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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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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书名】风吹向何方(上)

【作者】天下尘埃

【文案】
一个朝代的安危、两个男人的争斗、三个女人的纠结
他乖张多疑,冷酷无情,是一个残暴的王;
他博古通今,雄才伟略,有成为一代名君的抱负;
她慈悲为怀,外刚内柔,是圣洁的化身;
她温柔如水,敏感脆弱,是男人理想的妻;
她攻于心计,争强好胜,凡事都不肯退让;
因为善良,她成全了别人;
因为懦弱,她选择了沉默;
因为偏执,她泯灭了良知;
爱到底有多少种方式,她是不是每一种都给错?
站在风里的她,不知风将吹向何方,何处才是她心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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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在商贾云集、热闹繁华的白州城郊,有一处幽雅清净的世外桃源,叫做归真寺,寺名乃开国皇帝御笔钦赐。皇家寺院归真寺位居昭山顶,鸟瞰整个白州城,方圆百里的土地皆为寺中所有。昭山满山青松,常年青翠,山脚十里桃花林,茂盛非凡。每年春天,在桃花漫天的时节,亦是皇家祭祀时日,整个皇家仪仗队浩浩荡荡开进归真寺,黄幡飞舞,延绵数十里,在粉红的桃花林和黛色的松柏林中穿行,巍为壮观。
  这天,归真寺的主持空灵方丈从白州城内布施回来,正带着两名弟子走在半山的石阶上。这空灵方丈虽年逾七十,生得慈眉善目,鹤须红颜,身板硬朗。他历经两朝天子,德高望众,虽为一寺主持,却毫无架子,平易近人且乐善好施,声名远播。
  “师尊,你看!”一弟子忽手指山顶寺内方向,满脸惊诧。空灵方丈抬眼望去,只见寺院上方黑云翻滚,周边却是晴空万里、云淡风清。空灵方丈心下暗叫不妙,想我归真寺为国家龙脉所在,如此天象,难道真是应验了师父的预言?毕竟是阅历丰富,空灵方丈瞬息便稳住心神,脸色亦波澜不惊,他淡淡一笑:“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惊慌失措,所谓山上山下,十里不同天嘛,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两弟子听罢此言,讪讪地不作声了,复又跟着方丈前行。往上走了不到一里路,弟子忽又扯他衣袖,“师尊,快看!快看!”空灵方丈再看,黑云依旧,却凭空多出了一道璀璨彩虹横跨寺院上空,这彩虹灼灼生辉,完全不似平常所见彩虹的若隐若现,非但如此,彩虹的光芒还愈来愈强,大有与黑云抗衡之意,随即,黑云渐渐变浅,慢慢淡去,最后,彩虹耀眼一闪,瞬间消逝。在彩虹消逝的一刹那,山林中响彻一婴儿的哭声。空灵方丈还来不及细细揣想刚才的天象,脚步已急匆匆地循声找去。山寺门槛上,放着一个襁褓,正是里面的婴儿在啼哭。
  揭开弟子手中的襁褓,空灵方丈看到一张憋得通红的小脸,正嗷嗷的哭着,这分明是个初生的婴儿,不由得深叹一口气:“作孽啊,谁家的父母这么狠心?唉,先抱进寺里喂点米汤吧。”
  白州城经常有人因空灵方丈的慈悲将孩子弃于寺院门口。如此一来,寺里也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即弃婴若是男孩,便留在寺中为僧,若是女孩,便找个好人家送养。按照空灵方丈的说法,既然丢在寺院门口,也是相信佛家慈悲,丢弃男婴的人家,多数是因为穷,不然断不会舍弃家里的一条根,那就先帮忙养着,或许境况一好,家里又会接了去;而女婴呢,不便留于寺中,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找个好人家送养了。寺里每年都会因此而新增几名小僧人,偶也有小僧人的家人寻来从了俗回去的。
  方丈禅房内,喂了米汤的婴儿不再啼哭,沉沉睡去。解开襁褓一看,是个女娃儿,方丈细声叮嘱弟子:“明日一早下山,寻访一好人家……”
  “哇……”婴儿大声啼哭起来,手脚乱蹬。
  空灵方丈赶忙拍拍她;“不哭,不哭,娃娃乖啊……”
  等婴儿安静下来,空灵方丈复又叮咛弟子:“还跟以前一样,要家境好的,最好是没有孩子的人家……”
  话音未落,婴儿又大声哭了起来。
  反复几次,空灵方丈要送走她的话楞是说不下去了,小弟子乐了:“师尊,这小不点可真有意思,一说要送她走就哭,不说她就睡,看样子她还真赖上我们寺院了。”
  “也罢,明天再说吧。”空灵方丈挥挥手,弟子退下。俯身看去,婴儿已经睡熟。
  空灵方丈从书架上取出一个方盒,犹豫再三,还是拆开封条,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笺,上书:“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他想起师父曾不无忧虑地告诉他,百年内国家必有大祸,为寻破解之方,师父曾闭关三年,出关后写一信笺封于盒中,嘱咐他见异常天象方可开启。今日在回寺路上所见天象,让空灵方丈惊悸不已,他敢肯定这就是当日师父所说的异常天象,亦是信笺上所书的“天机现”,黑云翻滚乃不详之兆,且出现在国家龙脉所在,必是“社稷危”,如此一来,生灵涂炭,遍地哀鸿,想到这里,空灵方丈脸色骤变。师父是得道高僧,从来都是所言非虚,空灵方丈修为几十年,还远未达到师父的境界,今日所见的彩虹既可驱散黑云,应该是祥瑞之兆,但左思右想,又跟“闪中求”实在搭不上边。空灵方丈一边思索,一边信步走进庭院,他仍在琢磨,这“闪”和彩虹有什么联系?由于过于专注,他一直穿过中门,走过了练操场都浑然不觉,等到醒过神来,人已经到了寺院大门边。望着这高高的朱漆大门,他骤然想起临终前师父紧紧抓住他的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都直直地指向寺院大门。他在寺门边又是一番苦思,仍是不得要领,不由得心头黯然,他仰天长吁一口气,气未吁完,人竟呆住——
  天空中赫然挂着一道彩虹!
  这深更半夜,既无雨又无雾,何来彩虹?
  再凝神细看,彩虹落处,正是方丈禅房!空灵方丈腾脚便往禅房跑,推门一看,房内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小小的婴孩,还在灯下熟睡,白白胖胖的小脸满是安详。空灵方丈细细一想,忽然顿悟:闪,不就是寺门中一个人,不就是就是这个小小的婴孩吗?!刹时茅塞顿开,再去看那婴孩,竟忽然从熟睡中睁开眼睛,从空灵方丈咯咯一笑。“你是佛门有缘人啊,”空灵方丈细细端详这婴孩,肤色白里透红,五官端正,清秀可人,一双大眼睛溜溜的又黑又亮,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甜甜的。空灵方丈满心欢喜,抱起婴孩走出门外,向天际缓缓俯首拜下:“师父,老身明白了。真是老天有眼,我佛慈悲!老身一定呵护此儿,竭尽所能教育于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佑我天朝安享太平……”
  第二日清晨,天刚拂晓,归真寺百钟齐鸣,众僧齐集迅速赶往大雄宝殿。百钟齐鸣定是大事,归真寺除皇家祭祀、空灵方丈的师父了决高僧圆寂,还有数十年前大雄宝殿的如来佛祖加塑金身以外,从未有过百钟齐鸣的召集。钟鼓楼内百钟齐鸣,如雷贯耳,气势恢弘,隆隆的钟声响彻整个白州城的上空,市井百姓、行路中人、深宅王侯纷纷停手驻足,就连皇宫众人,都涌向平台之上,望向昭山顶上归真寺。
  归真寺正殿,空灵方丈仰首端立,等级高的僧人已进入内殿,余下数百名僧人敬立殿外操场。百钟百响毕,余音缭绕,空灵方丈洪声说道:“今日百钟召集众弟子,事为老衲收徒。”此言既出,僧人四下面面相觑,空灵方丈年龄虽七十有余,收徒不过八名,八名弟子中大徒弟已经圆寂,二徒弟、四徒弟、五徒弟均在别的寺院担任主持,六徒弟远赴天竺国取经,七徒弟出外云游,三徒弟和八徒弟在本寺中已达长老级别,其中年龄最小的八徒弟戒身大师也已年过四十,向下衍生有明、悟、行三个字辈。空灵方丈三十余年谢绝一切人等,不再收徒,此次毫无征兆,忽然开禁,怎不让人奇怪?空灵方丈收徒,要求甚高,哪次不是精挑细选,从严考察,而且收徒仪式虽历来隆重,但百钟百响确实从未有过,如此礼遇,所收新徒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不叫人浮想联翩?
  大殿上空灵方丈一挥手,他的三徒弟,寺中辈份最高的戒嗔大师,抱上来一个明黄袈袍包裹的襁褓,空灵方丈说道:“这是昨日在寺门外捡到的女婴,老衲决定收她为关门弟子,法号梵音。因是俗家弟子,不举行剃度仪式,全寺诵经七日,以示尊崇。”空灵方丈宣布将后院的佛唱阁腾出供梵音居住,并下了禁足令,除戒字辈大师,任何人不得涉足佛唱阁。
  众僧退却大殿外,席地而坐开始诵经,空灵方丈带了两个徒弟送梵音去佛唱阁。戒身大师踌躇良久,忍不住劝空灵方丈:“师父,收徒本是寻常之事,收女弟子也无可厚非,但按寺中规矩,不可滞留女人,虽说梵音现时还只是个婴孩,以后大了又该如何?为徒恐招人闲话。”
  空灵方丈陡然停步,转身直视戒身,眼中精光闪烁,良久,叹一口气:“戒身,你身为寺中惩戒法师,有逾矩行为出面劝戒也是你的职责所在。寺中规矩为师岂能不知?你的所虑为师岂可不顾?只是事出有因,为师也只能自作主张了,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戒身闻言,低头不再言语。他知道,师父从来都是严于律己之人,之所以这样执拗,必然是有重大的理由。虽然师父不肯明言,但从师父严峻的面容来看,必然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非同小可。心中一念,忽然闪过昨日诡异天象,他似乎若有所悟,却又毫无头绪。
  “大了又该如何?”空灵方丈咀嚼着戒身的话,伸手从戒嗔手中抱过梵音,注视着那张可爱的小脸,似有所思道:“大了她自会去到她该去的地方。”这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如何肩负那如许的重任?扭转乾坤,谈何容易?等待着她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空灵方丈心头一下变得没着没落,盯着婴孩的眼光也愈发深沉和柔情。
  “该走了,师父。”戒嗔的催促打断了空灵方丈的思绪。
  空灵方丈走几步,忽又转身:“戒身,你的文学素养挺高的,梵音虽有法号,还无俗名,这样,你给她取个名吧?”
  戒身略为一想,其时正好一阵清风吹过,轻掀衣裾,头顶竹叶摇曳,飒飒作响,“不如,就叫风清扬吧,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空灵方丈微笑着颔首点点头。
  “好名字,”憨憨的戒嗔呵呵一笑,对梵音高兴地说:“小师妹,从今往后你就叫风清扬了,赶明儿要可记得这是你八师兄给起的名啊。”
  师徒正说着话,远远地一小僧人火急火燎地奔来:“方丈,宫中来人传诏,要您火速进宫面圣!”

  探询天机庞妃生疑窦 欲止谣言戒身惩众僧

  空灵方丈匆匆赶往皇宫,皇上却不在朝堂之上,传唤空灵方丈到郁秀宫见驾。郁秀宫是皇上宠妃庞妃处所,庞妃乃当今皇后庞后嫡亲的姐姐,其父庞相国,其兄庞瑞是御林军统领,其弟庞标小小年纪,就被封为监国大将军,重兵在握。
  总管公公引空灵大师进入一幽静小院,亭台轩榭精巧怡人,花草树木错落有致,远闻一佳人轻语浅笑:“皇上啊,您可要让让皇儿,您老不让他赢一回,下会他可不会再陪您玩了。”原是庞妃之子文举在与皇上对奕,杀得手忙脚乱,却不曾赢过一回,庞妃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一边忍俊不禁,一边还得从旁劝解让皇上手下留情。
  “你呀,”皇上爱怜地望着自己的长子:“凡事不可顾虑太多,左右兼顾固然是为保万全,但舍得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也未尝不见得就不能绝处逢生。”抬眼看到空灵大师,遂热情招呼:“真正的高手来了,大师,来教教皇儿。”空灵方丈谢恩坐下,与皇上对奕一盘,皇子文举在一旁观看。
  一局已毕,输给皇上四子,空灵方丈自嘲:“老了老了,脑子不行了,棋技也退步了。”
  皇上放下棋子,眉头紧锁,一时间空气好象凝结了一般,沉重起来。一挥手,摒退众人,只留下庞妃。“大师你可知道我找你是为何事?”皇上嘴上问着空灵方丈,眼睛却盯着窗外的景物发呆。
  空灵方丈跪下,回道:“望皇上恕罪,小僧不知。”
  只听皇上说到:“昨日归真寺上空天象,大师应该看见了,不止大师一人,城中之人,悉数都看见了,黑云翻滚,龙脉被困,到底预示着什么?大师可否告之一二?”
  “小僧愚鲁,小僧无法参透天意,愧对圣上。”
  “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性命对朕来说,倒不是特别担心,常听大师讲经,佛理常伦,世事轮回,朕也能看得透,只是这祖宗的基业,大好江山不能就此断送。大师是得道高僧,能否指点迷津?”
  “皇上自亲政以来,皇恩广泽,百姓安居,国家富足,既无恶行,何来天谴?皇上要放宽心,莫要轻信他人讹传。”
  “朕相信你,但今晨百钟百鸣,又是为何?难道不是因为天象异常而驱邪?”
  “那只是小僧收关门弟子,因新徒辈份高,故而敲钟诵经。”
  “原来如此”,皇上如释重负,言毕起身:“朕先回大殿去了,大师难得来一次,不如多留一会,教皇儿下下棋吧。”
  送走皇上,空灵方丈暗松一口气,却听庞妃赐座,唤丫环去请文举。
  “大师,我有一点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庞妃盈盈浅笑。
  空灵方丈谦恭地说:“小僧洗耳恭听。”
  “庞妃不才,待字闺中时曾学得一点浅薄的天象之术,昨日天象一事,我看大师对皇上似乎有所隐瞒”,庞妃虽是轻声细语,对空灵方丈来说却是一晴天霹雳,当下强作镇定,不发一言。见空灵方丈低头不语,庞妃认为自己的话已经达到了效果,吓一下他已经足够,庞妃转口又说:“我知道大师为人宅心仁厚,想必是见皇上为国事操劳,而又体弱多病,不想让皇上徒增忧虑,故而轻描淡写。”她轻舒衣袖,换了一个放松的姿势,笃定地问道:“大师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庞妃心想,量你这下总要开口了吧?敲钟诵经,难道真是新收个徒儿那么简单?未曾料想空灵方丈猛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小僧认为,昨日天象并无所指,若有所指也是小僧所学不精,无法解析,小僧确未隐瞒圣上,对娘娘也无话可说。”听罢此言,庞妃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心里恨恨地骂道:“这该死的老和尚,一点面子也不给。”表面上又不好发作,面对的毕竟是皇家寺院的主持大师,连皇上都礼让有加,她可不敢造次。正好见文举进来,当下只好自己给自己圆场,“那许是我想错了,大师勿要见怪,还是来教举儿下棋吧。”
  唤文举过来坐下,庞妃自己就去御花园了。
  空灵方丈身在曹营心在汉,思绪根本不在棋盘之上,破绽连连,半柱香的功夫就惨败下来,正兀自凝神,这头只听文举扑哧一笑:“大师,您可是故意的?故意输给父皇不难理解,故意输给我可就匪夷所思了。”
  “哦”空灵方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说:“再来,再来。”
  又一局下来,空灵方丈不由得对面前这个六岁的皇子刮目相看,棋风稳健,深藏不露,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空灵方丈不禁由衷地赞叹:“可圈可点,孺子可教也。”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文举忽然跪下:“大师,我有一事相求。”
  “不敢当,”空灵方丈赶忙扶起皇子:“殿下请讲,小僧一定倾力相助。”
  文举面露忧虑之色,语气沉重:“昨日父皇彻夜未眠,清晨又咳血了,文举非常担忧,知道父皇是为昨日天象之事,宫人已是议论纷纷,文举心中也直觉不妥,但我并不是非逼大师说出原委不可,只想拜托大师,早日想出破解之法,解我父皇心结。做儿臣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的父皇早日康复。”
  “小小年纪,难得你如此孝顺,”空灵方丈心中感慨万千,只道这孩子聪颖,原来还这般重情重意,不由得对这个皇子在欣赏的基础上又多添了几分喜爱。“让我来猜一猜,”空灵方丈和善地说到:“以你的棋艺,也是故意输给你的父皇,好让他开心是不是?”文举脸上一乍,变得通红,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真是难为你了”,空灵方丈爱怜地摸摸他的头:“不但要输,还要输得不露痕迹,辛苦啊。”
  时候不早,空灵方丈准备离去,却见文举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知他心中所想,便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到:“天象一事,不必担心,你要坚信,上天有好生之德,吉人自有天像。”说完伸出小指跟文举拉勾:“不可以跟任何人说喔。”文举开心一笑,大声说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出得皇宫,空灵方丈没有坐轿,一路信步走来,只听街头巷尾,均在议论诡异天象一事,人心惶惶。有认得他的人,也是一再追问,空灵方丈一律将其淡化,众人将信将疑,还是不能释怀。一番探听,他终于弄明白了,原来白州城内众人只见黑云翻滚,而彩虹横旦只有昭山归真寺才现,山下的人都没有见到彩虹。他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所幸还有转机一线。彩虹显现让他收下了这个小弟子,百钟百鸣、七日诵经既是为了小女婴祈福,更是为江山社稷消灾。他不能将自己所知道的告之众人,那样只会灾祸未到、自乱阵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首先要稳住的就是他自己,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呀;还有皇上,一旦体弱的皇上承受不了,那将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空灵方丈连想都不敢想,站在繁华如故的白州城里,站在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下,面对那不可预知的一场浩劫,空灵方丈冷汗涟涟,衣襟湿透。
  “闪开!闪开!”一队人马迎面而来,疾驰而过,行人慌忙退让,乱作一团,一小贩躲避不及,扑倒在地,青菜洒落一地。“摔了人了!”人群中有人高叫。
  “律——”马队为首之人勒住马匹,回转过来,原是一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锦衣玉带,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一脸愠色,端坐在枣红马上,手执一牛皮金鞭,煞是威武,他策马回到小贩身边,马蹄纷踏,又踩坏几棵青菜,男子皱皱眉,抬起执鞭的右手,众人以为他要扬鞭抽人,不由得惊呼一声,小贩脸都吓白了,闭上眼睛等死。只见男子扬手,却并未举鞭,探手入怀,掏出一把碎银抛在小贩脚下:“今日我有急事,你暂且收下这些,不够再去安国侯王府找我杜可为!”小贩惊喜:“多了,太多了,谢谢侯爷!”待他再抬头时,男子已率队绝尘而去。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这位公子是谁呀?”
  “他都不认识?!你白活了!这可是开国元勋安国侯之子杜少侯——杜可为,他父亲安国侯一脉单传,年过五十才得此一子,自是宝贝。”
  “可不,尤其他娘,从小就骄纵溺爱,宠得没有边了。”
  “可是听说侯爷对他管教甚严。”
  “此子虽然贪玩,性情狂傲不羁,倒也有个边,不似别的公子哥儿,从没听说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今天见他所为,却也象个仁人君子。”
  “听说安国侯家有御赐三代免金牌啊。”
  ……
  空灵方丈心事重重地回到归真寺,远远地就听到寺内中殿一阵嘈杂,劈劈啪啪的板子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求饶声,还没进到中门,就看见操场内一片混乱:十条长板凳一字排开,僧人爬卧在上,惩戒院的执法僧人手执棍杖,正在责打屁股,喊疼的、求饶的、叫屈的,乱作一团;被打得站不起来的僧人,被拖下长凳,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上跪着三十多名僧人等着挨板子,惩戒法师戒身大师正在大声斥责他们。
  “戒身,所为何事?”空灵方丈知道戒身为人严厉,赏罚分明,但如此大动肝火、兴师动众地责罚众僧,实不多见,遂叫戒身到禅房内询问。
  “这……”戒身欲言又止,黑红的脸上尽显踌躇。
  “不说为师也明白,无非是天象一事,本不应以讹传讹,尤其是皇家寺院僧人,更要谨言慎行才对。不过,到底只是口中是非,稍微惩戒一下就可以了。”空灵方丈吩咐。
  “徒弟确是因为他们的口舌传讹罚众,但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天象一事,最可恨的是,他们目无尊长,竟然诋毁师父和小师妹梵音。”
  “他们都说些什么?”
  “有人说梵音来历不明,又于恶兆乍现之时降临本寺,恐为红颜祸水;师父对梵音另眼相看,给予前所未有的礼遇,引起僧人猜忌;还有,还有……”戒身鼓足勇气:“还有人说,寺中留置女人,必招天谴。”
  “那你是如何看待?”空灵方丈问戒身。
  戒身正色道:“都是些无稽之谈,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因为如此,我才下令凡乱议论此二事者,一律从严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空灵方丈点点头:“谣言止于智者。”再去看戒身,脸上已染岁月风霜,不由得心生感慨,“戒身,你十岁进寺,十二岁为师收你为徒,如今你已年过四十。所有弟子中,数你最有才学,做事最讲原则,学习最为刻苦,也最懂得为师,因此,为师最器重的就是你。师父老了,有些事也是力不从心了,师父身边,戒字辈的徒儿只剩下你和戒嗔,戒嗔性情平和,憨厚单纯,随遇而安,并不适合主持寺内大局,以后凡事你要多担待一点。”
  座下戒身已是泪流满面,他何曾忘记过,当日冰天雪地,他一个流浪的孤儿,若不是被布施归来的空灵方丈所救,早已小命不保。想方丈七天六夜在床边守侯于他,亲手喂他喝药,亲自为他挤拭脓疮,亲切待他如父母。伤好后,师父托人将他安排到一染坊做学徒,他却拜进山门,要师父收他为徒,师父考验他整整两年,才赐法号戒身。三十年来,师父对他,言传身教,悉心教导,关怀备致。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叫他一生如何能轻易忘却?今日听见师父这一番伤感的话,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戒身啊,为师最担心的就是你的性格,刚直有余,柔韧不足。别人都说你是黑脸冷僧,不苟言笑,不讲情面,为师知道其实你这孩子把感情放在心里,藏得很深。师父劝你,要学会放松自己,一根弦绷得太紧太久,容易断的。”
  戒身擦干眼泪,点点头,只听师父唤他:“你过来,为师给你看一样东西。”
  空灵方丈从书架上取出那个方盒,将那张书有“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的信笺交给戒身,把前事一一详尽告之。戒身惊诧,问师父:“为何只有寺中出现彩虹?我们僧人都看见了,白州城被却看不见?”空灵方丈沉思道;“还有晚上出现的彩虹,我一直怀疑是否是看花眼了。”“师父,您没有看花眼,”戒身肯定地说道:“昨夜因白天出现了异常天象,我一夜未眠,在观星阁上思忖,也见到了您说的那道彩虹,确实离得很近,好象是从寺中生根,可惜时间很短,等我还想细看,它已消逝。”
  “彩虹之根就生在我的禅房,这里!”空灵方丈一指脚下。戒身环顾四周,师父的禅房没有任何异样。
  “彩虹为何出现这里?”戒身奇怪了。
  “不单出现在这里,还曾出现在寺门,每次出现,都与一个人有关系。你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闪字的答案”,空灵方丈一字一顿地说:“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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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佛门净地小女初长成 桃林深处允诺永不离

  藏经阁内,一胖和尚坐在桌前,奋笔疾书,不时地东张西望,神情慌张,嘴里还不停地叨叨:“小祖宗啊,快点回啊,小祖宗啊,你可得快点回啊……”阁门忽然一响,胖和尚大喜过望:“哎哟,我的祖宗,你可……”话才说了半截,脸色骤变,人就软了下去,叭一下跪在地上:“戒……戒身……大师,我……我……”
  面前站着的正是神色冷峻的戒身大师,他看看桌台上抄写的经书,心中似明镜一般:“叫你来看着她,她偷溜出去玩了,你来替她抄?!”转身吩咐随从僧人:“把行曾拖出去,重打十大板。”
  “慢着!”门口闯进一个小和尚,不,不是小和尚,是一个穿着袈裟的小姑娘,肤白面红,明眸皓齿,梳着两只羊角辫,气喘吁吁。她看见戒身大师,明显有些畏惧,踌躇再三,还是鼓足勇气,仰头向他请求:“八师兄,都是我的错,是不是可以饶了他,一并罚我?”“不行,他一定要挨罚,你的处罚更重。”戒身大师态度强硬,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小姑娘怯怯地走上前,拉戒身的僧袍,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告饶:“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他吧。”戒身将她的手一甩,“叭”地从小僧袍里掉出一包东西,小姑娘连忙去捡,戒身大喝一声:“梵音!”小姑娘惊惧地望着他,手中的纸包又掉到了地上,散开了,里面露出一截冰糖葫芦。
  “你偷跑出去干什么去了?”戒身冷冷地盘问梵音。
  梵音用细得跟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说:“我听见院门外有人喊卖冰糖葫芦,想吃,就偷跑出去了。”
  “听不见,大声说!”戒身不满意。
  梵音只好大声又说一遍。
  “吃了还要带,好吃懒做,不思上进!看藏经阁清静,叫你来读书练字,你倒好,竖起两只耳朵就只听见卖冰糖葫芦。”戒身劈头一顿呵斥。
  “我是想带给行曾的。”梵音小声辩白。
  戒身耳尖,更加来气:“带给行曾,好叫他下回又帮你抄书?你还想有下回?!”顺手抄起桌上的戒尺,扯过梵音的手,摊开掌心就抽。
  “啊,好痛啊,师父,救命啊,三师兄,救我啊——”
  小僧人匆匆跑进佛堂,通知戒嗔大师:“不好了,不好了,梵音师叔祖挨打了!”“快带我去!”戒嗔急了,连走带跑赶往藏经阁。刚进中殿,迎面差点撞上空灵方丈。
  “行色匆匆,戒嗔,你这是赶往哪里救火啊?”空灵方丈悠然闲庭阔步。
  “救人呐,师父,”这边师父慢条斯理,那边梵音形势危急,戒嗔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师父,戒身又打梵音了,你让我去,晚了会打坏孩子。”
  “不急,戒身自有分寸,你看,那株梅花开得不错,不如陪我一同赏梅吧。”空灵方丈拉着戒嗔,要到操场看花。戒嗔不敢不从,只好来到梅花树下,只听师父琅琅吟道:“戒嗔,看这一树芬芳,你可知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戒嗔再笨,也领会得到师父的意思,虽不言语,但心还是疼。
  藏经阁已经恢复宁静,只有梵音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戒身端坐案台,其余人都大气不敢出。戒嗔气急败坏地冲进来,梵音抬起泪花花的小脸,哽咽地埋怨:“三师兄,我一直都在叫你,可你怎么才来呀?你为什么每次都迟到啊?”戒嗔歉疚地抱起梵音,关切翻看她身上的伤处,小手肿得象个馒头。戒嗔把她抱回佛唱阁,梵音哭累了,睡着了,满脸泪痕,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戒嗔端盆热水刚给她擦完脸,回头就碰上戒身,“师兄,你给她上这个药,好得快。”戒身递给他一包药粉。
  “好那么快干什么,又让你打?!”戒嗔一听又来了气:“给药,给药,你也知道打重了。”一把扯过他的药包,恨恨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打完了才知道后悔,早干什么去了?!”一边给梵音上药,一边数落戒身:“她才多大呀,四岁的孩子,筋骨嫩着呢,老让你这么打,我有看法,呆会我就去跟师父说,以后不准你再打她。你也不想想,多乖巧的孩子啊,我五十多岁的人了,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带这么大,我容易吗?有什么事不能慢慢教,非要急于求成,好好的孩子,不被你打死,也被你吓死,迟早也被你逼死。我告诉你,即便你是为她好,但要再这么打她,我可不干!我跟你没完!”
  戒身冷着个脸,一言不发,继续听他数落:“师父当初吩咐,我负责她的起居,你负责她的教育,我不干涉你,知道你恨铁不成钢,嫌我婆婆妈妈,可你不能急,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说着说着,一转头,戒身不见了,戒嗔摇摇头:“师父说你自有分寸,哼,有分寸,每次都只捡左手打,你也知道右手打坏了,就不能写字了,你怎么就不想想,左手打坏了,以后怎么弹琴啊”,复叹口气,去膳房给梵音熬粥去了。
  料想梵音也快醒了,戒嗔端粥往佛唱阁来,拐角处,只见红色袈裟一闪而过,戒嗔探头一望,那不正是戒身的背影?进了佛唱阁,往床上一看,梵音还没有醒,倒是床头多插了两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戒嗔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冷面人豆腐心,煮熟的鸭子仅嘴硬”。正说着,梵音醒了,睁眼就看见冰糖葫芦,欢呼一声跳将起来,抱住戒嗔的脖子就撒娇:“我就知道还是三师兄最疼我,要是天天有冰糖葫芦吃我愿意天天挨打。”“尽说傻话”,戒嗔慈爱地说:“这冰糖葫芦可不是我买的,是你戒身师兄。”梵音小嘴一嘟,“你骗我,八师兄老说我不听话,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怎么会买给我?”“谁说他不喜欢你?胡说!”戒嗔注视着梵音清澈的眼睛,认真地说:“八师兄虽然经常教训你,但他是真心对你好,记住三师兄今天跟你说的话,在寺里,八师兄其实是最疼你的人,他疼你疼在心里,以后你就会懂的。”
  窗棂外,默立的戒身,面无表情。
  “当、当、当”忽听寺内敲钟,方丈召集长老们开会。
  戒嗔牵着梵音,急速赶往正殿。
  “十日之后皇家祭祀,跟往年一样,所有皇亲贵族都会来,所有仪式安排均同往年,”空灵方丈宣布:“从今年开始,我不再担任祭祀主事,改由戒身大师全权负责,大家各司其职,不得有丝毫疏忽。”众人一听,心中都已明白,空灵方丈已确定戒身为下任方丈人选,纷纷向戒身贺喜。戒身受命,领众人退下。
  空灵方丈吩咐:“梵音留下来。”
  梵音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满怀希望地问道:“是不是可以让我观瞻今年的皇家祭祀了?”“不行,你还太小。”空灵方丈笑眯眯地拒绝。梵音小嘴一翘,不声响了。“来”空灵方丈把她抱到腿上,用手刮一下她的小嘴:“可以挂个小油瓶啦。告诉师父,这两天有没有调皮,有没有挨训?”梵音把缠了纱布的左手伸到方丈面前:“喏。”
  “为什么啊?”
  “因为不好好练字,偷跑出去买东西吃。”
  “挨了打,服气吗?”
  梵音点点头:“我知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你可不能在心里暗暗记恨八师兄啊。”
  “不会的,三师兄说,八师兄其实是寺里最疼我的人,他疼我疼在心里。师父,为什么最疼就是疼在心里,不可以疼在别的地方?”
  “因为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地方,一个人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心,一个没有了心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梵音似懂非懂,又使劲拉他的袖子:“师父啊,什么时候才可以让我观瞻皇家祭祀,你说嘛?”
  “呵呵,到时候自然就可以啦。”空灵方丈拿来一块桂花糕,打发她出去玩了。
  她一路想着怎么可以让这块桂花糕吃得长久,脚下也没有留神,一个扫地的僧人冲她恭敬地叫一声“师叔祖”,惊得她拌着石阶一趔趄,扑倒在地,桂花糕从手中滑落沟里。她正趴在地上无限懊恼,面前出现一双僧鞋,抬头,戒身师兄!她紧张得忘了自己还趴在地上,只顾张大了嘴巴望着。戒身瞥一眼沟中的桂花糕,不带任何表情对她说:“还不赶快到藏经阁去练字。”梵音这才醒过神来,一溜烟跑了,临了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沟里,心有不甘。
  钟声轰鸣,礼乐齐奏,皇家祭祀宏伟壮观。可惜这一切均与梵音无关,师父嘱她不得进入前院,她只好在后山塔林转悠。
  “梵音,梵音”
  梵音抬头一看,是三师兄:“你怎么偷溜出来,师父会生气的。”
  “我负责后院斋房,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要祭祀完了才会去我那里,还有一个时辰呢。”戒嗔从身后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小包袱: “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一想到不能去看祭祀,梵音什么都没劲。
  “别不高兴了,祭祀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戒嗔安慰她:“看看我给你的好东西!”打开包袱,竟是一套纯白雪纺的小女孩裙装,戒嗔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请山下的农妇做的,本来应该做好看点的颜色,可是寺里除了做僧袍的粗布,就只有这点御赐做挂帐的雪纺了,将就一下,以后师兄有时间再上集市给你买漂亮的布料。我还想过几天你生日再送给你,看你今天不高兴,就先让你高兴高兴。”
  换上裙子,再重新梳个头,戒嗔连声说好看,好看,把她带到积水塘,要她看倒影。梵音低头一看,这水里的小姑娘真的是自己吗?面容清秀灵动,裙裾轻舞飞扬,她高兴极了,拉着戒嗔开心得跳了起来:“我以后再也不穿僧袍了!”
  寺钟连敲九下,祭祀进入最后一个环节,戒嗔嘱梵音不要跑远,匆匆走了。
  梵音一路闲逛,不觉到了山下桃林,春光明媚,桃花正艳,粉红一片,繁花似锦,索性躺在桃树下闭目养神,正要昏昏欲睡,却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哎哟!”痛得她大叫一声。面前的人也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怔住了,这是一张颇有几分英气的小脸,浓黑的剑眉,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而且直,方脸有型,气质高贵。梵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心想,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一时间竟忘了兴师问罪,脚也不觉得痛了。那头这大孩子也望着桃树下起身的梵音,惊叹世上还有如此清丽脱俗的小女孩,纯净飘逸,一尘不染,哪似宫中的女子,大的、小的,统统都是浓妆艳抹,哪里还有一点纯真本色。想到宫中的脂粉之气,他不禁皱皱眉,“原来你皱起眉来也这么好看,”梵音已经爬起身来,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他还是头一次被人直呼“你”,虽然无礼,但也新鲜,更何况他还不想表露自己的身份,一则怕吓着小姑娘,二则这样轻松的气氛,他也实在是喜欢:“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先问你的,”梵音说:“应该是你先回答我,这是礼节。”
  “好,”他宽和一笑:“我叫文举,从城里来,该你说了。”
  “我叫……”梵音眼珠一转,想起戒身师兄教导她的礼节,对待佛门中人,应相告法号;对待俗世之人,则告之俗名,于是告诉他: “我叫风清扬,我就住在这里。”
  “风清扬,好名字,清风乍起,裙裾飘扬,跟你的人倒是很相配。”他再次把梵音从头到脚一打量,觉得真是人如其名,相得益彰。住在这里,文举心想,她应该是附近农家的女儿罢,家中为寺院做工。
  “你几岁了?”梵音又问。
  “我十一岁了,你多大了?”这样“你”来“你”去的,文举觉得好笑。
  “再过几天我就满五岁了呢。”
  “你经常在这里玩?”
  “我天天都来,你呢?”
  “我一年可能只能来一次。”
  “怪不得,我在山上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
  两人边说边聊,不觉已进桃林深处,清风拂过,花雨纷飞。
  “会背诗吗?”文举漫步嫣红之中,心旷神怡,不由诗性大发。
  “会!”
  “那我考考你。”文举手袖一挥:“就这桃林风光,你背一首应景诗来。”
  “这有何难?”梵音沉吟片刻,琅琅念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文举嘉许地点点头,心中暗想这小女孩肯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谈吐不俗,举止得当,颇显大气。
  寺钟又响,祭祀结束,宫人已进偏殿喝茶,该走了,快乐的时光总是太快流逝,文举望向归真寺,有些黯然:“我要走了,又要去跟那些无聊的人过孤单寂寞的日子了。”
  “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陪你的。”梵音安慰他。
  “你?”文举狐疑地看看她:“陪我?”那怎么可能?他哈哈大笑。梵音自知失言,脸红到了耳朵根,低头瞥见自己手上的佛珠,有了主意:“我把这个送给你,你戴着它,就好象我在陪着你啦。”她又重复一遍:“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文举定定地看着她,她说得那么诚心,尽管他觉得那是多么不可能的事,还是被她感动了。他接过梵音的佛珠,低声说:“谢谢。”长这么大,除了父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谢字,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是最长的皇子,所有的人都尽心尽力地为他做事,他们都认为那是应该做的,他也一直那么认为,都是他们应该为他做的。可是他不开心,他不快乐,他渴望拥有的从来都没有人可以给他,那就是真心。包括他的生母庞妃,母凭子贵,以他为荣,费尽心机想立他为太子,却从不关心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整个后宫,只有性格温婉的庞皇后,他的亲姨娘,才能跟他说得上话,关注他的真实想法,他更愿意跟她亲近甚至超过自己的生母。
  “我也送样东西给你,”文举从手上摘下一个玉指环,放在梵音的手心,匆匆离去,随风送来一句:“明年祭祀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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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真情流露戒身怜梵音 处心积虑庞妃害皇后

