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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蝴蝶的翅膀

中国诗词资料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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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半农诗选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1917年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之一。出版的诗集有《瓦釜集》(1926)、《扬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农杂文》、《中国文法通论》、《四声实验录》等,编有《初期白话诗稿》,另有译著《法国短篇小说集》、《茶花女》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 落叶 凿冰 铁匠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诗神 一个小农家的暮 回声 雨 相隔一层纸 奶娘 面包与盐 沸热 三十初度 稻棚 我们俩 尽管是…… E弦 稿子 别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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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胡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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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他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一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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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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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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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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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1921,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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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
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
诌成了一首诗。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耍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1924,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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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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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
谓拜月神,小儿语。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

1920,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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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凉爽的席,
松软的昔,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

1921,巴黎


--------------------------------------------------------------------------------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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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

E弦说:

“多谢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

1919,北京


--------------------------------------------------------------------------------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罢!再会罢!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罢!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罢!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罢,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1920,伦敦


--------------------------------------------------------------------------------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
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
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
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
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
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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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大白诗选


刘大白(1880-1932),五四运动前就开始用白话作诗,是新诗的倡导者之一。主要著作有新诗集《旧梦》(后重编为《丁宁》、《再造》、《秋之泪》、《卖布谣》 4个集子)、《邮吻》,旧诗集《白屋遗诗》,诗话《白屋说诗》、《旧诗新话》,以及《中国文学史》等。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刘大白诗选》。

秋江的晚上 旧梦(节选) 邮吻 秋夜湖心独坐 心上的写真


--------------------------------------------------------------------------------

秋江的晚上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

旧梦(节选)


  五

最能教人醉的:
酒吧,
青春吧;
但总不如夜深时琉璃也似的月色

  一○

心花,
不论凡猥之境
  圣洁之所,
一样能放,
因为有热血灌溉着。

  二五

贪洗海水澡的星群,
被颠狂的海水晃荡得醉了,
拥着亦裸裸的明月,
突然跳舞起来。

  二六

最重的一下,
扣我心钟的,
是月黑云低深夜里,
一声孤雁。

  三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五三

自然底沉默,
使人领会的力量,
比一切语言文字都强。

  九○

恋人底小影,
只有恋者底眼珠,
是最适当的框子。


--------------------------------------------------------------------------------

邮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信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幅精致的花纹,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1923


--------------------------------------------------------------------------------

秋夜湖心独坐


被秋光唤起,
孤舟独出,
向湖心亭上凭栏坐。
到三更,无数游船散了,
剩天心一月,
  湖心一我。
此时此际,
密密相思,
此意更无人窥破;──
除是疏星几点,
  残灯几闪,
  流萤几颗。
蓦地一声萧,
挟露冲烟,
当头飞堕。
打动心湖,
从湖心里,
陡起一丝风,一翦波。
彷佛耳边低叫,道「深深心事,
  要瞒人也瞒不过。
  不信呵,
看明明如月,
照见你心中有她一个。」

1921


--------------------------------------------------------------------------------

心上的写真


从低吟里,
短歌离了她底两唇,
飞行到我底耳际。
但耳际不曾休止,
毕竟颤动了我底心弦。

从瞥见里,
微笑辞了她底双唇,
飞行到我底眼底。
但眼底不曾停留,
毕竟闪动了我底心镜。

心弦上短歌之声底写真,
常常从掩耳时复奏了;
心境上微笑之影底写真,
常常从合眼时重现了。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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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白诗选


刘大白(1880-1932),五四运动前就开始用白话作诗,是新诗的倡导者之一。主要著作有新诗集《旧梦》(后重编为《丁宁》、《再造》、《秋之泪》、《卖布谣》 4个集子)、《邮吻》,旧诗集《白屋遗诗》,诗话《白屋说诗》、《旧诗新话》,以及《中国文学史》等。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刘大白诗选》。

秋江的晚上 旧梦(节选) 邮吻 秋夜湖心独坐 心上的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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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的晚上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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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节选)


  五

最能教人醉的:
酒吧,
青春吧;
但总不如夜深时琉璃也似的月色

  一○

心花,
不论凡猥之境
  圣洁之所,
一样能放,
因为有热血灌溉着。

  二五

贪洗海水澡的星群,
被颠狂的海水晃荡得醉了,
拥着亦裸裸的明月,
突然跳舞起来。

  二六

最重的一下,
扣我心钟的,
是月黑云低深夜里,
一声孤雁。

  三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五三

自然底沉默,
使人领会的力量,
比一切语言文字都强。

  九○

恋人底小影,
只有恋者底眼珠,
是最适当的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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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信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幅精致的花纹,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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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湖心独坐


被秋光唤起,
孤舟独出,
向湖心亭上凭栏坐。
到三更,无数游船散了,
剩天心一月,
  湖心一我。
此时此际,
密密相思,
此意更无人窥破;──
除是疏星几点,
  残灯几闪,
  流萤几颗。
蓦地一声萧,
挟露冲烟,
当头飞堕。
打动心湖,
从湖心里,
陡起一丝风,一翦波。
彷佛耳边低叫,道「深深心事,
  要瞒人也瞒不过。
  不信呵,
看明明如月,
照见你心中有她一个。」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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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的写真


从低吟里,
短歌离了她底两唇,
飞行到我底耳际。
但耳际不曾休止,
毕竟颤动了我底心弦。

从瞥见里,
微笑辞了她底双唇,
飞行到我底眼底。
但眼底不曾停留,
毕竟闪动了我底心镜。

心弦上短歌之声底写真,
常常从掩耳时复奏了;
心境上微笑之影底写真,
常常从合眼时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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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延陵诗选


刘延陵(1894-1988),诗作收入诗集《雪朝》。

水手 秋风 悲哀 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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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两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见月儿眨眼,
海儿掀浪,
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
但他却想到了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人儿正架竹子,
晒她的青布衣裳。


--------------------------------------------------------------------------------

秋风


秋风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黄叶就一阵落下来了。
落下来还飞起来,
又是一阵秋风
把他们打下来了。
打下来的黄叶
在地上吱吱地响:
“不要紧,
我们明年再来就是了。”


--------------------------------------------------------------------------------

悲哀


悲哀在河面上荡漾。
不然,何以伏在水上淘米的那个妇人
忽然滴下泪来的呢?
悲哀在红叶里窥人。
不然,何以我东家楼窗里的姐姐
看见了路那边的一树红叶
就叹了口气
转过面去的呢?
不好了!
悲哀又在我笔中震动。
不然,何以一缕酸意
从我指头底尖上
循着臂膊
一直颤到我的心的呢?
上帝呀!
用你的手,悲哀的磁石,摄去人间一切的悲哀吧。
摄去河水里的悲哀,
教他只可琤琤琮琮地唱吧。
摄去红叶里的悲哀,
只许他得意扬扬地舞,翩翩翻翻地飞吧。
摄去我笔里的悲哀,
教他只能人间的欢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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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竿竹子
拥挤着立在一方田里,
碧青的,
鲜绿的,——
这是生命的光,
青春的吻所留的润泽呀。
他们自自在在地随风摇摆着,
轻轻巧巧地互相安慰抚摩着,
各把肩上一片片的日光
相与推让移卸着。
这不又是从和谐的生活里
流出来的无声的音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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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诗选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出版有散文诗集《野草》。

《野草》题辞 秋夜 影的告别 求乞者 复仇 复仇〔其二〕 希望 雪 失掉的好地狱 墓碣文 淡淡的血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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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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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目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目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目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目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

求乞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近于儿戏;我烦腻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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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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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其二〕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想,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想,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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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 (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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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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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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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

淡淡的血痕中
―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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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穆木天诗选


穆木天(1900-1971),原名穆敬熙,出版的诗集有《旅心》(1927)、《流亡者之歌》(1937)、《新的旅途》(1942)、《穆木天诗选》(1987)等。

落花 苏武 苍白的钟声 黄浦江舟中 外国士兵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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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 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
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 幽径 石块 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 啊!不
要惊醒了她!

