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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众里苦苦寻她千百度 一别经年重逢似梦中
文举回到宫人喝茶的偏殿,忽然发话:“将今日参加祭祀的所有女眷清点一下,凡未满二十岁的,都带到前院集合。”宫人们莫名其妙,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将女眷们全部集合,前院竟站了有三十人。文举一一看过去,不是的,都不是的。他又问:可有带了黑斗篷的?稀稀拉拉站了近十多名出来,还是不是。
“还有别的女眷吗?”文举不甘心,问总管公公。
公公答:“王妃、公主、郡主、侯王府小姐、诰命夫人、三品以上重臣家眷等尽数在此。”
“把下人中带了黑斗篷的女人也找来。”
竟无一人。
文举沉默了,脸色阴沉:“回宫。”
皇辇中,文举一言不发。
清扬,你明明来了,可你到底在哪里?
清扬——
就算把白州城翻过来,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给找出来。
文举发了狠。
五日之后,派出的人回话,不但白州城,周遭的县郡都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风清扬这个人。
文举的脸色愈发冷峻。
皇上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人日渐憔悴,已经不能下床走动,特嘱朝中之事交由文举做主,只有大事才上奏给他。
窗外寂静无声,室内灯火通明,案几上一摞奏折,文举正在逐本批阅,时而眉头紧皱,陷入沉思,时而眉心舒展,奋笔疾书。
庞后悄悄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光里满是深情。
“娘娘……”宫女小声提醒:“您已经站了很久了。”庞后将食指靠放嘴前,示意宫女禁声。她轻轻地走进去,文举没有发觉,倚站在桌边,好一会儿,文举都没有抬头。庞后撩起衣袖,纤纤玉手端起墨条,在砚台上轻轻推磨。文举拿笔蘸墨,头也不抬地说:“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庞后不语,墨条仍旧推磨着,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文举的侧面,乌黑的发,宽阔的额头,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神情专注,嘴唇紧闭,透出无比的坚毅,她的心再次被骄傲溢满。
这是我的儿子啊——
文举觉出了有些异样,侧头一看,正迎上母亲慈爱的目光,他愣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离坐下拜:“母后,请恕儿臣无礼。”庞后扶起他,顺势牵起他的手,文举迟疑了一下,想抽回手,但只踌躇了几秒,随即坦然,任庞后握着。庞后感到了他的退缩,她心里好象忽然被针扎了一下,她将手松了些,任文举抽回,可文举只是稍稍犹豫,并没有抽离,反而坦然地接受,庞妃心头一热,失而复得的欣喜汹涌而至,她几欲掉泪,紧紧地攥住了儿子的手,生怕再次失去他。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冷宫的那一幕中惊醒,妹妹幽怨的眼神,文举憎恶的眼神,层层叠加,让她痛彻心扉。八年的分别,竟是因为儿子执意要躲避她,八年的牵挂,日日吞噬她一颗做母亲的心。她以为,这辈子文举都不会再尊重她、理会她,剩下的,只有冠冕堂皇的敷衍和应付。今天,她斗胆牵住了儿子的手,她想试探一下儿子对她的情分到底还有多少,尽管她想到最坏的场面,无非是儿子将手甩开,可是他只是迟疑了那么一下,这刹那间的迟疑竟使得她如坠地狱,如果他真的甩开,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可是文举最终还是没有抽离自己的手,坦然地让她握着。儿子,到底还是原谅她了,儿子,真正的回来了。
文举从来都不曾忘记冷宫中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他恨母亲,更体会到了母亲的可怕,他甚至认为,有一天,为了某种目的,母亲也会象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对自己痛下杀手,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不寒而栗。他要为姨娘报仇,他要好好地保护自己,所以,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利用了母亲的影响力,达成所愿,离开母亲,离开皇宫,也离开了危险。他也心软过,到底是母子连心,可他无法再相信这个被他称之为母亲的女人。他对她,从来都是必恭必敬,礼数周全,但,再没有任何感情。今天,她贸然地牵起他的手,是故意?还是无意?是计谋?还是真情流露?他无从知晓,长久的疏远使一切都变得牵强附会,他本能地想要缩手,可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他还只是太子,还不是皇帝,面前的这个女人只要再耍一点小小的计谋,就可以翻天覆地,所以,不可以拒绝。
还有,她眼里的柔情,也不能不让文举动容,这母亲独有的眼神,哪怕只闪现那么一瞬,也足以摧毁他所有的斗志。不,不能着了她的道,这个危险的女人。文举收敛心神,不动声色地默立,任庞后紧紧地攥着。
“举儿,祭祀那天你为何集合所有女眷?”庞后轻声问,生怕刺中儿子的心事,惹他生气,破坏这难得的美好气氛。
文举不语。
“你是在找人吗?”庞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寻找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小姐吗?”
