲过去握住他的手,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我不是有意的,请你相信我,请你、请你原谅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那,可她的感觉却好像已过了几辈子,沈迦蓝终于有所回应。

  ——他推开了她。

  “是的,她现在这样,我要负全责。”他说,声音居然冷静得出奇,“你没说错,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沈迦蓝……”

  “时间无多,在九转护心丹拿来之前,我必须把一切由始对你交代清楚。刚才我们说到哪了?”

  璟鸾说不出话。

  她对他讲了那么过分的话,可他,只一心想把真相告诉她。因为,这是菀儿的希望吧?他只是在完成菀儿要他做的事,除了菀儿,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永远竖着一面心墙。

  她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那种硬生生喝下一口冷茶的感觉,恍惚间,一颗心儿凉透。

  终究是不能比的……她知道。

  也好,她是位公主,注定不可能,现在这样早早地断绝了念头,也好。

  她慢慢转过身,手扶着桌子坐了下去,吸口气,再呼出去,将那副沉重的、庄严高贵的面具重新挂在脸上。

  “刚才我们说到其实你早知道今晚会出事。”她说,声音已恢复到和平常一个样,“为什么你把我们大家全瞒在鼓里?”

  “因为我不认为你们知道了实情,会同意让王妃冒险。”沈迦蓝直言不讳,“王妃第一次出事是在上个月,时间太久了,足以让荷衣她们毁灭一切证据,我必须刺激荷衣她们再一次动手,这样才能找到突破点。”

  “比如?”

  “比如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王妃屋里的几个婢女中,肯定至少有一个有问题,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现在,我知道了。”

  “等等,你怎么知道母妃的婢女有问题?”

  “还记得那天在万俟家大堂上,王妃跟我们描述她初次遇鬼的经过,是怎么说的么?她说‘昨晚我歇得比平常迟,近三更才睡下……’请问公主,王妃平日的饮食起居是否很有规律?”

  “当然。”

  “那她那晚为何会何到了三更才歇下?”

  “这……”璟鸾一怔,“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进府的第二天,我便在替王妃针灸时问过她了,她说是因为晚膳多进了些,怕食物絮在胃里不消化,是以特意晚睡。我又问她,想是厨子做了什么您爱吃的菜了?她说,别的倒也没什么,唯有一道清炒滑菇,清清淡淡的很是爽口,便多动了几筷子。”

  璟鸾完全不知他说这些话用意何在,正一头雾水,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过来道:“看第一张和最后一张就行了。”

  璟鸾低头看去,却是一张张膳单。第一张很明显是从簿子上撕下来的,其他的就不是了。她把第一张和最后一张拿在手上,匆匆浏览一遍——都是菜名。她再看一遍,还是没有发现……然而当她看到第三遍时,终于被她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两张膳单上,都有用蘑菇做的菜。”

  “公主再看看日期。”

  日期一张是十一月二十四,一张是十二月十三。

  十二月十三,不就是今天么?而十一月二十四,是……是……璟鸾努力回想一番,蓦然失声惊呼道:“那是母妃第一次出事的日子!她一共出过两次事,两次的晚膳里都有蘑菇,难道那些蘑菇有问题?”

  “对。”沈迦蓝颔首,“就是那些蘑菇,令王妃产生了幻觉。”

  “幻觉?”璟鸾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是说,母妃那晚所见的侏儒,以及今晚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只有人们不知道的事,没有不可能。”沈迦蓝淡淡地说。

  “可是,母妃每日所用之膳食均有专人查验,每道菜必经人试尝之后方会上桌,如果那些蘑菇果真能致幻,为何那些试尝的人一点异状也没有?”

  “他们只是试尝,吃得不够多,当然没事。”沈迦蓝语气笃定,“大自然无奇不有,有的东西叫人一碰即死,有的却需要进食到一定的分量,才会产生作用。尤其是蘑菇这种蕈类植物,多数是带毒的。比如滇边深山丛林里便生有几种蕈子,毒性极强,但因其味道格外鲜美,很多当地人还是会冒险采食,如果吃法不当,比如说没有洗净,特别是翻炒时间不够,蕈毒去除不尽,人吃了便会感觉不适,轻者发热呕吐,重者则会产生极可怕的幻觉,当地人称之为‘闹着’。一旦被‘闹着’,必须及时就医,否则因此丢了性命,也是常有的。”

  他所背负的影子身份,本就要求他对毒物相当了解,况他涉猎广泛,那些古本秘籍,这么多年来不知看了多少,说起这些事情来,自然如数家珍。

  但实际上,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些事都是闻所未闻的。

  在滇边,一个巫师仅仅是因为偶尔掌握了某种毒蕈的致幻性,便可以令当地山民将他奉若神明,其神秘性可想而知。

  璟鸾虽然身份尊贵,书也读得不少,但是这种异事,却还是头一次听说。

  对于自己闻所未闻的事,接受起来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幸好沈迦蓝说话条理分明、思路清晰,所以,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璟鸾便明白了,接过话茬道:“也就是说,倘若母妃吃的蘑菇真是某种毒蕈,而那些蕈子又炒得不够熟,那么母妃只要稍微多吃一点,便有可能中毒产生幻觉?”

  “是这样的。”沈迦蓝道,“此外,我曾见一本古籍里记载,有种俗名‘见手青’的毒蕈,食用不当的话便会使人凭空产生看见矮人或小动物的幻觉,仿佛误入小人国,这一点和王妃说的情况很吻合;其次,一般食蕈致幻,发作时间在进食后的三到十二个时辰内,从时间上看,也是吻合的。”

  “如此说来,竟真的是那些蘑菇在作怪了。”璟鸾呼出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皱着眉道:“方才你说,食蕈致幻是一种中毒症状,如不及时救治,会有性命之忧。可是,那晚母妃被侏儒吓晕后,次日清晨醒来时,身体却无任何不适,这是什么原因?”

  沈迦蓝反问道:“今晚这顿饭里也有蘑菇,而且你跟三小姐也都吃了,为什么最后却只有王妃又出事了?”

  璟鸾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道:“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你们吃的这种毒蕈,毒素进入人体后,不会主动发作。”

  其实这一点,刚开始时他也没想到,他一直以为荷衣他们给定南王妃所吃的,就是那种普通的、只要吃得够多、毒性便会自动发作的毒蕈,所以刚才看见万俟菀与定南王妃一起用餐时,他会那么不安,生怕她会食蕈中毒,遭受恐怖幻觉的折磨,谁知她蕈毒倒是没中,却因为吃得太多而引起奔豚腹痛,令他生平初次干出那样没分寸的事,把自己拉入那般危险的境地:那雪白的亵衣,那隐隐的肉色,那娇柔的柳腰,那凝冰的素骨……分明只是一个多时辰前发生的事,此刻想来,怎么却像是隔了千年万年,遥远得再难触及?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这退无可退、无可挽回的一步。

  从知道此番的对手非常善于用毒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这一刻的降临,他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慎警觉,可,还是抵不住命运的残酷。

  他知道自己已万劫不复,但他义无反顾。

  “毒性不会主动发作?什么意思?”

  耳中传来璟鸾询问的声音,沈迦蓝怵然惊觉,强行把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收敛心神道:“意思就是,这种毒蕈的毒性需要用另外一种物质去催发,就像……嗯,就像药引。”

  他顿住,从怀里取出一块包起的帕子,递给璟鸾道:“这里面的东西可以证明。”

  璟鸾接过,打开,却是一堆香灰。她凑过去轻轻一嗅,道:“是安神香。”

  “混合了某种药物的安神香。”沈迦蓝更正,“如果估计无误,晚间王妃歇下后,荷衣便在内寝室点燃了这种特制的安神香,别人闻了没事,但对体内含有蕈毒的人而言,此香便是噩梦的开始。王妃在睡梦中嗅到这种香味,体内蕈毒被催发,所以突然发了狂,让别人以为她是被鬼附身。事发后,荷衣很谨慎,特意端走了整座香炉,最后被我在山洞里发现她倒掉的这些香灰,明天公主可以人检验一下,里头绝对有问题。”

  “怪不得我和菀儿都没事,因为我们没闻到这种香。”

  “对。”沈迦蓝点点头。

  这就是刚才在王妃寝室门外,他为什么会拦住万俟菀不让她立刻进入、并且一掌打破门窗透气的原因,当时那傻丫头还骂他“吃拧了”,真是不识好人心呐。

  他脸上不觉浮起浅笑,然而转瞬便消逝了,接着说道:“同样的理由,也可以解释你刚才提出的疑问——王妃第一次中毒那天,之所以醒来后会毫发无损,就是因为荷衣趁她晕厥时为她解了毒。”

  “也就是说,那天在菀儿家里,你听完母妃的叙述,就已经确定她房里有内奸了?”

  “是。”沈迦蓝抬眼看向她,坦然自若。“我必须设局引这个内奸再度出手,而王妃,就是最好的诱饵。”

  璟鸾咬起唇,咬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道:“算了,所幸母妃她并无大碍,可我不懂,荷衣既然想害母妃,为何又替她解毒?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想干的事只有一件,这是她的目的,也是她的任务——让王府变成一座鬼宅。鬼宅里必须有鬼,所以小柳的死就成了必然。”

  “你是说,她们害死小柳,只是为了让闹鬼之说更加可信?”

  “这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她们必须让蒋二获得那个送菜的工作,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毒蕈运进府里。”

  “不错……如此一来,所有事件便都串起来了。”璟鸾连连点头,旋即横眉倒竖,“那个蒋二,居然因为这种理由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害死自己的妻子,简直不是人!”

  “既然荷衣可以十几岁便进府潜伏于王妃身边,那么蒋二也有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才会娶小柳为妻,也许他就是想娶一名在王府做工的女人,然后杀了他……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任务,完成不了的话,不但自己要死,还会连累家人,所以蒋二的行为,根本不足为奇。事实上,我怀疑这几个被挑选来完成此次行动的人,彼此之间极有可能本就存在着血缘关系。”

  “什么?”璟鸾了吃了一惊,“是一家人?”

  “也许是远亲。”沈迦蓝返身坐回炕边,再度执起万俟菀的手腕。“刚才我跟踪荷衣,听见她与同伙的对话……哦,就是那个厨子:冯远。王妃两次中蕈毒,都是吃了他做的菜。此人三年前进府时,自称是河北人,家中已无任何亲人,可他说了谎。”

  璟鸾刚想问他怎么会对冯远的情况如此了解,一段对话却鬼使神差地浮响于耳畔——

  “我倒没那么大的瘾,陪张五哥凑个手罢了。”

  “张五哥?你说的……莫非是厨房的张怀生?”

  “公主真是好记性,连家中副庖长的名字都记得。”

  彼时她和万俟菀还都感到万分诧异,因谁也想不到他竟会去和一个厨子交朋友,而现在,原因已不言而喻。

  原来他早已将一切都规划好了,何时该走哪一步棋,他算得准准的,决不会早一步,也决不会晚一分。

  唯一的一次意外,却偏偏发生在他最关心的人身上。

  璟鸾瞥了眼人事不知的万俟菀,勉强压下一声叹息,问道:“他说了什么谎?”

  沈迦蓝放下万俟菀的手,神色似乎略微有些发忡,过了一会才道:“他管荷衣叫娘。”

  “娘?”璟鸾怔住,“荷衣今年只有十八岁,怎么会有他那么大的儿子,是玩笑吧?”

  “不是玩笑。”沈迦蓝摇摇头,“但也不是真的。”

  “那是……?”

  “习俗。”沈迦蓝坚定地回答,“滇边个别地方有种习俗,称父亲为‘爹’,母亲为‘嫫’,称父方长者为‘大爹’,称母方长辈则为‘娘’或‘老太’,所以在所谓的云南十八怪里有一条就叫做‘姑娘被叫做老太’,说的就是这个。”

  “居然有这种事?称自己的姨娘为娘?”

  沈迦蓝颔首,“所以,冯远不是河北人,而且与荷衣是亲戚关系。此案中的毒蕈,以及我在小柳体内发现的阿脱卜骨利扬,均为滇边特有,如果没有猜错,荷衣和冯远,还有蒋二,应该都是被那个主使者从滇边某个偏远山区带到京城的,因为让有血缘关系的几个人去办同一件事,不但可以使其齐心合力,而且更有利于控制他们。”

  “不错,不错……”璟鸾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太可怕了,那个幕后主使人,实在太可怕了!他究竟是谁?”

  “不知道。”沈迦蓝回得干脆。

  璟鸾怔住。

  从他开始揭露真相至今,他一直是有问必答的,而且对手所走的每一步,他都清晰明了得犹如亲眼目睹,可这个问题,这个最最重要的幕后主使人之身份的问题,他居然说他不知道!