啊!不要惊醒了她,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
的故家。
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听
着落花,

妹妹 你愿意罢 我们永久的透着朦胧
的浮纱,
细细的深尝着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坠下,
你弱弱的倾依着我的胳膊,细细的听歌唱
着她,
“不要忘了山巅,水涯,到处是你们的故
乡,到处你们是落花。”

1925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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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


明月照耀在荒凉的金色沙漠,
明月在北海面上扬着娇娇的素波。
寂寂地对着浮荡的羊群,直立着,
他觉得心中激动了狂涛,怒海,一泻的
大河。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在湖上渡过,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吹进了沙漠。
他无力地虚拖着腐烂的节枚,沉默,
许多的诗来在他的唇上,他不能哀歌。

远远的天际上急急地渡过了一片黑影。
啊,谁能告诉他汉胡的胜败,军情?
时时断续着呜咽的,萧凉的胡笳声。

秦王的万里城绝隔了软软的暖风。
他看不见阴山脉,但他忘不了白登。
啊!明月一月一回圆,啊!单于月月点
兵。

1925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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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钟声


苍白的 钟声 衰腐的 朦胧
疏散 玲珑 荒凉的 蒙蒙的 谷中
――衰草 千重 万重――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
听 千声 万声

古钟 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
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
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
――月影 逍遥 逍遥――
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

一缕 一缕 的 腥香
水滨 枯草 荒径的 近旁
――先年的悲哀 永久的 憧憬 新觞――
听 一声 一声的 荒凉
从古钟 飘荡 飘荡 不知哪里 朦胧之乡

古钟 消散 人 丝动的 游烟
古钟 寂蛰 入 睡水的 微波 潺潺
古钟 寂蛰 入 淡淡的 远远的 云山
古钟 飘流 入 茫茫 四海 之间
――暝暝的 先年 永远的欢乐 辛酸

软软的 古钟 飞荡随 月光之波
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人 带带之银河
――呀 远远的 古钟 反响 古乡之歌
渺渺的 古钟 反映出 故乡之歌
远远的 古钟 入 苍茫之乡 无何

听 残朽的 古钟 在灰黄的 谷中
入 无限之 茫茫 散淡 玲珑
枯叶 衰草 随 呆呆之 北风
听 千声 万声――朦胧 朦胧――
荒唐 茫茫 败废的 永远的 故乡 之 钟声
听 黄昏之深谷中

1926年1月2日东海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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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舟中


凉风吹过了横江,
水色映着天光,
我对着滚滚的浊流,
觉得象在我的故乡,
美丽的松花江上。

我想象着,在松花江上
我的黄金的儿时,
就是半自由的时期,
在那“铜帮铁底”的江上
每天还要渡过两次。

我忆起青年的高尔基,
飘泊在伏尔加的船上,
我忆起青年的勒芮,
荡舟在密西西比的河流里,
我想象着沙皇和殖民者的世界。

我望着那两岸青葱,
想起松花江边的沃野,
而,避署场所的那些高楼,
庞大的美孚油厂,汇山码头,
令我想起江沿的满铁公所了。

恒丰纱厂的烟囱突立着,
宛如无数的待命的枪枝,
向着我们在瞄准着。
在云烟尘雾的层中,
象是一涡一涡的毒瓦斯。

伏尔加今昔不同了,
密西西比的河原上,
怕还溅看黑奴的鲜血,
松花江上呢,谁晓得谁
几时没有命,没有衣食?

松花江的原上,
现在,是杀人和放火,
到处洒着民族的鲜血,
受虐杀的,和争自由的血,
在敌人铁蹄下被践踏着。

凉风吹过了横江,
水色映着天光,
我对着那各色各样的船旗,
遥遥地想着我的故乡,
血染的松花江的原上。

1936年7月26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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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士兵之墓


没有人给你来送一朵鲜花,
没有人向你来把泪洒,
你远征越过了万里重洋,
现在你只落了一堆黄沙。

你的将军现在也许在晚宴,
也许拥着美姬们在狂欢,
谁会忆起这异国里的荒墓?
只有北风在同你留恋。

故国里也许有你的母亲,
白发苍苍,在街头行乞,
可是在猩红的英雄梦里,
有谁想过这样的母亲和儿子。

现在,到了北风的夜里,
你是不是后悔曾经来杀人?
那边呢,是杂花绚烂的世界,
你这里,是没人扫问的枯坟。

1936年10月4日,于虹桥公墓

选自《中国新诗库第一卷――穆木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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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沈尹默诗选


沈尹默(1883-1971),新诗作品多发表于《新青年》。

月夜 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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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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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
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
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
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
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
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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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汪静之诗选


汪静之(1902-1996),出版的诗集有《蕙的风》(1922)、《寂寞的国》(1927)、《诗二十一首》(1958)等。

蕙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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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的风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底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地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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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王独清诗选


王独清(1898-1940),出版的诗集有《圣母像前》(1926)、《死前》(1927)、《威尼斯》(1928)、《零乱章》(1933)等。

我从Cafe中出来 月光 吊罗马 但丁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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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Cafe中出来


我从Cafe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e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园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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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Pes Amica Silentia Lunae
──Vergilius


月儿,你像向著海面展笑,
在海面上画出了银色的装饰一条。
这装饰画得真是奇巧,
简直是造下了,造下了一条长桥。
风是这样的轻轻,轻轻,
把海面吻起了颤抖的叹息。
月儿,你底长桥便像是有了弹性,
忽高忽低地只在闪个不停。

哦,月儿,我愿踏在你这条桥上,
就让海底叹息把我围在中央,
我好一步一步地踏著光明前往,
好走向,走向那辽远的,人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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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罗马


  一

我趁著满空湿雨的春天,
来访这地中海上的第二长安!
听说这儿是往昔许多天才底故家,
听说这儿养育过发扬人类的文化,
听说这儿是英雄建伟业的名都,
听说这儿光荣的历史永远不朽……
哦,雨只是这样迷蒙的不停,
我底胸中也像是被才潮的泪在浸润!
──恼人的雨哟,愁人的雨哟,
你是给我洗尘?还是助我吊这荒凉的古城?

我要痛哭,我要力竭声嘶地痛哭!
我要把我底心脏一齐向外呕吐!
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陷入了衰颓,败倾,
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埋著旧时的文明,
我,我怎 不把我底热泪,我nostalgia底热泪,
借用来,借用来尽性地洒,尽情地挥?

雨只是这样迷蒙的不停,
我已与伏在雨中的罗马接近:
啊啊,伟大的罗马,威严的罗马,雄浑的罗马!
我真想把我哭昏,拼我这一生来给你招魂……


  二

我看见罗马城边的Tiberis河,
忽想起古代的传说:
那Rhea Silvia底双生儿
不是曾在河上漂过!
那个名叫Romulus的,
正是我怀想的人物。
他不愿同他底兄弟调和,
只独自把他理想中的都城建作。
他日夜不息,
他风雨不躲;
他筑起最高的围墙,
他开了最长的沟壑……
哦,像那样原人时代创造的英雄哟,
在今日繁殖的人类中能不能寻出一个!

我看见罗马城边的山原,
忽想起古代那些诗人:
他们赤著双脚,
他们袒著半胸,
他们手持著软竿
躯著一群白羊前进。
他们一面在那原上牧羊,
一面在那原上独吟……
他们是真正的创作者,
也是真正的平民。
哦,可敬的人们,
怎 今日全无踪影?
──原上的草哟,
你们还在为谁长青?


  三

啊,现在我进了罗马了
我底全神经好像在爆!
啊,这就是我要徘徊的罗马了!
……
罗马城,罗马城,使人感慨无穷的罗马城。
你底遗迹还是这样的宏壮而可惊!
我踏著产生文物典章的拉丁旧土,
徘徊於建设光荣伟业的七丘之中:
啊啊,我久怀慕的「七丘之都」哟,
往日是怎样的繁华,怎样的名胜,
今日,今日呀,却变成这般的凋零!
就这样地任它乱石成堆!
就这样地任它野草丛生!
那富丽的宫殿,可不就是这些石旁的余烬?
那歌舞的美人,可不就是这些草下的腐尘?
不管它驻过许多说客底激昂辩论,
不管它留过千万人众底合欢掌声,
现在都只存了些销散的寂寞,
现在都只剩了些死亡的沉静……
除了路边行人不断的马蹄车轮,
再也听不见一点儿城中的喧声!
爱国的豪杰,行暗杀的志士,光大民族的著作者,
都随著那已去的荣华,随著已去的荣华而退隐;
荣华呀,荣华是再不能归来,
他们,也是永远地无处可寻!
看罢!表彰帝王威严的市政之堂
只有些断柱高耸,残阶平横;
看罢!奖励英雄功绩的饮宴之庭
只有些黄土满拥,荒藤紧封;
看罢!看罢!一切代表盛代的,代表盛代的建筑物,
都只留得些败垣废墟,摆立在野地里受雨淋,风攻……
哦,雨,洗这「七丘之都」的雨!
哦,风,扫这拉丁旧土的风!
古代的文明就被风雨这样一年一年地洗完,扫净!
哦哦,古代的文明!古代文明是由诚实,勇力造成!
但是那可敬爱的诚实的人们,勇力的人们,
现在的世界,他们为甚 便不能生存?
哦哦,现代世界的人类是怎样堕落不振!
现代的罗马人呀,那里配作他们底子孙!
Cato哟,Cicero哟,Caesar哟,Augustus哟,
唉,代表盛代人物底真正苗裔,怎 便一概绝尽!
……


  四

徘徊呀徘徊!
我底心中郁著难吐的悲哀!
看这不平的山岗,
这清碧的河水,
都还依然存在!
为甚开这山河的人呀!
却是一去不回!

这一处是往日出名的大兢技场,
我记起了建设这工程的帝王:
Veapasianus是真正令人追想,
他那创造时代的伟绩,
永远把夸耀留给这残土的古邦!
这一处是靠近旧Forum的凯旋门,
在这一望无涯的断石垒垒中
我好像看见了Titus底英魂:
当他出征远方的功业告定,
回国时,他回国时,
这直达Viasacra的大道之上,
是怎样的拥满了群众,在狂呼,欢迎!
这一处是矗立云表的圆碑,
Trajanus底肖像在顶上端立:
我看了这碑间雕刻的军马形迹,
我全身是禁不住的震慑,
震慑於他住日的盖世雄威!
……

徘徊呀徘徊!
过去那黄金般的兴隆难再!
但这不平的山岗,
这清碧的河水,
都还未曾崩坏!
我只望这山河底魂呀!
哦,速快地归来!