文举仍是不语,他拿不准庞后又有什么意图。
庞后见他沉默,以为他难以启齿,宽慰他:“有什么话你尽可以跟娘说。”语气温柔又熨帖。
文举看庞后一眼,心底冷笑,娘?!跟你说?!脸上却还是一贯平静,波澜不惊。
“这么大的人了,还害羞么?”庞后轻声一笑,拍拍文举的手背:“是啊,你也二十二岁了,早该娶亲了。”起身来,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这事娘替你担待了。”而后,留下一串幽雅的笑声,款款离去。
文举呆住,怎么她竟以为他是少年思春?!
他哑然失笑,连连摇头。
蓦然间,笑容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坚忍。
清扬——
你到底在哪里,你长成什么样了,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再见你。
太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将案几上的灯吹灭,文举惊觉,天亮了,奏折竟批了一夜。他站起身,跨出宫门,朝霞漫天,空气清爽,好一个艳阳天。他长吁一口胸中的郁闷之气,把所有的烦心杂念抛诸脑后,又想起边关厮杀的豪迈之情。
是了,我何不去找杜可为?
他为人豪爽大气,朋友众多,三教九流中都不乏为他效力者,我去找他,或者他能有办法,可以帮我找到清扬。
希望重新浮现,他精神为之一振,换上便衣,一跃上马,直奔安国侯府。
杜可为正在假山莲池畔喂鱼,忽听一人朗声:“杜兄好雅兴啊!”
杜可为会心一笑,头也不回:“也比不得太子殿下忙中偷闲雅兴高啊!”
文举呵呵一笑,调侃他:“杜兄,见了太子还不恭迎?”
“不是便衣么?”杜可为回身,爽朗说道:“既是不想亮出身份,侯爷我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进屋。
“殿下今日来,所为何事啊?”杜可为摒退左右。
文举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相求。”
杜可为一挥手:“求什么求?!殿下尽管说。”
“请杜兄帮忙找一个人。”文举缓缓说道。
杜可为奇怪了,天下竟还有太子找不到的人?
文举见他奇怪神色,解释道:“我派人找了很多次了,新近又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
杜可为明白了,原是通过正规途径找不到的,只能拜托他的朋友了。于是,问道:“殿下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请详细告之杜某。”
文举起身,双手背靠,缓缓走近窗前,目光悠远,深沉地说:“一个故友,现在应该已经十六岁了,当年皇家祭祀在归真寺桃花林中见到她时,只有四、五岁光景,襟衣雪白,清丽脱俗,谈吐大气,略会武功。”他深吸一口气,将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
听罢,杜可为沉吟良久,又问:“殿下都找过哪些地方?”
文举长叹一声:“整个白州城及周围县郡,莫不掘地三尺。”
“那殿下可有找过归真寺?”杜可为又问。
文举黯然:“寺里方圆百里,也悉数查找过数次。”
杜可为淡定道:“我指的是归真寺里。”
文举诧异,一想,还是摇头:“寺里全是僧人,怎会有女子?”
