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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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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桃花农


内容介绍:
墙外只道宫中好,谁知宫中何人老。庭内枯草犹可发,庭上鹦哥白头早。
民间一首小诗,道尽深宫之中多少苦楚,然而这份苦楚,却并非每一位传唱之人都能理解的。
这本是前朝不知哪位宫娥所作的东西,叹的是那些深锁在后宫中的女子们的心事,但放在本朝的情景上,却又有了另一番意味。
锍金皇朝的宫门后,牺牲的不只是无数的女子,还包括了男子。
而我,今日一过此红门,便要进入这夺了无数人青春年华甚至性命的地方,去面对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回头望,宫门重重复重重,哪里分得清几出几进。
而我的家,位于内城的东外大街上,并不属于最高权贵范围内,便是这些层层的宫墙都不在,那么远,也是望不见的。
能看到的只有天边堆积得越发阴暗的云层。
今晚,只怕又要起风了吧。
罢了,那个家……原也不是我多么需要的,入宫虽非我所愿,但思念家人……又岂会是我叶岚所为?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以后的路便只能靠我自己了。
转过头,随着队伍走至门前登记之处,听小公公依次唱名对案,直喊到“其科多?叶岚”时,我低眉敛目,缓步上前,接受公公核对。
本就不会有什么波折的程序,很快就被放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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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2 | 显示全部楼层



墙外只道宫中好,谁知宫中何人老。庭内枯草犹可发,庭上鹦哥白头早。
民间一首小诗,道尽深宫之中多少苦楚,然而这份苦楚,却并非每一位传唱之人都能理解的。
这本是前朝不知哪位宫娥所作的东西,叹的是那些深锁在后宫中的女子们的心事,但放在本朝的情景上,却又有了另一番意味。
锍金皇朝的宫门后,牺牲的不只是无数的女子,还包括了男子。
而我,今日一过此红门,便要进入这夺了无数人青春年华甚至性命的地方,去面对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回头望,宫门重重复重重,哪里分得清几出几进。
而我的家,位于内城的东外大街上,并不属于最高权贵范围内,便是这些层层的宫墙都不在,那么远,也是望不见的。
能看到的只有天边堆积得越发阴暗的云层。
今晚,只怕又要起风了吧。
罢了,那个家……原也不是我多么需要的,入宫虽非我所愿,但思念家人……又岂会是我叶岚所为?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以后的路便只能靠我自己了。
转过头,随着队伍走至门前登记之处,听小公公依次唱名对案,直喊到“其科多?叶岚”时,我低眉敛目,缓步上前,接受公公核对。
本就不会有什么波折的程序,很快就被放行。
之后,我们这一行十六人随着领队公公穿过数道回廊,来到个不知什么名字的内殿。
一看齐齐站在面前的公公们,我便知,这是要进行御侍选拔最后的筛选。
选御侍,按先祖定规,候选者须为四品以上官员之子,年龄十六岁至二十二岁之间方有资格,其实若说俗了便是男妃。
铳金皇朝乃是异姓王朝,风尚开放,不忌男风,甚至在官方法律上也允许男娶男嫁,只不过其地位仍要比天然传统的女子为媳要低得多,大部分男人仍是以女子为妻的。
因此,男妃本就不比正式的女妃,所谓筛选,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基本的要求仍是有的,尤其在身体的健康洁净方面,毕竟男妃也仍是有侍寝的可能。
果不其然,身形、口腔、皮肤等一关关下来,甚至有御医专门在一边把脉诊视,一个多时辰后,我们十四名年轻男子,便已正式入了两年一选的御侍名单。
御侍,男妃,何其令人无奈的身份。
我所求的其实并不多,但愿能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两年的时光,待到御侍更选时,可以顺利出宫,继续过我应有的生活。
虽然像我这样希望可以到时出宫的御侍并不占少数,但每每这当中,总有些人是竟会想着能够借此机会用自己的美貌手段攀上宠幸,在这皇宫中求得一席之地的,因此纵是有人使出些招术陷害暗算可能的竞争者,也不会多么令人惊奇。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我才未像某些人一般细致打理自己的容貌,也未显出任何光华,尽量不去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后宫,原本就是是非之地,即便对于男妃也是如此。
自保之道,要从一开始便步步小心。
跟随着负责这次选拔的齐公公将我们带至启祥宫,分了房间,安排了侍候,然后他不动声色地一一扫过我们众人,用他那半老却尖亢的嗓音说道:“各位主子,老奴先在这里恭喜主子们得以入宫,能够侍奉皇上乃是世间无上的荣宠,因此恕老奴多嘴,主子们更是要各处小心谨慎,勿要有甚么差错,否则老奴也是无法担待的。此时皇上因为亲赴泰山朝奉而不在宫里,但并不代表众位主子们就能疏忽了,待到一个月后,便是皇上接见主子们的时候,所以在这之前,还请多多学习宫内规矩,在这启祥宫内好生相处了,这也是令奴才们好做。老奴言尽于此,主子们忙碌了一天,想必也都累了,现在就由公公们带各位主子回房休息。”
我微微暗笑,这番话,有扬有抑,有托有压,可真是个又轻又好的下马威,看来这位齐公公绝对深谙后宫之道,倒是个人才了。
趁着分配房间时,暗自观察了一遭其它十三位入选者。
其实,说是入选,又有谁不晓得,每次的这张候选名单,都是当朝皇上费尽心机,深思熟虑才拟出来的,纵然名目上说得再好听,这御侍与民间的男妻仍是大不相同,也不过就是扣在皇上手中的人质,用以掌握朝中大臣,使他们对皇家效忠,不敢轻易妄动。
今日被轮到扣住的,便是我其科多家的命运。
既是大臣之子,当中便难免会有相识之人,尽管我平日并不好与世家子弟们寻欢买醉,卧红倚翠,但与父辈交好的几家世交中,同辈子弟也还是彼此经常见面的。
萨勒家的次子席满是我的知交,而这次他的弟弟席泰也被选中入宫,还不待我与他打招呼,他便已接收到我的视线,立刻热情地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拉着。
说起来,其实真正与我年龄相仿的还是席泰,我们今年俱是二十岁,我倒还要比他小上一个多月,而席满则比我大了四岁,只不过这席泰天性活泼纯善,最喜玩乐,倒还更像个孩子些,在萨勒家最是受宠。
“叶岚,你也来了,刚才我一直想叫你,你都没注意我,还当你一进了宫就不记得人了呢。”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了,然而我知道他的性子,也就没放在心上,浅笑了下,拍拍他的手。
“怎么会,只是进来时太紧张了些,就没仔细看着周围。”
“说得也是,我也挺紧张的,只想着怎么要走那么多门啊,还要验身,不过看起来也没想得那么糟糕。”席泰笑呵呵地看看四周。
“这话说得不知好歹了,能进宫是莫大的福份,皇上的恩典,我们自当惜福才对。”我笑着嗔他一句,心下却不由一凛,席泰天真,自然无所顾忌,但刚才这话若是落到有心人的耳中,不一定能扭曲成什么意思,可他却全不知道留意这些细处。
念及他是席满之弟,又如此率真不懂自保,少不得往后的日子里我要多替他操份心,总之得为席满看好这个弟弟才行。
拉了他到廊下站着,其他的人已各自向房间去了,随意扫了眼,余下的人中大多应为外省进京,只有博尔吉和伊觉?罗沁两人是熟面孔,相交却是不深,也就不需再特意打招呼,只和席泰继续闲闲地说话。
他果然是个开朗心性,虽然已进了宫来,却并不悲观,只当是来玩乐一圈,参观一番皇宫大内,顺便换环境住个两年,然后再回家去。
这样的想法,何尝不是种幸福,虽然难免自欺,但却容易快乐。
我也只笑着看他说着待出宫后一定如何如何,仿佛那一天很快便会来了一样,而不想去提醒他,这只是我们要在宫里渡过的第一天。
后面要等着我们的,是七百多个日夜,而且,到那时,我们不一定还有机会能够走出这宫门。
风起了,吹得衣摆作抖,打在身上轻轻作响,我抬起头,看向那片天空,厚重的积云似乎更加接近了。
伺候我的是一个入宫一年半的小太监,原姓梁,便被唤作小梁子,今年只有十七岁,长得倒是清秀细致,人也乖巧,只是稍腼腆了些。
好在我也不需要一个多么世故老练的人伴在我身边,免得连在自己的房间内也要费心算计,哪里还会有能够休息片刻的时候。
小梁子最好的一点,就是极为听话,我只做了他主子数个时辰,他便已对我言听计从,我说什么,哪怕他不明白为何,也会直接照做,省却了我多少口舌的时间。
在皇宫里迎接到的第一个清晨,他早早来将我唤醒,那时我还因为换了床铺而有些不习惯,睡得难免不舒服了些,醒来时便觉得没精神,虽然眼睛睁开了却懒得动弹,只趴在榻上吩咐他准备水洗漱。
待他打了水回来,想要再次催我起身,掀了帘子,却是站在那里不动了地方。
我欲醒又睡地微抬眼横了他,“怎么只知道站着。”一只手支在枕上略撑起头,另一只仍搭在榻边垂了下去,四肢软绵又酸痛,想是夜里翻身太多被床板硌得难受,人只说皇宫里样样东西都好,但这启祥宫里的床却显然还比不上我家中那张锦榻。
催了一声,小梁子却仍没动地方,我这才花了精神看向他,险些笑出来,原来这孩子竟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愣住了,两颊上还浮满了红晕,煞是有趣。
我坐起身来,将有些摺皱而微敞的衣襟拉好,用指理理略显凌乱的发丝,然后才似笑非笑地说,“难道要我过去伺候你么?”
“啊!”小梁子这才缓回神来,立刻羞得满脸通红,赶紧端着水走近前,一边拧了巾子一边惶张地赔不是。
我自然不会计较这些,轻描淡写地安抚了他,洗漱干净后便让他给我梳头。
梳头这样的事,在家中原是由丫环们经手的,只是现在在这宫里,御侍们的一切生活起居均由太监打理,也就只好让小梁子一试,好在这也并不困难。
我倒没有想到,他资历虽少,手却很灵巧,轻轻松松便将我的发丝通得顺畅,挽髻固定,然后伸手拿了根金簪便要插上去,我却心念一闪,按住他的手,将簪子拔了出来。
往饰盘内一扫,挑出根白木簪来递给他,“插这根就好。”
小梁子不明白我为何不选相对贵重的金簪而使木簪,但仍是按照我的话做了。
抬眼看向铜镜内端详,不由得皱起眉来,打开桌上镂花盒子。
好在这宫中为我们准备的东西倒真齐全,胭脂水粉,一样不少,纵然心内始终不屑于这等强令男子作女态打扮的事情,但此时却正帮了我忙。
找到只碳条拿了出来,小小地剪去一截放到手心上,加上一点清水调匀了,然后再混上粉,原本白细匀净的粉便成了偏暗的颜色,手捻了些涂到脸上,效果还好,于是就放心地将脸上各处都拿它涂抹均匀了。
这下再一照镜,与之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肤色腊黄了些,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暗淡,我才满意地在手背上也涂一层后将手心擦净。
“主子,您这是……?”一直立在我身后的小梁子看得讶异。
“没什么,总之不会有坏处就是了。”昨日进宫之前,我就已做了这般打扮,只不过用的是弄好的细粉,比这现调的要好得多,可惜不能带进宫来。
拣了件宝蓝宫装穿上,初进宫时每人所有的不过按例分下的几件衣服,样子都是差不多的,只颜色不同,我也就不用动什么心思,只将素白腰带束腰,垂以小块玉饰。
简单用完早膳,再次检视自身,确认一切都已收拾妥当,我才步出房门,与其他御侍会合到一起。
按着规矩,我们所有新进的御侍今天要去拜见这启祥宫中的旧主。当朝天子十八岁登基,二十岁始按祖礼开选御侍,到我们这年刚好是第三届。因为选御侍入宫的真正目的实际是控制朝中要臣,因此并不会如女妃一般永留宫中,两年届期一到,大部分人均会被放还家,只有少数人才会被皇上钦点留在宫里,而这当中,是其姿容绝世令天子流连,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就不是可以轻易评断的了。
两届御选,二十余人,到今日留下的却仅有三位。这三人会是怎生样子,连我也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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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按皇家惯例,女妃最高者自然为皇后,其下分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等级别,贵妃等前三级各有名限,下三级则不限人数。而进宫后的男妃,其先统称“御侍”,而两年届满后仍然留在宫中的,则封“君”号,为御侍中地位高者。当然,届内者也有封“君”资格,只要能讨天子欢心,便有机会于众人中晋阶而出。
席泰一见到我,便热络地上前挽住我的手臂,叽喳说个不停,无非是初进宫的种种感受,食物如何,摆设如何,倒是真当成了搬家一样。
待说完了一个段落终于停下来时,他才注意到了我,将我拉到面对着面,上下打量后问:“你昨晚是没睡好么?怎么脸色差成这样子。”
不想让他看得太仔细,我扯了他随着人向前走去,边走才边答,“没什么,大约是认床吧,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
席泰显然有些疑惑,但却没多想,点了点头就信了。
跟随一名殿上太监一路来到启祥宫的南三殿,这里就是他们所住的地方,比起我们这些普通御侍的房间自是不同。
首先进到正殿,有小太监引我们进到偏厅,只见一人早已坐在靠窗的橱上,却是正在执笔作画。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缓缓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才放下手中的笔,略略坐正了身体。
我的心,不禁猛地一震,眼神落在那人身上,怎么也无法移开。
隽秀的容貌,眉目如画,以山为骨,以水为肌,以花为色,以星为瞳,而那清冷而飘渺得不似人间所有的气质,与周身融合在一起,仿若自成一个世界般。
若要用什么词句来形容他的话,大约便是,淡如烟霞。
我知道的,自己的样貌给人的一向是纯净淡雅的印象,然而与这人比起来,却根本是远远不及。
他简直就像那真正的谪仙,只缘俗事入凡尘,待他朝,便会披衣推月归天去,不管世间仍留着多少的恋念。
他看着我们,淡淡弯起嘴角,似笑,却又似非笑。
一旁太监已出声提醒:“这位就是念安君,你们还不行礼么。”
许多如我一般被他震憾住的人这才回过神来,然后齐齐躬身行礼。
“都不必多礼了。”
和其气质极为相似的幽冷声音,如珠泄玉盘一般滑过我的耳膜,引得肩后轻轻一颤。
立起身来,目光不受控制地仍然望向他,而他则像是不知世事似的,又拿起笔来继续绘画,全不管一屋子正紧盯着他的人。
默站了半晌,耳边响起别人的窃窃私语声,打起精神仔细聆听,说的竟是眼前人。
“他就是明绪呢,想当初也是名满京华的贵公子,多少女孩子芳心暗许,真是没想到……”
原来,他就是那位中堂明瑞之子,明绪!
由于年龄上的差异,关于他的事,我基本都是从席满那里听来的,身为中堂次子,当年他十五岁中举,十八岁在万诗会上夺得头筹,风头一时无二,人称“才秀绝京”,谁想十九岁时第一次新选御侍便奉召入宫,从此音讯深锁。几年之间,曾经的光芒不再,人们也将他渐渐遗忘,只记得明瑞大人家有名被扣在宫中的儿子。
席满曾赞他清逸出尘,今日始知其所言非虚。
“我原也没什么可说的话,大家都是同样的人,只提醒你们一句。”
听到话音,我才从思绪中脱离出来,方知自己刚才竟想得恍神了,忙收敛心思看向他,只见他说话之时手中并未停笔,仍是盯着宣纸细细描绘,仿佛那才是这世上最值得他关心的事。
“你们……既入了宫,就一定要时刻记得,处处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要当这里还是家里就好。”
众人齐声应“是”,他也就不再留人,挥手让我们出去了。
临出厅门前,我站在队伍末尾,忽地忍不住回头望向他的方向,确切地说,是桌案的方向。
终于看清,那张纸上所绘的,是微绽的曼陀罗花,粉中透红,花瓣似张非张,带着一种清纯的妖艳。
那时,刚好他也回过头来,四目相接,他的瞳中清灵空洞,仿若无物。
对视了片刻,他冲我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我转头,迈出门槛,不再停顿地快步追上前面队伍。
当时的我怎会知道,那一眼,种下了多少的因,又会在往后结下多少的果。
念安君明绪,中堂明瑞之子,入宫四年;常恩君齐则罕,建威将军齐晋昌之子,入宫两年;平颐君哲陈?喀绍,大理寺正卿哲陈?肃平之子,入宫两年。这三位,就是启祥宫内除我们十四人之外仅余的御侍。
齐则罕身为武将之子,虽然称不上壮硕,也可谓是身材结实,说话爽朗,性格豪迈,在我看来,与席泰倒是颇有些相似之处。
而哲陈?喀绍则不同,昔年在宫外时我便曾见过他,当时已是个贵傲之人,凭其家世显赫,长相俊美,在京城花街之中颇有名气,而现在经过两年的宫内岁月,风流潇洒已难看到,况也无用武之地,然而神色间的倨傲却是未减分毫。
好在我不去就麻烦,麻烦也不会来就我,毕竟此时新进御侍中若论起引人注目之人,我当排名居后,自有那争先之子强去出头,何不悠哉观坐。
倒是因缘际会之下,竟与明绪渐渐相识了起来。
说来也只因那一日,鬼使神差地跑到他殿前请求拜见,不想以他性情,竟应允了,自此后南三殿便成了我常去之所。
与他认识接近,坦白地说,自然是有着我的考量。宫中复杂重重,在这启祥宫内先觅得一个倚靠,定然于我利大于弊,想他在宫中已有四年,至今仍安安好好,且能牢牢守着正南殿的御侍第一等地位,在那谪仙之貌下,怎可能没有些手段能耐。
而令我不能不承认的一点原因则是,他的风范气度,在在吸引着我。
冷如天上月,却偏令世人仰首看,欲亲欲近。
好在我并无撷月之心,只是单纯地有种想长思长望的念头,能够为友为知己,已可心满意足。
或许因我心中早已深知,清月虽美,然而一旦摘下,首先只会冰了自己的手指。
或月明当空之下,或风打窗扉之时,我与明绪常常弄诗作赋,抚琴击歌,畅然淋漓。他虽性子冷,然而兴致一起,洒衣长叹,字字铿锵,意气豪发,其魄力往往似非那单薄身躯所能承载一般,又引得人为之折服。
若是赶上午后阳光明媚,花开正好,我们便焚香煮茶,纹秤较量一番,看盘上黑白转覆,相视一笑。
帘外雨丝深锁,明绪斜倚榻上,淡看那细雨飘零,只不知思虑已游向何处。
我则偎炉暖酒,待酒壶已温热适中,才小心取出,放到一旁盘上,与两只酒杯一起托了,走到榻前。
缓缓将酒杯都倒满,一只自己拿在手中,一只则递与他。
“暖暖胃吧,小心这天气下着了凉。”
他不语,接过杯子交到倚着小桌的手上,另一手伸了来握住我未及缩回的手。
幽深的目光默默对着我,无喜无悲,让人难以了解他是怎样想法,我也只静静回看着他。
他放了我的手,慢慢上移,在快要触到我的脸颊时,我微微笑了,避开他的指尖,站直起身来。
他垂下手,眼却仍停留在我的脸上,平缓地轻叹:“你这样的人,可惜为何却生得如此。”
此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我定会当其为不敬,然而明绪一语,却只似再普通不过的叙述一般。
我挑眉,“替我惋惜?”
他轻笑出声,“你需要么?”
“那是……替别人?”将酒杯与他的轻击相碰,清脆声响,抬手一饮而尽。
“或许吧……”他移开视线,投向我身后的别处,又好像哪里也没在看。
“这深宫之内,又有几人值得为我相貌中资而惋惜?大约……也只有那坐拥整个启祥宫的尊贵之人吧,不过他又哪需花心神为我惋惜,东西十二宫,美人如云,尽听圣驾传唤,莫不会欣喜以迎,小小一任御侍的容貌缺憾,又算得上什么。”
非是自嘲,只不过事实如此,我们所能等待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一个人却或许连等待的机会也不会给予,宫人之哀,自古便是。
“皇上……就快要回宫了吧。”大约是不想听我说起这样尖锐话题,明绪转口问道。
是啊,算算时间……竟不觉已在宫内度过二十日有余,当初所言一月之期,转眼就已近了。
未曾刻意忘记,然而与明绪共处的时光实在惬意,竟一时忘了今夕何夕,忽略了本应为我等最为重视之事。
“明绪,恕我冒昧,想必你一定曾睹圣颜?”
人皆有好奇之心,我亦不会例外,因我年纪尚浅,心思又不好官场,一直未曾求取功名,更无随父见驾的机会,因此当今天子是何模样,到今日也不得知晓。
十八岁登基,为帝六年,稳国政,平藩王,与外修好,对内抚仁,如今四海升平皆赞君主圣明,然而我对于这位年轻帝王的印象,只有听说到的事迹所合成的模糊表相,并没有真实感觉。
虽然好奇,我也不敢问得过于莽撞,其实以明绪的身份,自然不只是面圣,想他姿容出世,比之后宫多少妃嫔也不会逊色分毫,又怎可能未曾蒙帝宠召。
这样一想,我不由得抬头看向他。
观他神色,却不见任何欣喜之情,自然也无怨忿,只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窗外,雨势已缓,稀疏的点滴间或落下,空气中泥土芳香散发开来,沁人心脾。
而明绪转头看我,那眼中的深幽难解,竟令我无法再问出任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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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想起则罢,心一起念,时间便过得愈显短促。
转眼间,皇帝明日就要回京了。
这禁城之主出行月余,此时将返,整个宫中自然忙作一团,各宫各房莫不小心准备,不敢出半点差池。
想必不只那乾清宫早已收拾得簇新洁净,就连各位妃嫔娘娘们的衣柜内也都早早预备了新装,只待她们的尊贵夫君回来欣赏。
随着日子的临近,其他的御侍们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当此时下,就连负责伺候我们这些人的太监们也经常被临时召去帮忙它处的杂务,虽然有时用不到人而感到不方便,然而却没有人提出抱怨,整个启祥宫内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
而就我观察明绪三人,却是一切如常,并没有哪里异于前日。如果单是明绪一人或许说明不了什么,因他一惯漠然,可像哲陈?喀绍那样的人既然也是如此态度,我便大大宽了心,想必皇帝回京并不会影响到这启祥宫几分。
傍晚时分,席泰来了我房间内闲坐,恰好我午间因为一时贪看书而错过了休息,到了这晚上就精神不济起来,反正席泰也不是什么生人,便无顾忌地半躺在小榻上,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渐渐有了困倦。
他本是自己讲话也能讲上半天的人,待从小时的玩伴讲到昨日的晚膳时,我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只闻耳边音词,不解其为何意。
忽地被推了一把,一下子从梦中跌了回来,我茫然睁眼,只见席泰放大的脸直直对着我,于是伸手掐上去,惹得他立时哇哇大叫。
“你怎么这么早就想睡了?是不是我讲的东西太无聊?”他捂着一边脸颊,后知后觉地问。
“怎么会,只是我今天比较没精神,改天一定听你说上三个时辰。”
他却凑了过来,仔细看着我,然后皱起了眉。
“怎么你进宫这么些天,不但没见适应,反而看起来变得更差了?”
我没有回答,只轻笑地掩饰过去。
想让自己变成如此其实并不难,只是要注意循序渐进。
初进宫时,我只是没有悉心打理自己,然后修了肤色。后来再在眼下加上青痕,嘴唇弄得干燥无血一些,脸上不引人注意处添上些点子。虽然每天只改上一些,十几日下来,揽镜自照时眼中所见的人早已与当初大相径庭,五官仍是那五官,只是有无生气便可改变人太多。
反正宫里的人基本都是陌生面孔,并不知道我未进宫时生得何样,对于我的变化,他们哪会有所留意,等看得习惯了,自然以为我原本就是如此。只有个席泰,对于以前的我十分了解,好在他天真不知险恶,也只以为我是无法适应宫内环境,以致形容憔悴,又哪会想到真正的原因。
看着席泰一副烦恼神色,为免他再次提起替我请医调养之事,我赶紧开口扯开话题。
“常恩君今日没有请你过去么?是因为明日皇上回宫?”
“怎么会,我看他一点都不着紧的样子。”
果然如我当初所想,齐则罕与席泰脾气相像,且两人均是武将之子,于习武练功,战史兵法等方面,都颇有共同话题,因此除了我这里,席泰如今最爱去的就是齐则罕那边,两人常常凑在一起谈古论今,有时还小小切磋一下,正是热血男儿义气相投的典型。
“那你呢?似乎也没见你有多么紧张,大后天我们可就要面圣了呢。”
“我有什么可紧张的。”说着,席泰站了起来,冲我晃晃他强壮的胳臂和胸膛,好像在展示一般,然后又疑神看我,“不要光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看他们那些外省来的都格外担心,生怕在御驾前有什么闪失,虽说你是京城里长大的,可我也不记得你有过面圣机会,怎么坐得还这么四平八稳?”
“我?我需要担心什么呢,难道还要怕皇上让我侍寝不成。”
“那倒的确不可能,现在整个启祥宫就算派去一半大约也排不到你。”席泰边说边点点头。
他这话够直锐,我却听得暗暗高兴,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也算我没有白费心思。
不过嘴上仍是回道:“你这是说我长得难看呢?”
席泰以为我认真,连忙摆手,“怎么会怎么会,你的长相本是万里挑一的,以前我哥就常说,‘小岚若是个女孩子,我就讨来当老婆了’。”
听他学着席满那悠哉从容的语调讲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那仿若时时成竹在胸的样子立刻跃然脑中。然后又想到曾经的时光共渡,相携出游,多么快意,如今与好友红墙相隔,音讯难通,心底又不禁一片怅然。
勉强收了愁绪,我回身看向窗外,原来不觉已月上当空。
于是站起身来,对席泰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这些天正是要谨慎的时候。”
“啊……原来已是黄昏了,真的该回去了,那你也早点歇着,不要再劳累了。”
他说着往外走,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仍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番才肯离去。
送走了他,我便命小梁子将房门关上,开始准备就寝。
对于御侍的宫规中有一条,就是亥时之前必须归房,夜晚不得擅离房间。人定之后,还会有太监专门负责按时辰查夜,检查各屋之人是否守规就寝。
这样的规定,防的便是御侍当中会有私通之人,玷污了皇家尊严。实际上,历代皇帝宠幸御侍的时间次数本就不可能与女妃相比,况且男子之欲与女子不同,哪怕只是两年之期,恐怕也鲜少有人能真正禁欲。然而经我观察揣度,似乎对于御侍们找自己房内的小太监们泄欲,已是一种得到默许的行为,然而御侍之间的交往,却是被严格限制着,不允许有超乎寻常的关系出现。
若说俗了,也不过就是,御侍们只须保住后庭清白,而天子所不在乎的,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那些被留下的人,谁能熬得过一生数十年的深禁,锁在这重楼中耗过了青春。
思绪宛转,原本的倦意也失了大半,直至夜深才渐渐入寐。
恍惚间,梦到年少时与席满一起在河边钓鱼,他的耐心一向最佳,轻易就能钓上鱼儿,而我却守着那河岸,怎生也不见鱼儿咬钩,直到许久终于竿沉,我欣喜地欲甩竿而起,却发现已是两手空空。
然后情景一转,竟已是深宫高墙之内,席满正站在我面前,微笑对我说着一字一句。
“小岚如果生为女子,我就可以娶你为妻了。”
我张开口,想要问他,为什么如此说,为什么要说“生为女子”,明明我朝男子之间也可嫁娶的不是吗,可是,喉间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
蓦然惊醒,我大喘着气,眼眶已是濡湿一片。
四下一片寂静,望向窗外,原来夜还深着。
待到天明,便已是重要的日子,启祥宫中一半的小太监都被调走,帮忙布置宴场,小梁子手脚灵巧,自然也被召了去,我只得自己穿衣梳头,颇费了番功夫才收拾妥当。
皇上初日回京,当然须先拜祭先祖,向皇太后请过安,然后再接见朝臣,处理国事,晚上还会设宫廷夜宴,这样走马灯下来,只怕比平日还要忙上几分。
因此我们这些小小御侍之事也就不会与这些要事等同,直到皇上回宫后第三天才会接见我们,在这之前,我们仍能算得颇为清闲。
站在庭内,听着远处乐鸣器奏,人声喧然,纵是看不到,也可想见金銮殿前此时是何等的声势浩大。
遥望南际天空,清朗无云。
想必,在那叩拜的群臣中,也有着我的父亲吧。
不知他可曾,可曾想过,我这个被送入宫门的儿子?可曾有过一丝的惦念?
宫规对御侍比较开通,允许与家中书信往来,每月定日子由人送信。然而到今天,我所收到的三封信,均是出自母亲手笔,其中虽一再提过其他家人对我的记挂,然而我却无法从纸上找到父亲的一字一词。
若是真的记挂,为何不能问我,哪怕一句平安?
其实,我仍是能理解的,因为我的体内也流着其科多家的血,自私,冷漠。
我又有哪里可以指责自己的父兄呢?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父亲所追求的,是高官厚位,顶带花翎。
而我所想要的,是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命运和生活。