  五

归来哟,罗马魂!
归来哟,罗马魂!
你是到那儿去游行?
东方的Euphrates河?
西方大西洋底宏波?
南方Sahara底沙漠?
北方巴尔干山脉底丛杂之窝?
哦,那一处不留著往日被你征服的血痕?
难道今日你为饥饿所迫,竟去寻那些血痕而吞饮?
你可听见尼罗河中做出了快意的吼声?
你可听见Carthago底焦土上吹过了嘲笑的腥风?
哦,归来哟,归来哟!
你若不早归来,你底子孙将要长死在这昏沉的梦中?
──唉唉,Virgilius与Horatsius底天才不存!
Livius底伟大名作也佚散殆尽!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我望你再兴,啊,再兴!再兴!

一九二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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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墓前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收下罢,收下我留给你的这个真心!
  我把我底心留给你底头发,
  你底头发是我灵魂底住家;
  我把我底心留给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我灵魂底坟茔……
我,我愿作此地底乞丐,忘去所有的忧愁,
在这出名的但丁墓旁,用一生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除了请你把我底心收下,
  便只剩得我向你要说的告别的话!
    Addio, mia bella!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记下罢,记下我和你所经过的光阴!
  那光阴是一朵迷人的香花,
  被我用来献给了你这美颊;
  那光阴是一杯醉人的甘醇,
  被我用来供给了你这爱唇……
我真愿作此地底乞丐,弃去一切的忧愁,
在我倾慕的但丁墓旁,到死都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我惟望你把那光阴记下,
  此外应该说的只有平常告别的话!
    Addio, mia C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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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王统照诗选


王统照(1897-1957),著有诗集《童心》、《夜行集》、《横吹集》、《江南曲》、《这时代》、《鹊华小集》、《王统照诗选》等。

小诗 花影 小的伴侣 雪莱墓上 微雨中的山游 又一度听见秋虫 铁匠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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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诗


多年的秋灯之前,
一夕的温软之语,
如今随著飞尘散去,
不知那时的余音,
又落在谁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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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


花影瘦在架下,
人影瘦在墙里,
是三月的末日了,
独有个黄莺在枝上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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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伴侣

瓶中的紫藤,
落了一茶杯的花片。
有个人病了,
只有个蜂儿在窗前伴他。
虽是香散了,
花也落了,
但这才是小的伴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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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墓上


东风吹逗着柔草的红心,
西风咽没了夜莺的尖唱。
春与秋催送去多少时光,
他忘不了清波与银辉的荡漾。

墙外,金字塔尖顶塔住斜阳。(一)
墙里,长春藤蔓枝寂静生长。
一片飞花懒吻着轻蝶的垂翅,
花粉,蘸几点青痕霉化在墓石苔上。

安排一个热情诗人的幻境:远寺钟声;
小窗下少女织梦;绿芜上玫瑰娇红;
野外杉松低吹着凄清的笙簧;
黄昏后,筛落的月影曳动轻轻。

“心中心”(二),安眠后当不曾感到落寞?
一位叛逆的少年他早等待在那个角落(三)。
左面有老朋友永久的居室,
在生命里,那个心与诗人的合成一颗(四)。
“对于他没曾有一点点的损伤,
忍受着大海的变化,从此更丰饶、奇异。”(五)
墓石上永留的诗句耐人寻思,
墓石下的幽魂也应有一声合意的叹息?

诗的热情燃烧着人间一切。
教义的铁箍,自由锁炼,
欲的假面,黑暗中的魔法,
是少年都应分在健步下踏践。

他们听见了你的名字(自由)的光荣欢乐。
  正在清晨新生的明辉上,
  超出了地面的群山,
从一个个的峰尖跳过。(六)

“不为将来恐怖,也不为过去悲苦,”
  长笑着有“当前”的挣扎,
  拏得住时间中变化的光华,
趁气力撒一把金彩地飞雨。

美丽,庄严,强力,这里有活跃的人生!
  一串明珠找不出缺陷,污点,
  在窟洞里也能照穿黑暗,
人生!──逃出窟洞,纔可见一天晴明。

爱与智能,双只蹑逐着诗人的身影,
  挣脱了生活枷锁;热望着过去光荣。
  是思想争斗的前峰,曾不回头,
把被热血洗过的标枪投在沙中。

“水在飞流,冰雹掷击,
电光闪耀,雪浪跳舞──
     离开罢!
旋风怒吼,雷声虩虩,
森林摇动,寺钟响起──
     离开前来罢!”(七)

“去罢;离开了你,我的祖国。
那里,到处是吃人者奏着凯歌,
我们一时撕不开伪善的网罗,
过海去,任凭着生命的飘泊。

“南方──碧滟滟远通的海波,曾经
因战斗血染过的山,河。古城里
阳光温丽,──阳光下开放着
争自由的芬芳花萼。”

生命,他明白那终是一片雕落的秋叶,
可要在秋风蹈里,眩耀着
春之艳丽,夏之绿缛,──不灭的光洁;
纔能写出生命永恒的诗节。

司排资亚的水面,一夜间
被悲剧的尾声掉换了颜色。(八)
漩浪依然为自由前进,
碧花泡沫激起了一个美发诗身。

去罢!
生命旋律与雄壮的海乐合拍。
去罢!
是那里晨钟远引着自由的灵魂。
抱一颗沸腾心,还让它埋在故国,
大海,明月,永伴着那一点沸腾的光辉。

我默立在卧碑前一阵怅惘!
看西方一攒树顶拖上一卷苍茫。

没带来一首挽歌,一束花朵,
争自由的精神,永耀着──金色里一团霞光。
墙外,金字塔尖顶搭住斜阳,
墙里,长春藤静静地生长。
守坟园的少年草径上嘤嘤低唱,
“这是一个没心诗人化骨的荒场。”

注:
(一)距雪莱埋骨的坟园不远,有一砖砌的金字塔式的建筑物,乃纪元前罗马将军
  赛司提亚司(Cestius)的大坟。
(二)雪莱墓石上第一行字的刻字。
(三);英国诗人克茨亦埋于此坟园中,他比雪莱早死一年。
(四)雪莱墓左侧是雪莱友人楚劳耐(E。 J。 Trelawny)的墓,他在一八八一年死于
  英国。他的墓石上刻着──不要让他们的骨头分开,因为在生命中他们的两
  颗心合而为一。
(五)雪莱墓上刻着莎士比亚戏剧“风暴”中的成语。
(六)略取雪莱诗的语意。
(七)略取雪莱诗的语意。
(八)雪莱于一八二二年溺死于司排资亚(Sepz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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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中的山游


当我们正下山来;
槭槭的树声,已在静中响了,
迷蒙如飞丝的细雨,也织在淡云之下。
羊声曼长地在山头叫着,
拾松子的妇人,也疲倦的回来。
我们行着,只是慢慢地走在碎石的斜坡上面。
看啊!
疏林中春末的翠影,
为将落的日光微耀。
纷披的叶子,被雨丝洗濯着,更见清丽。
四围的大气,都似在雪中浴过。
向回望高塔的铎铃,似乎轻松的摇动,
但是声太弱了,
我们却再声不见牠说的甚么。

漫空中如画成的奇丽的景色,
越显得出自然的微妙。
斜飞禅翼的燕子斜飞地从雨中掠过。
牠们也知道春去了吗?

下望呀!
烟雾弥漫的都城已经都埋在暗光布满的云幕里。
羊群已归去了,
拾松子的妇人大约是已回了她的茅屋。
我们也来在山前的平坡里,
听了音乐般的雨中的流泉声,
只恋恋地不忍走去!


--------------------------------------------------------------------------------

又一度听见秋虫


    一

又一度听见秋虫,──
是否还紧追着旅人的秋梦?
调一曲初凉夜的秋音,
万落千村响动战伐的金风。

    二

这世代里叫不出小儿女的怨情;
诗人肺腑不再被凄凉乐音引动,
他情愿正看白骨上那一点流萤,
──一点爝火,迸跃出光丽的真诚!

    三

密云下到处奔驰着风霆,
为震醒“供人食料”的苍生。
城市,郊原,夜夜里烦冤鬼哭,
悲壮的音从人间惊破幽冥!

    四

谁曾向毒热的“夏日”低头爱慕,
谁曾为秋气萧瑟战栗吞声?
您不必空挥着忧心的涕泪,
秋来,无根的百草应分凋零。

    五

悠悠么,耐不住这惨冷的长夜,
捧一把小心期待着风霆后的空明。
江头,阔野,高空,看多少铁手厮拼,
谁有生命的余力徒念着凄清?