杜可为悠然说道:“最不可能的地方或许就是最有可能的。”
文举脸色大变,他直觉,杜可为一定知道什么,他急切地扑上来,抓住杜可为的肩膀,大声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殿下可曾想过,为何会在归真寺的桃花林遇见她?她既不是参加祭祀的皇亲贵族,谈吐大气、略会武功又岂会是山野村姑?何况皇家祭祀戒备森严,归真寺境内还有僧人把守,谁人可贸然进入?别说一个小姑娘,就是一只苍蝇,怕也飞不进去。”杜可为抿一口茶,看一眼文举,脸上急切的神情,征战八年从未见过,是什么,竟让历来气定神闲的太子如此焦躁?
他将文举抓住肩膀的手轻轻放下,反过来拍拍文举的肩膀,轻声说道:“只有一种可能,她原本就是寺里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找的应该就是她。”
文举的脸色骤然由急切变成惊喜。
“我确实曾经见过她”,杜可为凝神,思绪又飘回到了当年的佛唱阁。“大约是八、九年前,那一年皇家祭祀后我没有随仪仗队回朝,去找戒身大师,想替过世的母亲做一场法事。穿过偏殿时,只见雪白襟裙一闪,我一时好奇,跟了进去,发现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小姑娘,我抓住她的肩膀,想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小姑娘一点也不畏惧,不但没给我好脸,还使出武功挣脱。”想到当时的场面,小姑娘瞪眼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走!去归真寺!”文举一把拖住杜可为,拔脚便走。
杜可为被他拽得一趔趄,连忙高声急叫:“备马!”
归真寺大殿,空灵方丈携戒身大师急急来见,“老衲拜见太子、侯爷,不及远迎,还望恕罪!”文举扶起方丈,恭敬地说:“老方丈,今日前来不是公事,就当是朋友到访,不必多礼了。”四人一翻寒暄,到禅房就坐。
“我是直性子,就不拐弯抹脚了”,杜可为对空灵方丈一作揖,便说:“小侯想向方丈打听一个人。”
空灵方丈点头:“请说。”
“寺中可有女人?”
空灵方丈一听,连忙跪下:“老衲该死。寺中确有一女孩。”
文举端茶的手停在了半空。
“噢,那女孩是何人?”杜可为漫不经心地问。
“是小僧的小师妹,师父的关门弟子,侯爷曾经见过的,不知侯爷是否还记得?”戒身奏报。
文举闻言,迅速与杜可为对视一眼,杜可为很有把握地冲文举点点头,微微一笑,开口道:“是了,我记得。方丈不要误会,今日前来,并不是责怪方丈在寺中眷养女孩,方丈在十六年前曾经收养了一名关门女弟子,这在白州城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留在寺中也无可非议。只是,从来没有人识得庐山真面目,杜某有幸,也只是在数年前见过一面。今天来,就是好奇,想一睹芳容。”
戒身脸色微变,心里忐忑,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空灵方丈默不作声,沉思良久。
戒身上前一步,跪下:“太子殿下,侯爷,小师妹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寺门,更不曾见过外人,恐两位见笑,还是算了吧。”他这么说是有私心的,尽管明白梵音的宿命与社稷息息相关,正因为如此,为了梵音的幸福,他不愿意梵音与皇族扯上什么关系。
“戒身大师为何遮遮掩掩?”杜可为身经百战,岂会如此轻易收兵,更何况此行是为了一偿文举的心愿。
戒身低头,牙关紧咬,坏了,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梵音,今日竟是真的躲不过去了,师兄再也没有能力保护你了。
两下僵持着,都不做声,都不退让,都暗地里较着劲。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空灵方丈缓缓道:“该来的总会要来,去把梵音叫过来罢——”
戒身一听,完全呆住,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他绝望地捏紧了拳头,
——完了——
四人都各怀心事,无言地坐着。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文举定睛一看,桃红色的衣裳,杏眼粉腮,倒是有几分伶俐的样子。
这哪是清扬?
文举失望地冲杜可为摇摇头,杜可为却意味深长地一笑,示意他不要急于下结论。
这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显然是跑得太急所致。
“素英,你怎么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戒身大师语气颇为不悦。
空灵方丈问:“小姐呢?”
