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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生变故
又清又脆的巴掌声响彻寂静空间,随后便是死寂。
死寂中,万俟菀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整个人如同被石化,连高举的手臂都迟迟忘记放下。她冲过去的目的本就是要打他,可是此刻真打到了,她却像是丝毫心理准备也没有。
怎么就……打着他了呢?她想不通。如果他不转过身,如果他躲一下,哪怕只是稍微偏偏头,她那一巴掌也不可能真掴到他脸上的啊!
事实上,现在回想刚才的情形,他简直就像是故意送上来让她打似的。
“总举着不累么?”沈迦蓝忽然朝她笑了笑,抬手将她的手臂按了回去,清俊的一张脸上,说有五个手指印那是夸张,但是三个发白的指痕,总还是清晰可见的。
她呆望着他,脸色先是发白,继而化青,复又转红,猛地一咬牙,大声道:“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挡?你若以为故意让我打一巴掌,刚才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了,那你就……沈迦蓝?”
正说着,陡然看见他清亮的眼神迅速黯淡、灰飞,心头顿时一紧。
“我在听。”沈迦蓝淡淡地道,“如果一巴掌不够,不知三小姐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在下听凭处置就是。”
万俟菀的心揪得更紧,隐约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倏来倏去——这一切,难道不是荒谬透顶了么?
被点了穴道的人是她,被唐突冒犯的人也是她,他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也能面不改色,为什么她只是打还他一巴掌,就这么难受?
她难受个什么劲?
“现在你又说听凭我处置了?”她盯着他道,“现在你又作出一副恭顺的模样来了?刚才你的谦卑都跑哪儿去了?”
沈迦蓝垂眼不语,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方投射出淡淡的阴影,拒人千里的疏离、宁静。
“怎么不吱声了?”万俟菀瞪着他,“说话啊!”
沈迦蓝顺从地抬起眼,一张嘴却还是那句:“不知三小姐要怎么样才能消气?”
“我!我看见你就有气,永远也……”她本来是想说“永远也消不了气”的,然而看着他脸上清晰的指印,心头蓦然就是一软,下面的狠话竟说不出口了,咬着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双眸忽地亮起,潋滟烛光中直如琉璃般璀璨照人,张口便问道:“是不是我要怎样都可以?”
沈迦蓝看她一眼,目中竟泛起一抹狐疑之色。
这种表情,素来只有万俟菀看他时才会出现,此刻居然出现于他眼内,真是太让人意外,太让人惊讶了!
万俟菀心中更加得意,故意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无论我要怎么样,你都照做?”
沈迦蓝两腮的肌肉似乎紧了紧,良久,到底还是颔首道:“是。”
“这样啊……”万俟菀装模作样地一手抚颔、一手叉腰,两只眼睛就像蘸了油的小刷子似的,在他脸上刷来刷去,半晌才慢吞吞地道:“那你就……把你的左手伸出来让我瞧瞧吧!”
她可以重重地罚他,随意地羞辱他,只要她高兴,甚至可以叫他扮乌龟——当然,这样做是很无聊的,我们的万俟三小姐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但是,她至少可以趁机问问他这些日子的神出鬼没是所为何来,以及枕头下面的那张王府地图究竟有什么玄机吧?
可她居然什么也不问,什么都不要,只是要他伸出左手而已!
这简直是浪费大好机会,简直是暴殄天物!
沈迦蓝好像也怔住了,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奇怪的表情,似是轻松,又似是好笑,还有一抹不易觉察的狡黠和促狭,慢吞吞地问道:“就这样?”
“嗯嗯,就这样……快啊!快伸出来!”万俟菀满脸的迫不及待。
天知道她已经快好奇死了,认识这么久,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用左手呢!有好几次,在和璟鸾聊天时,她曾对此事做出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是不是残废了?是不是生得特别丑陋,比如说六指什么的?甚至,是不是戴着情人送的定情戒指,因怕受到磨损,所以从来不用?其奇思妙想之丰富,每每都能令璟鸾笑破肚皮。
然而,猜测再怎么离奇有趣,也只是猜测而已,在没有亲眼看见他的左手到底是什么样子之前,她的心永远是痒痒的……
“既这么想知道,直接叫他伸出来看看就是了。”璟鸾曾这样说过。
“万一他不肯呢?”