  皇家仪仗队开拔离去,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空灵方丈让大家回房休息。戒嗔第一件事,就是到佛唱阁去看梵音,小僧人说梵音已去藏经阁抄经书。才出门来,就跟戒身撞了个满怀,他不声不响从虚掩的袈裟下端出一盘桂花糕,往戒嗔手上一塞,掉头走了。想皇上御赐长老素食点心,特授主事大师先点,数样点心,戒身兀自先取桂花糕,原是为了梵音。“一块都舍不得吃,”戒嗔撇撇嘴:“一句话都不肯说,有些话,说了又不会死人。”折身回屋,在桌上自己才放的枣泥糕边又摆上桂花糕。
  藏经阁内,梵音正在专心致志地抄写经书,写累了,甩甩手,休息一下,转头看见戒身师兄站在身后,梵音急忙解释:“八师兄,我没有偷懒,我已经练了好久了。”戒身点点头,他其实已经进来很久了,在案几上坐下,拿过梵音的抄本,只见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较前段又有进步。梵音见戒身不语,心中惶惶然,又见他瞅向自己的双手,不知他是在看手伤好了没有,以为他发现没见了腕上佛珠,又要责罚,于是小声坦白:“今天我新交了一个朋友,我把佛珠送给他了,他送了我这个,”又把玉指环递给戒身。戒身接过一看,知是宫中之物,料想她新交的朋友,无非是皇族的小公主、小郡主,或是王侯家小姐,想她一个小女孩,几乎常年呆在寺里,没有什么玩伴,他决定这次维护她的这一点点乐趣,不予追究。虽然那串佛珠贵重,全是来自天竺国的沉香木,每一粒都是他亲手雕磨,其中更有一颗是戒身偷偷从舍利塔中盗取的舍利子磨成。为何要窃取舍利子,戒身自己也说不出理由,天机虽现,所幸暂还相安无事,但他始终觉得不安,尤其为小师妹担心,舍利子乃佛家至尊之宝,可驱邪避祸,他想着小师妹需要,就不顾大不讳的罪名偷了佛骨舍利子,为梵音串成手珠,伴她日夜,保她平安。
  梵音见他没有责怪之意,也放了个大心,又恢复了常态:“八师兄,你看,我的新裙子,好看吗?”戒身早就看见了,站在梵音身后时,他就端详了半天,一晃就五年了,小师妹长大了。梵音见他脸色无喜无怒,人又不声不响,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伸手去拉他,却被戒身反手拉过去,二人静静地对视,梵音的眼睛清澈见底,戒身的眼睛幽深无边。戒身把梵音揽进怀中,紧紧地抱住,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梵音啊,梵音,他在心底心疼地叫到,你不要那么快长大,你怎么能知道,等待你的将会是什么?梵音何曾见过戒身师兄如此亲昵的举动,忽闪着眼睛不知所措。良久,戒身放下梵音,让她出去玩,梵音不知事,乐颠颠地跑了。
  我这是怎么了?戒身自问。那个好象昨天才在风中起名的小婴孩,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今日见她脱下僧袍,初试襟衣,雪白一身,粉雕玉琢,竟是如此冰清玉洁,想她如此单纯,还不知世事艰难,柔弱的肩膀,如何挑得起那样承重的负担?在戒身的心里,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充满了无限的怜惜,想到不可预知的未来,师父将要她承担的使命,他沉重得快要无法呼吸。也罢,也罢,这世界欢乐那么少,痛苦那样多,即不知她将来的命运,何不让她现在过得快乐一点?戒身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打她,让她无忧无虑地过完在他身边的日子。
  凤鸾皇辇在驿道上缓缓前行,归真寺渐渐隐落山间,文举在辇车中远眺桃林,绯红似霞,渐行渐远,直至不见才放下车帘,盯着手中的佛珠独自出神。“皇兄,祭祀时你上哪去了?”皇后之子文浩问他,他搪塞:“我不舒服,到禅房中休息了一下。”
  “皇兄,刚才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想什么。”文举答,他在想什么,在想桃花从中那个一身雪白的风清扬,想她亲切的笑颜,想她真诚的话语,还有来年之约。耳边又传来那一句“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他静静地笑了,目光落在佛珠上,“你戴着它,就好象我陪着你”,言尤在耳,再一细看,有几个佛珠上刻着字,念下来,是“亦严亦慈,不离不弃”,凑近一闻,还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
  文举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是日,琴韵馆的周琴师依照惯例,正要动身去归真寺教梵音学琴,刚出大门被一人拦住:“先生,请借一步说话。”两人嘀咕一阵,周琴师只是摇头,那人塞一包银两,周琴师仍是面露难色,那人再塞一包银两,周琴师犹豫再三,接了,回道:“我尽力而为”,匆匆赶往寺中。
  戒身正在禅房翻看帐簿,听门外僧人道:“主事法师,周琴师求见。”
  “请他进来。”戒身起身:“周琴师,今天的课上完了?”
  “是啊。”
  “梵音情况如何?”
  “梵音小师父天资聪颖,进步很快,用不了多久,就要另择高师了。”
  “周琴师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是私事,”周琴师试探着说道:“梵音小师父已经五岁,看着大了,久由僧人照顾恐有不便,小生是想请主事大师早做打算。”
  戒身点点头:“是啊,近日我也在考虑此事,三师兄年纪大了,照顾起来是有些吃力。”
  周琴师听了,向前一步,深作一揖:“主事大师,小生有一远房亲戚沈氏,年轻时守寡,没有子嗣,现已年近四十,想来寺中做事,只求一日三餐,不要工钱,希望可厚积功德,以修来生之福,望大师成全。”言毕跪下叩头不止。戒身扶他起身,说:“明日先领来看看。”周琴师喜出望外:“您一定会满意的。”
  回到家中,早上那人已在等候,周琴师一说“成了”,那人侧身做一万福,除去头巾,原是个中年妇人。
  次日,周琴师将那妇人带入寺中,戒身大师一看,模样一般,穿着干净利索,举止也还精干,仔细问了她的家世,认真嘱咐了一些事情,便叫梵音来见。
  “梵音,这是沈妈,以后你的起居就由她照顾,你来见过她。”
  “沈妈。”梵音鞠个躬。
  “哎,好孩子,好孩子。”沈妈连忙拉起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起来,不觉眼眶湿润:“生得好看,模样俊呀。”
  “梵音是她的法号,俗名叫风清扬,你可以叫她小姐。”戒身大师叮嘱完沈妈,又让僧人带上来一个高梵音一个头的小姑娘:“她叫素英,比你大两岁,是从山下万春楼买来的,给你做丫环。”再吩咐素英:“昨天我交代你的可都记住了,不论犯哪一条你都要挨罚的。”
  梵音开心极了,一天之内,不但多了一个沈妈,还多了素英这个玩伴,她一手牵一个,回到佛唱阁,觉得自己五岁的生日过得真是痛快。
  这边方丈禅房,空灵方丈也正在褒扬戒身:“还是你心细,想得如此周到,梵音和寺里的事情我都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入夜,沈妈独自一人来到寺中大殿,面对佛祖双手合十,喃喃祈祷:“多谢佛祖达成我心愿,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佛祖静默,无限悲悯地望着她消瘦的身影,殿外星空,繁星点点。
  同样的星空下,皇宫深处,一队人马悄无声息接近皇后寝宫——集粹宫。
  “起来!起来!”
  “奉圣旨搜宫!所有人等,全部院中前坪集合,如有违抗,斩立决!”
  集粹宫灯火通明,御林军和宫中太监将集粹宫团团围住,将宫女的房间一一严格搜查,并无发现。太监总管阴冷的眼光扫向皇后居室。
  庞皇后已被吵醒,下床走向窗边查看,问贴身宫女翠枝:“发生什么事了?”翠枝神色慌张地回话:“听说后宫有人用下蛊之法谋害皇上,导致皇上病体长久不愈,所以皇上命令公公们彻查后宫。”庞皇后眉头一皱,心中生疑:虽说后宫之事我没有兴趣打理,交给姐姐庞贵妃全权做主已有几年,从未插手干涉,但下蛊一事,怎么也没听姐姐提起过?搜宫一事滋事体大,皇上怎么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呢?
  “皇后娘娘,圣命在身,得罪了。”总管跪下一磕头,起身一挥袖,太监开始翻箱倒柜。想是例行公事,庞皇后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拿起桌上未完工的绣屏,绣起花来。“这里!”一太监大叫,庞皇后一惊,手一抖,绣针刺破锦面,扎破中指,出血了。
  太监从庞皇后枕头下拿出一个扎满了针的小布人,呈给公公,那布人上赫然写着皇上的生辰八字。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庞皇后:“娘娘,这可怎么解释?”庞皇后花容失色,脸色煞白,她冷冷地瞪翠枝一眼,心中明白,自己被人设计了,她镇定地说道:“我要见皇上!”公公复又奸笑:“那也得先委屈娘娘。”脸色一变,叫太监绑人。“退下!” 庞皇后怒喝一声:“我自己走!”昂首挺胸跨出了集粹宫。走出宫门外,她再回首,夜幕下的集粹宫静穆幽深,她有种预感,这将是她最后一眼,集粹宫,从此诀别。
  罪证确凿,皇上盛怒,将庞皇后废除,打入冷宫。
  冷宫寂寥,秋风萧瑟,庞皇后独坐门阶上,头靠冰冷的门框……
  “绮云,绮云,”那是娘在叫她,还是姐姐在叫她,她仿佛还是浙江知府里的二小姐,还是爹娘膝下承欢的十岁小姑娘,姐姐在给她梳头,姐姐说要把那支碧玉簪送给她,说是配上她的绿萝裳很漂亮。
  爹爹升任礼部尚书了,他们举家搬迁到京师——白州城。在那年春天的皇家祭祀中,太后拉着她们两姊妹的手,连声夸赞江南出美女。第二年的春天,她就和姐姐以皇妃的身份出席祭祀仪式了。后来皇后病逝,要立新后,在所有嫔妃中,应该是姐姐最为出色,太后却钦点了她,说她闲笃淡定,与世无争,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当皇后,她甚至不愿意入宫为妃,阿谀我诈的皇宫不适合她,她也不喜欢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她只想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可以陪她闲云野鹤,寄情山水。可是造物弄人,若不是那年姐姐说皇家祭祀好玩,非拉着她去,她的人生境遇又该会是多么的不同。
  想到姐姐,她记得姐姐从小就是那样出色,美丽聪慧,志向远大,精于权谋,连爹爹都常常取笑她笨:“你呀,要有你姐姐一半聪明,也不至于将来被人家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家数钱。”姐姐总是笑嘻嘻地楼着她:“绮云,妹妹,姐姐一定不会让别人把你卖掉的。”姐姐对她是那样好,初入宫中,受妃子们欺负,她一天要哭好几回,如果没有姐姐,宫中那处处设防的陷阱,明争暗斗的心机,她不知已经死过多少回了。自从被封为皇后之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远离是非,也是姐姐帮她把后宫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姐妹之间无话不谈,在姐姐面前,她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后,她甚至认为,这个皇后,其实姐姐来当更加合适。
  后宫历来都是危机重重,坐上了皇后这个位子,便是把自己置于了风尖浪口,表面的风平浪静难敌低下的暗流汹涌。她虽不愿问世事,可她也并不是傻瓜。后宫从来都与朝堂千丝万缕,想当年爹爹擢升相国,不全靠姐姐在后面推波助澜,哥哥的御林军统领,弟弟的镇南大将军,不也都是拜姐姐所赐?在这后宫之中,谁人能陷害得了她?爹爹和兄弟又岂会坐视不理?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那就是姐姐。
  她的心揪痛起来,姐姐啊,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姨娘,姨娘……”一阵轻唤打断了庞皇后的思绪,循声望去,拐角处,探出的半个人头,不是文举是谁?庞皇后匆匆跑过去,把文举拉到一僻静角落,低声责备:“你怎么来了?趁没人看见,赶快离开!”文举看着她苍白的脸、单薄的衣裳,心中酸楚,顾不了许多,一头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庞皇后急忙捂住他的嘴,四下张望,急急催促他回去。文举执拗,扯住庞皇后衣袖,说道:“姨娘,我知道您是冤枉的,我一定去求父皇,要他给您伸冤!”庞皇后看着文举,心头百感交集,世时难料,人心叵测,也难为了文举这番真情真意,她惨然一笑:“冤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没有这件事,同样会有别的事。”她摸着文举的头,无限悲凉地说:“不要去求你父皇,这件事,姨娘认了。”
  “为什么?”文举诧异地问。
  庞皇后凄然一笑:“再查下去,只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姨娘……”文举固执,仍想劝说。
  庞皇后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捧住他的脸,泪光盈盈地细细端详,每看他一眼,都认真得好象要把他用模子刻下来一样:“举儿,听姨娘最后再跟你说一句话,不论你娘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要原谅她,还有,你要好好照顾浩儿,姨娘谢谢你了。”文举郑重地点点头。
  “以后不要再来了,让你父皇知道可是重罪。”庞皇后将文举推向偏门,目送他远去,泪如雨下。文举啊,你本也同我一样,是对功名利禄全然未放在心上的人,我们寻求的,不过是普通的人常天伦,可你娘她并不懂你,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是你我莫大的悲哀呀。今时今日,对姨娘我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对于你,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 桃林再见俩人互相知 竹林受辱小姐诞女婴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皇家祭祀如常在寺中举行。戒身嘱沈妈和素英看好梵音,不让她靠近前院,那知往年一心挂念观瞻祭祀大典的梵音,她的心早就飞到桃林去了。一年之约,那个叫文举的小哥哥——梵音寺外唯一的朋友,说他祭祀时一定会再来,梵音数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盼来了皇家祭祀。一大早,梵音就探头探脑,只想如何趁沈妈不备,偷溜出去。奈何沈妈鬼精,根本无机可乘。她眼珠一转,来了主意:“哎,沈妈,我头疼得厉害。”沈妈忙放下手中活计,过来查看。
  “哎,沈妈,我肚子疼,要上茅房。”不等沈妈反应过来,她又箭步奔向茅房。从茅房中偷偷往外一窥,可恨的沈妈,居然搬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她。
  “哎,沈妈,我忘带手纸了,你搬我拿一下。”
  沈妈不知有诈,抽身回屋去拿手纸。只见梵音一个箭步从茅房中冲出,提着裙子往山下飞奔,沈妈才知上当,飞身去追,奈何年岁不饶人,气喘吁吁,体力不支,渐渐已落下一大截,正好素英迎面而来,急忙叫她去堵,竹林繁茂,梵音灵巧,白色身影几闪几闪,三下五下就不见了踪影。沈妈气急败坏,又别无他法,想梵音从不惹事,又是往山脚方向跑去,应该不会去前院,稍微安心,只好叫了素英,先行回去了。
  梵音一路狂奔,跑到桃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下扑在桃树下,清新的青草香气,淡雅的桃花香气,混合在一起,被阳光一照。暖融融的,一阵倦意袭来,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只睡了多久,忽觉鼻子痒痒的,她不舒服地摆摆头,很不情愿地从梦境中睁开眼。面前一张含笑的脸,还有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拿草的那只手腕上正是带着自己的佛珠:“你睡得好香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知道醒。”梵音一骨碌爬起来,吓唬他:“惊扰本小姐睡觉,小心本小姐找人教训你!”文举哈哈大笑:“你倒是叫人来啊,我还真没被人教训过,试试也好啊。”这可把梵音难住了,在寺里,除了师父和两个师兄,僧人们都因她辈份甚高,又人小鬼大,都对她必恭必敬,她只是经常把“教训”二字挂在嘴上,从未真正教训过人,这一时半会,又到哪找人来教训文举?
  梵音一跺脚:“文举,你是个坏蛋,我等了你一年,你一来就气我。”
  文举嘻嘻一笑,继续逗她:“你还记得我叫文举,我可忘了你叫什么了。”
  梵音气极,我把你当朋友,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害我牵肠挂肚了一年,千辛万苦跑来见你,说不定回去还要挨罚,真是不值。她心中气恼,转瞬之间又陡生惆怅,也罢,算了,算了,师父说过,缘来缘灭,自有因果,不可强求。于是梵音摊开紧握的手心,一翻,攥得发热的玉指环掉在文举面前的草地上,她平静地转身,走向桃林外。
  文举见她真走,一是时愣住,眼睁睁看她离去。雪白的衣裙在粉红的桃林中穿过,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许落寞,矮枝拂过她的发梢,飘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发上、衣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目不斜视、心事重重地走着,仿佛进入虚渺境界。不知为何,文举竟感知到了她此刻心中浓重的忧伤,还有自己心头重重压下的孤寂。
  “清扬——”文举跑上前,一把拉住梵音的手:“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她抬起如水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
  文举从香囊里抽出一根红丝线,将玉指环穿上,戴在梵音的脖子上,他说:“清扬,你知道吗?我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我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你不孤单,我是你的朋友嘛。”梵音轻声说。
  “对!朋友!”文举一招“燕子凌空”,采下一枝桃花:“此花送给我的朋友。”梵音嫣然一笑,一招“凌波微步”,再一招“妙手摘桃”,只见白色身影妙曼,素手纤纤一抬,桃花已在手中:“多谢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文举惊诧,她竟会武功,去年相见知道她才思过人,今年再见又发现身怀武功,明年她又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怎会如此老成?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姐,这么高深莫测?
  文举越来越迷惑,看梵音的目光深遂幽远,那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应有的眼光,而梵音,还是一如往昔的单纯。归真寺的桃花,年年繁花似锦,而再次相约明年的文举和梵音,明年还能如约再见吗?
  沈妈坐在院门口,向山下的路张望,这孩子,该回来了,祭祀已近尾声,如果在戒身大师过来之前还没有回来,肯定会被大师斥责。想到这里,沈妈有些着急,她拢拢手中的雪纺,梵音的夏衣就要完工。她想不明白,别的女孩只愁没有五颜六色的衣裙,梵音为何会独独钟爱白色,四季衣物全用雪纺做成。
  沈妈幽幽地叹一口气,她是为了梵音来到归真寺的,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当年,她将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孩放在寺院门槛上,心中诸多不忍,虽是孽障,好歹也是小姐的骨血。她自幼深信佛教,亦知此举罪孽深重,但为了小姐,她不得不背负这个业债。她是个苦命的人,丈夫为家人生计,上山采药跌落山谷而亡,她刚生下遗腹子,谁知孩子刚刚三个月,却因她去园子摘菜那一小会,被狼叼了去,尸骨无存,她投河自尽,被路过的曾府老夫人所救,带到府中做奶妈,哺育小姐曾柔。从此她心如止水,将所有的母爱寄予小姐身上,视如己出。小姐秉性善良温柔,对她甚是贴心,在曾府,她以为自己可就此了却残生。可是,后来却发生了那样的一件事……
  那月初一,她陪着小姐到归真寺进香还愿,因小姐想赶坐下午的船只回家,天还没亮,她们就从客栈出发,租了辆软轿赶早进山。
  一年前,小姐听说归真寺许愿灵验,坐了两天的船,专程从知樟县来到归真寺许愿。堂下她取笑小姐,问她许下何愿?莫不是求佛祖赐一如意郎君。小姐满脸绯红,娇羞不语,竟让她一语猜中。菩萨果真灵验,半年之后,知樟县林举人慕小姐美名,前来提亲,曾老爷应允。未几,又传来好消息,林家姑爷殿试高中,封为从五品苏宁织造。林家聘礼刚下,定于明年端午迎娶小姐过门,小姐高兴,急着还愿,曾老爷便叫了沈妈,派了两个家丁,随小姐来归真寺还愿。
  也是乐极生悲,一路轻车简从,刚刚出得城门,在一僻静竹林之中,忽窜出一蒙面黑衣人,打晕家丁和沈妈,将小姐掳了去。待沈妈醒转过来,寻遍附近,在竹林深处找到小姐,小姐头发散乱,赤身裸体,还在昏迷之中。沈妈一看肝胆俱裂,这贼人,竟毁了小姐的清白,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贼人,却不是寻常之人,而此时,他也正在遍寻小姐。
  两人跌跌撞撞回到客栈,抱头痛哭,小姐遭此一劫,痛不欲生。沈妈心头沉重,愿也不还了,带了小姐匆匆回到知樟县。曾老爷和夫人闻此噩耗,无不伤心欲绝,但权衡再三,为保小姐清誉,还是决定不做声张,三缄其口。谁知事情并未就此了结,两月之后,竟发现小姐珠胎暗结,曾家一筹莫展,又不敢请郎中来看,惟恐在小小的知樟县纸包不住火,被人发觉,全家人心急如风焚,小姐更是几次寻死未果。
  最后还是沈妈大胆,跟老爷商议出了一计策。为掩人耳目,对外说小姐外婆身子不爽,恐不久于人世,想念外孙女,要小姐远赴绍兴老家陪住几月,其实小姐是在沈妈的陪同下,去到了没有一个熟人的白州城郊,在一边远山里租了一处民居,安心静养。七月之后的一个清晨,小姐产下一女婴。趁小姐还未苏醒,沈妈抱起刚出生的孩子,嘱咐产婆告诉小姐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埋孩子去了,就出了门。曾老爷原本嘱咐她弄死这个孩子,孩子一死,一了百了,但当她看到孩子那稚气的面庞,实在下不了手,虽是贼人之后,毕竟也是小姐的骨血,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她坐在马车里,一路穿过白州城,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丢孩子,偏远了,怕没人发现孩子,孩子饿死;穷人家门口,又怕日子太苦,孩子遭罪;富人家门口,又担心有钱人家为富不仁,孩子被虐待;左犹豫右犹豫,一个上午过去了,孩子还没有去处。正在沈妈烦恼之时,忽听车帐外有人叫到:“快来呀,空灵方丈布施啦!”寻人一问,原来每月的初一、十五,归真寺住持都要到白州城内来给穷苦百姓施舍粥饭,今天正好是十五。沈妈抬眼望去,那众人包围之中的方丈,鹤发红颜,慈眉善目,她眉头一皱,有了一个想法。
  沈妈下了马车,徒步走向昭山归真寺。她想,空灵方丈慈悲为怀,在白州城内有口皆碑,更何况佛门中人,向来有好生之得,定不会亏待这个孩子。还有一点,小姐既是因上归真寺受辱产子,这归真寺的菩萨也多少要为她担待一点,想到这里,沈妈不禁有些恨意,菩萨,菩萨,我家小姐那样诚心信奉于你,你怎可如此作弄于她?你若是真的有灵,就不要再折磨我家小姐,让这件事彻底过去了吧,也请你保佑这个孩子,善待她吧。
  归真寺寺门紧闭,威严屹立,沈妈在寺门前缓缓跪下双膝,怀着敬畏的心情三叩首,将孩子放在寺院门槛上。忽觉天色急剧变暗,抬头一看,头顶黑云翻滚,暴戾之气重重压来。沈妈惊恐不已,心中暗揣:该不是菩萨显灵,怨我不该丢弃这孩子吧?惶惶然撒腿就跑,远见空灵方丈一行三人正在上山,赶快附近找一丛灌木躲了起来。只见空灵方丈三人也发现了天色有异,两弟子神色惊惧,三人匆匆赶往寺中,正要接近沈妈藏身处,又听弟子惊呼:“师尊,快看!”沈妈也抬头一看,一道彩虹从天际跨过,五彩斑斓,与黑云抗衡,黑云淡去后彩虹一闪而逝,场面让人叹为观止。在彩虹消逝的一刹那,山林中响彻一婴儿的哭声,方丈急忙循声查看。沈妈知是自己丢弃的婴儿在哭泣,探首望去,弟子将婴儿抱与方丈,一同进寺去了。沈妈在灌木丛中屏息良久,确定周遭无人,才起身离去。
  一路下得山来,山风拂过,脸上凉凉的,一摸,竟是满脸的眼泪。回到农舍,已近傍晚,小姐正斜靠床头抽泣:“可怜的孩子,生下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娘都没能见上你一面……”见沈妈回来,悲悲切切地问道:“孩子葬在哪里?带我去看看。”沈妈忍不住拭泪,安慰小姐:“你们母女缘薄,你就当没有生过她罢。”
  一个月后,沈妈带小姐回到知樟县。回家的船上,她听人议论,知道古稀的空灵方丈已收小女婴为关门弟子,她记住了一个名字:梵音。
  两个月后,小姐嫁入林家,婚后夫妻恩爱,翌年大小姐出生,跟着二小姐和小少爷出生,沈妈着实忙了一阵。看着小姐能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她深感安慰,可她的心里,还挂念着那个被丢弃的孩子——梵音。终于在大小姐四岁那年,她执意向小姐请辞,小姐苦苦挽留不成,只好准了。临行前,送她一紫玉手镯,告诉她如若改变主意,还可以随时回来。
  事隔五年,沈妈回到白州城。几番打听,她找到了教梵音音律的周琴师,授以重金,终于可以进到寺中照顾梵音。
  想她和梵音的第一次相见,心情是那么激动,那个应声而入的小姑娘,襟衣雪白,飘逸如风,神态宽和淡泊,眉眼之中有一股正气凛然,清灵俊秀,谦和有礼,想是寺中多年严格教育的结果,她不禁暗暗庆幸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盼了五年,今时今日,方离梵音是这样近,多少次,她猜想梵音的音容笑貌,是否如小姐一样,娇媚可人,那日一见,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模样,小姑娘眼眸顾盼之间,沉稳镇定,到底是从武僧处学得了些拳脚,举手投足干净利落,略显虎虎生威之气。当时沈妈越看越爱,要不是众人在场,恨不得一把将她抱进坏里,好好疼惜一番。
  终于梵音雪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沈妈长吁了一口气:“你可是舍得回来了。”梵音听出了沈妈的责怪之意,低声解释:“我见一个朋友去了。”望见沈妈狐疑的眼光,她赶快闭嘴。
  沈妈正要盘问,忽见一人闯了进来,高声说道:“佛门净地,好大的胆子,竟敢金屋藏娇!”
  语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来人一把捉住梵音的肩膀,手似铁爪一般,梵音使劲,甚至使出一招“金蝉脱壳”都没能挣脱。梵音恼怒地瞪他一眼,却见他面露惊奇之色道:“好清丽脱俗的小姑娘!”
  “这金屋藏的娇就是我的小师妹,梵音。”戒身大师立于门边,对这人作揖。“哦,”这人复又回头细看梵音一眼:“原来她就是空灵方丈的关门弟子啊,果然非同一般,刚才我抓了一下她的肩膀,骨骼清奇,确是练武的好材料。”梵音这才看清来人,一身蓝缎锦袍,手执一金边牛皮软鞭,剑眉虎眼,英气逼人。
  戒身大师说:“师父可不是为了练武而收徒,梵音的武功也仅仅只是用于防身。”
  “杜少侯不随皇家队列归去,可是有什么事找贫僧?”戒身大师揶揄道:“莫不是专程来看我小师妹?”
  杜少侯爽朗一笑:“好你个戒身,竟将我的军。我只是路过佛唱阁,见白色襟裙一闪,一时好奇,才跟进来,顺便跟小姑娘开个玩笑。我找你,确实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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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皇家祭祀梵音空等侯 痛下杀手庞妃狠弑妹

  又是一年的皇家祭祀将至,文举见父皇身体有所恢复,思忖下蛊一事已过去了这么久,父皇气也该消了,此时正是禀告父皇,下令彻查下蛊一事、洗清姨娘冤屈的好时机。他拿定了主意,便去找母妃。
  “娘,姨娘下蛊一事肯定是诬陷,请娘出面,建议父皇下命重新彻查。”
  庞妃闻听此言,柳眉倒竖,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不分轻重,她不好发作,强压怒火,柔声问:“举儿,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姨娘是清白的?”
  文举眉头一皱,回话:“没有。”
  庞妃眉毛一挑,绵里藏针:“既然没有证据,为娘如何向你父皇进言?”
  文举哑然。
  庞妃惺惺道:“举儿,不是娘说你,无凭无据,谁能信服啊?娘何尝不想帮你姨娘,她可是我的亲妹妹呀。可是,怎么帮呀?你父皇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冒言进谏不但救不了你姨娘,连咱们母子都会陪进去,这事你听娘的,还是从长计议。”
  “娘,父皇对你言听计从,你就试试吧。”任庞妃嘴唇磨破,文举还是不放弃。
  庞妃有些恼了,想文举是自己的儿子,平日里亲近庞皇后也就罢了,现如今人都进了冷宫了,还如此为她着想,庞妃又恨又妒,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样吧,我找机会跟你父皇说说。”
  文举听出了母妃在搪塞自己,怪不得姨娘曾说,后宫是天下最大的坟墓,埋葬了一切情和义。他猛地起身:“母妃大可明哲保身,此事不用烦劳母妃,我自己去跟父皇说!”
  庞妃闻言大骇,皇上火气过后,对昔日皇后下蛊一事已生疑虑,如若文举去说,定会下令彻查,那后果不堪设想,庞妃惊出一身冷汗,她眼光所及,是儿子倔强的目光,不由恨得咬牙切齿,娘为你处心积虑,排除万难,一心想要将你送上太子之位,你倒好,不但不体会为娘的苦心,还给别人做帮衬,来拆你娘的台,惟恐天下不乱。一时怒火攻心,走上前去,迎面就是一耳光!
  文举蒙了,娘从来没有打过他,娘这是怎么了?纵使顶撞了她,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倔劲也上来了:“我现在就去跟父皇说!”
  “站住!”庞妃气极,顺手抄起一茶杯狠很地掷过去,“砰”的一声砸在了文举的额头上,血,渗了出来。
  “给我把他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探视,更不得放他出来!”
  太监一拥而上,死死地钳住文举,把他拖回自己的寝宫,反锁!
  门一锁,文举反倒安静了。他闭目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天,宫人都以为他耍性子,其间庞妃也来看过他几次,他也用被蒙着头,不理她。两天过去了,文举还是不发一言,只是躺在床上静静思索,突听门响,知是娘来了,马上一动不动,闭上眼睛装睡。
  只听悉悉梭梭一阵轻响,娘已坐在了床边。
  “举儿,举儿,”庞妃轻声唤他,见他睡得沉,幽幽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娘娘,祭祀用品都已备好,物品清单请娘娘过目。”一太监进来禀告。
  文举心中一惊,明日就是皇家祭祀了,他眼前闪过清扬的笑脸,知道自己再不能装下去了。他翻个身,佯装刚醒,打着哈欠坐起来:“我肚子饿了。”太监惊喜,连忙呈上点心。
  庞妃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孩子总归是孩子,哪有不爱玩的道理,皇家祭祀对长憋宫中的他,抑或说是他们,诱惑从来都是无可比拟的。
  她望着文举狼吞虎咽的样子,两天了,真是饿了,庞妃到底还是心疼儿子,怕他噎着,无声地递过去一杯茶。文举头也不抬,伸手接了,一口喝下。庞妃是何等精明的人,她再心疼儿子,也不能让儿子在她面前肆无忌惮,毕竟她是他娘,是堂堂的庞贵妃,她是有身份有权威的,即便是她最爱的儿子,也不能违抗于她,也必须臣服于她。她把儿子的沉默当成了低头,于是悠悠开口,言语轻柔,循循善诱:“你可知错了?下回可不要再顶撞娘了。”她希望儿子能懂她心中所想,顺势下驴,恭恭敬敬、低眉顺眼地回答她一句,娘,孩儿知错了,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要恩威并施,一鼓作气,再挫他的锐气,让他从今往后都不敢再用如此态度对她,
  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文举目光那一瞬,电光俱闪,火石崩裂,她就知道她想错了。文举目光一镇,断然道:“我没错!”庞妃气得“铮”的一声站起来,浑身颤抖,脸色急剧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想我庞妃是何许人也?谁人到了我的手上不被我整得服服帖帖,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你?!当下怒目圆睁,喝斥道:“你还敢顶撞我?!死不悔改!忤逆不孝!关起来闭门思过,不准参加皇家祭祀!”
  文举一听,急了,也不顾太监阻拦,冲上前去质问庞妃:“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皇家祭祀?!我是皇长子!”
  庞妃冷笑道:“你是皇长子,你就一定得去参加皇家祭祀?我还告诉你,我是贵妃娘娘,是皇长子的娘,我是你娘,就凭这一点,我就不准你去!”言毕拂袖而去。文举又气又急,口不择言大骂:“你是个小人!难养的女子!悍妇!”冲上前去拉扯庞妃,被太监们推搡回来,强行将门封住。文举气极,使劲捶门、踢门,用椅子砸门,庞妃置之不理,无动于衷。
  文举在房里闹腾了一夜,将房里的东西砸碎了一地。
  庞妃没有妥协。
  天亮了。
  皇家仪仗队里没有皇长子文举,庞妃娘娘说文举抱恙。
  文举呆呆地坐在郁秀宫寝宫的地板上,远远听见仪仗队起程的开道锣声,一声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累了,睡了,梦里,桃花开得正艳。
  梵音早早地来到了桃林,她手里拿着一块丝帕,上面绣的正是一枝逃花,她想送给他。
  等啊等,等啊等,望眼欲穿,不见伊人。
  桃花纷飞,落英缤纷,文举失约了。
  一晃,时间又过去了整整十个月。
  严冬虽已过去,春寒还是料峭,皇上新近又大病一场,虽已有所好转,但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御医劝皇上去温泉行宫疗养,四天后才能回朝,庞妃百般无聊,正在房内拿着手炉把玩,忽听宫女传报:“娘娘,内廷徐总管求见。”
  庞妃心念一动:“快传!”
  徐公公躬身进来,正要下跪,只听庞妃道:“公公免礼,赐坐。”随后摒退众人。
  “公公从温泉行宫来,可有什么消息?”庞妃抿一口热茶,徐徐问道。
  公公恭谨说到:“娘娘交代的事,小的一直留心,消息是有,不过……”
  庞妃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已猜到七、八分,遂开口道:“皇上还是觉得现在立太子为时尚早?”
  “那倒不是,”公公说:“皇上只是犹豫立大皇子文举,还是三皇子文浩。”
  的确,在众皇子中,只有自己的儿子文举和妹妹的儿子文浩出众一些,文举成熟稳重,文浩活泼开朗,但要光论文才,文浩略胜文举一筹。在性格方面,文举刻板,而文浩随和,各有千秋。如果庞皇后没有被打入冷宫,文浩将顺理成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地成为太子,而现今,庞皇后被废,自己是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妃子,文举当太子应该是没有悬念的。正因为如此,当初庞妃才狠下心来,设下毒计陷害妹妹。这次皇上温泉行宫疗养,没有带一个后妃,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判断皇上会与众大臣商议朝中大事,她已与朝中几位大人商议好,要几位趁机向皇上进言,劝皇上早立太子,并力荐文举。她已然料到皇上不会马上应允,但她没有想到,在皇上的心目中,太子人选竟不止文举一人,还有文浩。废后之子,理应没有资格当太子,而皇上为何还在大臣们力荐文举的同时因为文浩犹豫呢?究竟为何,皇上会有此念?
  庞妃进一步探询:“请公公明示。”
  “皇上对上回盛怒之下草率废后已有悔意,他认为以皇后的秉性,不应做出下蛊之事,尤其近日身体不好,人也有些多愁善感,常常念起以前跟皇后在一起的日子。想必是因为对皇后旧情难忘,难以割舍,故而在立太子一事上犹豫。”
  庞妃身子一震,心里波涛汹涌,如此看来,一旦皇上身体好转,不定就会彻查下蛊一事,她千方百计阻绕文举在皇上面前提起,先是威逼,后是利诱,文举都不肯做罢,最后还是以皇上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为由,才让文举答应待皇上身体恢复了再说。不能再挑起下蛊一事,不能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不能功亏一篑,她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无论如何,我的儿子都要当太子,做皇上!谁都不能改变!任何人都无法阻绕!
  她慢慢地平静心绪,开始酝酿下一个计谋。
  “大皇子,今天这么早就下课了。”宫女在同文举打招呼,庞妃透过窗户望去,见文举目不斜视,径直往自己房里去了。自从上次争吵之后,文举极少到庞妃房里来,他跟自己的母亲疏远了,庞妃不明白,只是一次不准他参加皇家祭祀而已,他为何会那样生气,更何况后来也没有再强迫他承认错误,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庞妃有些忿忿然,你娘我何时跟别人低过头,也就是你,才逼得我不得不妥协,都赢了,还绷着那副脸干什么?她哪里知道,祭祀对文举根本无足轻重,她的霸道令文举生恨,使他因此而失信于桃花之期,失约于清扬;她的强势,却又让文举认识到,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可以跟她抗衡,只能选择沉默和忍耐;但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对她蛮横无理、恶言相向终究是不对的;如果那天她不是那样决绝,他还是预备向她请罪的,可她的冷酷和不为所动真正伤了他的心,别人怎样对他都无所谓,可她不是别人,是他的娘亲,怎么可以那样对他?
  好象没过多久,气候就转暖了,眨眼已是农历三月,草木茵茵,满眼新绿,阳光明媚,冬衣也收入了柜中。
  庞妃坐在屋里,正为昨日皇上的话烦恼。昨日庞妃生日设宴,皇上酒过三巡,竟忽悠悠说了句“庞妃啊,细瞧你这眉眼,跟皇后长得一模一样,朕一喝醉,就把你当成她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谁说人一喝醉了就说胡话,庞妃宁肯相信酒醉心明。
  “你们都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庞妃说着就往郁秀宫外走去,路过文举寝宫时,用眼角余光一瞟,文举正在案头读书,她款款地走了出去。
  寂静的冷宫,冷清无物,阴冷潮湿,仿佛永远都照不见阳光。
  庞皇后正在绣一匹白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屋内亮了许多,风挟来了一些凉意,她听见了叮叮当当几声裙摆配环的碰撞声,缓缓地抬头,那门口雍容华贵的一个人,金钗玉簪,锦衣绣袍,熟悉的面容,庞皇后心里刺痛了一下,脸上的反应却好象连同冷宫的空气一样,都变得麻木不堪了。
  她缓缓地起身,走近,再走近,这一刻,她竟感觉恍如隔世,姐姐,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俯身下去:“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因为面前的这张脸,亲情早已冰封,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庞妃一怔。
  她瘦了,脸色苍白,配饰尽除,粗布旧襟,但是尽管如此,她的脸上并没有因此而显出冷宫之人常见的幽怨之神情,还是那样笃定淡泊,从容大气。
  庞妃不得不佩服太后的眼光,胜不骄,败不馁,这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果真让人折服,的确招人嫉妒。
  “妹妹好忍性,两年的清苦都没有使你颓废,依然保持了如此清奇傲骨。”庞妃由衷地赞道。
  “不是我好忍性,而是我无所求。”庞皇后不卑不亢地说。
  “妹妹还在生我的气,其实姐姐也是身不由己啊。”庞妃感叹,语气也颇有些无奈。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庞皇后叹了一口气,走到柜边,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庞妃见茶淡绿晶莹,举手端起欲喝,只听庞皇后说道:“贵妃娘娘不怕茶中有毒吗?”
  庞妃愕然,端起的茶复又放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气氛顿觉尴尬。
  庞皇后莞而一笑,执茶在手,问道:“浩儿好吗?”
  “他很好,”庞妃若有所思道:“他很聪明,文才属后宫第一。”
  “他是当不了太子的,”庞皇后忽然说,目光随即灼灼地直视庞妃,加重了语气:“因为他的母亲是废后。”
  庞妃不语。
  “你会加害于他吗?”庞皇后继续说,口气已变得有些咄咄逼人:“就象你最终还是把我卖掉了一样。”庞妃忽然就想起了往事,江南的故居,嗔怪的父亲,憨实的小妹,还有她,“妹妹,姐姐,一定不会让你被别人卖掉的”……她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卖掉妹妹的,怎么最后竟然会是她?!
  但只是一瞬间的难过,当她再睁开眼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文浩,文浩,是儿子文举前进路上一个最大的障碍,几欲除之而后快,不害他,可能吗?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一切尽收庞皇后眼底,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她慢慢走近绣架,抚摩着还未完成的绢面,斩钉截铁地重复一遍:“他绝不会成为太子的。”一仰头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缓缓转过身来,凄迷的目光突一惊悚,庞妃已目露凶光,抽出一把匕首,说时迟,那时快,对着她当胸刺下。
  庞皇后来不及叫出声,人重重跌倒,匕首没柄,血染前胸,庞妃的脸就在眼前晃动,那样熟悉而又那样陌生,她怆然道:“姐姐——”
  姐姐——
  这是谁在叫?又是在叫谁?如此的悲切,如此的绝望,庞妃惊觉,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嫡亲的妹妹庞绮云,而她叫的,正是自己,她是她的姐姐啊——
  我在干什么?我干了什么?庞妃看见了自己手中的匕首,看见了满手的血,她尖叫一声,惊恐地松了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鲜血的双手……
  庞皇后强忍疼痛向她伸出手:“姐姐——”
  庞妃如梦初醒,哀嚎一声扑上前去,拼命地用手去捂还在流血的伤处,庞皇后抓住她的手,摇摇头,悲哀地说:“没有用的。”
  庞妃悲恸:“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什么都没干,”庞皇后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记住,庞皇后是畏罪自杀。”
  庞妃呆住。
  庞皇后强打起精神,从怀里拿出一只翡翠镯子,对庞妃说:“姐姐,这是皇上送给我的,你把它交给皇上,什么也不要说,皇上睹物思人,必会更加恩宠庞家,姐姐也可凭此顺顺当当当上皇后,举儿也定可当上太子。”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事到如今,妹妹还在为自己、为庞家打算,怎不叫庞妃悲从中来,她羞愧万分:“你不恨姐姐吗?”
  庞皇后摇摇头,脸色更加苍白:“我不恨你,这么多年来,庞家的事都是你在尽心,我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在宫里,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一件也没为你做过,你们好歹就收下我这个心意吧,以后庞家还要依靠你。”话音未落,“扑”地喷出一口鲜血。
  庞妃低头嘤嘤哭泣,庞皇后想伸手帮她拭泪,手却无力,抬起又掉落。
  “姐姐,你不要哭,也不要内疚,其实,那杯茶,是真的有毒,我放了鸩毒。”
  庞妃再度愕然“为什么啊?”
  庞皇后凄然一笑:“我本想以自己的命换浩儿一命的,我跟你说过,浩儿做不成皇太子的,做不成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庞皇后想起儿子,涕泪双流:“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拥有平凡幸福的生活,那也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她的鼻子、嘴角都流出血来,眼光也开始变得迷离,骤然精光一聚,她幽幽道:“当年你不该硬拉我去看皇家祭祀,姐姐,你真的不该……”眼神渐渐涣散,握着庞妃的手从胸口滑落,只留下空空的一声叹息“浩儿——”
  庞妃心神俱裂,大脑一片空白,哭都哭不出来了。
  妹妹不傻的,她从来都不傻。
  她知道皇上对她旧情难忘,她大可以把翡翠镯子辗转交给皇上,让皇上还她清白,可她没有;她大可任由庞妃喝下毒酒,可她没有;她大可苟延残喘地活着,等待儿子为她雪恨,可她没有;她大可痛恨庞妃、诅咒庞妃,可她没有。
  因为她不单单是皇后,她还是庞绮云,是庞家的小姐,是庞贵妃的妹妹,是文浩的母亲,她不能不为他们考虑。如果真相大白,被打入冷宫的就会是姐姐,没有了能干的姐姐,在后宫,谁来为她设想?在朝堂,谁为家人担待?在将来,谁保浩儿平安?这些,她都做不来的,那么,她当皇后还有什么意义?最终被别人谋算,亦会连累家人、连累儿子。与其这样,她宁可牺牲自己,保全姐姐,不但如此,她还要将姐姐推上皇后之位,以姐姐的聪明,定能顾得周全。
  不能说她没有恨,但她恨的不是姐姐,后宫倾轧,强者生存,从来都是铁的定律。她在姐姐的庇佑下,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还曾母仪天下,知足了。她恨的,是这个无声吞噬生命激情,象坟墓一般的皇宫,埋葬了她所有的青春和希望,欢乐和自由。
  她多么希望,当年,姐姐没有强拉她去参加皇家祭祀,而她也坚持着不去,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的命运,或许又会是如何的平静安详?
  庞妃坐在冰冷的地上,将妹妹紧搂胸前,她把脸贴近妹妹冰冷的脸,摩挲着,眼里空洞地流着泪,嘴里断断续续哼着家乡的童谣:“小囡囡,听风吹,睡觉觉,不着凉……”轻轻地摇晃,仿佛回到了浙江知府里的光阴,她还是幼时的庞绮箩,在哄妹妹睡觉。
  门边投下一团黑影,庞妃抬起泪眼
  一双熟悉的眼睛,射出陌生、寒冷、阴鸷的光
  ——举儿——
  他一直跟着她
  他都看见了,听见了
  并且知道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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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册封庞后皇子戌边关 八年远征回宫立太子