    六

这正当时序成熟的壮盛,
荡漾起“秋肃”传音,心底永生。
战士为仇敌备下了“未归箭”,
暗夜里等他们自碰飞锋。

    七

又一度听见秋虫,
是否还紧追着旅人的秋梦?
有多少“万窍”惊鸣,
高壮,清肃,压住草下的和应。

    八

调一曲初凉夜的秋音,
万落千村齐响动战伐的金风!
听秋音要彻底的悲壮,
谁有生命的余力徒念着凄清?

注(一)《新序》:曰:“楚王载繁弱之弓,忘归之矢,以射随兕于梦也。”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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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中


一个星,两个星,无数明丽的火星。
一锤影,两锤影,无数快重的锤影。
来呀,大家齐用力,
咱们要使这铁火碰动!

一只手,两只手,无数粗硬的黑手。
一阵风,两阵风,无数呼动的风阵。
来呀,大家齐用力,
咱们先要忍住这火热的苦闷。
一个星,一锤影;一只手,一阵风;
无数的星,无数的锤影;
无数的手,无数的风阵。
来呀,大家齐用力,
在这里是生活的紧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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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闻一多诗选

闻一多(1899-1946),名亦多,字友三,亦字友山,家族排行叫家骅。后改名多,又改名一多。他致力于研究新诗格律化的理论,在论文《诗的格律》中,他要求新诗具有“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著有诗集《红烛》(1923)、《死水》(1928)。学术著作有《神话与诗》、《唐诗杂论》、《古典新义》、《楚辞校补》等。闻一多的主要著作收集在《闻一多全集》中,共4册8集,1948年8月由开明书店出版。关于闻一多主要研究资料有:《闻一多纪念文集》(三联书店,1980)、陈凝《闻一多传》(民享出版社,1947)、王康《闻一多传》(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梁实秋《谈闻一多》(台北传记文学社,1967)。

幻中之邂逅 死 孤雁 火柴 玄思 太阳吟 烂果 渔阳曲 口供 死水 静夜 发现 祈祷 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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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
推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暗,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




啊!我的灵魂底灵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认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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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拼若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
进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底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落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住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些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称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妇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婆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归去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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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


这些都是君王底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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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思


在黄昏底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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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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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
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
烂破了我的监牢,
我的幽闭的灵魂
便穿着豆绿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以上选自《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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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看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宣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琖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杓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象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捶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捶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在庭前绕着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成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走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 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狂涛打岸,
象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丁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灭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鱼龙走峡,
象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一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原载1925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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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著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著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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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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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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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请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霤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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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叫我今天怎样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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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徐玉诺诗选


徐玉诺(1893-1958),河南鲁山人,中国现代诗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诗集《雪朝》、《将来的花园》,短篇小说集《朱家坟夜话》等。

秋晚 小诗 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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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晚


我何恨于秋风呢?
年年都是这样,
它是自然之气;
可怜我落伍的小鸟,
零丁,
寂寞。
懒涩涩的这枝绿到那枝,
没心的飞出林去。
最伤心晚间归来,
似梦非梦的,
索性忘却了我是零丁,寂寞。
秋风啊!
你虽说是咯咯的响个不住――
藉红叶儿宣布你的萧杀和凄凉,
但是我有什么怀恨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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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诗


湿漉漉的伟大的榕树
  罩着的曲曲折折的马路,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
随随便便地听着清脆的鸟声,
嗅着不可名的异味……
这连一点思想也不费,
  到一个地方也好,
  什么地方都不能到也好,
这就是行路的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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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小孩的故乡
  藏在水连天的暮云里了。
云里的故乡呵,
  温柔而且甜美!
小孩的故乡
  在夜色罩着的树林里小鸟声里
  唱起催眠歌来了。
小鸟声里的故乡呵,
  仍然那样悠扬、慈悯!
小孩子醉眠在他的故乡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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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徐志摩诗选


徐志摩(1897-1931),二十年代成立“新月社”,同时也加入了文学研究会。1928年3月,《新月》月刊创刊,他一度担任该刊主编。1931年1月,与陈梦家、方玮德创办《诗刊》季刊。出版的诗集有《志摩的诗》(1925)、《翡冷翠的一夜》(1927)、《猛虎集》(1931)、《云游》(1932)。其他著作有散文集《落叶》(1926)、《自剖》(1928)、《巴黎的鳞爪》(1927)、《秋》(1931),小说集《轮盘》(1930)、戏剧《卞昆冈》(1928,与陆小曼合作),日记《爱眉小札》(1936)、《志摩日记》(1947)。译著有《涡堤孩》(1923)、《死城》(1925)、《曼殊斐尔小说集》(1927)、《赣第德》(1927)、《玛丽玛丽》(1927,与沈性仁合译)。1948年商务印书馆排印《志摩遗集》5集8卷,校样本今存北京图书馆。陈从周1948年编印的《徐志摩年谱》,上海书店1981年复印。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74年出版有梁实秋的《谈徐志摩》,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出版梁锡华著《徐志摩新传》。

雪花的快乐 残诗 变与不变 半夜深巷琵琶 再别康桥 黄鹂 我不知道风 残春 阔的海 献词 情死 月下待杜鹃不来 我等候你 偶然 我有一个恋爱 天神似的英雄 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 起造一座墙 "这年头活着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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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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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诗



怨谁?
怨谁?
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
锁上;
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光滑,
赶明儿,
唉, 石缝里长草,
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
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
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
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
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
“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
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
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
它们仿佛说:
“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
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
---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

半夜深巷琵琵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

黄 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
有人说。翘着尾尖,
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 像是春光,
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
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
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
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

我不知道风



---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

残 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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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象一个小孩子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
一点光,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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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 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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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死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
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
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一―我是你
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天底的深
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一―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一多么痛快啊!一―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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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象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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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

偶 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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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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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从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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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剌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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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这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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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得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头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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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俞平伯诗选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出版的诗集有《冬夜》(1922)、《西还》(1924)、《忆》(1925)、《俞平伯诗全编》(1992)等。

忆(选三) 冬夜之公园 晚风 暮 春水船 小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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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选三)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己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

十一

爸爸有个顶大的斗蓬。
天冷了,它张着大口欢迎我们进去。

谁都不知道我们在那里,
他们永找不着这样一个好地方。

斗蓬裹得漆黑的,
又在爸爸底腋窝下,
我们格格的好笑:
“爸爸真个好,
怎么会有这个又暖又大的斗蓬呢?”

十七

离家的燕子,
在初夏一个薄晚上,
随轻寒的风色,
懒懒的飞向北方海滨来了。

双双尾底蹁跹,
渐渐退去了江南绿,
老向风尘间,
这样的,剪啊,剪啊。

重来江南日,
可怜只有脚上的尘土和它同来了,
还是这样的,剪啊,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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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之公园



“哑!哑!哑!”
队队的归鸦,相和相答。
淡茫茫的冷月,
衬着那翠迭迭的浓林,
越显得枝柯老态如画。

两行柏树,夹着蜿蜒石路,
竟不见半个人影。
抬头看月色,
似烟似雾朦胧的罩着。
远近几星灯火,
忽黄忽白不定的闪烁:――
格外觉得清冷。

鸦都睡了;满园悄悄无声。
惟有一个突地里惊醒,
这枝飞到那枝,
不止为甚的叫得这般凄紧?
听它仿佛说道,
“归呀!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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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


晚风在湖上,
无端吹动灰絮的云团,
又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
一个宛转地话到清愁,
一个掩抑地诉来幽怨。
这一段的凄凉对话,
暮云听了,
便沉沉的去嵯峨着。
即有倚在阑干角的,
也只呆呆的倚啊!


--------------------------------------------------------------------------------




敲罢了三声晚钟,
把银的波底容,
黛的山底色,
都销融得黯淡了,
在这冷冷的清梵音中。

暗云层叠,
明霞剩有一缕;
但湖光已染上金色了。
一缕的霞,可爱哪!
更可爱的,只这一缕哪!

太阳倦了,
自有暮云遮着;
山倦了,
自有暮烟凝着;
人倦了呢?
我倦了呢?


--------------------------------------------------------------------------------

春水船


太阳当顶,向午的时分,
春光寻遍了海滨。
微风吹来,
聒碎零乱,又清又脆的一阵,
呀!原来是鸟──小鸟底歌声。

我独自闲步沿着河边,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
反荡着阳光闪烁,
辨不出高低和远近,
只觉得一片黄金般的颜色。

对岸的店铺人家,来往的帆樯,
和那看不尽的树林房舍,──
摆列着一线──
都浸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面。

我只管朝前走,
想在心头,看在眼里,
细尝那春天底好滋味。
对面来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插在舷唇,
皴面开纹,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甚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破旧的船,
褴褛的他俩,
但这种「浮家泛宅」的生涯,
偏是新鲜、干净、自由,
和可爱的春光一样。

归途望──
远近的高楼,
密重重的帘幕,
尽低着头呆呆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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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劫


云皎洁,我底衣,
云烂熳,我底裙裾,
终古去敖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甚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罡风落我帽,
冷雹打散我衣裳,
似花花的蝴蝶,一片儿飘扬
歌哑了东君,惹恼了天狼,
天狼咬断了她们底翅膀!
独置此身于夜漫漫的,人间之上,
天荒地老,到了地老天荒!
赤条条的我,何苍茫?何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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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自清诗选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毕,字佩弦,号秋实,江苏东海人,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歌散文集《踪迹》,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等。

赠友 北河沿的路灯 不足之感 灯光 独自 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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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友


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涛,
你的言语如石头,
怎能使我忘记呢?

