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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不想起则罢,心一起念,时间便过得愈显短促。
转眼间,皇帝明日就要回京了。
这禁城之主出行月余,此时将返,整个宫中自然忙作一团,各宫各房莫不小心准备,不敢出半点差池。
想必不只那乾清宫早已收拾得簇新洁净,就连各位妃嫔娘娘们的衣柜内也都早早预备了新装,只待她们的尊贵夫君回来欣赏。
随着日子的临近,其他的御侍们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当此时下,就连负责伺候我们这些人的太监们也经常被临时召去帮忙它处的杂务,虽然有时用不到人而感到不方便,然而却没有人提出抱怨,整个启祥宫内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
而就我观察明绪三人,却是一切如常,并没有哪里异于前日。如果单是明绪一人或许说明不了什么,因他一惯漠然,可像哲陈?喀绍那样的人既然也是如此态度,我便大大宽了心,想必皇帝回京并不会影响到这启祥宫几分。
傍晚时分,席泰来了我房间内闲坐,恰好我午间因为一时贪看书而错过了休息,到了这晚上就精神不济起来,反正席泰也不是什么生人,便无顾忌地半躺在小榻上,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渐渐有了困倦。
他本是自己讲话也能讲上半天的人,待从小时的玩伴讲到昨日的晚膳时,我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只闻耳边音词,不解其为何意。
忽地被推了一把,一下子从梦中跌了回来,我茫然睁眼,只见席泰放大的脸直直对着我,于是伸手掐上去,惹得他立时哇哇大叫。
“你怎么这么早就想睡了?是不是我讲的东西太无聊?”他捂着一边脸颊,后知后觉地问。
“怎么会,只是我今天比较没精神,改天一定听你说上三个时辰。”
他却凑了过来,仔细看着我,然后皱起了眉。
“怎么你进宫这么些天,不但没见适应,反而看起来变得更差了?”
我没有回答,只轻笑地掩饰过去。
想让自己变成如此其实并不难,只是要注意循序渐进。
初进宫时,我只是没有悉心打理自己,然后修了肤色。后来再在眼下加上青痕,嘴唇弄得干燥无血一些,脸上不引人注意处添上些点子。虽然每天只改上一些,十几日下来,揽镜自照时眼中所见的人早已与当初大相径庭,五官仍是那五官,只是有无生气便可改变人太多。
反正宫里的人基本都是陌生面孔,并不知道我未进宫时生得何样,对于我的变化,他们哪会有所留意,等看得习惯了,自然以为我原本就是如此。只有个席泰,对于以前的我十分了解,好在他天真不知险恶,也只以为我是无法适应宫内环境,以致形容憔悴,又哪会想到真正的原因。
看着席泰一副烦恼神色,为免他再次提起替我请医调养之事,我赶紧开口扯开话题。
“常恩君今日没有请你过去么?是因为明日皇上回宫?”
“怎么会,我看他一点都不着紧的样子。”
果然如我当初所想,齐则罕与席泰脾气相像,且两人均是武将之子,于习武练功,战史兵法等方面,都颇有共同话题,因此除了我这里,席泰如今最爱去的就是齐则罕那边,两人常常凑在一起谈古论今,有时还小小切磋一下,正是热血男儿义气相投的典型。
“那你呢?似乎也没见你有多么紧张,大后天我们可就要面圣了呢。”
“我有什么可紧张的。”说着,席泰站了起来,冲我晃晃他强壮的胳臂和胸膛,好像在展示一般,然后又疑神看我,“不要光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看他们那些外省来的都格外担心,生怕在御驾前有什么闪失,虽说你是京城里长大的,可我也不记得你有过面圣机会,怎么坐得还这么四平八稳?”
“我?我需要担心什么呢,难道还要怕皇上让我侍寝不成。”
“那倒的确不可能,现在整个启祥宫就算派去一半大约也排不到你。”席泰边说边点点头。
他这话够直锐,我却听得暗暗高兴,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也算我没有白费心思。
不过嘴上仍是回道:“你这是说我长得难看呢?”