  大概是她此刻的表情太过滑稽,沈迦蓝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就像雨夜的闪电,一闪即逝,“知道了他的目的,便能了解他的动机,知道了动机,他的身份还不呼之欲出?”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是让我们家宅不宁?那样的话,最多不过是迫使我们搬家而已……”

  “那‘二龙戏珠’呢?”沈迦蓝打断了她,“此山双龙形状浑然天成,确实祥瑞非凡,我听说每年春节皇上都会亲自前来观瞻祭拜,你打算如何跟他解释,今年来不了了?”

  “其实这件事我在刚才决定迁居别苑前就已想好了,皇上问起来,就说园子正在修葺,先搪塞过去再说。”

  “嗯,搪塞过去……”沈迦蓝慢吞吞地点点头,“然后,你这边刚刚搪塞了皇上,那边就有一个良心发现的家奴告发你父王在‘双龙戏珠’的山腹里藏有龙袍王冠,不知皇上会作何感想。”

  他说到“告发”时,璟鸾的脸色已变了,说到“龙袍王冠”时,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而等他把话说完,她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龙,对于炎黄子孙而言,不仅是图腾崇拜,更是忌讳。在“双龙戏珠”里私藏龙袍,其含义远比在自家密室里布置出一个金銮宝殿更敏感,也更罪无可恕。

  这是死罪,是株连九族的莫大死罪!

  如果此等消息真的传出,就算皇上并没有在“双龙戏珠”里发现什么逾制之物,可是联系前面所说的“园子正在修葺”的搪塞之语,定南王一族,也从此休想再近龙颜一步了。

  “那个人……那个人,他这是想毁我全家啊!”璟鸾颤抖着道,“让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是九叔?还是翟大人?还是安阳王?是谁!到底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他的阴谋都不会得逞了,公主暂且放宽心罢。”

  “不不不,此人心机毒辣,恨不得灭我九族,这次失败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必须知道他是谁!”

  沈迦蓝看着她忧心忡忡的脸,仿佛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公主可派人不分昼夜监视一个人,查清楚近些年来此人每一笔数额过万的进账,谁给他的钱最多,谁就是那个幕后主使人……若嫌这样麻烦,还有个简单的法子,只是有点风险——雇佣杀手去刺杀他,但千万莫要真的下杀手,只拿言语相激,到时候他嘴里大骂之人,必是那幕后主使人无疑。”

  璟鸾听得双眼大亮,差点拍案叫绝:“谁?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是谁建议你迁居别苑?”沈迦蓝反问,“又是谁把看管菜园、送菜进府的工作派给了蒋二?”

  “方总管?”璟鸾满面喜色顿时全部消失,“他十三岁就跟了我父王啊……”

  “这唯一能说明的,就是他是几人中唯一一个后来才被收买的。”沈迦蓝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了,我已将此案的来龙去脉全部说明,剩下的事情,全看公主如何作决定了。相识一场,我有一个建议,公主你……”

  “你说,你说。”璟鸾忙道。

  “这种事,防得了一次两次,防不了三次四次,只要王爷在朝一日,争斗就永无止休,不如献出双龙,归隐田园,方得一世平安……”他说着声音便变淡变低了,“对有些人来说,这已是永世难以企及的奢望……”

  璟鸾清楚地看见,在他的脸上,有一抹凄凉一闪而过。心酸难言,她刚想说点什么,一名婢女捧着个锦盒走进房来,裣衽道:“公主,您要的九转护心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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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次心跳



  


  沈迦蓝的神思陡然有了瞬间的恍惚。

  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相信世间确有“看朱成碧”这种事的存在。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句诗、一个比喻而已,可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真的。

  因为,现在,此刻,他眼中所看的分明是璟鸾递过来的那个锦盒,可恍惚间,他却好像看见了一抔黄土。

  一抔将他从头到脚掩埋的黄土。

  强烈的窒息感刹那间将他吞没,他不害怕,只是不舍,强烈的不舍……他低头,看着静静躺于坐榻上的万俟菀,她的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她和他近在咫尺,可那分锥心刻骨的牵肠挂肚,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扯成碎片。

  他痴痴地看着她,良久,猛地一抬头,动作之突兀,令璟鸾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他已嘶哑着嗓音道:“公主,你能不能……能不能转过身去?”

  璟鸾怔了一会,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并示意那名婢女出去。

  沈迦蓝喉咙里干得好像在着火,心下却宁静得犹如白雪皑皑的千里冰原,他知道自己干了件可笑又愚蠢的事,但他这一生,什么时候都在控制着自己、压抑着自己,就只有这一次,让他放纵一回、沉沦一回……

  就这一回。唯一的、仅有的、最后的一回。

  他蓦然扭过头,俯下身,飞快地、决绝地、悲喜交集地把自己的唇,印在了万俟菀的唇上。

  多么奇妙,她的手那么冷,可她的唇却依然温热。

  这就是他要的,她的温度……

  他已经把她的温度永永远远地印在自己唇间,这一点点的暖意,已足够温暖他一生。

  不敢多加哪怕只是片刻的停留,生怕亵渎了她,更怕耽误救治她的时间,他几乎立刻便把头抬了起来。放纵时间已过,现在,让他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没有喊璟鸾,他径自走到她面前,自她手中拿过那个锦盒,挑开盒盖,但觉异香扑鼻,两颗龙眼大小的黄色药丸映入眼帘。

  他二话不说,取出一颗来便吞入腹中,目光在璟鸾略显诧异的脸上一转,自顾走到门口,语气温和地对一名婢女道:“劳烦姑娘拿一张纸和一支笔进来。”

  “是。”

  婢女很快便拿了纸笔来,应沈迦蓝的要求放到一旁的大桌子上,复告退。

  沈迦蓝运起内力在体内转了一周,未觉任何异常,这才放心地拿起余下的那粒九转护心丹,喂进万俟菀口中。

  “你……”璟鸾瞧着他,眼底一片复杂之色,“你在为她以身试毒?”

  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似的,径自扭头看着砚台上的那只笔,良久才转过头来,竟对她笑了一笑,指着放有纸笔的大桌道:“公主请坐。”

  璟鸾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纹,心头骤然生出不安。

  “看来公主喜欢站着写字,也罢。”沈迦蓝又笑了笑,毫无预兆地、轻轻松松地一伸手——竟将那只一直搁在砚台上的、谁也不敢碰的、沾有剧毒的笔拿了起来,然后端着那方砚台走到大桌边,放下,执起墨锭,一面慢慢地研着,一面清晰地道:“从中毒到毒性发作,她做了三件事,一:写药方;二:从这里走到外院;第三:等我……她精于毒术,接触的毒物多,毒素在她体内发作得自然比别人慢些,不过我内力比她强上甚多,估计毒发时间也是差不多的……”

  璟鸾已被他的所作所为骇呆了,脑中云山雾罩,直听到“毒发”两字,才遽然回过神来,冲过去尖声道:“你疯了么?那只笔上有毒啊!你竟然拿手去碰!你到底想干什么?”

  “公主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我在以身试毒。”沈迦蓝气定神闲地道,“我做影子十四年,保护沈家四少十年,未曾出过一丝差错,此番上京尚且不足月,便叫她出了这样的事,这职,失得委实有些大了。我既无法代替她,唯有自己也中一回毒……”

  “怎样?”璟鸾厉声打断他。

  她又惊又怒,早已忘了什么风度、矜持,在这一瞬,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担心万俟菀多一点,还是关心眼前的这个男子多一点。她只知道自己的自制力正在迅速地崩溃。

  “你让自己也中毒又能怎样?菀儿便会没事了?”她严厉地,甚至是愤怒地质问他,“你这是愚忠!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菀儿说得没错,你确为铁石心肠之人,不但是对别人,就连对自己也这样狠心绝情!你只图自己安心,可你想没想过,你若死了,菀儿这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她言词犀利,沈迦蓝却一点也不在意,研墨的手稳如泰山,语气也很平静,“这点公主可以放心,我若死了,她也定然活不成。”

  “沈迦蓝!你够了啊!”璟鸾气得抬起腕子指住他,她知道自己是公主,应当娴静淑仪,可是……可是看着面前这张波澜不惊的脸,她就是忍不住地怒火上冲。她忽然有些明白万俟菀的感受了,也明白她为什么要一心撵他回陌城了。

  这男人的身上有一种特质,这种特质也没什么,也不过就是能把人生生逼疯罢了。

  就在这时,沈迦蓝研好了墨。

  放下墨锭,他拿起那只新拿来的无毒的毛笔,微笑着递给璟鸾道:“毒发后,我会说一些话,请公主记录下来,等李太医一到,立刻拿给他看。九转护心丹能延续我们两个时辰的性命,倘若解药太难配,抑或另有意外发生,那么:麻烦公主将我的尸首火化,埋于京郊真觉寺门前的松树下——我是在那里被沈老将军拣到的,死后回到那里,也算完满。多谢了。”

  璟鸾的后背阵阵发凉,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微笑着交代遗言,简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沈迦蓝等了等,将毛笔又往前递了递,“公主?”

  璟鸾无法,只得接过,一咬牙道:“好!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吧,我记下来便是。”

  “现在我也不知道。必须等毒性发作以后。”

  “毒发以后?”璟鸾瞪着他,“那你就人事不知了。”

  “不会。”沈迦蓝淡然道,“我数过了,心脏跳动七下,人才会陷入昏迷。”

  话音刚落,高大的身躯遽然一晃,脸色瞬间惨白。

  “沈迦蓝!”璟鸾惊呼。

  三字出口,沈迦蓝又是身形一晃,他微喘了口气,伸出右手扶住桌子一角,入眼处,前一刻还好好的手掌,此刻已开始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变紫发黑。

  中毒毫无所察,潜伏期亦无异状,可一朝毒发,竟势如迅雷——好厉害的毒!

  “哼!”他倏地冷笑出声。

  万物相生相克,此乃不变真理,只要知道所中何毒,再厉害的毒也有法子解。只是通常来说,剧毒发作,人随即陷入昏迷,除非解毒者已经事先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否则必须先查清楚毒性,再去解毒,这便耽误了救治的时间。

  这就是他以身试毒的原因,他要利用那七次心跳的时间,说出毒性在体内发作的态势,为太医省去那最麻烦耗时的一道工序——查毒。

  呵呵,荷衣,你可以不说,但我想知道的,无论如何也会知道,饶你心口如钢,只怕也断想不到世上还有我这种不要命的人,竟想出用这种法子来赢得那殊为珍贵的救命时间吧?

  他用劲浑身的力气站直了身子,即便到了此刻,他的脊背竟仍然挺得笔直。

  抬起苍白的脸,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坐塌上的那个人。

  你不会有事……

  有我在,谁也不能让你有事……

  你知道么,就在半个时辰前,我还以为我们能拥有明天……

  可现在,我已明白,明天对我这种人,只是传说……

  明天属于你,但你的明天里——已没有我。

  抬手连封右臂七大穴,他再也没有支撑自己的力气,蓦然跌坐于桌边,喘息着对璟鸾笑道:“只有七次心跳的时间,公主,我开始说了,你可要听仔细了……”

  窗外,月光愈加清冷,满庭雪色寒。

  明天,在哪里?

  夜已深。

  天如铁幕,冷月无声。

  室内温暖如春,精炭在镂花火炉里脉脉焚烧,寝床上丝绸织锦夹帐无声低垂,她静静地抱膝坐在帐里,丝绸般的乌发洒泄满肩,愈加衬得一张脸苍白如失血的花瓣,病态的颜色。

  “李太医说,若非他以身试毒,就凭‘美人恩’百变莫测的毒性,等他验出你中的是什么毒,早已回天乏术。”

  耳畔再度响起一刻钟前璟鸾说的话,她相执于膝前的双手骤然紧了紧。

  由来士杰多含恨,最难消受美人恩。

  缠绵悱恻的诗句,点滴摄魂的剧毒。

  她精于毒术,对“美人恩”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感到陌生:天下排名第三的奇毒,生于滇边深山里的一种草本植物,外形酷似尸香魔芋,硕大无朋,根、茎、蕊俱纳剧毒,沾手即中,毒性诡谲多变,且必将人体脏器一一损毁后方致人死命,绝对当得起“最难消受”之语。

  而有一个人,却为了救她,不惜以身试毒。

  “他想救你,这我能理解,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那么冷静?”

  还是璟鸾的声音,带着叹息之意,低低的,仿佛从深潭里传出,袅袅飘升至镌刻着鎏金云龙纹案的屋顶,在那里扩散,挥之不去,响于耳畔,缭绕在心头。

  “现在想来,他其实早就在心里做好打算了。他那样决绝地杀了荷衣,只因他要在死前手刃害你的人……他早就抱着必死之心了,却一丝异样也未表现出来,只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地把事情安排下去:准备九转护心丹、请擅解毒的太医、找出毒源,然后趁等待的时间告诉我真相,接着准备纸笔、交代后事……直到他昏迷的前一刻,我都没想到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太医换取救你的时间。我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一丝一毫也没有,因为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竟然可以那样的不动声色……”

  她忽然抿了抿唇,轻轻地吸了口气,再重重地呼出去,低声唤道:“翠屏?”