  庞妃将玉镯交于皇上,禀告庞皇后自杀身亡。
  闻听庞皇后先是饮鸩,后是自刎,死状惨烈,皇上双手捂面,尽显凄然之态,良久不语。
  “皇上,妹妹她冤枉啊,”庞妃大恸;“请皇上允我彻查后宫,一定要找出始作俑者,洗清妹妹的冤屈。”
  皇上点头。
  四日之内,真相大白,原是集粹宫宫女翠枝,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偷了娘娘的首饰出宫变卖,被娘娘发现,为免责罚,先行陷害娘娘。
  皇上朱笔御批:凌迟处死。
  庞氏绮云,沉冤得雪,恢复封号。
  守灵七日,出殡之时,白幡遍野,孝服逾万,浩浩殇殇,普天同哀,备加荣宠,其规格竟等同于当年太后殡天。
  庞妃神色沉痛,眼泪一直就没有停过。
  妹妹,你的苦心,姐姐明白,要说你畏罪自杀,姐姐实难做到,人之已死,情何以堪?姐姐已害你一次,杀你一次,如何还下得了手在你死后还踩上一脚?
  姐姐实在是愧对于你,事情虽是姐姐一手策划,但你待翠枝不薄,她卖主求荣,罪责难逃,姐姐替你惩处了她。
  绮云,你安息了吧,生前姐姐委屈了你,死后姐姐要让你极尽殊荣。
  姐姐答应你,一定照料好庞家,照顾好浩儿。
  文举在皇后陵前先是冷笑不止,后是狂笑不已,形如痴怪,状似疯癫。
  姨娘,你身后竟比生前更多荣宠,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我娘好计谋,一石三鸟,既灭了翠枝的口,又向父皇展示了她的姐妹情深,顺便还恢复了你的名誉,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她就可入主东宫,她也一定会完成你未了的心愿,保庞家世代荣华。
  可是,你值得吗?你看看她,还在人前装腔作势,你再看看你的父兄,一个个虚情假意,你值得吗?
  你到底还是不如她,不如她狠!不如她毒!
  文举斜眼扫向庞妃,庞妃面容木然地望着文举,儿子的眼光是那样的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她终于意识到,这一战,她惨败,彻彻底底地输掉了妹妹,也彻彻底底地输掉了儿子。
  文举眼前一黑,往地下一栽,昏了过去。
  自此一病不起,昏昏沉沉,迷迷登登,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
  等他醒转过来,桃花已经开败,枝头尽绽新绿。
  皇家祭祀已过。
  他唤太监:“速去归真寺附近探查,找一名八岁的小女孩,闺名风清扬。”
  翌日,太监回报,查无此人。
  再找。
  几日后,太监再回报,遍寻百里,俱无此人。
  文举握紧佛珠,眉头凛冽:“饭桶,拖出去,砍了!”
  窗棂外,庞妃正好经过,闻言心中一颤
  举儿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为何变得这般,这般
  ——残——暴!
  郁秀宫内,皇上刚刚退朝,庞妃沏上一壶上好的龙井。
  “皇上,大皇子求见。”
  “宣。”
  庞妃纳闷,举儿来干什么?
  “父皇,儿臣听闻蒙古兵侵犯边境,扰我百姓,父皇已派杜少侯杜可为出征,儿臣想请求父皇,准许儿子随同出征。”
  皇上颇感惊诧:“你才十四岁啊——”似并无应允之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儿臣身为皇子,更应身先士卒。”
  皇上犹豫。
  “请父皇应允孩儿。”文举苦求皇上,眼光却投向庞妃。
  他在搬救兵,怪不得要趁皇上到郁秀宫来、庞妃在场的时候求见,举儿长大了,会耍心计了,庞妃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看破。当下心想,平息边境战火,对文举来说将会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能挣得战功,可保文举地位在众皇子中再无人能及,更何况戎马生涯,对他也是一种历练。于是,庞妃开口劝皇上:“让他去吧,这孩子向来对兵法感兴趣,就是没有实践的机会。就让他代您御驾亲征,以他皇长子的身份,定能鼓舞军心、民心,所向披靡啊。”
  皇上略一思忖,准了。
  文举脸上看不出兴奋,正准备退下。
  只听见皇上语气欢愉地说:“举儿,你先别走。你娘就要过生日了,可有准备什么礼物送给她?”
  文举面无表情地回答:“儿臣准备将尽快平息边关战火做为礼物送给母妃,希望她过一个没有争斗的生日,让百姓也恩泽她的福荫。”
  庞妃由衷地笑了,尽管她知道儿子说的是假话,但她还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因为儿子学乖了,懂得保护自己了,也学会了如何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学会了隐忍,明明讨厌她这个做娘的,表面上却装做什么事也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滴水不漏,叫人听着舒坦。
  她很满意儿子今天的行为和表现,将来他会是太子,甚至会是皇帝,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愈是让人无法琢磨,就愈是符合为君之道。
  皇上呵呵大笑,亲昵地拍拍儿子的肩膀:“不错,不错,至忠至孝。父皇也有一件礼物送给你的母妃,”他神神秘秘地一扬手,太监端上一锦盒,里面赫然摆放着
  ——凤玺——
  皇上正色道:“传朕旨意,即日起,册封庞氏绮萝为皇后,下月初八举行册封仪式。”
  庞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降临了。
  入夜,郁秀宫静悄悄的,昏黄的烛光下,文举正在清点随身物品,明天他就要替父出征。
  庞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默默地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
  文举知道她进来了,并没有搭理她。
  “明天就要走了,没有什么话要对娘说吗?”庞妃幽幽地问。
  手停住,背影呆了一下,转过来,低头道:“恭贺母后!”
  “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娘了?”庞妃幽怨地说:“母后也好,母妃也罢,都不是我真正想听的。”
  庞妃垂下眼帘,坐在床边,轻声问:“你是真心恭贺娘吗?”
  文举无言。
  “你很讨厌我,是不是?”庞妃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甚至不希望是我的儿子吧?”
  “母后多心了。”
  “你可能觉得娘虚伪,龌龊,狡诈,甚至狠毒,可是,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庞妃说到动情之处,眼里浮起一层雾花:“举儿,你变了,变得冷酷无情,不知道娘是应该为你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此感到悲哀。”
  “母后,时候不早了,请早些歇息吧。”嘴里虽然说着体贴的话,语气却依然是没有任何感情搀杂。
  这是在向我下逐客令了,她悲伤地想,我们母子竟变成了现在这样?庞妃失神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娘知道,你是为了躲开娘才要求去远征,娘,其实是舍不得你去的,也有的是办法可以留住你,但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娘预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只要你平安归来,就是给娘的最好的礼物。”
  背影沉默,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暗忽明。
  自冷宫庞皇后黯然辞世后,母子两人对所有的真相心照不宣,彼此之间都是不咸不淡。
  庞妃在儿子面前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她知道作为母亲的形象已在儿子的心目中轰然倒塌,文举对她的不屑和怨恨常常刺疼她的心,多少次,她还想象以前一样亲昵儿子,可是文举冷峻戒备的目光每每拒她于千里之外,让她望而却步。他可以排斥她,但她却无法做到不去爱他,不为他着想,因为他是她十月怀胎,并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是她的骨血,她所做的一切,全然都是为了他。
  文举好象是从那一天才真正看透他的母亲,这个与他血肉相连的女人,竟然用爱他的名义陷害自己的妹妹,残害无辜的人。别人是用怎样的一种方式长大,他无从知晓,可他却是,亲眼目睹了姨娘的死,亲耳听见难以置信的真相,在那样残忍和冷酷的一幕中骤然觉醒。在文举的心目中,爱应该是个多么温馨的字眼,可是展现在他面前的,却充满了血腥、无奈和无限悲凉。姨娘一心赴死,在宫中他再无知音,连亲生的母亲都是这样,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以相信?
  姨娘一点也没有说错,皇宫是天底下最大的坟墓,埋葬了所有的情和义。
  风中隐隐传来幽幽的一声长叹,竟似庞皇后的声音,文举恍惚又听见姨娘说:“举儿,听姨娘最后再跟你说一句话,不论你娘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要原谅她,还有,你要好好照顾浩儿,姨娘谢谢你了。”
  旌旗飞舞,校场点兵,王师出征在即,皇上、新后亲自送别。
  文举一身战袍,盔甲锃亮,目光严峻,端坐马上。
  喝一杯壮行酒,此去千里,茫茫塞外,风沙猎猎,金戈铁马。
  初八,皇后册封大典。
  庞皇后头戴凤冠,身着繁锦,接受百官朝拜。
  她盼了多少年,才登上这个高度,她想象过多少次,当总有一天登上朝堂之后,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她的心里有会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但是当她真正站在这里,她才发现,原来真是高处不胜寒,所谓的万人景仰,也不过如此。
  她俯视着跪拜的朝臣,再仰望广袤的苍穹,忽然就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她扶了扶凤冠,又摸了摸风袍,竟有些心虚气短,想起冷宫之中尽管脸色苍白,配饰尽除,粗布旧襟,却仍是笃定淡泊,从容大气的妹妹,自愧不如。
  庞皇后对着天际默默呐喊:
  绮云,你看见了吗?姐姐做到了。
  可是,妹妹,在姐姐心里,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皇后。
  前线传来捷报,大军屡次歼敌,两年之内,辗转边境千里,将敌军重创,赶出边境。
  王师回朝,皇宫沸腾。
  庞皇后匆匆来到朝堂,往大殿窥探。
  殿下将军全是一色装束,又都是面向皇上,背向大门,庞皇后只能望见背影。
  好不容易退朝,将军们退下,庞后逮住一人,大皇子在哪?
  来人回话,皇子受了伤,暂还在万里之外的边关营中静养。
  他受伤了,庞后心乱如麻。
  几个月后,安国侯杜可为上书,要用两年时间帮助边境百姓重整家园,恢复商贸,而边关尚有零星敌军骚扰,要增拨驻军,皇子文举执意留下与将士们共进退,因此,在敌军未彻底清除之前,他陪同皇子镇守边关。
  这一驻守,又是四年。
  边关平静,百姓安居乐业,通商达贸,欣欣向荣。
  在大皇子文举离宫八年后,皇上召其回宫,以其战功卓著为名,封为太子,时年二十二岁。
  集粹宫,庞后坐立不安,一会说茶凉了,一会又说茶烫了,文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姨娘,你不是老教我凡事都要沉得住气,我求您了,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好?”
  “好,好!好!”庞后这才停下来,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文浩又笑:“您放松点,行不行?”
  庞后换一个姿势,说:“这样,行吗?”
  “您又不是二八佳人,要去相亲,只是见儿子嘛,”文浩端详着她的脸,忽一下严肃地说:“眉毛没画好。”庞后慌忙去照镜子,却听文浩嬉皮笑脸道:“跟您闹着玩的。”庞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文浩做个鬼脸,又自顾自折腾去了。
  庞后望其项背,苦笑着摇摇头,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开起玩笑来没有个边。
  自庞皇后去世后,庞后就将文浩接到自己身边,悉心教导,她要将对妹妹的亏欠全部补偿给外甥,再加上文举不在身边,她便把一腔母爱全部倾注到了文浩身上,文浩对她也甚是亲昵和依赖,多少抚慰了她那颗被文举刺伤的心,弥补了她心中的一些遗憾。
  庞后教子本是严厉苛刻,奈何文浩开朗调皮,经常被弄得哭笑不得,时间一长,庞后反被他影响了,性情也随和了些。
  忽听宫外太监传唤:“皇上驾到!皇太子驾到!”
  “终于来了,”庞后喜不自禁,催促文浩:“别玩了,接驾。”
  皇上进来了,身后紧跟着一伟岸男子,身着盔甲,腰挂长剑,披一暗红色斗篷,剑眉横立,目光锐利,面容坚毅,棱角分明,身板挺拔,英姿飒爽,虽是风尘仆仆,却毫无倦意。
  “举儿”庞后眼睛一亮,激动地冲上前去,连给皇上行礼都忘记了,一把搂住盔衣人:“你可回来了,娘想你想得好苦啊——”喜极而泣。
  这是她朝思慕想的儿子,长大了,长高了,黑了,壮了,成熟了。
  文举跪下,声音洪亮:“母后,请恕孩儿不孝。”
  “平安回来就好。”庞后连连点头,用丝帕拭泪。
  “这是喜事嘛,何必搞得哭哭啼啼的。”文举抬头一看,母后身边还有一位兰色锦袍男子,儒雅俊秀,玉树临风,丹凤的亮眼正眯眯地对着自己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文浩”,文举惊喜地叫道:“你长这么大了”,一把抱住他举起来:“是不是还喜欢晚上躲在被窝里吃瓜子啊?”
  文浩脸一红:“吟诗作画时间都不够,哪有工夫磕瓜子。”
  “呵呵,你还会吟诗作画,让我这个粗人也拜读拜读。”文举逗他。
  皇上微笑:“举儿,你还不知道呢,浩儿的才学可是宫中第一,这可都是你母后教导有方,两个孩子,一个文韬出众,一个武略超群啊。”
  文举的眼光迅速从庞后脸庞上扫过,目光复杂深邃,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文浩,领我去瞧瞧你的墨宝。”
  文浩拉了他,走到桌边,桌上正摊着一副墨迹未干的丹青,一树艳丽的桃花,清清浅浅,白白粉粉,像一段迷蒙的记忆,仿佛只要不小心,轻轻碰一下,就会在你凝神一迟疑中,一瓣一瓣飘然落下。画旁还题有一首诗,是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画得灵动,诗词配得恰当。
  “好,真是绝妙”,文举由衷地赞叹:“不愧是后宫文才之最啊。”
  他复又看一眼画,竟在悄无声息中被拨动了心弦
  桃花,桃花!桃花——
  他蓦然想起了归真寺,皇家祭祀,桃花林,桃林之约,还有
  ——清扬,雪白裙裾飞扬的风清扬
  他又触及到了手腕上的佛珠,耳畔传来清扬的浅笑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现在几月了?”文举突问。
  “二月初十。”文浩随口回答。
  “什么时候皇家祭祀?”
  “早着呢,还有差不多两个月。”
  是了,他想起来了,第一次和清扬相见,她不是吟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吗?我怎么忘了。
  皇家祭祀,文举眯缝起眼睛,陷入了沉思,八年了,她该有十六了,我还能见到她吗?她还会是一袭白纱衣,一样纯洁清新吗?

  第八章 河畔放灯二女芳心动 佛院惊艳文浩始倾心

  三月三,清风凉夜,凌宵河畔,热闹非凡。
  一年一度的放灯节,据说将心愿许下,再放下花灯,能一路漂下不沉者,必能达成所许心愿。
  于是,很多人循旧俗来到凌宵河畔,三个一群,五个一堆,邀亲结伴,尽布河边两岸,悉数前来放灯。夜幕中黛色的凌宵河无声地流过,星星点点的花灯缓缓远去,载走无数人的期盼。
  “冰儿,准备好了吗?”
  柳树下,几名家丁簇拥着两位小姐,那淡黄裙缕的小姐正在唤丫环。
  “妹妹,不要着急,时间还早呢。”另一淡绿衣裳的小姐柔声道。
  两位小姐都生得唇红齿白,淡绿衣裳的小姐是姐姐,恬静怡人,娇声柔媚,淡黄裙缕的小姐是妹妹,星眼流转,快语伶俐,这正是大学士林展衡之女,大的叫林幽静,小的叫林幽香。两姊妹也是来放灯许愿的。
  “姐姐,你许的什么愿啊?”幽香嬉笑,探询姐姐心事。
  幽静抿嘴一笑,别过头去。
  “告诉我啊”,幽香不依不饶,拉扯姐姐的衣袖。
  幽静轻轻拨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问:“那你又是许的什么愿啊?”
  幽香狡黠一笑:“我许让姐姐嫁一如意郎君。”
  幽静脸色绯红,佯装生气,扬手做就要打她状。
  手始扬起,没有落下,竟不动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珠一动也不动,竟是呆了。
  幽香正抬脸起来让她打,见她这副模样,好生奇怪,歪头一望,樱桃小口半张,竟也呆了。
  如玉带上缀珠的凌宵河上,缓缓驶来一艘官家篷船,挂两排红色纱灯,船舷肃立随从数人,船头站两翩翩少年,绿袍的那一个儒雅俊秀,玉树临风,手拿一折扇,正面有微笑,目光注视河面花灯,另一个紫袍的俊朗严肃,英姿勃勃,斜挎一宝剑,双手背后,正屏气凝神,远眺前方。
  船缓缓从眼前滑过,两姊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着河水,又是好一阵发愣。
  幽香瞥见花灯,心中一念,伸手去拿,想着再放一个,再许一个心愿,却碰着了姐姐的手,原来幽静也是同样举动。
  两人默默地放下花灯,又站起身目送花灯顺流而下,心里暗暗祈祷不要下沉,只望得眼睛发酸,花灯不见,方才作罢。
  幽静已不同来时的欢愉,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还是幽香机灵,赶快唤来家人:“速去打听刚才所过之船,船上之人为何家公子?”
  上得马车,幽香见姐姐一直不曾开腔说话,于是感叹:“真是豪气冲天啊!”只听姐姐道:“应该是气宇轩昂。”
  幽香不服气了:“我说的是穿紫袍的那一个。”
  幽静也有些恼了:“我说的是穿绿袍的那一个。”
  言毕两人面面相觑,先后扑哧一笑,俩下心知,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事,同时也都弄了个面红耳赤。
  正尴尬时,家丁在车帘外回报:“小姐,打探清楚了,那船是安国侯王府的,船上之人,穿紫袍的是皇太子,另一个是三皇子。”
  “三皇子……”幽静喃喃地念叨,又陡添心事,怎么他,竟是皇子呢?
  “原来他就是镇守边关刚刚回朝的皇太子啊”,幽香喜孜孜地想,好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眼珠一转,刚刚潮红退却的脸,复又涨红了。
  马车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得、得”的马蹄声,和“咕噜、咕噜”的车轮声。
  幽静忽然开口问:“妹妹,你说,放灯许愿真的灵吗?”
  “应该灵吧,不然,怎么大家年年都来呢?”幽香期期艾艾地回答,她知道姐姐担心的是什么,放灯许愿真的灵吗?她也不知道,她也希望灵,可是,他是皇太子啊——
  放灯许愿真的灵吗?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深的惆怅。
  安国侯王府,杜可为正与皇太子文举和皇子文浩举杯畅饮。
  “来来来,文举”,杜可为连忙改口:“太子殿下恕罪,该死,该死。”
  文举一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必拘礼,更何况侯爷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文浩诧异:“怎么……”
  杜可为豪爽地一摆手:“区区小事,不提也罢。喝酒!”
  “侯爷救了我两次”,文举悠悠地说起了往事。
  月黑风高,按照既定的计划,对蒙古兵营进行偷袭,一举烧掉敌军粮草给养,这是文举首次冲锋陷阵,自是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烧掉粮草之后,敌军乱作一团,文举想趁机给予敌军致命一击,于是不顾事先杜可为“得手后速速撤回,不可恋战”的劝戒,竟私自率一小纵队径闯主营,意图擒拿主帅。主帅岂是那样容易擒拿,马上便被敌军将领发现,杀将起来,敌人蜂拥而至,文举等人奋勇搏杀至凌晨,体力渐渐不支,正当腹背受敌,陷入困境之时,忽听周遭喊杀声震天,杜可为率援军杀到,将满身血污,身竭力尽的文举救下。
  这一仗虽然险胜,却伤亡惨重,毕竟是与敌正面交锋,伤亡愈千人。
  文举虽身为皇子,身份尊贵,还是因为擅作主张被杜可为责罚四十军棍。
  “想那些因我轻率行事而送命的将士,惭愧啊——”文举仰天长叹一声,猛灌一口酒。
  文浩替他把酒斟满,怆然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策马入密林,将纵队分散开去,寻找刚刚率部突围的蒙军猛将乌拉干奇,人常言,穷寇莫追,更何况这乌氏乃蒙古第一勇士。文举匹马,一路细细搜寻,猛见林中身影一闪,策马狂奔,他急追数十里,那人从马上急跃而下,回身一蹲,抽刀横向,竟将文举的坐骑——枣花马两前腿生生斩断!
  文举跌落下来,脚踝受伤,还未及起身,刀已劈头砍下,文举提剑一挡,剑竟被砍断,一刀劈中左肩,登时血流如注,文举挥舞断剑,刺入乌氏腹部,乌氏奋起挥刀,再伤文举大腿,两人杀得昏天黑地,两眼血红,一番殊死拼搏,眼见文举渐落下风,乌氏大吼一声,竭力照文举临腰一斩,就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千钧一发时刻,杜可为赶到,一软鞭甩过,卷起乌氏的刀,抛向天外,人挂马上侧身一刺,剑锋穿透乌氏身体,乌氏血溅当场,登时毕命。
  文举当时亦是九死一生,情况危急,杜可为将他横放马背,火速回营。却又在途中遭遇小股敌人伏击,战马被射杀,杜可为身受重伤,为保住文举,拼死背着他一路踉跄,留下斑斑血迹……
  远处已可见营地,却再也走不动了。
  不能就这样倒下,危急时刻,杜可为灵机一动,取下配箭,拼尽全力往营中一射,一头栽倒——
  箭“嗤”的一声飞过守营兵头顶,“嗔”的一声扎入旗杆。
  营兵大骇,循着箭射来的方向,将两人救回。
  文举述说着往事,面无表情,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闲话家常,文浩听着只觉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冷汗连连。真是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我以为我是活不成了。”文举又猛灌一口酒。
  文浩怀着敬畏的心情看了文举一眼,想起了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为皇兄历经生死,最终可全身而退感到庆幸,可是文举的脸上仍是无喜无忧,性命攸关的好象是别人的事。
  杜可为起身给他添酒:“是啊,当时我们都以为太子殿下是难过此关了。殿下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色,昏迷了整整五天,我们都已经考虑准备给皇上起草奏折了,殿下居然如有神助一般,挺过来了。”
  文举垂下眼帘,望着手腕上的佛珠,思绪又飘回了那劫后余生的时刻。
  当时,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
  在浑浑噩噩中,他思绪飘飞,仿佛灵魂已然出壳,置身于一片暗灰色的水气氤氲中,他不知该往何处走,是进还是退?
  犹豫间只听“铛”的一声,浑厚悠长,象是寺院里的钟声。
  他摸索着往钟声的方向走去,只听脚下又是“铛”的一声,俯身定睛一看,一把剑,寒光四射。
  他正要伸手去捡,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地说:别捡!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象以前曾在哪里听见过?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亲切,好象是一个可全身心倚重的故友?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他想找到这个说话的女人,正待回头张望,那声音又清晰地说:别回头!一直往前走!
  尽管有所怀疑,他还是听了她的话。
  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面前出现了一张门,他犹豫片刻,推门而入,一座庄严的庙宇立在眼前,“大悲殿”三个字赫然在目。
  他再往前,走进殿中,地上一串佛珠。
  他捡起来,见佛珠上刻有“亦严亦慈,不离不弃”八个字,凑近一闻,还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
  他惊觉,这不是我的佛珠吗?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阵遥远的、轻盈的笑声,正是刚才的那个女声。
  然后,他醒了,就这样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间。
  一时席间陷入沉默,杜可为忙活跃气氛:“两位殿下,今日是放灯节,来时想必在凌宵河上看见了不少的心愿花灯吧,来,大家也来为节日干一杯!”
  文浩也连忙接上:“皇兄,弟弟我佩服,为你匹马戍梁州的豪气干一杯!”
  “好,那我就为侯爷的款待,还有,为我皇弟吟了一夜的诗干杯!”文举也端杯。
  三人开怀畅饮。
  皇上决定今年的皇家祭祀由文举主祭,文举则安排文浩先去归真寺接洽。
  一大早,文浩便前往归真寺。
  晨蔼中的归真寺安静祥和,庄严肃穆。
  寺院里的晨钟当一声破空而来,当——当——当,沉重悠长,震响了长空,划破了雾蔼。所有的僧人,都穿着铁灰色袈裟,分成两排长列,鱼贯的朝大殿走去。
  然后,诵晨经的声音从诵经堂沉厚地扬散出来,不高不低不卑不亢,文浩在那一刻,竟忘掉了自己,只觉安宁动人,好似人从里到外都被彻底洗涤了一遍,神清气爽。
  他在诵经声中穿行,不知不觉走到了藏经阁。
  只听一个平静又略带几分警肃的女声:“你该去诵晨经,不然会受责罚的。”
  文浩抬头,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一袭雪白的衣裙,正背对着他在翻看经书。
  他纳闷,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女人?
  见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去,女人转过身来——
  文浩惊呆
  ——天——
  这难道会是人间的女子吗?
  纯净圣洁,仙风道骨,冰肌雪肤,秀目樱唇,目光坦荡,正气凛然,清傲威严,自有一种超凡脱俗、不可侵犯的气度。
  文浩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眼里只有一个她,
  她
  ——真美
  这女子安静地注视着他,缓缓道:“你是何人?藏经阁禁地,还不速速离去。”
  声音柔和,却隐含不可抗拒的威严。
  文浩失了三魂七魄,
  “你是谁?”他直直地问,
  “你问我是谁?!”女子诧异,复而嫣然一笑:“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言毕飘然而去。
  “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戒身大师在禅房等您,随小僧来吧。”一僧人匆匆请禀,将文浩拉回了现实之中。他心有不甘地往藏经阁里望去,空无一人。
  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难道真是仙女下凡?
  文浩这么想着,便问僧人:“你们寺里可曾发生过菩萨显灵的事?”
  僧人纳闷:“菩萨显灵?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文浩“恩”了半天,才说:“比如说仙女下凡之类的事。”
  僧人只觉好笑,便问:“殿下何来此种奇思妙想?”
  文浩不悦:“什么奇思妙想?我刚刚在藏经阁明明见到一个仙女。”他生怕僧人不信,就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我没骗你,在藏经阁里,雪白的衣裙,美得惊心……”
  僧人恍然大悟:“殿下搞错了,那不是什么仙女,是小僧的师叔祖,也就是戒身大师的小师妹,您可以叫她梵音大师。”
  文浩一愣,转而意味深长地一笑。
  原来你叫梵音啊——
  竟让我惊为天人。
  事情都办完了,文浩告别戒身大师。
  出得寺门,心中怅然若失。
  梵音,能否再见你一面?
  一路走下山来,郁郁寡欢。
  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空灵清远,回味绵长。
  文浩心中惊叹,山野之中,竟有如此高雅曲律。
  循声找去,只见青翠竹林中,站着一曼妙背影,雪白裙裾,手执一长笛,天籁之声正是从此传出。
  “梵音——”文浩脱口而出。
  笛声骤停,谁人这样大胆,竟敢直呼我的名讳?
  梵音缓缓转过身来,眼角余光瞟文浩一眼,原来是早上那目瞪口呆的公子。
  孟浪之徒,扰我清净。
  回身便走。
  “站住,堂堂皇子殿下屈尊与你说话,胆敢如此无礼。”随从已经喝斥起来。
  身影再次缓缓转过来,目光甚是倨傲,神色满不在乎。
  皇子,那又如何?
  文浩制止随从,上前拱手一礼:“小王对属下管教不严,请梵音小姐见谅。”
  梵音脸色稍稍缓和。
  文浩真诚一笑:“小王也粗略懂一点音律,能否有机会与小姐切磋一二?”
  梵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迤俪而去,文浩不由得感叹: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决定,明天再上归真寺。
  理由嘛,他狡黠一笑,皇家祭祀的差事,不是还没有办完吗?
  雪白的身影,纯净的面容,一闪而过——
  顷刻间网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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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举止唐突文浩遭捉弄 诚心相交梵音改成见