席泰以为我认真,连忙摆手,“怎么会怎么会,你的长相本是万里挑一的,以前我哥就常说,‘小岚若是个女孩子,我就讨来当老婆了’。”
听他学着席满那悠哉从容的语调讲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那仿若时时成竹在胸的样子立刻跃然脑中。然后又想到曾经的时光共渡,相携出游,多么快意,如今与好友红墙相隔,音讯难通,心底又不禁一片怅然。
勉强收了愁绪,我回身看向窗外,原来不觉已月上当空。
于是站起身来,对席泰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这些天正是要谨慎的时候。”
“啊……原来已是黄昏了,真的该回去了,那你也早点歇着,不要再劳累了。”
他说着往外走,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仍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番才肯离去。
送走了他,我便命小梁子将房门关上,开始准备就寝。
对于御侍的宫规中有一条,就是亥时之前必须归房,夜晚不得擅离房间。人定之后,还会有太监专门负责按时辰查夜,检查各屋之人是否守规就寝。
这样的规定,防的便是御侍当中会有私通之人,玷污了皇家尊严。实际上,历代皇帝宠幸御侍的时间次数本就不可能与女妃相比,况且男子之欲与女子不同,哪怕只是两年之期,恐怕也鲜少有人能真正禁欲。然而经我观察揣度,似乎对于御侍们找自己房内的小太监们泄欲,已是一种得到默许的行为,然而御侍之间的交往,却是被严格限制着,不允许有超乎寻常的关系出现。
若说俗了,也不过就是,御侍们只须保住后庭清白,而天子所不在乎的,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那些被留下的人,谁能熬得过一生数十年的深禁,锁在这重楼中耗过了青春。
思绪宛转,原本的倦意也失了大半,直至夜深才渐渐入寐。
恍惚间,梦到年少时与席满一起在河边钓鱼,他的耐心一向最佳,轻易就能钓上鱼儿,而我却守着那河岸,怎生也不见鱼儿咬钩,直到许久终于竿沉,我欣喜地欲甩竿而起,却发现已是两手空空。
然后情景一转,竟已是深宫高墙之内,席满正站在我面前,微笑对我说着一字一句。
“小岚如果生为女子,我就可以娶你为妻了。”
我张开口,想要问他,为什么如此说,为什么要说“生为女子”,明明我朝男子之间也可嫁娶的不是吗,可是,喉间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
蓦然惊醒,我大喘着气,眼眶已是濡湿一片。
四下一片寂静,望向窗外,原来夜还深着。
待到天明,便已是重要的日子,启祥宫中一半的小太监都被调走,帮忙布置宴场,小梁子手脚灵巧,自然也被召了去,我只得自己穿衣梳头,颇费了番功夫才收拾妥当。
皇上初日回京,当然须先拜祭先祖,向皇太后请过安,然后再接见朝臣,处理国事,晚上还会设宫廷夜宴,这样走马灯下来,只怕比平日还要忙上几分。
因此我们这些小小御侍之事也就不会与这些要事等同,直到皇上回宫后第三天才会接见我们,在这之前,我们仍能算得颇为清闲。
站在庭内,听着远处乐鸣器奏,人声喧然,纵是看不到,也可想见金銮殿前此时是何等的声势浩大。
遥望南际天空,清朗无云。
想必,在那叩拜的群臣中,也有着我的父亲吧。
不知他可曾,可曾想过,我这个被送入宫门的儿子?可曾有过一丝的惦念?
宫规对御侍比较开通,允许与家中书信往来,每月定日子由人送信。然而到今天,我所收到的三封信,均是出自母亲手笔,其中虽一再提过其他家人对我的记挂,然而我却无法从纸上找到父亲的一字一词。
若是真的记挂,为何不能问我,哪怕一句平安?
其实,我仍是能理解的,因为我的体内也流着其科多家的血,自私,冷漠。
我又有哪里可以指责自己的父兄呢?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父亲所追求的,是高官厚位,顶带花翎。
而我所想要的,是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命运和生活。
四
今日已是皇上回京的第三日,日中时候,已有大太监来传达,晚上酉时皇帝将在宁寿宫花园宴请全体御侍,命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小梁子欣欣喜喜地取出各色衣裳和配饰,将我那本就不十分宽敞的床摆了个满,还一件件拿着在我眼前不停比划,令我哭笑不得。
“小梁子,你当我是哪位娘娘么?”
小梁子有些反应不及地呆看着我,然后使劲摇头。
“当然不是啊。”
“那你这是做什么?”我笑指床上。
“难道……主子您不打算……打扮得好看些去赴宴?”
看着他不解的表情,我无可奈何地叹气,怎么说他平日也算机灵,可就是这点上怎样也转通不过来?或者是我教育失败之故?