“只要是你提出来的,他断无不肯的道理。”
“那就更不行了……”万俟菀还是摇头,“万一他真是因为那只手有什么缺陷才从不示人的,我这么做不就等于仗着身份地位去强迫他自曝伤疤?那也太过分了……”
“哦哦,我明白啦,原来我们的三小姐也懂得替别人着想了呢!”璟鸾笑了。
万俟菀不知道这是否就算替人着想,她只知道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尊重,她虽然很任性、很自我,可她决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刻意伤害别人。
但是倘若那个人对不起她在先,而作为一种补偿、道歉的方式,她认为伺机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就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了。
俗话说:爬得越高、跌得越疼;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此乃亘古不变的真理。
对于沈迦蓝的神秘左手,万俟菀期待了那么久,作出了那么多的猜测,可她真的没想到,他的左手竟然是这样的!
如果她早知道是这样,她宁可利用这个机会让他去扮乌龟!
毕竟,让沈迦蓝大扮乌龟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能遇上的,而他的左手,却实在太普通——
光滑的皮肤,不过比别人颜色略黑一些;
笔直的五指,不过比别人的更修长一些;
凸起的关节,不过比别人的更有力一些……
总而言之一句话:沈迦蓝的左手,也许比大多数人的左手都要稍微好看一些,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点也没有。
万俟菀失望得整张脸都垮下去了,嘴唇动了几下,忽然抬头望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先淡淡地开口了:“反悔了?”
万俟菀立刻点头,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迟了。”沈迦蓝朝她一笑,把手插回兜里。
这只左手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却好像还是很不习惯让它暴露在外似的。
“喂喂喂!”万俟菀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方才对我……对我那样无礼,就拿这么个东西给我看看,便算与我扯平了么?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是你说要看我的左手的,我的左手就是这么个东西。”沈迦蓝一本正经地道,“做人得言而有信。”
“言而有信是什么东西?从没听说过……”万俟菀越想越亏,简直把个肠子都快悔青了,索性耍起赖来,正开动脑筋寻思着如何才能逼他接受自己的“言而无信”,便在此时,一个刺耳的声音远远地从后殿传来:
“啊——”
这声音,尖锐得语言不能形容,直欲撕裂黑夜、钻破人的耳膜。
万俟菀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光听这声音已经完全能够想象到,那人定然是用尽浑身力气发出这一声喊的……最为诡异的是,这一声“啊”的尾音拖得极其悠长,到了快消逝时,竟陡然转为“哈哈哈”的大笑,而且笑得不知道有多开心、多疯狂。
是的,疯狂。万俟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疯了。
然后,她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声音,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虽然因为狂笑,已经几乎听不出来原本的声线,但还是隐隐觉得耳熟,竟好像是……
“义母!”她蓦然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主沈迦蓝的胳膊,“是义母啊!”