“我找遍了寺里,小姐不见了。”素英满脸通红。
“啊?!——”四人同时起身。
空灵方丈又问:“山上找了没有?”
素英怯怯地答:“还没来得及。”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一惊一乍”,戒身愠怒:“你是怎么搞的?她平时都喜欢去哪里?去找!”
素英“哦”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在桃林练剑吧。”
空灵方丈道:“领我们去。”
于是,素英带路,一行人出了禅房。
刚过大殿,操场里远远走来一个人,素英惊喜地叫道:“小姐!”
手持宝剑,襟衣雪白,身姿婀娜,秀眉凝脂,素面纯净,清丽脱俗。
梵音走近,躬身叩拜:“师父,大师兄。”然后侧立一旁。
“你到哪里去了?”戒身语气严厉。
她没有抬头,低声回答:“我去桃林练剑了。”
空灵方丈看一眼杜可为,你已经看到了,可以了么?
杜可为看一眼文举,好好瞧瞧,是她吗?
文举看一眼梵音,点一点头,杜可为对空灵方丈轻轻一挥手,戒身如大赦般对梵音说:“去吧。”
梵音再行一礼,转身走去,素英赶紧跟上。
刚走数步,忽然——
“清扬——”
她站住,迟疑片刻,谁叫我?再听,又没了声音。
于是复又往前走。
“清扬——”
她站住,又迟疑,谁叫我?谁会叫我清扬?这分明不是师父和师兄的声音。
她摇摇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继续往前走。
“清扬——”
她站住,仍旧是迟疑,真的有人在叫我,是谁?谁会叫我清扬?难道——
她不确定地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谁?
距离两丈远的青年男子,站在师父和师兄的前面,深兰色的袍子在风中翻飞,宽阔的额头,浓黑的剑眉,黑亮的双目,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坚毅挺拔,英气逼人。阳光下的这张脸,似曾相识的面容,再往下,看他的手腕,那不是我的佛珠吗?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难以置信,宝剑也从手中滑落,发出“当”的一声翠响。
“文——举——”
她嗫嚅,迟疑着叫出他的名字,这个在她心里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要真正开口叫起来竟是这样的生涩。
“是我”,文举走近她,柔声回答:“我回来了。”
素英为之一震,那个文举,竟让历来理智持重的小姐失了神!难道他就是小姐年年在桃林之中苦等的人吗?
杜可为为之一震,那是文举吗?何时见过他这般柔声细语,心如刚竟成绕指柔?
戒身为之一震,他们竟然认识?清扬这个名字从未被人提及,太子居然叫她清扬;而她居然敢直呼皇太子的名讳,叫他文举!
空灵方丈也为之一震,太子和梵音,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难道真是天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红黄的太阳从晨雾中升起,阳光斜照,缕缕金光铺洒在大殿操场的青石板上,归真寺清凉的晨曦,透出金碧辉煌的庄严,清扬素白的身影和文举深兰的身影近在咫尺,时隔八年的重逢竟象在梦中。
清扬从颈上取下玉指环,摊放掌心,伸到文举面前,白皙的掌心有些震颤,玉指环反射着阳光,发出绿幽幽的荧光。文举黑亮的眼睛含笑注视着她,两手将她发抖的手轻轻覆盖,触及她冰凉的指头,复又握住她垂放的另一只手,包紧,放在自己的胸前。清扬幽深的眼睛无言地望着他,伸着双手,任由他握着,宽厚的手掌带着温度从她战栗的指尖传来,有一种感觉,叫做温暖……
天地间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第十二章 乖巧逢迎官升太子师 湖畔赏荷慧眼选儿媳
庞后宫中,一大臣躬立。
庞后和悦地对他说:“哀家弟弟庞瑞无端被人告御状一事,多亏你从中周旋,这个人情哀家记下了。”
堂下大臣回答:“不敢劳娘娘圣心记挂,卑职只是做了自己份内的事。”
庞后悠然道:“林大学士不但学问好,做人也很有造诣啊。”
堂下大臣谦恭回答:“娘娘过奖了。”
庞后关切地问:“林大学士有几年未得升迁了?”