你飞渡洞庭湖,
你飞渡扬子江;
你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

地上是荆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尸呀;
你将为一把快刀,
披荆斩棘的快刀!
你将为一声狮子吼,
狐兔们披靡奔走!
你将为春雷一震,
让行尸们惊醒!

我爱看你的骑马,
在尘土里驰骋---
一会儿, 不见踪影!

我爱看你的手杖,
那铁的铁的手杖;
它有颜色,有斤两,
有铮铮的声响!

我想你是一阵飞沙
走石的狂风,
要吹倒那不能摇撼的黄金的王宫!
那黄金的王宫!
呜---吹呀!

去年一个夏天大早我见着你:
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还涩着,
你的发太长了!
但你的血的热加倍的薰灼着!

在灰泥里辗转的我,
仿佛被焙炙着一般!---
你如郁烈的雪茄烟,
你如酽酽的白兰地,
你如通红通红的辣椒,
我怎能忘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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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河沿的路灯


有密密的毡儿,
遮住了白日里繁华灿烂。
悄没声的河沿上,
满铺着寂寞和黑暗。
  只剩城墙上一行半明半灭的灯光,
还在闪闪烁烁地乱颤。
他们怎样微弱!
但却是我们唯一的慧眼!
  他们帮着我们了解自然;
让我们看出前途坦坦。
他们是好朋友,
给我们希望和慰安。
  祝福你灯光们,
愿你们永久而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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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之感


他是太阳,
我像一枝烛光;
他是海,浩浩荡荡的,
我像他的细流;
他是锁着的摩云塔,
我像塔下徘徊者。
  他像鸟儿,有美丽的歌声,
在天空里自在飞着;
又像花儿,有鲜艳的颜色,
在乐园里盛开着;
我不曾有什么,
只好暗地里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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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


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着的
一颗黄黄的灯光呵,
我将由你的熠耀里,
凝视她明媚的双眼。


--------------------------------------------------------------------------------

独自


白云漫了太阳;
青山环拥着正睡的时候,
牛乳般雾露遮遮掩掩,
像轻纱似的,
幂了新嫁娘的面。
  默然在窗儿口,
上不见只鸟儿,
下不见个影儿,
只剩飘飘的清风,
只剩悠悠的远钟。
眼底是靡人间了,
耳根是靡人间了;
故乡的她,独灵迹似的,
猛猛然涌上我的心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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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


风雨沉沉的也夜里,
前面一片荒郊。
走尽荒郊,
便是人们的道。
呀!黑暗里歧路万千,
叫我怎样走好?
“上帝!快给我些光明罢,
让我好向前跑!”
上帝慌着说,“光明?
我没处给你找!
你要光明,
你自己去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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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宗白华诗选


宗白华(1897-1986),原名宗之櫆。主要作品有诗集《流云》,文论《歌德研究》、《美与意境》等。

我们 解脱 东海滨 晨兴 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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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我们并立天河下。
人间已落沉睡里。
天上的双星
映在我们的两心里。
我们握着手,看着天,不语。
一个神秘的微颤。
经过我们两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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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


心中一段最后的幽凉
几时才能解脱呢?
银河的月,照我楼上。
笛声远远传来——
月的幽凉
心的幽凉
同化入宇宙的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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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滨


今夜明月的流光
映在我的心花上。
我悄立海边
仰听星天的清响。
一朵孤花在我身旁睡 了 ,
我挹 着 她梦里的芬芳 。
啊,梦呀!梦呀!
明月的梦呀 !
她在寻梦里的情人 ,
我在念月下的故乡 !


--------------------------------------------------------------------------------

晨兴


太阳的光
洗着我早起的灵魂。
天边的月
犹似我昨夜的残梦。


--------------------------------------------------------------------------------

小诗


生命的树上
雕了一枝花
谢落在我的怀里 ,
我轻轻的压在心上。
她接触了心中的音乐
化成小诗一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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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年代诗人


阿垅 冯雪峰 光未然 金克木 林庚 施蛰存 徐迟 殷夫 臧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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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垅(1907-1967),原名陈守梅,出版的诗集有《无弦的琴》(1942)。


无题



不要踏着露水——
因为有过人夜哭。……

哦,我底人啊,我记得极清楚,
在白鱼烛光里为你读过《雅歌》。

但是不要这样为我祷告,不要!
我无罪,我会赤裸着你这身体去见上帝。……

但是不要计算星和星间的空间吧
不要用光年;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纤夫


嘉陵江
风,顽固地逆吹着
江水,狂荡地逆流着,
而那大木船
衰弱而又懒惰
沉湎而又笨重,
而那纤夫们
正面着逆吹的风
正面着逆流的江水
在三百尺远的一条纤绳之前
又大大地——跨出了一寸的脚步!……

风,是一个绝望于街头的老人
伸出枯僵成生铁的老手随便拉住行人(不让
再走了)
要你听完那永不会完的破落的独白,
江水,是一支生吃活人的卐字旗麾下的钢甲
军队
集中攻袭一个据点
要给它尽兴的毁灭
而不让它有一步的移动!
但是纤夫们既逆着那
逆吹的风
更逆着那逆流的江水。

大木船
活够了两百岁了的样子,活够了的样子
污黑而又猥琐的,
灰黑的木头处处蛀蚀着
木板坼裂成黑而又黑的巨缝(里面像有阴谋
  和臭虫在做窠的)
用石灰、竹丝、桐油捣制的膏深深地填嵌起来
 (填嵌不好的),
在风和江水里
像那生根在江岸的大黄桷树,动也——真懒
  得动呢
自己不动影子也不动(映着这影子的水波也
  几乎不流动起来)
这个走天下的老江湖
快要在这宽阔的江面上躺下来睡觉了(毫不
  在乎呢),
中国的船啊!
古老而又破漏的船啊!
而船仓里有
五百担米和谷
五百担粮食和种子
五百担,人底生活的资料
和大地底第二次的春底胚胎,酵母,
纤夫们底这长长的纤绳
和那更长更长的
道路,不过为的这个!

一绳之微
紧张地拽引着
作为人和那五百担粮食和种子之间的力的有
机联系,
紧张地——拽引着
前进啊;
一绳之微
用正确而坚强的脚步
给大木船以应有的方向(像走回家的路一样
有一个确信而又满意的方向):
向那炊烟直立的人类聚居的、繁殖之处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向那和天相接的迷茫一线的远方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向那
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偻伛着腰
匍匐着屁股
坚持而又强进!
四十五度倾斜
的铜赤的身体和鹅卵石滩所成的角度
动力和阻力之间的角度,
互相平行地向前的
天空和地面,和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人底昂奋
的脊椎骨
昂奋的方向向
历史走的深远的方向,
动力一定要胜利
而阻力一定要消灭!
这动力是
创造的劳动力
和那一团风暴的大意志力。
 脚步是艰辛的啊
有角的石子往往猛锐地楔入厚茧皮的脚底
多纹的沙滩是松陷的,走不到末梢的
鹅卵石底堆积总是不稳固地滑动着(滑头滑
脑地滑动着),
大大的岸岩权威地当路耸立(上面的小树和
草是它底一脸威严的大胡子)
——禁止通行!
走完一条路又是一条路
越过一个村落又是一个村落,
而到了水急滩险之处
哗噪的水浪强迫地夺住大木船
人半腰浸入洪怒的水沫飞漩的江水
去小山一样扛抬着
去鲸鱼一样拖拉着
用了
那最大的力和那最后的力
动也不动——几个纤夫徒然振奋地大张着两
臂(像斜插在地上的十字架了)
他们决不绝望而用背退着向前硬走,
而风又是这样逆向的
而江水又是这样逆向的啊!
而纤夫们,他们自己
骨头到处格格发响像会片片迸碎的他们自己
小腿胀重像木柱无法挪动
自己底辛劳和体重
和自己底偶然的一放手的松懈
那无聊的从愤怒来的绝望和可耻的从畏惧来
的冷淡
居然——也成为最严重的一个问题
但是他们——那人和群
那人底意志力
那坚凝而浑然一体的群
那群底坚凝成钢铁的集中力
——于是大木船又行动于绿波如笑的江面
  了。