沈迦蓝眼内精光一现即没,唇角一勾,道:“过去看看。”
当即双双奔出门去,越接近后殿,耳中狂笑声越发清晰明了,绝对是定南王妃没错。
她身子尚未痊愈,多站立一会都感觉吃不消,此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这样一刻不停歇地大笑,嗓音明明已经声嘶力竭,仿佛下一瞬声带就会撕裂、磨出血来,却还是一声接一声地笑个不停。
冬季昼短夜长,下人们明日一早就要上工,本就歇息得早,何况此时已至亥时,整个王府寂静一片,唯独那疯狂的笑声响彻夜空,久久不散,说不出的诡谲、瘆人。
万俟菀心急如焚,倒也顾不上害怕,跑得飞一样的快,刚冲进正殿大堂,便听见西边传来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哭叫。
北方有句老话叫“有钱不住东南屋”,意思是一个院子里,北边和西边的屋子是最好的,只有一家之主才有资格住。
定南王妃的寝室,便在西稍间。
与前殿一样,后殿的结构也是大堂在正中,两边分别是东西次间,各自接着东西稍间。
此刻,西次间的大门正紧闭着,透过镂空的花梨木门,隐隐可见里面烛光乱晃,人影憧憧,纷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有人在哭,有人在喊,有人在劝,显然事态已经完全失控。
万俟菀心里顿时“咚”的一声,紧绷着脸便要往里冲,沈迦蓝眼明手快,一把勾住她的腰,“等等!”
“等什么啊?放手!义母她……”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沈迦蓝将她往旁边一推,右手挥出,只听“砰”的一声,屋门连带着两边的窗户轰然塌陷,木屑四下飞溅,墙灰簌簌而落,万俟菀就是想往里冲,也无从下脚了。
“沈迦蓝!你吃拧了吧?”她气得捏拳就去捶他,“我有手有脚,会开门,你犯得着这样大肆破坏么?”
“透透气。”沈迦蓝的回答言简意赅。
万俟菀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条人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塌陷的大洞里冲了出来,一边“哈哈哈”尖笑着,一边鬼魅般地擦过她的肩头,张着双臂向大堂跑去,口中不停念叨着:“我来捉你了……哈哈哈……你别跑啊……哈哈哈……你不是要我陪你玩么……”
此人动作实在太快,万俟菀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时,已仅能看见她的背影。然而,虽没看清脸,但声音却错不了的——却不是定南王妃是谁?
“我的天……”万俟菀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心里直道这不是见鬼了么,义母这动作身法哪里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妃啊,简直是个武林高手!
就在这时,又有三四名婢女从大洞里冲了出来,嘶声大喊着朝定南王妃追去,万俟菀心念电转,只一瞬便决定还是先问清楚情况再说,便一把揪住最后一人的胳膊,也顾不上看是谁,张口便问:“怎么回事?”
那人不提防门外还有人,冷不丁被一只手抓住,当即骇得尖叫一声,转脸见是万俟菀,马上又露出欣喜之色,犹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扑上去语无伦次地喊道:“三小姐!三小姐!王妃她着魔了……这屋里有鬼,有鬼!王妃被鬼附身啦……快!快!您快救救她!”
“你嚷什么!”万俟菀的声音陡然一厉,就着屋内透出的昏黄烛光一看那人的脸,皱着眉道:“荷衣,怎么是你?你也跟了王妃有五六年了,怎么遇事还这般沉不住气?什么着魔了、鬼附身了,这种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么?好了,冷静点!告诉我,刚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荷衣被她一叱,这才稍稍镇定了些,睁着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吃吃地道:“婢、婢子也不知道。婢子是听见王妃的叫声,和挽绿她们一起赶过来的,那时王妃已经这样了,又笑又叫的,还满地转圈,好像在追什么人……”
“谁?你说清楚,义母在追谁?”
“婢子不知道啊!”荷衣急得都快哭了,“屋里就我们几个人,可王妃根本就不理睬我们,口中所说的话,我们也完全听不懂,就、就像房里还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似的……”
万俟菀的心沉了下去,只从荷衣这几句话里已经预见到,鬼魅之说又要于王府中大肆流传了,只是这一次,恐怕再残酷的刑罚也难以压制下去了。
该死的,这才太平了几天呐!那恶鬼究竟想干什么啊?她心里暗骂,口中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好像是‘那个人’忽然走了,王妃便也要追出门去,她的力气不知为何那么大,我们几个都拦不住,可她这番模样,我们怎敢让她出去,只好把门栓住在屋内与她周旋,谁知后来窗户却突然塌了,我们还来不及反应,王妃便已冲出去了。”
万俟菀听到这里,已知事态紧急,目前最关键的便是别让更多的人看见义母此刻的模样,为今之计,只有先让沈迦蓝把义母制住,再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于是扭过头去,刚喊出一个“沈”字,声音已陡然卡在喉咙中。
因为,她的身后根本就没有人。
螳螂捕蝉
万俟菀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不愿意相信。
沈迦蓝他居然消失了!