今日已是皇上回京的第三日,日中时候,已有大太监来传达,晚上酉时皇帝将在宁寿宫花园宴请全体御侍,命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小梁子欣欣喜喜地取出各色衣裳和配饰,将我那本就不十分宽敞的床摆了个满,还一件件拿着在我眼前不停比划,令我哭笑不得。
“小梁子,你当我是哪位娘娘么?”
小梁子有些反应不及地呆看着我,然后使劲摇头。
“当然不是啊。”
“那你这是做什么?”我笑指床上。
“难道……主子您不打算……打扮得好看些去赴宴?”
看着他不解的表情,我无可奈何地叹气,怎么说他平日也算机灵,可就是这点上怎样也转通不过来?或者是我教育失败之故?
起身走至床前,我看着满床衣物,开始考虑如何选择。
虽然想要尽量避免醒目,然而也不能过显朴素,一来失了礼数,二来若众人皆明衣华饰,反会显我突兀。
拿起一件杏黄交领禅衣,再挑出茶褐色云罗纹饰绫衫,命小梁子为我换上。
对镜看视,贵而不丽,端而不沉,想必不会引人过多注目。
至申时,那位曾负责御侍选拔,后将我们领入宫中的齐公公再次出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乃一名养心殿御前太监。
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直到几句性子较急的御侍已经面色不耐了,齐公公才停下说辞,再次仔细地审视我们一遍之后,引领着我们出了启祥宫。
为了防止我们这些男子同宫内女子有机会接触,启祥宫严格限制出入,因此我们不得不从西夹道绕路到东向,然后进入设宴的地方,宁寿宫花园。
皇宫中的花园,我从来没有到过。
如果此时情况允许的话,真想好好欣赏一下这园内景致。据说此园占地虽小,却格外得皇上偏爱,比之御花园更为精致,布局独特,玲珑秀巧,虽不知是否当真如人所说,不过盛名既在,想必总有其受赞之理。
探首望侧旁禊赏亭,中有曲水流觞,似乎颇为雅致,若能在此以酒成欢,效法兰亭古趣,岂不妙哉。
可惜,现在却是不容许的了,我们要去的乃是园子正中的古华轩,只能多贪看一眼,期望着何时得以再次来此聊偿心愿,虽然这等机会实在渺茫。
※※f※※r※※e※※e※※
进到古华轩内,圣驾自然是还未到的,只见两个小太监正在紧张地布置着正上方的御席,而两侧属于我们的座位则早已布置妥当,相比之下,两者奢俭之差,立时显现无遗。
看到我们进来了,两三个比齐公公年纪略小的公公迎了过来,然后为我们各自引了座位。
我的父亲官拜从二品户部侍郎,虽然职位已是不低,但所有这些御侍里,又有哪个不是出自名门?因此依着年龄出身排下来,我的位置也就落在了右手边第七桌。
掀衣落座后,我环顾一周,此处离正座可谓甚是遥远,正合我的心思。只是席泰被安排坐在了左手第五桌,与我颇有距离,只好盼他处处留神,不要在这等场合上出了什么错误才好,否则我实在无相助之力。
正式开宴的时辰根本还差得远,而我们不能够随意离开这里半步,也就只好相邻之间谈些话来打发时间。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都很拘束,莫不压低了声音讲话,仿佛生怕有第三个人听到一般。
一直等到我的腿已麻了三遭,在位子上早坐得腰酸背痛之时,才有公公走了进来,尖声宣布皇上驾到。
我们所有人等立刻都站起身来,垂手低眉,恭恭敬敬地候着,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又等了许久,才听得脚步声大起,虽然显是进来的人极多,却又安静得很,除了脚步声外听不到什么别的响声。
我心里暗道,如此这般,果然才是皇帝的好大架势。
此时无论心里再怎么好奇,也是不敢大胆抬头张望的,只拿目光瞟着前方御座处,见着那明黄的一双靴子踏上去了,才随着众人跪了下来,磕头,行礼。
等那金口让平了身,然后战战兢兢地坐回位子上,仍是不敢放肆地看,遂干脆把视线投向了对面斜角的席泰那里。
就见他那双手,在桌案下交叠握着,先是左手握着右手,后来又换了过来,显见是紧张的,倒让我不禁有些想笑了。
接着,皇上只讲了些话,内容并没多大意思,不外乎那些怜人惜才,我等御侍们如何如何,在宫内当好生相处以此为家云云,又讲我们家中俱是忠烈,为朝廷怎样贡献,铳金皇朝如何,反反复复。若不是这话乃出自皇帝之口,只怕这座上早已有人睡了过去,而非现在这般人人正襟危坐。
我也无心留意这些官腔不过的话,只听着那皇帝讲话的声音,他似乎也觉所讲无趣,说时并无甚铿锵激昂,却是很好听,清清雅雅的,倒像那书堂里的年轻先生在念着哪句婉约词句般,一字字珠圆玉润。只从这声音上判断的话,我真难以想象这讲话之人竟会是名皇帝,而且,还是那据说政迹卓越的有为皇帝。
又等了约快半个时辰,话讲得差不多了,终于才真正开了席。趁着敬酒之时,我把握着机会抬眼看向皇座,可惜此时才觉距离委实太远,只能见得他穿着枣红色长服,明黄龙褂,头上是黑绒缀红缨的冠帽,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可是并不十分壮硕。从远处看,五官似乎是极俊秀的,但我只能看到个轮廓,无法真切,况且也不能盯视太久,匆匆地就又移开了视线。
皇上似乎对于这场小宴并无什么兴趣,或者说,是对于我们这些御侍并无兴趣,整个晚上都未讲过多少话,只同下手的明绪和齐则罕问了几句,其它时间则任席上场面就这么冷清着。
我们并不是什么王公大臣,自然不敢放胆开口说些什么为君王解怀,最安全的办法便是噤口不语,虽然沉默得令人尴尬,却是保险的紧。
我也曾小心地观察坐在御席右下首席的明绪,他竟是与平常毫无二致,仍那么冷冷清清的,皇上问话时便礼貌地回答几句,不问话时便安静地坐在那里。
虽讶于他的胆大态度,不过我也知道,即便是在向他问话时,皇上也并没有放什么心思在他身上,那么他的态度冷与不冷,自然就无甚差别了,也难怪他毫不见紧张。
到了戊时初刻,这场沉闷至极的宴会才终于结束。
恭送了圣驾,我们又沿着原路被带回启祥宫,此时虽天色尚还早,不过由于一直神经紧绷,正襟危坐,大家都是累极,于是就散了各自回屋,好生休息一番。
这晚,自然没有任何一名御侍被翻牌侍寝。
躺到床榻上的时候,我竟异常的有些兴奋,想着这场原本提心吊胆的御宴竟如此便草草而过,并未有任何波澜,再想到席上那等默然气氛,不禁轻笑出声来,又怕外面有人听到,便埋脸入被中低笑,久久不能停抑。
连睡着了,做的也是好梦。
那个时候,当真也曾以为,或许两年时光也不过就会那样的过去,然后就此成为我一生中一段普通而特殊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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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之后一个多月来,启祥宫一直十分平静,大家又恢复了之前的步调。
想来这位皇帝大约对男色无甚兴致,从回宫后,始终没有传唤任何一位御侍。
心中压力大解后,我每日到明绪那边烹茶品酒,谈文论道,所聊之事囊天括地,从史经、诗经,到食经、养生经,甚或绘画乐理,异国风土人情。明绪既是昔日京华有名的才子,知识自然渊博,并且于事于物上自有其独特观点,往往不拘于俗,与他相谈,令我眼界更为开阔,可谓获益良多。

说来也奇怪,尽管于所有人面前,我都极力掩盖自身,言语间不曾显露太多,以免招人猜忌,然而在明绪面前,却是恨不得倾己所知,一尽谈兴,甚至没有丝毫的顾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面对他时会如此放心,只觉得似乎一切理所应当。
这一日午后,用过了膳,我正欲小憩片刻,待醒后再找明绪请教学问,不想刚要躺下,小梁子就急急地冲了进来。
我坐起来看着他,不知到底是何事竟令他连基本的礼数也忘了,而他则大喘着气,拼命地手指着外面。
“怎么了?”
“外、外面……西院上,席御侍和、和平颐君对上了!”
“什么!”
顾不得别的,我立刻站起身向外跑去,小梁子紧紧在后面跟着。
哲陈?喀绍与明绪和齐则罕不合,这是整个启祥宫里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然而他们份属同级,哲陈再怎么讨厌他们也不能将他们怎样,因此对于与齐则罕交好的席泰,他自然极为看不顺眼。况且席泰是我的朋友,而我与明绪关系又好,只怕这更助长了哲陈对我们的厌恶。

以席泰的性子,今次与哲陈卯上,真不知会变成怎样。
一路疾跑到西院院口,不用寻找,正正就看到席泰和哲陈面对面对峙着,旁边已围了几位御侍,席泰甚至已拉袖架拳,摆出了架势。
我却松了口气,好在还没有动起手来,不然事情可就真要闹大了。
上前拉住席泰,我将他扯后一步,然后看向哲陈。他似乎毫不紧张,只拿眼挑衅地看着我们,嘴角还带着一抹冷笑。

我低声问席泰:霸趺椿厥拢俊?
“他成心找我麻烦!”席泰大吼出声。
“话可不能乱讲,”哲陈挑眉说道,“我有对你做了什么吗?本君只是好心邀你一同饮酒罢了,你不肯赏脸,还出口污蔑本君,这可是不少人都亲耳听到的,我倒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把本君放在眼里了?”
“呸!真是含血喷人。”
“席泰!你不要仗着自己同常恩君关系不错,就敢在这里同本君放肆,不然本君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席泰气得就要跳将上去,我赶紧死命拉住他,“席泰!冷静些!”
明知是哲陈的激将法,席泰仍然按捺不住脾气,可惜无论我怎么想拦阻,也无法拉住比我强壮高大许多的他,只能眼睁睁被他挣脱我的手冲向哲陈。
“快!快去请念安君或者常恩君!”我冲一旁的小梁子大喊,然后回头看向席泰,只见他正被哲陈的两名太监截着动起手来。