  第二天,文浩一大早又来到了归真寺。
  山间晨雾蒙蒙,把一切景物都隐没其中,飘渺似仙境一般,文浩拾阶而上,锦袍也被染得有些湿润了。
  忽听一阵声响,是谁惊起了群鸟?屏气细听,依稀在竹林西北角传来“嗖、嗖”的剑声。
  谁人如此勤奋,这么早便来练剑?
  文浩过去一看,雪白裙裾飘飞,一柄宝剑如游龙戏水,上下翻飞,剑气飒飒,倩影如幻。
  那不是梵音么?
  “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景只应天上有啊。”文浩忍不住拍掌叫好。
  “放肆!还不快走开!”一桃红衣裳的丫环气冲冲地拦在面前,伸手就要推搡文浩。
  “素英,退下,不得无礼。他是皇子。”
  素英讪讪地退到梵音身边。
  梵音收起宝剑,心中有点不悦,枉你身为皇子,身份高贵,怎么居然也有纨绔子弟一般的轻薄口气。
  文浩忙说:“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
  梵音依旧脸色如霜,也不多说什么,抬脚要走。
  文浩急了,叫道:“梵音,昨日不是约好切磋音律吗?”
  梵音冷笑,谁人昨日应允了你?自作多情。但又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说,晚些时候请殿下在此等候,匆匆离去。
  文浩高兴极了,一早在戒身大师那敷衍了一下,就又来到了竹林。
  左一等,右一等,梵音一直没有来。
  就这样,从清晨等到晌午,等到下午,眼见已到黄昏了,梵音还没有来。
  这边佛唱阁,梵音在看书。
  素英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小姐,那个皇子不会真的去那里等你吧?”
  梵音淡淡一笑,头也没抬:“我只说让他等,又没有约定具体的时间,如果他是聪明人,一想就能明白,那只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而已,岂能当真?”
  “可是,”素英思索着说:“我看那皇子,虽是聪明人,却有点憨憨傻傻的,保不定他真的会去等呢?”
  梵音抬起下颌,略一思忖:“你去问一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寺里的?”
  素英出去了。
  一会回来,说皇子只在寺里呆了一小会,很早就离开了。
  梵音又吩咐:“那你去竹林看看。”依旧是头也没抬。
  素英领命,出去了。
  竹林里,文浩正在傻傻地苦等,
  随从劝他:“殿下,已经这么久了,她不会来了。”
  “殿下,她说晚些时候请殿下在此等候,也没说晚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可是等了一整天了。”
  “殿下,不如我们回去吧。”
  “殿下,您两顿都没吃了。”
  文浩盯着即将落入山涧的夕阳,坚定地说:“她一定会来的,她说让我在此等,我就在此等,或许她现在走不开,忙完了自然会来。”
  说完便不再言语。
  随从都知道皇子吃了秤砣铁了心,十头牛都拉不回,都不敢再劝了,也都静静地呆站着。
  竹林里,素英桃红衣裳一闪。
  “小姐,你看,这可怎么才好啊?他还真的在那里傻等呢。”素英的脸上有些焦急的神态:“看样子,他今天决计是不会走了。”
  梵音仍在看书,她淡淡道:“天黑了,他自然就会离开。”
  素英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
  天黑了,素英来报,文浩依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没有任何表示。
  夜深了,该就寝了,素英再报,文浩仍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第二天凌晨,梵音刚刚起床,素英来了,神色踌躇,欲言又止。
  梵音看她一眼,不说话。
  素英悄悄拿了馒头,来到竹林。
  文浩正倚靠在竹干上,双眼微闭,听见响动,猛然睁眼,见是素英,眼里一抹失望,目光也随即黯淡了下去。
  “殿下,您一天都没进食了,吃点馒头吧?”素英劝他。
  文浩摇头,复又象想起了什么,满怀希望地问:“是你家小姐叫你来的?”
  素英摇摇头,叹口气:“殿下,山上晨雾湿气太重,您还是回去吧。”
  文浩不语,又闭上眼睛。
  见他如此执着,素英更是不忍心,只好以实情相告:“我家小姐是不会来的,您这样,等也是白等。”
  文浩还是不动。薄雾中俊秀的脸上,沾染了一层水汽,稍显苍白,写满了失落。
  看着这张忧伤的脸,素英顿生怜悯,他是个皇子啊,身份何其尊贵,想他长这么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也只有我家小姐,清傲也就罢了,心肠也真有这么硬,一点情面都不讲,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越来越象她八师兄戒身大师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素英沉思一会,问:“殿下是不是见到小姐就肯离开了?”
  “恩”,文浩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文浩一听,精神振奋。
  只听素英道:“您是皇子,可以去找戒身大师,那小姐就……”
  话未说完,就被文浩打断:“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如此小人的龌龊勾当,我历来不齿。”
  素英也生气了,我好心为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反倒还来教训我,说我龌龊,还是小人?!她愤愤然地起身,气冲冲地走了。
  “一大早,你跑到哪里去了?”梵音猜到素英干什么去了,等她前脚刚进屋,立马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素英低头不语,胸口剧烈起伏,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跑得太急所致,还是被气得要死所致。
  梵音将她从头顶扫视到脚底,见她鞋上有些许的泥巴,还有一些碎碎的竹叶屑,心中已然明白,又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忍不住想笑。瞟一眼素英,满脸通红,窘得都快要哭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边笑着,那边素英的眼泪象决堤的洪水,一边痛痛快快地哭着,一边狠狠地数落,将送馒头,出主意,被反责的事情一古脑地倒了出来。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梵音重复一句,似有所触动。
  莫不是我看错了他?
  藏经阁初见,翩翩风度,倒不失为一位俊雅少年,虽然言辞唐突,却也呆痴得有几分可爱。竹林再见,竟贸然直呼我的名讳,显得颇为无礼,更可恶的是,其随从态度骄横,惟恐他人不知面前之人是身份尊贵的皇子,想必也是平时少有管教、仗势欺人之辈,下人尚且如此,主人又岂会是谦谦君子?昨日清晨,正专心练剑,又被他无礼打断,还乱吟什么“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景只应天上有”,如此轻薄好色、腹中空空、不学无术之徒,还妄想与我切磋音律,无非是想借机接近与我,纵是皇子,那又如何?懒得与他周旋,浪费我的时间。
  但是,刚才听素英所言,却也是有几分铮铮傲骨。
  心念一动,取了长笛,往竹林走去。
  就冲这一句“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去会他一会。
  竹林里,文浩背靠竹竿,屈膝而坐,将头埋在胳膊肘弯里,身影显得颇为无奈和无助。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是不论等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她为何不理会我呢?藏经阁里还见她嫣然笑容,转瞬就变得冷若冰霜,是因为我是皇子吗?还是因为我的唐突,抑或是下人的无礼?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雪白裙边,莲步轻移,抬头一看,是她来了——
  文浩缓缓地站起来,梵音在距他一米处停步,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无言中。
  真是你吗?梵音,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吗?我等你等得好苦——
  文浩心中狂喜,却无语梗慨。
  梵音默默不语,将长笛递给他。
  你不是要与我切磋音律吗?
  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如若发现你是在诳我,别说等一天,你就是在这里等上一辈子,也休想再见我一面。
  ——即便,你是皇子。
  文浩接了长笛,轻靠唇边,长气一吁,高山流水呼之欲出。先是小桥潺潺流水,伴有小鸟娇啼声声,而后视野渐开,仿佛一长长的画卷被徐手展开,眼前豁然开朗,青山高昂,流水奔涌而下,声势浩大,雷霆万钧,转而百川入海,一坦平洋,彩凤飞翔,雍容大气,安宁祥和。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此时太阳也刺破了晨雾,将金缕霞衣披挂在青翠竹林,映照着文浩全神投入的年轻脸庞。梵音沉醉于音律之中,半晌,才缓缓说道:“好一幅磅礴江山画卷,真可谓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小姐过奖了”,文浩含笑说:“可惜比起小姐的笛声少了几分灵动。”
  “不过,多了几分气势。”梵音赞许。
  两人相视而笑,一曲高山流水,拉进了彼此的距离。
  “可惜,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文浩感叹一句。
  “你很寂寞吗?”梵音看着他,捕捉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落寞。
  “我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他们从来都不懂我。”文浩怅然道。
  梵音一惊,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多年前,有一个人好象也说过,是他吗?是桃林中那个叫文举的小哥哥吗?当时,她回答他说,“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而文举也答应她,“明年祭祀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我——”
  可是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他再也没来过。
  眼前的这个人,会是他吗?
  梵音突然问:“你去过桃林吗?”
  文浩猛然一下被问得莫名其妙:“桃林?什么桃林?小姐说的可是山脚下的桃林?”
  梵音心一沉,再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又望望他双手腕,不禁摇摇头。
  他不是,不是文举。
  “你怎么啦?”文浩见梵音眉头紧皱,关切地问。
  梵音沉默。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忽听林中传来呼救声。
  梵音身行一动,飞快地往积水涧奔去。文浩紧随其后,随从也呼啦啦跑起来。
  临涧一跳,雪白身影优美地滑入水中,不几时,便将人捞了起来,原是一贪玩的小孩子,去攀摘野花,不慎掉入山涧。幸亏救得及时,没有受伤,只是惊吓过度,呛了几口水。等到孩子惊魂已定,梵音轻言细语嘱他早点回家换衣服,不要让家里人挂念。孩子却纽扭捏捏,不说话,也不肯走。梵音奇怪了:“还有什么事吗?再不回去换衣,你会感冒的。”旁边的孩子门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他还要去摘那个花的。”
  “他娘病了,他要去集市卖花,给他娘买药。”
  “今天是他娘生辰,他想把那株兰花送给她。”
  顺着小孩子们手指的方向,那山涧上,瀑布不远处,确有一株兰花,白白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望着那陡峭的岩壁,文浩倒吸一口凉气,那么高,又湿又滑,怎么去人啊?他蹲下身,掏出一锭银子,对孩子说:“上面很危险的,要是你出事,你娘不是更担心?拿着这点钱,另外给你娘买别的生日礼物吧。”
  孩子摇摇头,也不接他的银子,还是远远望着那株兰花出神,喃喃念叨:“我娘她就喜欢兰花。”
  文浩见状,一时也无计可施。
  梵音感叹:“真是个固执的孩子,我帮你完成心愿罢。”言毕执着花铲,登上山涧平台,将竹竿折弯,准备借着弹力上到山涧。文浩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制止,却见梵音已经腾空,借竹枝的弹力,加上轻功,一跃攀挂在山涧突出的石块上,动作连贯,一起呵成,众人都欢呼一声。梵音一只手紧紧抠住石壁,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挖下兰花,刚刚团住根部,突然脚下一滑——
  “啊!”众人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她骤然跌落潭中——
  文浩急了,抽身就往潭里跳。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潭面急剧颠簸。
  未几,一只手举着兰花,伸出水面,梵音徐徐从水里探出头来,随后,文浩也浮出水面。
  小孩子们雀跃,众人都鼓起掌来。
  梵音从地上又拢了些泥土,将花根捂实了些,交到孩子的手上,温和地说:“收好了,回家去吧。”
  “等一等”,文浩从地上拾起孩子的花篮,将孩子早上采的花搂出来,把花篮还给他,又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这些花我都买了,早些回去陪你娘过生日吧。”
  目送着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开,文浩深有感触地说:“真羡慕他,还有娘可以孝敬。”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过世得那样早,让他连孝敬的机会都没有,心中难免有些感伤。回头正好碰上梵音幽深的目光,文浩自嘲地一笑,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梵音这才想起,自己一身湿答答的,被山风一吹,寒意透骨。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衣裙,用双手揽了揽自己的胳膊,蓦的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了肩上,她抬头,迎上来的是文浩深沉关切的目光。
  她脸上一红,紧退一步,将披风取下,交还文浩,匆匆走了。
  文浩拿着披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呆立。
  梵音——
  刚才所见,明明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
  转瞬之间,怎会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殿下,殿下。”随从轻唤,递上文浩遗落的长笛。
  文浩从冥思中惊醒,拿起长笛。
  这是梵音的长笛,笛端悬挂一白色长穗,笛如其人,见笛如见人。
  他深吸一口气,随从们七手八脚地给他披上披风,簇拥着下山去了。
  梵音回到佛唱阁,沈妈见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担心她感冒,来不及问她原因,急忙打了热水来给她泡澡。梵音泡在澡盆中,闭目沉思。
  耳畔传来那一曲高山流水
  脑海浮现他那关切的眼神
  今晨发生的一切在头脑中一一闪现而过
  披风上肩的那一刻,怎么我竟会脸红?
  不应该啊——
  梵音皱眉,手触及到胸前挂着的玉指环——
  文举,你为何要失约?
  我等你整整八年,
  你,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吗?
  儿时的面容已经模糊,只有那一句:“明年祭祀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我”经常在耳畔想起,还是那么清晰。
  我多么希望,遇见的人是你啊——
  叹口气睁开眼,抬头看见前方头顶的匾额,师父手书的几个大字严正工整“息心止步”,梵音猛然一震,
  ——息——心——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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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屡遭冷遇痴心不悔改 见面不知故人擦肩过

  文浩第四天又来到了归真寺,直接来到佛唱阁找梵音。
  大门紧闭,问旁边的僧人,只说出去了,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
  文浩悻悻而归,心中烦闷,也不愿早点回宫,支开随从,一个人在山上瞎逛。信步走到竹林,想起与梵音的几次相遇,心中涌起别样的感觉。
  忽见竹林中桃红身影一闪,
  素英?!
  梵音不是出远门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文浩快步追上去,只见素英提了一包袱,疾步如飞。他一路紧跟,走了三、四里路,来到昭山后山,最后见素英进了一小院。他一闪,也跟进去。
  梵音正在院落里绣花,看到素英回来,问到:“都拿来了?”
  素英回答:“是的,小姐要的书,一本也没有落下。”
  梵音打开包袱,仔细翻看了一下,确信无误,才又回座绣花。
  “小姐,你真打算在这里长住啊?”素英问,停顿一下又说:“其实你用不着躲着他的,看他一表人才,也不是个坏人,好歹人家也是个皇子嘛。”
  “你在说什么?”沈妈忽然插进来,严肃地说:“小姐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你不要多事。”
  “我没有”,素英撇撇嘴:“回去拿书的时候,听寺里僧人说,今天他又去了呢。”随后对沈妈吐吐舌头,又说:“小姐,看样子,他对你真的是一往情深。”
  梵音眉头微皱,迟疑间,拿针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复又再绣。
  素英不依不饶地说:“小姐,我觉得你们俩很相配呢。那天我路过禅房,听见戒身大师他们在谈论他,说他文才出众,在宫中是无人能及的。”
  沈妈摆摆手,把素英赶走,在梵音身边坐下。
  “小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沈妈轻声问。
  梵音不语。
  “孩子”,沈妈轻声规劝:“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梵音低头,淡淡地说:“这些事自有师父、师兄做主。”
  沈妈试探着说:“他可是皇子啊,嫁给他,可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呀。”她实在希望梵音能有个好归宿。
  梵音勉强一笑,垂下眼帘,幽幽说道:“沈妈,你以为他真会娶我做王妃吗?”
  沈妈闻言,脸上晴转多云,也是神色黯然。
  没有显赫的家世,更无高贵的出生,那么多名门淑女,她算什么?纵使娶她,也不过是个小妾,过个三五年,还不是弃若敝屣,那样的生活有意义吗?荣华富贵也好,锦衣玉食也罢,端的还不是行尸走肉。
  “可是,你也用不着躲着他呀。”沈妈心疼地说:“既然不可强求,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相见不如不见。”梵音深沉地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他老来找,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啊。”沈妈心里很为梵音难过。
  “时间长了,他自然就忘了。”梵音淡淡地说。
  “可是你能忘了吗?”沈妈不甘心。
  “我从来就没打算要记得他,一个陌生人而已。”梵音的语气又变得寒飕飕的。
  沈妈望着梵音乌黑的头发,忽然眼睛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
  篱笆角落,文浩眼光复杂。
  寂静的院落,叶落无声。
  梵音在全神贯注地绣花,一脚步声轻轻而至,绣架下出现一双锻面软靴,梵音抬头,与文浩四目相对。
  梵音缓缓起身,转身就要离开。
  “你为何要回避我?”文浩有些忧伤:“梵音,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皇子吗?”
  背影沉默,再往前走。
  “我喜欢你!”文浩忽然说:“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
  背影依旧沉默,仍固执地往前走。
  “相信我”,文浩高声说道:“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雪白的背影甚至没有停顿一下,就径直走入房中,关上了门。
  文浩站在门前,惆怅地说:“我给你画了一幅画,放在门口了。”然后用一种悲伤的口气说:“我走了,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走几步,又回头看看紧闭的门:“我是三皇子,你可以叫我文浩。”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长这么大,除了娘去世,从来没有这样心痛过。梵音你怎么可以不理我?先前你对我有误会,好不容易冰释前嫌以为你能接受我,谁知你宁肯躲在这里,也不愿见我,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皇子。对,我是皇子,正因为我是皇子,我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也正因为我是皇子,你不愿意理我。在你的心里,还是对我有成见吗?认为我不可靠、不可信、不会专情,就连一个机会也不给我?
  想到这里,文浩把嘴狠很一抿,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不会放弃的,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王妃,我要证明给你看!梵音,你等着吧,我要你无限荣光地嫁给我!
  他鼓足了干劲,向山下跑去,脚下虎虎生风。
  素英展开画卷,一幅丽人舞剑图,柔曼身姿,刚劲剑道,形神兼备,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的竟似天人。沈妈惊叹:“天呐,小姐,他竟把你画得这样美!”
  素英不同意:“错了,我家小姐比画上的还要美!”
  梵音凑过来一看,巧夺天工,画技堪称一流,心想,他才见我几面,便可画出如此神韵,实属难得,不由对文浩又产生了几分钦佩,心中一动。刚一起念,顿时又想起了匾额上的字——息心止步。她迅速敛起心念,亦收回了目光。
  素英全然不知,还在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念画上题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念完嘻嘻一笑,打趣道:“小姐,他想跟你长长久久啊,你意下如何?”
  梵音正色,坦然说:“缘随愿而生,无愿则无缘。”
  闻言,素英哑然,沈妈凄然。
  晨晓刚破,文浩已站在小院篱笆外,恭身道:“文浩求见梵音小姐一面!”
  素英走近,低声说:“小姐说了,不见。”
  文浩也不强求,递上一篮糕点:“这是记月斋的糕点,请转交小姐品尝,请转告小姐,明天我还会再来的。”
  素英犹豫片刻,接下,不再多言。
  晨风习习,素英开门。
  篱笆墙外,又见文浩俊雅身影。
  见素英出来,朗声道:“请梵音小姐赐见一面!”
  素英轻言:“殿下请回,小姐不见。”
  文浩呈上诗集一本:“这是文浩近日拙作,请小姐指点。”
  素英接下,不再多言。
  朝霞半天,染遍山林,文浩静立篱笆墙边,手持山花一束。
  见素英出来,清声道:“文浩拜见梵音小姐。”
  素英接下花束,仍旧摇头。
  又一清晨,文浩依旧篱边守侯。
  素英仍旧对文浩摇头,接下他手中画卷,低头匆匆离去。
  入夜,梵音展开画卷,花团锦簇中,正是自己埋首刺绣的侧影,上题:苦恨年年压金线,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很聪明,竟然激我。
  眼光又落到昨日翻看过诗集上,文笔洒脱,文思敏捷,页页都是飘逸俊秀的文字,确是一个才情不凡的皇子啊。
  可是,息——心——止——步——
  梵音良久无语。
  忽然开口:“收拾东西,回佛唱阁。”
  晨曦中的篱笆门,冷落寂清。
  文浩呆立,小院已是人去楼空……
  梵音,你为何这样决绝,又一次弃我而去,连望其项背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你好狠的心呐——
  皇家祭祀开始。
  文举一身黄袍,依戒身大师的主持,逐一进行繁琐程序。
  祭天行叩拜礼,庞后跟在文举的身后缓缓俯下身去。她注视着儿子魁梧的背影,不难想象儿子此刻的面容,定然是严正肃穆,威严从容,从她心里升腾起一股敬意和无边的骄傲。
  这是我的儿子,他就是将来的皇帝!
  祭祀已近尾声,文浩悄悄地溜出大殿。
  庞后眼角余光望见,心中了然,但没有作声。
  他悄然来到了佛唱阁,佛唱阁里,简朴依旧,只有素英在整理书架。离开了小院,她一定是回到了这里,文浩会心一笑,我果然没有料错。他蹑手蹑脚走到素英的身后,猛咳一声。素英吓了一跳,看清是他,便翻了一个白眼。
  文浩嘻嘻一笑,故意不理会素英的气恼,大大咧咧往凳上一坐,说:“躲我?真的就这么容易么?”素英从鼻子里哼一声:“这里可是你随随便便可以进来的?!”张嘴就要叫人。文浩“且慢!”一声,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素英又哼一声,答知道。文浩便呵呵一笑。素英幡然醒悟,寺院也是王土,他是皇子,怎么不可以进来?!又上当了,气得直跺脚。文浩可不敢得罪她,只好又过来说好话。
  “我叫你姐姐好不好?好姐姐,你告诉我梵音到哪里去了?”
  素英冷笑。
  文浩好生后悔,刚才真不该得罪她,找不到梵音可如何是好?祭祀一结束,我就要回宫去,今后,再难有借口出来了。他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佛唱阁的门槛上,一筹莫展。
  此刻,梵音正站在桃花林里。襟衣雪白无尘,面容纯洁宁静,一如往昔。
  十里桃花林,桃花依旧是繁华似锦,雪白的,粉红的,在每一个枝头怒放,层层叠叠,向天际展开。头顶的阳光有些眩目,照在身上久了才有些许的暖意,起风了,风怎么还是这么凉?梵音拢了拢黑色的斗篷,将帽子戴上。一年一次,皇家祭祀,她都要出这么一趟门,这么多年了,连沈妈都习以为常了。今年好象跟往年不同,今年的春寒特别冷,沈妈临出门时,非给她穿上这件带帽的斗篷,也好,不然,象她这么呆站一上午,非得冻木了不可。
  梵音伸出冷得有些发硬了的手,去接落下的花瓣,风中的花瓣是无根的漂泊,象一颗颗没有找到归宿的心,就这么随风而逝,芳踪消隐。她轻轻捻下落在黑色斗篷上的花瓣,再摊开手,任风将它卷走。任这桃花开得再好,也只有这一季的灿烂,无人应景,在这滚滚红尘里,只能徒留下一代寂寞芳华。
  她默默地站在纷飞的花雨中,执着地等待。
  今年是第八年了,我是不是还要继续等下去?
  文举,你到底在哪里?
  你真的就这样把我忘了吗?
  “当——”寺里的钟声响了,祭祀就要结束了。
  皇家祭祀又要结束了。
  他不会来了。
  梵音将僵硬的身躯摊靠在冰冷的树干上,那一刻,她觉得,这漫天纷飞的花雨,就象是她失落的心,一瓣一瓣,满天全是崩落的碎片。
  她又一次失望了,眼泪从凉凉的面庞无声地滑下,跌落在地下,渗进土里。
  还是象往年那样,给他留下个印记罢,或许,或许,他还会来,至少,他可以看见,他就会明白,我,还在等着他,一直在等着他。
  梵音抱着残留的一线希望,在弯挂桃树下,蹲下身,用树枝将一小块地整平,慢慢地写下一个斗大的“文”字,然后,拈起地上的花瓣,一瓣一瓣按下去,春天的土是湿润的,还有些软,花瓣轻微一按,就粘住了,地上呈现出了一个花瓣铺就的“文”字,她呆呆地望着,仿佛又看见了那张稚气未脱、英气焕发的脸。
  “当——”寺里又敲钟了,祭祀真的结束了,宫人们已进偏殿喝茶。
  每次他都是这个时候离开的,过了这个时候,一切都该结束了。
  梵音拭去脸上的泪,将斗篷捂紧,低头向桃林外走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桃花妩媚在她眼里颜色全无,桃枝掠过头顶的斗篷她浑然不觉,身旁一人无声走过她也视而不见。
  她心事重重,低头颦蹙,黯然走过。
  他心事重重,昂首直视,傲然走过。
  就这样,她与他静静地相遇,然后在彼此的视若无睹中被忽略,悄无声息地在纷飞花雨中擦肩而过。
  黄袍加身,英姿挺拔,剑眉横立,冷峻坚毅,文举目不斜视走进桃林深处。
  祭祀的时间竟然这样长,他好象今天才感觉到。往年在桃花林中,有清扬相伴,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任你怎样都留不住。他也想早点来到桃花林,可他是太子,必须主祭,纵使他是多么的心驰神往,也必须先履行自己的责任。
  今时不同于往日,今后永远也不会同于往日了。
  愈往桃花林深处走,心中愈是忐忑,她来了没有?她还在不在?脚步也放缓了,渐行渐慢,最后停住,我还继续往里走吗?八年了,她今年该有十六了,小时候就很清秀脱俗,现在应该更漂亮了,她还会穿着纯白的雪纺吗?如果在那棵弯挂桃树旁,看见了她,我该说些什么?说对不起,她会原谅我吗?如果没有看见她,我该怎么办?
  在危难时刻从不犹豫,血染战袍从不退缩,面对千军万马从不胆怯的文举,此刻他踌躇了,我还继续往里走吗?八年了,时时挂心的桃花林,总是在他的梦中出现,那嫣红的一片总是在他的梦中开放得如霞似锦,激起他心底深处的涟漪。今天终于又置身这飞花世界,过往的种种如梦如幻。
  他站在桃花从中,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呼吸这无处不在的芬芳,以解自己经年的相思之苦。清扬的笑脸渐渐清晰,清扬的轻笑由远及近,雪白的身影回旋,再回旋……
  待他再睁开眼,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再没有半点犹豫。
  弯挂桃树下,空无一人。
  只有满目如烟的粉红,空无一人。
  她不在。
  文举的心蓦地从高空中跌落。
  他走近弯挂桃树,树长高了些,长粗了很多,以前清扬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喜欢微微曲腿,把双手挂在树干上悬着,荡来荡去,文举高了,挂不了,就站在旁边把清扬推来推去。现在呢,他们都长大了,桃树弯干的高度清扬也无法再悬挂,太矮了。文举将手放在桃树干上,抚摩着粗糙的树皮,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牵着清扬的手,欢笑着,奔跑着,嬉戏着,在桃林中穿来穿去。
  他心中怅然,向前一步,想靠在树干上,一抬脚,地上的枯枝挂了袍子,他低头,伸手去扯,却停住——
  地上有那么一小块,明显被人整平了,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文”字,竟全是用花瓣拼成,再一细看,花瓣竟是被人细心地用手轻轻嵌入的,因此没有被风吹走。
  刹那间,他懂了,他明白了。
  ——清扬
  是她,是她留下的记号,她在告诉他,她在等他,一直在等着他。
  八年了,她一定是每年都来,每年都留下这个花瓣写下的“文”字。
  文举冷峻的脸上急剧变化,悲喜交加,她一直在等他,她没有生他的气啊。她说过,她会一直陪着他的,她没有食言,她一直都在这么做。
  他用手抚摸过粉红的花瓣字,那一刻,心中柔情万千,一波又一波地涌起,顷刻间将他暖暖地包围,铮铮铁骨的文举眼眶竟有些湿润。她还记得我,耳边仿佛又听见:“文举,你是个坏蛋!我等了你一年,你一来就气我。”他自嘲地笑笑,等了一年我就成了坏蛋,等了八年,该是什么了?应该是坏透了,十恶不赦了吧。
  花瓣字还那么新鲜,应该是刚走不久,她什么时候走的呢?想起来了,以前每次我都在宫人喝茶的时候离开,她定然每次都是等到这个时候。可是,今天,我主祭祀,只能在宫人喝茶的时候才来,所以,竟这样错过了。猛然想起进林时那个穿黑色斗篷的身影,初时并没有在意,再仔细想想,时间怎么会那么巧,而且同样也是这个方向,他心里一惊,
  ——清扬!
  我竟如此粗心,与你失之交臂!
  文举恨恨地猛一拳,砸在桃树上,震落一地的桃花。
  不,我不要再次失信于你,我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我回来了,文举回来了!
  他脚步稳健如飞,疾步离去。
  文浩心中郁闷,一路走走停停,正要穿过桃花林,抄小路回寺院。
  他百般无聊,梵音没见着,又把素英得罪了,连她去了哪里都问不到,别提有懊恼了。取下腰上的配玉,一路走着,一路抛着玩。忽然一下没接住,配玉掉在了地上。
  咦,这是什么?
  好象是一个字。
  怎么会有人在地上写字,居然还用花瓣?
  文浩把上面浮着的花瓣吹掉,嵌入花瓣的字显现,是个“文”字。
  他纳闷:写什么字不好,非要写个文字?
  他往旁边一看,有人来过,好象还在这里呆了好一阵子,在另外一棵桃树下,落下的花瓣特别多一些,似有人用重力撞击过桃树。
  他转悠了几圈,仔仔细细勘察了一番,脑海中一闪。
  莫非——
  是梵音,一定是梵音来过,为了躲我,她到这里来,还在这里练剑,那桃树定然是她翻飞时用以落脚的,因承重力的关系,所以落花特别多。
  至于这个花瓣的“文”字,文浩眉头一皱,
  难道——
  难道,她是想写我的名字吗?
  文浩蹲下来,用手去抚摸花瓣字,
  梵音,你是在写我的名字吗?——为何要写我的名字?
  是我让你心烦意乱吗?——你为何会心烦意乱?
  你拼命躲我,只因我是皇子,你是怕陷进去吗?
  还是,你要强迫自己挣脱?
  ——因为,你已经陷进去了。
  这个花瓣大写的“文”字,透露了你深藏心底的秘密。
  文浩的心抽搐起来,为这个冷傲多情的女孩心痛,
  梵音,你这是何苦呢?
  就象沈妈说的,你以为,你真的能够那么轻易就忘记了吗?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文浩忽然间就明白了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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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众里苦苦寻她千百度 一别经年重逢似梦中

  文举回到宫人喝茶的偏殿,忽然发话:“将今日参加祭祀的所有女眷清点一下,凡未满二十岁的,都带到前院集合。”宫人们莫名其妙,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将女眷们全部集合,前院竟站了有三十人。文举一一看过去,不是的,都不是的。他又问:可有带了黑斗篷的?稀稀拉拉站了近十多名出来,还是不是。
  “还有别的女眷吗?”文举不甘心,问总管公公。
  公公答:“王妃、公主、郡主、侯王府小姐、诰命夫人、三品以上重臣家眷等尽数在此。”
  “把下人中带了黑斗篷的女人也找来。”
  竟无一人。
  文举沉默了,脸色阴沉:“回宫。”
  皇辇中,文举一言不发。
  清扬,你明明来了,可你到底在哪里?
  清扬——
  就算把白州城翻过来,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给找出来。
  文举发了狠。
  五日之后,派出的人回话,不但白州城,周遭的县郡都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风清扬这个人。
  文举的脸色愈发冷峻。
  皇上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人日渐憔悴,已经不能下床走动,特嘱朝中之事交由文举做主,只有大事才上奏给他。
  窗外寂静无声,室内灯火通明,案几上一摞奏折,文举正在逐本批阅,时而眉头紧皱,陷入沉思,时而眉心舒展,奋笔疾书。
  庞后悄悄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光里满是深情。
  “娘娘……”宫女小声提醒:“您已经站了很久了。”庞后将食指靠放嘴前,示意宫女禁声。她轻轻地走进去,文举没有发觉,倚站在桌边,好一会儿,文举都没有抬头。庞后撩起衣袖,纤纤玉手端起墨条,在砚台上轻轻推磨。文举拿笔蘸墨,头也不抬地说:“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庞后不语,墨条仍旧推磨着,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文举的侧面,乌黑的发,宽阔的额头,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神情专注,嘴唇紧闭,透出无比的坚毅,她的心再次被骄傲溢满。
  这是我的儿子啊——
  文举觉出了有些异样,侧头一看,正迎上母亲慈爱的目光,他愣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离坐下拜:“母后,请恕儿臣无礼。”庞后扶起他,顺势牵起他的手,文举迟疑了一下,想抽回手,但只踌躇了几秒,随即坦然,任庞后握着。庞后感到了他的退缩,她心里好象忽然被针扎了一下,她将手松了些,任文举抽回,可文举只是稍稍犹豫,并没有抽离,反而坦然地接受,庞妃心头一热,失而复得的欣喜汹涌而至,她几欲掉泪,紧紧地攥住了儿子的手,生怕再次失去他。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冷宫的那一幕中惊醒,妹妹幽怨的眼神,文举憎恶的眼神,层层叠加,让她痛彻心扉。八年的分别,竟是因为儿子执意要躲避她,八年的牵挂,日日吞噬她一颗做母亲的心。她以为,这辈子文举都不会再尊重她、理会她,剩下的,只有冠冕堂皇的敷衍和应付。今天,她斗胆牵住了儿子的手,她想试探一下儿子对她的情分到底还有多少,尽管她想到最坏的场面,无非是儿子将手甩开,可是他只是迟疑了那么一下,这刹那间的迟疑竟使得她如坠地狱,如果他真的甩开,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可是文举最终还是没有抽离自己的手,坦然地让她握着。儿子,到底还是原谅她了,儿子,真正的回来了。
  文举从来都不曾忘记冷宫中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他恨母亲,更体会到了母亲的可怕,他甚至认为,有一天,为了某种目的,母亲也会象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对自己痛下杀手,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不寒而栗。他要为姨娘报仇,他要好好地保护自己,所以,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利用了母亲的影响力,达成所愿,离开母亲,离开皇宫,也离开了危险。他也心软过,到底是母子连心,可他无法再相信这个被他称之为母亲的女人。他对她,从来都是必恭必敬,礼数周全,但,再没有任何感情。今天,她贸然地牵起他的手,是故意?还是无意?是计谋?还是真情流露?他无从知晓,长久的疏远使一切都变得牵强附会,他本能地想要缩手,可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他还只是太子,还不是皇帝,面前的这个女人只要再耍一点小小的计谋,就可以翻天覆地,所以,不可以拒绝。
  还有,她眼里的柔情,也不能不让文举动容,这母亲独有的眼神,哪怕只闪现那么一瞬,也足以摧毁他所有的斗志。不,不能着了她的道,这个危险的女人。文举收敛心神,不动声色地默立,任庞后紧紧地攥着。
  “举儿,祭祀那天你为何集合所有女眷?”庞后轻声问,生怕刺中儿子的心事,惹他生气,破坏这难得的美好气氛。
  文举不语。
  “你是在找人吗?”庞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寻找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小姐吗?”
  文举仍是不语,他拿不准庞后又有什么意图。
  庞后见他沉默,以为他难以启齿,宽慰他:“有什么话你尽可以跟娘说。”语气温柔又熨帖。
  文举看庞后一眼,心底冷笑,娘?!跟你说?!脸上却还是一贯平静,波澜不惊。
  “这么大的人了,还害羞么?”庞后轻声一笑,拍拍文举的手背:“是啊,你也二十二岁了,早该娶亲了。”起身来,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这事娘替你担待了。”而后,留下一串幽雅的笑声,款款离去。
  文举呆住,怎么她竟以为他是少年思春?!
  他哑然失笑,连连摇头。
  蓦然间,笑容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坚忍。
  清扬——
  你到底在哪里,你长成什么样了,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再见你。
  太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将案几上的灯吹灭,文举惊觉,天亮了,奏折竟批了一夜。他站起身,跨出宫门,朝霞漫天,空气清爽,好一个艳阳天。他长吁一口胸中的郁闷之气,把所有的烦心杂念抛诸脑后,又想起边关厮杀的豪迈之情。
  是了,我何不去找杜可为?
  他为人豪爽大气,朋友众多,三教九流中都不乏为他效力者,我去找他,或者他能有办法,可以帮我找到清扬。
  希望重新浮现,他精神为之一振,换上便衣,一跃上马,直奔安国侯府。
  杜可为正在假山莲池畔喂鱼,忽听一人朗声:“杜兄好雅兴啊!”
  杜可为会心一笑,头也不回:“也比不得太子殿下忙中偷闲雅兴高啊!”
  文举呵呵一笑,调侃他:“杜兄,见了太子还不恭迎?”
  “不是便衣么?”杜可为回身,爽朗说道:“既是不想亮出身份,侯爷我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进屋。
  “殿下今日来,所为何事啊?”杜可为摒退左右。
  文举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相求。”
  杜可为一挥手:“求什么求?!殿下尽管说。”
  “请杜兄帮忙找一个人。”文举缓缓说道。
  杜可为奇怪了,天下竟还有太子找不到的人?
  文举见他奇怪神色,解释道:“我派人找了很多次了,新近又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
  杜可为明白了,原是通过正规途径找不到的,只能拜托他的朋友了。于是,问道:“殿下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请详细告之杜某。”
  文举起身,双手背靠,缓缓走近窗前,目光悠远,深沉地说:“一个故友,现在应该已经十六岁了,当年皇家祭祀在归真寺桃花林中见到她时,只有四、五岁光景,襟衣雪白,清丽脱俗,谈吐大气,略会武功。”他深吸一口气,将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
  听罢,杜可为沉吟良久,又问:“殿下都找过哪些地方?”
  文举长叹一声:“整个白州城及周围县郡,莫不掘地三尺。”
  “那殿下可有找过归真寺?”杜可为又问。
  文举黯然:“寺里方圆百里,也悉数查找过数次。”
  杜可为淡定道:“我指的是归真寺里。”
  文举诧异,一想,还是摇头:“寺里全是僧人,怎会有女子?”
  杜可为悠然说道:“最不可能的地方或许就是最有可能的。”
  文举脸色大变,他直觉,杜可为一定知道什么,他急切地扑上来,抓住杜可为的肩膀,大声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殿下可曾想过,为何会在归真寺的桃花林遇见她?她既不是参加祭祀的皇亲贵族,谈吐大气、略会武功又岂会是山野村姑?何况皇家祭祀戒备森严,归真寺境内还有僧人把守,谁人可贸然进入?别说一个小姑娘,就是一只苍蝇,怕也飞不进去。”杜可为抿一口茶,看一眼文举,脸上急切的神情,征战八年从未见过,是什么,竟让历来气定神闲的太子如此焦躁?
  他将文举抓住肩膀的手轻轻放下,反过来拍拍文举的肩膀,轻声说道:“只有一种可能,她原本就是寺里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找的应该就是她。”
  文举的脸色骤然由急切变成惊喜。
  “我确实曾经见过她”,杜可为凝神,思绪又飘回到了当年的佛唱阁。“大约是八、九年前,那一年皇家祭祀后我没有随仪仗队回朝,去找戒身大师,想替过世的母亲做一场法事。穿过偏殿时,只见雪白襟裙一闪,我一时好奇,跟了进去,发现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小姑娘,我抓住她的肩膀,想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小姑娘一点也不畏惧,不但没给我好脸,还使出武功挣脱。”想到当时的场面,小姑娘瞪眼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走!去归真寺!”文举一把拖住杜可为,拔脚便走。
  杜可为被他拽得一趔趄,连忙高声急叫:“备马!”
  归真寺大殿,空灵方丈携戒身大师急急来见,“老衲拜见太子、侯爷,不及远迎,还望恕罪!”文举扶起方丈,恭敬地说:“老方丈,今日前来不是公事,就当是朋友到访,不必多礼了。”四人一翻寒暄,到禅房就坐。
  “我是直性子,就不拐弯抹脚了”,杜可为对空灵方丈一作揖,便说:“小侯想向方丈打听一个人。”
  空灵方丈点头:“请说。”
  “寺中可有女人?”
  空灵方丈一听,连忙跪下:“老衲该死。寺中确有一女孩。”
  文举端茶的手停在了半空。
  “噢,那女孩是何人?”杜可为漫不经心地问。
  “是小僧的小师妹,师父的关门弟子,侯爷曾经见过的,不知侯爷是否还记得?”戒身奏报。
  文举闻言,迅速与杜可为对视一眼,杜可为很有把握地冲文举点点头,微微一笑,开口道:“是了,我记得。方丈不要误会,今日前来,并不是责怪方丈在寺中眷养女孩,方丈在十六年前曾经收养了一名关门女弟子,这在白州城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留在寺中也无可非议。只是,从来没有人识得庐山真面目,杜某有幸,也只是在数年前见过一面。今天来,就是好奇,想一睹芳容。”
  戒身脸色微变,心里忐忑,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空灵方丈默不作声,沉思良久。
  戒身上前一步,跪下:“太子殿下,侯爷,小师妹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寺门,更不曾见过外人,恐两位见笑,还是算了吧。”他这么说是有私心的,尽管明白梵音的宿命与社稷息息相关,正因为如此,为了梵音的幸福,他不愿意梵音与皇族扯上什么关系。
  “戒身大师为何遮遮掩掩?”杜可为身经百战,岂会如此轻易收兵,更何况此行是为了一偿文举的心愿。
  戒身低头,牙关紧咬,坏了,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梵音,今日竟是真的躲不过去了,师兄再也没有能力保护你了。
  两下僵持着,都不做声,都不退让,都暗地里较着劲。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空灵方丈缓缓道:“该来的总会要来,去把梵音叫过来罢——”
  戒身一听,完全呆住,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他绝望地捏紧了拳头,
  ——完了——
  四人都各怀心事,无言地坐着。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文举定睛一看,桃红色的衣裳,杏眼粉腮,倒是有几分伶俐的样子。
  这哪是清扬?
  文举失望地冲杜可为摇摇头,杜可为却意味深长地一笑,示意他不要急于下结论。
  这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显然是跑得太急所致。
  “素英,你怎么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戒身大师语气颇为不悦。
  空灵方丈问:“小姐呢?”
  “我找遍了寺里,小姐不见了。”素英满脸通红。
  “啊?!——”四人同时起身。
  空灵方丈又问:“山上找了没有?”
  素英怯怯地答:“还没来得及。”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一惊一乍”,戒身愠怒:“你是怎么搞的?她平时都喜欢去哪里?去找!”
  素英“哦”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在桃林练剑吧。”
  空灵方丈道:“领我们去。”
  于是,素英带路,一行人出了禅房。
  刚过大殿,操场里远远走来一个人,素英惊喜地叫道:“小姐!”
  手持宝剑,襟衣雪白,身姿婀娜,秀眉凝脂,素面纯净,清丽脱俗。
  梵音走近,躬身叩拜:“师父,大师兄。”然后侧立一旁。
  “你到哪里去了?”戒身语气严厉。
  她没有抬头,低声回答:“我去桃林练剑了。”
  空灵方丈看一眼杜可为,你已经看到了,可以了么?
  杜可为看一眼文举,好好瞧瞧,是她吗?
  文举看一眼梵音,点一点头,杜可为对空灵方丈轻轻一挥手,戒身如大赦般对梵音说:“去吧。”
  梵音再行一礼,转身走去,素英赶紧跟上。
  刚走数步,忽然——
  “清扬——”
  她站住,迟疑片刻,谁叫我?再听,又没了声音。
  于是复又往前走。
  “清扬——”
  她站住,又迟疑,谁叫我?谁会叫我清扬?这分明不是师父和师兄的声音。
  她摇摇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继续往前走。
  “清扬——”
  她站住,仍旧是迟疑,真的有人在叫我,是谁?谁会叫我清扬?难道——
  她不确定地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谁?
  距离两丈远的青年男子,站在师父和师兄的前面,深兰色的袍子在风中翻飞,宽阔的额头,浓黑的剑眉,黑亮的双目,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坚毅挺拔,英气逼人。阳光下的这张脸,似曾相识的面容,再往下,看他的手腕,那不是我的佛珠吗?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难以置信,宝剑也从手中滑落,发出“当”的一声翠响。
  “文——举——”
  她嗫嚅,迟疑着叫出他的名字,这个在她心里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要真正开口叫起来竟是这样的生涩。
  “是我”,文举走近她,柔声回答:“我回来了。”
  素英为之一震,那个文举,竟让历来理智持重的小姐失了神!难道他就是小姐年年在桃林之中苦等的人吗?
  杜可为为之一震,那是文举吗?何时见过他这般柔声细语,心如刚竟成绕指柔?
  戒身为之一震,他们竟然认识?清扬这个名字从未被人提及,太子居然叫她清扬;而她居然敢直呼皇太子的名讳,叫他文举!
  空灵方丈也为之一震,太子和梵音,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难道真是天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红黄的太阳从晨雾中升起,阳光斜照,缕缕金光铺洒在大殿操场的青石板上,归真寺清凉的晨曦,透出金碧辉煌的庄严,清扬素白的身影和文举深兰的身影近在咫尺,时隔八年的重逢竟象在梦中。
  清扬从颈上取下玉指环,摊放掌心,伸到文举面前,白皙的掌心有些震颤,玉指环反射着阳光,发出绿幽幽的荧光。文举黑亮的眼睛含笑注视着她,两手将她发抖的手轻轻覆盖,触及她冰凉的指头,复又握住她垂放的另一只手,包紧,放在自己的胸前。清扬幽深的眼睛无言地望着他,伸着双手,任由他握着,宽厚的手掌带着温度从她战栗的指尖传来,有一种感觉,叫做温暖……
  天地间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第十二章 乖巧逢迎官升太子师 湖畔赏荷慧眼选儿媳