  “嗳。”帐外一阵衣袂窸窣,继而烛光倏放,一盏琉璃宫灯荡漾着移至榻前,“三小姐醒啦?方才公主跟您说着话您就睡着了,公主留下话说明儿一早再过来看您……”

  万俟菀没吱声。

  其实她不是睡着了,而是不知该对璟鸾说什么,也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装睡,是个不错的法子。

  那翠屏是璟鸾身前的四名大婢女之一,自然句句话不离她主子,自顾又说了些在万俟菀昏迷的这一天里,公主有多担心的话,见万俟菀始终不接腔,才蓦然收住话头,提灯往帐里照了照,试探地唤道:“三小姐?”

  “我没睡着。”万俟菀忽然道,却不知是针对翠屏刚才的话,还是现在的话。

  无意识地拿手指在锦绣被褥上划着圈,她又沉默了好久,久到翠屏以为她是不是又睡着了,才幽幽地问了句:“他在哪儿?”

  “呃,三小姐问的是……”

  “沈迦蓝。他在哪儿?”

  “噢,沈公子在西厢房……”

  话未说完,帐子已被撩开,万俟菀用手支着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来。

  翠屏吓了一跳,忙把琉璃灯盏往床柱的钩子上一挂,赶过去扶她:“三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要什么东西,跟婢子说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床?仔细招了风。”

  “给我找件衣服来。”万俟菀推开她的手。

  她体内的美人恩毒性已经完全拔除,然而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一整天,并非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她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断了,可她仍然不想表现得弱不禁风。

  翠屏瞄了眼窗外,赔笑着道:“都这么晚了……”

  “衣服。”万俟菀语气平静。

  翠屏立刻噤声,乖乖拿了件浅紫色的深衣和一件全白的貂皮大氅来伺候她穿上,期间几度开口欲劝,然而偷眼瞧她的脸色,终究未敢再吭声。

  万俟菀也不说话,穿罢衣服,裹得跟个雪团似的,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翠屏本还想叫醒外屋的几个小丫环,但见万俟菀的步伐虽然不稳,却走得很快,眨眼便出了门,只得硬着头皮独自追过去。

  刚追到房门口,她忽又住了脚,提心吊胆地望望漆黑一片的走廊,连头也不敢探,缩在门内颤着嗓子喊:“三小姐?三小姐?您等等,婢、婢子去拿灯笼……”

  “你待着罢,不用跟来了。”万俟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黑暗中听来,别样的清冷。

  “可……”翠屏犹豫着,想出去,又不敢,站了一会,只觉外面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向自己挤了过来,回头瞧瞧,就连挂在床边的那盏琉璃宫灯里的烛光,也好像变得微弱如鬼火。

  其实,早在今天上午,冯远、蒋二便被璟鸾派人拿入府中地牢,只是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她决定暂时不向众人揭露他们几人的阴谋。因而,在翠屏的意识里,王府里肆虐月余的那只“鬼”,依然是存在的,而且越来越凶!想到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可怕传闻,她此刻真真吓得两手全是冷汗,双脚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两步……

  就在她退到第三步时,她忽然觉得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耳中传来一声奇怪的轻响。

  ——“哗啦!”

++++++++++++++++++++++++++++++++++++++++

夜半杀机



  


  推开西厢房的门,两名坐在火炉边小板凳上的绿衫小丫环正抱着膝盖睡得香酣,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万俟菀也不喊她们,径自掀帘子进了里屋。

  屋子并不大,陈设却很精致,每一样东西都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长条案上焚着安息香,缕缕淡烟中,一名绛衣婢女正靠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打瞌睡,听见声音立刻机警地回头,见是她,忙迎上来道:“三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来了?翠屏那丫头呢?”

  她叫绯云,也是璟鸾身边四大婢女之一。为了照顾万俟菀和沈迦蓝,璟鸾竟从自己最贴身的婢女中抽调出两人来,关切之心,可见一斑。

  “我叫她不用跟来了。”万俟菀淡淡道,飞快地扫了眼床榻上静静躺着的那人,旋即垂下头去,走到桌边坐下。

  绯云为她倒了杯茶,道:“三小姐是晚上刚醒过来的?婢子奉命守着沈公子,一整天不曾出过这屋的门,本打算明日一早等替我的人来了,再瞧您去,不想您这就来了。”

  万俟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以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不住瞟向床那边,只一眼,便又调转开去,然后又去瞟,又调转开,一时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扑闪。

  绯云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叹息。

  她是璟鸾的贴身婢女,虽然对发生的事情并非全知,但至少知道沈迦蓝是为了万俟菀才会这样的,便道:“三小姐放心,沈公子虽然还没醒,但左右也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公主说……”

  “我知道。”万俟菀倏地打断了她。

  刚才璟鸾已经说过了——他体质比她好,中毒比她迟,本应比她先醒,只因他担心七次心跳的时间不够说清楚毒性,于是在毒发后又擅用内力与体内毒素对抗,故而受到的伤害反比她深重,醒转的时间也会在她之后。

  对她而言,这些话听一遍已经够了。她不想再听,也不会忘记。

  “我都知道。”她又说了一遍,看着绯云,没有一丝表情地道:“你不用再说了。”

  绯云看着她淡淡的脸、淡淡的唇、淡淡的眉眼,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以前一位老人曾说的话——能够从表面看出来的难过,绝对不是真正的难过。

  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说点安慰的话,万俟菀却已先道:“你睡觉去吧,今晚我在这儿……”

  “这怎么行?”绯云大惊,“您身子还没大好……”

  “……守着他,不走了。”万俟菀平平静静、不急不徐地把话说完。

  她的态度很温和,丝毫也不盛气凌人,却叫人不得不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绯云静静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她静静坐着,静静地任绯云看。

  半晌,站着人后退一步,屈膝行了一礼,一言未发地退出房去。

  她又想起一位老人说过的话——

  悲伤到了极处,便与疯狂无异。

  屋内烛影摇红,屋外雪色照人。

  透过玻璃冰裂纹横披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东厢房的屋顶,厚厚的积雪银白一片,在月光下闪烁着粒粒盐晶般的微芒。

  月正中天,因十五将至,月相已近满圆,只是从万俟菀这个角度看去,月光正好被院子里的一棵参天大树遮挡着,分明冰心一片,却偏生被张牙舞爪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何其蛮横,何其无奈。

  她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床榻上的那人。这次,目光没有一触即分。

  昏迷中的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分别,眉宇之间充斥着淡淡的疏离,虽然双目紧阖,但是睫毛勾勒出的两道漆黑弯弧衬着坚挺的鼻梁,依旧英气逼人,抿起的唇线也依旧冷漠……只是,嘴唇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为他平添了一份落拓。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璟鸾的声音——

  “我不知道,也完全无法想象,当他数着有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七次心跳,告诉我毒性发作的特点和感受时,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的眼神倏地迷离起来,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喃喃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觉。你,一定觉得很高兴。”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因为你自由了,你终于得到了你最渴望的东西。你在沈狐身边等了十年也没等到这个机会,却在遇到我后不足一月便得到了,你真幸运,真幸运……可是我,我就活该倒霉么?你想还债,那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害我?”

  她的声音骤然噎住,看着他深刻的眉眼,目中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不是感激,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无可奈何,以及——深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说过的,不要你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不要!为什么你这么蛮横,这么不讲理?为什么要逼着我,在自己无法选择的情况下,欠下你一条命?我再也忘不掉你了,你知道吗,再也再也不可能忘掉了,可你,却就要离开了。”

  她缓缓弯下腰去,一直弯、一直弯,直到自己的唇再向前一分便能触到他的耳廓,然后在那里,一字字地对他道:“你是个混蛋,沈迦蓝。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个怎样的混蛋。”

  随着最后一字出口,房内陷入死寂。

  只是,这种死寂似乎来得有些特别、有些异样,虽不闻一丝人语、未听任何响动,却好像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空气中骚动,如同静水深流,平静无波只在表面,内里,却是无声处听惊雷。

  她似有所察,肩头一动,直起身来,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醒了?”

  他依旧一动不动,连睫毛亦未颤动分毫。

  她丝毫也不放松地盯着他,良久,始终未见异样,眉心仿佛松了松,又好像皱得更紧了,抬手摸索着身后椅子的椅背,慢慢坐了下去。

  身体松懈下来的一瞬,一缕疲倦悄然从心底钻出,并不沉重,只是不绝如缕,缠心绕骨……好累,真的好累,原来眼睁睁失去自我,却无法阻止这种转变的感觉,如此之累!

  她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她了,她清楚地知道。

  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追寻极致的自我,拥有极致的自由,因为她的心已经扣上了一把锁,而唯一能开启这把锁的钥匙,叫做沈迦蓝。

  可是,他要走了。

  若她所料不差,来日他醒转那刻,便是他离去之时。他会走,毫无留恋、绝不回头地走,天地间自此多了一个自由欲飞的灵魂,也多了一个再也轻松、快乐不起来的她。

  从此后,碧水丹山、朗朗乾坤,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叫沈迦蓝的人。

  从此后,斗转星移、急景凋年,无论今夕是何夕,她永远会背负着对他的恨、对他的债、对他的……思念。

  她完了,无可救赎。因为连她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沈迦蓝……沈迦蓝……你,真的是个混蛋。

  “三小姐。”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平静的呼唤,阻绝了万俟菀的万千思绪。

  她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却过了半晌才想起是谁,转头皱眉道:“翠屏?”

  “是我。我来给您送手炉。”厚厚的门帘静静低垂,使那声音听上去仿佛从古井深处传来。

  “进来吧。”

  门帘被掀开,气流窜动,满室烛影猛然一阵摇晃,翠屏的脸随之忽明忽暗。

  “三小姐,我来给您送手炉。”她语气沉缓地又说了一遍。

  她的左手上,果然捧着个手炉,上有翠盖,下垂珠结,连环扣是金累丝雕就,精致无比。

  毕竟是璟鸾的人,万俟菀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呆在屋内并不需要手炉这种东西,也还是伸出手道:“你有心了。”

  翠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活像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扯着她的脸皮迫使她咧开嘴似的,僵硬而不自然。

  “翠屏?”万俟菀皱眉望着她,“你没事吧?”

  “我来给您送手炉。”翠屏道。

  这已是她第三次说这句话。

  万俟菀的心“咚”的一跳,霍地长身而立,却已迟了——

  翠屏已经走到她身前,突然将手炉往她怀里一塞,用力之大,竟将她整个人推得踉跄了一下,与此同时,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遽然挥出,利刃的寒芒在半空划出一道蓝色弧线,快如闪电,惊心动魄——

  直插向床上的沈迦蓝!

  直到很久以后,万俟菀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那一场生与死的抉择,她发现自己忘了翠屏手里握着的究竟是刀还是匕首,忘了满室的烛光是怎样被劲风拂乱、碎如涟漪中的倒影,甚至忘了那一瞬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她只记得那一股从四经八脉最深处极速涌上心头的热血是那么滚烫,以至于让她的整个灵魂都为之炽热;

  她还记得当自己以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无视刀锋的锐利、直扑在床上时,锦被下那具身躯的触感是多么柔软、温热;

  她更记得……

  更记得当自己抬眼望去,那一双陡然撞入她心田的,浓黑如墨,而又清澈如溪的眼睛。

  这一眼的相碰,亿万斯年倏忽已过,永恒瞬间款款降临,恍惚中,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穿越宿命翩然而至,落在彼此眼内,俱成了悸动。

  就在这时——

  “哧!”

  利器割破肉体的锐响传来,她觉得后腰处猛然一凉,竟全不似想象中那样痛苦,见他的瞳孔就像猫眼到了阳光下似的遽然紧缩,心里反隐隐有些欢喜——他到底,还是有些在乎的。复觉释然——她终于,把命还给了他。

  然后,她就感到身子一动,却不是她在动,而是身下的他,挥了挥手。

  很轻很随意的一挥,翠屏却立时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砰”的砸在窗户上,玻璃“哗啦啦”碎裂一地的同时,她的人也重重跌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便昏厥过去。

  从翠屏突然发难,到万俟菀扑到床上,再到沈迦蓝出手,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白驹过隙的瞬间,突如其来的惊心动魄,紧接着便是万籁俱寂……万俟菀刚才的动作虽然够快,但那是全凭本能驱使做出的反应,此刻尘埃落定,她反倒怔住了,呆了好一会意识才恢复清明,然后她就发现了三件事。

  第一:她还压在他身上,姿势非常不雅;

  第二:他的一只手横在她腰上,动作极度暧昧;

  第三:她怎么还没咽气?

  哎哎哎?此事一经发现,立刻吸引她全部注意力:她的后腰挨了一刀吖!那可是致命的部位,怎么她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濒死症状,而且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疼?