一条纤绳
整齐了脚步(像一队向召集令集合去的老
兵),
脚步是严肃的(严肃得有沙滩上的晨霜底那
种调子)
脚步是坚定的(坚定得几乎失去人性了的样
子)
脚步是沉默的(一个一个都沉默得像铁铸的
男子)
一条纤绳维系了一切
大木船和纤夫们
粮食和种子和纤夫们
力和方向和纤夫们
纤夫们自己——一个人,和一个集团,
一条纤绳组织了
脚步
组织了力
组织了群
组织了方向和道路,——
就是这一条细细的、长长的似乎很单薄的苎
  麻的纤绳。
 前进——
强进!
这前进的路
同志们!
并不是一里一里的
也不是一步一步的
而只是——一寸一寸那么的,
一寸一寸的一百里
一寸一寸的一千里啊!
一只乌龟底竞走的一寸
一只蜗牛底最高速度的一寸啊!
而且一寸有一寸的障碍的
或者一块以不成形状为形状的岩石
或者一块小讽刺一样的自己已经破碎的石子
或者一枚从三百年的古墓中偶然给兔子掘出
 的锈烂钉子,……
但是一寸的强进终于是一寸的前进啊
一寸的前进是一寸的胜利啊,
以一寸的力
人底力和群底力
直迫近了一寸
那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1941年11月5日,方林公寓。

(选自诗集《无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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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峰(1903-1976),原名冯福春,1922年春与同学潘漠华、汪静之及诗友应修人结成湖畔诗社。从1930至1933年底,是左翼文化战线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诗集《湖畔》(与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合著,1922)、《春的歌集》(与潘漠华、应修人合著,1923)、《真实之歌》(1943)和《雪峰的诗》(1979)。


孤独



哦,孤独,你嫉妒的烈性的女人!
你用你常穿的藏风的绿呢大衣
盖着我,
像一座森林
盖着一个独栖的豹。

但你的嘴唇滚烫,
你的胸膛灼热,
一碰着你,
我就嫉妒着世界,心如火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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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未然(1913- ),原名张光年,出版的诗集有《雷》(1944)、《五月花》(1960)、《光未然诗存》(1998)等。


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
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也失掉了饭碗,
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愤怒,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拳头!

(副歌)

震天的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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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1912- )出版的诗集有《蝙蝠集》(1936)、《雨雪集》(1986)。


生命



生命是一粒白点儿,
在悠悠碧落里,
神秘地展成云片了。

生命是在湖的烟波里,
在飘摇的小艇中。

生命是低气压的太息,
是伴着芦苇啜泣的呵欠。

生命是在被擎着的纸烟尾上了,
依着袅袅升去的青烟。

生命是九月里的蟋蟀声,
一丝丝一丝丝的随着西风消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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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1910- ),出版的诗集有《夜》(1933)、《春野与窗》(1934)、《北平情歌》(1936)、《冬眠曲及其他》(1936)、《林庚诗选》(1985)等。


冰河



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
这一条冰河小心的流着
人们看不见水的蓝颜色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在长的路上人们来往着
这一个冬天在冰里度过
没有人看见水的蓝颜色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朦胧



常听见有小孩的脚步声向我跑来
中止于一霎突然的寂寞里
春天如水的幽明
遂有一切之倒影

薄暮朦胧处
两排绿树下的路上
是有个不可知的希望在飞吗
是的,有一只黑色的蜻蜓
飞入冥冥的草中了




我们要活着都是为什么
我们说不出也没有想说
今年的冬天像是一把刀
我们在刀里就这样活着

明天的日子比今天更多
春天要来了像一条小河
流过这一家流过这一家
春天的日子像是一首歌

我们不用说大家都知道
我们的思想像一个广告


广场


阴天都是云看不见太阳
今天的日子跟每天一样
我们要说话要走出大门
这世界今天是一个广场

我说这世界是一个广场
这正是人们集聚的地方
我们把今天写在墙壁上
我们的话是公开的思想

一切明白的用不着多讲
我们原来是跟每天一样
阴天都是云看不见太阳
这世界今天是一个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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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1905- ),原名施德普,新诗多发表于《现代》杂志。


桥洞



小小的乌蓬船,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要驶进古风的桥洞了。

桥洞是神秘的东西哪
经过了它,谁知道呢,
我们将看见些什么?

风波险恶的大江吗?
纯朴肃穆的小镇市吗?
还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

我们看见殷红的乌柏子了,
我们看见白雪的芦花了,
我们看见绿玉的翠鸟了,
感谢天,我们底旅程,
是在同样平静的水道中。

但是,当我们还在微笑的时候,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幻异地在庞大起来的,
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
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

银鱼


横陈在菜市里的银鱼,
土耳其风的女浴场,

银鱼,堆成了柔白的床巾,
魅人的小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

银鱼,初恋的少女,
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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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迟(1914-1996),原名商寿,出版的诗集有《二十岁人》(1936)、《最强音》(1941)、《徐迟诗选》(1992)。


都会的满月



写着罗马字的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X XI XII
代表的十二个星;
绕着一圈齿轮。

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体。
贴在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
另一座摩天楼低俯下的都会的满月。

短针一样的人,
长针一样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会的满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会的满月的浮载的哲理,
知道了时刻之分,
明月与灯与钟兼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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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夫(1909-1931),原名徐柏庭,出版的诗集有《孩儿塔》(1958)。


孩儿塔



孩儿塔哟,你是稚骨的故宫,
伫立于这漠茫的平旷,
倾听晚风无依的悲诉,
谐和着鸦队的合唱!
呵!你是幼弱灵魂的居处,
你是被遗忘者的故乡。

白荆花低开旁周,
灵芝草暗覆着幽幽私道,
地线上停凝着风车巨轮,
淡曼曼天空没有风暴;
这哟,这和平无奈的世界,
北欧的悲雾永久地笼罩。

你们为世遗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泪洗涤心的创痕;
哟,你们有你们人生和情热,
也有生的歌颂,未来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们已被世界遗忘,
你们的呼喊已无迹留,
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纯洁的哭泣只暗绕莽沟。

你们的小手空空,
指上只牵挂了你母亲的愁情,
夜静,月斜,风停了微嘘,
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叹声。

幽灵哟,发扬你们没字的歌唱,
使那荆花悸颤,灵芝低回,
远的溪流凝住轻泣,
黑衣的先知者蓦然飞开。

幽灵哟,把黝绿的林火聚合,
照着死的平漠,暗的道路,
引主无辜的旅人伫足,
说:此处飞舞着一盏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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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1905- ),出版的诗集有《烙印》(1933)、《罪恶的黑手》(1934)、《生命的零度》(1947)、《凯旋》(1962)、《放歌新岁月》(1991)。


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洋车夫


一片风啸湍激在林梢,
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
车上一盏可怜的小灯,
照不破四周的黑影。

他的心是个古怪的谜,
这样的风雨全不在意,
呆着像一只水淋鸡,
夜深了,还等什么呢?


村夜


太阳刚落,
大人用恐怖的故事
把孩子关进了被窝,
(那个小心正梦想着
外面朦胧的树影
和无边的明月)
再捻小了灯,
强撑住万斤的眼皮,
把心和耳朵连起,
机警的听狗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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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艾青诗选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出版的诗集有《大堰河》(1936)、《北方》(1939)、《向太阳》(1940)、《黎明的通知》(1943)、《归来的歌》(1980)、《雪莲》(1983)等。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北方 冬天的池沼 手推车 时代 大堰河――我的保姆 黎明的通知 给太阳 鱼化石 虎斑贝 互相被发现 失去的岁月 盆景 给女雕塑家张得蒂 我爱这土地 太阳 煤的对话 乞丐 桥 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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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你土地一样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痫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小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枝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7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把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谨的大地
伸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痛苦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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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


那个珂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
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
古城呀,
山坡呀,

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
在风沙里
困苦了呼吸,
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
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巳枯干了
河底已画满了车撤,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
阴郁地
散布在
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浑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画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入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攻着笳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
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
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呀,
这国土养育了
那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

冬天的池沼

给W。I。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芜得像老人的发――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冬天的池沼,
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
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

手推车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芽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

时代


我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
出神地望着蛮野的山岗
和高远空阔的天空,
很久很久心里像感受了什么奇迹,
我看见一个闪光的东西
它像太阳一样鼓舞我的心,
在天边带着沉重的轰响,
带着暴风雨似的狂啸,
隆隆滚辗而来……

我向它神往而又欢呼! ‘
当我听见从阴云压着的雪山的那面
传来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轮颠簸的轧响
像那些奔赴婚扎的新郎
――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
并不是节日的狂欢
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
却是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
而我却依然奔向它
带着一个生命所能发挥的热情。
我不是弱者――我不会沾沾自喜,
我不是自己能安慰或欺骗自己的人
我不满足那世界曾经给过我的
――无论是荣誉,无论是耻辱
也无论是阴沉沉的注视和黑夜似的仇恨
以及人们的目光因它而闪耀的幸福
我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虚
给我生活的世界
我永远伸张着两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横跨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
更不可解的怨,和更致命的打击――
都为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没有了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
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
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
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
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内体直到我的灵魂
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檄
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路一样踩过我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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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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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 明 的 通 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棚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他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和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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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 太 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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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化石



动作多么活泼,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跃,
在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理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探队员,
在岩层里发现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鳞和鳍都完整,
却不能动弹;

你绝对的静止,
对外界毫无反应,
看不见天和水,
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
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即使死亡,
能量也要发挥干净。