  庞后宫中,一大臣躬立。
  庞后和悦地对他说:“哀家弟弟庞瑞无端被人告御状一事,多亏你从中周旋,这个人情哀家记下了。”
  堂下大臣回答:“不敢劳娘娘圣心记挂,卑职只是做了自己份内的事。”
  庞后悠然道:“林大学士不但学问好,做人也很有造诣啊。”
  堂下大臣谦恭回答:“娘娘过奖了。”
  庞后关切地问:“林大学士有几年未得升迁了?”
  “卑职不才,已有七年停滞不前了。”
  “喔”,庞后思索片刻,说:“太子太傅年岁已高,正准备告老还乡,这样吧,哀家即刻禀告皇上,从明天开始,你任太子太傅。”
  林展衡大喜过望,俯首磕头不止。正要退去,又听庞后说:“又是荷花开放的季节了,下月初三,哀家准备携宫中女眷去婆娑湖赏荷,叫你的两个女儿都来吧。”
  林展衡领了旨,谢了恩,出去了。
  前脚刚走,庞后脸色一变,怒喝一声:“还不给我滚出来!”
  庞瑞畏畏缩缩地从幔帐后走出来,憋红了脸。
  庞后操起案几上的书狠狠地甩过去,愤恨地说:“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你收敛一点,你就是不听!我告诉你,这次还多亏有个林展衡,好在他乖巧,替你遮掩过去了,不然这要是被捅到皇上那去,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她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往庞瑞身上一甩:“他拿来的奏折,你自己看!”
  庞瑞一边看,一边额头渗汗,脸色越来越苍白。
  “哼!”庞妃冷笑一声,数落道:“强占田地,奸人妻女、滥用私刑、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居然还敢将御用木材私自动用造私房,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条条都是死罪!”
  庞瑞吓得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姐姐,你要救我。”
  “唉”,庞后用手撑住剧痛的头,无限忧虑地说:“庞瑞啊,你再这样下去,姐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有救不了你的那一天。”
  地上传来可怜巴巴的声音:“不是还有太子吗?”庞瑞又有些自得地说:“我可是他亲舅舅。”
  “你给我闭嘴!”庞后勃然大怒:“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还不知道收敛!你非得把太子也拖下水?!”想到儿子,她心里一阵心悸:“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只会连累太子,一旦太子被废,我们庞家可就全完了——”庞后悲戚地说:“太子没了,我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妹妹也白死了。”说到这里,一阵伤心,想到弟弟的不争气,自己的操劳,又为文举担忧,悲从中来,不禁掩面而泣。
  庞瑞慌了手脚,在他眼里,姐姐从来都是冷静的、坚强的,何时变得这样无助?他惶惶然地爬起来,走近姐姐身边,将丝帕递给姐姐。
  庞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将眼泪擦干,挥手将庞瑞赶走。
  林府,林展衡下轿,一路快步走进家门,一路高叫:“夫人!夫人!”房中一俊美妇人款款迎来,岁月的风霜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还是娇巧妩媚,声如婉啼:“相公,回来了,有什么喜事啊?这么高兴。”林展衡呵呵一笑:“皇上已颁旨,任命我为太子太傅,明日我就要去给太子授课了。”夫人喜出望外,连声说:“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明天我就去归真寺烧香。”
  “爹爹,那要好好庆祝一下啊。”旁边探出一个调皮的身影。
  “小鬼头!”林展衡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问:“香儿,你姐姐和弟弟呢?”
  “我在这里。”幽静悠然前来,道:“恭喜爹爹了。”
  “还有我!”弟弟盘拙也跑了过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林展衡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想起庞后的话,便告诉两个女儿:“下月初三,皇后娘娘要带宫人去婆娑湖赏荷,特意叮嘱,要你们俩也去,早做准备吧。”见夫人和女儿均露诧异神色,又压低声音说:“听说四品以上官员未出阁的女儿都去,众人猜测可能是为太子选妃。”
  “真的?!”幽香一下蹦起来,幽静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
  “好了,都别闹了”,林夫人揽起两个女儿:“明天随娘去归真寺烧香。”
  归真寺前殿,金身佛祖静默,龛前香柱袅袅,林氏母女三人跪在地上,各为所求。
  林夫人求:“菩萨,请保佑我家相公,飞黄腾达。”
  幽静求:“菩萨,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请佛祖赐我与三皇子一段良缘。”
  幽香求:“菩萨,让我成为太子妃吧。”
  三人嘴唇蠕动,在心底默念。佛祖悲悯地望着他们渴求的目光,静穆无边。
  身边悉悉梭梭一阵裙裾响动,三人侧头一看,是一襟衣雪白的绝色女子,秀眉如黛,素面纯净,旁若无人地在她们身边跪下,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女子优美的侧影,只有殿前的那一柱香,静静地焚烧着,在这一段静穆的时光里无声地述说,那些各人心底的期盼。
  未几,白衣女子起身离去,自始自终不发一言,也不曾望她们一眼,就好象她们三人根本不存在一般。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无声无痕,象一阵风。
  “好幽雅的女子,真美啊!”幽静神往。
  幽香却说:“太清高了。”
  林夫人制止:“不要在后面议论人家,这样不好。”
  拉着俩姊妹,准备回家。
  梵音出了前殿大门,往右边走去,而沈妈,正好从左边过来,要找梵音。刚到门边,从门内跨出三个女人,径直向外走去。沈妈定睛一看,那走头的中年美妇,不是小姐曾柔是谁?!她抑制不住张口就要叫,终于还是忍住。她定定地看着她们离去,心中了然,小姐身后的女孩,必定就是大小姐和二小姐,长大了,出落得花一般的水灵。她倚在前殿的门边,出神地望着,看三人母女情深的样子,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梵音,不禁潸然泪下,回眸望一眼佛祖,菩萨呀,菩萨,这难道是你特意安排的吗?让她们母女四人在这佛堂中相逢?
  六月的婆娑湖,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庞后邀众官员的女儿们来赏荷,确如大臣们私下传闻的一样,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赏荷,实为太子选妃。一行近三十人,穿着姹紫嫣红,给平静的婆娑湖带来了许许生气。因为对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众人都争着表现,希望能被庞后看中。
  庞后将她们分为六人一组,分别坐船去游湖,自己却坐在岸上观望。女孩子们上了船,开始还有几分拘谨,逐渐没有了约束,放下了端着的架子,变得随意起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却不知她们的言行都被船上装成艄公的宫人们记下了。
  小船在湖上飘曳,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打闹,只有幽静,颦眉静坐,兀自想着心事,这满目的绿荷、娇艳的红莲全然都没有在她的眼里,她心里想着的只有凌宵河上、管家篷船,那个儒雅俊秀的绿袍男子——三皇子文浩。
  绿油油的荷叶迎风翻飞,亭亭玉立的莲花翩翩起舞。幽香所在的这条船,走得最快,一下便扎进荷花堆里,女孩们手忙脚乱地摘荷花,急切的更是站起来摘,左边的人也探身,右边的人也踮脚,一折腾,船失去了重心,开始摇晃,这下女孩们慌了,尖叫着乱成一团,船也晃得更厉害,眼见就要翻了,忽然一人大声道:“都保持姿势,不许再动!”声音急促但不慌乱,犹如当头棒喝,把女孩们吼的一愣,大家都乖乖地站在原地,船也晃动得不那么厉害了,那喊话的女子又说:“现在慢慢地坐回各自的位子,再不要乱动。”众人又都依言坐好,那女子又说:“船头的负责摘花,船尾的都不要动,船头的将花摘下往后传,上岸再一起分。”大家又都按照她安排的去做,上得岸来一分,这艘船上的女孩,每个人所得的荷花都比其他船上的人要多。
  庞后见她们分完花后,才宣布开始比试才学,题目是咏荷,可以誊写古人的诗句,也可以自己写。众女孩们平声静气,不大的功夫纷纷交卷。
  入夜,皇后的集粹宫,灯火通明,宫人们在做最后的复查,一切就绪后,禀告庞后结果:“娘娘,摘花最多的是二号花船,共三十七朵,每人六朵。”
  庞后奇怪:“还有一朵呢?她们这一船每人怎么都是一样的数目?”
  公公将事情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庞后点头:“这个女孩临危不惧,倒是很有气魄,做事也很有方法,多出的一朵竟然想到送给艄公,很是周全,既避免了内部纠纷,又笼络了外部的人心。”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
  公公答:“是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二小姐,闺名幽香。”
  庞后点头:“去看看她的笔试。”
  公公却迟疑了,庞后问:“怎么了?”
  公公这才将林幽香的卷子交上,庞后一看,竟是白纸一张,空无一字!
  她沉吟一会,嘴角浅笑浮现。
  小姑娘,行事为人,颇有乃父之风啊。
  林大学士博古通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的女儿,才学定然不差,交上白卷一张,原来只为出奇制胜啊!
  聪——明——
  “说说林家的大小姐。”庞后记得林家来了两位小姐。
  公公回答说,大小姐表现平平,观人似乎性格内向,自上船到下船,都很少说话。取笔试的卷子给庞后看,诗是自己写的,但文采嘛,庞后道:“字比文采还略胜一筹。”言必眉头一皱,她所了解的情况,林家大小姐诗文出众,今天看来,不对啊。还有,上午所见的林幽静脸上根本没有出游的欣喜,反而显得心事重重的。庞后前后一琢磨,几乎可以肯定,林幽静不是不出众,她是故意敛顿锋芒,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她是不想当这个太子妃,故意使自己落选?
  庞后又详细问了其他女孩的情况,心中有了底。她把公公唤来,耳语了一阵,公公下去了。庞后喃喃道:“还有这最后一关了。”
  林府,林展衡刚从朝堂回来,跨进院落,正好碰上母女三人在花园中聊天。
  “说些什么体己话啊?爹爹可否一听?”他微笑着走上前去。
  林夫人道:“还不是在说前几日赏荷之事。”
  “我知道”,林展衡慈爱地看幽香一眼:“你可是交了白卷喔。”
  幽香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娇嗔道:“爹爹……”
  林展衡呵呵一笑:“无妨,无妨,兵行险着,却也是独具特色啊。”
  林夫人诧异:“香儿,你怎么?”
  幽香便将那日之事详细地说了出来。林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香儿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是不怕娘娘怪罪,也不怕就此落选么?”她心中早已明白幽香的心事,对太子可是一往清深,她担心,这样做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但不能与太子结为秦晋之好,反而会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幽香却不以为然:“娘,想皇后娘娘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怎会不知我林家世代书香门第,岂有才学平平之人?更何况她心高气傲,眼光独到,如果我同别人一样,只会趋同,没有一点特别之处,那又怎能得到她的另眼想待?”
  “那要是万一,皇后娘娘认为这是你的狂妄之举,可如何是好?”林夫人更加担心。
  “不会的,娘,”幽静开口了,宽慰母亲:“她不单单是为儿子选媳妇,更是为太子选妃,选的也是未来的皇后,岂会中意一个平庸的女子?!”反手将妹妹拖过来:“要是你真的能被皇后娘娘看中,该有多好啊。”
  幽香羞涩,搂紧姐姐:“那还要多谢姐姐承让,如果真的被选中,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皇后娘娘,达成姐姐的心愿。”言必冲幽静眨眨眼,暧昧一笑。
  幽静的脸顷刻通红一片。
  “好啊,好”林展衡心情颇佳,神秘道:“让爹爹来揭开谜底如何?”
  “啊——”母女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林展衡。
  林展衡故意卖个关子:“今天下朝,宫里的总管太监来找我,给了我一样东西。”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打开一看,竟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啊——”众人都惊呼一声。
  林夫人诧异:“相公,公公如此位高权重之人,为何要送你如此贵重的礼物,难道他还会有事求你?”
  林展衡意味深长一笑,不置可否。
  幽静、幽香对视一眼,心中已隐隐猜到。
  “总管公公所求的,必是将来之事。”幽香思忖道:“趋炎附势也是宫中的规矩,公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消息自然比别人灵通,要未雨绸缪,就要找准靠山。”她小心翼翼地向父亲试探:“莫不是,我们家真的会出一个皇后?”
  林展衡哈哈大笑:“到底是我林展横的女儿啊,虎父无犬女。”
  突如其来的狂喜,击中了每一个人。林夫人喜难自禁,又是面向青天,双手合十,“多谢菩萨,多谢菩萨”念个不停。幽静高兴地对妹妹行一个万福:“小的恭贺太子妃。”幽香一把搂住幽静:“谢谢姐姐成全。”
  正当众人高兴得乱作一团的时候,只听见林展衡高声说:“错了!错了——”
  母女三人登时呆住,木木地看着林展衡。
  林展衡低声唤幽香:“香儿,你过来。”幽香偎依过来,林展衡抚摸着她乌黑的发,缓缓说道:“皇后娘娘的心意”,略微停顿一下,有点困难地说:“可能,可能只是立你为侧妃。”幽香呆住,心往下一沉,太子妃不是我啊,眼眶不由得红了,眼里浮起一层雾花。嘴角也微微地抽动起来。
  幽静见妹妹如此模样,心里也很难过,她原本怀着多大的希望啊。无言地走过来,将妹妹揽进怀里,轻言细语地安慰:“终是可以嫁给自己心仪的人,虽不是正妃,好歹也是个侧妃,地位并不低,以后还可以做贵妃娘娘的。你看现今的皇后娘娘,不也是从贵妃娘娘这个位子上做上去的吗?”幽香闻言,对姐姐报以无奈的一笑:“是啊,总归是嫁给了自己心仪的人不是。”虽然失望,却还是有些许的安慰。
  林夫人叹口气,握紧了女儿的手,喃喃道:“也好,也好——”
  “都不要难过”,林展衡看大家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徐徐说道:“幽香虽是侧妃,可命中注定,将来的皇后还是会出在咱们家。”
  幽香抬起泪眼,直直地望向父亲,我只是侧妃啊,将来的皇后,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林展衡走过来,一手执起一个女儿,看幽香一眼,梨花带雨,又看幽静一眼,恬静温婉,复看幽香一眼,再又看幽静一眼,反复几次,方才沉沉说道:“今日公公告诉我,虽然还没有下诏书,但大致是定了,皇后娘娘属意的侧妃是幽香,而正妃却是,”他顿一顿,脸上浮现些喜色,重重道:“是幽静。”
  似晴天霹雳一般,幽静的身子一震,随后棉软地摊倒下来,被林夫人一把抱住。
  她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耳畔传来父亲喜悦的声音:“咱们林家注定得出一个皇后!”
  这声音象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向她,直砸得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脸色煞白、四肢无力。
  父亲还在得意:“两个太子妃啊,此等荣耀,谁人可及?!”
  我故意屈居人下,娘娘为何还会选中我?为何?为何!为何——
  幽静一把扑将过去,抱住父亲的腿,无限哀怜地企求:“我不要做太子妃,我不要做太子妃,”她涕泪纵横,语无伦次:“不是还没有下诏书吗?爹爹,你去跟皇后娘娘说,我不做太子妃,让妹妹去做,我们家还是会有一个皇后的,爹爹,爹爹,你去求皇后娘娘……”
  林展衡恼了,这种求之不得的好事,竟被女儿抵死拒绝,他恼怒地说:“你以为太子妃这个名号是什么?!说让就可以让,想让就可以让?!”拨开女儿的手,拂袖而去。
  幽静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上天呐,你既然让我遇见他,既然让我钟情于他,又怎会给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结局?
  幽香凄然,姐姐,我好歹还是可以嫁给自己心仪的人,你呢?还没有开始就宣布了完结;我费尽心思,只得成个侧妃,你惟恐避之不及,竟被皇后格外垂青,这到底是上天对你的眷顾、对我的不公,还是上天对你我的捉弄?
  推不了的圣意,逃不掉的宿命啊——
  幽香悲戚万分,林夫人见两个女儿的伤心之状,心如刀绞,别人家遇到这事,都是欢欢喜喜,不知该怎样庆祝,这林家三母女,却相抱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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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佛堂斗拳情动扰清修 舔犊情深暗示息心念

  林府的夜,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声,幽静和幽香,一个呆坐在桌前默默流泪,一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光发木,都是茶不思,饭不想,林夫人看着心里难受,便来书房找林展衡。
  “相公,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林夫人悄声问。
  林展衡粗声回答:“你想我有什么办法?”
  “或者考虑一下,去找皇后娘娘说说,让香儿去做太子妃,就说幽静已经许配人家了。”林夫人看着丈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嗤!”林展衡愠怒:“真是慈母多败儿!你看你这点出息,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娘娘就那么好糊弄啊?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半晌,又说:“我辛苦为官十几年,处处逢迎,小心为人才得到今天的位置,好不容易出头了,女儿也被皇后看中,眼看林家就要飞黄腾达了,幽静倒好,一件好事搞得这样悲悲切切的,好象是要她去死一样。”语气里又生出些埋怨:“真是白疼她一场,还没有香儿长进。”话锋一转,态度坚决地说:“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愿不愿意都得去当这个太子妃!”说完,又拿出公公送的美玉放在灯下细细品玩,脸上神色颇为向往和不屑:“才刚传出消息,就有人闻风而动,他日我的女儿当上皇后,这等美玉算什么?!”
  林夫人定定地望着丈夫,好象看着一个陌生人。为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势,他甚至可以不顾及女儿的幸福,自己与他同床共枕十多年,对他竟是如此的不了解,看着他在灯下贪婪的面容,林夫人心底生出莫名的厌恶和鄙视,想到女儿的心碎,她的心在滴血,可是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她没有半点的办法,就这样陷入了无边的愁绪之中。
  藏经阁,梵音在翻看经书,听见背后声响,知是素英来送茶,便说:“你可以帮我斟上再出去吗?”素英没有说话,身后传来倒茶的声音,梵音正看得入神,也没转身,眼睛盯着书本,将手伸出去接茶,茶已接到的同时手也被人握住。梵音一惊,直觉不对头,手如触电般缩回来,回身一掌劈过去,出掌快而且狠,不由分说直拍来人的面门。待到看清来人,大吃一惊,收手已经来不及,却见来人略微一晃,躲过她的金刚掌,顺势一抬手,竟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揽在了怀里。梵音又气又急,一招金蝉脱壳挣脱出来,却又被来人一招金蛇缠腰给箍了回去。梵音再使凌波微步,想尽早脱身,来人却身行遁化,如影随行……两人在藏经阁里寂静无声地起招拆招,一个是点到为止,一个是招招保留,就这样你来我往,那些凌厉的招式被两人使得温情脉脉,把门口站着的杜可为和素英看得是目瞪口呆,如痴如醉,原来武功还有这么一种演绎法?!
  反应过来,杜可为连忙拉着素英走开。
  渐渐的梵音居于下风,被逼到墙角,来人将双手撑住两边,阻挡了梵音的去路,一张英俊的脸慢慢地往梵音跟前凑,梵音冲他眨眨眼,忽然一脸坏笑,他一迟疑,梵音“嗖”地往底下一蹲,促及不防就从他胳膊底下的间隙中溜走了,一闪身到了门边,做个鬼脸:“文举,你是个大笨蛋!”
  文举狡黠一笑:“我让你的,不信再比。”
  “你能赢就不会输了”,梵音莞尔:“尽说大话。”
  “不信啊”,文举迈步走到书架前,侧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梵音:“我可真的是故意输给你的。”
  梵音喝一口茶,还像模像样地装着回味了一下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对文举说:“若想取之,必先予之。无事献殷勤,所谓何求啊?”
  “求人。”文举认真道。
  梵音一愣。
  文举取下佛珠,举到梵音的眼前,眼光深邃,浑厚的声音低沉地说:“你还得桃花林中,你说过的话么?”
  梵音装傻,反问:“什么话?”
  文举俯下身来,手撑在桌上,专注地看着梵音,剑眉英挺,眉宇间一股霸气。梵音被他灼热的眼光罩住,无处可逃,脸一红,只能别过头去。文举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长而翘的睫毛,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长睫毛忽闪了一下,清亮的眼睛迅速抬起望他一眼,马上又躲进了浓密的睫毛中。
  我怎么了,心怎么会跳得这么厉害?脸为什么会这么红?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文举看得都有些痴了,这无语娇羞的模样。
  梵音忽然推开他的手,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霸道地说:“回答我的问题。”言语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凭什么命令我?她猛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瞪向他,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在桃林中,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脸上傲然不驯服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写着:那又怎么样?!
  她还记得啊,文举嘴角浅笑浮现,揶揄道:“记得就好,出家人不打诳语。”又问:“怎么你还不服气呐?”
  梵音似被他的玩味激怒了,她赌气道:“凭什么我说话就要算数,还说君子无戏言,你不也让我白等了八年吗?小人!”
  文举也不恼,依旧微笑着说:“这八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胡诌!”梵音斜眼:“你骗谁?!”
  “我真的没骗你。”文举脸色沉了下来,沉重地说:“那一回,都以为我就那么死了,连我自己都认为,真的见不着你了。”他深有感触地拉起梵音的手,柔声道:“清扬,八年远戍边关,九死一生,我是想着你才活下来的。”
  梵音冷不丁被他一拉手,脸又红了,想要挣脱,文举却很用力地越握越紧,她大窘,举手欲打,忽又想起他那句“那一回,都以为我就那么死了,连我自己都认为,真的见不着你了”,心里一刺,有些生疼,骤然收回了手。原来他是到边关打仗去了,还受了伤,差点就死了,伤得很重吗?他伤在哪里?心里想着,一双眼兀自乌溜溜地在文举身上扫来扫去,急切地寻找他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脸上关切的神情一览无余。
  一丝浅笑挂上文举唇角,忍不住他又逗她:“红什么脸?!小时候我又不是没拉过你的手。”手中暗暗一使劲,猛地一下就把梵音拽进了怀里。
  梵音促及不防,被文举生生地揽进了怀里,一抬头,看见文举一脸的坏笑,猛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上当了,当下翻脸,恼怒地推开文举,抽身便走。
  眼见她真的生气了,襟衣雪白的身影骤然转身,文举的眼前忽然浮现当年的情景:桃花林中,也是自己惹她生气,眼睁睁看她离去。雪白的衣裙在粉红的桃林中穿过,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许落寞,矮枝拂过她的发梢,飘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发上、衣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目不斜视、心事重重地走着,仿佛进入虚渺境界。不知为何,那一刻心中的伤感和害怕,熟悉的感觉此刻又从心底涌现……
  “清扬——”文举伸手去拉,“不要走!”心底有种强烈的感觉,不能让她走,再也不能让她离开他半步,他想像当年一样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
  谁知没抓到梵音的手,却扯到了她的裙子,那边梵音执意要走,这边文举抵死就是不松手,只听“嗤”的一声,雪纺的襟裙被扯破了很大一幅,抓在文举的手上,因为用力过大,连着的衬裙都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腰部以下,玉腿若隐若现。梵音的脸色顿变,惊慌失措地看文举一眼,慌忙低头去遮掩,将裙子死死地捂住腿。正羞愧难当时,一件披风就轻轻地搭在了肩上,文举将她裹在了自己的披风里,裹进了自己的怀里。
  清扬,你再也挣脱不了了,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文举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紧紧地抱住。梵音想挣脱,可他箍得那样紧,勒得她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就这样无助地被他抱着,她感到一阵眩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他的怀里,可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耳畔有他深重的呼吸,靠着这个宽厚的肩膀,很温暖,很踏实,很——
  ……舒……服……
  “清扬——”是他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吗?低沉的声音带着颤栗,忽悠悠就象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是不是?”
  梵音沉默着,心乱如麻,欲罢不能,忘记了回答。
  集粹宫,庞后正在问公公:“林家那边有何动静?”
  公公答:“自消息传给林太傅之后,如娘娘所料,林家还算平静,二小姐确实心有不甘,大小姐好象不是很愿意入选太子妃。”
  庞后浅笑,眉毛轻轻一挑:“噢,可知林大小姐是何原因不愿入选太子妃?”
  公公回话:“暂时还不知晓。”
  “再严密监视,随时来报。”庞后正要遣下公公,忽又想起什么,问:“太子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殿下近日还是忙于朝堂之事。”
  “是吗?”庞后冷笑一声:“你挺会做人的啊。可我怎么听说太子最近常去归真寺啊?”
  公公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回答:“奴才不是有心欺瞒娘娘,是因为……”
  “是因为太子有吩咐是吗?”庞后脸上阴云密布。
  “奴才不敢,奴才……”公公爬到庞后的脚前,叩头如捣蒜:“娘娘,您饶了奴才吧,您不知道,太子他,他……”
  “他怎么了?竟会把你吓成这样?”庞后不屑道。
  “娘娘啊,上回沙平知府被人弹劾一事,当日议事时太子曾有交代,但后来还是传到了后宫,”公公偷偷瞥庞后一眼,庞后一想,是了,上回沙平知府被弹劾一事,是前堂值事的太监传话过来的,因沙平知府是庞相国的门生,所以庞后出面干预,致使太子无法查处,最后不了了之。
  “哼”庞后道:“传到了后宫又怎么样?”心想,最后太子不也顺了我的意愿?!
  公公用发抖的声音回答:“那日议事时在场的太监,后来都被尽数坑杀,一个也没有留下。”
  庞后倒吸一口冷气,全杀了?一个也不留!
  举儿,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无力地挥挥手,没有再继续追问了,公公如释重负,连忙叩头离开。
  不是重要的事他是不会特别交代的,去归真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要特别交代?!不能让后宫知道,不能让我知道?!
  这件事,究竟有多重要。
  庞后若有所思,吩咐道:“轻车简从,我回一趟相国府。”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皇宫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出,赶车的和押车的均带有配剑,车内只坐着庞后和她的贴身侍女两人。
  马车毫不张扬地进入白洲城的繁华地段,前面不远就是相国府,马车缓缓靠近,赶车人正要勒马,却听车内传来一声:“不要停,一直朝前走。”赶车人继续驱马,不大功夫已到郊外,只听车内又吩咐:“去归真寺。”马车骤然加快速度,向归真寺急驰而去。
  佛唱阁,梵音坐在桌前,拿着书,眼睛却盯着窗外的竹子,一动不动。
  刚才的一幕,那张剑眉英挺的脸,眉宇间一股霸气,慢慢地向自己凑近……那一瞬间的恍惚,我这是怎么了?他是文举,是我的朋友,除此以外,我们不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会对我说“求人。”求的是我么?为什么说求我?要我永远陪着他?!难道,
  难道他想娶我?
  梵音脸上一红,想起被他裹在披风里紧紧地抱着,不由得心跳加速,猛一下醒过神来,神色大变,不,不行!绝对不行!
  我要息心止步,息心止步啊——
  可是被他深深凝视着的感觉,令人怦然心动;被他紧紧抱着的感觉,令人心神荡漾,为什么我会无法动弹、无从抗拒?听见他轻唤“清扬”的声音,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会心乱如麻?我这是怎么了?不该是这样啊——
  她无限烦恼地放下书,信步走到窗前,望向那云淡风清的天空,想从那里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梵音。”
  她猛然惊觉,回过头来,见戒身师兄已经进了正厅。
  “师兄。”梵音躬身行一礼,心里奇怪,平时师兄有事都会召她去禅房,鲜有登门,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戒身的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严肃,语调仍是平缓没有感情:“今天他又来了?”
  他?!梵音一愣,又想起藏经阁里的发生的一切,脸上潮红,怕被戒身看见,忙低头回答:“是的。”
  戒身却没有望她,只虚无地注视着前方,定定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梵音回答:“知道。”
  “哦,”戒身仍是平静:“那你说他是谁?”
  “是我儿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梵音将从前在桃林中相识一事详细地告之了师兄。
  “原来你认识他已经很久了,”戒身点点头,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身份?”
  梵音愣住,他是文举,他是谁?是什么身份?我不知道啊,从来没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她狐疑地望着师兄,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戒身看她的表情,心中已经明了,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他是当今太子爷,未来的皇帝。”
  梵音呆住,文举是太子,他竟然是太子。
  戒身见她端立无语,眼神暗淡,心中不忍,当下不发一言,看一眼正厅匾额,甩手离去。
  梵音,你天资聪颖,应该明白师兄的用心良苦。
  息心止步吧,凡缘一起,万念随心,一切苦楚,都会接踵而至。
  你与皇家的渊源,是天意,是宿命,更是劫数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趁一切还没有开始,息心止步吧。
  梵音目送师兄红色的袈裟愈走愈远,才怔怔地转过身来,循着师兄的眼光缓缓抬头
  白底黑字的牌匾:息——心——止——步
  息心止步!这四个字重重地撞击在她的心头,泪水顷刻间迷蒙了双眼,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心头锥痛。
  师兄,你是在暗示我,不可以再往前走。
  他是太子,文举是太子,而我只能是梵音,只能是清扬——
  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堕入红尘,便是万劫不复!
  戒身默然回到禅房,刚推开门,却见师父空灵方丈端坐,目光精矍地望着他。
  “师父。”戒身跪下。
  “唉——”空灵方丈长叹一声,惋惜道:“用情至深,则容易心起执念。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参不透么?”
  戒身叩头下去,良久也不曾抬头。
  “凡事不可强求,宿命无法改变。”空灵方丈幽幽道:“禁足寺中,远离祭祀,不也是没能躲过桃林邂逅?!一别经年,苦寻不遇,不也还是要再次重逢?!当日的恶兆天机,注定了今日的因果循环,你是拦不住的,天意不可违。为师要提醒你,苍生社稷的安危和舔犊情深,孰轻孰重,要分得清、看得破、放得下。”
  空灵方丈的话似惊雷砸响在戒身的耳边,他牙关紧咬,默然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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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深明大义忍痛舍真爱 被封淳王求婚遭冷遇