眼看着席泰的重拳迅速地放倒了一名小太监,哲陈也又惊又惧地退到廊下,失了刚才的威风。
如果可以,我也多么想看着哲陈如此的脸色,然而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一想到席泰要为此时的行为付出的代价,我便担忧得心急如焚。
“你们还不快住手!”一声惊斥突然传来。
“明绪!”看着明绪急急走近,我如看到救世菩萨一般,“快阻止他们!”
明绪走过来,看向四周站着看好戏一般的御侍和太监们,一向冷然的脸也隐隐起了怒色,低喝道:“你们都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拉开!”
廊下和庭中的几名太监这才有了动作,走到近前去拉架已经失了理智的席泰,席泰哪肯罢休,挣扎着还要再冲回去,只是敌不过众人力气,渐渐被扯了开来。
正当这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声音却从宫门处传了过来,令所有人都定住了动作。

“皇上驾到……!”
初听到时,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包括哲陈在内,全都惊了神色,转身看着院门方向,谁也没有料到,皇上竟会在此时驾临启祥宫。
明绪皱眉看了脸上挂了多处伤痕的席泰一眼,然后与我对视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走上几步,挡在了我的前方。
我已不知此时做何想法,只能紧握着拳头,在心中为席泰暗暗祈祷。
首先出现的是开道的御前侍卫,然后是宫女太监们,几十个人瞬时使西院前庭变得狭小起来。
“臣等(奴才)恭请皇上圣安!”院内所有人齐齐下跪。
然而跪了片刻,也没有听到“平身”的指示。
“谁来告诉朕,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仍是那清雅的声音,仍是不温不火的语气,然而此时听起来,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没人说话吗?朕刚才路过时可是似乎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啊,难道……是朕听错了么?”
“……回禀皇上,方才御侍萨勒?席泰,与平颐君哲陈?喀绍发生了些小争执,不想惊扰了圣驾,实是臣等罪过。”跪在我前方的明绪终于开口回道。
“哦?是这样么?那么……萨勒同哲陈继续跪着,其他人先平身。”
站起身后,越过明绪的肩膀,我望向被侍女公公所包围的那个人,此时的距离比那天宴会时要近得多,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容貌。
在那一刻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一个权掌天下江山,挥指百万雄兵的皇帝,竟也会给人如见三月烟柳的感觉。
如柳丝般舒展的眉,如柳叶般淡然的眼,温润的唇,清俊的气质,他仿佛就像那徘徊在西子湖畔年轻的备考书生,应是一边手捧着书卷吟那诸子百家的文章,一边思慕着在何处一见难忘的佳人,而不该是穿着那与之不合的明黄龙袍站在这里。
原来,他的声音与他的气质是如此相配。
我突然地,不由得为这个人遗憾起来,若他真是一名文生,而不是身为一个皇帝该有多好。
“朕今日方知,这样子的结果原来也只是算小争执么?”
被问话一惊,我才陡然发觉,自己刚才竟忘了场合,忘了眼前之事,只大胆地看着圣颜,沉浸在了自己的臆想中。
此时皇上手指席泰脸上的伤痕,然后又指指一旁被他打得无法站起的小太监,看向仍跪在地上的两人。
“启禀皇上,是萨勒?席泰,他出言污蔑于臣,然后又欲对臣武力相向,被小太监们拦住才没能得手,请皇上明鉴。”
“明明是你先向我挑衅的!”听到哲陈恶人先告状,席泰立刻不满地喊道。
“够了,你们都住口。”淡淡的一句话,便令他们没了声音,皇上看向一旁启祥宫的小太监们,“你们给朕回答,刚才平颐君有没有动手?”
“没有。”六七个太监答得极整齐。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侮辱萨勒御侍的话?”
“没有。”
我立时皱起眉来。
皇上如此问话,是否有心偏帮哲陈,我并不清楚,然而以整件事情来说,虽然席泰的冲动是主因,但哲陈一定并非全无过错,可是如今听来却已成了完全是席泰的责任。
这样下去,席泰势必不好。
心中虽然极为席泰不平,但我此时不敢为他解释一句话,求一句情,因为站在面前的,是皇上。
说出话的是明绪。
我看着明绪走上前一步跪了下来,对皇上说:“此次萨勒御侍违反宫规,出手打斗,以下犯上,确是罪责难免,而微臣没能好生教导他身为御侍的宫规宫仪,亦属犯错,还望皇上念在其进宫时日尚短,了解不深,又是初犯,可以网开一面,从轻处罚。”
震惊地看向明绪,只见他将头垂得极低,而伏在地上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
我不明白,为何连我也没有去做的事,一向不问旁事的明绪会站出来?为席泰吗?可是,他与席泰只算点头之交……那么,冒着顶撞皇上的风险,他是为了……什么?
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明绪,沉吟了片刻,然后对众宣布:“御侍席泰出手伤人,有违宫禁,罚杖责二十,闭门思过半月。如果今后启祥宫内再有人敢滋事,责罚加倍。”
金口玉言一出,没有人再敢有任何异议。
席泰似乎仍有不满,然而幸好他出身官宦之家,自小受的教育便是悉从君命,因此立刻叩谢皇恩,而没有再闹出些什么。
虽然自己对席泰有些歉疚之心,然而能这样便解决,我终于也替他松了口气。
事情既然已了,那九五之尊何等忙碌,自然不会再多做停留,只吩咐了人留下监看施罚后便宣布起驾。
就在临出院门之时,皇上蓦然回首,冲着立在最前方的明绪低声抛下一句话。
“明绪,朕可曾何时托付过你执管启祥宫吗?”
就站在明绪身后侧的我一听到,不由得紧了呼吸望向明绪,只见他身形一顿,仍微垂着头,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说半句言语。
抬眼看向前方,正好皇上也看向了我的方向,目光相接,身体不由得一阵抖颤,立刻将视线移向地上。
感觉到那眼神在我头顶停留了片刻,然后,才终于真的走了。
绷紧的胸肺陡然放松,心脏不受控制地狂乱跳着,不知为何,刚才那一瞬间,面对着那双盛载着烟雨江南的淡润的眼眸,只感到莫名恐惧。
我偏头再看明绪,他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此时冷汗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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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受完杖责后,我同席泰的小太监一起将他扶回房中。
好在他从小练武,身体强健,才能挨得住这二十板子,只是皮肉伤得厉害。
坐在一边看着随后来到的御医为席泰上药,我的心中沉沉的。虽然席泰受到的处罚并不重,但是从此以后的事情却无法再能乐观,今日他的动手,便是与哲陈彻底撕破了脸,在启祥宫中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以席泰的冲动和单纯,未来势必不会好过。
方才只顾及为他没有受到重罚而高兴,现在一细想下,却是忧患重重。
看席泰上完药后趴在床上,大约是受杖消耗了不少体力吧,很快便沉沉睡去,我吩咐了小太监好生守着他,然后离开了房间。
一出门,小梁子就迎了过来,我带着他回到自己房中,关了门后,才把他叫到近前。
“刚才让你去请念安君和常恩君时,究竟是怎么样子的情况?念安君为何一直没有出现?”
“这个……奴才当时在去南殿的半途就碰到了念安君,然后立刻告诉了他情况,他就马上赶过来了,所以奴才并未见到常恩君,只不过……”
“什么?”看着小梁子犹豫了一下,我追问道。
“只不过刚才奴才听主子的话去问了一下,似乎后来常恩君已从别人处得了消息,只是并没有赶过来……”
听到小梁子的话,我的心又沉了一沉。
果真……如我所想么?尽管席泰算得齐则罕的朋友,然而在他眼中,并不值得为席泰去做可能危害自己的事情?
与惹怒皇上和同哲陈冲突相比,席泰的一点牺牲并不算得什么。
所以齐则罕才选择了回避,这样只需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令席泰相信他只是无法及时赶到。
或许,这就是他能够在宫中生存的准则吧……明哲保身,宁负人,不负我。
其实,我很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在那时候,我也只躲在了后面,没有为席泰讲哪怕一句话。
可,为何反而是明绪站了出来?我如何也无法想通,他究竟是如何作想。
因此当又见到明绪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那时,他没有看向我,只是一直玩弄着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了而已。”
他既这样答,我也就不能再追问下去,于是,这便成了我们之间未明的一件事。
然而我也仍是十分感激他。
由于下肢受了伤,足足有半个多月,席泰不能够正常行坐,甚至夜间睡觉时也只得趴着,且又在其闭门思过期,因此只好日日待在自己房间内调养。这也省却了我不少心思,免得为他整日提心吊胆。
因为上次之事竟然惹动了皇帝,哲陈也就不敢轻易再行造次,启祥宫内着实安稳了些日子。
事后,齐则罕不时便来看望席泰,对他关心备至,送来了不少礼物补品。
既见如此,我也就没有把当日齐则罕的举动告知席泰,毕竟维持一个重利的朋友也要比树立一个敌人要好。
这日早膳后,信差又送来了家书,令我十分喜悦。
手捧信纸,母亲的娟秀字体满布其上,说的仍是以往那些话,称自己身体无恙,家中一切安好,要我不必操心,又一再嘱我在宫中好生照顾自己,字字情切,令我备感欣慰。
可是整封信函读将下来,不知是否心境使然,我总觉得似乎比平日的短了许多。
于是找了之前的信来,两相对比,发觉是母亲漏掉了那些转述父亲及兄长等人对我的问候之词。
其实我从未相信过那些话是真的出自他们之口,所以也并未感到多少遗憾,只是想到母亲年纪日渐大了,又一直为我忧心,想必精力才会如此不济。
将信件一一收好保存起来,我起身走出房去。
母亲最爱牡丹花,虽然世人皆谓牡丹富贵艳丽,母亲却总说它其实娇弱而坚忍。
虽然我并不十分能理解她为何抱有如此想法,不过此时很想摘上几朵牡丹,以之遥寄对母亲的思念。
不想尚未转到牡丹花圃前,我便半途遇上了久未碰面的哲陈?喀绍。
我自然不会如席泰般莽撞,立刻依礼让到一边,请他先行。
他想必已将我同席泰视同一党,因此看到我时便没有什么好脸色,直瞪了我半晌,才缓步走过,一边用不屑的语气说道:“真不明白你这样子窝囊透顶的人,怎么会和那个暴躁的席泰是朋友,而且居然还能让明绪那家伙另眼相看,真是奇也怪哉。”
他以为这样便能激怒我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丝毫不动声色地回道:“连平颐君都不明白的事,叶岚又怎会明白。”
他倏地止步,回首怒目视我。
我屏息以待,却始终未等到他发火,一直僵持了片刻,哲陈突然笑了起来。
不解地抬首看向他,他却笑得更是厉害了,脸上尽是嘲讽和得意。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在本君面前嚣张几日,难道你家里没有告诉你么?你母亲娘家那边已经垮了,你以为自己靠山还很硬么?”
“什么?!”这下子我再也掩饰不住惊诧。
“呵呵,理藩院左侍郎班第前日已因勾结外藩被刑部关押入内务府,家产封查,此次可是证据确凿,定罪只是早晚之事,只怕还会殃及班家上下,可怜你竟还被蒙在鼓里。啊……也对,想必是你母亲不希望你太过伤心吧,真是个好母亲啊……哈哈哈!”
说罢,他便不再停留,径自扬长而去。
而我仍站在原地,默默思考着他刚才所说的话。
我不怀疑哲陈所述,他的父亲乃是大理寺正卿哲陈?肃平,主管刑狱审理,消息自然灵通,因此从他口中所言之事大约不会有假。
不过,想必哲陈并不知道我非是其科多家正妻所出,而是三姨太之子。
理藩院左侍郎班第,乃是大可敦(夫人)班氏之父,在班氏兄弟中排行第二,为官已二十余年。班家也算是官宦世家,因此与我其科多家联姻,可谓门当户对,也是利益结合,不想今日班府却遭此祸事。
好在虽然乃是姻亲关系,不过我家并未与班家有过多利益牵涉,当朝刑部审查又很公正清明,因此应当是毋须太过担心,只是大可敦和大哥五弟,恐怕这下在家中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
我摘了数枝牡丹花来,盛水插在瓶中,然后放置在我房间内平日写字作画的桌案上。
浅淡的香甜花味,伴随着我安然入眠。
然而,夜半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气息起伏难稳。
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朝花开好,凋零几人知。
脑中忽然闪过白日里哲陈的话。
“理藩院左侍郎班第前日已因勾结外藩被刑部关押入狱……此次可是罪证确凿……”
不知怎的,我想到三个月前,我尚未入宫之时,两江总督白世安大人被革职下狱,多年功名尽付空之事。
那本是毫无相干的一件事。
我虽于官场政治无甚兴趣,也并不关心,然而还是晓得,班第,以及父亲,他们都与中堂常济甚是亲近。
而白世安,据说乃是常济门生。
白世安已被革职,班第如今被押,中堂常济的功高震主,结党营私,当今天子的行事手段,父亲曾提过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一些我可能无从知道的细节……
这一切的一切,如果合到一起来看的话,都在预示着一种可能——皇上想要除掉日益坐大的常济一党。
真的吗?又或者,一切只是我的无知妄测?
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我其科多家……又怎能够幸免?
虽然身体裹在了温暖的锦被之中,可我的心,却不由得在这寒夜中,越想越冷了起来。




“叶岚,你不够专心。”
明绪的话冷然而平淡,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唤了回来。
“对不起。”我回首棋盘之上,略一思量,匆匆下了一子。
等了许久,却反不见明绪落子,我迟疑地看向他,他倒是未见什么不悦之色,只是索性收了手坐在一旁。
“心思不在的话,就不必下了。”
“那……改天,我再陪你好好对弈一番。”看他似乎没有因我的分神而生气,我才安了心。
“有什么事情么?竟会令你也心神不定的。”
“不,没有什么……”
反射性地否认后,心中却犹豫了起来,我不能将自己所猜测的事情告诉明绪,但是否真的要完全瞒他?在宫中,能够称得上是我的知己的人,大约也只有明绪了吧?
看着他平淡后蕴含着温柔关切的眼神,我真想将全部苦恼尽诉出来,然而我只能谨慎选择着措词问他道:“明绪,如果你有一件事,非常想要做到,然而你明知自己力量有限,这时你会怎样?”
“自然唯有尽己所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那……明绪,若有一日……你发觉,我有隐瞒了你可能很重要的事情,你会如何?”
“很重要?”明绪沉吟半晌,“那么……所为何由?”
“情非得已。”
“君仍视我为知交否?”
“是。”
“既然如此,我视君亦如是。”
“明绪……”不觉间,我已握住了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冰凉的手,却让我感到如此温暖。
“叶岚,记住我今日说过的话。”
他回握着我的手嘱我,我轻轻点头,人生得一知己,怎敢或忘。
这样,想到我可能不得不去做的事和其后果,我终于能稍稍释怀,至少,我相信明绪定然会体谅我。
我想要保住其科多家上下。
如若我所料之事为真,中堂常济即将被除,那么我家也一定会被牵连,父亲纵然不至于锒铛入狱,也至少会被革职罢黜。
虽然父亲并非什么关键人物,然而这种削权除臣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务尽其净,又怎会独独放过我家。
就算我现在提醒父亲,事情也已是无可挽回,皇帝的行动只怕早从半年前便已展开,更何况,他未必会信我这个不偕官务的儿子的话。
想要保住全家,然而,我能怎么做?
我只是一个被囚禁在宫中的人质,手中什么力量也没有。
我所有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所以无论我如何想,能够想到的办法也只有一个。
※※f※※r※※e※※e※※
自那日之后,我一直在寻觅着机会。可是大内之中,管辖何其严密,不要说拿到什么消息,就算想迈出启祥宫门一步也是困难。
直到有一日,在我要从外庭回房间的时候,正巧碰到了那位有两面之缘的齐公公。
那时候,他正是走在我前面,同身旁另一个启祥宫的公公正在说话。
“……你可不知道,今儿个早上那中堂常大人不知怎的逆了万岁爷的意思,弄得万岁爷下朝回来后脸色很是不好,咱家这不就赶紧找了事避出来,免得惹他老人家哪里不痛快……”
他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心中不由一紧。
于是一路跟在他们后边,直到那齐公公快到启祥宫门口了,我才出声唤他。
“齐公公,请留步。”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很是诧异。“不知御侍主子唤老奴有何吩咐?”
“我想请齐公公借一步说话。”
将他请到一边角落处,看清四下并没有人,我才问道:“刚才我不小心听到齐公公所言,敢问公公,方才所说常中堂惹得皇上不高兴一事,究竟是怎样?”
“这……”他立刻狐疑地看向我,“御侍主子问这些做什么?”
知他定不肯随便松口,我微笑道:“叶岚晓得后宫规矩,因此并不想知道什么朝政之事,只是想问,那常中堂是如何冲撞了皇上的?这应该于宫规并无违反吧?”说完,再从衣袖内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他的手中。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微掂了掂手中银两,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才的说,不过,看御侍主子问得诚意……听说当时常大人与万岁爷对一件议案意见不同,然后常大人坚决反对万岁爷的意思,不肯退让,那万岁爷自然就不会高兴喽。”
我悄悄抓紧了衣侧,常济,常济,你如何敢有此胆量,当真是以为自己位高权重了么?如此行事,让皇上怎会不想将你扳倒。
皇帝此时越是隐忍,就越证明了其所谋之深。
终究……还是要这样么?
我脑中思绪纷杂,眼前的无可奈何与心中的不甘矛盾相交,令我的决定做起来是那么困难。
如果可以逃开这一切该有多好,可是,我不能。
“公公,叶岚有一事想与公公相商,不知可否到我房间一谈?”
决意已下,我的心底一片空茫,无从去想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否苍凉得如壮士断腕,是否会吓到眼前之人。
许是被我话语间的郑重震住,齐公公真个考虑了一下后,点头随了我走。
我将小梁子也遣了出去,房间内只剩我和齐公公两个人。
“叶岚今天大胆说一句,公公你在这紫禁城内卖命了也有十几年吧,吃苦受罪不比哪个公公少,然而现在仍只是名御前太监,公公是否真的甘心?”
“你……”他听了脸色一变,眼神不住地打量我,却没有接话。
我笑了笑,“我想请公公帮一个忙,如果事成,对你我都有好处,如若不成,于公公也不会有损。”
“……不知御侍所言为何事?只怕老奴未必有那个能力帮得上御侍。”
“请稍等。”
我没有立刻答他,而是径自走到了水盆前,对上盆中隐隐映出的脸,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暗吸一口气,捧起水开始净面。
我知道,手中一层层洗掉的,是我保护自己的屏障,如今,就像它们融入水中不能复返一样,我,已经无法再回头。
眼眶酸楚,却不知道混于水中的,是否有我的眼泪。
擦干脸,将覆在额前的碎发撩到后方,我转过身,重新对上齐公公。
他看着我,眼中全是诧然,张着口无法再有言语。
我能够使用的,只有自己的美貌,我能够做的,只有冒险一搏。
我请求他,用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肃然语气。
“我想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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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齐公公答应了帮我。
我不知道是我的态度说服了他,还是我的容貌,又或者是别的,反正对他来说,这样并无什么风险的事,诱惑自然大得很。
从他那里得知,皇上明日会至御花园观赏牡丹,我与他约定好,届时他再寻机到启祥宫来。

晚上,无论我怎么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睡,然而我不能不睡,因为我必须让明天的自己看起来是最美好的样子。
于是命小梁子在房中点上有助于催眠的薰香,强迫自己陷入深梦,不再去想可能的一切一切。