  这是怎么回事?她半是狐疑半是试探地伸出手,朝腰后摸去——指尖探处,是另外一只手,一只沾满了湿黏的、温热的液体的手。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缩回手,骤然一拱背,从他身上跳了起来。

  他横在她后背的手不及收回,当即被她顶得飞了出去,指关节“当”地敲在床梆上,疼得他直皱眉。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轻响,一柄直刃匕首从他手中跌落于地,长不过五寸,一泓寒芒砭人肌骨,见之眉睫生寒,显是锋利过人。

  她愣住,两眼呆呆地瞅着他的手,如同石化。

  他的手已被血染红,两道狰狞的豁口赫然其上,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血便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溢出,布满他深刻的掌纹,又顺着指尖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成串。

  这么深的伤口,想来是极疼的,他微张的五指正一下下地、轻轻地抽动着……她看得分明,心里好似针扎一般,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能够安然无事,原来是他在匕首插下的瞬间用自己的手掌握住了刀刃,拼了断手的危险也不让她挨那么一刀,她觉得腰际凉了一下,只不过是那刀尖戳穿了衣裳,点上了她的皮肤罢了。

  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明明是她奋不顾身要去救他的,为什么到头来居然又是他救了她?明明是可以两讫的,为何却是欠下他更多?

  这一想,心里竟觉出点恨意来,恨那个流血受伤的人为何不是她,更恨那个人为何偏偏要是他,眼见他勉强撑着床沿坐起身来,竟想也没想便从嘴里吐出四个字:“这次不算!”

  这般语焉不详,他却像是完全听懂了,淡淡道:“嗯,不算。”

  她一愣,只一愣,便明白过来,咬着牙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他不语,只看着她,黑澄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润,眼神却和以往大有不同,就像……就像在看一个从来也不认得的人。

  她的心猛然间沉入谷底,屋里如此温暖,她却觉得周身彻寒,说不出话,也无法再面对他这样冷漠的目光,她猝然掉转身,跑到门边掀起门帘喊:“绯云?拿点金疮……”

  “哗!”——“药”字还未出口,厚重的棉帘便从她手中落了回去。

  “怎么了?”他缓缓站起身。

  她扭头朝他看来,半天才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没人。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没人?可以被迷晕,可以全部被杀,但,怎么会没人?他拢着眉不语,手上却忙碌起来——撕床单,包扎伤口。

  他右手的伤虽未伤及筋骨,但业已皮开肉绽,怎么也使不上劲,床单几次滑落,她见状,一言不发地上前,抢过了床单一角。

  他嘴唇一动,抬眼,似想说什么,下一瞬,身子猛地一震,两眼发直地盯住她背后,瞳孔紧缩。

  “怎、怎么了?”万俟菀被他的眼神瞅得头皮发麻,浑身寒毛倒竖,“我背后有什么?你到底在看什么?”

  沈迦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背后,缓缓道:“过来,莫回头。”

  万俟菀一听,立知自己身后出现的东西只怕不是一般的吓人,呼吸顿时变得细微起来,迈着又是发硬又是发软的双腿朝他走了两步,突然一咬牙,猛地转过身去,大喝道:“吓我?本姑娘可是被吓大的……啊!”

  又短促又尖锐的叫声中,她人已经噔噔噔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到床边,再也站不起来。

  “我都说了,别回头。”沈迦蓝的声音淡淡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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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月夜纸人



  


  万俟菀和沈迦蓝昏迷后,璟鸾便命人把他们送至位于自己所居院落之旁的“藏幽苑”,以方便照顾。

  这只是个小院落,但布置得独具匠心,东西厢房以及主屋的屋檐上均设有水槽,雨水顺槽引入地漏,最后汇聚在院子中间的一个莲花造型的水池中,喻意“四水归堂”,非常吉祥。

  此刻正值冬日,并无雨水,莲花池内除了池底的一层积雪,本该空无一物。可现在,那里面却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准确地说,“他”是飘在莲花池上空的。

  透过玻璃屉窗上的那个被翠屏撞破的大洞,万俟菀可以清楚地瞧见“他”的模样:通身惨白,两条直不隆冬的腿以一种很奇怪的弧度随风摇摆着,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雪白的一张脸上用血红的颜色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弯弧,又用两团黑墨描绘出两只眼睛,只露出一点点眼白,无论她从哪个角度看去,这双眼睛似乎都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竟是一个纸人!

  一个家家户户办丧事时都会用得上的纸人!

  今夜的月光特别清冷,仿佛是青色的,在这样的光线下,那纸人脸上的神情似是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恶和怨毒之色,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张牙舞爪的树影投射在它惨白的身躯上,如同一只只蠢蠢欲动的鬼爪。

  可这么大的风,却愣是吹不走一个纸扎的人!

  不但吹不走,它甚至还逆着风,飘飘悠悠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窗前一尺处方站住了,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透过玻璃屉窗上的那个被翠屏撞破的大洞,一点表情也没有地瞪视着屋内两人。

  万俟菀“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要误会,她不是被吓傻了。虽然在乍一回头看见这个纸人的瞬间,她确实被吓得连魂都差点飞了,可现在,她只觉得好笑。

  因为,那个纸人的胸前赫然写着三个字——

  纳命来。

  这世上有些事,不做比做好,这就是所谓的“适得其反”。

  想想看,夜半无人的庭院,青色的月光,随风飘荡的白纸人……这是多么可怕、怪诞、诡谲的一幕!可是,如果这个纸人身上煞有介事地写着“纳命来”三个字时,一切就都变了。

  可怕,变成可笑;怪诞,变成滑稽;诡谲,变成白痴。

  因为它毕竟只是个纸人,被风一吹就“哗啦”作响,拿手一捅就会戳个大洞的纸人而已,你可以用它吓人,但除非你脑筋有问题,否则你千万不要指望有人会相信一个纸人能造成什么伤害。

  所以,万俟菀看着这个身上写着“纳命来”三字的纸人,简直就好像看见了一只麻雀,身上挂着“我是凤凰”的牌子,她不笑?她不笑还等什么啊她!

  一边哈哈笑着,她一边捏着嗓子叫道:“哎哟!一个纸人要杀我呢,我好怕怕啊!来来来,我给你杀,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说着,她突然就朝窗口窜了过去,沈迦蓝想拉都没拉住。

  就在她刚刚在窗口站定的一瞬,只听“砰”的一声,那个纸人蓦然撞上窗棂,胸口白纸暴裂,一片白雾“噗”的喷出,万俟菀顿时变成了一个白毛女。

  沈迦蓝的脸色变了。

  万俟菀呆呆地转过头,满头满脸全沾满了白色粉末,连睫毛上都是……她就这样抖着两排白色睫毛,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丢人!丢死人了啊!她居然会被一个纸人泼了满脸面粉!居然还是当着沈迦蓝面!啊啊啊——她要死!让她死了算了吧!

  沈迦蓝的脸本已黑了半边,她这一哭,另一半也黑了,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脚踢向昏倒在地上的翠屏,低声暴喝:“起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翠屏,昏迷不醒的翠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翠屏,居然突然而然地“醒”了,并且以一种比闪电还快的速度躲开了沈迦蓝那一脚,眨眼间已远远地站到了另一侧的墙角,身形之快,直如鬼魅。

  然后,她就咯咯尖笑起来:“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火,想踢死奴家呀?”

  沈迦蓝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突然出手如电,伸臂从窗外把那个胸口破了个大洞的纸人整个抓了进来,掷到“翠屏”脚下。

  “还装是么?”他冷冷地道,“给你个建议——下次再玩纸人,千万不要在它身上写字。”

  “翠屏”沉默下去,半晌,非常严肃地道:“其实,这不是我写的,而是我的左手写的。”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起来:“要不要这么夸张呐?我用左手写的你也认得出来?你那眼是拿什么做的啊?”

  他这么一喊,原本的声线便显露无余,万俟菀当即一怔,倒不是因为听出此人是名男子,而是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听一把干净、清越、透亮,动听得犹如清风拂动水晶帘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早说了,你瞒不过迦蓝。”

  然后,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拂开门帘,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白衣如雪,眉眼舒扬,乍一看仿似秀美少年,可眼角眉梢的那一点婉约,却是女子独有的温软与风情。

  “叮!”

  万俟菀清楚地听见,在自己脑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迸断了。

  与此同时,一声大喊从她口中暴出——“二姐!活见鬼,你怎么来了?”

  “怎么?只是几个月没见,我就长得像鬼了?”万俟唯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地道。

  一句话未了,“翠屏”已扭皮猴似的黏了上来,涎着脸道:“谁说你长得像鬼?你永远是我最最最美丽的老——婆——”

  万俟菀倒抽一口冷气,就像是被人踩到似的一蹦三丈高,“死狐狸!是你!”

  “喂!”那只死狐狸顿时叫了起来,叫得比她还响,“喊姐夫呐!”

  语毕,伸手自脸上一抹,揭下一张比纸还薄的面具,露出他本来的脸,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带着三分笑意,三分促狭,三分狡黠,不是沈狐是谁?

  万俟菀脸都绿了。

  沈狐虽然是她姐夫,但彼此只在去年沈狐上门提亲时见过几面而已,所以她听见他的声音会觉得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是谁。最重要的是,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她就跟他不对盘,两人只要碰到一起,没有哪次不像打仗似的,而这一次……咳,这一次的战况,显然会比以往更激烈许多。

  “你个死狐狸!”捋起袖子,万俟菀拔脚便朝他冲去,“叫你装神弄鬼!叫你拿面粉泼我!这次不让你上吐下泻五天五夜,我就跟你姓!”

  “菀儿。”万俟唯轻轻一伸手拦住了她,“刚才的事,我也有份,至少我知道他要那么做,却没有阻拦,原因,一会你便知道了。至于他弄脏你的脸,确实是他过分,我叫他给你打水洗脸,当是赔罪,如何?”

  说着,明眸微转,看向沈迦蓝,又问了一遍:“如何?”

  沈迦蓝与她对视着,目光似雪,一字不发。

  万俟唯微笑着道:“我一早跟他说了,中招的绝无可能是你,他偏不信邪……他不是对菀儿,只是想与你开玩笑。”

  沈迦蓝仍不吱声,默默看她一会,目光一垂,自顾扯过床单包扎伤口。

  万俟唯仿佛吁出口气,扭头淡淡对沈狐道:“脸盆和水在外屋,多打些来,瞧你弄得我妹妹这一头一脸的。”

  沈狐本也不是想泼万俟菀,见那么漂亮一小姑娘被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狼狈如斯,心里着实觉得好玩有趣……呃,当然了,也有一点点不落忍,何况,老婆大人发话,他岂有不从之理?当即老老实实地转身朝外走去,嘴上却故意抱怨道:“哎,世态炎凉呐,从小一起长大,债还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了,不过是泼了他心上人一点面粉,他就恨不得踢死我……”

  心上人?万俟菀心头一震,悄然抬睫偷眼瞧向沈迦蓝,那人自顾低头包扎伤口,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她眼神不觉黯淡,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好像很失望,但更多的是茫然,仿佛一颗心已成了一个空洞,除了肆虐的寒风,别无他物。

  她咬咬牙,故作无事地转头问万俟唯道:“二姐,都快过年了,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来接你。”万俟唯说着瞥了眼沈迦蓝,“当然,还有点别的事。”

  “接我?干嘛去?”

  “回陌城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啊!”沈狐的声音回答道。

  转头,只见他抱着脸盆、水壶和毛巾走了进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倒水、蘸湿毛巾,然后递给万俟菀,笑嘻嘻地道:“能让陌城四少和璇玑公子一起来请,天下只有你小菀菀有这么大的面子哦。”

  “不要叫我小菀菀!”万俟菀一边擦脸一边吼。

  “哦哦,那叫你小菜菜怎么样?驴耳朵菜!哇哈哈……”

  沈迦蓝的肩膀陡然一僵,刹那间,一个声音响彻脑海,清越如银、澄净如溪——

  “说起来真是气死人了,它的别名居然叫‘驴耳朵菜’!天哪,你能想象么,我娘居然用驴耳朵菜为我命名……呃,我的意思是,用寺院来命名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驴耳朵菜强多了,对吧?”

  “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很有趣?”他突然淡淡地问,目光刀锋般划过沈狐的脸。

  沈狐一怔,朝他看去,目光却在中途拐了个弯,与万俟唯对视了一下,两人好像都笑了笑,又好像都挑了挑眉。

  沈迦蓝心里刚一惊,沈狐已经叫开去:“喂,迦蓝!你怎么回事?护短也拜托你讲讲道理好吧!她喊我死狐狸时,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大反应?”

  沈迦蓝自己也知刚才那话说得突兀,可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话都已经出口了,此刻果然被沈狐抓住短处,嚷出这么一句来噎自己,心里不是不后悔的,并且还有点不安:这两个人,不对劲……他们出现的时间,以及出现之后所干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对劲。

  然而,无所谓了,不是么?他已做出了决定,没什么能够改变,就连她,他都业已放得下了,还有什么人,能对他造成哪怕只是一丝的影响?

  “你要我讲道理?好——”为自己的伤口打上最后一个结,他慢慢站起身来,“你可以往她脸上泼东西,可以拿她的名字开玩笑,但是——不可以在我面前。这就是我的道理。清楚了?”