  庞后的马车来到了昭山脚下,归真寺已举目可见。挑起车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让久居宫中的庞后心旷神怡,正陶醉中,突然听见一阵笛声,清冽悠扬,却又隐含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愁绪。庞后被笛声吸引,叫停马车,只身循声找去。
  桃林深处,一襟衣雪白的女子,背向庞后,静立桃树下,手执长笛,正在吹奏。
  只看背影,就觉清丽脱俗,人与景,象诗一般,同画一样。庞后站在她的身后,一曲终了,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喊一声:“好!”
  女子听见她的声音,静静地回过头来。
  纯净圣洁,仙风道骨,冰肌雪肤,秀目樱唇,端庄典雅,超凡脱俗,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这哪是人间的女子,庞后在心里惊叹不已。
  梵音也端详着她,杏眼弯眉,天庭开阔,雍容大气,好一个中年贵妇。
  “你是何人?”庞后开口问道。
  梵音不作答,俯首一鞠躬,就要离开。
  庞后眼尖,在她俯首一鞠躬时,看到了她颈上垂挂着的玉指环。
  那是她送给举儿的生辰礼物——
  她顿时明白了……
  梵音的身影已经移到了庞后的侧边,眼见就要翩然而去,只听庞后低声道:“姑娘,我是文举的娘。”
  她停住,回过头来,望着她。
  她是文举的娘?是啊,同样是即便温柔也透着凛冽的眼神,同样是眉宇间那样的一种王者霸气。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庞后和颜悦色地问。
  梵音道:“小女是空灵方丈的关门俗家弟子,法号梵音,俗名风清扬。”
  “原来你就是当日空灵大师兴师动众收下的关门弟子啊,”庞后微笑:“一晃就长这么大了。”心中不由感叹,这女孩弃于佛门,长在佛门,竟生的如此美伦美奂,端庄大方,让人叹为观止,庞后不由得认同并理解了儿子,她的确是值得爱的,任谁都会被她吸引,为她发狂。
  “知道文举是谁?知道我是谁吗?”庞后轻轻地问。
  梵音不语。庞后以为她并不知情,就悠然道:“文举是当今太子,而我,是皇后娘娘。”说完,她很有深意地望着梵音一笑。
  可是,梵音的脸上,并没有她预想的惊诧,也没有诚惶诚恐,只是安然的平静。她淡淡道:“我知道。”
  “噢,”庞后的笑意仍然挂在脸上:“难道你不知哀家身份高贵?”
  梵音用如常的声调回复道:“我是佛门中人,佛语:心中执有尊卑、高下、大小的分别心,便不能见到真实。”
  庞后点点头:“好一个佛门中人。敢问小姐,佛门中人是否不应有七情六欲?”
  “佛家有大悲大悯大慈大爱,不受七情六欲所累。”梵音淡定地说道。
  “那,你喜欢我举儿吗?”庞后忽然切入。
  梵音望她一眼,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庞妃正色道:“太子是朝廷的未来,关系到江山社稷、百姓苍生,他的妻子将来要母仪天下,如果不能服众,必会招惹事端,影响朝廷的安危。你懂我的意思吗?”见梵音面无表情,又说:“堂堂皇后,要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可你呢?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就算举儿喜欢你,我也不会答应,大臣们也不会信服。”言下之意,你想当皇后,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梵音又看她一眼,眼神复杂。
  庞后犀利的眼光罩下来,忽又变得柔和:“你如果真的爱他,就要为他着想,不要影响他,致他于为难的境地。只要你答应离开他,我保证不会亏待你,定会把你安排得很好的。”说完后,她紧盯着梵音。
  她直觉,这清灵的女子并不是冲着太子妃之位来的,那么,在前一段话打击了她之后,后一席话应该会切中她的要害,她既是逼着她妥协,也是要看看她对儿子的真心。
  梵音脸上的表情满含隐忍的戚然,不知站立了多久,她才艰难地开口:“我,答应你。”庞后如释重负,再去看梵音,已转过身去,雪白肃然的背影虽仍是挺拔,但周身散发出的沉重忧伤却无处隐藏,无奈而决然。
  庞后心中竟有些不忍,但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她还是要做,她定了定心神,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无异于往梵音心上撒盐,因此她缓慢地、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开口,努力不再刺激她:“那么,你,可以,把,那样东西——给我吗?”
  梵音嘴角牵动了一下,眼眶湿润了,她颤抖着手伸向颈前,触摸到了玉指环,缓缓地摸过,紧紧地一攥,牙关一咬,骤然松手,漠然地取下,挂在桃枝上,淡淡地说:“告诉他,清扬不会再等他了。”
  她忧伤而决绝的样子,让庞后陡生怜悯,多美的女子啊,她真的是爱着举儿啊,挺般配的一对,可惜出身太过卑微。你既能成全举儿,那就让我来成全你吧,于是她充满怜惜地说:“哀家会尽力安排好你的。”
  “不用了。”梵音无力地摆摆手,万念俱灰,言毕转身,缓缓离去。
  庞后握着还带有梵音余温的玉指环,半晌无言。她注视着梵音远去的身影,蓦然想起了妹妹,一样的决然,一样的感伤,一样的无怨无悔,就连那神情,那气质,都象极,略显苍白的脸,清水芙蓉的面容,天然去雕饰,笃定淡泊,从容大气,唯一不同的是,梵音比她更多几分出尘的超凡。庞后心中感慨万千,妹妹,我这样做,真的是对了吗?
  此刻梵音的心里,已经痛得麻木,她紧攥着长笛,强忍住眼泪,拖着僵硬的双腿,将桃林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
  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
  沈妈正在晾晒被褥,只见梵音眼光呆滞,面容苍白,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走进来,她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抱着她:“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梵音一把搂住沈妈,泪水汹涌而出:“沈妈,为什么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她痛苦地哭诉:“你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注定我就必须是一个出生不详,身份不明的人吗?”原本她是快乐的,没爹没娘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可是今天庞后的话,象一把刀,猛地戳进她的心窝,让她意识到这个残忍的真相,堕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沈妈抱着失声痛哭的梵音,心如刀绞,她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人都是娘生爹养的,都不是没爹没娘的。”
  “那我为什么没有?”梵音握住沈妈的肩头,泪流满面,沉痛地问:“沈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是一个弃婴?我为什么没有爹娘啊——”
  沈妈动容,冲动地说:“谁说你没有,你有!你有娘啊——”可怜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如此伤心,守口如瓶十六载,今天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梵音一怔,目光直直地盯着沈妈。
  沈妈将梵音拖进屋里,将门关严,才安顿梵音坐在床边,开口道:“孩子,这个秘密沈妈瞒了十六年了。”她怜爱地拂开梵音额前的发丝,拭去她脸上的泪,看着她企盼的眼神,幽幽道:“孩子,你要有思想准备,事情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之所以将你丢弃,是因为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梵音愣愣地望着沈妈,她知道,父母丢弃她,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曾经想过,也许是家里穷,养不活,最坏的设想,就是自己是不该出生的人。今天听沈妈的话音,心中已经明白,于是她沉静地说:“沈妈,无论现实有多糟糕,我都能接受,你说罢。”
  “孽障啊——”沈妈长叹一声,将梵音的身世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可怜你娘一直都以为你死了,一直为没能见上你一面而难过。”
  听罢前因后果,梵音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沈妈当年丢弃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可我心里从来都放不下你,所以才会狠心离开你娘,到寺里来找你,照顾你。”沈妈声音哽咽,不停地拿袖子拭泪。
  梵音望着沈妈,心里从没有如此地踏实,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些年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相依为命的亲情已植入骨髓,而她鬓角的青丝已经泛白,身板是这么消瘦,她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她是娘亲的奶娘啊——
  梵音的心里涌起柔情千万,她轻声唤道:“外婆——”
  沈妈一怔,心中激情澎湃,她怆然应声:“哎——”紧紧地抱住梵音。
  晕黄温暖的灯下,梵音沉思的面容。
  我是有娘的孩子,外婆说我娘亲是一个大家闺秀,生得很美丽,性格很温柔,可惜我长得不是很象她,到底我娘长得啥样呢?我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好吗?她想象着他们的面容,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们永远都幸福快乐。我的爹,竟是一个有武功的采花大盗,无端毁我娘的清白,甚是可恨,但他,终究是我的爹爹,希望能早日悔悟,不要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她举手去挑灯芯,笑意渐渐隐去,
  ——文举,我们再无今后。
  你是太子,将来会成为皇帝,忘了我吧!不要怪我狠心,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总有一天你会将我忘记,万丈红尘是属于你的,与我不相干。
  如果要记住过去只能带来痛苦,就让我们最后一次相约,相约着把彼此遗忘吧。
  息心止步啊——
  她深吸一口气,心头一阵刺痛,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强忍住悲伤,走进桌边,伸手欲拿笔,想以书画遣怀,目光一聚,桌上一幅字: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是师兄,师兄来过了,留下这幅字。
  梵音凄然一笑,师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是梵音啊,我能把握好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集粹宫,庞后拉着文浩的手:“浩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府邸了,姨娘虽然舍不得你搬走,可是,儿大不由娘啊。”
  “姨娘,”文浩撒娇:“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庞后呵呵一笑:“皇上已颁旨,封你为淳王,赐你淳王府,不日就可以搬过去住了。”
  文浩喜出望外,我有自己的府邸了,可以搬出皇宫了,他暗自窃喜,梵音,以后我可以随时去看你了。
  “想什么呢?”庞后见他出神,奇怪地问。
  文浩脸一红,神色极不自然。
  庞后笑道:“还有一件事,你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家嘛,光有王府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个女主人才行啊——”
  文浩脸更红,害臊地低下头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有什么好害臊的?!”庞后拍拍文浩的肩,却见文浩涨红着脸,欲言又止,于是问:“又怎么了?”
  “我……”文浩犹豫。
  “有什么就说,”庞后鼓励他:“跟姨娘还有什么客气的。”
  文浩鼓足勇气,开口道:“姨娘,我,我想,想自己选妃。”
  “哦,”庞后诧异,莞尔一笑:“这么信不过姨娘的眼光么?”
  文浩一时语塞。
  庞后粲然一笑:“好了,选妃的事再说吧,只要是你中意的,姨娘尽量让你达成所愿。”话音未落,已被文浩抱住,一把举起来:“谢谢姨娘!”
  “放下,放下!”庞后连忙制止:“你这孩子,又得意忘形了不是?!”
  文浩摸摸头,憨憨一笑,跑远了。
  庞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招手唤来公公,耳语一番,公公退下。
  进言皇上将文浩封为淳王,她是很有想法的。原本是想让归真寺中那个清丽的女孩成为淳王妃,这样可一举三得:
  一是彻底断了文举的念想。
  二是文浩有贤良之才,虽他目前无意皇位,但惟恐日后生变,既已答应妹妹好好照顾他,就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刀刃相向,如此美貌的女子,定会与文浩成为神仙美眷,这份情,文浩得领她的,而且这样一来,必然会削弱文浩的斗志,何况身世不明的王妃,对文浩来说,始终是一处败笔,让他在外戚这一着上没有依靠,对江山社稷,又少了一分威胁。这样的结果,正好能得偿妹妹的心愿,让文浩拥有常人的快乐。
  三是可以对梵音有个交代。这个纯净脱俗的女子,如此深明大义,倒叫庞后有几分不忍,说心里话,这样冷静克制的女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更重要的是,她很象妹妹,闲笃淡定,心清如水,从容不迫,对她,庞后还是很有好感的。卑微出身能嫁入皇家,难道她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
  本来庞后已经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却不料文浩突然提出要自己选妃,打乱了她的设想,她得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在屋内踱着碎步,思忖,浩儿要自己选妃,浩儿也会脸红,难道他已有心上人了吗?
  文浩喜滋滋地跳上马背,他迫不及待,要去告诉梵音,一刻也不能耽搁,他要告诉她,他封王了,姨娘还答应他可以自己选妃!
  皇宫大门,文浩策马近前,守卫拦住:“殿下,可有宫牌?”
  文浩不语,没有宫牌,怎么出去?他愠道:“我是三皇子。”
  守卫固执:“殿下,正因为你是皇子,没有宫牌更不能出宫。”
  “放殿下出去!”远远地一人高声,文浩折头一看,是姨娘宫中的公公,公公近前,对守卫说:“你们知道吗?三殿下已经被封为淳王,以后不需要宫牌便可自由出入皇宫。”
  守卫跪下:“请淳王爷恕罪。”抬头,文浩已远去。
  公公颇有深意地一笑。
  “梵音!梵音!”文浩兴冲冲地闯进佛唱阁,一头撞上素英。
  “你怎么这么冒失?!”素英不满。
  文浩嘿嘿一笑,径直走进书房,梵音正在悬腕练字,浑然不觉文浩的到来。凑前一看,柳体俊逸,是首偈诗:
  菩提本无树,明净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文浩“嗤”地一笑:“写错了——”
  梵音方才抬起头来,望他一眼。
  “应该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梵音暗笑,他倒是博学多才,可惜将佛门六祖慧能的偈子恰恰搞错,正要纠正,却见文浩一脸坏笑,于是明白他是故意,便不再理会他,又在纸上写下: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也无身。
  她实是想告诉文浩,她对他,是无情亦无种,无性也无身。
  文浩却误会了,心里念着桃林里她写下的那个花瓣字,以为她是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会心一笑,握住梵音拿笔的手,在纸上写下: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他是在告诉她,我们是前缘未尽,今生再续。
  梵音一愣,沉吟一会,写下: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悬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她是在告诉他,我们之间很渺茫,你走吧,不要再相见。
  这两首诗都源自佛教故事圆泽僧人传奇。
  富家弟子李源住在寺中修行,与圆泽禅师很要好。有一次,两人相约出门,圆泽要走陆路,李源要走水路,最后圆泽依了李源,感叹: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啊。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妇人,圆泽哭了,告诉李源,他本应是这王姓妇人的儿子,因为不肯来,妇人怀孕三年都没有生产,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逃避。他嘱咐李源,用符咒帮他去投生,三日后来王家,他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再见。三日后李源去王家,婴儿见到他果真微笑。十三年后,李源去赴约,在寺外听到一个牧童唱歌,所唱的就是文浩写的词,大意是:我是过了三世的故人的魂魄,赏月吟风的往事早已过去,惭愧让你跑这么远来探望我,我的身体虽变了心性仍然在。李源问:“泽公,你还好吗?”牧童说:“我的俗缘未了,不能与你亲近,只有努力修行,或许还可相见。”随即又唱歌,歌词是梵音写下的词,大意是:身前身后的事情非常渺茫,想说出因缘又怕心情忧伤,吴越的山川我已经走遍了,你把船头掉转回瞿塘去吧。自此以后,两人再未相见。
  文浩见到梵音写下的诗,明白她这是要与自己诀别,再不会与自己相见,心想梵音必定认为自己是皇子,彼此之间身份悬殊,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想要逃避。他猛地抓住梵音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已是淳王了,皇后娘娘答应我,我可以自己选妃。”他直视着梵音的眼睛,清晰地说:“我要娶你为妃——淳王妃!”
  “哐!”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目瞪口呆的沈妈,一铜盆打翻的水……
  梵音面色巨变,猛地推开文浩,急入内室,将门死死地反锁,冷冷道:“你走,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不要再看见你!”文浩拼命拍门,里面只是寂静无声。
  沈妈拉他:“走吧,王爷,没有用的。”
  文浩愤然冲出,刚跨出门槛,复又折回来,冲内室坚决道:“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你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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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母女佛堂一卦卜玄机 相逼淳王应允娶林氏

  山门外,林夫人带两个女儿下了车,仰望佛门,三人有些迟疑,都已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求佛祖能有用吗?
  那头沈妈刚刚从集市买布归来,远远地就看见了,“小姐”她差点又要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却见三人均是愁眉深锁,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心里忐忑起来。一路思前想后回到佛唱阁,见梵音也是在望着“息心止步”的匾额出神,不由得更加担心。放下布,摸摸梵音的头:“孩子,不要想太多了。”
  梵音回头,疲倦地一笑:“回来了,累吗?我给你倒茶。”手执起茶壶,眼睛却盯着他处出神,一杯茶都倒满了,溢出来还浑然不觉。
  沈妈轻轻地拉住梵音的手,心疼地说:“你为何要这样苦自己?”
  梵音不语,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
  “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沈妈幽幽地说:“淳王爷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先前还顾虑身份悬殊,如今他亲口允诺要娶你为妃,干吗不答应了他?你不是也喜欢他么?难道你真的打算在这佛门中了此一生,你还这么年轻啊——”
  梵音静静地说道:“我和他没有将来。”
  “谁说的?!”沈妈急切道:“皇后娘娘答应了他,同意让他自己选妃,他选的是你啊!”
  “我不在乎做什么王妃。”梵音轻声道。
  沈妈不甘心,追问:“是王爷不好么?”
  梵音微笑:“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性情也好。”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沈妈百思不得其解。
  梵音不语。她怎能告诉沈妈,文浩并不是不好,王妃之位并不是不诱人,那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不爱他。他的诚心让她感动,他的博学让她钦佩,他的执着令她感叹,她是对他很有好感,很喜欢,可那仅仅只是喜欢,不是爱啊——
  文举啊,如果没有你,也许结果不会是这样。
  可是,已经这样了,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无法重来。
  沈妈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脸上的凄然,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她,忽然又想起林夫人母女三人的愁容,心念一闪,问:“你想见你娘吗?”
  梵音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我娘——”
  “只要你不相认,”沈妈一把拉起她:“我带你去见她们。”
  “她们?!”梵音迟疑。
  “你娘,和你的两个妹妹,她们在前殿烧香。”
  梵音拔腿就往前殿跑。
  行至殿前,蓦然止步,娘不知道有我,我不能去打扰她的生活,给她带来烦恼。梵音静静地站住了身,轻轻地推开长廊上的半扇窗户,往里看……
  前殿,林夫人母女三人跪在佛祖前磕头不止。
  林夫人抖抖嗦嗦地拿起卦,犹豫着,幽静盯着母亲的手,紧张得不能言语,最后还是幽香鼓起勇气,咬牙道:“开卦吧。”
  林夫人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一遍:佛祖,求求您保佑我的女儿吧,让他们得偿心愿,我愿折寿二十年,纵使来世受尽万般苦楚,也再所不辞。猛然间将卦往上一抛——
  “啪!”卦跌落殿前,两两相匍。
  是阴卦,卦中最为不吉的卦相。
  幽静失去了最后一分希望,“不,不”她虚弱地摇摇头,仿佛失去了最后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她彻底绝望了:“不!不——”她扑进娘的怀里,放声大哭,林夫人悲恸地说:“哭吧,静儿,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往后的日子,你恐怕连可以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窗外的梵音,心中酸酸涩涩泛滥成灾,娘,有娘的感觉真好,有委屈可以倾诉,有温暖的怀抱可以投靠,可是,妹妹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幽静爬到殿前佛祖的脚下,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不要做太子妃!我不要做太子妃!”
  太子妃?梵音一怔,太子妃,文举的妻子?!我的妹妹?!
  想到这里,她身体一晃,心头刺痛,险些背过气去。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
  文举将来的妻子。
  皇后娘娘是想让她做太子妃,多么荣耀的名号,她竟然不要,为什么呢?
  强压下心痛,继续往殿里望着。
  幽静还在哀哀地对着佛祖哭诉:“菩萨,我喜欢的是三皇子啊,求求你,成全我吧。”
  三皇子,文浩?梵音又一怔,怎么她,爱上的竟然会是三皇子文浩?!
  “姐姐!”幽香扑过去,抱住幽静,无限悲凉地喊道:“我们姐妹俩为什么要嫁给同一个人啊?我费尽心机,为什么只能是个侧妃啊——”
  梵音大惊失色,文举?!我的两个妹妹都要嫁给他?
  她用颤抖的手捂住了嘴,泪水几欲夺眶而出,真是造物弄人,造物弄人啊。我们三姐妹,为何都跟文举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个妹妹要嫁给他做太子妃,心里爱的却是别人;另一个妹妹想成为太子妃,偏偏只能是侧妃;而我,欲爱还休,欲罢不能。天呐,这世界怎么会这样?这世界是不是疯了?!她紧紧地抓住窗棂,止不住身如筛糠,心就象被掏空了一样,痛得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女儿啊,”林夫人仰天长呼:“苍天呐,佛祖呐,你开开眼吧!”她痛苦地搂住两个女儿,哭成一团。
  梵音目睹这悲情的一幕,心都碎了,为妹妹,为母亲,也是为自己。她悲伤地抽动着双肩,慢慢地顺着墙滑蹲下去,紧紧地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无声地流出,滴落,滴落。
  母女四人,殿里殿外,两处心事,一样的伤心欲绝。
  忽然,梵音猛然抬起头来,她想到了——
  殿内,母女三人还在抱头痛哭,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进来。待到情绪稍稍平复,才惊觉面前站着一人。
  襟衣雪白,素面纯净,秀目樱唇,超凡脱俗,这不是上回朝香遇见的女子么?上回她是那样的清灵倨傲,旁若无人,而今,面前的她,一样的容颜,却是这般的幽雅宁静,温柔和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看着她们三人,波光流转,幽深含蓄,似有很多的话要倾诉一般。
  三人还坐在地上,泪痕还挂在脸上,只呆呆地望着她。
  如此近的距离,触手可及,整整十六年的相思啊——
  梵音静静地站着,望着母亲,娘,你是我的娘亲,如果不是孽债,我也是您膝下承欢的女儿,您定然也会象爱妹妹们一样爱我。她的目光又转向幽静,妹妹,我是姐姐,你真是生得美貌,怪不得皇后要选你做太子妃,可是你不愿意,刻骨的爱确实是难以割舍,姐姐能理解。她的目光在幽静的脸上稍做停留,便移到了幽香的身上,你一定就是我的小妹妹了,原来你也爱着文举,知道吗?你跟姐姐我爱上的是同一个人,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出身,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人,那么是正妃还是侧妃,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
  在母女三人惊讶的注视中,梵音缓缓地走上前去,弯腰拾起林夫人面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或许可以改变呢?”冲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扬,极幽雅的姿势把卦抛出,看也不看,飘然而去。
  “啪!”卦落在地上,一声脆响,惊醒了母女三人,三人同时去看——
  一匍一反,正是圣卦。
  卦书上云:圣卦,上上卦,求万事皆可如愿。
  前殿值事处,梵音问小僧:“今日殿内进香为何人?”
  小僧答:“回禀师叔祖,是太子太傅林展衡的家眷。”
  梵音吩咐:“你派人去淳王府,请王爷明日来一趟。”
  晨曦中的佛唱阁,文浩兴奋的面容:“梵音,梵音,你改变主意了?”
  梵音从“息心止步”匾额下转过身来,淡淡一笑:“你来了。”
  文浩走上前去,握住梵音的手,眼睛炯炯放光,俊秀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梵音静静地望着他,心头一阵发酸,文浩,对不起了,你一定要原谅我。
  “怎么了?”文浩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忧郁,心疼地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梵音摇摇头,走到门边,轻声问:“文浩,那天在小院里,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吗?”
  小院里,文浩曾经对梵音说,“我喜欢你!”“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文浩斩钉截铁地说:“我还可以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你要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坚定地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我可以自己选妃,梵音,我要娶你!”缓缓地把梵音扳转过来,却看见她在流泪。
  无可否认,他的誓言是真心的,面对他的深情和痴心,梵音这刻的情动和心碎,有多么的沉重和无奈啊。即便是有了文举,也许她还是可以考虑嫁给他,为了他的痴情,可是,为了妹妹,她不能。
  “你说,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是吗?”梵音将衣袖里的拳头攥紧,扭头不敢去看文浩深情的眼眸,生怕自己克制不住改变主意。
  “是的。”文浩点头。
  “那,你为我做一件事吧,”梵音深吸一口气,望着文浩的眼睛:“皇后娘娘不是答应你可以自己选妃吗?”
  文浩连连点头,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笑容浮现。梵音,你终于肯嫁给我了。
  “你——”梵音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去跟娘娘说,你要娶,娶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大小姐为妃。”
  文浩闻言,呆立当场。
  为什么会这样?!你要我娶的,竟然是别人?!
  他猛然醒悟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要问为什么,没有原因。”梵音深吸一口气,决然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吗?!现在就可以证明给我看,娶她,并且好好待她。”
  文浩蒙了,他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来,面对的是梵音坚决的眼神,他无力地问:“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吗?”猛一声凄惨地喊道:“梵音,我喜欢的是你啊,你却要我娶别人?!”
  梵音抬头,望向“息心止步”四个大字,大脑一片空白,良久,才哽咽地回答,或者说是祈求:“你就答应了吧——”
  “不!”文浩断然回答:“我不答应!”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眼前晃过妹妹的泪容,梵音蓦地转过身来,冷冷道:“你必须答应,否则,今生今世,你都休想再见到我!”
  今生今世,你都不要再见我,你做得到的,梵音,我知道你做得到的。可你知道,我做不到的。你,竟用如此手段逼迫我,你要把我置于于何种境地啊,你真的,好狠的心啊——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恨你,可以不理会你,可是,我做不到啊——
  文浩绝望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淌下,他无望地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不尽悲伤地说:“我,答应你。”说完将头埋进臂弯里,失声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爱得最深的往往都是伤得最深的。梵音注视着他失望的模样,心里满是感伤,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肩,好言宽慰他,手却停在了半空,犹豫良久,还是无力地收了回来。
  我不能再做出任何的举动让你误以为还有希望,你和妹妹,我只能顾全一个,请你原谅我。妹妹,与我血脉相连,看到她爱你爱得那样痛苦,我实在不忍心。也许我是自私的,你恨我罢,终究我还是要欠你的。你是皇子,而我,只是一个身负罪孽之人,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娶不了我,你也许会遗憾,可是,这对你只有好处,免得你将来授人话柄。何况我的妹妹,看样子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她那么爱你,你们会幸福的。把你对我的爱全部交付给妹妹吧,我衷心祝愿你们幸福。这么一想,心里觉得安慰多了。
  文浩好不容易止住哭,用衣袖一抹脸,看也不看梵音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他恨不得即刻插翅飞离这个伤心之地。
  “文浩!”梵音叫住他,他停住,没有回头。
  梵音又说:“你回来。”
  他犹豫片刻,不想回头,可是梵音的话语,对他来说仍然是无法抗拒,他对她,始终也还是狠不下心,他心软了,还是回头了,眼圈仍是红的,心还在抽搐。
  梵音终是不忍心,想帮他拢拢披风,对他说:山上风大,小心着凉。但是,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了看文浩,复又说:“走吧,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话语里,已经没有了一点温馨和留恋,只有公事公办的淡漠。
  文浩的脸上一片冰霜,他走了。
  寂静的佛唱阁,到处弥漫着无声的忧伤,如同梵音的心,静静地裂开,悄悄地碎落。
  文浩,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答应了我,我就真的还会见你么?其实你答不答应,结果都是一样的,今生今世,不论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你,我都不会再见你。叫你回来,只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你最后的眼神,充满了对我的恨意,以后,当你再也见不到我,也许你会更恨我,因为我欺骗了你。今生今世,我都不奢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实践自己的诺言,娶了她,好好待她,替我这个做姐姐的尽一点心意。
  梵音将盈盈泪光投想广袤的天际,妹妹,所谓君无戏言,皇后娘娘既然答应了他可以自己选妃,你应该可以逃脱嫁入深宫的厄运,如愿地嫁给自己心上的人,而小妹妹,说不定可以由侧妃升为正妃,兴许也能一偿心愿。想到这里,她忧郁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
  沈妈无声地走进来,拉着她的手,徐徐道:“孩子,所有的事情不应该都由你承担啊。”
  梵音摇摇头:“无所谓。”
  “你把王爷让给了她,你自己以后怎么办呀?”沈妈叹口气:“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说有就有的。”
  “让给自己的妹妹,”梵音无怨无悔:“能成全她,我其实很乐意的。”
  “可她原本拥有的,比你多多了。”沈妈感叹。
  “以我的出身,皇后娘娘也未必会同意的。”梵音幽幽道:“能达成妹妹们的心愿,不也是好事。”
  “唉,”沈妈动容:“你这孩子,太善良,总是为别人想得太多。”
  “您帮我个忙,好吗?”
  “说吧。”
  “明天请您进城一趟,替我买一匹上好的红缎和金线回来。”
  “红缎,你要红缎做什么?”
  “做嫁衣。”梵音幽幽地说。
  她要亲手为两个妹妹做嫁衣,鲜红的嫁衣,也曾是她的梦想。
  两个妹妹,从来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她这个姐姐,她们,一个将要嫁给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另一个,将要嫁给那个深爱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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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选妃结果出乎人意料 阴差阳错兄弟生罅隙

  集粹宫,公公正在庞后的耳边说些什么,庞后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笑容渐渐浮现,她愉悦地说道:“我知道了,这件差事你办得很好,哀家记下了。”
  公公退下。
  庞后信步走到窗前,去逗金丝笼里的鸟儿。
  浩儿啊,原来你属意的,竟跟姨娘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她微笑着抬眼,望向窗外,阳光很眩目,她不由得眯缝起了眼睛,很有些心满意足。就让姨娘遂了你的心意罢,这原本也是姨娘的打算,皆大欢喜啊——
  “娘娘,淳王求见。”侍女禀告。
  “宣。”庞后已猜到了他的来意,脸上又一次笑意盎然。这孩子,从没见他这样性急过。
  文浩低头走进来,径直跪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庞后连忙下座去拉他。
  文浩执拗,就是不肯起来。
  “哎呀,有什么就说嘛,姨娘又不是外人。”庞后宽慰他。
  文浩抬起头来,神色坚决而又凄然:“姨娘,你可是答应我自己选妃?”
  庞后见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料想定是因为梵音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文浩怕她不答应,所以才会有如此表情,她不禁柔声道:“姨娘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又怎会出尔反尔?!”
  文浩又硬邦邦地问:“那也就是说,不论我选中的是何人,姨娘都会应允?”
  “恩”,庞后点头,轻声道:“你说吧。”
  文浩默然,心中想起了梵音,一层雾气浮上眼睛,他坚定地甩甩头,认真说到:“我要娶,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大小姐。”
  庞后脸色只是微变,心里却是大吃一惊。
  不是梵音,不是寺中那清灵的绝色女子?!
  是林幽静,林家的大小姐?!
  怎么会这样?公公探听到的消息,文浩属意的女子的确是梵音啊——
  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庞后百思不得其解,陡然之间又想不出对策。她猛然悟到,还能有对策吗?自己刚才又一次允诺了文浩,不论选中的是何人,都会应允。事到如今,君无戏言,只能将错就错了。
  庞后渭然长叹一声:“准了——”
  准了——
  文浩的眼泪随着这一声“准了”潸然而下,梵音,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要我办的,我做到了,你也要记住你答应我的事,不可以再逃避我。
  “谢谢姨娘。”文浩哽咽着磕头谢恩,退下了。
  庞后走到桌前,摊开大红的合婚帖,这是给太子文举的下聘礼书,上面有两个女孩的名字,一个是林幽静,一个是林幽香。
  她最初的想法,是属意幽香做太子妃,可是这个女孩子虽然表现不凡,却有心机太重的痕迹,对此她不是很放心。虽然后宫之中明争暗斗无处不在,但身为皇后,若欠缺大度,致使后宫倾扎加剧,难免会影响到朝堂,动摇社稷根本。正因为如此,庞后不愿立一个处处都要拔尖的女人做太子妃,她甚至希望当皇后的这个女人,傻一点,呆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性格好。
  于是,她设下了一个局,故意让公公透点口风给林展衡,说她属意林幽静为太子妃,林幽香为太子侧妃。她想看看,林家二小姐的度量到底有多大,能不能容下她的姐姐?如果一旦发现林幽香连自己的姐姐都容不下,那不但做不了侧妃,连宫门都不会让她进。
  一旦妹妹落选,庞后倒是属意于姐姐林幽静。赏荷选妃,明显她是在成全妹妹,庞后其时对她已有好感,尤其是通过打探,得知她的性格,颇有点与世无争,这很让庞后安心。
  最重要的是,她们俩是文官的女儿,以后不存在外戚拥兵自重的威胁,而现在已是重兵在握的庞氏外戚,将来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庞后,可凭此稳稳当当地养老,而儿子文举,也可凭此安安心心地当皇帝。
  但是今天文浩一开口,差点就扰乱了庞后周密的计划。
  罢了,罢了,想起妹妹的临终遗愿,不也就是希望文浩拥有平凡幸福的生活吗?这个林大小姐,倒是很适合他。
  复又唤来公公,问:“最近林家有没有什么动静?”
  公公回答说:“没有大的动静,只是母女三人去了趟寺里。据打探,林大小姐的确是不愿做太子妃,原因尚未探知。”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庞后提起笔,毅然将林幽静的名字从合婚帖上划去。
  “把监视林家的人都撤回来吧。”庞后叹一口气,喃喃说道:“最后一关,就算过了,也只能这样了。”
  她合上婚帖,执在手上,沉着地向东宫太子殿走去。
  文举正在批阅奏折,忽听有人柔声呼唤:“举儿,举儿——”
  他抬头一看,母亲庞后笑盈盈地走进来,他连忙起身迎接,正要下跪,被庞后一手托起,另一手,拿出一本红红的东西对他一晃:“看看,这是什么?”
  文举伸手接过,一看,哦,合婚帖。
  他并没有翻开看,只是微微一笑,将它放在案几上。
  “你不看看么?”庞后试探。
  “有劳母后费心了,”文举平静地说道:“国事繁忙,儿臣没有心思,暂时缓一缓吧。”
  庞后轻轻地说:“你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娘想借你的婚事替他冲冲喜。”
  提到父皇,文举眉头一皱,一时无语。
  文举还是文举,到底还是个重情的孩子,庞后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奏效,对于自己的儿子,她从来都是了解的,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她再接再厉,继续幽幽地说道:“太医说皇上难熬过明春,如果真是这样,只有几个月的光景了。”
  文举陷入沉思之中。
  “你考虑一下,好不好?”庞后低声企求。
  文举拿起了合婚帖,大红的颜色,甚是喜庆。
  清扬,他心里一动,又想起归真寺里,偎依在自己怀里娇羞的人儿,清扬,永远是他心里那一根温柔、敏感的弦。
  “母后,我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缓缓地说道,面向庞后,无畏地望着她的眼睛,语气颇为坚决。
  庞后莞尔一笑:“举儿,你是太子,凡事都要以江山社稷为重。皇后人选一定要系出名门,知书达礼,才能服众。”她岂会不知,儿子的心意?!但此事由不得他。
  “我中意的人,除了不是系出名门,其他的都符合母后的要求。”文举并没有退缩。
  的确,儿子,你中意的人,除了不是系出名门,其他的都符合我的要求,非但如此,我还见过她,我很喜欢她。但是,她不能做太子妃。
  庞后悠然一笑:“你说的是她么?”她伸手一抖,指头上悬挂着一根红丝线,垂下的正是当日文举送给清扬的玉指环。
  文举默默地接过玉指环,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隐忍不发。
  清扬从不离身的东西,怎么会在她手上?这个厉害的女人,什么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居然知道了清扬所在。我实在是大意了,还是低估了她。
  庞后幽幽地说:“是她亲手把这东西给我的,她还要我告诉你,清扬不会再等你了。”
  文举一怔,她亲自去找过清扬了,她对清扬做了什么?清扬会不会有事?这个狠毒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
  想到这里,他的心抽搐起来,面色阴沉,眼光寒鸷地直逼庞后,声音低沉冷冽:“你把她怎么了?”
  庞后被他盯得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辩解:“我没有伤害她。”面对儿子吓人的目光,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她竟然产生了畏惧,忽然间有些后怕,好在我没把梵音怎么样,不然,儿子定会杀了我。
  她毫不容易稳住心神,心里还是有些发毛,紧张地说:“娘没有骗你,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好!”文举正好将她一军:“你现在就跟我去归真寺。”
  去归真寺,庞后在心里冷笑,我还就怕你不去。
  “去就去!”庞后也不示弱:“如果确实是她不愿意,你可得顺从了我。”
  心里却说,儿子,这回你输定了。
  文举漠然道:“如果她亲口跟我说她不喜欢我,不愿意做太子妃,我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如果是那样,太子妃既不是清扬,那么随便是任何一个人,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分别?清扬不会拒绝的,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她会永远陪着我。
  母后,去归真寺,你输定了。
  归真寺,方丈禅房,庞后、文举、空灵方丈和戒身都静坐着。
  门边,梵音雪白的身影,飘然而至,徐徐拜下:“民女向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弟子向师父、师兄请安!”言毕低头垂手敬立,不发一言。
  “梵音,”空灵方丈说道:“今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这里,想要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是。”梵音答。
  庞后缓缓问道:“你愿意嫁与太子做太子妃吗?”
  “不愿意。”梵音没有抬头,声音也很平静。
  闻言,空灵方丈微微有些惊诧,戒身却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文举面无表情,庞后脸上又浮现出了惯有的微笑。
  “那么,你愿意做太子的侧妃吗?”庞后笃定地问,答案已经了然在胸,但为了让儿子死心,她要一竿子插到底,彻彻底底地断了儿子的念想。
  “不愿意。”梵音仍没有抬头,语气也没有半点的波澜。
  庞后眼角余光瞟一眼儿子,见他左手捏紧了拳头,右手紧紧地扣住了左手腕上的佛珠,再去看儿子的表情,却是冷得象挂上了冰凌。
  “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文举冷冷地命令。
  梵音抬起头来,轻抬眼帘,望向文举,目光清澈,无惊无惧,无波无浪,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太子殿下,我不愿意。”
  文举半晌没有开腔,只是盯着梵音的眼睛,那阴鸷的眼光仿佛要刺穿梵音的五脏六腑。
  梵音没有退缩,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眼光里什么也没有。
  庞后定定神,继续实行她的计划,或许是残忍,但她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要雷打不动地执行。她缓缓开口:“梵音,你既然不愿意,可否告诉我们原因?是否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了?”言下之意,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梵音你就认了吧。
  梵音看庞后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好,也好,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了。她深吸一口气,垂头道:“是的。”
  庞后示威似的看文举一眼,儿子,你该死心了。
  文举强压下剧烈起伏的情感,冷冷问:“是谁?”
  梵音低头不语。
  文举起身,从座上走下来,一把强扣起梵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阴沉蛮横地质问:“那个人是谁?说!”
  他的霸道,又是他的霸道激怒了她,梵音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决然到:“不是你!”
  文举看着她,阴沉冷冽的表情忽然就松弛了下来,随之软了口气:“清扬,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他还是怀疑,是母亲耍了什么手段,逼迫了梵音。冷酷的脸上闪过柔情一缕,轻声道:“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他知道,他甚至可以肯定,梵音是有意于他的。
  一瞬间的犹豫,梵音还是垂下了眼帘,低声道:“不是你。”
  庞后终于展颜,却难掩嘴角流露出的那一分苦涩。
  这个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啊——
  文举的剑眉拧在了一起,脸庞上已见牙关的咬痕,脸上的表情严重扭曲,他狠很地抓紧了梵音的双肩,铁爪一般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咆哮:“是谁?说!说!谁敢跟我抢?!”他几近疯狂,几欲将那个未知的假想敌亲手置之于死地。
  梵音心痛难忍,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她软软地被文举摇晃着,眼神涣散,一片茫然。
  “够了!”庞后看不下去了,她厉声呵斥:“你闹够了!”咬牙切齿道:“皇太子,注意身份!”
  文举一震。
  对,我是皇太子,我不可以这样失态。
  他松开了手,又恢复了冷凛的表情,只是眼里的恨意浓烈,阴冷地扫向每一个人,使人不寒而栗。
  文举一言不发,甩手而去。
  庞后也跟着离去,脚步在经过梵音身边时,顿了顿,她眼光复杂地深望了梵音一眼,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红颜薄命啊——
  文举走了,只有那恨意浓烈的眼神,从此定格在了梵音的心里。
  你这么恨我啊——
  可是,我却是这么的爱你——
  你恨我违背了诺言,恨我背叛了你——
  可是,我没得选择,也不能回头。没有人逼我,为了你,为了你的江山社稷,我只能放弃,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成全。
  你为何要苦苦逼问我?
  看见你痛苦的表情,我真想告诉你,我的意中人其实就是你啊——
  可是,我不能说,不能啊——
  你终究是太子,而我,只能是清扬啊——
  忘了我吧。
  息心止步,不管心里有多么的痛,都要狠心地将你一笔抹去,不留一点、一丁点的痕迹。
  你的心在痛,可我的心,却是在流血。
  这都是命啊——
  疾驰的马背上,文举冰封的脸。
  庞后在车帘后,远远地望见儿子沉忍倔强的背影,隐隐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恍惚觉得,这件事,文举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还有更加不妙的,在后面,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里憋屈,慌慌的。
  文举的马一转,出了队伍,单骑直往淳王府去了。
  宫人正要追上前去,庞后制止:“随他去吧。”儿子今天所受的打击不小,让他发泄发泄也好。
  淳王府,文浩一个人在书房喝闷酒。
  文举径直闯进来,身边一下人亦步亦趋,小声说道:“请太子殿下劝劝王爷,可不能老是这么喝啊。”
  “他怎么了?”文举奇怪,老这么喝?!他记得弟弟很少喝酒的。
  下人踌躇:“好象是心里不痛快。”
  文举更奇怪了,弟弟就要娶亲了,娶的还是自己亲自选的妻子,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要借酒浇愁?
  书房里一片狼籍,文浩浑身酒气,一手执壶,一手执笔,脚步踉跄,口中还念念有词:“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文举一把夺过他的酒壶:“别喝了。”
  文浩扑过来抢:“我要喝!给我!给我!”左摇右晃,几乎摔倒。
  “你到底是怎么了?”文举扶住他,弟弟如此烂醉如泥的模样,实在叫他痛心。
  文浩却无力回答,只是呆呆傻傻,一个劲地痴笑。
  文举怒从心起,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摔过去:“你给我醒醒!”
  文浩一愣,好象是被打醒了,看清了来人,他猛然间号啕大哭:“皇兄!皇兄,为什么我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啊?”
  文举大惊,弟弟娶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心上人?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和谁相爱,为什么没有要求娶她为妃?难道又是母后从中作梗?!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再一次被冰封住了。
  再去看文浩,头一歪,嘴角流着口水,就这样睡着了。文举把他抱到榻椅上,盖上毯子,正要收手,被他一把抓住:“梵音……”嗫嚅几下,沉沉睡去,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文举就呆在了原地。
  梵音,他是在叫梵音么,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梵音,梵音,不就是清扬吗——
  他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他默默地抽出文浩手中的笔,反身放在书桌上。
  书桌上,一幅未完的丹青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那不是清扬是谁?!
  皇弟的丹青真是愈发长进了,将她画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文举默默地将画卷起来,轻轻地拿在手上,缓缓地走了出去。
  我全明白了。
  文浩,与你相爱的人原来是清扬。
  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啊,竟敢趁我不备,夺走我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可惜你的王妃也不是她,今后你也休想再染指她。
  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她夺回来。
  清扬,原来你的意中人是文浩,为了保全他,你竟只字不提。
  他,竟让你义无返顾地背叛我们曾经的誓言,
  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有这么重?!
  甚至超过我?!
  文举仰天长叹,只是短短的八年,已是物是人非。
  清扬啊,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离开你,
  我应该要带着你一起走的,不应该将你单独留下整整八年,我好生后悔啊——
  清扬——
  清扬啊——
  我决不会就这样放弃,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清扬!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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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情深义重亲手绣嫁衣 盛势大婚三处皆心伤