第二天,我令小梁子烧好热水,将全身沐浴洁净,然后换好衣服,罩上太监袍。这后宫之中,弄到一身太监服可谓轻而易举,不过若是无它,我也难以在启祥宫外行走。
铜镜中此时对映着的,是我真正的面容,秀雅清丽,如玉无瑕。
不过这样还不够。
抬起手,浅修墨眉,薄施细粉,再在颊上和唇上轻点红胭。立刻,镜中人便平添了一丝妩艳风情。
我心中不禁暗笑,何其像待献的牺牲。

一直在房中默默坐等,一个多时辰后,门外响起三下轻敲,那是齐公公来到的暗号。
他闪进房中,然后我任由他检查了一遍身上是否有带着什么危险物品,然后他放了心,出去按着计划行事。
我从侧门出房,绕过殿后,躲到宫门旁的暗处,等待着时机。
未出片刻,院中相反的方向便传来了齐公公的呼喊声。
听到他的叫声越来越响,守在宫门处的两名侍卫终于跑了过去查看,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我离开暗处时,似乎感到有一道目光,然而回过头,四下并无人影。
顾不得奇怪的感觉,迅速跑出启祥宫,我压低帽沿,提着红漆盒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路安然无事,我顺利地经过翊坤宫,体和殿,绕过储秀宫,穿琼苑东门,一直来到御花园内。
行至延晖阁前,深吸一口气,迎上阁外守卫。
他们当然拦住了我,我扬起手中物什,尽力平稳地说:“你们知道皇上今天要来,咱家先一步过来准备的。”
打开盒盖,里面是数样宫廷点心和茶叶,他们没有怀疑,抬手放了我进去。
地方并不大的延晖阁内,空无一人,我放下东西,感觉心上跳得厉害。
今天如果不成功的话,只怕我难逃一死吧。
脱下太监服藏到一旁角落处,露出原本穿在里面的月白水纹缎子长袍,我没有扎佩带,也没有带上一件饰物。摘下帽子,任乌丝滑落肩上,与衣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背对门扉垂然站立,我等着那个据说每次来御花园都喜欢在这里独处片刻登阁远眺的人。
我在赌的是运,是命,是父亲的前程,是母亲的安危,是我其科多家上上下下,是我自己曾有过的对将来的寄望和幻想。

只能赢,不能输。
北户景山秀堪揖,南墀古柏俨成行。
这便是身为皇帝才可拥有的兴致,于此阁内,确是随意望出皆是美景,可惜我此时无心欣赏。
我不知道自己在清冷的殿中站了多久,直到“吱呀”一声门响,才将几乎停止流动的气息打破。
听到那合上门板的声音,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何人在那里?”
是那个清雅温润的声音,尽管此时饱含警备,我甚至惊异,他居然没有立刻招唤侍卫,而仍能问得如此镇定。
其实,自从那次听到他对明绪所讲的话后,只要一想到他的声音,一想到他看我的眼,我都会不由得感到恐惧,多么想可以永远不与这位帝王相对。
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自己主动来到他的面前。
或许我也在赌,当时的那一眼,是否含有什么深意。
转身,回眸,迎着透过灯笼框窗射进来的光线,我直直看向他眼瞳的方向。
虽然略有反光,我仍是没有错过他眼中的一闪惊艳。
掀袍,跪下,仰着头依然看他,我一字一字缓缓说出:“微臣乃启祥宫内御侍一名,今日冒犯圣驾,只因……微臣思念皇上。”


曾想过应该再说些什么,以表达一名思君之人应有之情,然而我怀疑,对于这个人来说,那些是否会有作用。
他听后,走前几步,来到我的身前,那张由上俯视而下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直看着我的眼许久,他才平平开口:“你的真正目的?”
我的,真正目的……?
我的真正目的,是挽救全家性命,保我父亲兄长不致受到朋党之祸牵连,护我族百年世家名誉。
这样,也是保护我自己,令我可以不必被逐出宫,或连罪入狱,或沦为布衣平民。
我能想到的也只是如此而已,狭小的,自私的,然而这些我怎能告诉眼前之人?
可是,看着他温和依旧的眸,我却不由得紧紧抓住了身边衣料,捏攥成拳。明明毫无波澜的面容,却令我感到极大的压迫感,心脏狂跳不已。他的眼神似乎在提醒着我,我的那些想法根本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此时听从他的话,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法移开视线,我急促地低声呼吸,汗水从额上滑过脸颊。
这便是一名君王的真正魄力,无论他的相貌是否温和无害,不,或者说,正因他的相貌给人温柔的假相感觉,其散发出的魄力才会更显慑人。
“微臣……名叫,其科多……叶岚。”
我只答了这样一句话,但我知道他一定已经能够明白。
我看向他,是不甘,也是恳求,此时的我,是在拿自己与他做一笔交易,他权拥天下,而我其实一无所有。
这更像是一场施舍,他愿与不愿,全在一念之间,而我,根本无从选择。
良久,他的手抚上我的脸。
“朕对于龙阳之事,其实并无甚兴趣……”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苍白了,然后,他微微启齿展笑,继续说下去。
“不过,既然是你想要如此的话,朕也不会拒绝……”
听到他的话,我已不知当喜当悲。
那晚,我在养心殿的龙床之上,痛到几乎昏厥。
连男女情事也未曾经过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冲击,身体撕裂到极至的疼痛,令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
他对我温柔安抚,却是坚定地占有。


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哭喊,但我记得,无论是如何的痛,我也始终没有推拒。
一个帝王不会懂得何为推拒,而且,这是我所应当付出的交易代价。
在终于陷入昏沉之前,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曾经的那些对离开宫后的生活的想望,从这一刻起,已经烟消云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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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睁开眼的时候,我一时间怔忡。
这里不是家中我那张睡了十数年的床,也不是启祥宫里我的房间。
直到意识渐明,头顶上明黄的颜色才提醒了我,昨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我一下子坐起身,腰间及下身立刻沿脊背传来一阵酸痛,险些令我再软躺了回去。
扶住床架撑起身体,我看向屋中摆设,和昨晚的寝间很像,不过却不是同一间。
我一有动作,立刻便有两个公公走了进来请安,想来养心殿中的人果然都不是一般的,其伶俐绝非启祥宫内的那班可比。
“主子不必劳动贵体,由奴才们伺候主子回宫。”
看他们如此恭谨,我索性任他们摆弄,事实上,我也实在没有力气自己回去。
被人服侍着穿了衣服,梳起头,衣服是件新的,颜色却还是月白色,也不知是何人选的,倒是仔细。
出房间时,我才发觉这里是后殿西梢间,与昨日那间房是东西对立,难怪看起来相像。据听说,侍寝的后妃是不能与皇上同床一夜的,即使是歇息,也应当在殿后耳房,倒不知那人将我移来至此是何心思。
乘着软轿回到启祥宫,一直被人送到我的房间内,确是不用自己费半丝力气,没有精神应付小梁子的关切,反正身上也是洁净的,于是直接脱了外衣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昨夜被折腾得极晚,根本没有多少时间休息,早晨能醒来那一次几乎是凭了一种习惯和直感,如今这一躺下,竟直睡到了太阳快要西下方才转醒。
小梁子迎上我时欲言又止,不是不能猜到一些他想说的话,可是我也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只能视若不见。
最终他思量再三说出来的却是——“好几位御侍都有来过,还有常恩君和念安君,奴才因为主子在休息,所以都推了回去。”
我没有太大反应,昨晚我一夜未归,养心殿那边必定传了话过来,再加上今早回来时的样子,怎可能无人知晓?只是……明绪,不知明绪如何看我……
腹中突然一阵作响,我才查觉到自己已快一天没有进食了,暂且撇开心事,我边下床向外走边问小梁子,“什么时辰了?”
“已经申时末了,是不是要用膳……”
我微点头,小梁子便出了去作准备,此时还没有到一般用膳的时候,只怕要费点功夫。
小梁子离开了,正是只我一个人待在房内的时候,外面庭院里突然起了声响,不知是什么事情。
我本是身体不适,不欲行动,也就继续待在屋中不去管它,谁想竟是不成,公公尖利的嗓音令得整个宫内只怕都能听到。
“启祥宫御侍其科多?叶岚接旨!”
我心上不禁一紧,虽也想过这等情况,不想竟真料中了,而且还来得如此之快。
圣旨却是不能耽误的,我只得随便披了件外衣推门出房,也顾不得齐整与否,进到那捧着明黄卷轴的公公面前,径直跪下。
眼角微瞟,四周自是已经跪了一片,可怜他们也要陪着我受这不该受的罪。
“皇帝诏曰:封御侍其科多?叶岚为太平君,赐住体元殿,另赐东海珍珠两颗,玉如意两柄,宫服十身,金银首饰十件,白银千两,钦此。”
“谢皇上恩典。”
那公公上前一步将我扶起来,然后把圣旨交到我手里。
“老奴先恭喜主子了。万岁爷已有吩咐,主子身子还不舒服,一切不必操心,自会有人打理好体元殿,将东西搬进去,主子到时候只管直接住过去便成。”
体元殿乃是启祥宫北殿,是除南三殿外最大的一间,以前一直空着无人住,如今却给了我,真是想不招人眼光也难。
我虚应了他几句,便先进房将圣旨请到安妥地方,然后再出了来,看那跟来的一排小太监端着托盘一个个走进体元殿里,心中半分喜悦也无。
将目光移开,就看到明绪正立在南殿东侧夹道上,向这边看着。
我立刻快步走向他,然而真正站在他面前,又不敢与他的视线相对,什么话也说不出。
长久的沉默后,反是他先开了口。
“这就是你所说的……情非得已,极想做到的事么?”
“我……”抬眼看他,他的眸如前般深沉而复杂,对着他,我如何能说谎?“……是。”
“那么,看来是做到了?”
我无言,只点点头。
“……那就好……”
说这句话时,他那面上的神情,我实在不知究竟是喜悦,还是忧伤。
第二日,我就从原本的住处搬进了体元殿。
一昔之间受君眷,又兼我已不需再每日掩装,还了本来面目,自然引得人揣测纷纷,想要与我亲近的御侍一下子便多了起来,弄得体元殿一时间好不热闹。哲陈?喀绍碰到我时,再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意,不过我也并不在乎。
其实,他们背后真正是怎样议论我的,我俱可以想象,只是懒于理会。
虽是封号赐赏,不过几日以来,皇上没有再召我去侍寝,令我稍宽了些心,毕竟上次的痛苦记忆委实令我有些恐惧。
那日,明绪虽未表明态度,然而他连日来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去寻他,生怕他心中仍有芥蒂。
倒是席泰,他本是最清楚我原来样子的人,如今反应却是最为激烈,见了我便当做陌生人般回避,连我去找他也不肯见,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十数日后,我又一次尝试着去敲他房间,这次他竟让我进了去,然后闷不做声地将封信塞到我手上,指着当中数行给我看。
“……关于小岚之事,即使一切真如你所说,想必他也定有其不能言说之原因,你我兄弟与他认识多年,相知最深,怎可反先怀疑?我信小岚,如信于你,故切莫再行任性……”
“我哥都已经这么说了,我想了想,他说的没错。其实,虽然感到被骗,但我仍是一直信任你的。”
我捧着信纸,想到席满,悲喜之情交加胸怀,不禁眼眶微湿。
这一晚,便有些难以入睡。
看着尚未到亥时,我便披了件斗篷,一个人出了体元殿。
随意在院内走着,隐隐约约听到萧声,我有些奇怪,便顺着声音往前走去。
一直到了花圃前,却是明绪正在凉亭中对月吹萧。
萧音幽幽冷冷,带着淡淡的哀惋愁意,曲折低转,在这清月之下,更显他身影单薄孤寂。
一曲吹罢,他望着远方,缓声低吟。
“几回花下坐吹萧,银汉红墙入望遥。”
看着这样的他,我不禁开口接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他诧然回首,待看清是我后,便沉默不语。
我们两人就在月辉之下,互相那么看着。
半晌,我微露笑意,“明绪,那时候,你曾说过,让我记住你说过的话。”
“我视君为知交,我没有忘记。”
他的深黯目光细细看着我,然后终于也展颜微笑。
在他那如乌云破月般的笑颜下,我才敢确信,他是真的体谅了我。
我与明绪又复成从前一般,每日相伴弄文着墨,排遣时光,渐也不觉与昔日有什么差别。
这日午间,他来到我这边,我们本是准备好了纸砚笔墨,正互出对联作耍,不想竟被皇上的意外到来打断了。
一听得外面公公高声通报“皇上驾到”,我同明绪互看一眼,立刻赶出门去接驾。
方到庭中,皇上已进了宫门来,苍促下连忙下跪行礼,也不知他怎生兴致,步伐不停,随意说声“免礼”,就当先走进体元殿里去了。
十数日不曾有过动静,却突然亲自来了这边,真不知他哪里起的念头。
我完全摸不透这位皇帝的想法,只好跟随着回到房内,与明绪一起在旁边默默站着。
他今日倒似心情极好,径自在房里四处走动观看,一时摸摸妆台,一时敲敲桌案,再赏赏墙上字画,好不悠闲的样子。
直过了一柱香的时辰,他才似方想起一般,回头看向我们。
“啊……念安君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回去歇息吧。”
明绪身子一顿,抬眼看向那人的背影,然后恭谨垂身。
“微臣告退。”
我看着明绪慢慢退了出去,太监们都守在外面,房里只剩了我一人,心里顿时比方才更为紧张,再看向皇上,他仍是一派闲适,踱到书案后扫视我和明绪方才写的对联。
“叶岚,过来。”
听他唤我,我只得走到近前,停在案旁离他两步远处。
他偏头看我脚下距离,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念完纸上的句子,他指着上联问我,“这字迹圆婉却又不失劲力的,是你写的?”
虽是问话,但语气中早已确定,根本不需我回答。他也没真等我说话,挽袖拿起砚上毛笔,就在一旁白纸上写了几个字。
写完后他自己念道:“都博极烈?素宁。”然后看向我,笑吟吟地问,“这是朕的名字,你可曾知道?”
我心内不禁暗翻白眼,天子名讳,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像他自己这般随意说写,即便知道皇家姓氏,名字哪里是一般人会晓得的,竟然还能问出这样问题。
不过面上自然不敢显露半分,只谨慎地答,“微臣不曾。”
他放下笔,微走近一步,然后目光在我脸上细细地打量,笑意似乎更深。
而我被他这一逼近,鼻间热息都可感觉到,立刻垂下头,僵了身体不敢动弹。
直到我感觉如几个时辰般长的时间过去,他才轻笑出声来。
“叶岚,一开始的时候,你把朕看得太过温和了些;不过现在,你又把朕看得太过可怕了。这样可不好,以后慢慢改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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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皇帝的心思,都是这么难以理解。
至少对于当今这位皇帝,我实在难以摸透他的行为含义。
当初莫名其妙地接受了我的请求,然后在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占有后,又突然跑了过来。
今天,似乎已经是连续侍寝的第三日了。
在寝间里等了大约已有小半个时辰,还未见皇上有回来就寝的迹象,我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公公似乎一直对着外面站着,就离开床站了起来。
人也许真的很容易习惯事情吧,只几日的时间,我已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一进这御用寝宫便诚惶诚恐,只敢在床沿端坐着。
走到房间一头,百无聊赖地欣赏摆设,皇家收藏用具果然非凡间可比,单是这紫檀雕嵌的多宝格已是珍品,中间雕龙头,边角镶金,背面则是蓝底描金山水,华而不俗,工艺精湛,更不要说上面摆放的古董,大多为精致小巧之物,并不显奢华富丽,然而却令人一眼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令人难以移目。
虽然心动,我也不敢随意拿任何一件下来把玩,若是在我手上出了半点差池,只怕拿我父亲一辈子的俸禄也赔不出来。
正在空饱眼福之时,身边却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人声。
“你喜欢哪样?要不要朕赏给你?”
我惊得一下子转身,肩膀刚好撞在格架上,弄得架上物品一阵晃动,惹得我心脏也跟着上下颤动,赶紧用手扶住,生怕它们当中哪个掉下地来,我就要害得家里破财了。
他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却是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竟然不客气地托着下颌笑了起来。
被他笑得心中不悦,又有些出丑的尴尬,我忍着瞪他的冲动,退后一步下跪行礼。
“叶岚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他不甚在意地挥手,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酒杯问我,“会饮酒吧?”
我看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桌上的酒壶和酒杯,不禁惊叹于这养心殿内的公公们功夫之高,果真进出行步可以不发半点声音的。不过他也是奇怪,放着门外那么多太监宫女不用,却要自己劳动金躯。
虽是问了我,但酒早已直接倒入了杯内,哪里容得否定之话?我点点头,“会一些。”
能得皇上亲手倒酒,想必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福气吧?我如此安慰自己,接过杯子一饮而下。
好在我说的也并非假话,况且帝王寝室内,哪会放什么太烈的酒呢?喝下也只觉腹腔内涌入一阵暖意,并不烈喉。
他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继续自斟自饮了一杯,状似不经意地说:“今日在殿上,常中堂又奏本提议加征赋税,以扩充国库。”
我惊了一下,却不很意外,如果常济会是安份无动作的人,又怎会招来猜忌。谨守宫内规条,后宫不得参政,我站在一旁缄默不语。
“……然后,在站出来附议他的人中……你父亲也在其列。”
指尖不觉捏紧了杯子,我疑惑不定地看向他,原来后面这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吧。
“呵。”他用眼睛仔细审视我的表情,然后轻笑了一声。
“你不信朕。”笑过后,他突地放下酒杯站起来,凑近了我,一字一字缓道,那语气就像轻风拂面一般温柔,“看来,已经形成的习惯果然很难改。”
“我……”我张口欲答,然后才察觉用词不妥,“微臣……没有不信。”
“你当然有。你不信朕承诺于你便会做到,你不信朕这次会这么放过你其科多家,你不信朕的话对你其实并无试探之意而认为是怀有恶意,你根本不信朕的分毫,不过…………罢了。”说罢,他便摇头看向别的方向。
这些,我当然不信。
轻易去相信一个为君者,而且还是如此一个表里不一之人,那是怎样的愚昧,然而……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宛如叹息般的“罢了”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仿佛感到是在被宣布了罪过,愧对了他什么一般,而自己又无从辩起。
正心思百转之时,忽然身体一下悬空,方惊觉自己竟已被他抱了起来,慌张地稳住身子,双手一时间推也不是搭也不是地放在他肩上,只好以眼神询问他。
他却颇似得意地笑了起来,用极不符合皇帝形象的口吻说道:“朕的酒已经喝完了,可惜不过瘾,不小心看见爱卿脸上红晕嫣然,想必酒意不差,朕现在想要品尝一下。”
说完就抱着我往龙床走了过去。
虽然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我仍不由得又羞又有些怒,皇帝如果真要喝酒,随便招唤一声不就是应有尽有,偏说这等轻薄的话来,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内外一致一下啊。
但是也只好真个像美酒一般被他品尝了一夜。
※※f※※r※※e※※e※※
第二天小梁子唤醒我,告诉我有公公来宣的时候,我还尚未完全睡醒过来。
问清楚外面的公公并非养心殿的,我便从从容容地净面更衣,不去管他在那里要等候多久。
待收拾得清清爽爽了,我才带着小梁子走出内间,只看见那站在外边的公公正双手插袖,颇不耐烦地在厅上踱步。
“不知这位公公找本君何事?”
他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眼神极为明显地表达出不满,“御侍好大的架子。”
我微笑着欠身行个礼,“不敢,还不能同公公您相比。”
他脸色一变,随即便换了态度向我赔笑道:“老奴因怕误了主子的吩咐,方才一时急了,还请御侍见谅则个。”
不亏是宫里混老了的,察言观色的功夫实在令人佩服,我也不想与他计较,略点点头,“敢问公公的主子是哪一位?”
“差点忘了正事,老奴是奉皇贵妃之命请御侍到景仁宫去,还请御侍立刻随老奴来吧?”
皇贵妃?我不禁暗叹,轻易不得见,一见便是如此高位的人,几乎要令我受宠若惊了。
据说,这位皇贵妃是当今皇上尚为皇子之时便有了的,皇上登基后,立刻便封了她为皇贵妃,可谓荣宠盛极。本朝后宫典制,设皇后、皇贵妃各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有贵人、常在、答应,则不限人数,如今皇后未立,放眼后宫,便要数这位皇贵妃身份最高,也难怪虽有御侍不得与女宫人相见的俗例,她仍是敢召我过去。
自从我被封为太平君后,小梁子便几乎每日在我耳边念叨这些宫内事情,我的“据说”,就是从他那里“据说”来的,虽嫌他有时实在扰耳,也还是难免记住了大半。
若按宫规来说,御侍并未如女妃般规定品级,意即是说,御侍与女妃本是毫不相干的身份,她虽贵为皇贵妃,也没有资格传唤于我。不过表面规矩是一套,真正在后宫里的,又有谁不知道御侍的地位不比她们女妃?更何况召见我的乃是当前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哪里有我拒绝的余地。
反正就算真有什么责任,也不会由我这被动之人来担。
于是同小梁子一起随了这位公公出门,才看到外面还有另外两位小太监,看来这位皇贵妃还是很懂保身之道的,这么多人在场伴着,也就不会落上行为不检之名。
轿子自然是没得坐的,只能步行着横穿过半个皇宫,自进宫后便难得出启祥宫门,此时倒不禁怀念起侍寝时可坐的小轿,省了多少力气。
待得终于到了景仁宫,已感觉气息微喘,肢体酸软,昨夜本就被折腾得不少,虽然已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受伤承痛,然而体力消耗总也难免,如今走了这段路后,腿上便明显得无力起来,困意也渐渐上涌。
支持着进了宫门,迎面迎来一座石影壁,不待我细看,便已被领着绕过进了前院正殿,只见室内高悬着题有“赞德宫闱”四字的匾额,内檐为龙凤和玺彩画。
先前的公公引我进到侧室,我环视一圈,屋内竟然有三四位看起来似乎是妃嫔的女子,或站着或坐在桌旁,一见到我进来都回了过头来,然而一下子便能吸引了人注意的,却是那窗下榻上端正坐着的人。
她的年纪似乎要比皇上还大一点,然而只显雍容不显老色,凤眼微挑,秀鼻小口,眉目一扫便自有威仪,穿着一身青色旗袍,蓝色绣金边的坎肩,耳上鎏金点翠花篮耳坠,左手上三只银镯,不繁不复,便已显尊贵。
毫无疑问,这人肯定就是皇贵妃。
我走上前,冲她一躬身,“启祥宫叶岚见过皇贵妃。”
似乎没人规定过御侍见皇妃应当行何种礼仪,因此她也没有在意,挥手对一旁太监道:“给太平君赐座。”
立刻有人端了小凳过来,我哪里会客气,便直接坐了下来,顺便掩手小打了个哈欠。
她本没有认真看我,这时见我如此放肆,才诧异地瞟向我上下打量,我根本不去理会,只心盼着若是此时能再有人捶几下腿该多么舒服。
等她看得够了,才开口再说道:“差点忘了给太平君介绍一下,房内这几位也都是侍候皇上的人。”说着她起身下榻,走到桌边拉着那几个妃子继续介绍,“这位是喜妃,这两位是文嫔和常嫔,还有一位是成贵人。”
听到“常嫔”之名时,我不禁心念一动,抬头看向坐在桌边那个看似腼腆单纯的娇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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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常济有一女在宫中,这是小梁子早已告诉过我的事,不过未曾想过,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她。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移开视线,继续听皇贵妃的下文。
“听说……太平君近日很得皇上眷顾。”
我欠了欠身,“蒙皇上不嫌弃。”
话虽尽量答得平淡,然而我的心下却已有些起伏,想到从前的自己,纵然并非全然自由,至少也可说意气飞扬,可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竟要和这班女子在这里作争?还要讲出如此卑态的话来。
而那皇贵妃显然并不在乎我的回答为何,只径自讲了下去,“原本能受皇上宠爱,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后宫之内,殷殷企盼皇上眷顾之人何其多,若是雨露不均,便易令宫怨增多,你说是不是?”
“皇贵妃说得十分在理。”
“所以,本宫已经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的了,也不希望再听到太多人向本宫抱怨这方面的事。宫里边人多,每天大小事情来来去去,何必为这点子小事太认真呢,大家和和气气的才真正是皇上之福。”
我留意到,当她说这番话时,眼睛有看向那位喜妃的方向。
想来,以这位皇贵妃的身份荣耀,自然是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更不至于让她特地召来训教,那么,我此时会被带来这里的原因,大约就是方才她所说的“抱怨”了。
“皇贵妃教育得是,叶岚今后一定小心,其实叶岚这两天能略得皇上恩宠,实际上也是皇上近日政务辛劳,很需要休息,但又不想各位娘娘们太过担心,所以才……”
说到这里,我收住话,环视了她们一圈,把意思表达得清楚了,就不需再将话说得太明了。
这话其实破绽极多,不过又难抓病脚,至于她们信与不信,却就在于她们自己了,总没有谁会有胆子直接去问皇上,召我去侍寝是否只为门面而不曾燕好。
“哦?”皇贵妃听了,沉思了一下,“这么说来……皇上南巡的日子似乎也不远了,想必要赶着处理很多事情,那我们可就更不该太扰了他,应当多多体谅才是。”
几位妃嫔立刻齐声应“是”。
南巡?这事我却并不知晓……不,似乎曾听父亲略提起过,不过并没有说具体情况。皇帝南巡,最着紧的自然是那些南方各省的官员们,而不用随行的京官们大概反而会庆幸偷得点空闲吧?不过这些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他这一走,我在体元殿里才可以落得些轻松。
顺着她的话,我转而对着一边的常嫔,将方才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那等皇上去了南方,到时候朝中的事,只怕就要辛苦常中堂了,不过幸好听说常中堂身体一直康健,皇上也倍感欣慰。”
那单纯女子立刻感兴趣地问我:“真的?皇上有和你提起我爹吗?”
我冲她微微一笑,“皇上前日还说起来过,说常中堂忠义可嘉,为国操劳,好在他的身体没有什么事情,皇上才可以减轻了许多负担。”
听了我的话,她似乎很高兴,拿手中绢扇掩了脸笑起来。
我的这番话,是否能传到常济的耳中,我实在并不晓得,但既然有此机会,何必错过,若真能起点作用,自然最好不过。
然后,我在景仁宫中又陪着她们闲聊了几句,皇贵妃便放我回去了。
那天之后,接连几日,果然我都没有再被点去侍寝,也不知道是皇上真的如皇贵妃所说要为南巡作准备,所以格外忙碌,还是她在皇上那一边的进言也成功了。反正,我因此终于得以睡上几晚的好觉,想起来倒有些感激她和那抱怨的喜妃。
锍金皇朝历两百余年,经七位天子之治,其中有三位在位期间曾举行过南巡,可以说这也算得上是皇朝的一项传统了。不过当今天子继位只有六年,此番尚属首次南巡,而我年纪又轻,因此生平还从未赶上过这等盛事。
据说正式出发的日子是半个月后,各房各局想必这阵子又是一番繁忙,皇帝的吃喝穿住,各项用度,无一不要提前打点完全,不过启祥宫本就是封闭的后宫当中又更封闭一层的地方,外面如何繁忙,我们也是知之甚少,这南巡也就没了多大的影响。
待得距被传去景仁宫那时已过了七八日的一天,我刚刚画好一幅画,于是等一晾干后,便兴致勃勃地拿去给明绪看。
等到了他那里,拉了他到书案前,将画小心摊开,等着他的评价。
我画的是一幅曼陀罗花,月蓝色的曼陀罗,微卷着花瓣,在锯齿状叶片的衬托下静静开放。
曼陀罗花的种植极为广泛,寻常便可轻易见到,不过它的全身都带有毒性,因此在这皇宫大内是无法在花圃里看到的,除非是那些偏僻角落处野生的。我所画的月蓝色曼陀罗,仅是凭着想象而绘,这颜色原本也就难寻,所以我自己也不敢肯定画得是否传神。
看了许久,都未听到明绪有何言语,我疑惑地看向他,却在那一瞬捕捉到他看着画时,脸上的复杂神色。
似乎,有着什么痛苦,与不安。
然而他立刻便察觉到了我的注视,脸色迅速变为平时的淡然无波,仿佛刚才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幻象。
“明绪,你……”我的心中突觉惶然,却又说不出是怎样,一犹豫间,仍是什么也没有讲出来,“你……觉得我画得不好么?怎么一点评价也不给?”
“不是……画得很好,不过你怎么会想到画曼陀罗?”
我看着他唇边的浅笑,以前从未觉得,但此时怎么看却是怎么牵强,令我不禁垂下了眼,只望着画纸一角。
“你不记得了吗?当初第一次见你时,也是在这房间,你那时就坐在榻上画着画,画的就是曼陀罗花。我今日突然想了起来,就一时举起也画了这张出来。”
“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既然如此,这张画不如就送了我吧,我请人去裱起来。”
抬头看他眼中难得露出的温意,心中的忐忑却愈发难以消退。
勉力装作无事地点点头答应他,等他将画压好后,便拉了我向东暖阁走去。
在临迈出门时,我以眼角余光扫向身侧,看到明绪以几不可察的动作偏回头瞟了一眼桌上的画纸,然后微微攒起了眉头。