  万俟菀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而且是当着别人的面,如此清楚、明白地说出来,无以言表的狂喜在一瞬间席卷她的心,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她——他护着她!他是这样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地护着她!只要他在,他就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冒犯她……

  等等!

  只要他在?

  只要他在!

  他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这一点?难道……难道……

  万俟菀的心沉了下去,她的头发昏,她的目发眩,她不敢再往下想,甚至不敢问。

  可惜,她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却管不住别人的。

  “不可以在你面前?就是说,只要你看不见,无论别人怎么对她,都与你无关喽?”

  沈狐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万俟菀从未觉得他的脸像现在那么讨厌过。

  闭嘴!闭上你的嘴!别再问了!她想冲他喊,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把目光投向沈迦蓝,曾经多么多么熟悉亲近的脸,可是此刻看来,怎么却如此陌生遥远?

  不……别说话,别回答他……无论你心里打算怎么做,无论你是否已有了决定,请不要说,就按你所想、所决定的去做,但是,不要说出来,我不想听,一丝一毫也不想……

  看得出来,把目光从沈狐脸上转向她,这一动作对沈迦蓝而言是相当吃力的,但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他看着她,深深地看,烛光中,她的脸仿如软玉雕就,白皙、光滑而又线条优美,她的眼睛华光璀璨,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一直觉得她的眼睛是两颗琉璃,能将尘世间一切肮脏的、不洁的、丑恶的事物原封不动地反射回去,而她决不受丝毫污染。可现在,它们在以一种肉眼能够清楚看见的速度黯淡、灰败下去,它们失去了抵抗,失去了防备,任由凡尘俗世所有的悲伤、痛苦、无奈、恐惧纷纷入侵……

  没关系,不要怕。他在心里对她说:人间别久不成悲,所有的难过和悲伤都只是一时的,终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重新做回你自己……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命途,就让我们各自天涯,分头忘却吧。

  “对,再与我无关。”他一字一句、清楚无比地说道,“我用自己的命救活了她,我已经偿还了所有亏欠,从现在这一刻起,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与我无关。”

  说完,他就挪开目光,笔直地、坚决地、八匹马也拉不回地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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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日传说



  


  万俟菀无法出声,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是却有很多声音在她脑中咆哮着、叫嚣着、尖喊着——

  他要走了!

  他再也不回来了!

  你再也无法看见他,再看一眼也不可能了!

  这些声音把她击倒了。早知道会害怕,可是会怕成这样,却是始料未及。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思想和精力去感觉伤心,他说出那么绝情的话,可她竟然来不及去伤心,就已经被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吞噬了。

  他走了!

  他走了!!

  他走了!!!

  这三个字,就像一波接一波的巨浪般接连不断地砸向她,她仿佛连人带魂被压入深海,永世不得翻身。她不能动,只是呆站在那里,两手死死扣住桌角,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也许……也许在她的心深处,始终存在着另一个“她”,在最艰难的时候默默给她以力量,而那个“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让她的双手抓住点什么,它们必然会伸出去,伸到半空,去挽留那个决然要走的人。“她”不允许她做出这样的事,“她”执拗地、倔强地想要为她保留点什么,比如尊严。

  就在这时,万俟唯动了。而她一动,沈狐便也动了。

  斗室中烛影乍然剧烈晃动,人影临空交错,倏起倏落,沈迦蓝顿步,却没有后退,静静地看着正前方的呈犄角之势截住自己的两人,静静地道:“相识一场,别逼我对你们拔刀。我不想,但我会。”

  “哇!老婆,他的非天刀很厉害的,你要保护我啊!”

  “我打不过他。”

  “啊?啊!那那那怎么办呐?”

  “没事,莫忘了他现在有只手不能用了。”

  “可我怕的是他那只能用的手啊!”

  “我说的,也就是那只手。”

  沈迦蓝瞳孔骤然收缩,略一提气,浑身内力竟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他猛地看向万俟唯。

  而对方,只是静静地微笑,然后微笑着道:“如果有一个人,自小便被放在水缸里养大,过着伸不得腿、张不开手的日子,如此很多年,突然有一天,水缸被打破了,一切的束缚都不存在了,你说他会变成什么样?”

  沈迦蓝冷冷地道:“你要不要我跳个舞给你看?”

  万俟唯轻轻一笑:“不错,你听懂了——那个人会手舞足蹈,甚至会手足无措,因为他实在被围困太久、束缚太久了,那份自由自在来得太过突然,他还学不会如何去面对。”

  沈迦蓝沉默片刻,转身走到床边,俯身拾起地上的匕首,拿在手上看了很久才慢吞吞地问:“所以你就对他下毒?”

  “我不得不防。”万俟唯叹了口气,“被人泼一脸面粉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当沈狐执意在纸人里装机关时,我就知道得早做打算。其实倘若真泼中了你,我倒不担心,偏偏我心里很明白,中招之人肯定是菀儿。”

  “你以为我会因此而要四少的命?就因为他泼了她一点面粉?”沈迦蓝笑得讥诮,“少夫人真是太抬举在下了,但愿在下真能做到这样的心狠手辣才好。”

  “谁说你心狠手辣?”沈狐突然插嘴,“刚才你踢我那一脚,一点也不狠,简直温柔极了!”

  沈迦蓝陡然闭上嘴。

  那一脚的力道确实不轻,但他并不想要沈狐的命,他只是厌恶别人那样戏弄万俟菀,他还在场呢!当他是死的么?况且,他确信沈狐绝不会乖乖躺在那里受那一脚的。

  而现在,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却以此来堵他的嘴。好吧,他承认,事关万俟菀,他就会失态,甚至失控,但那已经是以前了,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她,那两个凭空冒出来的家伙到底要搅局到什么时候?

  他心里觉得有点烦躁,面上却未流露出分毫,慢慢地坐在床沿上,点点头道:“好,就当我对四少下了杀手,你们也在匕首上淬了毒,算是两讫了?我只想知道,你们打算留我到什么时候?”

  沈狐眼珠一转,还没说话,便听万俟菀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二姐……”

  循声看去,但见她面无血色,双目失神,脸色却很平静,是那种万籁俱寂、死一般的平静。她就用这种死一般的宁静神态望着万俟唯,良久,朝她伸出手。

  完全是一种本能,万俟唯立刻也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

  “谢谢你,二姐,还有你……姐夫。”万俟菀朝沈狐一笑,天知道她此刻怎么笑得出来的。沈狐心头打了个突,却没有说话。

  万俟菀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淡淡的阴影,烛光中看去,美得令人屏息。

  “我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谢谢你们,但是,这样不对,也不好……真的不好。因为,这对他太不公平。”

  沈迦蓝霍然抬眼,而她,却再不愿与他目光接触。

  “姐夫,我不知道在他保护你的这十年里,你们遇上过多少危险,但我相信,每一次危险降临,他一定是挡在你身前、宁肯自己死也不会让你受伤的那个人。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的的确确是尽心尽力地在保护你,是么?”

  “是。”沈狐叹了口气,“他对我很好、很好,好得无话可说。”

  “我完全可以想象,因为他也是这么对我的。”万俟菀笑了笑,抬眸看向万俟唯,“可是二姐,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他的么?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他,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会拿他出气,我甚至还打过他……可即便是这样,最后他还是舍命救我。他用自己的生命救了我啊,二姐!他对你妹妹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明白么?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必要再留下来,继续忍受我的自私、任性,以及无药可救的坏脾气了!”

  “菀儿!”万俟唯想叫她别说了,然而眼角瞥见沈迦蓝紧绷的双肩,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二姐你看,他曾保护过你的丈夫,现在又用生命保护了你的妹妹,他真的、真的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对他公平些吧,把解药给他,让他走……听说松花江畔的白城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一年中有四个月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可是到了仲春,便会开满一串串的丁香花,我希望在那里,他会比现在快乐一点……”

  说到这里,万俟菀的声音哽住了,苍白的脸上,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但万俟唯已经顾不上她了,她正盯着沈迦蓝,那个又冷又硬、坚强得像座山一样的男人,怎么此刻他的眼眶,好像有点发红了?

  她心中不觉一叹,暗道情之一物,实乃天下最可怕的东西,总是能教一个人变得再也不是他自己,当初,自己是这样,而今,迦蓝亦难例外。

  她慢慢走过去,摊开手,一粒红色药丸就在掌心。

  “这是解药。”她低声对他道,“只要你忍心走,我再不拦你。”

  沈迦蓝直勾勾地盯着那粒药丸,半晌,凄然一笑,拂开她的手,起身朝门外走去,竟连看都没看万俟菀一眼。

  万俟唯脸色骤变,一把揪住他,怒道:“沈迦蓝!你不要太过分!这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为了她,你也不肯抱一线希望么?”

  “希望?”沈迦蓝没有回头,肩头耸动,好像笑了。“我曾经也以为我有,但是,我错了。”

  “试都没试,你怎知没有?你可知你这一走,便等于一尸三命!”

  “二姐!”万俟菀听呆了,忍不住叫道,“你说什么呀?我跟他清清白白,什么都……”

  话没说完,沈狐已经“噗”的一声笑出来。

  “我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万俟唯本来满脸怒气,被妹妹这一搅,也不觉笑了,“我说的是我公公。”

  “沈老将军?”沈迦蓝猝然转身,“他怎么了?”

  “他病了,病得很重。”沈狐轻声接口,“迦蓝,也许你一直都只当他是‘沈老将军’,可他却始终当你是亲生儿子,他根本不想你离开家,他要你上京辅佐小菀菀,是因为他希望你拒绝……”

  他看看沈迦蓝的脸色,苦笑了一下,道:“是,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很惊讶,但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也许人老了,就会变得和孩子一样天真吧,谁知道呢……总之,从你离开家的那天起,他就再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迦蓝,你要知道,爹他已不是那个驰骋沙场、战无不胜的铁血将军了。他老了,心变软的同时,身体也变得脆弱,二十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他就垮了。”

  沈迦蓝蓦然眯起眼,一颗心忽悲忽喜,像是漂浮在水中。这种感觉,在他亲吻万俟菀时也有过,可两者又是不同的……他从不知道沈老将军是这样在乎他,就像他以前从没感觉到自己对那位抚育教诲他二十多年的老人,怀有如此之深的感激和关切一样。

  “所以你们此番上京,其实是来找我的?”

  “是的,昨天你昏迷后没多久我们就到了,真是魂都被你吓飞了!爹那么样个身体状况,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都不知怎么跟他说。”

  “还有菀儿。”万俟唯接口,“你以为你走了她还得活么?她的身体也许还活着,但那比死了更糟!你口口声声两讫两讫,什么事你都要两讫!可你别忘了,恩情恩情,恩和情是连在一块的,你报得了恩,可你如何偿他们对你的感情?”

  沈迦蓝心头剧震,他也许是世上意志最坚定的人,但他毕竟也只是个人,再坚强的心,也毕竟是肉做的,一个万俟菀已经令他心力交瘁,何况此刻又多了一位教养他二十多年的老人,他实在、实在已经疲于应付,心理防线濒临崩溃边缘。

  上天一定是在耍他,竟然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爱情和亲情赐予他,看似慷慨,其实都是讽刺,无与伦比的讽刺。

  “你们应该尽快去为沈老将军找最好的医生,而不是浪费时间跟我说这些。”他勉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冷冷地道,“好好照顾他,这是你们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能说的。”

  “砰!”

  一声巨响传入耳膜,万俟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冲到他面前吼道:“你是猪啊?我对你不好,你想走,这我能理解,心里再难过,我也不拦你!可沈老将军哪点对不起你?他养你二十多年,如今他病了,想见你,去看看他你会死啊?如果获得自由会让你变得这么无情无义,我看你还是永远做奴才好了!因为那样你至少还像个人!”

  “哦哦,小菀菀好强悍啊!”沈狐凑到万俟唯耳畔,吃吃笑道,“迦蓝以后的日子,难过咯……”

  万俟唯摇摇头,示意他去看沈迦蓝。

  沈迦蓝低垂着眼睛,好像他的上下眼皮被浆糊粘在一起了,又好像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已失去。他看起来那么倦、那么倦,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随你怎么说,”他低声对万俟菀道,“我要走了。再见。”

  是的,他要走,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多么多么想留,可他只能走。

  是的,再见……再,不,相,见。

  一股语言无法形容的痛楚从他五脏六腑深处泛了上来,此刻他的心不再强壮,竟抵抗不住,他脚步踉跄了一下,但还是执拗地、义无反顾地朝门外走。

  这已是他今夜第三次做这件事。他觉得一切都滑稽极了,他只是想走出那道门——掀帘子、走出去——只是这样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这家伙是不是属牛的?”万俟唯看着他趔趄的脚步,不禁挑起了眉,“一个人怎么能拧成这样?”