“卑职不才,已有七年停滞不前了。”
“喔”,庞后思索片刻,说:“太子太傅年岁已高,正准备告老还乡,这样吧,哀家即刻禀告皇上,从明天开始,你任太子太傅。”
林展衡大喜过望,俯首磕头不止。正要退去,又听庞后说:“又是荷花开放的季节了,下月初三,哀家准备携宫中女眷去婆娑湖赏荷,叫你的两个女儿都来吧。”
林展衡领了旨,谢了恩,出去了。
前脚刚走,庞后脸色一变,怒喝一声:“还不给我滚出来!”
庞瑞畏畏缩缩地从幔帐后走出来,憋红了脸。
庞后操起案几上的书狠狠地甩过去,愤恨地说:“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你收敛一点,你就是不听!我告诉你,这次还多亏有个林展衡,好在他乖巧,替你遮掩过去了,不然这要是被捅到皇上那去,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她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往庞瑞身上一甩:“他拿来的奏折,你自己看!”
庞瑞一边看,一边额头渗汗,脸色越来越苍白。
“哼!”庞妃冷笑一声,数落道:“强占田地,奸人妻女、滥用私刑、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居然还敢将御用木材私自动用造私房,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条条都是死罪!”
庞瑞吓得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姐姐,你要救我。”
“唉”,庞后用手撑住剧痛的头,无限忧虑地说:“庞瑞啊,你再这样下去,姐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有救不了你的那一天。”
地上传来可怜巴巴的声音:“不是还有太子吗?”庞瑞又有些自得地说:“我可是他亲舅舅。”
“你给我闭嘴!”庞后勃然大怒:“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还不知道收敛!你非得把太子也拖下水?!”想到儿子,她心里一阵心悸:“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只会连累太子,一旦太子被废,我们庞家可就全完了——”庞后悲戚地说:“太子没了,我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妹妹也白死了。”说到这里,一阵伤心,想到弟弟的不争气,自己的操劳,又为文举担忧,悲从中来,不禁掩面而泣。
庞瑞慌了手脚,在他眼里,姐姐从来都是冷静的、坚强的,何时变得这样无助?他惶惶然地爬起来,走近姐姐身边,将丝帕递给姐姐。
庞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将眼泪擦干,挥手将庞瑞赶走。
林府,林展衡下轿,一路快步走进家门,一路高叫:“夫人!夫人!”房中一俊美妇人款款迎来,岁月的风霜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还是娇巧妩媚,声如婉啼:“相公,回来了,有什么喜事啊?这么高兴。”林展衡呵呵一笑:“皇上已颁旨,任命我为太子太傅,明日我就要去给太子授课了。”夫人喜出望外,连声说:“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明天我就去归真寺烧香。”
“爹爹,那要好好庆祝一下啊。”旁边探出一个调皮的身影。
“小鬼头!”林展衡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问:“香儿,你姐姐和弟弟呢?”