十二
“你都不担心失宠于皇上么?”
正是晚膳的时候,我留席泰在体元殿内同我一起用膳,席间他突然便如此问我。
“怎么这么讲?”我看着他似乎极认真的表情,不觉失笑,为何人人都将那短短几日的侍寝看作了我受宠的表现?果真算得上的话,莫怪乎人说宫内失宠者无数了。
“本来皇上不是一直召你去?可自打你去过一趟景仁宫,就再没过了吧?眼看着南巡在即,到时候皇上离宫,至少月余,恐怕要三四个月,等到回宫之时,哪还会记得你了?你倒好,也不为自己多操操心。”
原来我去景仁宫的事,竟已是众人皆知了,倒不知本是对我回避这类话题的席泰,为何会突然如此关心起来。
“皇上若要不记得,哪是我们能够阻止得了的?要怎样都随它去罢了。”
“话不是这样说,你难道就不会不甘心么?要是哲陈他们看你不受宠了,再来欺负你该怎么办?”
“你就不要再提醒我了,我啊,是不只会很甘心,而且巴不得皇上待得越久越好,那才能多过几天舒坦日子。”
看着他比我还要焦急的样子,我不禁拍拍他的肩安抚,旋即掩面大笑。
许是我当时笑得太过得意了,才会遭此报应。
就在南巡之行的前一日,那位曾助过我一臂之力的齐公公来到体元殿,命我速作准备,明日好随同行队一同出发。
恐怕,那算得是我入宫以来,最为震惊最难以入眠的一个夜晚。
直到第二天,人已坐在了马车之上时,我也还未能彻底相信眼前的事实。
凭窗望出,但见车队浩浩荡荡,蜿蜒不见其尾。
负气坐回车内,我不禁抬头看向车顶,恨不得将它瞪穿才好。
这皇帝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决定要将我带着?不说这似乎不合旧例,便是从他的角度考量,此次南行必有各级官员奉上各色美人供他享用,哪有带上我徒添不便的道理?
带着种种疑问不满,我在车上一直闷坐了整天,直到傍晚停行休息时,才有机会见到那个将我强带来了的人。
车队驻停直隶省香河县,征的是此处县官的府邸作为临时住处,想必这县官是从未见得此等阵仗的,下车时看他领着亲眷家丁在门口跪了一排,身上抖得让人几乎以为冬天将至。
因为有我的缘故,小梁子自然也来了,一早已在车外候着,然后扶着我下了车,随一位年长些的公公向府内走去。
左右端详一下,地方虽然不大,但明显是仔细收拾过一番的,倒也干净整洁。进了正堂,就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跪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地说着什么。
我一看情况,便远远地站到了一边,那官员听到我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更显惶恐。
我不由得有些好奇,再听他说的话,方知道竟是与我有关的。
原来这香河县并不富足,所以县官的官邸本就房间不多,之前倒还早已安排得妥当,可是惟有我是临时跟来了的人,哪来得及另准备房间,既不能让我住进女眷闺房,又不好让我与大队同住外边帐营,因此就成了个问题。
听了他的禀告,皇上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径自把玩着手中玉佩,再看那官员,早已额冒冷汗,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本犹豫着是否该站出来表明愿意住到外面去,以显识情得体,谁想皇上却已先开了口。
“不用那么麻烦了,让太平君和朕睡一间房就好了。”
此言一出,不止那官员瞠目以对,连我也险些一口气呛到。
就算是人在宫外,一切从俭,他有必要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么?
张口欲婉言推拒,然而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收了回去。
虽然接触不深,但我也仍清楚,皇上虽看起来温文和善,拿定了的主意却是无论如何也难改变的,又何必自讨没趣。
反正也不过是一晚而已。
坐在白木红漆鎏金架子床上,我的心渐觉浮燥起来。
虽然白天时我坐的是铺了层层软垫的马车,不过也仍是十分颠簸,又是赶了一整天的路,身上四肢早已疲惫酸痛,在在提醒着我休息的急迫性,然而偏是这位万岁爷如此的好精神,此时仍坐在我眼前的红木官帽椅内,一页页翻看着香河县的官册。
皇帝还未想睡,我又怎敢自行先一步躺下,于是只好这么坐着看他。
若是平日里比耐性,我或许自问并不输人,然而此刻我已又倦又乏,兼且本就攒了一肚子的疑问不得宣泄,遇上这位好定性的皇上,也只得先低头自力救济。
“皇上,夜已深了,您还不打算就寝么?明日又要继续赶路呢。”
“怎么,爱卿已经困了吗?”
他那听到话后立刻放下册子走近过来的迅速,令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根本没有留意册上内容,而是一直在等我开口。
“不……微臣只是怕您的龙体过度受劳……”
眼看着他的靠近,我又感到不安起来。
虽然在宫内早已同他数回肌肤相亲,可如今在外,对着他人的寝房,身下坐着他人的床榻,尽管一应被褥帘枕俱是簇新的御用之物,我也仍是无法压制心中的抗拒之情。
想是我的心思已不觉反映在面上,他在距我只有半步之远的地方倏然停住动作。
“想必爱卿此刻脑中画面一定十分旖旎?可惜朕极怕爱卿明日早晨难以跨上马车,所以只好辜负爱卿美意了。”他抚了抚我的脸颊,颇似惋惜地说。
虽然其语意轻佻,却令我放下了一颗心,不由得暗暗感激他身为帝王所难得的体贴。
此人虽表里不一,喜怒难测,却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之人。
看他站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有召唤外面公公的打算,只得自己伸手伺候着他脱下外衣,除了龙靴,净面通头,然后他才满意地拉了我在床内并肩躺下。
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却是第一次丝毫不沾情事。
这样子的情况,反而令我有些手脚无措,只能正正躺着以面对顶,不敢乱动半分。
直过了许久,仍然无法入梦。
“爱卿其实一直有话想问朕是不是?为何不讲出来?”
乍听得身旁声音,我的心一提,立刻否认,“微臣并没有……啊!”
正说着,他突然揽臂一把将我拉至身侧,眼对着眼,鼻对着鼻,腿贴着腿。
“嘘……不要喊得那么大声。”他伸指在我唇上一比,然后轻笑出声,而我早已惊得心跳加快,动弹不得。
“你想知道朕为何会突然决定让你随同南巡?”
幽暗中,他的话语轻如柳絮,而我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得无言。
他也并未打算从我这里得到回答,只移手揽住我的腰间,继续说道:“朕大前日,从喜妃那里,听到一件很有些意思的事。”
一听到“喜妃”二字,我的脑中立刻闪过当日在景仁宫的情形,然后便隐约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跟朕说,太平君叶岚很不识后宫规守,竟然随意提起朝堂政事,然后绘声绘色地将你在景仁宫里所讲过的话向朕重复了一遍,尤其是……你向常嫔转告的朕的无意之语。”
我微微抿起嘴唇,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朕的叶子很聪明,”他微微倾头,亲了我额上一下,“你身为朕的宠臣,这样不经意的一番话,待到通过常嫔之口,传进常济耳中,要比朕亲自对他说上一百句安抚的话更能降低他对朕的戒心,何况你又是其科多家的人,他如何会不信你所说之言?如此简单一个举动,却是算了好几步的心机在内。”
而他能仅凭喜妃的几句话,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其心机又怎可谓不深?
想到这儿,我的全身不禁微微颤抖,指甲一点点陷入掌心内。
他轻手拍了拍我的背,语气愈加温柔,“所以朕就想着,这么可爱伶俐的叶子,如果有好几个月都不能看到,岂不会令朕十分无趣?那么唯一的办法自然就是,将你带在身边,同朕一起去江南了。”
窗外依稀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夹杂着几下轻咳声,此时听来清晰无比。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有些热,有些痒,轻柔的话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晚了,疑惑朕也已给你解了,睡吧。”
我却知道,这一夜,只怕注定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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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人说江山如画,画也难比眼中江山锦绣。
但如果由我来说,只怕还要再加个前提,那就是要由得人从容欣赏。
自小居京,少有机会出外游历,本想着虽然这次随同南巡非我所愿,不过能够沿途饱览各地风光,也算是不无益处了,谁想车队一路行来,其赶路之速,竟比寻常人士出行还要快上几分,只让人几乎以为是有何天大的要事,能令得九五至尊如此急切。
因此,尽管我们穿天津,过沧州,入山东,渡黄河,行路千里,但当中真正能稍作停留的时间却少得可怜,我也只能每日凭帘而望,任各地景色转眼已在脑后,简直令我欲哭无泪。
如此这般兼程赶路,只十日多,便已过了济南城。
想济南本是古城,多少口泉可观,多少名迹可赏,然而皇帝主子却只在此略微休息调整了一下,喝了喝献上来的趵突泉的水,再审了审历年的黄河治水案子,然后便宣布起行,将我那游大明湖与千佛山的夙愿毁得分毫不剩。
等到抵达江苏青口,在此由旱路换行水路,坐上了御船时,我只感到身上的所有已都不是自己的了。
懒洋洋地倚在铺了锦绣软垫的贵妃椅上,一边接受着小梁子的揉捏,此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根本经不起多少劳累,只稍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就已疲惫得无论做何事都提不起精神,整天如个废人一般。
“太平君,皇上请您现在下去。”
眼瞟向五步外,垂眉敛眼,脸上赔笑的,正是皇上面前最红的公公,张善。
他既来了,可见我是不去不成的,然而心里虽明白,身上却是懒于动一根骨头,于是慢吞吞地被小梁子扶坐起来,再一点点整理衣服。
他倒也不急,只挂着万年难得一变的笑脸在一旁候着,果然好耐性。
等到我将方才被压得散乱了些的头发重新弄好时,有人却已等不及了。
“要劳动本王来请人,真是好大的架子。”
我本放在头上的手一顿,心中暗自冷笑,然后继续顺了顺发丝,才不慌不忙地扬起头看向说话人的方向。
面容白净,五官俊朗,身材高颀,倚门而立,这人英俊倒是英俊的,只是眉目间俱是张狂,显然未曾经过什么风浪。
“微臣参见宣献王。”
能在这安庆舻上如此随意行走,又衬得如此贵族之气的,除了郑亲王的独子,皇帝堂弟穆齐外,还能做何它想。
只是这人也奇怪,自从改行水路后,每日伴驾之时难免见面,他总是对我冷颜冷色,言语间夹枪带棒,仿佛我曾与他结过什么深仇一般。
“你见了本王还是如此怠慢,简直目中无人!”他“啪”地一合手中象牙折扇,面色越发冷了下来。
整好衣领站起身来,我走至他面前,微笑着伸手向门外一比,不惊不惧。
“王爷请吧。”
“哼!”他拿我也无甚办法,只得大力一挥袍袖,当先迈了出去。
下至底层,只见皇上正在听着文渊阁大学士何振镛讲解水利之事。
“……因其每至夏季雨量暴增,且上游来水含沙极多,而至下游又少有湖泊可供缓解,故黄河水患屡治屡难。我朝至今两百一十余年,黄河下游决口共一百四十八次,每每殃及淮海,影响范围甚广。臣思其解决之关键,在清口与洪泽两处,堤坝防洪,重点在一截一疏,若排水不畅,则必然易生水灾,……”
这位何大学士年未四十,乃是皇上面前红人,学问好,为人又庄持稳重,善察言观色,因此南巡伴驾自然少不了他。
一看到我们走进来,何振镛立刻停了口退到一边。
先向皇上行过礼,我再冲何振镛点头示意,他也含笑以对。
当初未进宫时,我与他原本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御船之上再见,身份已改,起初他很有些尴尬,反是我不甚在意,大方招呼交谈。见我如此,他也就慢慢放下了顾虑,渐能将我如常人般对待了。
我虽为御侍,虽心有不愿不平,但还不至将其视之为耻辱苦难。
“眉目轻佻,不知居心。”
穆齐讥诮之语传来,令得包括皇上在内的舱中所有人等全将目光投向了他。
迎着众人视线,穆齐冲我冷笑一声,然后傲慢地从我身边走过,站到离皇座最近手处。
我抬眼观察皇上神色,见他仍是不喜不怒的一脸平和,便放下心甩头不理穆齐的挑衅。
连些日来,穆齐对我的有意针对几乎人人明了,只是他也知些分寸,未曾直言恶语。我本是顾及他是尊贵王爷,一直回避忍让,后来一时难耐回嘴之时,发觉皇上似乎并无阻止之意,反是乐于坐观他和我之间暗涛汹涌。虽然不知他如此态度是何用意,但心下既有了保障,我也就少了戒惧,对穆齐的言语攻击索性回以冷颜,毫不管他郡王架子,弄得他一见我更是怒火难耐。
“何爱卿,今天先讲到这里吧,等船队后日到达洪泽,你随朕一同去视察。”皇上如不曾看到穆齐额上青筋一般,径自对何振镛说道。
“微臣遵旨。”何振镛连忙应了。
“太平君有无兴趣到时一起去见识一下洪泽湖上的高堰大堤?”
“微臣……”
开口间,我略一迟疑,皇上有此一问,是希望我答应,还是仅只随口一言?
“皇兄!为何让他同行?”还不待我有所判断,身边早已有人出声拦阻,不必看也知是穆齐,“巡察水利,何等大事,关系民生民本,非同儿戏,太平君乃后宫之人,又不谙水工,与此有何相干?还请皇兄三思。”
皇上却不立时回答,只悠哉地以手支颌,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我。
我无法了解他的意图,于是仔细审度他的表情动作,但见他在穆齐回头瞪视向我时,冲我微微摇了摇首。
心下主意便定。
“宣献王既如此说,微臣届时留在船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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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暗香浮动,红烛泣泪。
紧闭着眼睛慢慢平复呼吸,寻回片刻失落的意识,任由一只手拨开我额前汗湿的发丝。
手指撤回,然后耳边击掌声响,只听得门被“吱呀”拉开,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
“别这么睡着了。”
刚被唤回过神来,便觉身子陡然悬空,赶紧张开眼,发觉他已经抱着我下了床。
他虽貌似文士,然而却并非如寻常书士般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为保身强体,一定自幼便有习学武功,才能轻松将我抱起。
转头看向一旁热气冒腾的浴桶已经接近,我忙抓住他胸前衣襟。
“应该您先沐浴才是……”
说话间,已经被放入了桶内,肌肤瞬间与热水相触,引起一阵战栗。
“如今在宫外,哪里去守那许多规矩。”
不待他说,一旁张善早已走了过来,拿着巾子为我开始擦洗身体。
他既金口已开,我也就只好坐了下来,慢慢享受全身酸软被热气化开,得以重回舒展的惬意。
船行数日,每夜必然有当地官员进献美姬娆女,皇上虽也不完全推拒,然而真正有留下过夜的却只得两次,其余几晚均是传了我来。
是江苏温婉佳丽不得入圣上之眼?还是担心宫外女子不够洁净?又或者是……皇上近日真个偏爱起男色来了?
即便如此,想必圣意之下,送上来的美童也会不可胜数吧?
“叶岚。”
轻唤之声,令我立刻停止了遐思。
“在。”
他此时随意披着袍子坐在一边,从紫檀寿山石面方桌上拿起放着的信折来,也不拆开,只在手里翻来倒去看着。
“你觉得……君待臣之道,当为何?”
我看向他手中的信件,那似乎应当是每日由京城送过来的官函。
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情么?
“叶岚乃后宫御侍,不敢妄言政事。”
他轻笑了一声,不甚在意我的回避问题。
“朕以为,防之为下,收之为上。”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难解,那,为什么他却如此费心布局要办常济?
接收到我疑问的眼神,他将信折扔回桌上,了然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要分可收之人,和不可收之人。”
原来是这样,那么,常济就属于那“不可收之人”了,所以,只能除之。
“你认为郑亲王又如何?”
郑亲王,是可收之人,还是不可收之人?
皇上此时已经同一干大臣及宣献王穆齐一同去视察高家堰了,而我则依之前所言,留在了船上。
从早晨他们出发之后,我便一直在房内思考着这个问题。
以我的经验忖度圣上之为人,一言一句定有其深意,突发之语绝不会只是闲谈淡扯。
那么他昨晚对我所说,究竟是何用意?
郑亲王,先皇之弟,当今圣上之叔,位高权重,乃皇族之中最受皇上倚仗之人,如今皇上南巡之时,便是由郑亲王作为代表,联同军机大臣和中堂代为处理朝中常务。
也正因此,其子穆齐才必然要随驾同行,以保皇上不在朝时的京城安定。
凭郑亲王的辈份地位,再以其平日严谨清肃之风,绝无可除之理。
防之既为下,也就是说,皇上想要将郑亲王彻底收为自己可靠之人?
果真如此的话,那最好最有效的办法,会是怎样?
只怕,皇上连日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正是与此大大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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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等到皇上一行人归来,已是下午未时。
一进到主舱内,穆齐看到我,就先极为得意地一笑,仿若示威一般。
我则毫不动怒地迎上他,礼貌问道:“不知王爷此行,可有眼界大开?想必高堰大堤一定甚是壮观。”
“那是自然。可惜你没能去看,真是遗憾啊。”
虽云“遗憾”,表情上却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哦?那敢请王爷赐教一二,为叶岚讲述一下,也好令叶岚得如亲临一般。”
“哼哼,算你会问。那高家堰不愧有‘水上长城’之称,共有一百零八道弯,其直立条石墙使用六万余块千斤条石,上有五座减水坝,护淮扬两府万亩良田。”穆齐讲得兴起,径自拉了把黄花梨官帽椅坐下,继续滔滔不绝,“不只如此,我们还在大堤上看到了许多铁兽,甚是奇特,你可知它们是做何用处?那是为了根治水患,古人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之理,立‘九牛二虎一只鸡’于大堤之上,以此镇水。那些铁牛,每只重八千余斤,肩肋部有阳文楷书铭文,你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对着他傲慢自得之色,我不由得兴起一股耍弄人的欲望,转头看向首座之上的皇上,他正注视着我们,一脸高深莫测的兴味。
“不知……写的可是,‘维金克水蛟龙臧,维土制水龟蛇降,铸犀作镇奠淮扬,永除昏垫报吾皇’这四句?”
看着穆齐一瞬间震惊愣住的吃鳖表情,我不禁将心底的暗笑带到了脸上来。
“你、你……”惊愕过后,穆齐恼羞成怒起来,“哼!不过会点文墨上的东西,偏作卖弄。”
我扬眉,“虽是卖弄之物,不过王爷难道自信在文识上可胜过叶岚?”
穆齐不禁语噎。
我久居京内,自然有所耳闻,郑亲王独子不好学问,自言要承其父昔日大将军之名,以武扬威,因此若论斗文,他哪里会有半分胜我的可能。
果然,穆齐又搬出他万年不变的理由。
“本王志不在文而在武,文有何用?国危时不能安邦平乱,男儿疆场论英雄,金戈铁马,哪似有些人,只会躲在深墙高院里研究些缠绵诗曲。要是比武艺的话,只怕你要跪下来向本王叩头求饶呢。”
手下不由微微攥紧,我心中这时已真正有些动怒,我叶岚虽然确实不谙拳脚功夫,但也不是就能这样子任凭侮辱的。
眼角觑向站在一旁的何振镛,方才听到穆齐贬文扬武时,他脸色已经不很好看,只是未曾显露。这穆齐,说话果然不经一点考量。
冲着穆齐冷笑一声,伸手指向舱内一方,“王爷何必向微臣显示这等本事,微臣自知武功技艺上没有半分修为可言,然而王爷向微臣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耀武扬威,不觉欺人么?若王爷果真武艺高超的话,如今御前一等侍卫就在眼前,何不过过招切磋切磋,也好让微臣见识一下?”
被我一提醒,穆齐立刻转头看向在不远处默默站着的据说为大内第一高手的御前侍卫额布,眼神间明显露出了怯意。
“太平君不可胡闹。”上位者此时突然开口。
我则没有理会,继续咄咄逼人。
“王爷为何不说话了?还是说,王爷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所谓安邦定国,原来也不过嘴上说说么?不过也对,额布的身手,王爷的确应该慎思。”
“叶岚,你不要欺人太甚!谁说本王没信心了?本王自幼习武,还没有怕过哪个。”
他话一出口,我立刻转身跪了下来。
“微臣恳请皇上准许宣献王同额布在此比试一场,由皇上担任仲裁。”
皇上略显无奈地向穆齐问道:“皇弟可是当真?”
此时骑虎难下的局面,穆齐又哪能说不,只得强点了点头。
“罢了,那你们各自准备一下,不必使用兵器,点到为止即可。”
于是,主舱中间被辟了块场子出来,穆齐换了一身紧身劲装回来后,便和额布一起在场中对站下。
“皇弟,额布,各自都千万小心。”
嘱咐完后,皇上一比手势,宣布了开始。
穆齐抬眼狠狠瞪了我一下,当先冲向了额布。
而额布方位不动,牢牢扎着下盘,原地挥手挡格。
他们招来式去,虎虎生风,然而我丝毫不懂武功,也就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两人越打越快,令我几乎要跟不上观看的速度。
不过即使再外行的人也仍能看出,穆齐在额布手下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处。
虽然额布仅是以守代攻,并未向穆齐进逼,但时间一长,孰高孰下自然明显了起来。
额布这方不累不喘,从容镇定,而穆齐却早已乱了方寸,动作愈显迟缓,只能疲于招架。
正在一个额布有机会一举制住穆齐的时候,他的脚下却意外地踉跄了一步,不只没能准确捉住穆齐手腕,反而被他逮住空隙,单掌击在了肩上。
额布一个后跃,扶住肩膀退了开来。
“属下败了,谢王爷赐教。”
不只我们观者吃惊,连穆齐自己也是一愣。
不过,他旋即就反应了过来,一派得意地冲额布抱了抱拳,“哪里哪里,额侍卫本事也很高强,不愧为大内第一高手。”
在场人等只怕俱能看出,方才乃是额布故意失招,使穆齐不致太损了面子,谁想他竟真就顺着话继续爬了上去,虽然夸的是额布,但谁又会不知他真正赞的是打败了额布的自己。
穆齐走到我面前,双手抱胸,“不知道太平君看得可还满意?”
“呵,微臣的确看到王爷受了额布诸多照顾啊,实在应该好好相谢。不过也对……王爷金枝贵体,若是有了什么差池,谁能赔得起?也难怪额侍卫需要及时收手。”我毫不退让。
“你什么意思?你说本王欺人了么?你又凭什么说本王赢得不真?”
这简直就已是耍赖了,我冷哼,“是不是真本事,王爷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当下,剑拔弩张。
“白面小子,哪里懂武功之事。”
“那……”我停住口,环视了舱内众人一圈,然后目光定定落在了依旧不动声色的皇上身上,“微臣听说皇上文武兼修,乃不世之材,今日微臣斗胆,恳求皇上一展身手,这样,也就不会存在故意避让之嫌,可还宣献王一个公道。”
“叶岚你好大胆子!皇兄何等身份,怎可随意出手,若万金之体稍有损伤,拿你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的!”不待皇上开口,穆齐已先行喝阻。
“皇上尚未说话,宣献王这么急做什么?”
我拿话轻巧一堵,他也就只好乖乖闭嘴。
“你们两个,真是……今日非要结下梁子不可了么……”说着,皇上站起身,从首座上走了下来,“罢了,你们也不必再争,朕就活动活动也无妨,只是结果无论胜败,你们二人都不得再行争议。你们一个是朕的皇弟,一个是朕的御侍,既是南巡同行,理应好生和睦相处,怎可反先彼此为敌?”
“谨遵皇上旨意。”
我立刻低下头来,偏眼看向穆齐有气不得发,于是愈加表现得恭谨。
“齐弟,朕似乎从未和你交手过?”换上紫金绣龙劲装的皇上走到中央,嘴角噙笑,虽穿着已变,但看起来依然更像个书生而非习武之人。
“臣弟不曾有这个荣幸。”
想来也是,身边有层层侍卫护驾,能令天子出手的场面自然少之又少,恐怕除了宫中善扑营陪练的猛士们外,鲜少能有人见到他的功夫。
“那你今日毋须顾忌,我们兄弟真正切磋一番吧。”
说罢,皇上迈前一步,起手出招。
所谓猫戏老鼠当为何样?
只怕,便与眼前情形差不了许多吧。
明明不见如何精妙费力,只是似乎招招都如早已预测到了穆齐下一步行动一般,轻轻松松地击在要害处,将穆齐的全部力道化于无形,如此高超武艺,即便是对于我这种外行,也不啻为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而且,如此打法,与皇上高挑偏瘦削的身形极为相配,出手移足间如行云流水,不滞于物。
穆齐则根本是如被皇上手中的细丝牵引似的,怎么也挣不出困围之圈。
直到耗足了时间,将穆齐的所有反抗之念磨得消失殆尽,皇上才不再手下留情,干净利落结束了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比试。
穆齐粗喘着气垂下头,满脸的不甘与挫败之情。
皇上走至他面前,温文问道:“齐弟可是不服?还是不甘?”
穆齐负气回答:“臣弟不敢不服,只是自觉技不如人,平日里尽说什么以武报国,简直自不量力,才致如今贻笑大方。”
“这说的是什么话!”皇上突然断喝道,令穆齐和何振镛等人震得不解以望。
“征战沙场,安邦定国,凭仗的是什么?齐弟以为些许拳脚功夫便可以成就武将之名?两军对垒,少则千人,多则百万,单独一人纵有再高武艺,又能起得了多少作用?能杀多少敌军?如果要成为皇叔那样的一世将军,就要有大智大勇大谋,统千军万马于掌上而不乱,怎可斤斤计较于小处,反把自己眼界变得狭隘了?”
“皇兄……”
“齐弟,朕相信‘将门无虎子’,你今后定会有一番作为,应当乘着年轻之时多多积累经验,吸收各方学识,况且以皇叔之才,足以令你受益匪浅。”
“皇兄说的是!是臣弟以前想得太过浅薄了,以后臣弟一定多向老将们学习,练就真正的将帅之能。”
一场对话后,穆齐已打起了精神,重新树立起了对自己理想的信心,看着皇上的眼神中满是钦佩。
而以手搭着他肩膀的皇上,看起来是那么威严天成,让人早已忽视了他原本与天子身份似难相符的容貌。
我慢慢退后,直到腿碰触上了木椅边缘。
脸上虽挂着笑容,心底却是一片空透倦意。
皇上,皇上,我已为您做足了这场戏,此时宣献王已对您既敬且服,您,可还乘心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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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南临长江,北接淮水,中有大运河贯通南北,居于如此重要的位置,掌漕盐咽喉,难怪千古名邑扬州历来有“雄富冠天下”之称。
而其风景之秀美,亭台楼阁建筑技艺之高超,也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士游玩定居,使得自古来便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说法。
如今天子南巡到此,自然要停留暂驻些许时日,才不枉江南一行。
只不过,若有人以为单只是地方百官的迎接相陪,例行巡视便能满足当今这位天子的话,那可真就是想错了。
“岚儿对瘦西湖之景似乎不很欣赏?”
身边之人的问话虽然亲切,但却令我不由得冒出一股欲抖的寒意。
暗暗深吸口气再呼出,压下欲吼的冲动,“……少爷,叫我叶岚就好。”
微偏头,那身着姜黄色蝙蝠提花缎子长袍,足蹬尖头刺花锦靴,腰系莲花卧鱼玉佩和平金绣“福寿双全”香袋,手执十骨夹纱扇的“少爷”,此时正冲我笑得温和无比。
唉,罢了,他若是想叫,天下间又有谁能阻得了。
虽然很想提醒他,如果这副装扮便是所谓“微服”,那么只会引来贼子无数,不过想必他也不会因此而愿意换成布衣,好在尚有侍卫随行,担心也是无益。
索性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五亭桥,前方荷池在这个时节自然是冷清的,只能空想着到了夏日里粉荷遍布的怡人景况,定是美不胜收。
步上春柳长堤,当下正是扬春三月,桃花开得缤纷艳丽,夹着柳丝轻摆,倒也别是一番诱人。
“腰肢瘦损偏宜舞,回也无风,旋也从容,雏燕低昂弱柳中。浅饰更觉湖光好,树又烟笼,水又迷濛,斜照轻抹一片红。古人诚不我欺。”扶栏而望,皇上出神吟道。
“少爷果然博览众家。”
回头看了眼立在略后处的何振镛,这人才是本事,话讲得知时知景,又点到即止,难怪皇上喜欢。
“如今是在外面,又不是在家里,你啊,就把那些子奉承的话省省,放松些精神吧。”
说虽这样说,皇上脸上仍难掩一抹悦色,无论怎样英明神武的帝王,恰到好处的奉迎也是永不失效的,自古便是。
步上五亭桥时,我只顾看远处风光,一时没有留神脚下,险些踏空跌出身去。
微惊之下,已听得后面张善和小梁子的轻呼声,可惜他们离我终是有些距离,此时再伸手已是不及。
有人的手却是来得及的。blzyzz
被他揽住腰间时,脑中尚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只觉眼前人影一闪,然后身体便已被撑住,他的脸正正对着,近在咫尺。
一时间愣愣看着,却不明白为何他的眼中隐有忧色。
待回过神来,我立时轻一挣身,面上不自觉有些微热。
他马上放松了劲道,让我可以自己站稳,却不撤手,仍搭在我的腰间。
“怎么这么不小心,看来必须注意着,不然你要是真跌倒了,岂不会摔伤这张好面容。”
说着,他抓了我的手塞到他臂弯内,接着架起自己的胳臂,使我们之间成了互挽的姿势。
然后就这样子带着我向前继续走去。
我被强拉着走了几步,感觉实在太过尴尬,想从他那里收回手,却是怎么也挣不开,又顾及他的身份,也不敢太强用力,只好任他而为。
转头以余光看向身后的何振镛张善额布等人,他们则是神情自若,信步跟随,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
只有小梁子一人表情怪异,微低着头不敢直视前方,面上潮红淡起。
我心中暗叹,这孩子何时能练成像张善那般触变不惊,脸皮深厚,才算是真正修为到家了呢。
虽然床第之间早已是裸裎相对的关系,然而在寝房之外,我和他从未曾有过如此的亲昵,更何况,宫廷之内,礼法严苛,又有谁能轻易像此时这样搭挽着皇帝。
好在我朝男子之间相爱结合之例虽比起男女相悦仍算少数,至少也已不算异端,所以擦肩而过的游人中虽有回头注目的,却不曾收到任何鄙夷眼光。
站在五亭桥中,听他指点着此处四面之景,桥东“梅岭春深”,桥西“春台明月”,抬首可见南面白塔相对,可谓风光尽收眼底。
这个时候的皇上,满脸淡悦,意兴隐扬,看起来既不像皇宫中那个身着龙袍受万人叩拜的人,也不像十数日前,那个谈笑间便把穆齐操控于股掌的人。
我感到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才是纯粹得近乎于发自真心,带着如他臂间一般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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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至蜀岗瘦西湖,不可不观二十四桥之景。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虽然此时并非夜晚,不能够凭桥赏月,不过单是那回栏曲水,夹岸花飞已可令人心旷神怡。
行至熙春台前,便见一边巨石兀立,上面题着四字——“吴钩晓月”。
皇上一看到,就立刻停下了脚步,端详了一下,回身问向何振镛,“这个就是当年睿德皇后所留?”
“回少爷,正是。”
“哦……”得到回答,皇上便看回题石,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听到方才皇上的问话时,我才一下子想起了,为何甫一见便感到“吴钩晓月”四字似曾相识。
睿德皇后,锍金皇朝一代男后。
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据说,睿德皇后仪表出众,允文允武,十数岁时便随军出征蒙古,数立奇功,后二十岁依例入宫,得太宗宠爱。两年后提出立后之说,掀起朝野一片波澜,最终太宗力压众议,于一年后举行了大典。
睿德皇后行恭言谨,处事有方,曾随太宗两次南巡,并曾于太宗御驾亲征云南时随军同行,一路节衣俭食,为军中表率,后在两军对阵之前怒斥敌军,亲手一箭射死滇军一名主将,大振军威。经此一役,睿德皇后之名扬于海内。
然而终因男后一说史无前例,故太宗崩后,几任皇帝皆授意对睿德皇后之事记录从略,故正史中关于其生平所述,功绩事迹,至本代早已几无可查。
然而无论史家对这位男后是褒是贬,他都早已成为了寻常百姓眼中的一位传奇人物,因此民间的传说可谓五花八门,不得尽考。
昔日书卷之上看到的睿德皇后题石,如今原来就在眼前。
“好了,我们进去吧。”
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我随在他身后登级而上。
刚刚登上两阶,不想却被一股大力从左后侧冲撞而来,令我身形不稳地撞在了右边柱上。
肩胛处一阵火烧般的钝痛,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恐怕一定青肿了。
张善和小梁子着紧地跑前几步扶住我,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我轻揉伤处。
“站着。”
皇上温和无波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立刻睁开因疼痛而下意识闭紧的眼睛,看到前方一个大约是方才撞了我的人的锦衣公子正欲远去。
“撞了人的,站着。”
虽然皇上的语气依然平和如常,然而凡是近身跟过他些许时间的人都知道,这样子让他将同一句话讲了两遍的人,只怕是要为自己的安危打算打算了。
“书生郎,你叫我们家公子做什么?还不赶紧让开去。”
站了下来的锦衣公子并未开口,反是尾随他走近的数名家丁打扮之人当中的一个先发了话,边说边伸手拍向皇上左肩。
皇上眉眼不动,在那只手触上他的衣袍前,额布已出手将它扳了回去。
额布并未使多大的力气,这点由那名家丁被扳退后并未吃痛叫喊,反是盯着自己的手腕满脸不解便可看出,只是他手段高超,劲道虽不大,却也让人无法还力。
锦衣公子自然未曾发现这一来二去间的异常,只径自走回了两步,双眼不住打量过来。
一对上他的目光,我便兴起欲呕的冲动。
一个不入流的登徒子。
“能一下子就碰上两个美人,本公子今天真是幸运啊。”
他说这句话时用的是夹着很重地方味的口音,我很不容易才听得明白。
被人如此当众调戏固然令我暗怒,不过这人口中“两个美人”的另一位有何反应,才更是令人担心。
抬眼看向皇上,但见他竟仍是脸色不变,只是嘴角轻扯出了笑容。
“这位公子,请你说话放尊重些!”何振镛抢步在前,用身体挡住了锦衣公子的猥琐目光。
那公子看了看何振镛,显然年近四十岁的何大学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于是伸手便欲推开他。
“少来挡本公子!还不让开,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没眼的家伙!”
“额布,教训。”
“是!”
一听到皇上的简单几字,何振镛便知势地侧身一步,避开了那人的推弄。
此次额布出手,自然不留情面。
手腕一翻,那公子的手掌便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疼得他立刻哇哇大叫。
而另一名御前侍卫端显则出手拦住了那几名欲冲过来救主的家丁。
若是额布再加些力,恐怕他的手便要立时废掉。
皇上脸上的笑容愈加温和。
我和何振镛只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这时,从一旁早已在门口堆了一圈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了呼喝声。
“这是怎么回事!都给我立刻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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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转过头,看着一个中年华服男者快步走了过来。
观其衣饰仪态,定是非官即富,只不知为何出口拦阻。
他虽喊了话,额布和端显却自然是不会收手的,他也只能看着那名落难公子疼得龇牙咧嘴,虽暗有焦急之色,脸上则没有过显。
“几位公子,犬子与你们想是有什么误会,还希望各位能高抬贵手,大家平心静气地化解,而毋须如此。”
原来,是他的父亲。
他虽与色胚公子是父子关系,讲的却是较为正统的京味腔调,想来大约乃是官员出身。
眼看他身后已站了过来几名与先前家丁穿着同款仆服的人,而以此人年纪,却仍对明显比他小一辈份的皇上这般客气,甚乎隐忍,可见他虽护子心切,也还是能够看清当前形势,知道就算自己有再多的人,此时也救不下儿子的一只手。
而皇上只淡淡瞟了他一眼,转回头对额布道:“停了吧。”
额布听到命令,手一扯,一推,将锦衣公子直接“送”到了他父亲身边。
那中年男子立刻扶住儿子,护到自己人一边,先仔细检查询问着有无任何事情。
不知是额布下手有分寸,未曾真正伤了那人,还是最后那一扯一推间已将伤处暗中接好,以他们的神色表情来看,并没有找到那人什么损伤。
与自己的儿子低语了几句后,他吩咐了家丁,便有人将那公子送离,然后他转回身来走近我们。
“老夫方维信,刚才犬子对两位公子多有冒犯了,是老夫教子不严之过,谢公子海涵,不与小儿计较。”
我与何振镛自然不会答话,只静等着皇上的反应。
不过他竟能不怒不究,反对我们如此有礼,倒也令我有些意外。
想必他的儿子以往倚权仗势,没少做过这样欺压于人的事情,因此身为父亲的才会如此习惯。
“哪里,只是小事一桩,本就并不严重,还请不必如此客气,方才我们也有莽撞处。”
我心内微讶,微抬眼看向身边正微微扬笑的人,被那无知公子调戏,且被呼为“美人”,以皇上真正的性格,恐怕令那人死一万次也不为过,怎么此时却转了性子?
“公子风度出众,果然海量。”
“不敢,看您行事风范稳重有嘉,在下莽撞一问,您定是身居官场要职吧?”
“惭愧惭愧,”那方维信哈哈一笑,“老夫只不过是名都转盐运使司副使,哪里谈得上要职,承公子谬赞了。敢问几位公子高姓大名?听口音,似乎并非扬州人氏啊。”
“在下宁肃,”皇上毫不迟疑便答了出口,“实不相瞒,我与这两位俱是此次南巡随驾,确非扬州本地人。”
方维信目光又投向了我与何振镛,虽不知皇上究竟打的是怎样的主意,我们仍是配合了下去。
“在下叶岚。”
“在下何镛。”
何大学士没有将自己的真名讲出,大约是在未搞清皇上目的前怕方维信认出他的身份,而我非官非宦,自然不会有这层担心。
方维信在我们三人身上打量了一圈,缓缓启笑。
“原来三位都是如此年轻有为,老夫几乎有眼不识泰山了。只是不知,既然三位大人要陪龙伴驾,为何却在此呢?还是说,皇上今日要来瘦西湖?”
“唉,方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手一扬,打开扇子,表情颇似无奈,“皇上南巡,其目的自然是巡视江南各地民生民计,核官员,审政绩,不过,以皇上的繁忙,哪里能有那么多时间看遍民情?所以就要有我们这些学士代为走访考察,然后写成文报呈到上面,供皇上审阅了解。”
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令我听了颇觉哭笑不得。
如此一来二去,皇上竟与方维信渐聊得投机了起来。
何振镛略熟悉了皇上临时所编的情况后,也加入了他们当中,间或插上几句话。
我却实在没有兴趣听他们讲的那些官腔官话,只在一边做壁上观,揣度着皇上如此做是何用意。
谈到尽兴处,方维信索性开口邀请我们到他府上小叙。
皇上谦让了一番后,便礼貌地应了下来。
坐在马车上,我掀帘看着车外愈远的蜀岗之景,只觉得心中若有所失。
一边尚能见秀丽的园林风光,一边已是险恶的官场权斗,明明原本那么近,如今看来已是离我遥不可及,如幻梦一般。
今日就此离去,不知何年才能重临故地。
不可挽回,无可挽回。
“叶岚。”皇上突然轻唤道。
“在。”我压低声音应答,凑到他身子近处。
“你知道,这都转盐运使司副使,是几品官?”
我思虑过脑,将自己所知的官职想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是从五品。”皇上把玩着手中扇柄,目光沉隐,“所以,尽管他可能有在朕抵达扬州时前来接驾,有那些提督总兵在前,也是不可能近得了朕的身,见得到朕的面的,因此他现在也就认不出朕来。”
皇上讲得不错,但我一时间尚不能捉住他的话意,他看了看我,摇头轻笑。
“你探头出去,看看咱们前面那辆方家的马车。以一名五品官员,在这扬州城内,难道不会显得太过奢华了些么?”