在这种王妃离奇发疯、王府大乱在即的节骨眼上,他居然一声不吭地从她身边溜走了!
这怎么可能?
这么缺德带冒烟的事情,他怎么干得出来?!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许是气过头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呆呆的,突然,她扭回头去,死死盯住荷衣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刚才,你出来时,看没看见我身后有个人?”
“有个人?”荷衣愣愣地回望着她,眼神起初错愕,渐渐迷茫,最后惊恐,结结巴巴地道:“三、三小姐,您是、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啦?”
万俟菀一愕,然而很快便明白过来:敢情这怕鬼怕疯了的丫头以为她见鬼了!顿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以为见鬼那么容易啊?别地儿我不敢说,但是这里,我敢保证连一只鬼也没有,我就是想见也见不着哩!”
“是吗?可,大家都说小柳……”
“那是谣言啦。”万俟菀不耐烦地截口,“告诉你吧,小柳根本就不是被什么恶鬼索命而死的,她是……哎,我跟你扯这些做什么!你快回答我,刚才你出来时到底有没有看见我身后站着个人?”
荷衣摇摇头。
就是说,在义母她们冲出来之前,沈迦蓝就已经走了?这家伙!这家伙!万俟菀用力捏了捏拳头:他死定了!她发誓,再见到他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踢死他!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还得处理眼面前的麻烦。
耳中,隐隐听见喊叫和惊呼声远远地传来,想必是下人们把王妃拦在外院了,正在与之周旋。她思忖片刻,沉声吩咐荷衣道:“我去外面帮忙,你留在这里把屋子收拾一下,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看见王妃屋里乱得好像打死过人似的……另外,把东厢两间房的炉子生起来,回头我要在那给义母看病,再去煮些安神汤,一会公主来了肯定用得着,义母也需要,都听明白了么?”
“是。”荷衣点点头,嘴唇一动,大概是想向她追问有关小柳死亡的事情,但是见她面沉如水,终究还是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进了屋,然而刚走了两步便站住了,低头想了想,忽又转身把头从那个大洞中探了出去,默默地凝注着万俟菀离去的背影,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才把头缩了回去。
经过定南王妃刚才那么一闹,屋子里乱得就像战场,荷衣受命收拾屋子,却对满地狼藉熟视无睹,只快步来到香案边,端起案上的那座螭首小香炉,用一块不起眼的油布打了个包裹,然后拎着它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西次间毗邻着后殿大堂,此刻所有人等都在前院里堵截王妃,大堂上空无一人,坟墓般的寂静中唯有惨白的月光穿窗而过,寒风阵阵袭来,吹得半掩的门扉吱呀作响,显得分外阴森可怖。
奇怪的是,那荷衣方才在面对万俟菀时,分明是一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此刻却一丝害怕之意也无,不仅步履轻快异常,而且一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居然好像还泛着丝丝微笑。
出了大堂的门,她径自走到左侧山墙下,两眼四下一扫,身形陡然拔地而起,眨眼间已燕子般飞上了墙,再一眨眼,已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条人影从大堂深处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处闪了出来,一袭蓝衫被月色映得有些发白,脸部轮廓清晰如刻,一双黑眸寒芒闪烁,却不是沈迦蓝是谁?