  “唉……”沈狐无比沮丧地叹口气,“枉我连夜做出翠屏的面具,熬得眼都红了,本以为他看在小菀菀舍命相救的分上,会肯给自己一点希望,谁知这家伙……没办法,这就是迦蓝,世上只有这么一个迦蓝。也幸好,只有这一个。”

  万俟唯瞥他一眼,“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玩了这么久,也该办正事了……”说着,一扯万俟菀的手,“走!追他去!”

  “我不!”万俟菀被她拖到门口,死扒着门框就不肯走了。

  其实她拧劲犯了,也不比沈迦蓝逊色。

  “那家伙根本铁石心肠,我又不是离了他就会死,为什么要去追他?不去!”

  万俟唯闻言先是浑身一震,继而慢慢转过脸来,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菀儿,这世上有一些痛苦,是我们预计不到,也承受不了的——相信我。”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越过了万俟菀,投向她身后那人。而那人,轻轻地回了她一个笑。

  于是她也笑了,转身,再一拉万俟菀的手:“走吧,边走边说。”

  “说什么?”也许是被她刚才的话触动了,这次万俟菀很合作地跟她走了。

  “你误会迦蓝了,其实他很苦、很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苦。”

  “二姐?”

  “你想想看,自由和你,并非二者只可选其一,为什么他非要走?别回答我因为他不喜欢你,他的手被你姐夫伤成那样都没恼,可你只是被泼了一脸面粉,他就怒了,傻瓜都看得出他对你的心。另外,你再想想,他明明中了我的毒,为什么一听我不拦他了,他连解药都不拿就要走?”

  万俟菀不是笨蛋,只是在这一夜,除了“沈迦蓝要走”这件事,她的大脑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其他事情,此刻万俟唯这么一提醒,很多点滴细节一一浮现出来,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凉,并开始颤抖,就像她的声音:“他莫非、莫非是……患了什么绝症?”

  “不是绝症,”万俟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只是中了毒。”

  “他体内美人恩的毒已经解了啊!”

  “不是美人恩。”万俟唯略作沉吟,“你知道,影子掌握主人的生死,也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

  “你们就给他下了毒?”万俟菀的脚步骤然顿住,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狐,“就因为必须控制他,你们居然逼他服毒?”

  “不是逼。”沈狐苦笑,“那种毒叫‘三月三’,每个影子都要服的,你知道他那个人,怎么可能独独让自己例外?于是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我爹他……从那一天起,就再没跟迦蓝说过一句话,直到二十多天前,才把他喊去书房,要他进京辅佐你——原因刚才我已经说了——没想到迦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爹后来才告诉我们,当时他的感觉就像被人生生摘了心肝似的,比十四年前迦蓝提出要给我当影子以偿亏欠时还难过。我爹又气又失望,于是……唉,于是……”

  “于是什么?”万俟菀急得直嚷,“死狐狸,你讲话能不能别跟说书似的?能不能痛快点一次把话说完?”

  “还是我来说吧。”万俟唯瞪了沈狐一眼,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于是公公就命迦蓝当着他的面吃下三月三的解药,以表示从此以后他与沈家再无任何瓜葛,迦蓝照做了……”

  “既然他吃了解药,怎么还说他中毒了呢?”

  “三月三是专门为了控制影子而研制的,是以毒性非常怪异,吃了以后百毒不侵,有护体奇效,但每隔三个月零三天必须再吃一粒,不然会筋脉寸断而死。反之,一旦服下三月三的解药,在三个月零三天之内,绝对不能再中毒,否则三个月零三天之内必死无疑……菀儿?菀儿?!”

  突然间发觉万俟菀的正站在原地不断打晃,万俟唯连忙噤了声,扶住她的肩以防止她摔倒。

  此刻她们已经走出了藏幽苑,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云层,四下里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将至未至,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分。而就是在这样的仿佛能让人窒息的浓黑中,万俟菀脸上的水光却依然清晰如斯。

  她在痛哭,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好像心都碎了似的,但是竟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有人说,发出声音的哭泣,是为博取别人的同情,唯有无声的痛哭,才是真正的悲痛欲绝,那种眼泪,是心尖上滴出的血,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

  一声叹息幽幽地响起,百转千折到令人心悸,然后一条人影从路边的树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现在你们满意了?”他低声问道,“我宁肯她恨我入骨也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你们就这样说了出来,她这一辈子也走不出来了。现在,你们满意了?”

  月亮一点点在云层后移动,他的脸也一点点被照亮,海一般深邃的眸子里盛着海一般深邃的痛楚。

  沈迦蓝……沈迦蓝……沈迦蓝……

  万俟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她喊着他的名字,在心底,口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其实他很苦、很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苦。”

  看着他的脸,再度想起这句话,她心口直如万箭齐攒,痛得气也接不上来。

  苦?不!他不是苦,他是在受罪,活活、活活地受罪!

  怪不得自从那天在小柳的尸体内发现阿脱卜骨利扬后,他就突然变了。

  怪不得在那么多次的目光相触时,她会看见他眼底缭绕着淡淡的悲哀和难言的压抑。

  怪不得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人,身上却仿佛总是背负难以对她明言的秘密……

  原来他早知道了!

  在发现对手如此擅长使用毒药时,他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期,这是他的劫数,他知道自己终究躲不过,所以他渴望她但不敢靠近,他渴望靠近而又害怕毁了她一辈子,在她无数次地怨他恨他气他如此难以捉摸时,她又怎能知道,其实他心里早已成灰,却还在对她微笑。

  最讽刺的是,他本来可以没事的,凭他一身本事,他完全可以自保,若非她多嘴多舌跟荷衣说了不该说的话,荷衣就不会想到杀她,那他,也就不会为了救她而中毒了……彼时以为他是在为她以身试毒,现在才知,他是在向她献祭,而祭品,就是他的命。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知道就算李太医配得出解药,可同样的解药,救得了她的命,却解不开他身上三月三的魔咒。

  是她!是她啊!她把他推上了黄泉路,她让他失去了所有的选择,而她,居然还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什么:“我不会让你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疯了!这世界,何其疯癫,何其残酷!

  “我把你害死了……”

  她做梦般地、软绵绵地、轻幽幽地说,抬手抚上他的脸,以指尖描绘他刀削般的轮廓,动作深情而眼神破碎。

  “我居然把你害死了,我把我在这世上最恨的人,变成了我自己……”

  沈迦蓝摇头,坚定地摇头。

  他抓住她的手,那么用力,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嵌进她的骨头里,“你听话,不要让我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不要让我死得那么不值……”

  在这种时刻下,任何识趣的人都应该走得远远的,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两个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的人。万俟唯是聪明人,也许是世上最聪明的一个,但现在,她却走上前去,用一种谁也不可抗拒的坚定语气道:“任何时候都不要轻言生死,迦蓝。我告诉过你,给自己一线希望。”

  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似的,一心一意看着万俟菀,用口型对她说:别哭……

  可万俟菀的眼神却颤动起来。她看看万俟唯,又看看沈迦蓝,最后又看向万俟唯,“二姐,你是不是……是不是有办法救他?二姐,你有吗?”

  沈狐在旁笑道:“说到底,他还是中了毒,只要是毒,就一定有办法解!小菀菀,你精于毒术,怎么还要我来提醒你这一点啊?”

  “四少。”沈迦蓝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你再跟她说一个字,休怪我不念故人之情。”

  “见你的鬼!迦蓝,你看看她!她快急疯了你看不出来吗?”沈狐今夜第一次发怒了,一向没正经颜色的脸上,此刻看上去居然很严肃,“她有权知道!你自己不抱希望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抹杀她的?”

  “因为我不想让她承受那种失望的滋味。”

  沈迦蓝神色平静依然,这是不是因为他的悲怆已入骨?

  “你试过前一刻还躺在石头上对着天空傻笑,以为自己拥有明天,可转眼间,什么都没了的感觉么?我试过,而且我认为,天下恐怕没什么感觉比那更难受了。”

  “你们别吵,我头很疼。”万俟菀轻轻地说,她努力对沈迦蓝微笑,尽管不怎么成功。“你说得对,不去希望就不会失望,但姐夫说的也没有错——天下没有解不了的毒,不管最后会不会失望,现在我想拥有一点希望,你放心,我要的只是一点、一丝,所以就算失望了,也不会太难受。让我问他,好不好?我真的想知道。”

  她仰脸看着他,用那样热切的眼神。他向来不知该怎么拒绝她的眼睛,从走进王府的第一天,到现在。

  叹了口气,他点点头,但还是补充一句:“别抱太大希望。”

  “嗯。”万俟菀点头如捣蒜,其实事已至此,她心里很清楚那个法子沈迦蓝应该也是知道的,既然知道,他却还是如此绝望,只是两种可能:一,那个办法根本不可行;二,法子是真的,但是极其难办。所以,她没有骗沈迦蓝,她真的是不抱太大希望的。

  于是她转向沈狐,态度平静地问:“既然三月三是你们找人研制的,那个人一定会告诉你们,如果服了解药后又中了毒的话该怎么办,是吧?”

  “不错。办法,他的确是早就告诉我们了,但是一直没人能做到。”沈狐道,“因为制作那种解药需要天下地下、河里海里共计四十九种东西,但这还不算什么,慢慢凑总能凑齐的,最要命的就是那味药引,无论你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钱财,也不可能找到。”

  “是什么?”万俟菀屏住呼吸。

  “十城半。”

  “十城半?”万俟菀骤然失声惊呼。

  “对!”沈狐耸耸肩,“就是那个百年前安窨国国王用十座城池外加半城波斯女奴从菹越国换来的远古龙骨。据说……”

  “据说,那是真正的龙骨,将之置于暗室中可见其骨骼上隐生金色龙纹,常年与其共眠可葆容颜不衰、青春永驻,若是得其骨粉就水服下,可得长生。”沈迦蓝背书似的念出这段话,嘴角泛起一丝苦得不能再苦的笑,瞧着万俟菀道:“这是传说,已经流传了几百年,就连小孩子都已不再相信了。而且,几百年来,安窨国皇室一直在发表声明,说用城池换龙骨纯属……”

  “纯属谣传。”万俟唯淡淡地接口,“可是,其实这才是真正的谎言。”

  她口气笃定,沈迦蓝不觉一怔。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那颗已经停止跳动很久的心,就在这一瞬,仿佛扑通跳了一下。

  低头,他望进万俟菀的双眸深处,他们相互凝视,相互在彼此眼中去阅读对方所思所想,然后,不约而同地问:“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就是……”万俟唯笑了笑,缓缓地、无比清楚地说,“以城池换龙骨的消息泄漏出去以后,不但在安窨国国内引起百姓的极度不满,还引来了无数觊觎的目光,大至周遍强国,小至江湖帮派,均三番五次地派高手入皇宫行窃,安窨国皇室不堪其扰,于是出面辟谣——但,龙骨确在安窨国国王手中——绝绝对对、毫无疑问。”

  沈迦蓝不说话。

  万俟菀也呆呆地。

  万俟唯看看他们,眉头轻轻一蹙,盯着万俟菀的眼睛一字字道:“菀儿,你二姐的确是善于撒谎之人,但她这一生唯一没骗过的人就是你。”

  “啊,什么?哦不,二姐,你误会了,我怎会不信你,我只是……只是……”万俟菀如梦初醒般地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捂住脸,等她把手放下去时,她的眼睛已经再度蓄满了晶莹的泪水,但笑意,却也在她唇边如花绽放。

  “你有救了……”她微笑着流泪,流着泪投入沈迦蓝的怀抱,一遍遍地、欣喜而又欣慰地说,“你有救了……有救了……三个月零三天,我们一定能把龙骨从安窨国偷出来。”

  沈迦蓝看着她漆黑的头颅一点点、温柔地贴上自己的胸口,那瞬,他真的清楚地感觉到有一株小草似的东西在自己内心悄然破土而出……

  希望。他想:原来这就是希望在萌芽的感觉。

  “是,我们会。”他笑了。

  看着在自己面前紧紧拥抱的一双男女,万俟唯如释重负地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她淡淡地对沈狐说:“走吧,我们去前面等他们。”

  “嗯那!”沈狐快步跟上去,挽起她的手,“知道么,唯儿,我喜欢那个词——我们。我喜欢这个词……啊,听说安窨国又叫春之国,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我想我会喜欢那地方……”

  “是啊。”万俟唯看着他,温柔地笑了,“谁会不喜欢春天呢?”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线鱼肚白隐隐现出,黑暗业已退场,晨曦正在降临。

  谁说明天很遥远?

  他们的明天,势必会成为另一则传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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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0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人间别久不成悲(上)



  


  「以下情节发生于安窨国盗龙骨归来后的第三个月,夜间11点至12点。」

  ——请诸位看倌以杰克鲍尔的语气念出这段话。

  仲春,月夜。

  隐约的月光自半敞的窗外漫入屋内,影影绰绰间,视线一片模糊。

  依稀可见一张檀木书案横摆于窗前,案上端砚、羊毫、素笺、松烟墨一应俱全,左侧立有一只尺许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内并未焚香,镂空的花纹中没有袅袅白烟冒出,暗夜中看去仿若一张张微裂的嘴。

  我立在门边,看着那一道道裂口,耳边似又响起她脆生生的声音。

  “天热起来啦,应该焚沉香,闻起来凉凉的,又提神又爽快!”