十九
至此,我才稍有些了解了皇上的想法。
转运使一向乃官缺中的肥缺,可以从下面盐漕铁货上吃得孝敬,又可在运送一事上大做文章,一向是抢手的位置。
看方维信家丁数量,及其用度衣物,并不难猜到其任内有所贪污。
也正因如此,我先前才不能明白为何皇上不直接回去下旨清查方维信,却要耗费时间与他在那里周旋。
太过奢华,关键在这“太过”两字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转运使与地方上是独立开来的,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扬州城内自有比方维信的从五品更高的官员,而如今他却敢如此明目铺张,甚而超过许多高位官员的水准,其后必然有所凭恃。
皇上真正想查的,大约便是这个了吧。
可是,对于仅只是一面之缘的人,即便方维信真的相信我们是学士的身份,难道就会肯透露出这种隐密之事么?
皇上的行为,果真难测。
方家占地并不十分大,想是承历代转运使官邸之所,未得轻易扩建。
然而再观其里间,确是令人难以从门外猜到的奢侈。
格局虽小,扬州园林建筑的精致特点却体现得无一不在,一盆一景,一廊一柱,莫不精工细作,且能看出绝非百年所留,当是近年翻修而成。
方维信先领我们略加参观了家中庭台花园,后将我们引至正厅。
分宾主落座后,自有婢女奉上茶来,皇上捧起茶盅,揭盖微微嗅品,却并不入口。
“宁某今日方深深领会到,江南果真处处皆名士,方大人的文才品味便是不凡。”
“宁学士这么说,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说起来只是个管运盐的,哪里来的什么文才。”
皇上放下茶,正色说道:“大人这就谦虚了,方才宁某在大人书房中,就看到了西墙上一幅山水,可谓难得一见的高品,看落款印鉴又非熟知名家,所以宁某猜测乃是大人手笔,不知言中否。”
方维信神色一闪,哈哈笑了起来。
“我就说宁学士太高看老夫了,那只是老夫友人相赠之物,绝非老夫所能绘出,学士这次可是误会了。”
“哦?是么,那大人之友想必也是位风雅之士了,是在下妄言了。”
皇上没有再追究这个问题,赞了几句后便带开了话题,与方维信聊起了扬州民情。
不觉间,窗外日已西斜。
皇上察觉到天色已晚后,便立刻起身向方维信告辞。
方维信自然出口挽留我们在此用饭,然而皇上坚持身为随巡学士必须及时赶回去,不能在外逗留过晚,因此方维信也只好起身送我们出门。
到得内门前,一名小仆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将手中小托盘盛给方维信。
方维信接过后,直接笑着递到皇上面前。
“今日与三位学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老夫实在欣喜,可惜此时三位离去得急,匆忙间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礼物,小小意思,还望不要客气。”
皇上掀起托盘上红布一看,齐齐整整放着五锭银子,约莫至少有二百两。
“这怎可以,大人的礼太重了,在下几人绝对不敢收下!还请大人收回。”
方维信执意将托盘推到皇上手中,佯怒道:“学士要是不肯收,可就是看不起老夫了!学士觉得这礼太重的话,不妨请在呈给皇上的文报中稍加为老夫美言几句,这也就算是几位的劳费了,哪有不敢收的道理。”
两方几番推让下,皇上终于还是勉为将银子收了下来。
“大人请放心,宁某一定尽力而为。”
客套几句后,我们终于离开了方府,坐上自己的马车,赶回行宫住地。
待马车驰得远了,皇上冲坐在对面的何振镛开始吩咐。
“一个月后,命人开始彻查方维信。”
“谨遵皇上旨意。”
“还有,江苏总督云世峰,到时一起详细调查了,你知道怎么做的。”
“是。”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看向他十分有把握的眼神。
“皇上为何肯定与云世峰有关?”
他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和善样子。
“一幅无名之人的画,却可令方维信那样处处极奢的人挂在书房内,既说是友人,可见这友人定是与他关系十分亲近,对他很重要。”皇上微微一顿,笑得更深,“方维信啊方维信,就算画上的名字是假的,当朕认不出云世峰的写意笔法么?”
我心下一震,没有再问出任何话。
这样的精明,这样的深藏不露,这样的内敛阴狠,我简直无法去想,当初怎就能求得他放过我家。
或许,并不是我的恳求起了什么作用,只是他愿意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愿意而已。
那么如果何时他不再愿意了,要将一切翻覆也不过在股掌之间。
能控制的,从来就不是我,从来就不是别人,只是他,只有他,这位外秀内狠的皇帝。
我闭上眼睛,双手交握住指尖,平息无法克制的轻颤。
他的声音,持续传入耳内。
“对了,振镛,这二百两银子,明日替朕交给当地漕盐商会去。”
“臣一定照办。”