原来他根本就没走,而是一直隐匿于大堂之内。
“会家子啊……”
不紧不慢地走到荷衣消失的那座山墙下,他仰面望向高高的墙头,喃喃道:“一名婢女,竟有这么好的轻身功夫,有意思。”
言讫,他又在墙下等了一会,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整个人忽如夜枭般掠起,脚尖刚刚触及墙头,身子已低伏下去,居高临下展眼一望,但见远处河畔,一点绛色在夜幕中时隐时现。
怎么,已走得这么远了?沈迦蓝的眉心遽然一蹙:难道她刚才翻过山墙后,竟没有藏于暗处观察有无人跟踪?看她的轻功身法,以及刚才在万俟菀面前演的那场戏,并不像初入江湖的雏啊,怎会如此麻痹大意?
他脑中转着念头,动作却并非停止,跃下山墙,展动身形朝那条绛色身影追了过去。
很快,他就发现荷衣的警觉性其实一点也不差。
首先:她走得不快也不慢,无论步距还是步频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行色匆匆,也不会白白浪费时间;其次:她的神色非常平静,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鬼祟和慌张之色,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途中遇上熟人的话该如何应对;最后:她回头张望的次数很多,但表现得非常自然,时间间隔也掌握得很老到,常常给人以防不胜防之感,有一次,她刚刚回头看了一眼,还没完全把头转回去,便又转了过来……种种迹象都表明,她曾经接受过非常严格的反追踪训练,不但严格,而且有效。
但是很遗憾,她遇上的人是沈迦蓝——给一个狐狸般狡猾的人、当了十几年影子的沈迦蓝。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身后终日跟着一个影子,沈狐也不例外。所以,在很久以前,他便开始热衷于和沈迦蓝玩一种叫做“捉迷藏”的游戏。然而,这世上有种人仿佛天生就是当好猎手的料,沈迦蓝就是这种人。这么多年以来,即使是狡黠如沈狐,也从未能成功地摆脱他超过十二个时辰以上,其追踪能力之强,可见一斑。
所以,虽然荷衣的反追踪能力很强,警觉性也很高,但沈迦蓝始终没让那抹绛色身影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也始终没有让自己的存在惊动哪怕只是栖息于树上的一只鸟。就这样,在沿着沁秋湖绕了大半个圈后,荷衣突然毫无预兆地掉头往从云居的方向走去。
沈迦蓝当然不相信她半夜三更跑出来转悠一圈,会什么事都没干便又回去了,事实上,他已经知道她要去哪儿了。
——二龙戏珠,沁秋湖畔规模最大的那座假山,整个王府最吉祥有福气的所在。
她要去的,一定就是那里。
他没猜错,荷衣真的去了二龙戏珠,并且钻进了一个山洞。
虽说是一座假山,但二龙戏珠的规模却绝不亚于一座小型真山,沈迦蓝曾经数过,在它的山体上,大大小小共有二十七个山洞,荷衣进去的那个山洞,不是其中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而是最高、位置最佳的。
就连沈迦蓝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又秘密又重要的私会场所,它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首先,它是单独存在于山顶处的,周围没有一个山洞与其毗邻;
其次,它的洞口正对着假山入口,而且居高临下,如果洞中已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洞外,那么任何人想靠近这个山洞而不被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此洞的背面上山,而它的背面,却恰好是二龙中身体扭曲得最厉害的那条龙的龙身所在,整面山体呈弧状,上下内收,中间凸起……懂行的人都知道,这种山形是最难攀爬的,甚至比绝壁还难。
沈迦蓝轻功卓绝,但他毕竟是人不是鸟,无法胁下生双翼,一飞冲天。二龙戏珠,他能上去,只是需要时间。
问题是,他的对手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如果他攀顶的时间超过一炷香,只怕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荷衣和她的同伙说再见的声音。
然而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你虽然明知也许会白费力气,也一样得去做的。
所以,最终沈迦蓝还是上去了,出了一身薄汗,气息也略显粗沉。
虽然心急如焚,他却还是先将呼吸调整了一下后,才小心翼翼地一块岩石后跃了出去,落于那个山洞的上方,脚步轻如狸猫,并未震起半点微尘。
是夜月色清冷,斜斜地从他身后照来,长长的影子在身前。他知道,凭荷衣的谨慎小心,一定会守在洞口随时留意有无别人上山,若自己太过靠前,必然被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于是找了个适当的位置,伏下身去,将耳朵贴在石壁上——
“袍子的事儿,你可得勤催着些,就快过年了,仔细误了事儿。”
是荷衣的声音,地道的京片子,浓浓的卷舌音,仿佛带着傲慢之意。
“放心吧,娘,误不了的,我昨儿个还去找那裁缝了,年前准保做得!”一个男人接口道,听声音,年龄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左右,而荷衣,却最多不超过十八岁。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喊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为“娘”,这不是太奇怪了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喊?是玩笑,还是戏谑?抑或是……其他一些原因?