  庞后忧心忡忡地从皇上寝宫出来,一路眉头深锁。今日瞧皇上的情形,终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刚才太医悄声直言,原来还乐观地预计可以熬到明春,现时看来,要过年关恐怕都成问题。尤其是最后那句“娘娘,早做打算吧”让庞后颇有些大势已去的心惊。
  她思忖着,太子的婚事不能拖了,要早办,不然皇上一殡天,守孝一拖又是一年,觊觎皇位的人太多了,恐借皇上殡天的时机生乱,那后果不堪设想。盘算了半天,她终于做了决定,叫来公公:“拟哀家懿旨,九月十六太子大婚,为给皇上冲喜,淳王婚事一同操办,着内庭即刻着手办理。”
  欢天喜地的林府,车水马龙,众官员都来恭贺,林展衡喜笑颜开,一个太子妃,一个王妃,何等荣耀的事啊,何况即将同日出嫁,婚期已定,再无变故。他林展横,才刚当上太子太傅几天,他林家,又因为将出一个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仿佛可以预见,财富、权势、地位,统统都在向他招手,这一切的一切,从天而降,怎不让他心情舒畅?!
  与他的欢欣很不协调的,却是林夫人。丈夫的春风得意在她的眼里,不过是小人得志,她深知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忧虑。两个女儿都能得偿心愿,对她确实是很大的安慰,可是,她更担心小女儿,一入宫门深似海啊,从此只能自求多福了。
  林夫人款款走进女儿的闺房,只见两个女儿在窃窃私语,便笑问:“说什么呢?”
  “娘,”幽静偎依过来:“我觉得好象做梦一般。”
  林夫人看着女儿幸福的面容,感叹道:“是啊,曾经要选定你为太子妃的时候,那凄惨的样子,真是让娘不堪回首。”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幽香笑道:“你们俩啊,哪来那么多感伤。娘,我们是不是要到寺里去还愿啊,那菩萨真的很灵啊。”
  “还是香儿想得周全,是要去还愿的。”林夫人说:“此事宜早不宜迟。”
  幽静陷入遐想。
  “想什么呢?”幽香轻推一下姐姐。
  幽静轻声说:“我在想,寺里的那个白衣女子,是不是观音菩萨?”
  “我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后来一切就不可思议地都改变了。”幽香也惊叹,那个女子,真的好神奇啊——
  母女三人都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美丽的白衣女子翩翩地走上前来,弯腰拾起林夫人面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或许可以改变呢?”冲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扬,极幽雅的姿势把卦抛出,看也不看,飘然而去。
  “啪!”一声脆响,卦落地上,一匍一反,正是求万事皆可如愿的圣卦。
  而今,一切都如她抛下的卦,万事皆如愿了。
  僻静的佛唱阁,鲜红的绸缎,黄灿灿的金线,梵音在绣嫁衣。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无尽的情意。
  “休息一下吧,”沈妈劝她:“你这样起早贪黑,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身子会吃不消的。”
  “我怕时间不够,”梵音说着,手却没有停,仍在穿针引线,忙个不停:“十月十六就是大婚了,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我得尽快。”复又抬头,对沈妈说:“林夫人应该会来还愿的,烦劳您去前殿值事房,如果林夫人预约,将她的时间往十月初排。”她略一思忖,到那时应该是能够完工的。
  时间一晃,已是九月初一,林夫人带了两个女儿来还愿。
  佛堂寂静,母女三人虔诚叩拜,未几,献上香油,捐献功德,礼成正要起身离去,转身却见上回卜卦的白衣女子立于身后。
  清灵脱俗,盈盈浅笑,画中的人儿一般。
  幽静惊喜:“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趋步上前执住她的手,好象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
  白衣女子轻轻地点点头,仍是含笑不语。
  林夫人款款道个万福:“谢谢姑娘上回帮忙打卦,托您的吉言。”
  白衣女子微笑着回礼,递给林夫人一个包袱,示意她打开。
  林夫人疑惑,三人凑近,打开一看,竟是两套鲜红的嫁衣。红得眩目,金光刺眼,从盖头、上衣、折裙、披挂、腰带到中衣、绣鞋,一应俱全,而且两套衣服的款式各异。
  一套以斜摆为主,上绣龙凤呈祥,尤其是飞凤摆尾,灵动悠扬,衣领、袖口、腰带、胸襟处满缀牡丹,姹紫嫣红,雍容大气,富贵非凡,最令人称奇的是,点睛之处都缀上了小珍珠,做工精致,流光溢彩,尽显尊荣。
  幽香爱不释手,忍不住披在身上比划起来,那衣服,竟象是为她量身定做,不但合体,而且款式非常适合她,尚未佩带凤冠,已尽夺周边所有颜色,独剩下她,端庄典雅,威严磅礴,映照得满堂咄咄生辉。
  “好漂亮啊!”幽香叹为观止:“就要它了,那红妆绣坊的嫁衣如何比得上它呀!”
  幽静拿起另一套,同样是龙凤呈祥,襟衣却尽显娴静儒雅之气,这套虽不及幽香的华贵,却也是别具匠心,细节处理得简单流畅,群摆处的花纹竟绣的是行书体的“花开富贵、百年好合”的字样,与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幽静倒是相得益彰。
  幽静抚摩着柔软的缎面,啧啧称奇,连林夫人都看呆了:这手工,这装样,这那里是人间可得的珍品?!
  待到清醒过来,再去唤:“姑娘,姑娘……”
  那雪白的身影,早已迤俪而去,不见踪影。
  林夫人喃喃道:“你是谁呀,怎么会对一切都了然于胸,难道你真是观音菩萨么?”她一眼瞥见殿上端坐的佛祖,心中顿生敬畏,忙俯首拜下。
  母女三人收了嫁衣,坐马车出了寺门,一路说说笑笑回家。
  也是乐极生悲,车行至闹市,忽然,从斜刺冲出一头疾奔的牛,撞得马车一翻,车夫滚下车来,马匹受惊,拖着翻掉的马车狂奔。众人尖叫。
  林夫人坐在马车最里头,被牛一撞翻,挡板先跌落,这马匹刚一受惊狂奔,林夫人恰好从里面滚落出来,惊魂未定地跌落在一老年相士身上,两人倒落一地。
  林夫人好不容易从相士身上爬起来,看马匹嘶叫着狂奔,想到女儿还在车上,吓得放声大哭。
  忽听“律——”一声,众人高叫:“好!”还有人鼓掌。
  她抬眼一看,原是一坐马的锦袍男子,已及时勒住了受惊的马匹。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女儿已经自己从车里爬了出来,她左看看,右看看,确信女儿没有受伤,才又后怕地哭了起来。
  “夫人,不要哭了,所幸没有人受伤。”锦袍男子安慰她。
  林夫人这才抽抽噎噎止住哭泣,忙不迭地向男子道谢:“感谢壮士,请问壮士高姓大名,我家老爷一定重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锦袍男子爽朗一笑,突然又停住,若有所思地盯住了林夫人,那林夫人的左侧颌下,有一颗黑痣。
  林夫人抬头一看,这男子年纪约四十上下,皮肤黝黑,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颇具威仪,她暗想不定是行伍出身的军人,便再次问:“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男子呵呵大笑,边上已有行人多嘴:“还问什么?!这可不就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安国侯杜侯爷吗?!”
  原来是安国侯啊,林夫人连忙行礼:“大学士林展衡内人林曾氏见过侯爷。”
  “小女林幽香见过安国侯,谢侯爷救命之恩。”林幽香扯了一下姐姐,二人连连行礼。
  杜可为点头,猛地又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就是太子太傅林大学士的家眷?”
  “正是。”幽香款款答道。
  “哦”杜可为笑道:“敢问哪一位小姐是未来的太子妃啊?”
  幽香脸一红:“正是小女。”
  杜可为呵呵一笑,飞身上马:“恭喜了——”,疾驰而去。
  林夫人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跌落下来,撞了一个相士,连忙回头去查看。那相士已被人搀起,正在拍打身上的灰尘。“对不起了,”林夫人边道歉,边掏出一把碎银塞给他,这才发现,那相士是个瞎眼的老人。
  那瞎眼相士骤然抓住林夫人的手,林夫人大惊,正要甩开,那人已经松手,悠然道:“夫人是个一心向善之人,刚才老朽摸过夫人的骨,骨骼清奇高贵,是至尊之人,夫人的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
  母女三人闻言大惊失色,三个女儿?两个皇后?什么意思?!
  幽香不屑:“你们这些看相摸骨的,净说些骇人听闻的话,还不是为了讹骗钱财。”
  林夫人嗔怪:“算了,算了,你这孩子,人家也是为了讨口饭吃。”当下又多给了相士一些银子,拉女儿上了车。幽香还在叨叨:“真是的,什么三个女儿,我们家明明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女儿嘛,胡诌。”林夫人和幽静一笑置之。
  马车远去,瞎眼相士兀自喃喃自语:“夫人,你是个好人,为何不肯相信老朽?老朽摸骨一辈子,从不诳人,也从未出错。”
  九月十六,皇太子与淳王爷同日大婚,普天同庆。
  白州城内,尽显盛世荣华。
  幽香在丫环的服侍下,一层一层地穿上嫁衣,尽管已暗地里试穿过多次,但今日穿上,还是让丫环们惊叹。喜娘梳头,高唱:一梳梳到尾,二梳梳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飞。戴上金凤衔珠的头饰,将重重的首饰配挂,镜中的自己,杏眼红腮,仪态万方,雍容华贵,美不胜收。
  “香儿,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林夫人注视着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女儿,由衷地赞叹。
  “那我呢?娘。”幽静款款地游曳进来。嫁衣已经上身,红艳艳的随着莲步轻移,金步摇晃荡,静谧的喜庆之气顷刻间溢满房间,暗香浮动,春潮奔涌。
  幽香嘻嘻一笑:“你呀,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幽静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只听司仪高叫:“吉时到,新娘上轿——”
  林夫人拿起缀满细珠流苏的红盖头,最后看女儿一眼,将盖头缓缓地盖上女儿娇艳的容颜。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漫天绽放的礼花,十二抬的大红花轿、八抬的大红花轿,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大红的地痰一直延伸到太子的东宫和淳王府。
  大红地毯的尽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他的世界——
  经过一系列的繁文缛节,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东宫,太子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进来,喜娘递上喜杆,公公握着文举的手揭开了幽香的盖头。幽香抬起头,没有半点羞涩,直视着自己的丈夫。文举眯缝着眼,看了半天,老是重影晃来晃去,他忽然呵呵一声傻笑道:“清扬,你怎么穿上了红衣服?”然后扑倒在床上,呼呼地就这么睡去了。
  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幽香微微皱了皱眉。
  宫人们知趣地退下,只留下太子和太子妃,一个倒在床上不醒人事,一个坐在床边默默无言。良久,幽香起身,替太子脱去外衣,褪下鞋子,抖开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这才走到桌边,慢慢地喝了一杯茶,再来到梳妆台前,缓缓地取下凤冠,褪去首饰物件,轻轻脱下嫁衣,伴着太子躺下。
  难道这就是新婚的感觉?
  我已经是太子妃了,可是我的新婚之夜怎么会是这样?
  身边躺着的是我心仪已久的太子,可是我敢担保,他连自己的新娘——我,长得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
  幽香心中无限惆怅,她侧头看太子熟睡的脸,眉头纠结,新婚之夜啊,难道他不开心吗?
  正胡思乱想着,太子的手忽然就搭在了自己胸前,幽香脸一红,以为太子接下来还要做什么,等了半天,太子却没了动静。她轻轻地将太子的手移开,不料还是弄醒了太子,太子嘟嚷了一句,将幽香搂得更紧,复又沉沉睡去。
  幽香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太子刚才嘟嚷的那句话,她听得真切,心也自此从高处跌落,由起初的欣喜和向往堕进了无边的黑暗和寒冷的冰窟之中,周身凉透,从里到外都变得僵硬。
  太子嘟嚷的那句话,无比清晰,无限柔情:
  清扬,你答应了永远陪着我的。
  清扬,是谁?
  她才是太子心里的人——
  太子的醉酒,太子的愁眉不展,都是为了她,而太子此刻希望搂着的,应该也是她。
  两行清泪从太子妃幽香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滴落在大红的鸳鸯枕上,染湿了一大片。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甘心啊——
  淳王府,红彤彤的新房,喜娘和丫环催促淳王揭盖头,文浩迟疑着伸出了喜杆,大红的盖头被轻轻的挑起,盖头下,一张绯红娇俏的脸,静静地别过头去,害羞地将眼光盯住了自己的脚。
  文浩默默地放下喜杆,看着自己的新娘,倒是个美人,可惜……
  如果坐在这婚床上的新娘是梵音,那该有多好啊——
  他眉头一皱,心中感伤。只听身后众人一阵嬉笑,促及不防,就被往前一推,连同她一块扑倒在床上。文浩慌忙爬起来,脸涨得通红,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待回头再去找下绊子的人,才发现所有的人都跑光了。他讪讪地回过头来,却见自己的新娘掩嘴偷笑。他眼睛忽然一亮,走上前去,拉起新娘的衣袖:“你的这件衣服好特别,绣的是行书啊。”
  幽静羞怯:“是啊。”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开口跟自己说的地一句话居然是夸赞她的嫁衣。
  “你自己绣的么?”文浩首肯:“真是兰心慧质。”
  幽静又是脸一红。
  文浩看她一眼,低头娇羞的侧影,尤其是嘴角风韵和下颌曲线,与梵音倒有几分相似。他自嘲地一笑,我终究还是忘不了她啊,梵音,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我娶面前的这个女子?
  “你认识梵音么?”文浩突然问。
  幽静疑惑地看着他:“梵音,梵音是谁呀?”
  她不认识梵音啊,文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长得很象她。”
  “我,像她么?”幽静笑了:“改天你带我去见见她,好不好?”
  文浩点点头:“她住在归真寺里。”
  “啊!”幽静忽然想起了:“是不是那个襟衣雪白的女子?”
  文浩惊奇地看着她:“你们认识?!”
  幽静莞尔:“我虽然不认识她,但在寺里见过她,对了,我的嫁衣就是她送的。”她歪歪头,眼神漂浮,好象又见到了那位秀眉如黛、素面纯净的姑娘:“她真美啊,端庄秀丽,和蔼温馨,真真就象观音菩萨一样。”
  文浩定定地看着幽静,思绪却远远地散开。
  她的嫁衣竟然是梵音送的,梵音为什么要送嫁衣给她?梵音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蓦的,耳边又响起梵音的声音:“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娶她,并且好好待她。”
  他心里溢满了惆怅和悲哀,还有浓重的苦涩,踌躇了一会儿,他还是轻轻地揽过幽静的肩膀,深沉地说道:“歇息了吧——”
  大红的芙蓉帐幔倾泻了下来,鸳鸯枕成双,红烛泪成行……
  还是那句话,娶她,好好地待她——
  归真寺内,众僧席地而坐,浑厚的诵经声盘桓,为太子和淳王祈福。
  大悲殿上,观音菩萨座下,梵音双手合十,独跪到天明。

  第十八章 静院修禅诸人皆不见 坦言认错一朝释前嫌

  第二天一大早,梵音来到戒身的禅房。
  “八师兄。”梵音开口:“请准予我三件事。”
  戒身见她面容消沉,最近又清瘦了不少,昨夜在大悲殿长跪一宿,甚是令他担心。盛势大婚,满城欢庆,惟独梵音,暗自心伤。寺中多年的教导,清规戒律,敛心忍性,连戒身也不知道,对梵音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尤其是对感情的放弃,谈何容易,但梵音终究还是做到了,理智胜于情感,对梵音来说,是不是幸事,戒身也无从知晓。所谓佛家之人,看破红尘,真要做到不被红尘幻象牵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戒身复又想起师父的训诫:“用情至深,则容易心生执念。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参不透么?”他放下心念,端正坐姿,平心静气地问道:“哪三件事?”
  梵音说:“第一件事,我要搬到后院居住,不再住在佛唱阁,也不见任何外人;第二件事,严令寺中众僧一律不准向外透露我的去处;第三件事,请师兄禀告师父,即刻为我施行剃度之礼。”
  戒身沉吟半晌,说:“前两件事我都答应,第三件我要请示师父。”
  小师妹纵然是一心想皈依佛门,师父却在她身上寄予了无限厚望,怎能将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戒身料想,师父必不会同意。而他,虽不希望梵音与皇家扯上纠葛,但也万万不愿将她留于寺中一辈子,就这样常伴清灯古佛,抛却俗世华年。他还是希望小师妹能寻一良人,出寺成婚。剃度,他也不赞成。
  对于梵音的请求,正如戒身所料,师父并未应允。
  “六根不净,尘缘未了,不予剃度,暂且先带发修行罢。”空灵方丈无限忧虑地对戒身说道:“近日为师夜关天象,终是要来了。”
  日子渐逝,转瞬之间,冬日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降临了,杜可为身着貂袍,行色匆匆地赶往归真寺,一路低头直行,刚要进寺门,迎头撞上一个人,他收身已经来不及,只听“哎哟”一声,那人已经摔倒。杜可为忙去扶,一看,这不是林夫人么?他呵呵一笑:“真是巧啊。”
  林夫人这下被他撞得不轻,竟扭了脚踝。杜可为很是过意不去,也顾不得许多,低头就去替林夫人揉脚。林夫人惊得慌忙拨来他的手:“侯爷,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没啥。”杜可为大大咧咧地说:“只要夫人不在意就行。”
  林夫人顷刻红了脸。
  “夫人怎么一个人来上香啊?”杜可为随意问。
  “本来带了一个丫环来的,她见天冷,到寺中伙房给手炉添炭去了,我就准备一个人先回车上等她,结果,只顾着看雪景,也没留心,就撞上了侯爷。”想到刚才的情形,林夫人不好意思。
  “都怪我不好。”杜可为歉意地说,手却没有停下。他虽是一介武夫,看似卤莽,其实是粗中有细,这下替林夫人揉脚,倒是诚心,使用的力度恰好,揉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来问:“夫人,好些了么?”语气低柔,颇有些怜香惜玉。
  林夫人很不好意思:“不疼了,谢谢侯爷。”
  杜可为这才点点头,站起身,却又一次瞥见了林夫人左侧下颌上的那颗痣,又是一愣,脸上神色也不自然起来。
  林夫人见他神色不对,忙关切地问:“侯爷,怎么了,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杜可为敷衍。
  林夫人也不便多问,便行礼告辞,正要离去。
  “请等一等,”杜可为忽然唤住她,林夫人回身浅浅一笑:“侯爷还有事么?”
  杜可为犹豫一下,贸然问:“十七年前的夏天,夫人可曾在凌晨天未亮时进过昭山?”
  林夫人一听,登时脸色煞白,十七年前恐怖的一幕,似惊雷闪过,她骇然大呼一声:“不!”然后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杜可为眼明手快,轻手一揽,托起她就往禅房跑。
  林夫人晃晃悠悠地醒过来,睁眼看见一张关切而焦急的面庞,她虚弱地撑起身体,强撑着要起来。杜可为连忙整好枕头,扶她坐好,示意她不要说话,又折身倒来一杯水,还在自己的唇上试试温度,才递给林夫人。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仍然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林夫人的手抖得厉害,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杜可为握住她的手,竟是冰凉,抖抖梭梭地喝了口水,林夫人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脸色仍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颤抖。
  杜可为怜惜地望着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林夫人大惊:“侯爷……”
  却见杜可为沉痛地说道:“请夫人原谅小侯。”
  林夫人更加错愕。
  只听杜可为悔恨地说到:“我就是十七年前在昭山脚下的竹林中毁夫人一生清白的罪人。”
  闻听此言,林夫人两眼一翻,又差点当场昏厥过去。杜可为慌忙起身,急切地扶住她。
  半晌,方听林夫人哀哀地哭出声来:“怎么会这样?老天呐——”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少时的杜可为,十八、九岁,正是好玩的年纪,终日呼朋唤友,行为放荡不羁,虽然生性孟浪,却因为父亲管教甚严,倒也不敢象一般的纨绔子弟处处惹是生非,所谓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那日,喝多了酒,朋友撺掇他玩点刺激的,谅他不敢,就取笑他没胆,怕父亲怕得要死。
  “玩什么?”他满不在乎,夸口:“这天下,可没有我杜可为不敢玩的。”
  “玩花姑娘!”朋友们坏笑。
  他豪气地说:“走!我请客怡红楼!”
  “没意思!”朋友们吼:“投怀送抱到处都是,没意思!要玩新鲜的。”
  “说!”他仗着酒气,也来了劲。
  “咱试试做一回采花大盗如何?”
  杜可为虽有酒壮胆,还是惧怕父亲问罪,知道他们是要打良家妇女的主意,一下他就焉了。大家开始讥笑他没出息。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他恼羞成怒:“都给我闭嘴!”其时一眼,正好瞥见周游给自己使眼色。这周游平素最跟自己贴心,他这眼色一使,杜可为心里就有底了:“玩就玩,老子今天豁出去了,看你们谁还敢说我怕我爹,老子今天做了,明下回,你们都不得再小瞧了爷爷我!”
  就这么应承了下来,趁上茅房的机会,周游悄悄告诉他,什么采花大盗,根本是那一伙人准备雇个妓女假扮良家妇女,做个套子,料定了他杜可为不敢去,日后好取笑他。
  杜可为暗笑,老子这回给你们来个假戏真唱,让你们开开眼。
  一干人吃吃喝喝,到了三更,都喝高了,趁着酒劲,给杜可为换上夜行衣,一马车拖到昭山脚下,叫他等着,完事了再回去吹牛皮,大家便都回去了。
  果然没多久,等到快五更天,一辆马车就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杜可为跳上车一看,还真是一位小姐,三下两下,就把抵抗的老妈子和下人摆平了,杜可为还好笑:这群混球,还把整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亏他们想得出。
  一把将小姐掳到林中,那小姐拼死抵抗,指甲将杜可为狠狠地划伤,杜可为恼了,你也不过是个妓女,收了别人的钱,演演戏也就算了,这么当真干什么?敢情也想跟那帮小子一起看老子的笑话。当下狠狠两耳光,把小姐打晕,趁着酒劲,霸王硬上弓,强行得了手。
  起身离去的时候,杜可为回头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女子,光线不很亮,只见她面容模糊,因为脸侧向右边,如雪的肌肤上,杜可为清晰地看见,她左侧的下颌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他思忖,她不知是哪个妓院的女子,竟还是个处女,这帮小子,会办事,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回去好好神气的同时,还要请他们痛快喝一顿,顺便问问这个女子的出处,以后定个点,常去光顾光顾她。
  天边已经泛白,杜可为着急回去在众人面前显摆,匆匆地走了。
  回到城里,天已大亮,杜可为径直就去了周游家。刚到周游家门口,就看见周游猴急猴急地从门里蹦出来,看见杜可为眼前一亮:“你可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急急地说:“白等了一晚上吧,他们根本没照计划去安排,都回家睡大觉去了,我担心你还在傻等,这不正要去找你。”
  仿佛迎头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杜可为呆立当场,他们没有安排,那,竹林中的女子是谁?!不是收了钱的妓女,那是谁家的小姐?!我糊涂啊,竟毁了人家的清白?!
  他自知闯了大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剥光上衣,手举棍杖,直挺挺地跪在堂下,向父亲安国侯一五一十地坦白了事情经过。安国侯震惊:“想我杜平南一世英名,全毁在你的手上,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以后可这么活呀?!逆子,逆子!逆子!”连呼三声逆子,六十多岁的安国侯杜平南活活气死当场。
  杜可为抱着父亲尚有余温的尸体,嚎啕大哭,流不干的泪水洗不尽他满腔悔恨,他含泪对天盟誓:我一定要找到那位姑娘,娶她为妻,否则终生不娶。
  杜家满城寻找左侧颌下有一颗黑痣的姑娘,遍寻不着,而其时,遭此横祸的曾家小姐哪敢声张、哪敢久留,早已坐上回家的船,回去知樟县。
  从那以后,杜可为痛改前非,一心正途,由此也彻底地改正了自己行事卤莽冲动的毛病。只是,为了寻找那位他伤害过的小姐,为了惩罚自己,十七年来,他从未娶亲,也不近女色。而十七年来,那位小姐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消息。
  直到那日闹市勒马,他一眼看见林夫人颌下的痣,心中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紧盯着看,还是不能确定。而今日,看得仔细,确信无疑,才斗胆问起,未料正刺中林夫人心中多年的隐痛,身体柔弱的林夫人哪受得了如此的大刺激,当场晕倒。
  听到这里,林夫人方才明白其中的曲折情由,得知杜可为的悔恨、安国侯的过世和经年苦苦的寻觅,唏嘘不已,心中更多感伤,一时情难自已,抽抽噎噎地将自己后来的境况一一细述。
  杜可为得知林夫人后来在白州城郊生下了个孩子,更加震惊:“那孩子呢?”
  林夫人又想起那个苦命的孩子,不禁放声大哭:“生下来就死了,等我醒过来,他们都已经埋了,我连看一眼都没有机会!”
  杜可为眼圈红了,亦是动容,生下来就死了,真是可怜,连世上有我这个爹爹都不知道。他怅然道:“有那样不堪的出身对她来说未必是幸事,早登极乐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他将棉被拉上,替林夫人捂严,无限愧疚地说:“都是我年少无知闯下的祸,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我甚至都羞于开口请求你的原谅。”
  林夫人抬起泪眼,幽幽地说道:“都是一场误会,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原谅不原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即便是做错在先,侯爷这些年来,为此所承担的苦楚,已然够多了,好在曾柔这些年也还过得好,侯爷就不必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了。”见杜可为一脸凄然,复又垂泪:“十七年来,苦了你了,找个好女人,成个家吧,你也不年轻了。”
  几句贴心的话说得杜可为险些掉下泪来,他怔怔地看着林夫人,她真是个温柔明礼而善良的女人,如果当年的那个错误能让我娶到她,那该会是一个多么圆满的结局。
  林夫人觉出杜可为眼光的异样,怯怯地低下了头,脸色绯红。
  “夫人!夫人!”远远地传来丫环的呼喊声,惊散了一室的暧昧温情。
  杜可为忙出门叫了丫环,丫环显然急坏了:“夫人,听僧人说你晕倒了,你怎么会晕倒的,定是马车上的褥子垫薄了,受了凉。”扶了林夫人下床,林夫人“哎哟”一声,原来还是扭伤的脚疼。
  “您的脚又怎么了?”丫环又问,俯身去查看。
  林夫人象个小姑娘一样,望着杜可为偷偷抿嘴一笑,替他遮掩:“不小心扭了。”
  丫环搀着林夫人一瘸一拐往外走,杜可为默默无声地走上前,轻轻将林夫人背在了背上,完全不理会丫环诧异的目光。
  就这样,无言地背着这个本该是自己妻子的女子,心无旁骛地穿过大殿操场的青石板,在洋洋洒洒漫天的飞雪中行走,仿佛十七年中无论多么漫长的路都在此刻全部走完。
  他的背膀是如此的宽厚,而她好象又回到了未嫁的时候,在洁白的雪花中,归真寺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新,如此的纯洁,如此的宁静,如此的肃穆和神圣。这一刻的释然,这一刻的恍惚,这一刻的真实,这样的时光,一生都不可多得。
  她在他背上听话地趴着,乖乖地圈着他的脖子,信赖地靠着他的头,显得那样自然和谐。十七年的历程,因缘际会,只差那么一点点,她或者,就成为了他的妻,可以让他那样温柔地揉脚,能够被他这样踏实地背着,受到他充满怜爱地注视,也许,那一场让她痛不欲生的苦楚,临到最后,也可以是因祸得福,皆大欢喜。
  他这一生,竟是因为一个同伴们的恶作剧,失去了父亲,也是因为一个她,终生未娶。这个戎马一生,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汉子,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重,有多苦?她解开了多年的心结,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就这样温软地、坦然地蜷缩在他的肩上,静静地落下泪来,和着雪花,轻轻地滴落在他肤色红黑的脖子上。
  他背着头,体会到背上女子的柔弱,脖子上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的气,还有温润的泪滴落下来,一下一下,滴滴都落在他的心里。
  他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背着她不停地走下去。
  可是,马车就在眼前,已经到了。
  他轻轻把她放在马车上,小心地把她的伤脚放好,在帘子即将放下的那一刻,又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解下自己的貂袍轻柔地给她盖上,方才抬头看她一眼,眼光里竟有些难舍。
  林夫人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丫环问:“夫人,怎么了?”
  林夫人幽幽地回答:“脚疼。”
  漫天飞雪中,杜可为站在厚厚的雪地里,目送着马车远去,渐渐消失在一片雪白的苍茫大地中。折转身来,又回到寺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侯爷,无事不登三宝殿,请说。”戒身敬上香茶。
  杜可为微微欠身,压低声音说道:“大师,可否一见清扬小姐。”
  戒身不语。
  杜可为又道:“小王是受太子之托,来看看她的。”
  戒身缓缓道:“请侯爷转告太子,梵音静室修禅,不见外人,应她本人的要求,或许寺中不日将为她举行剃度仪式。”
  剃度?她要正式出家?!
  杜可为一惊,何故一定要舍弃万丈红尘?心中惋惜,替这个美丽的女子悲哀,然而,更让他担心的是,太子。
  太子如果得知这个消息,会做何举动?
  杜可为刚走,空灵方丈就进了戒身的禅房。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为何要骗他?”空灵方丈道:“你以为,剃度了,他就会死心了么?”
  戒身跪下了。
  空灵方丈象是对他说,又象是自言自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要来了啊——”
  杜可为在戒身处吃了个闭门羹,悻悻而归。如实回禀太子,文举闻言,良久不语。
  清扬,你真的这么爱他么?
  没能如愿嫁给他,竟选择堕入空门?!
  你将我置于何种境地——
  他狠狠一捶砸在案几上,清扬,你是我的,即便
  即便你出了家!
  年关将至,文浩按耐不住相思之情,上归真寺找梵音。
  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梵音到哪里去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此刻他心中的绝望。
  梵音呐,梵音,
  你好狠的心呐——
  你竟是这样狠心将我骗了!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到,你明明也答应了我的,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文浩在竹林里疯了一般地乱打乱砸乱踢,最后力竭身软,瘫倒在雪地里。周遭白得晃眼,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文浩厚重的喘息,他腾地爬起来,对着寺门大喊:
  梵音,我恨你!
  我狠你——
  直喊得声嘶力竭。
  然而,寺门紧闭,冷漠而静谧。
  梵音,终还是选择了用这样一种决然的方式,彻底地离开了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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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新皇登基圣命忧太后 十七岁始受令入祭祀

  刚刚过了正月十五,忽然传来皇上殡天的噩耗,举国默哀。
  皇太子文举继位。
  皇家寺院归真寺,举行超度大行皇帝的法事,空灵方丈亲自主持。
  全部僧人云集大殿操场,辈份高的殿内侯命。
  扫一眼大堂,没有见到梵音。
  文浩的心一沉,沉痛的脸色又增添了许多失落。
  而文举,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梵音不在大殿中,证明她还没有剃度。
  法事完结后,文举在空灵方丈的禅房休息。
  “大师,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文举感叹。
  空灵方丈点头称是:“是啊,小僧第一次见到皇上时,皇上还只有六、七岁光景,棋风稳健,连赢小僧几局啊。”
  “朕已经长大了,而大师却未见老。”文举话锋一转,忽然说:“朕想见见清扬。”
  空灵方丈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道:“切莫声张,且随小僧来。”
  两人悄然摒退众人,一路寂静无声地来到后院一偏僻角院,挥退守门的三重武僧,空灵方丈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扇侧窗,示意文举不要做声,往里看。
  一个洁净的小佛堂,堂上静坐的是观音菩萨,堂下襟衣雪白的清扬静静地跪着,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塑,更像一个菩萨。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她敲击的木鱼声,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响起,还有她手里捻动的佛珠,一颗一颗从指间滑过,不停嚅动的嘴唇,兀自念着经。
  她是如此地安静,安静得让他揪心,文举陡然间心酸,抑制不住就要冲进去。空灵方丈连忙把他拉出来:“皇上,稍安毋躁。”
  文举很是忧虑地说:“她瘦了很多。”
  空灵方丈点头:“这孩子,心事太重。”
  “大师,”文举小心地试探:“您可准备为她剃度?”
  空灵方丈捋须呵呵一笑:“她本是俗世中人,尘缘未尽,怎可剃度?!”
  文举脸色缓和,好奇地问:“大师怎知她尘缘未尽呢?”
  “陛下是在问小僧么?”空灵方丈意味深长地一笑,自顾自地往前走,一边悠然道:“小僧斗胆,还想请教陛下呢。”
  不经意间轻轻地就被空灵方丈点中心事,文举颇为尴尬,好在空灵方丈走在前面,没有看见。
  二月初一,皇帝登基大典。
  集粹宫,皇后的宫殿,它的新主人就是昔日的太子妃林幽香。
  夜已经深了,宫人们都已经被摒退,偌大的皇后寝宫,灯火依旧辉煌,林幽香一个人,正襟危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如花的容貌,尊贵的气质,凤冠灼灼耀眼,回想起此前发生的一切、太子大婚的排场、今天登基大典的气派,还有前呼后拥的隆重,前所未有的荣宠,她又一次陷入陶醉。
  我是皇后啊——
  我就知道,只要努力,我就一定能成为太子妃,就一定能成为皇后!
  今天,我终于成为了皇后!我们林家终于还是出了一个皇后!这世间难道还有比我更幸运的女子吗?都说太后是女中诸葛,我林幽香一定不会比她差,我要做到真正的母仪天下,要比当今太后更尊崇荣贵!
  她的眼前又闪过妃嫔们参拜的一幕,心里获得了极大的虚荣和满足,天下不管有多少美丽的女子,任她多么的高傲,都要对我俯首称臣,因为——
  我是皇后!
  镜中的她粲然一笑,心满意足的神色显出几分痴迷。她的手从自己红润的面颊上滑过,笑容渐渐隐去……
  皇后,多少后妃觊觎的位子啊——
  我要步步当心,每一步都不能走错,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啊。
  镜中的美人双眉颦蹙,脸色凝重起来,林幽香缓缓取下凤冠,头顶刹时变得轻松起来,她甩甩头,仿佛可以将心头沉重的负担一并甩掉。可是,沉甸甸的凤冠拿在手上,黄灿灿夺目的光辉带给她的欢欣逐渐散去,更多的忧虑,复又沉沉地压下来,压向她的心头。
  皇上,爱的女人不是她,也不是后宫中的其他的女子,别人可以说皇上不好女色,可是她知道,只有她知道,皇上心里一直都有人,那个人是他的挚爱,名字叫——
  清扬——
  清扬啊,清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让皇上用情如此之深?!
  从新婚之夜开始,这个只知其名未见其人的女子,就在幽香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对幽香所构成的威胁,胜过了后宫之中的任何一个女子,如果说将来有一天,谁最有可能动摇幽香的皇后之位,那只能是这个清扬。
  幽香的手紧紧地捏成了一个拳头,深深的嫉恨和未名的恐惧无声地从心头升起,幽香眉头一凛,猛一下,就是一拳砸向台面!
  清扬,任你是谁,也休想夺走我的后冠!
  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要把你找出来,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无论是谁,都别想打皇后之位的主意,否则——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沉叵测的冷笑,缓缓伸出玉手,打开桌上的蟋蟀缸,蟋蟀正在缸中欢叫,十指纤纤,优雅地探进去,握成拳出来,稍做停顿,随即便狠狠地一捏,蟋蟀的叫声嘎然而止——
  金碧宫殿,辉煌的灯光,璀璨华服,浅笑的丽人,如花的脸色意味深长,闪现出一丝不屑,一丝嘲讽,更多的是深深的寒意。
  新皇帝登基后第一天上朝,宣布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广征百姓,大兴土木,兴建孝慈宫,据说宫殿是要送给庞太后的生辰礼物,有着旷古未闻的奢华。
  第二件事,早朝褒奖庞相国辅政有功,加封常顾。
  第三件事,提监国大将军庞瑞为刑部尚书,赏银万两,良田百顷。
  第四件事,提御林军统领庞标官升正三品,负责组建王者之师。
  庄和宫,庞太后的寝宫。
  密报的公公刚刚走,寂静的宫闱,庞太后想起父亲和兄弟们欢喜的模样,只觉得心头憋屈的慌,太阳筋突突猛跳,头疼欲裂。
  欢喜,有什么好欢喜的?!
  这么快,儿子就下手了,若想取之,必先予之,好手段啊——
  这第一件事,修建孝慈宫,天下人都感知他为人子的孝心,纵使劳民伤财,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却将她庞太后推上了风尖浪口,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都会对却之不恭的太后心生责怨,认为她拥有了天下,还这么贪得无厌,对这么劳民伤财、于国家无益的事情都不加推辞,实无妇德。可是,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相信,皇帝根本就没跟她商量,连劝阻和拒绝的机会都不曾给她,这么轻易就给她扣上了一个屎盆子。孝慈宫修好,接下来就是将庞太后迁过去,名义上说是颐养天年,实际上就是软禁,牢牢地被儿子制住,再也无法插手朝中之事。
  这第二件事,褒奖庞相国,并加封常顾,看似恩宠又加,实际上这只是一个过渡,第二步,接下来的第二步,才是关键,那就是再使伎俩挟迫庞相国告老还乡。
  第三件事,提弟弟庞瑞为刑部尚书,官是升了一级,刑部尚书也是重臣之位,但却是手无兵权,这是明显地要削弱外戚的势力,分明是在玩明升暗降的把戏。
  第四件事,提哥哥庞标官升正三品,负责组建王者之师。何谓王者之师,都是些王公贵族子弟,根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群乌合之众。听上去倒是很美妙,好象手握重兵,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等于一个闲职。
  庞太后深叹一口气,将一切看得通通透透。人都以为,皇帝如此恩宠庞家,必是日后将会更加倚重,只有她知道,灾难即将降临,尽管来得如此的美好和温柔,在耀眼眩目的光环下,藏着一把杀人不沾血的软刀子,来势凛冽。此四件事,已使庞家在朝中孤立,因妒生恨的大臣们还不知会如何进行打压。儿子分明是有心挑起众怒,巧妙地制造机会,让鹤蚌相争,然后他再渔翁得利。
  一旦庞太后迁往孝慈宫,受制于儿子,庞家将彻底失去依靠;而逐步夺去庞家的兵权,亦使庞太后陷入孤立,纵有天大的本事,她也无法再兴风作浪。她悲哀地意识到,儿子早把一切都算计好,所有的事情在设计时都上了双保险,他竟是要拿庞家开刀,竟是第一个就要拿庞家开刀。聪明啊,要推倒一切重来,要树立自己的威信,就必须摧毁一个根深蒂固、位高权重的集团,所以选择了庞家,也只能是选择庞家。
  庞太后开始感到害怕,这个自诩一生运筹宫闱,从未失手的老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这一次的对手是自己的儿子,如此狡诈,如此稳笃,如此决断,又如此地温情脉脉、势在必得地推进,深藏不露,步步为营,毫不留情!
  一股寒意浸透骨髓,她忽然惊觉,自己的冷汗已将全身打湿。
  庞家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她悲哀地意识到,真真的大势已去啊——
  好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儿子啊,儿子,你可把娘给难住了,她突然仰天长笑,在笑声中泪流满面,儿子啊,儿子,你身上也流着庞家的血,为什么要做得要这样绝?!儿子啊,儿子,你难道不记得我是你的亲娘了?!儿子啊,儿子,皇权和亲情该如何选择,它们其实可以不相冲突——
  你真的这么恨娘,这么恨庞家吗?可是娘却是这么爱你,娘所做的一切,全然都是为了你啊——
  你到底还是我的儿子,你始终是娘的儿子,你可以讨厌我,可以痛恨我,可以逃避我,可你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是我的儿子,你这样像我,像我一样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像我一样精于谋算,像我一样冷酷,甚至比我更无情,更残忍啊——
  庞太后狂笑着跌到在冰凉的地板上,无比沮丧,脑海里又浮现出妹妹的脸,恍惚又觉得,妹妹的身影就在身旁,她伸手去抓,空空如也,她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泪眼婆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妹妹啊,难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嘿嘿地笑起来,报应!报应!冤孽啊——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庞太后坐在镜前梳妆,她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打败,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庞绮萝——当今太后!天下没有能够难倒她的事。
  正因为形势不妙,她更要振作,不能让儿子看出一点点的败迹,描眉润腮,在重重的粉底下,掩盖所有的悲哀、失望和脆弱,还有泪痕。
  “皇上到——”公公在叫。
  庞太后缓缓起身,盈盈浅笑迎向自己的儿子。
  文举的脸上一如往常的冷峻,上前磕头行礼,向庞太后请安,礼数虽是周全,庞太后却看不出一点真心。
  “母后,最近身体可安好?”文举的话语依然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感情。
  庞太后颔首到:“还好,就是想早点抱孙子,好尽享天伦啊。”
  文举眉头一皱,没有做声。
  “三宫六院十二嫔妃,有没有皇上特别喜欢的啊?”庞太后轻声问。
  “朕正是为此事而来。”文举盯着母亲的眼睛,说:“朕还想纳一个妃子。”
  原来如此,他终是不甘心呀,庞太后想到既然事情并没有找她原先计划的那样发展,那就随他吧,反正又不是做皇后,于是她摆了摆衣袖,做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哀家也累了,先下去吧。”
  文举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母亲不愧是久经风浪,这么快就读懂了这些天来他发出的信号,终于肯放手了。如果她从此以后都能做到象今天这样不问世事,他是不会为难她的。他毕竟是皇帝,一国之君,不需要他人横加干涉,更不希望被外戚制肘,即便是他的母亲,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身后,庞太后冷冽的脸。
  怎么你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么?!这次无伤大雅,我暂且不管你,你别以为当了皇帝了,就可以任性妄为!再有出格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尤其是庞家,你休想动他们一根汗毛。
  一年一度的皇家祭祀,今年是新皇帝登基的头一年,所以特别隆重。不但参加的人特别多,寺中的准备也提升了一个规格。
  寺中的长老会,正要开始议事,空灵方丈突然开口:“请梵音大师来。”
  众长老面面相觑,往年的祭祀方丈从不准梵音进入,今年要开禁了吗?梵音大师?方丈不是一直都只叫她梵音吗,今天怎么开口叫梵音大师?众人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空灵方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头雾水还不敢问为什么。
  只有戒身,默然阖眼,师父,终于决定要做了。
  未几,梵音迈进大殿。
  “梵音,你从前,不是总缠着师父要观瞻皇家祭祀吗?”空灵方丈含笑说道:“从今年起,师父准你参加祭祀。”
  梵音不语。
  空灵方丈见她心事重重,便和颜悦色道:“怎么,你不愿意吗?”
  梵音仍是低头不语。
  空灵方丈又轻言:“可以告诉师父原因吗?”
  梵音缓缓抬头,语调平缓:“我不想见到自己不该见到的人。”
  “何谓该见,何谓不该见?参佛之人,若心中还固执该或是不该,便是俗念作祟,凡根不净。”空灵方丈悠然道:“那个不该见的人,是躲得掉的么?!即便是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你仍念着他是不该见的,你便随时随地都见着他了。既是时时都见着了,又何谓是不该见的?!不该见是因为他始终都在你心里,因为你自己的执念,便放不下。”
  梵音闻言,垂下泪来。
  师父说得对啊——
  念着他是不该见的人,其时就证明他仍在自己心里。
  还是放不下呀——
  “今年你不但要参加祭祀,还有一个神圣的任务。”空灵方丈铿锵有力地说道:“圣水洗金睛。”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众人愕然。
  圣水洗金睛,用天降纯净之水清洗大殿佛祖的眼睛,每百年一次,担此重任者,要求极严,必是从小长在寺中,从未出过寺门,品德纯良,心性仁厚,样貌端正,未经情爱,至纯至性的佛门弟子,要梵音承担,倒是合适不过了。
  众人都用尊崇的眼光注视着梵音,从小,她就受到空灵方丈的分外青睐和格外眷顾,而今,圣水洗金睛这一神圣的使命又落到她的头上。空灵方丈对她的垂青如此隆重而率直,怎不让人羡慕?!
  而此刻的戒身,却是满含忧虑的眼神注视着梵音,心中痛惜。
  好不容易息心止步,而今这一关,到底该要如何过?
  师父,您非要这么做么?皇帝是皇帝,社稷是社稷,而梵音,终归是梵音,为什么非要将它们三者交合在一起,给梵音一个平静安详的生活,让她走自己的路,难道不可以么?!
  倘若我是您,管他什么江山社稷,管他什么一国之君,我只要,