“呵,二百两,一名七品县官半年的俸禄了,他倒也真出手大方。”皇上随手抛了抛银锭,然后放到一旁,“还有张善,到了审查方家的时候,不要忘了他那个儿子,该怎么办,分寸你自己掌握。”
“奴才记下了。”
马车以并不很快的速度继续向前方驶去,而方云两家的命运前途,就这样,在数句话中被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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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扬州城外的行宫,乃是圣祖皇帝当年所建,业已经一百七十余年,几乎其后的每一位到此的皇帝,都会暂居在此。
因为此行宫乃是朝初所建,规模并不十分庞大,占地约只有四十亩,有大殿三座,东西花园各一。
值此月份,京城尚还有些凉意,而扬州则早已步入暖季,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候,即便夜晚里也不会感到多少寒冷。
夜已很深了,然而我还是无法入睡。
微微用力,小心将缠在腰间的手臂慢慢拉开,掀被下床,披衣走到支窗前,略推开少许。
远处巡夜的脚步声似有若无,斜隙之外,一轮皎影投下晕黄柔光,照遍大地。
“明月空庭……如水似华年……”
月影流霜,时光原来也不过是在这样的夜晚中不觉逝去,无论睡与醒,都未曾停息。
只怕转眼间,自己也不过成了黄土垄中人,在世间时,能够把握在手的,究竟是什么?
“你在想谁?”
震然回身,皇上就站在床前,眼光落在我身上,不见半丝困意。
“微臣没有想谁,微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大晚上的,不要一口一个‘微臣’,听着刺耳。”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继续问道,“回答朕,你刚才在想谁?”
他大步走过来,一手轻托起我的下颌微抬高,使我与他对视。
“做什么不说话?”
语气和手劲都柔柔和和的,似乎他问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紧要,但他会问出第二遍,又像是对答案很执着的样子。
“叶岚答过了,确实不曾想谁。”
听了我的话,他眯了眯眼,仔细审视我的神情,然后突然一笑,笑意却止于眼底。。
“你想的是明绪?”
我心下一震,不知他此言是何用意。
“皇上为何要提到明绪?”
“不……没什么。吟诗颂词,风花雪月,人生尽欢,本是多么美好的事,只可惜命途难控,身不由己,终活于无常现实下,一切只能想往追忆而不可得,实在可叹,可叹。”
他叹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却暗暗惊心,只能浅言带过。
“皇上的话,果然高深,叶岚凡夫俗质。”
他低头看着我,然后把放在我颌下的手撤了开来,转而放在我肩上柔和拍抚。
“这么紧张干什么?朕有时候还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某些人就能那么盲目地给予信任,而朕虽然的确有利用你之时,但明明未曾真正伤你害你过,却偏偏令你时刻提防,句句小心,难道朕真有那么可怕么?”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射进来,微波潋滟。
不知是否晕染所致,他的目光此时也仿若深水。
被他这样一问,我竟也一时间想不出,究竟自己是为何会对他戒防至此。
许是因我一早已知他并非如表面般纯善,所以下意识地从开始便认定了对此人不可不慎,而根本没有想过他是否于我不利的问题。
这只是种自然而然便产生了的反应。
况且,综观历朝历代,多少人丢官丧命,也不过是因为揣摩错了圣意,我又怎能不小心翼翼。
然而细想之下,他说的又并没有错,至今为止,我并没有受过什么迫害罚惩,反能够无恙地站在此地,虽然或许真的已经失去了什么,也不能归咎于他。
或许对他……真的有失偏颇?
诸多想法,到口中却只凝成了四个字。
“君心难测。”
他挑了挑眉,放下手臂,眼神移向了别处,略有所思。
而我则垂下头,抬袖掩住一个哈欠,困意终于渐渐上涌,然而在他肯就寝之前,想也知道没有沾枕的可能。
“叶岚。”
“啊?在。”
微一惊神,才发现自己方才几乎寐了过去,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的皇上,他居然正觉很好笑似的嘴角轻扬。
直到他笑完了,才收敛容颜,正色对着我。
不知为何,他的那般样子令我也精神随之一紧。
他启口缓缓说道:“叶岚,朕绝不会纵容任你,但,并不介意偏爱宠你。”
听清了他的话,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在说的……是什么?
不会有所纵容,这我早已知道了……可是后面的话……
为何要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子,难道算是……一种保证么……但他何需如此对我……
“怎么了?朕可是金口玉言难得一开啊。”
“皇、皇上为何……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
话未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脸颊已热烫一片。
没想到他一句突然莫名的话,竟令我慌乱至此。
顿时手足无措,连眼睛也不知要放到哪里。
“为什么?”他重复着,然后轻笑了一下,目光投来,晶灿如玉,“因为……你很像一只未醒的小狼。”
“……呃?”
我愣了愣,是我被他的话影响得突然变笨了么?为什么不能够理解?
我像……狼?
正想再问,殿外传来扣门的轻响声。
“什么事?”皇上朗声问。
“回皇上,京城送来的专信。”
“进来。”
门被推开一道小缝,张善捧着信笺踱步入内,直直呈到皇上面前。
看着皇上手中纸函,我心中一凛,方才的暧昧氛思一下子已被冲破。
我慢慢退到一边,静看着皇上拆开封仔细阅读信上内容。
这样的信,已不是第一封,每每无论何时信到,都会被立即送至皇上手中,连此时深更也不例外,想必是宫中密函,与每日按时送至的官件报信自是不同。
“好了,下去吧。”
看完信后,皇上手捻着纸角,凑到蜡烛前引火烧尽,挥手命张善退下。
待张善出了殿,他眼光一扫,看到我远远地站着,便向我招了招手唤我走近。
“穿得已这么少了,还站到那角落处去干什么?”他束了束我披在身上的衣服双襟,不认同地皱眉。
“皇上在看机要信件,叶岚不敢近觑。”我低着头,看他手指,净白细长,骨节分明。
“哪里至于得需这么小心翼翼了,也不过是些例行报告。”他望了望窗外夜色,拉着我重回到床上,“原来都这么晚了,再不歇息,明日启程就该精力不济了。”
在他的身侧慢慢躺下,静宓无声,只听到他沉缓的呼吸起伏。
突又想起了在张善进来之前的对话情形,脑中顿时纷扰,只觉心下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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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这一晌我因胡思乱想而紧张莫名,难以入睡,那始作俑者却安然好眠,不一时功夫,浅浅的呼声传入耳中,彰示着我的定力修为实在比不得他。
仍是辗转反侧,只觉得有什么在心里头热热得燎着,却又分不清究竟为何。
原本可以坦然安枕的床榻,此时却连翻个身也觉暧昧。
就在我思来想去之时,一只手臂突地横了过来,揽上了我的腰际,使得我一下子身体僵硬,不敢动弹。
等了许久,也不见再有任何动静,我才慢慢放软了精神,略略移动身子换了舒服些的姿势。
这样子半靠着身后人的胸膛,竟然也就渐觉困了起来,终于熬不住,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早上时分从一个不知怎样的梦中突然醒来,愣了片刻的神后,发觉窗外已大亮,而紧拥着我的人气息均匀,显是尚未醒来。
我决定不再补睡,于是微挣出他的臂膀圈围,离开温暖范围后乍遇清晨凉气,身上不禁抖了几下。
走向门前欲唤人打水过来,在擦过桌沿时,瞥到脚下那锦纹盘金丝毯上极突兀地沾着一小片白,我有些好奇地蹲下身去细看,原来是小张纸片。
拾起辨认,纸上还能大略看出几个字,而当中就有再清楚不过的——“常济”二字。
这是……皇上昨晚烧掉的那封专信么?
这种信上会提到常济,倒也很正常不过,但是不是也有可能,皇上已在采取着什么动作?
若是一般的公务,在例行的官件上应当就已经详细说明了,此处之所以会出现他的名字,断不会是那些台面上的原因。
该不该探探皇上的口风?好让父亲提前有所准备?
还是当做不曾看到过?
正在犹豫难决之时,床上传来些许吟息动静,我一惊回头,发现是皇上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对着那被明黄色罩起的背身,隔了纱帘,显得多了份柔和。
忆起未久前他提供给我的暖热胸怀,也忆起昨日他说过的话。
他说不会纵容任我,但愿意偏爱宠我。
可以相信么?
皇上睡醒起身时,我主动接下了张善的事务,亲手为他穿衣。
我自小也并不是伺候人的,这些事情几乎未曾劳动过自己的手,好在系上几颗扣子还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贴近着他的身体,指尖碰触拂过,仍难免脸上红了几次。
他则张开了手臂端站在床前,一边观察着我,一边享受着任我忙碌。
待取了一旁托盘上的多节龙凤玉佩,为他系在腰间时,我仿若不经意地淡问:“叶岚今早想到京中,然后就起了念头,也不知常中堂还有多少好日子可过了?”
我问完后,皇上没有说话。
我单膝跪下,仔细端详玉佩是否系得规正。
关于常济的事,虽算是国政之内,但与我家也是大有干系,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算是个知情者,想来有此一问也并不为过。
没有私下刺探打听,也没有妄加揣摩,这样子直言相问,是示诚,也是对他的话的验证。
然而,还是要看皇上做何想法。
将玉佩调整好,我伸手去拿盘中的荷包,却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朕昨天说你像只小狼,也许还真是说得错了,应该说……像只小狗才对,怎么就这么灵的鼻子,哪里察觉来的。”
并不粗壮但很有力的臂缠在腰上,使得我呼吸顿时紧促,几乎已忘了自己原本在问的是什么。
“不过,看你今日这么听话,有把朕昨天和你说的放在心上,该给些奖励才是。”
他的鼻息凑了近来,在我颈间热热地啄了几下,然后松开了手,让我得已自己站稳。
不用摸也知道,我的脸上早已绯烫一片。
“常济的事,朕是打算此次南巡回宫后,便开始收网。”
“这么快……”顾不得心上情绪,听到他的话,我不禁低声惊呼。
“朕此次走这一趟江南,就是特意将戏台留给他,等他为朕唱完一出好戏后,怎能不给他个好赏头?”
“皇上的意思是……?”
“一个人,若是不长时间内失了太多势力,此时为他提供个好机会,可以趁着我不在京内的期间把住朝中一半大权,你说,他会怎样?”他边说着,将荷包捞了来塞到我手里,然后继续说道,“重新培养自己的势力,固然十分重要,不过人若做得多了,犯错误的可能便会多,这也就是有一利必有一害,何况朕还留了人专门盯住他,不怕不能寻得问题向他发难。”
接了那堆绫绣“龙凤呈祥”荷包,我认命地重跪下替他拴到腰上,再拉展好衣摆,站起身与他对视。
“皇上果然算无遗策,英明非凡。”
他听了,回给我一个温厚诚恳无比的假笑。
“爱卿的灵慧聪颖也值得赞许。”