“嗯,那就这么着罢,我回去了,那边还一堆事儿呢。”
“路上留心,我等你走了再下去。”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轻轻的脚步声旋即响起,渐行渐远,终不可闻。
沈迦蓝知道是荷衣下山去了,连看都不去看,只静静地等着,过了大约一刻钟,又是一阵脚步声传入耳膜。
来了!
沈迦蓝精神一振,更低地伏下身去,目光却轻轻抬起,紧盯着前方某点——那是下山的必经之路,此刻他的位置太靠后,唯有等那男人走到那时,他才能看见他。
他必须看见他,不是因为得知道他是谁,而是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的一个猜测。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的背影如期映入眼帘,身着一袭灰衣,料子和样式都很普通,做工却十分精致,说明此人本是很讲究穿着的人,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能穿得太光鲜,却又不肯太委屈自己,于是只能在手工上花点暗功夫……
果然是他!
沈迦蓝的眼中乍然划过一抹亮得惊人的光芒,虽然只一霎便流星般陨落在幽黑的瞳仁中,却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摄人心神。
他看着那男人的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已在视线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与夜色溶于一体,再也分辩不出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要吐尽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沉块垒,然后翻过身去,就那样仰面躺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抬手,他掩住自己的眼睛,低低地、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
终于!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这个弥天大谎、惊天阴谋的神秘面纱终于彻底被揭开,动机、目的、方式、手段,一切的一切,都已清楚明白,真相已经浮出水面,胜利已经唾手可得,而反击,迫在眉睫!
自从进入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罗织着一张巨网,他精心布局、细心安排、必要的时候还推波助澜,而现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等待已久的收网的时机,终于即将来临了。他就像一名最高明的猎手,看似悠哉游哉,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其实早已暗中部署好了一切,他一步步地、耐心无比地把猎物诱入陷阱,无论经过有多复杂、过程有多艰辛、等待有多漫长,他一一忍受,为的就是最后的一击即中!
是的,他必须一击即中,因为他的对手握有一样他不得不惧的武器,倘若他不能完胜,给对手稍以喘息、反击的机会,倒下的就将是他。
他不能倒下,因为这一次的倒下,他失掉的将不仅仅是生命,而是其他一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从灵魂深处渴望着的东西。
幸好,快了……很快,这一切就能终结。他会竭尽所能、尽善尽美地走完这最后一步棋,然后,最迟不过明天,他便能丢掉背负已久的枷锁,用一个全新的自我,去追寻那样从灵魂深处渴望的事物。
一念至此,他的心竟咚咚狂跳起来,脑海中犹如万马奔腾,轰隆作响。他不禁想苦笑,可真正笑出来时,心中却满怀喜悦与期待。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他从来不会提前享受喜悦,一切尚未切实握在手里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虚幻的,毫无意义的,他总是习惯于到了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所有变数都已不可能存在的时候,才慢慢地去体味那份快乐和满足。可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即将拥有”的念头而心跳加速,是因为,那份渴望太强烈了吧?强烈到只是憧憬一番,已经足够令他心旌摇动。
好了,沈迦蓝,现在的你,简直就像个少不更事的惨绿少年!他在心底笑骂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现在就开始高兴似乎还嫌太早了一点,如果你此刻能够站起来,去做你该做的事,明天等着你就是实实在在的喜悦,而不是憧憬了。
是的,一切就在明天。
“明天……”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充满着无尽希望、承载了无限喜悦的字眼,睁开眼睛,看向天际——
月已中天,夜色深沉。可是,再浓的夜色,终将被曙光取代,夜既已降临,明天还会远吗?