--------------------------------------------------------------------------------

虎斑贝



美丽的虎斑
闪灼在你身上
是什么把你磨得这样光
是什么把你擦得这样亮

比最好的瓷器细腻
比洁白的宝石坚硬
像鹅蛋似的椭圆滑润
找不到针尖大的伤痕

在绝望的海底多少年
在万顷波涛中打滚
一身是玉石的盔甲_
保护着最易受伤的生命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
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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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被发现
――题“常林钻石”

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
――王勃



不知道有多少亿年
被深深地埋在地里
存在等于不存在,
连希望都被窒息

一个姑娘深翻土地
忽然看见它跳出来
姑娘的眼和钻石
同时闪出了光辉

像扭开一个开关
在一刹那的时间里
两种光互相照耀
惊叹对方的美丽

光彩夺目的金刚石
像一片淡黄色的阳光
照亮了祖国的大地
预告地下有无数宝藏

亮晶晶的金刚石
没有物质比它更坚硬
姑娘把它贡献给国家
用来叩开工业的大门

常林大队得到了钻石
钻石带着光辉来到人间
而比钻石更辉煌的
是姑娘热爱祖国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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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岁月



不像丢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领处找得回来,
失去的岁月
甚至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丢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丢失在喧闹的城市,
有的丢失在遥远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汹涌的车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灯下面;
丢失了的不像是纸片,可以拣起来
倒更像一碗水投到地面
被晒干了,看不到一点影子;
时间是流动的液体――
用筛子、用网,都打捞不起;
时间不可能变成固体,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几万年也能在岩层里找见i
时间也像是气体,
像急驰的列车头上冒出的烟!
失去了的岁月好像一个朋友,
断掉了联系,经受了一些苦难,
忽然得到了消息;说他
早已离开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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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 景



好像都是古代的遗物
这儿的植物成了矿物
主干是青铜,技桠是铁丝
连叶子也是铜绿的颜色
在古色古香的庭院
冬不受寒,夏不受热
用紫檀和红木的架子
更显示它们地位的突出

其实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以不平衡为标准
残缺不全的典型,
像一个个佝楼的老人,
夸耀的就是怪相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块根
留下几条弯曲的细枝
芝麻大的叶子表示还有青春
像一群饱经战火的伤兵
支撑着一个个残废的生命

但是,所有的花木
都要有自己的天地
根须吸收土壤的营养
枝叶承受雨露和阳光
自由伸展发育正常
在天空下心情舒畅
接受大自然的爱抚
散发出各自的芬芳

如今却一切都颠倒
少的变老、老的变小
为了满足人的好奇
标榜养花人的技巧
柔可绕指而加以歪曲
草木无言而横加斧刀
或许这也是一种艺术
却写尽了对自由的讥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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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女雕塑家张得蒂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头发
像波浪起伏不平
前额留下岁月的艰辛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眼睛
有忧伤的眼神
嘴唇抿得紧紧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一个我
有我的呼吸
有我的体温

而我却沉默着
或许是不幸
我因你而延长了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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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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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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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的对话
――A-Y。R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
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

你的年纪――

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

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
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

死?不,不,我还活着――
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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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


在北方
乞丐徘徊在黄河的两岸
徘徊在铁道的两旁

在北方
乞丐用最使人厌烦的声音
呐喊着痛苦
说他们来自灾区
来自战地

饥饿是可怕的
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学会憎恨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在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在北方
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手
乌黑的手
要求施舍一个铜子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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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土地与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时候,
当道路与道路被水截断了的时候,
智慧的人类伫立在水边:
于是产生了桥。

苦于跋涉的人类,
应该感谢桥啊。

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连系;
桥是河流与道路的爱情;
桥是船只与车辆点头致敬的驿站;
桥是乘船与步行者挥手告别的地方。


--------------------------------------------------------------------------------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离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生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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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卞之琳诗选
卞之琳(1910-2000),著有诗集《三秋草》(1933)、《鱼目集》(1935)、《慰劳信集》(1940)、《十年诗草》(1942)、《雕虫纪历1930-1958》(1979)等。

尺八 断章 寂寞 圆宝盒 音尘 距离的组织 旧元夜遐思 鱼化石 半岛 雨同我 隔江泪 灯虫 妆台(古意新拟) 白螺壳 无题(一) 无题(二) 无题(三) 无题(四) 无题(五) 归 倦 航海 淘气 投 记 录 入梦 中南海 墙头草 水成岩 望 傍晚 大车 水分 古镇的梦 道旁


--------------------------------------------------------------------------------

尺八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一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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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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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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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宝盒

我幻想在哪儿(天河里?)
捞到了一只圆宝盒,
装的是几颗珍珠:
一颗晶莹的水银
掩有全世界的色相,
一颗金黄的灯火
笼罩有一场华宴,
一颗新鲜的雨点
含有你昨夜的叹气……
别上什么钟表店
听你的青春被蚕食,
别上什么古董铺
买你家祖父的旧摆设。
你看我的圆宝盒
跟了我的船顺流
而行了,虽然舱里人
永远在蓝天的怀里,
虽然你们的握手
是桥!是桥!可是桥
也搭在我的圆宝盒里;
而我的圆宝盒在你们
或他们也许就是
好挂在耳边的一颗
珍珠——宝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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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尘

绿衣人熟稔的按门铃
就按在住户的心上:
是游过黄海来的鱼?
是飞过西伯利亚来的雁?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哪条虚线旁的那个小黑点。
如果那是金黄的一点,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顶,
在月夜,我要你猜你那儿
准是一个孤独的火车站。
然而我正对一本历史书。
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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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的组织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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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元夜遐思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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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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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

半岛是大陆的纤手,
遥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楼已有了三面水
可看而不可饮的。
一脉泉乃涌到庭心,
人迹仍描到门前。
昨夜里一点宝石
你望见的就是这里。
用窗帘藏却大海吧
怕来客又遥望出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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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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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江泪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一片轻喟,
今朝收两朵微笑,
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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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虫

可怜以浮华为食品,
小蠓虫在灯下纷坠,
不甘淡如水,还要醉,
而抛下露养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一起发,
白帆蓬拜倒于风涛,
英雄们求的金羊毛,
终成了海伦的秀发。赞美吧。

芸芸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梦死地,
也画了佛顶的圆圈!

晓梦后看明窗净几,
待我来把你们吹空,
象风扫满阶的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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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台(古意新拟)

世界丰富了我的妆台,
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围我,
纵不废气力而俯拾即是,
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

游丝该系上左边的担角。
柳絮别掉下我的盆水。
镜子,镜子,你真是可憎,
让我先给你描两笔秀眉。

可是从每一片鸳瓦的欢喜
我了解了屋顶,我也明了
一张张绿叶一大棵碧梧——
看枝头一只弄喙的小鸟!

给那件新袍子一个风姿吧。
“装饰的意义在失却自己,”
谁写给我的话呢?别想了——
讨厌!“我完成我以完成你。”


--------------------------------------------------------------------------------

白螺壳

空灵的白螺壳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象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象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页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

玲珑吗,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盘桃。
怕给多思者拾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带起了我的愁潮!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


--------------------------------------------------------------------------------

无题(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

无题(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
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
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皱纹,
这里就差你右脚─这一拍!


--------------------------------------------------------------------------------

无题(三)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的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沾污你给我写的信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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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四)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怀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你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出一片轻喟,
今朝收你两朵微笑,
付一支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帐。


--------------------------------------------------------------------------------

无题(五)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水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




像一个天文家离开了望远镜,
从热闹中出来闻自己的足音。
莫非在自己圈子外的圈子外?
伸向黄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


--------------------------------------------------------------------------------




忙碌的蚂蚁上树,
蜗牛寂寞的僵死在窗槛上
看厌了,看厌了;
知了,知了只叫人睡觉。

蟪蛄不知春秋,
可怜虫亦可以休矣!
华梦的开始吗?烟蒂头
在绿苔地上冒一下蓝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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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


轮船向东方直航了一夜,
大摇大摆的拖着一条尾巴,
骄傲的请旅客对一对表——
“时间落后了,差一刻。”
说话的茶房大约是好胜的,
他也许还记得童心的失望——
从前院到后院和月亮赛跑。
这时候睡眼朦胧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乡认一夜的长途
于窗槛上一段蜗牛的银迹——
“可是这一夜却有二百浬?”