  于是不自觉地走过去,揭开案上的一个雕花小木盒,拈了把细粉放入香鼎,燃起。

  清洌的香气徐徐飘散,果然,凉凉的。

  我素不喜熏香,无论旃檀、龙脑还是麝香,我都不喜欢。

  不过……她喜欢就好。

  书案边放着两张椅子,一张正对着书案,一张在书案右侧。

  前者属于她,后者属于我。

  三个月前的安窨国之行,虽历时短暂,过程却险象环生,斗国师、战法僧、破绝阵、闯地宫,几次三番命悬一线,若非那一点点运气,险些就回不来了。

  她素来心高气傲,此番差点折在安窨国,不免发了狠劲,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冲进书库,整理了五大箱子的书,命人抬进书房,然后搬来两张椅子,对我道:“我坐这儿,你……”

  “坐那儿。”我不待她说完便坐到一侧的椅子里,“陪着你。”

  她嘻嘻笑了,蹦蹦跳跳地凑过来……

  我立刻把右手伸给她,她却视若不见,拉着我的衣袖硬将我的左手拽出来,来来回回地晃着,“我看书,你就看我,我哪都不去,你也哪都不许去,一直一直陪着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我苦笑。

  自打从公主那里得知我总是左手不离刀之后,她对它的兴趣便又空前高涨起来,我越是不习惯以它示人,她就越是有事没事都要把我的左手拽出来把玩一番,然后瞟着我一脸无奈又别扭的表情,咬着舌尖发笑。

  那一瞬的她,小女儿家的娇态流转照人,眼底眉梢俱是得意,因她知道这世间唯有她可以这样做。为她这霎笑靥如花,再如何不习惯,我也会一直忍着,伸着左手由她把玩个够。

  我知道她之任性天下少有,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无星也无月的夜,风聆苑外,为我无声无息痛哭得满面水光的女孩子……人海茫茫,每天我们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但是只有她,曾经那样为我流泪。

  她是我的鸩毒,我已一口饮毕,此生无救。

  身下硌到硬物的感觉令我觫然回神,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在她的椅子中坐下。

  反手抽出硌到我的东西,却是一卷《火龙神器阵法》,专门介绍火器技术的著作,正是日前她在看的。我随手翻开,页眉上隐约有字迹,应该是她的批注,就着朦胧的夜色看不真切……我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灯盏,半晌,还是作罢。

  这么小的字,即使点了灯我也看不清的。

  替她把书放回案上、整理好,我靠着椅背,抬眼望向右侧——就如同这两个月来,她看书看累了,很自然地转头朝我看来一样。

  空空的一张椅子,因为最靠近窗口,完全处于月光的笼罩下,恍若浮动着一团雾气,又好像是我的眼球上附着一层白翳,视线内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我用力闭闭眼,再睁开,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那张椅子仿佛清晰了一些,我甚至能瞧见靠背上的雕刻花纹……只是,仍旧空空如也。

  当然是空的,那是我的椅子,而我此刻,正坐在她的位置上。

  明明知道,可这一霎,我的心脏还是微微地缩了一下。

  倘有一日,她如我这般坐在此处,抬头望去时,却只见一片空无,会如何?

  她总爱在与我目光相碰的一刻,咧嘴一笑,欢欢喜喜、灿灿烂烂……

  倘有一日,她寻不着我的眼,没了那可以一笑的人,会如何?

  见过她哭,我永世不愿再见她的泪。

  有些东西,经历过一次你便刻骨铭心,再不肯尝。

  自私如我,也有万般的不忍,不忍让她背负那种苦……分离的苦。

  “就算为了她,你也不肯抱一线希望么?”

  “迦蓝……给自己一线希望。”

  耳畔响起万俟唯曾说过的话,隔着那一场生死劫难,遥远得如在前世。

  可依然字字清晰如刻。

  我心中一动,像极了那一夜,看着她漆黑的头颅一点点地朝自己的胸膛靠过来,心头有什么悄然萌芽的感觉。

  沈迦蓝,莫要如此自私,你既已试过一次,再多一次又何妨?

  我略略地吸了口气,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时间,霍然起身,眼前倏地一片黑暗,我已有预料,便站着没动。须臾,黑暗渐渐退却,隐约有一线亮光穿透而来,我这才举步,凭着对环境的熟悉,很快穿廊过榭,来到了那扇门前。

  小小素来眠浅,我刚扣了两下门扉,她便醒了。

  开门见是我,她立刻瞪圆了她那并不算小的眼睛,压低嗓音道:“这么晚了,公子怎的还没歇息?”

  “有话跟她说。”

  “可……”

  “不能等。”

  小小闭上嘴,狐疑地看我几眼,一转身道:“好吧,我去喊三小姐……不过公子,莫怪婢子多嘴,你与我们家三小姐才刚递了庚帖,还未择日呢,这么晚见面,传出去可不好听……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嘛,真是……”

  她一边引我进去,一边啰啰嗦嗦,我默默听她数落,心情莫名大好。

  夜深人静,闺阁禁地,机灵碎嘴的小丫鬟,层层楼台锁千金……想不到我沈迦蓝竟也会经历如此旖旎风流的一幕。不禁微笑。

  在厅内坐了片刻,只听西厢房传来她睡意慵懒的声音:“我不想动啦,叫他进来。”

  “这怎么行!你们尚未成婚,怎可随意让……”

  “哎呀你好烦……哇!蚊子!快打快打……打到了么?”

  “嗯,打着了。”

  “公的母的?”

  “啊?”

  “我问你蚊子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这……我怎么知道!”

  “那不就结了?蚊子可以进来,他如何进来不得?去去,叫他进来,别啰嗦了……”

  我正要笑,小小掀帘子出来了,两眼冒火地对我道:“她叫你进去!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哼,我再懒得管你们的事了!”

  言讫,风风火火地走了,“砰”的一声带上了厅门。

  我起身走过去,又把门拉了开来,然后才转到厢房,站在门边低声道:“我要进来了。”

  “嗯,我披了衣服啦。”

  进得门去,一眼便看见她斜靠在卧榻上,披着件鹅黄色的折枝小葵花绸裳,满头青丝绾也未绾,水一般泄在肩上,衬得一张素靥玉光流转,樱唇柳眉,愈加鲜明夺目。

  我的心仿佛猛地被针尖刺了一下。

  人间绝色,美好如斯,倘若从不曾真真切切地看在眼内、拥在怀中,也就无所谓失去的苦楚,上天看似慷慨的赐予,往往伴随着更多的讽刺和残酷。

  巧妇配拙夫,更痛苦的是巧妇,还是拙夫?

  天下最美的一张脸,却没有一双可以惊艳的眼,最终会是哪一方无力承受那绝望的忍耐?

  我骤然向后退一步,却在同一时刻,心底一个声音厉喝:沈迦蓝,你不能这么自私!

  是,我从不讳言,我是自私的。以前曾有过很多选择,我问亦没问她一声便擅自决定了,自以为不会伤害她,却伤她至深。那么这一次,如此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我仍要夺走她的选择权利么?

  这不光是我的一生,还有她的……这一次,事关我们彼此的,一生。

  “什么事这么急非要立刻说?”

  恍惚间,她开口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口齿不清地道:“无端端扰人清梦,我要罚你……”

  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嗓音,我心头不禁一酥,柔声道:“怎么罚?”

  “你过来。”她招招手,复拍拍塌边,“坐这里。”

  我走过去,还未坐稳,她已靠了过来,软玉温香,柔若无骨。

  低眉,她帖在我怀中仰脸望着我,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缓缓拉我靠近。

  “你这人……我每次见着你,都想咬你一口,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一瞬她眼波潋滟,似梦似幻,我思绪飞散,不容多想便俯首吻上她的唇。

  她是我的鸩毒,我已一口饮毕,此生无救。

  一吻销魂。

  我自沉溺。

  她却猛地一推我,鱼一般溜出我的怀抱,紧帖到睡塌另一侧,脸色绯红,眸光似水,指着我忍笑道:“你不是好人!你……你……你不老实!”

  我当然知道她所指为何,这些日子以来我们耳鬓厮磨,这样的亲昵也非一两次了,每次她必要引得我有反应方肯罢休。

  情人之间如此行为实属正常,她喜欢看我为她动情,我又何尝不喜她娇俏可人?

  睡塌就那么大,我一伸手,便将她抓过来,淡然道:“每次都是只管点火不管灭,我忍得辛苦你却笑,今天可休想我轻饶了你……”

  “你待怎样?”她倒放心得很,被我捉到膝上也不挣扎,嘻嘻笑道,“你这么厉害,我又打不过你,你想做什么我也只有逆来顺受……只要你敢。”

  “无论我做什么?”

  “嗯啊。”

  “那么……”我深深地凝注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就这样呆着别动,让我看看你。”

  “都看了一万次了,有什么好看?”她笑得厉害,抬手就来遮我的眼睛,“不许看……”

  “我要瞎了。”

  我静静地说出四个字。

  与此同时,她的手掩上我的眼。

  黑暗骤然袭来,如中不祥谶语。

  我没有动,继续淡淡地说道:“刚开始时只是偶尔会失去光感,现在已经越来越频繁,估计最多不过两个月,我将彻底失明。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即使我们近在咫尺。所以……”

  她霍地把手拿开。

  光和影重又回到我眼前,我看见她的脸,那样明艳莫可逼视的一张脸,此刻却连唇色亦有些发白。

  我顿了顿,接着道:“所以……”

  “住口!”她蓦然打断我,然后冷冷地道,“放开我。”

  我看着她,没有松开禁锢着她的手。

  于是她开始挣扎,挣扎半晌,始终无法挣脱。她突然就爆发了。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沈迦蓝你是个混蛋!这种事情你也拿来开玩笑,很好玩吗?你这个混蛋,你……你撒手!我不要你碰我!我要起来!你让我起来!”

  “不是玩笑。”我就像中了蛊似的,死捺着她不松手。

  这一刀已经送出,我不要她受那凌迟之苦,唯有给她个痛快。

  “从来没人服下三月三的解药后又中毒,也从来没人吃过那种解药,更没有人拿龙骨配过药,我不知道中间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我只知道服下解药的第三天我就首次出现短暂失明的症状。上个月陪你踏青,你说有个孩子的风筝放得很高,其实我根本就看不到;还有半个月前,你傍晚来我房间,问我为什么天黑了还不点灯,其实……”

  “不——”她陡然尖叫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厉声叫道,“我不信!我怎么也不会信的!你骗我!你在骗我是不是?”

  她叫得声音都劈了,仿佛下一瞬就会喷出一口血来,横在我膝上的身子,正以一种我掌心能够感知的速度,迅速地变冷。她在害怕,那么那么强烈地害怕,怕得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我胸口阵阵发紧,她心无点尘,原是这世上最了无牵挂任情恣性之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因着我,伤心到如此田地。

  上次我还可以为她死,这次,却叫我拿什么去救她?

  一直认为,怨天尤人者皆为无能之辈。但在此刻,我恨上天,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刀名非天,亦是修罗之意,如我胁下有双翼,我定掣刀在手,一飞冲天,将那天庭变作修罗场!

  然而,命运面前,人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纵有非天刀,却只是一介凡人,只能、只能坐在这里,看她肝胆俱裂,自己肝肠寸断……

  眼见她被我紧握住的手腕业已发红,此刻要说的话都已说完,我再不忍弄疼她,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还她自由。

  奇怪的是,她却突如其来地安静下去,不再嘶喊,不再剧烈地挣扎,全身僵直地半坐于我身侧,双唇血色褪尽,目光呆滞地盯着我,如同石化。

  我等了片刻,见她始终一动不动,担心起来,便试着唤她:“菀儿?”