“我在这里。”幽静悠然前来,道:“恭喜爹爹了。”
“还有我!”弟弟盘拙也跑了过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林展衡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想起庞后的话,便告诉两个女儿:“下月初三,皇后娘娘要带宫人去婆娑湖赏荷,特意叮嘱,要你们俩也去,早做准备吧。”见夫人和女儿均露诧异神色,又压低声音说:“听说四品以上官员未出阁的女儿都去,众人猜测可能是为太子选妃。”
“真的?!”幽香一下蹦起来,幽静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
“好了,都别闹了”,林夫人揽起两个女儿:“明天随娘去归真寺烧香。”
归真寺前殿,金身佛祖静默,龛前香柱袅袅,林氏母女三人跪在地上,各为所求。
林夫人求:“菩萨,请保佑我家相公,飞黄腾达。”
幽静求:“菩萨,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请佛祖赐我与三皇子一段良缘。”
幽香求:“菩萨,让我成为太子妃吧。”
三人嘴唇蠕动,在心底默念。佛祖悲悯地望着他们渴求的目光,静穆无边。
身边悉悉梭梭一阵裙裾响动,三人侧头一看,是一襟衣雪白的绝色女子,秀眉如黛,素面纯净,旁若无人地在她们身边跪下,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女子优美的侧影,只有殿前的那一柱香,静静地焚烧着,在这一段静穆的时光里无声地述说,那些各人心底的期盼。
未几,白衣女子起身离去,自始自终不发一言,也不曾望她们一眼,就好象她们三人根本不存在一般。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无声无痕,象一阵风。
“好幽雅的女子,真美啊!”幽静神往。
幽香却说:“太清高了。”
林夫人制止:“不要在后面议论人家,这样不好。”
拉着俩姊妹,准备回家。
梵音出了前殿大门,往右边走去,而沈妈,正好从左边过来,要找梵音。刚到门边,从门内跨出三个女人,径直向外走去。沈妈定睛一看,那走头的中年美妇,不是小姐曾柔是谁?!她抑制不住张口就要叫,终于还是忍住。她定定地看着她们离去,心中了然,小姐身后的女孩,必定就是大小姐和二小姐,长大了,出落得花一般的水灵。她倚在前殿的门边,出神地望着,看三人母女情深的样子,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梵音,不禁潸然泪下,回眸望一眼佛祖,菩萨呀,菩萨,这难道是你特意安排的吗?让她们母女四人在这佛堂中相逢?
六月的婆娑湖,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庞后邀众官员的女儿们来赏荷,确如大臣们私下传闻的一样,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赏荷,实为太子选妃。一行近三十人,穿着姹紫嫣红,给平静的婆娑湖带来了许许生气。因为对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众人都争着表现,希望能被庞后看中。
庞后将她们分为六人一组,分别坐船去游湖,自己却坐在岸上观望。女孩子们上了船,开始还有几分拘谨,逐渐没有了约束,放下了端着的架子,变得随意起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却不知她们的言行都被船上装成艄公的宫人们记下了。
小船在湖上飘曳,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打闹,只有幽静,颦眉静坐,兀自想着心事,这满目的绿荷、娇艳的红莲全然都没有在她的眼里,她心里想着的只有凌宵河上、管家篷船,那个儒雅俊秀的绿袍男子——三皇子文浩。
绿油油的荷叶迎风翻飞,亭亭玉立的莲花翩翩起舞。幽香所在的这条船,走得最快,一下便扎进荷花堆里,女孩们手忙脚乱地摘荷花,急切的更是站起来摘,左边的人也探身,右边的人也踮脚,一折腾,船失去了重心,开始摇晃,这下女孩们慌了,尖叫着乱成一团,船也晃得更厉害,眼见就要翻了,忽然一人大声道:“都保持姿势,不许再动!”声音急促但不慌乱,犹如当头棒喝,把女孩们吼的一愣,大家都乖乖地站在原地,船也晃动得不那么厉害了,那喊话的女子又说:“现在慢慢地坐回各自的位子,再不要乱动。”众人又都依言坐好,那女子又说:“船头的负责摘花,船尾的都不要动,船头的将花摘下往后传,上岸再一起分。”大家又都按照她安排的去做,上得岸来一分,这艘船上的女孩,每个人所得的荷花都比其他船上的人要多。
庞后见她们分完花后,才宣布开始比试才学,题目是咏荷,可以誊写古人的诗句,也可以自己写。众女孩们平声静气,不大的功夫纷纷交卷。
入夜,皇后的集粹宫,灯火通明,宫人们在做最后的复查,一切就绪后,禀告庞后结果:“娘娘,摘花最多的是二号花船,共三十七朵,每人六朵。”
庞后奇怪:“还有一朵呢?她们这一船每人怎么都是一样的数目?”