--------------------------------------------------------------------------------

淘气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胭。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



   
独自在山坡上,
小孩儿,我见你
一边走一边唱,
都厌了,随地
捡一块小石头
向山谷一投。
说不定有人,
小孩儿,曾把你
(也不爱也不憎)
好玩地捡起,
像一块小石头
向尘世一投。


--------------------------------------------------------------------------------

记录


现在又到了灯亮的时候,
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胧,
倒象清醒了, 伸一个懒腰,
挣脱了多么沉重的白日梦。

从远处送来了一声"晚报!"
我吃了一惊, 移乱了脚步,
丢开了一片皱折的白纸:
去吧, 我这个一天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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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


设想你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着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与疏疏的树影,
枕着一个远去了的人
留下的旧枕,
想着枕上依稀认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旧主的旧梦的遗痕,
仿佛风流云散的
旧友的渺茫的行踪,
仿佛往事在褪色的素笺上
正如历史的陈迹在灯下
老人面前昏黄的古书中……
你不会迷失吗
在梦中的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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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南海


听市声远了,像江潮
环抱在孤山的脚下,
隐隐的,隐隐的,
比不上
满地的虫声像雨声
更比不上
满湖荷叶的雨声像风声,
——啊,轻轻的,轻轻的,
芦叶上涌来了秋风了!
我不学沉入回想的痴儿女
坐在长椅上
惋惜身旁空了的位置,
可是总觉得丢了什么了,
到底丢了什么呢,
丢了什么呢?
我要问你钟声啊,,

你彷佛微云,沉一沉,
荡过天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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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草


五点钟贴一角夕阳
六点钟挂半轮灯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过在做做梦,看看墙
墙头草长了又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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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成岩


水边人想在岩石上刻一点字迹:
大孩子见小孩子可爱,
问母亲“我从前也是这样吗?”
母亲想起了自己发黄的照片
堆在尘封的就桌子抽屉里,
想起了一架的瑰艳
藏在窗前干瘪的扁豆荚里,
叹一声“悲哀的种子!”——
“水哉,水哉!”沉思人忽叹
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
积下了层叠的悲哀。


--------------------------------------------------------------------------------




小时候我总爱看夏日的晴空,
把它当作是一幅自然的地点:
蓝的一片是大洋,白云一朵朵
大的是洲,小的是岛屿在海中;
大陆上颜色深的是山岭山丛,
许多孔隙裂缝是冷落的江湖,
还有港湾像是望风帆的归途,
等它们报告发现新土的成功。

如今,正像是老话的苍海桑田,
满怀的花草换得了一把荒烟,
就是此刻我也得像一只迷羊
辗转在灰沙里,幸亏还有蔚蓝,
还有仿佛的云峰浮在缥渺间,
倒可以抬头望望这一个仙乡。


--------------------------------------------------------------------------------

傍晚


  倚着西山的夕阳,
  和呆立着的庙墙
对望着:想要说什么呢?
  怎又不说呢?

  驮着老汉的瘦驴
  匆忙的赶回家去,
忒忒的,足蹄敲道道儿──
  枯涩的调儿!

  半空里哇的一声
  一只乌鸦从树顶
飞起来,可是没有话了,
  依旧息下了。


--------------------------------------------------------------------------------

大车


拖着一大车夕阳的黄金,
骡子摇摆着踉跄的脚步,
穿过无数的疏落的荒林,
无声的扬起一大阵黄土,
叫坐在远处的闲人梦想
古代传下来的神话里的英雄
腾云驾雾去不可知的远方──
古木间涌出了浩叹的长风!


--------------------------------------------------------------------------------

水分


蕴藏了最多水分的,海绵,
容过我童年最大的崇拜,
好奇心浴在你每个隙间,
我记得我有握水的喜爱。

忽然我关怀出门的旅人:
水瓶!让骆驼再多喝几口!
愿你们海绵一样的雨云
来几朵,跟在他们的尘后!

云在天上,熟果子在树上!
仰头想吃的,凉雨先滴他!
谁敢挤一滴柠檬,然后尝
我这杯甜而无味的红茶?

我敬你一杯,酒吧?也许是。
昨晚我做了浇水的好梦:
不要说水分是柔的,花枝,
抬起了,抬起了,你的愁容!


--------------------------------------------------------------------------------

古镇的梦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一样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锣,
夜里是梆子。

敲不破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纪。

敲沉了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门户关得最严密。

「三更了,你听哪,
毛儿的爸爸,
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觉,
老在梦里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1932


--------------------------------------------------------------------------------

道旁


家驮在身上像一只蜗牛,
弓了背,弓了手杖,弓了腿,
倦行人挨近来问树下人
(闲看流水里流云的):
"请教北安村打哪儿走?"

骄傲于被问路于自己,
异乡人懂得水里的微笑,
又后悔不曾开倦行人的话匣
像家里的小弟弟检查
远方归来的哥哥的行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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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7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陈梦家诗选


陈梦家(1911-1966),出版的诗集有《梦家诗集》(1931)、《铁马集》(1934)、《梦家存诗》(1936)等。

一朵野花 雁子白俄老人 雨中过二十里铺 鸡鸣寺的野路 铁马的歌 小庙春景过高台县往安西 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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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

雁子


我爱秋天的雁子,
  终夜不知疲倦;
  (像是嘱咐,像是答应,)
  一边叫,一边飞远。

从来不问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过,只管飞扬──
  黑的天,轻的翅膀。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记──
当我提起,当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欢喜。


--------------------------------------------------------------------------------

白俄老人


  他庄严依旧像秋天,
  一柱静穆苍老的山尖。
有时候肺腑间块结
引起他咳嗽或是叹息──
  那一阵痉挛轻轻摇下
他黄须上气凝的水滴,
  只频频摇头,他不说话。

是沉默,他衔着烟斗,
眼光在报纸上来回走;
有什么打搅他的心思,
他停下来,把眼睛举起──
  轻的一瞥,落在尼古拉
神武的遗像上。也许是
  寒冷使他呛,他喊:「陀娜」!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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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过二十里铺


水车上停着的乌鸦,
什么事不飞呀?飞呀!
葫芦爬上茅顶不走了,
雨落在葫芦背上流。
静静的老牛不回家
在田塍上听雨下。

草屯后走来一群
白鹅,在菱塘里下碇。
小村姑荷叶做蓑衣,
采采红梦罢,云在飞呢!
雨,洗净了红菱,洗净
那一双藕白的雪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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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寺的野路


这是座往天上的路
夹着两行撑天的古树;
  烟样的乌鸦在高天飞,
  钟声幽幽向着北风追;
我要去,到那白云层里,
那儿是苍空,不是平地。

大海,我望见你的边岸,
山,我登在你峰头呼喊……
  劫风吹没千载的城廓,
  何处再有凤毛与麟角?
我要去,到那白云层里,
那儿是苍空,不是平地。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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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的歌


天晴,又阴,
轻的像浮云,
隐逸在山林:
丁宁,丁宁,

不祈祷风,
不祈祷山灵。
风吹时我动,
风停,我停。

没有忧愁,
也没有欢欣;
我总是古旧,
总是清新。

有时低吟
清素的梵音,
有时我呼应
鬼的精灵。

我赞扬春,
地土上的青,
也祝福秋深,
绿的凋零。

我是古庙
一个小风铃,
太阳向我笑,
绣上了金。

也许有天
上帝教我静,
我飞上云边,
变一颗星。

天晴,天阴,
轻的像浮云,
隐逸在山林:
丁宁,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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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庙春景


要太阳光照到
我瓦上的三寸草,
要一年四季
雨顺风调。

让那根旗杆
倒在败墙上睡觉,
让爬山虎爬在
它背上,一条,一条,……
我想在百衲衣上
捉虱子,晒太阳;
我是菩萨的前身,
这辈子当了和尚。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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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高台县往安西
——高台多悲风


感谢两旁的白杨,
送我们到高台,
虽然没有风,
已经够苍凉。

感谢温和的太阳
送我们往西走,
面对着沙里的远山,
喝一杯暖酒。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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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


当初那混沌不分的乳白色,
在没有颜色的当中,它是美。
从大地的无垠,与海,与穹苍;
是这白雪一片的雾气,在天地间
升起,弥满,它没有方向的圆妙,
它是单纯,又是所有一切的完全:
我母亲温柔的呼吸,是其中
微微的风,温柔是她的呼吸;
那亮光是我父亲在祈祷里
闭着的眼睛,他与主的神光相遇。
呵,我只是微小的一粒,在混沌间
没有我自己的颜色,没有分界;
那乳白色的一片,多么深远,
但我微小的在其中,也无有边缘,
我就是那渺渺乳白色间的一点──
他通到无穷去的周围,是乳白色,
他自己占到微小的一点,也是。
我有呼吸的从容,因为无一丝
阻碍我自由的伸舒,我从容的
在没遮搁的渺茫间浮沉,我又
借取了天使的翅膀,向空周旋。
不用辨识那完全清楚的一色,
天地与海的名称,不能妄称,
不能妄称神的世界间的神名,
不能喊出我自己的名,我原没有。
但是我和母亲的相合的呼吸,
它们全无分别的呼吸在一气,
融融如水乳的天籁;
我在那中间,吹一口气的泡沫
翻出那不受劝服的波浪,既然这样,
我便听自己无思想的飞射。……
到时候我清醒了,
那头上的天花板,摇篮的白
和陈旧的白窗帘,也使我混乱
究竟那和刚纔梦里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智能去分别,梦和醒
在我是一样;母亲乳白的胸脯,
我埋在她的温柔里,我吞进
那一点紫红的星──是爱,是温,
是我生命的泉源,更是我
在乳白色间想到的日光。
母亲淡淡黄的白胸脯,她是
我醒来时唯一的颜色,
我闻到那从紫星中流出来
生命的芬芳,醒的芬芳;
那是淡而不浓的,它们原和
我梦里的光景一样,一样,一样,
它们就是这样引诱我去
那乳白色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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