二十二
临离扬州前,我写了一封书信给父亲,宛转劝他近两月内寻些理由放开公务,以避风头,各中原因自是不能讲明,免得影响了皇上的计划。
信写完,我仍是不能很放心,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的话在他眼中究竟能起几分作用,实在不得乐观。若是没事还好,但若他偏巧负责了什么问题过大的事务,到时怕是皇上想维护也难了。
于是我又另外写了一封信与席满,拜托他务必帮我说服父亲依我所言,不可趟了这潭浑水。
只要有席满帮忙,我就可全然放心,他定会有办法做到。
出扬州,沿运河一路而下,过镇江,常州,苏州,嘉兴等苏浙重镇,沿途停驻,审民政,察水防,选拔人才,安抚百姓,免排场迎送等俗礼,不修行宫,不毁田拆道,南巡所到之处,当今天子英明勤俭之名无不传播扬颂。
席满的回信送至,告诉我父亲已因旧疾病由向户部告假获准,此时在家中静养,嘱我不必担心。
船队行至运河终点,江南第一繁华都会杭州,在此人间仙境之城停足近半月,方扭项回头,自此启程返京。
本以为回途也会如来时一般,转旱路后便会开始疾行,不想并未如我所料,皇上似有十足的耐心,原本不曾久留的济南、天津等处也一一游览,倒是终于一偿我赏大明湖千佛山的心愿,只可惜了我当初为此那般失望之情。
待到京时已近盛夏,文武百官于正阳门前列队相迎,如此宏大场面,我实是生平初见。其后另有祭祀拜祖等事宜,而我只是后宫中一名御侍,自然不会再随驾参与,于是直接轻骑小轿返回启祥宫。
临离开大队人马之前,皇上特意将我唤到近处,叮嘱了我一句。
“回去之后,任何人都要小心些,朕可不想在下次见你之前就听到你出了什么差错,至于你那对着某些人就无缘无故的信任……说起来,还是改了的好。”
他这番话,才是真正的无缘无故吧?哪里至于就让我站到这显眼地方来招人侧目。
想虽这样想,仍是恭敬应了。
坐上轿子,不禁笑了一笑,难道他是担心我回到宫来便要被人害了么?即便有人真有这个胆量,也要先看他有无本事再说。
只是他后面那句话,让我不由多了份留意,这似乎已不是他第一次的暗示了,但其所指的,究竟是何意思?
单是说我不该随意相信人……还是,提醒我身边的人中有问题……?
如果真的是后种原因,他说的又会是谁?
沉重的念头,令我不想再深思下去。
受了皇上的吩咐,送我回宫的竟是张善。
待到了宫门,下轿步入门内,忽地有种类似近乡情怯之感。这里虽不是我的家,却也算得我在宫中一直以来的唯一归属,数月不在,不知已有何等变故。
“太平君请进去吧,殿里早已收拾得干净妥当,太平君一路劳顿,想必十分需要休息,奴才就不打扰了。”
“公公请留步。”我出言拦阻。
“君上还有何吩咐么?”
看张善疑惑了神色转身看我,我走近一步,低声道:“养心殿上有名姓齐的御前太监,于我有些恩惠,人也知事,以后还望公公多加看顾些。”
张善听了,把那圆滑得有如某种动物的眼转了转,立即堆笑应承:“既是君上的话,奴才一定谨记在心。”
“有劳公公了。”
“不敢不敢。时候不早了,奴才这就回去向万岁爷复命了。”
看张善远远去了,我在殿门外又站了半晌,才走了进去。
齐公公,当日你助我见到皇上,如今虽还得晚了些,但毕竟是还上了这份情,也乘着此刻我讲的话还有些份量,才能替你说句话,等皇上对着后宫上百佳丽周旋享受之时,也就不知我还能有几分风光了。
踏入体元殿,迎面一阵凉意扑来,身上热气顿时消解了大半。
抬眼扫过,不曾改变的物品,不曾改变的摆设,想来变化最大的,怕反是我了。
在小梁子的侍候下换了衣服躺到床上,虽然知道该要休息片刻,然后才好有精神应对各人各处的“问候”“关心”,可阖上眼,了无睡意。
总是想着要先见见那个人。
“走,我们去明绪那里。”翻身而起,我径直向门外走去,不忘叫了小梁子一声。
“现在?可是主子还没歇息过啊……”
小梁子边喊着边连忙跟上,一路不忘絮絮叨叨,而我则充耳不闻,到了正南殿门前,才收住了步子。
拦住了廊上太监要进去通报的动作,我对着殿门,踌躇了片刻,才轻声推门而入。
淡淡的焚木香飘入鼻中,令人微曛又不会感觉厚重的味道。
仔细环视了殿中一圈,才找到了想见的人。
偏厅里,他正在榻上假寐着。
一手枕着卷云纹炕桌,一手垂在膝上,脸几乎完全埋在臂弯间,只露出浅淡的两弯月眉,紧闭的眼下,睫羽轻颤。
就这么看着他,站在厅内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急急地赶了过来,却又忽然记不起,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也不想打扰了此时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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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


尽管我没有发出声响,明绪仍是醒了,自己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看着我,一时怔忡,显是刚刚摆脱睡梦,还不及回过神来。
我看他那样子,不禁笑起来,走上前一步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最近过得如何?”
“你……你不是应该刚回来么?怎么就过来这边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将我让到榻上坐着,自己走到门边招呼人给我备茶。
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回答,选择了忽略他的问话。
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第一个赶来他这里,没有原因,只是对着他的冷洁无尘便会觉得连自己也清净了一般,不知不觉间便感到舒爽。
除了未进宫时的席满之外,也只有他一人可以令我如此安心。
正南殿的小太监端了茶壶进来,我一见明绪张口,似欲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连忙先发制人带开话题。
“你还未告诉我这些日子过得怎样呢?”
他打量了我一眼,才平平淡淡地说:“你看也就知道了,还不是和平常一样。”
是了,我这话问得也是笨拙,看他与我离开前别无二致,想必没出过什么大事,况且,在这启祥宫里,又有谁能真正欺了他去。
“那就好。”
“你呢?这一趟出去,想必经历了不少吧?”
“嗯……是赏到了不少秀丽风光,江南景色果真与北地大是不同,让人一饱眼福。”
“是么……”
他端着茶盅,突然抬头瞥了我一眼,然后便不再说话。
我脸上立刻热了起来,不禁觉得尴尬。那只谈风景的话是搪塞,谁都能听起来,然而当初我走的时候情形便已是极为诡异,甚至连与明绪道个别都不及,便直接被带上了路,因此对于他究竟如何作想,我至今也不知,哪里好随意提起?再者,关于路上涉及的那些政事公务,抑或我与皇上之间的暗涛汹涌,我又怎可能讲得出来。
本是极想见他,本是极想和他说些什么的,可此时又觉无话可说,只是沉默。
这时才真正感到,一趟江南之行,让很多东西都变了。
不只是我与皇上之间有了变化,连我与明绪之间也已经和当初不同。
明绪看我的眼神仍是一样的深沉难解,对我仍是淡然亲切,然而我的心境已经变了。
不能再当自己是一个两年后就可以离开皇宫的暂居人,不能再忘记明绪与我同为御侍的特殊身份。
虽然仍然想要依赖着他,但已不能再无所顾忌地海阔天空。
甚至脑海中已浮现出皇上的样子,面带轻笑,眼中却暗含着不甚认同的意味。
原来,原来短短四个月,我已受控至如此。
心下不禁感叹。
明绪自然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起伏,便打破僵局,向我随意问起各地风情。
感激他的好意和体谅,我重又集中起精神,与他闲谈起来。
明绪便是如此,虽然看来冷清难近,但其实永远对我包容而沉稳。
第一次相见,我与他大胆对视的时候,他便是如此。
后来我突兀拜访的时候,走出来见我的他也是如此。
情势所迫,不得不换回真面目的时候,乍看到我的他仍是如此。
如今,坐在我对面的他,还是如此。
想着想着,忽觉脑中一闪而过了什么念头,令我微感不安起来。
总觉得有什么不很对劲,可又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似乎遗漏了一些东西,一时间又难以捉住。
于是立刻起了身来,匆匆向明绪告辞,想要回房中慢慢琢磨,也可对着自己的事物,或许能有所提醒。
明绪略感意外,但也没有留我或过问什么,只嘱我要好好休息,然后便将我送出了房。
可惜,思潮纷扰下过了一夜,我也未能再想起当时令我不安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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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20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次日白天,体元殿蔚为盛况。
经此一次伴驾南巡,我可谓是身价倍增,原本启祥宫内上下已是对我客气有嘉,如今更是个个深恐展现热情比别人晚了似的,一大早便陆续登门,或谈朋论友,或一叙家道渊源,或示好表忠,各色脸孔,无一不精采。
我虽面上应得周全,心下却不由暗叹,他们如此,究竟所求为何。
希望我圣眷正浓时,为他们讲好话铺好路,提携一把?然而谁又会去做这等损己利人之事,不把敌手努力踩在脚下已算仁慈,何况是照应。
又或者是向我表示他们无心与我为敌,希望我放过他们?这也未免可笑,若是本就毫无威胁可言之人,不必表态也不会有人费心力动他,若是真正防范的对象,难道我就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几个谄笑而改变了想法?实在将人看得太过糊涂。
这其中,倒是那久未再碰面的平颐君哲陈?喀绍,仍对我保持着傲慢敌对态度,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与离家前别无二致。
我也懒于与他计较,当初他在上位,我居卑位,只好打点起精神应付他,到如今我与他已是平起平坐,对这失势之人,少了防范之心的同时也少了敌对之心,毕竟他已不再具有什么扳倒我的能力。
送走几乎跳脚的哲陈?喀绍,席泰紧随着又至了,他自然勿须向我献殷勤,只是来见我的。
让人守好门外回拒再来造访的人,我与席泰捧茶对坐,闲谈起来。
他似乎对我离京一事很是回避,言语间丝毫不肯提及,只是聊些宫中和家里琐事。我一想到当初他对于我一夜晋升太平君的事的态度,也就识趣地没有挑起话题。
席泰讲着讲着,果然提起了我不在时,席满书信中提及我父亲告病休养一事,又是有些担心,又是一边安抚着我说“不会有事”。他自然知道我是没机会亲眼见父亲的,故而怕我心中担忧,殊不知要父亲告假的正是我,看来,席满并未将内情告诉席泰。
“看来你近月间在宫里待得还算好,至少没有哪里瘦了。”说完家人,我将话题引回他本人身上。
“这说起来也要多亏了你,你不在的时候,念安君一直挺照顾我的,那个哲陈也就不敢怎么样。再说了,就算他想找事,我席泰还怕了他不成?论打架他还成不了我的对手,反正皇帝不在宫里,这启祥宫内的事还不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我听得一惊,“你和他动过手了?”
“那倒没有……有什么势头也都被念安君尽量压下去了,哼,只要他小子不来惹我,我还不会去主动揍他。”
“那你倒的确要好好谢谢明绪……”我点点头,庆幸他并不是真的冲动。
“嘿嘿,那当然了,我爹费了大周折才给我送进来的一包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我早分了一半送给的他,怎么样,够手笔了吧?”
“呵,我说的是让你跟明绪多道谢,你原来倒是用东西打发的,而且还是借花献佛,诚意不深。”
看席泰装傻地笑着,我摇摇头,没法子与他再多计较。
过了几日,一大早上,明绪那边的一位小公公就来了体元殿,说是请我过去品茶,我一思量,定是为着席泰那包茶叶。
反正在这深宫里本就整日闲来无事,皇上这些天又要抚慰那些未得跟随南巡的六宫女妃,我也就越发歇得自在,既有好茶可喝,哪有推辞的道理。
到了正南殿,明绪果然将那洞庭碧螺春拿了出来,说是从席泰那里得了这种好东西,不能一人独享,于是请了我来,才算不浪费佳品。
我也懒于谦辞,只笑着催他快些将茶泡上,明绪果真依言将茶具取了出来,走到一边亲手泡起茶来。
一边煮水,明绪与我一边谈天,我讲到前几日哲陈?喀绍对我剑拔弩张,不由觉得好笑。
“说起来,他对我倒还算仍是客气,你回来前几天还有来过我这里。”
“哦?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哪有什么可说的东西,后来我说起席泰送我的这包茶叶,他才有些兴趣,说他那里也收了包洞庭碧螺春,不知道哪个更好些。我把茶叶给他看时他还想立时尝一尝,如果平时我定让与他,可惜我说这个要留到你回来后再尝鲜的,也就只好那样罢了。”
“他对这茶叶很感兴趣来着?”我心下一跳,隐隐觉得不好,“明绪,茶叶你没有全用了吧?把剩下的给我看看。”
明绪未明我意,将纸包递了过来,里面还剩大半。
我捧着纸包,细细查看里面的茶叶,一片片皆不放过,颜色,形状,直看了许久。
明绪恰已将茶泡好,用小托盘托了两盏过来,放到炕桌上。
我挑下头上錾花银簪,掀起一盏的杯盖,杯内果真如雪浪喷珠,香气诱人,然而此时我真正注意到的早已不是这些,屏息将簪子往杯中一搅,再拿了起来。
簪尖泛黑。
身后传来一声微喘,我回过头,与明绪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皆是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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