公公将事情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庞后点头:“这个女孩临危不惧,倒是很有气魄,做事也很有方法,多出的一朵竟然想到送给艄公,很是周全,既避免了内部纠纷,又笼络了外部的人心。”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
公公答:“是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二小姐,闺名幽香。”
庞后点头:“去看看她的笔试。”
公公却迟疑了,庞后问:“怎么了?”
公公这才将林幽香的卷子交上,庞后一看,竟是白纸一张,空无一字!
她沉吟一会,嘴角浅笑浮现。
小姑娘,行事为人,颇有乃父之风啊。
林大学士博古通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的女儿,才学定然不差,交上白卷一张,原来只为出奇制胜啊!
聪——明——
“说说林家的大小姐。”庞后记得林家来了两位小姐。
公公回答说,大小姐表现平平,观人似乎性格内向,自上船到下船,都很少说话。取笔试的卷子给庞后看,诗是自己写的,但文采嘛,庞后道:“字比文采还略胜一筹。”言必眉头一皱,她所了解的情况,林家大小姐诗文出众,今天看来,不对啊。还有,上午所见的林幽静脸上根本没有出游的欣喜,反而显得心事重重的。庞后前后一琢磨,几乎可以肯定,林幽静不是不出众,她是故意敛顿锋芒,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她是不想当这个太子妃,故意使自己落选?
庞后又详细问了其他女孩的情况,心中有了底。她把公公唤来,耳语了一阵,公公下去了。庞后喃喃道:“还有这最后一关了。”
林府,林展衡刚从朝堂回来,跨进院落,正好碰上母女三人在花园中聊天。
“说些什么体己话啊?爹爹可否一听?”他微笑着走上前去。
林夫人道:“还不是在说前几日赏荷之事。”
“我知道”,林展衡慈爱地看幽香一眼:“你可是交了白卷喔。”
幽香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娇嗔道:“爹爹……”
林展衡呵呵一笑:“无妨,无妨,兵行险着,却也是独具特色啊。”
林夫人诧异:“香儿,你怎么?”
幽香便将那日之事详细地说了出来。林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香儿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是不怕娘娘怪罪,也不怕就此落选么?”她心中早已明白幽香的心事,对太子可是一往清深,她担心,这样做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但不能与太子结为秦晋之好,反而会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幽香却不以为然:“娘,想皇后娘娘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怎会不知我林家世代书香门第,岂有才学平平之人?更何况她心高气傲,眼光独到,如果我同别人一样,只会趋同,没有一点特别之处,那又怎能得到她的另眼想待?”
“那要是万一,皇后娘娘认为这是你的狂妄之举,可如何是好?”林夫人更加担心。
“不会的,娘,”幽静开口了,宽慰母亲:“她不单单是为儿子选媳妇,更是为太子选妃,选的也是未来的皇后,岂会中意一个平庸的女子?!”反手将妹妹拖过来:“要是你真的能被皇后娘娘看中,该有多好啊。”
幽香羞涩,搂紧姐姐:“那还要多谢姐姐承让,如果真的被选中,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皇后娘娘,达成姐姐的心愿。”言必冲幽静眨眨眼,暧昧一笑。
幽静的脸顷刻通红一片。
“好啊,好”林展衡心情颇佳,神秘道:“让爹爹来揭开谜底如何?”
“啊——”母女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林展衡。
林展衡故意卖个关子:“今天下朝,宫里的总管太监来找我,给了我一样东西。”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打开一看,竟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啊——”众人都惊呼一声。
林夫人诧异:“相公,公公如此位高权重之人,为何要送你如此贵重的礼物,难道他还会有事求你?”
林展衡意味深长一笑,不置可否。
幽静、幽香对视一眼,心中已隐隐猜到。
“总管公公所求的,必是将来之事。”幽香思忖道:“趋炎附势也是宫中的规矩,公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消息自然比别人灵通,要未雨绸缪,就要找准靠山。”她小心翼翼地向父亲试探:“莫不是,我们家真的会出一个皇后?”