起身走至床前,我看着满床衣物,开始考虑如何选择。
虽然想要尽量避免醒目,然而也不能过显朴素,一来失了礼数,二来若众人皆明衣华饰,反会显我突兀。
拿起一件杏黄交领禅衣,再挑出茶褐色云罗纹饰绫衫,命小梁子为我换上。
对镜看视,贵而不丽,端而不沉,想必不会引人过多注目。
至申时,那位曾负责御侍选拔,后将我们领入宫中的齐公公再次出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乃一名养心殿御前太监。
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直到几句性子较急的御侍已经面色不耐了,齐公公才停下说辞,再次仔细地审视我们一遍之后,引领着我们出了启祥宫。
为了防止我们这些男子同宫内女子有机会接触,启祥宫严格限制出入,因此我们不得不从西夹道绕路到东向,然后进入设宴的地方,宁寿宫花园。
皇宫中的花园,我从来没有到过。
如果此时情况允许的话,真想好好欣赏一下这园内景致。据说此园占地虽小,却格外得皇上偏爱,比之御花园更为精致,布局独特,玲珑秀巧,虽不知是否当真如人所说,不过盛名既在,想必总有其受赞之理。
探首望侧旁禊赏亭,中有曲水流觞,似乎颇为雅致,若能在此以酒成欢,效法兰亭古趣,岂不妙哉。
可惜,现在却是不容许的了,我们要去的乃是园子正中的古华轩,只能多贪看一眼,期望着何时得以再次来此聊偿心愿,虽然这等机会实在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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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古华轩内,圣驾自然是还未到的,只见两个小太监正在紧张地布置着正上方的御席,而两侧属于我们的座位则早已布置妥当,相比之下,两者奢俭之差,立时显现无遗。
看到我们进来了,两三个比齐公公年纪略小的公公迎了过来,然后为我们各自引了座位。
我的父亲官拜从二品户部侍郎,虽然职位已是不低,但所有这些御侍里,又有哪个不是出自名门?因此依着年龄出身排下来,我的位置也就落在了右手边第七桌。
掀衣落座后,我环顾一周,此处离正座可谓甚是遥远,正合我的心思。只是席泰被安排坐在了左手第五桌,与我颇有距离,只好盼他处处留神,不要在这等场合上出了什么错误才好,否则我实在无相助之力。
正式开宴的时辰根本还差得远,而我们不能够随意离开这里半步,也就只好相邻之间谈些话来打发时间。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都很拘束,莫不压低了声音讲话,仿佛生怕有第三个人听到一般。
一直等到我的腿已麻了三遭,在位子上早坐得腰酸背痛之时,才有公公走了进来,尖声宣布皇上驾到。
我们所有人等立刻都站起身来,垂手低眉,恭恭敬敬地候着,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又等了许久,才听得脚步声大起,虽然显是进来的人极多,却又安静得很,除了脚步声外听不到什么别的响声。
我心里暗道,如此这般,果然才是皇帝的好大架势。
此时无论心里再怎么好奇,也是不敢大胆抬头张望的,只拿目光瞟着前方御座处,见着那明黄的一双靴子踏上去了,才随着众人跪了下来,磕头,行礼。
等那金口让平了身,然后战战兢兢地坐回位子上,仍是不敢放肆地看,遂干脆把视线投向了对面斜角的席泰那里。
就见他那双手,在桌案下交叠握着,先是左手握着右手,后来又换了过来,显见是紧张的,倒让我不禁有些想笑了。
接着,皇上只讲了些话,内容并没多大意思,不外乎那些怜人惜才,我等御侍们如何如何,在宫内当好生相处以此为家云云,又讲我们家中俱是忠烈,为朝廷怎样贡献,铳金皇朝如何,反反复复。若不是这话乃出自皇帝之口,只怕这座上早已有人睡了过去,而非现在这般人人正襟危坐。
我也无心留意这些官腔不过的话,只听着那皇帝讲话的声音,他似乎也觉所讲无趣,说时并无甚铿锵激昂,却是很好听,清清雅雅的,倒像那书堂里的年轻先生在念着哪句婉约词句般,一字字珠圆玉润。只从这声音上判断的话,我真难以想象这讲话之人竟会是名皇帝,而且,还是那据说政迹卓越的有为皇帝。
又等了约快半个时辰,话讲得差不多了,终于才真正开了席。趁着敬酒之时,我把握着机会抬眼看向皇座,可惜此时才觉距离委实太远,只能见得他穿着枣红色长服,明黄龙褂,头上是黑绒缀红缨的冠帽,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可是并不十分壮硕。从远处看,五官似乎是极俊秀的,但我只能看到个轮廓,无法真切,况且也不能盯视太久,匆匆地就又移开了视线。
皇上似乎对于这场小宴并无什么兴趣,或者说,是对于我们这些御侍并无兴趣,整个晚上都未讲过多少话,只同下手的明绪和齐则罕问了几句,其它时间则任席上场面就这么冷清着。
我们并不是什么王公大臣,自然不敢放胆开口说些什么为君王解怀,最安全的办法便是噤口不语,虽然沉默得令人尴尬,却是保险的紧。
我也曾小心地观察坐在御席右下首席的明绪,他竟是与平常毫无二致,仍那么冷冷清清的,皇上问话时便礼貌地回答几句,不问话时便安静地坐在那里。
虽讶于他的胆大态度,不过我也知道,即便是在向他问话时,皇上也并没有放什么心思在他身上,那么他的态度冷与不冷,自然就无甚差别了,也难怪他毫不见紧张。
到了戊时初刻,这场沉闷至极的宴会才终于结束。
恭送了圣驾,我们又沿着原路被带回启祥宫,此时虽天色尚还早,不过由于一直神经紧绷,正襟危坐,大家都是累极,于是就散了各自回屋,好生休息一番。
这晚,自然没有任何一名御侍被翻牌侍寝。
躺到床榻上的时候,我竟异常的有些兴奋,想着这场原本提心吊胆的御宴竟如此便草草而过,并未有任何波澜,再想到席上那等默然气氛,不禁轻笑出声来,又怕外面有人听到,便埋脸入被中低笑,久久不能停抑。
连睡着了,做的也是好梦。
那个时候,当真也曾以为,或许两年时光也不过就会那样的过去,然后就此成为我一生中一段普通而特殊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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