  刚一出声,便听她倒抽一口冷气,尖锐得无以言表,我心一沉,只当她又要嘶喊,生恐她嗓子受不住,曲指便预备点她的穴。

  不想她却只是轻轻地说了声:“别说了……”

  顿了顿,仍是那样轻轻地补了一句:“什么都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我心下凄楚一片,只伸手揽了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说到多少遍,脖颈处忽尔一凉,然后,很快地由一点濡湿成一片。

  到底,还是叫她掉了泪。

  又是这样,伤心到了极处,无声的痛哭。

  我僵坐在那儿,听着她细极了的几不可闻的悲泣,心痛得狠了,反开始麻木起来,心底一个声音,冷冷清清、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沈迦蓝,你罪无可恕。

  我生平自负,不想欠沈家恩情,为仆为奴也在所不惜。

  影子训练艰苦卓绝,我从未哼过一声。

  对于自己做的决定,我从不置疑。

  我总是坚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可现在,我心爱的人在为我泣血,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沈迦蓝,你真的,罪无可恕。

  这句话,在此后的五年里,一直与我如影随形,片刻不曾或忘。

  菀儿并没有负我。

  那一夜,她在我怀中哭了很久,然后于翌日宣布了一个消息:立刻与我成婚。

  我说过这一次的选择权在她,既然这是她做出的决定,我自当遵从。

  两个月后,我彻底失明。

  永夜般的黑暗,自此与我长伴,至死方可摆脱。

  江湖传说中,有许多身残志不残的能人异士,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成为那种人。

  我不怕苦,也有足够坚韧的毅力,但我不想自己骗自己。

  我瞎了……

  当初一拧身就能跃上柳梢,此刻一拧身有可能会掉进池塘;

  曾经出手必中的非天刀,如今在拔刀前我得先弄清敌人在何处;

  以往我认穴奇准,现在我该当如何?即使有人帮我把穴位以朱点标出,我也看不见啊……

  失去了眼睛,我再也不可能是以前那个沈迦蓝。

  “怎么会?不是有听声辨位这门功夫么?”菀儿曾这样问我,“就像你以前在黑屋子里拿剑去削苍蝇翅膀。”

  “苍蝇是苍蝇,人是人。”我淡淡地说,“一万只苍蝇也比不上一个高手。”

  而我练一万年的听声辨位,也比不上高手练一年的屏气功夫。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再努力,也不可能跻身高手行列了。

  那么,是安心地做一个瞎子,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身残志不残而努力成为一个小丑?

  我选择前者。

  因为我一直一直,看得很清。

  撤下非天刀,让我的左手重见天日,我对菀儿说:“以前它一直隐于袖中,是因为那把与我性命一样重要的刀在那里。现在,我把刀交给你,我的左手也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什么?”

  我说不出来,便用行动回答——抬起双手,一点一滴地描绘她的脸。

  我怕终有一天我会忘记她的脸,只能以手代眼,在记忆里加深她的轮廓。

  指尖的濡湿感告诉我她哭了,“我会治好你,迦蓝,给我时间,我一定一定能让你再看见我对你笑。”她字字泣血,以泪起誓。

  “你一直在对我笑,在我心里。”我回答。

  从那以后,她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让我重见光明的希望,刚从书库里找出来的那些火器、兵法书,以及其它一些杂书,又全都被送了回去,当然也包括我好不容易才使她感兴趣的刑法勘验类的著作,取而代之的是一卷又一卷的医药类专著。

  她镇日埋首于古籍秘本里寻找治愈我的良方,心无旁骛。官府请她协助破案,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地方百姓慕名而来,她连人也不肯见……一年多的时间,万俟家族的声名已势渐微弱。

  彼时万俟唯已怀有身孕,却还是与沈狐千里迢迢从陌城赶来,劝菀儿不要放弃家族传承,却无果而归。我虽目不能视,却依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万俟唯的失望和无奈,树立一块金字招牌,需要十年甚至百年,可让其倒下,往往只需很短的时间——短得让你吃惊。

  他们走后,我第一次劝菀儿重拾家族事业……事实证明,我挑了一个错得离谱的时机。

  她刚与姐姐不欢而散,心情十分焦躁,想也没想便对我吼道:“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你这个……”

  她及时地将“瞎子”二字咽回喉咙,徒留满室寂静,苍凉无声。

  我木然坐了片刻,默默地起身,摸索着走了出去。

  她从背后追上来,抱住我嚎啕大哭,一迭声地喊:“原谅我原谅我……”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抚摩着她的头发,柔声道。

  她的头发凉凉的,水一般,记忆中那是泛着绸缎光泽的发,我尚能在心底想象。

  我还记得她的脸孔,那美丽得莫可逼视的脸孔,我再也看不见了。

  曾以为与她咫尺相对却看不见她的脸,就是我生命中最难捱的折磨。而这一认知却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打破了——

  “迦蓝,我们要个孩子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我一时怔忡。

  不知该说什么,我沉默。

  她将我死死紧抱,哭道:“二姐说,妻子对丈夫最大的爱就是为他孕育新生命……我这么这么爱你,我要为你生个孩子!”

  我听着她的哭声,须臾,一笑道:“我希望是个女孩。”

  真好……我想:她终于不再为我无声地痛哭了。

  那种,伤心到了极处的,无声的泣血……太伤身了,还是哭出声来的好。

  一年半后,我的孩子诞生。

  果然是个女孩儿。菀儿说她漂亮极了,小小说她的眉眼像母亲,嘴巴和下颔像父亲。

  我含笑听着,在心中想象自己女儿的小模样,却几近惶恐地发现,我不仅就快忘了自己的嘴巴和下颔长什么样,就连菀儿的脸,也已快要在记忆中淡去……

  于是我抱起女儿,用指尖去描绘她的轮廓,试图追回我时刻都在消逝的记忆。

  我不想忘记她的脸,我怎能忘记她的脸,那曾是我生命中唯一仅有的、最靓丽的风景啊……

  “宝宝乖,不哭……还是到娘这儿吧,你爹看不见,别摔着你哦……”

  手中一空,怀里一虚,恍恍惚惚地,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彻底地坠入无底深渊。

  沈迦蓝。我听着女儿呀呀的哭声,一字字对自己说:你真的,罪无可恕。

  女儿出生后,菀儿的全部心神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她,书房基本不去了,一卷卷医书堆放在案上,伸手一摸,都是灰。

  带着疑难案件前来求助的人越来越少,到女儿两岁生日那天,已整整八个月无一人上门……万俟家维系百年的赫赫声名不复存在,曾经风光一时无两的“布衣神判”彻底成为过眼烟云,再也追不回。

  曾几何时,沈老将军遣我上京,为的是在最关键时刻施以援手,保住万俟家那块金字招牌,岂料万俟家最终竟是因我而败……我一个瞎子,居然成了这个百年大家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造物弄人,实叫人五体投地!

  因为女儿生日,很多亲戚都来了,我静静坐在上首,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鼎沸人声。

  眼睛看不见,听觉确实敏锐许多,即使在这样的嘈杂中,偶尔一两声从角落里飘来的喁喁私语,依然能被我的双耳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七婶,菀儿今年多大啊?”

  “虚二十二了,怎么了?”

  “哦,我在想前年看见她时,哎哟真真是个美人,打扮得比花儿还漂亮,怎的两年不见,憔悴了这许多。”

  “女人家生完孩子变化大,况她实也不易,姑爷眼睛看不见,甚忙帮不上,府里大大小小的事,还不都靠她。又有了孩子……”

  “姑爷的眼病还没治好呢?记得他们成亲那阵,他眼还好好的,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那倒是。知道五年前定南王府出的那件大事吗?就是后来牵连到安阳、平治、玉怀三家王府的事儿,整个京城差点翻了个个儿呢……那就是三姑爷的手笔。”

  “哎哟哟!那可是了不得!可惜可惜,人强命不强,通身就这么一个毛病,偏还在眼上……”

  人强命不强——我笑。不错,就是这么一句话。

  简简单单五个字,什么都道尽了。

  原来,旁观者看我的人生,竟比我自己更透彻。

  沈迦蓝,你也该悟了吧!

  那一晚,散席之后,我回到房中,忽问菀儿:“你后悔么?”

  她一时并未接话。

  沉默,说明她已明白我在问什么。

  过了一会,我听见她说:“不。”

  犹豫,说明她有过挣扎,而这最后一刻的肯定却非因我,而是因为与我有了女儿。

  我点点头,缓缓地道:“我也是。”

  她不知道,这是从未对她说过谎的我,第一次对她撒谎。

  她更不知道,从不置疑自己选择的我,生平第一次,悔不当初。

  若非执意偿还所有亏欠,沈老将军不会失望得让我离开陌城上京辅佐她;

  若非答应上京辅佐她,我不会吃下三月三的解药;

  若非吃下解药,我不会陷入毒中毒的魔圈……

  但是,若非以上这些“若非”,我不会与她相遇——只此一点,我无悔。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最后的那一次选择,我不再决绝、不再薄凉、不再狠心,唯一的一次心软,便把我和她的一生,连同最美好的回忆,一起摧毁。

  人生悲怆,最强不过二者: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我何其有幸,居然二者占全,五年来演出一场大戏,既叫旁观者悲了英雄的末路,亦伤了美人的迟暮。

  倘若当时,我能够一如既往地选择自私,默默忍下满心不舍,独自背起全部苦难,义无反顾地走掉,结局又当如何?

  无论如何,必定都比现在好吧。

  至少,我留给她的是一个完美背影,不必让她对着一个瞎子追忆曾经的似水年华。

  而她,也不会如此年轻便背起家庭儿女债,让我只能在记忆里哀悼曾经的如花美眷。

  “怎的两年不见,憔悴了这许多。”

  这句不期然飘进耳中的话,有如最重的雷轰响在我心田。

  我可以承受自己的末路,却无法接受她的迟暮……直到现在,我的心依旧是只为她痛。

  二十二岁,她才只有二十二岁……憔悴这个词对她而言,难道不是降临得太早了么?

  犹记,清晨初相见,她跳窗而入,耀眼得犹如一蓬烈焰;

  犹记,沁秋湖畔,她含羞带怯地主动向我道歉;

  犹记,狂风中,她又委屈又愤怒又倔强地与我对峙;

  犹记,香樟树上,她双目灼灼地看着我,许我自由;

  犹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那个为我恸哭无声,满面水光的女孩子……

  菀儿……

  明艳的、灵动的、顽皮的、倔强的、任性的、深情的,菀儿……

  我的菀儿……

  五年的时间,是什么改变了你我?

  还是……你无心,我无情,失了这点,其实你早已不是你,我也早非我?

  错了,终究还是错了……

  曾以为,你我没有明天,情深缘浅,造物弄人,各有归途。

  可有人告诉我,希望是美好的,要我张开怀抱去迎接。

  于是又以为,你我会有明天,琴瑟合鸣,长相依偎,同把黑发守成白。

  而今我知,希望是最可怕的事物,我张开怀抱,便会跌进地狱。

  只是,菀儿,我已末路,你却不必陪我迟暮。

  我不是你的英雄,那就让我在你的明天里,永久谢幕。

  静静地等待她睡去,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书房,在她的椅子里坐下。

  一伸手,就摸到了我的刀。

  可惜了这天下无双的利器,五年来一直被尘封,直到刚才我回房前,才又重新被我从暗格里拿了出来。

  我的指尖一点点抚摩过那新月般的弧度,许久不曾感到过的安心,重又回到胸间。

  它曾与我的左手,紧密贴合了十四年,在那段日子里,它是我唯一的依靠。

  而今,到了这最后的最后,还是只有它,不离不弃,陪伴我左右。

  轻轻抽刀,隐约有金属的摩擦声响起,钝钝的,不复以往的锋锐。

  我笑着倒悬刀身,轻声喃语:“男儿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刀兄,自古利器饮血长锋,你为我忍饥捱渴五年,今日就用我的血,祭你重见天日。请了。”

  以刀尖抵住心窝,略一用力,便将那新月般的弧度整个嵌入前胸。

  极致的痛苦中,浓浓的铁锈味在暗夜中弥漫开去,随之而来的,是无以伦比的快意。

  真的痛快!

  五年了,我终于又再自私了一回。

  没有不告而别,没有远走他方,我要死在这里,死在我们的家里,让她明日梦觉,便能切切实实地看见我的尸体。

  让她知道——我已丢下她——彻彻底底,永远永远。

  这是一场赌博,我用我的无情,赌她能够做回那个无心的她。

  人间别久不成悲,所有悲伤终究会过去,一切终能重归原点。

  我了解她。这一次,我赢定。

  濒死的一刻,我仿佛又回到初见那日,天格外蓝,风格外静,一身鲜红的女孩跳窗而入,衣袂带风地坐进桌边的椅子里,脸不红气不喘地一转下巴,又轻松又愉快地招呼我道:“你好!”

  我轻轻地笑了,腥秾的血,在喉间汪洋。

  “沈迦蓝叩见三小姐。”我含血回答她,像念台词般。

  这本就是我的人生剧本,我一生最大的悲喜,都从这句台词开始。

  开始的故事结束了,剩下的,是明天。

  她的明天。

  我的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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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子 发表于 2008-6-10 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能不能先感叹一下,陪图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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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不能呀, 哈哈。 当然可以啦。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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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子 发表于 2008-6-13 0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嘿嘿,主要是我觉得好多文章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就回复,都有些不好意思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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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3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峰子 于 2008-6-13 03:32 发表
嘿嘿,主要是我觉得好多文章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就回复,都有些不好意思啦^_^

我一天一篇的速度, 全读完不太可能啦。 你选自己喜欢的读就好啦。 呵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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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子 发表于 2008-6-13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蝴蝶的翅膀 于 2008-6-13 10:26 发表

我一天一篇的速度, 全读完不太可能啦。 你选自己喜欢的读就好啦。 呵呵。 : :

哈哈,感觉到了。所以我选了一篇每天看2章,感觉很惬意。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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