林展衡哈哈大笑:“到底是我林展横的女儿啊,虎父无犬女。”
突如其来的狂喜,击中了每一个人。林夫人喜难自禁,又是面向青天,双手合十,“多谢菩萨,多谢菩萨”念个不停。幽静高兴地对妹妹行一个万福:“小的恭贺太子妃。”幽香一把搂住幽静:“谢谢姐姐成全。”
正当众人高兴得乱作一团的时候,只听见林展衡高声说:“错了!错了——”
母女三人登时呆住,木木地看着林展衡。
林展衡低声唤幽香:“香儿,你过来。”幽香偎依过来,林展衡抚摸着她乌黑的发,缓缓说道:“皇后娘娘的心意”,略微停顿一下,有点困难地说:“可能,可能只是立你为侧妃。”幽香呆住,心往下一沉,太子妃不是我啊,眼眶不由得红了,眼里浮起一层雾花。嘴角也微微地抽动起来。
幽静见妹妹如此模样,心里也很难过,她原本怀着多大的希望啊。无言地走过来,将妹妹揽进怀里,轻言细语地安慰:“终是可以嫁给自己心仪的人,虽不是正妃,好歹也是个侧妃,地位并不低,以后还可以做贵妃娘娘的。你看现今的皇后娘娘,不也是从贵妃娘娘这个位子上做上去的吗?”幽香闻言,对姐姐报以无奈的一笑:“是啊,总归是嫁给了自己心仪的人不是。”虽然失望,却还是有些许的安慰。
林夫人叹口气,握紧了女儿的手,喃喃道:“也好,也好——”
“都不要难过”,林展衡看大家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徐徐说道:“幽香虽是侧妃,可命中注定,将来的皇后还是会出在咱们家。”
幽香抬起泪眼,直直地望向父亲,我只是侧妃啊,将来的皇后,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林展衡走过来,一手执起一个女儿,看幽香一眼,梨花带雨,又看幽静一眼,恬静温婉,复看幽香一眼,再又看幽静一眼,反复几次,方才沉沉说道:“今日公公告诉我,虽然还没有下诏书,但大致是定了,皇后娘娘属意的侧妃是幽香,而正妃却是,”他顿一顿,脸上浮现些喜色,重重道:“是幽静。”
似晴天霹雳一般,幽静的身子一震,随后棉软地摊倒下来,被林夫人一把抱住。
她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耳畔传来父亲喜悦的声音:“咱们林家注定得出一个皇后!”
这声音象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向她,直砸得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脸色煞白、四肢无力。
父亲还在得意:“两个太子妃啊,此等荣耀,谁人可及?!”
我故意屈居人下,娘娘为何还会选中我?为何?为何!为何——
幽静一把扑将过去,抱住父亲的腿,无限哀怜地企求:“我不要做太子妃,我不要做太子妃,”她涕泪纵横,语无伦次:“不是还没有下诏书吗?爹爹,你去跟皇后娘娘说,我不做太子妃,让妹妹去做,我们家还是会有一个皇后的,爹爹,爹爹,你去求皇后娘娘……”
林展衡恼了,这种求之不得的好事,竟被女儿抵死拒绝,他恼怒地说:“你以为太子妃这个名号是什么?!说让就可以让,想让就可以让?!”拨开女儿的手,拂袖而去。
幽静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上天呐,你既然让我遇见他,既然让我钟情于他,又怎会给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结局?
幽香凄然,姐姐,我好歹还是可以嫁给自己心仪的人,你呢?还没有开始就宣布了完结;我费尽心思,只得成个侧妃,你惟恐避之不及,竟被皇后格外垂青,这到底是上天对你的眷顾、对我的不公,还是上天对你我的捉弄?
推不了的圣意,逃不掉的宿命啊——
幽香悲戚万分,林夫人见两个女儿的伤心之状,心如刀绞,别人家遇到这事,都是欢欢喜喜,不知该怎样庆祝,这林家三母女,却相抱哭成一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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