他霍然从岩石上一跃而起,因为心情格外舒畅,内力流动于四肢百骸,一时不加控制,竟差点窜到另一侧的岩壁上去,莫名其妙地,他又想笑,然而毕竟是深沉内敛惯了的,偶尔的放纵,无妨,一再的肆意,便连自己亦不允许了。
当即强行收敛心神,下到那个山洞,点起火折子,着实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了被荷衣扔掉的东西——一堆香灰。
其实在这个案子里,物证并不重要,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用帕子包了一些香灰,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把山洞彻底翻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错漏了,这才转身离开。
下得山来,他隔得老远就看见从云居内外灯火通明、车马林立,熊熊火光中,无数丫环侍女正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仿佛在搬什么东西。
他皱起眉,旋即又松开,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一名锦袍男子正站在一旁监督众人搬东西,转头见了他,忙上前打了个千道:“沈公子。”
“徐执事。”沈迦蓝冲他点了个头,目光四下里一扫,“这是……要搬家?”
“是。您还不晓得呐?出事啦!这地方啊,没法儿呆了……”徐执事叹了口气,“刚才公主和我们方总管商量,说是要连夜迁往郊外别苑。”
动作倒快。沈迦蓝笑了笑,颔首道:“那我进去看看,失陪。”
进了院子,沿着小池塘一侧的回廊向左,刚走到尽头的月门处,一抹鲜红便闯入眼帘。
是万俟菀。
她就坐在从云殿前的一个小花坛边上,坐得很端正,腰杆挺得笔直,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月门,见他出现,她的眼睛陡然一眯,然后,又慢慢恢复了正常,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那目光,几乎是深恶痛绝的。
他倚着门站住,冲她笑了笑。
她不吱声。
他歪起脑袋,又冲她一笑。
她还是不吱声。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她身前极近处站定了,然后蹲下身去,双目平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解释,听么?”
她瞪着他,好半晌,霍然张开嘴,大概是想骂他的,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听。”
他眼内迅速充盈起笑意,声音愈加柔和了几分,“外面冷,进屋再说好不好?”
低沉的声线,恍惚中仿佛连无边夜色都为之轻颤起来。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他不过失踪了一个时辰而已,可怎么,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意,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姿势……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面对这样一个他,她的心跳居然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五脏六腑中似乎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在流窜,暖醺醺的,懒洋洋的,好像喝下了醇酒一般。
这感觉降临得是如此莫名,又如此强烈,迅速将她心房挤满,刚才的怒意和愤懑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你还知道外面冷啊?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腿都冻麻了!”
她撅着嘴说,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口气怎么那么像撒娇,不禁大窘,忙不迭地抬手去捶自己的腿,以表示自己是真的腿麻了,不是在跟他卖娇。
然而,刚捶了一下,她的动作就顿住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是整个人都呆掉了。
因为,她的手——她那一直莹白如玉的手——居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紫色。
黑得发紫的那种紫。
开什么玩笑?她眨眨眼,又皱皱眉,把那只手朝沈迦蓝面前伸过去,好像很奇怪、很纳闷似的说:“你看……”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她突然发现沈迦蓝的脸色已变得苍白。
她一直嫌他面部表情极度匮乏,总是淡淡的好像白开水一样,此刻见他的脸色在刹那间惨变如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得意、开心,正想损他两句,视线里他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就和周遭的夜色树影模糊成了一片,犹如落入清水中的颜料,袅袅晕染,层层氤氲……
活见鬼!她心里倏地冒出这三个字,然后——意识全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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