  第二十章 举寺惊艳圣水洗金睛 幽香探路假意换真心

  皇家祭祀,声势浩大盛况空前,往年参加的都是后宫妃子一级、王公贵族、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今年扩大到后宫美人一级、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人数将近增扩一倍,将归真寺的大殿操场站得满满当当。
  祭祀由年近九十空灵方丈亲自主持,在祭祀接近尾声,该是众人向九五之尊的皇帝最后三叩首以结束祭祀的时候,空灵方丈突然宣布,今年是寺中百年,要增加“圣水洗金睛”的仪式,为百姓祈福。
  “上圣水!”戒嗔依师父的吩咐端上一白色瓷瓶圣水,和一枝新柳。
  空灵方丈朗朗道:“此乃无根之水,是今春的第一次降雪,老衲在庭中跪接。”执过柳枝,跪着交给文举:“请皇上亲手将柳枝交给洗金睛之人。”
  文举接过。
  戒嗔将瓷瓶高举过头顶。
  空灵方丈高声宣布:“圣水洗金睛,是本寺百年一次的盛典,必须由至纯至性的佛门弟子担当,所谓至纯至性,必是从小长在寺中,从未出过寺门,品德纯良,心性仁厚,样貌端正,未经情爱。”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威严地说:“主事大师领弟子上殿——”
  所有的人都侧身,望向前殿大门,近千数眼光,几许好奇,几许期待。
  红彤彤的朱漆的大门徐徐打开,两名灰袍僧人进来,端立于大门两边,黑脸的戒身身着酱色底袍、红色袈裟,庄重严肃地走进来。
  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缓缓地跟着一襟衣雪白的女子。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
  黑发如缎,轻挽无饰,秀眉如黛,樱唇红润,素面纯净,冰肌雪肤,仙风道骨,纯净圣洁,端庄典雅,超凡脱俗,正气坦荡,清傲威严,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度。
  随着不急不缓的步伐,从大殿操场的红毡上徐徐走过,裙裾轻摆,身姿平稳,尽显大家风范。
  其时正好一阵清风吹过,襟衣轻掀,裙裾飘飞,洋溢着说不出的清雅悠扬,灵动非凡。
  大殿操场上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这样清灵大气、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一缕轻轻的风,悄然刮过来,只是从心头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便彻彻底底摄走了灵魂。
  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随着她雪白的身影移动,而她,在众目睽睽如许的注视中,款款而行,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一步一婀娜,莲步显曼妙。
  林夫人正站在队列中间,紧靠着红毡,目瞪口呆地望着梵音走过来,雪白的身影原是故人,只觉着无比的亲切,她忍不住喃喃道:“天呐,观音菩萨,观音菩萨……”
  话语轻飘入梵音的耳廓,她微微侧头,见是林夫人,回首嫣然一笑,脚步不曾停留,翩然前去。
  林夫人正看着发呆,忽觉衣袖被人一扯,回神一看,丈夫正面有愠色,瞪着自己,她脸一红,局促地垂下了头。丈夫的神色,分明是在责怪她的失态,不分场合,丢人现眼。虽然平时在家夫妻也还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因她性格温顺,顾虑丈夫多一些,因此每每息事宁人的,都是以她为先。今日丈夫一瞪眼,便又引来几位夫人的窃笑,使她在众多诰命夫人面前顿觉难堪。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杜可为那充满怜惜与不舍的眼光,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梵音依旧目不斜视地跟在戒身身后,已接近大殿,红毡两旁静立的是王爷和王妃们。她突然抬起眼帘,开始寻找,她在哪里?
  她在那里!
  幽静站在文浩的侧边,也正含笑望着她。
  我知道你是谁了,原来你就是王爷口中的梵音呀,我曾经以为你是下凡的观音菩萨,你还记得我吗?是你替我们开的卦,才使得我们姐妹俩都能达偿所愿啊。
  梵音终于放下了心,她一脸的幸福,想是过得很好,她深深地望向幽静一眼,收回了目光。尽管是刻意的回避,余光还是与文浩的身影不期而遇。文浩啊,你怎么瘦了,你一定要快乐起来啊,我终究还是要辜负你,还是要愧对于你,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文浩此刻的心情,如同针扎,半年多了,他还是这次才见到梵音,这么长的相思,无法丈量和细诉,而今再见,恍如隔世,满腹的话语无语哽咽。他是应该恨她的,可是,见到她,他仍旧是没有勇气,依然是恨不起来。梵音的身影从大门后转出的那一刻,他心中激情澎湃,熟悉的雪白身影,是他魂牵梦萦的相思,他热切而幽怨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她,竟看也不看他一眼,让他陷入难耐的煎熬之中。
  她终于回头了,寻找。
  是找我么?他直直地望向她。而她,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侧,停留在他妻子的身上。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她将眼光移向他,但她始终没有,就这样远去。他疑惑地侧头,正迎上妻子温和缠绵的目光,因为彼此的对视,幽静脸上飞过一朵红云,而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好象从来都是,更加关心幽静,那种直白的、真实的、深沉的关心,非同一般,非比寻常,她和幽静,到底是什么关系?!
  文举站在大殿之上,望着梵音的身影渐渐走进,渐渐清晰,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是她,真的是她。
  归真寺几千弟子,只有她够资格,在他文举的心目中,只有她够份量。
  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身影走近,他恨不得一把将她揽进怀中,使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离开他。
  清扬,清扬啊,我的清扬——
  他在心里深沉地呼唤,眼睛更是直勾勾地望着,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然而脸上,还是一贯如常的平淡,身行也是板直,手执柳枝,一动不动。
  他的眼珠,盯着那襟衣雪白的女子,竟然纹丝不动,一切尽收入林皇后幽香的眼中。看似冷漠的皇上,也有不敌美色的时候,竟然动情了,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清扬,不要等我来收拾你,这寺中的女子,倒是可以先行与你比划比划。让你们还没进宫,就先斗个元气大伤,看你们还如何与我争宠?!
  庞太后秀眉一皱,圣水洗金睛的佛家弟子,怎么竟然会是她?!她心中隐隐觉得此事绝不会是这么简单,好象有人故意安排,是文举么?她摇摇头,不会是他,她怀疑的眼光扫过大殿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空灵方丈的身上,本来已经了断了的,他为何又要借圣水洗金睛重新挑起事端,这个老和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空灵方丈一脸庄重,两眼平视前方,望向梵音。
  梵音在戒身的陪同下,走上殿来,依次叩拜佛祖、太后、皇上、皇后和空灵方丈,然后戒身将她带到皇上跟前。梵音徐徐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接皇上的柳枝。
  文举却只顾看她发呆。
  空灵方丈道:“请皇上赐予柳枝。”
  文举一怔,向方丈投来感激的一瞥,将柳枝放在梵音手上。
  梵音自始自终都低垂着眼帘,面容淡定。
  空灵方丈朗声道:“圣水洗金睛,开始!”
  寺中百钟齐鸣,震耳欲聋,浑厚悠远,连绵不绝。梵音走上殿中铺了红毡的木板上,接过戒嗔递过来的圣水。殿后跑上来十八名武僧,将站着梵音的木板抬起,开始叠罗汉,总共三层,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最上面是由两名武僧抬着,梵音站在上面纹丝不动,这时她的高度已达佛祖额头。
  钟声渐渐停止,大殿边门尽数打开,所有的僧人全部绕殿盘腿而坐,开始诵经,声音低沉浑厚,在寺中上空环绕,经久不散。众人在庄严肃穆的诵经声中都心生敬畏,虔诚地望向大殿。
  红毡板上的梵音,在三层罗汉的顶端,雪白的身影,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她轻轻地将柳枝浸入圣水中,纤手一摆,柳枝沾水,拂向佛祖金睛,再重复,整整九下,金睛洗毕。梵音飞身跃下,圣水丝毫不洒,柔曼身姿令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空灵方丈宣布:祭祀结束,请各位偏殿用茶。
  偏殿用茶?!梵音忽然一心惊,抬头不知所措地望向桃林方向,她已经习惯性地想起了桃花纷飞,她要去桃林等人。
  等谁?她蓦的又是一心惊,文举是不会去了,他不是就在我面前吗?他是皇上——
  璇即神色黯然,秀眉深颦,心中懊恼,我怎么还是放不下?!
  梵音用眼角余光瞟瞟殿内,似是无人,都到偏殿去喝茶了。她长叹一口气,悄然向殿外走去。
  这一路走来,她不想看他,不敢看他,也不能看他,眼光虚无地直视着大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心,如果坚持不住,一旦看到他的眼睛,她所做的一切都得重来,都是徒劳。她隐忍着,强撑着,在心底泪流成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说不出的痛彻心扉。
  刚才殿上,从他的手中接过柳枝,她几乎不能自持,那一刻,熟悉的气息,他的气息迎面而来,她忍不住就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忍不住就要抬头看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抬头,抬头,只看他一眼,就一眼,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说,不行,不行,要息心止步。她只能是强迫自己低着头,盯着他的脚,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只希望一切都快快过去,而时间,却好象成心要和她作对,仿佛停滞了一般,任她的内心被反复炙烤。
  这是怎样残酷的折磨,胜似千刀万剐的凌迟。
  一路揪着心,不知不觉,竟又到了桃林,她在嫣然的桃花丛中醒过神来,大惊失色。
  我怎么又来了?
  我不应该来的,息心止步啊——
  她强压下心头喷涌而出的感情,转身疾走。
  “梵音!”一个男子叫住她,声音充满了惊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是文浩,不是,不是他啊——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失望了吗?难道我还在盼望见到他吗?我不能见他,也不能见文浩。她决然地甩头,飞奔而去。
  文浩呆呆地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她明明来了,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不肯见我!她还是不肯见我!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禁不住双泪纵横,仰天长嚎一声:“梵音——”痛苦而绝望地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不远处,默立的文举,冷凛的眼光。
  原来你们也有桃林之约,怪不得当年我刚从边关回来的时候,文浩给我看的第一幅画,画的就是桃花画得那样好,我竟没有往深处想。刚才在殿上,见你心挂挂地望向桃林,我还以为你记挂着我,到底还是我会错了意,你来桃林,只是因为文浩在等你。
  清扬,清扬啊,我多么后悔偷偷地跟着你,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啊。本来还奢望在你心中尚有我的一席之地,真相却是如此残忍。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以为你爱的人是我,直到你亲口承认意中人不是我,我还不肯相信,早该想到,依你的性格,有谁可以逼迫于你?那分明是你的真心话,是我的自作多情!
  清扬,清扬啊,我好悔啊——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留下你一个人整整八年!
  他怅然抬头,深邃的目光穿过绯红的花雾,投向浅蓝的天幕,恨恨地捏紧了拳头,
  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老天,你都要把我的清扬还给我!
  戒身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小佛堂。
  “梵音”,他唤起念经的梵音:“有一个人指名要见你。”
  梵音淡淡道:“我只想静心修禅,诸人一概不见。”
  戒身沉吟一会,也不多说,准备作罢。
  “师兄,很让你为难吗?”梵音见戒身脸上踌躇之色,便问:“是谁要见我?”
  戒身答:“是皇后。”
  皇后?!梵音纳闷,香儿,妹妹?!她要见我?!
  她略微一想,说:“既是女客,我见见也无妨。”
  禅房,林皇后看到梵音来了,颔首一笑,挥手摒退众人。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笑嘻嘻地客套:“姑娘,我们见过的,别来无恙啊?”
  梵音淡淡道:“皇后娘娘此来,应该不是关心我是否无恙的吧?梵音还要静修,有什么要紧事请娘娘明示。”
  “姑娘打算一辈子都在寺内静修么?”林皇后走过来,静静地端详梵音:“好一个倾国倾城,静修岂不可惜了。”
  梵音不语,看着林皇后。
  “实话告诉姑娘,皇上看上你了,”林皇后高深地笑道:“荣华富贵尽在姑娘囊中。”
  梵音冷笑。荣华富贵,是我想要的么?!你也太小瞧我了。
  林皇后见她冷笑,并不生气,依旧轻言细语:“皇上看上你,并不代表他会对你一心一意,你要有思想准备,后宫佳丽众多,人人都会争宠,皇上,也是早有意中人了,不过姑娘不要担心,那个姑娘也在宫外,对姑娘你,应该构不成威胁。”她和善地说:“哀家准备尽快安排姑娘进宫。”
  言毕,她的笑容渐渐收敛,只有目光精矍。我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很多女人,在你之前也已有了意中人,你很容易就会变成事过境迁的,懂了吗?
  梵音缓缓垂下眼帘,刚才的话,刺入她的心中,一阵痉挛。
  那么多年,她一直以为,文举只有一个她,而她,也只有一个文举,他们两个彼此完全地拥有。当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天,到他成为皇帝,一切都注定了,他仍是她的唯一,而她,只能排在他众多的妻妾之后,到底算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是啊——
  因为他是皇上,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啊——
  她定定地看着林皇后,突兀地问道:“娘娘,你幸福吗?”
  林皇后一愣,有些尴尬,她竟然被问住了,她不知道梵音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她觉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答案,就这样沉默了。
  我幸福吗?林皇后努力想从脑海中搜寻幸福的踪迹,却发现了自己的徒劳,从新婚之夜到登基大典,再到今时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都不是幸福的。
  她谓然长叹一声,幽幽道:“幸福又如何,不幸福又如何?!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梵音看她一眼,心中忽然有些酸,有些疼。
  为了得到皇上的垂青,妹妹竟然亲自帮他选妃,她应该是深爱他的,这么做,她心里该有多么痛苦和无奈,可是作为皇后,她只能用这样的强颜欢笑来掩饰自己。梵音突然生出些关于宿命的悲哀,做这样的皇后,究竟是妹妹的幸运,还是妹妹的不幸。笑不是真笑,哭不能真哭,永远戴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梵音真替妹妹感到难过,想到她与众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时时勉强自己的意愿,不由得心中酸疼。
  这样的生活,固然是妹妹当日的选择,而她梵音,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息心止步,纵然残酷,却是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里,梵音眉头一皱,凛然道:“我不会进宫的。”
  林皇后有些惊诧,她竟然不想进宫。她半开玩笑半点真,嘻嘻笑道:“姑娘,抗旨可是要砍头的。”
  梵音硬邦邦地说:“那又怎么样?!”
  林皇后眼珠一转,她还真的是不想进宫,也好,我又少一个敌人。当下心安,缓缓道:“人各有志,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强求,就成全你的心意。”
  梵音谢过林皇后,起身离去。跨出门槛的一瞬,顺势一回头,正好看见林皇后若有所思的面容,心头一颤,
  妹妹,当日你一心想要成为太子妃,今日却为名所累,这样的生活,姐姐宁愿息心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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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暗渡陈仓出逃反被捉 违背师训戒嗔遭惩戒

  午后的后院小佛堂,梵音静跪着,戒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拍拍她的肩。梵音一回头,戒嗔连忙示意“嘘!”梵音看见胖乎乎的师兄老顽童一般地撅起嘴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戒嗔连忙捂住她的嘴,拖到后堂,沈妈看到又“啊”一声,把戒嗔急得抓耳挠腮的,又是打手势,又是使眼色,叫她们安静。
  “什么事呀?”梵音嗔怪:“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戒嗔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从袖管里拿出一封信,说:“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说事情紧急,千万不可声张。”
  梵音连忙拆开来,上面只有一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
  原来林皇后是要告诉我,皇上意欲接我入宫为妃。这么快,她心往下一沉,连连倒退几步,失了神,信笺从手中无力地飘落。
  戒嗔和沈妈拾起一看,大吃一惊。
  “你不是已经跟皇后表明心迹了吗?皇后不是也答应成全你的心意吗?”沈妈摇摇梵音的肩头,止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梵音好象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任沈妈推来推去,就是没有反应。
  戒嗔看着梵音木呆呆的样子,着急地说:“你可不能这样,倒是说句话啊。”
  半晌,梵音突地站起来,决然地说:“我不入宫,我要——逃。”
  戒嗔和沈妈大惊失色,慌忙四下里查看,却听梵音沉声道:“不要慌。这封信先于圣旨到达,也是皇后娘娘诚心帮忙。虽然皇上已经决定了,但消息肯定还没有传出来,我们即刻收拾东西,不辞而别,只有这样才能既不连累寺里,又可幸免入宫。”
  沈妈连连点头,手脚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
  戒嗔道:“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干粮。”急急地往伙房去了。
  一会的功夫,都准备妥当,戒嗔又是急急地拉着梵音和沈妈出了佛堂,一边往梵音的包袱里塞馒头,一边叨叨:“梵音,在外边不比寺里,凡是不可由着性子,你千万要小心,别让人给发现了……”
  蓦地,梵音停下了脚步,戒嗔伸手去拖她:“什么时候了,快点,磨蹭什么啊——”
  梵音一拗,把他的手拨开,戒嗔抬头一看,梵音的眼睛直瞪着正前方,面色僵硬。他反头一看,黑脸的戒身,携十名武僧,挡住了去路。
  “师弟,”戒嗔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拍拍戒身的肩膀:“我们要出去,让让路吧。”
  戒身并不理会,依旧是冷脸相向,正色道:“奉师命,梵音三日之内不得离开佛堂半步。”一挥手,武僧执棍上前,生生将戒嗔和梵音隔开,并一步步将梵音逼向佛堂内。
  两棍相交,压迫下来,梵音只能后退,退到佛堂门口,她抓住门框,执拗着不肯再退,一双眼,直瞪瞪地望着戒身,满脸戚然。
  师兄,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戒身视而不见,凛然道:“你想抗命么?!”
  梵音双眼泪光闪烁,终是没落下来,她咬咬下唇,决然地转身,冲进佛堂,“砰!”的一声将门紧闭。武僧随即肃立门边。
  戒身转身离去,戒嗔正要去追,被沈妈拉住,悄声急切地说道:“你可得想想办法,梵音一定不能入宫。”
  戒嗔长叹一口气:“既是师命,我还有什么办法。”
  沈妈忽然就跪下了,声泪俱下:“大师,你一定要救救梵音,她不能入宫啊,她喜欢的人,是淳王爷啊——”
  戒嗔脸色骤变,梵音的心上人是淳王爷,怪不得先前淳王爷经常来寺中,而淳王大婚后,梵音一直郁郁寡欢。唉,他不由得又长叹一口气,造孽啊——
  沈妈眼巴巴地看他在院中走过来,走过去,一脸愁容,心知不妙,急得满头大汗,只得再催促:“大师,你可要快点想办法呀!”
  戒嗔突然停住了脚步,严肃道:“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豁出去了,就这么办!”在沈妈的耳边如此如此小声一说,沈妈连连点头。
  天色渐暗,点灯了,戒身正要带人去寺中做巡查,戒嗔叫住他:“师弟,今日你就不要亲历亲为了,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不由分说,拉了戒身入禅房,掩上门。
  他嘻嘻地笑着,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戒身手上:“师弟,喝茶。”
  戒身端茶在手,却没有喝,轻轻放在桌上,默默地望着戒嗔。
  “嘿嘿,”戒嗔不自然地笑笑,又端起茶敬过去:“喝茶,喝茶。”
  戒身接过茶,仍旧不喝,幽幽道:“师兄,有事请讲。”
  戒嗔腆着脸,往戒身身边靠,胳膊肘顶他一下:“喝茶,先喝了茶再说。”
  戒身便端起茶,一饮而尽,喝得急,竟呛住了,连咳几声。戒嗔连忙探手到戒身的后背,帮他捶背。
  戒身好不容易才止住咳,脸呛得通红,他缓缓地拿开师兄的手,无力地问:“房也进了,茶也喝了,你到底有何事?”
  戒嗔搓搓手,小心翼翼地问:“梵音的事,可以商量商量不?”
  戒身眉头一皱,决然道:“没得商量。”
  “咳,”戒嗔亲热地拍拍他的肩:“你也知道,入宫可不是什么好事,说到底,你也是心疼梵音的不是?!”言毕冲他眨眨眼。
  “不行,”戒身断然拒绝:“我不能违抗师命,至全寺安危于不顾。”他对戒嗔正色道:“我也奉劝你,不要因小失大。”话未说完,突然摊倒在桌上。
  “药效蛮快的嘛,”戒嗔看着师弟倒下去,开心一笑:“搞定!”探手在戒身身上一搜,先搜出一袋银钱,他顺手放在桌上,忍不住又嘟嚷一句:“这家伙,兜这么多钱放在身上干嘛?!”再仔细一搜,找到了,他得意地把出寺牌拿在手上,用手戳戳戒身的头:“鬼家伙,就数你精,把个破烂玩意儿藏得这么隐秘,还不是让我给弄到手了。平时师父老表扬你心思缜密,想不到这次竟着了我的道,安心地睡上一大觉吧!呵呵,百密一疏啊。”他正准备动身,一眼瞥见桌上的钱袋,嘀咕一句:“正好,梵音路上用得着。”顺手一抓,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前脚刚走,后脚,伏在桌上的戒身就抬起头来,从衣袖下抽出捏成拳头的手,展开,是一条沾满茶水的棉帕,他目光灼灼地看一眼门口,戒嗔的身影已经不见。他漠然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复又攥紧棉帕,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师兄为人,心性单纯,他已料准,师兄必然会带梵音走后院侧门,因为那是从后院出寺最近的门。下午,他已将寺内把守的重点定为正门和后门,寺僧多以这两张门看守严格,侧门他特意只安排了两个武僧,有一个因为受了凉,时不时要上茅房,而另一个,则是有名的瞌睡虫,据说只要是睡着了,在他耳边打锣都敲不醒。
  他惟恐戒嗔想得不周到,故意在身上放了钱袋,以便由戒嗔交给梵音。
  这样煞费苦心的安排,全然都是为了梵音。
  远远地离开归真寺,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师兄纵使这一辈子都看不见你,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他闭着的眼睛,在灯下,神色大为宽慰。
  果然,戒嗔带了梵音,一路小跑,奔侧门而来,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戒嗔不禁松了口气,得意地把戒身大意失荆州的事告诉梵音,梵音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走到侧门,只有一个武僧靠门而睡,打着响鼾,对来人浑然不觉。
  梵音眉头一皱,这不是瞌睡虫么?怎么这么巧,今夜正好他当值?!她把事情前后连起来一想,心念一闪,忽然明白了,是八师兄,是戒身,他故意安排的。
  耳畔仿佛又传来当年三师兄戒嗔的话“在寺里,八师兄其实是最疼你的人,他疼你疼在心里,以后你就会懂的。”泪水突然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戒嗔送她出了侧门,挥挥手要她走,自己却不忍见,偷偷地揭起衣袖来擦眼泪。梵音轻轻地抱住他,哽咽道:“师兄,我舍不得你。”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滑落。
  “舍不得就留下来!”
  忽听一人朗声说道。
  “啊!”梵音一听,如五雷轰顶,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戒嗔大惊失色,抬头一看,那说话的人,站在山路正中,一身明晃晃的龙袍,剑眉横立,目光锐利,面容冷峻,似笑非笑,周围已有蛰伏的兵士起身,不一会,火把点燃,将满山照得一片通透。
  是皇上,是文举,他竟将归真寺团团围住,只为让她插翅难逃。
  两人被押回到大殿。
  空灵方丈匆匆赶来,戒身也匆匆赶来,火把遍野,归真寺在一片辉煌的中央。
  文举稳步走到梵音面前,低沉道:“我说过的,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他向后一摆手,公公走上前来,展开黄绢:“风清扬接旨!”
  梵音站着不动,面色决绝。
  “宣民女风清扬,即日起封为清妃,进宫侍奉皇上!”公公将圣旨递过来。
  梵音不接,挥手掸开。
  戒身一脸沉痛之色,皇上,早已布下重兵,圣意已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梵音,违抗也是徒劳。
  不应该会是这样啊——
  “梵音,”空灵方丈威严道:“圣命难违,凡事应以大局为重。”
  难道我真的是躲不过去了吗?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喃喃道:“我不要入宫,我不想入宫,别让我入宫,师父……”
  “师父,您是皇家寺院的住持,”戒嗔忽然跪下:“您开口说句话,求求皇上,改变圣意吧。”
  空灵方丈默然地摇摇头。
  文举嘴角划过一丝嘲讽的冷笑,改变圣意?!绝无可能!冷冽地逼视梵音:“你想抗旨么?!”声音中杀机骤现,众人都为梵音捏了一把汗。
  梵音毫不示弱地昂起头,那倔强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文举:我绝不会屈服。
  文举眉毛一扬,一挥手,公公又呈上托盘一个,里面赫然摆着一套鲜红的嫁衣和雕凤的黄金首饰一套。公公轻声劝她:“娘娘,您还是换装吧。”
  梵音傲然瞪着文举,看也不看,反手一掀,托盘翻落,嫁衣散开,红彤彤的铺了一地,首饰也散落一地,珍珠撒落,滚得到处都是,其中一颗更是弹跳着,滚到了文举的脚下。他弯腰拾起,捏在手中,眼光凛冽地射向梵音,阴沉地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
  士兵拥上前来,依稀有抽刀亮剑的声音。
  文举扬手,众兵退下。
  清扬,你是决意不肯进宫了?你还期望着与文浩长相厮守吧?这辈子你都休想!
  你是我的,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今天你肯也要跟我走,不肯我也要带你走!
  他转向空灵方丈,冷冷地说:“戒嗔违抗圣命,违背师训,空灵大师认为该如何惩处?”
  空灵方丈幽幽地叹一口气,对戒身说:“你是寺中惩戒大师,交由你处置吧。”
  戒身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按寺规,该打八十大板。”他走到大殿中央,沉声道:“惩戒院僧人,执行——”
  从大殿操场上奔来一群短装武僧,在殿门外将板凳摆好,架上戒嗔,就要举棍开打。
  八十大板,就是要将人活活打死啊——
  “慢着!”梵音一声断喝,跪在空灵方丈面前,从容道:“师父,违抗圣命、违背师训的是弟子梵音,不能让三师兄代为受过,梵音甘愿受罚。”
  空灵方丈摇摇头:“你已是千金之躯,纵使仍叫我师父,为师却不敢罚你。”
  梵音凄然道:“师父,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啊,您不要梵音了么?”
  空灵方丈动容:“寺中教育十七年,本应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你,却宁可陷全寺于危难,也不肯勉强自己分毫。为师实在是愧对大堂佛祖,而你师兄,也难逃疏于管教之咎啊。”他决然一摆手,武僧开打,棍杖重重地落下,戒嗔强忍着,就是不哼一声。
  “啪、啪”的板子声,一下一下,就象是打在梵音的身上,更是痛在她的心里。她跪着爬过去,抱着空灵方丈的腿,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师父,您罚我吧,我知错了,您罚我吧,三师兄年事已高,经受不起啊,师父……”
  空灵方丈盯着前方,不为所动。
  梵音又跪着爬到戒身脚下,揪着戒身的袈裟,满脸泪花,哭求道:“八师兄,你行行好,叫他们停下,罚我,罚我……”
  戒身望师父一眼,难过地别过头去。
  梵音跪着爬到文举的脚边,哀声乞求:“皇上,皇上,求求您,饶了他吧……”
  文举定定地望着她,她哭得撕心裂肺,痛苦而绝望,她的抽泣让他痛彻心扉,他有过一瞬间的动摇,放了他,抱住她,可是最终,他还是硬下心肠,漠然不予理会。
  清扬,你竟然叫我皇上,文举可以饶了他,皇上却不会——
  你说吧,说你愿意进宫,我就收手。
  或者,你叫我一声文举,只要你叫我一声文举,我就收手。
  等不到回答,梵音无助地哭泣着,站起来,扑向门外,用身子护住戒嗔,伤心地哭喊道:“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武僧怕打到梵音,都住了手。梵音抱着戒嗔,轻声啜泣。戒嗔抽出手,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强笑着安慰她:“不疼的……习惯了就……好了……”梵音将头埋进他的袈裟,愈发哭得伤心。
  空灵方丈望一眼面无表情的文举,环顾四周密密匝匝的兵勇,还有漫天通明的火把,在心里深深地叹一口气,不息了皇上的火气,归真寺将遭受灭顶之灾。他果断命令:“架开她,再打!”
  四根棍杖,架开梵音,将她强制在一旁,“啪、啪”的板子声又起。戒嗔咬紧牙关,脸憋成黑紫色,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梵音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拼命将手伸向他,奈何被棍杖夹住,动弹不得。
  戒嗔的头突一下抬起,怒目圆睁,骤然磕落,竟是晕了。
  梵音见状大惊,急呼一声“师兄!”拼命挣脱,扑将过去,跪在那里紧紧抱住,再不肯松手。
  文举微微皱眉,还是没有发话。空灵方丈无奈,只得再令:“打!”
  “不要再打了!”梵音凄厉地叫一声,放弃了无望的挣扎,无力地说:“我答应入宫还不行吗——”
  她恨恨地瞅文举一眼,哭倒在戒嗔身上。
  文举,你好狠的心呐,你好残忍啊——
  我那样求你,跪着企求你,你却铁石一般,不为所动,冷得惊心动魄!
  为了达到让我进宫的目的,不惜这样对我师兄,让我感同身受,接下来,你是不是还准备火烧归真寺?!让我负疚一世?!
  我恨你!
  一世都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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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违心进宫再续皇家缘 重任在肩息心难止步

  梵音擦干脸上的泪,唤僧人端水来,都以为她要洗脸,她却揪了帕子,来帮戒嗔擦脸。
  戒嗔还摊昏在长凳上,只觉得凉沁沁好舒服,恍惚地睁开眼,正看见梵音为他擦脸,满脸的泪痕依稀可见。他已料到事情的发展,心中难过:“梵音,都怪师兄没用。”梵音摇摇头,想笑,眼泪却止不住掉下来。
  戒嗔潸然泪下:“梵音,不要擦了,擦也是白擦……”话未说完,老泪纵横,甚是伤心。
  梵音不语,仍是轻轻拂拭他的脸。
  戒嗔抓住她的手,闭上眼,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
  “都是梵音不好,害师兄为我受苦。”梵音含泪轻笑:“就让我擦吧,从小都是师兄帮我擦脸,也让我帮你擦一次,好歹也算我孝敬你一回。”
  此一去,恐再无归期,再次相见亦是遥遥无期。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
  梵音静静地流着泪,将头轻轻靠在戒嗔的肩膀,还是儿提时候撒娇的动作,戒嗔触景生情,想起过往的种种,心中悲怆,就趴在长凳上,痛哭失声,场面凄惨,见者无不动容。
  公公上前,轻声催促:“娘娘,该上路了。”
  “且慢,”空灵方丈忽然出言:“小僧还有几句话想交代梵音。”
  文举点点头,空灵方丈示意戒身将梵音带到自己的禅房。
  仍旧是那个方盒,那张泛黄的信笺,上书“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交到梵音的手中。戒身将恶兆天机,彩虹祥瑞,天赐女婴之事一一详尽告之,梵音惊诧。
  空灵方丈又将如何决定收徒,如何悉心教导,如何费心让梵音再续皇家之缘的前因后果一一挑明,梵音听后沉吟不语。
  这就是宿命啊——
  我与皇家的纠葛,我与文举的痴缠,已然注定,无法更改。
  “你怨师父罢,”空灵方丈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师何曾不想让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可是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他幽然长叹一声,无限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说到最后,仿佛又见当日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乖巧可人,承欢膝下,朝夕相对,转眼十七年过去,一朝分别胜似永诀,空灵方丈唏嘘不已。
  梵音默默地起身,叩拜师父,坦然道:“梵音有幸,弃于佛门,长于寺院,受抚于师兄,受教于师兄,受恩于师父,今日得知一切,才醒悟早先的混沌,重担本是梵音的职责,师父师兄已然为梵音承担多年,梵音深感惭愧。梵音愿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为己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梵音舍身取义,以拯救苍生社稷,梵音定会义无反顾。”
  回到大殿,皇辇已备好,在大殿操场的尽头,在寺门之外,象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梵音缓缓跪下,向空灵方丈三叩首:“梵音就此拜别师父。”
  空灵方丈俯首回礼,沉声道:“记住师父的话。”轻轻一挥手:“去吧——”颌下银须经久颤动,声音竟有些发抖。
  一声“去吧——”,梵音禁不住眼中又现泪光点点。
  走到戒身跟前,躬身行礼,含泪一笑:“梵音就此拜别八师兄。”定定地望向戒身,幽幽开口:“师兄,你为梵音做的,梵音全然明白,胸中长相铭记。”
  戒身点点头,眼圈兀自红了。
  转过殿门,戒嗔已被僧人扶起身,正象个孩子似的呜呜哭着。
  梵音徐徐走近,躬身行礼,强忍住眼泪:“梵音就此拜别三师兄。”抬起眼帘,无语哽咽。
  戒嗔情难自禁,抖嗦着探手过去,却听大殿上空灵方丈威严一声:“戒嗔!”他伸出的手停住,战抖地捏紧拳头,胸腔中厚重一声长叹,唉——
  复又泪下——
  只听空灵方丈扬声道:“梵音,今日出寺,从此以后,你就是风清扬。寺中众弟子恭送师叔祖!”
  所有的僧人尽数跪下,沉声到:恭送师叔祖——
  声音低沉恢弘,重重撞击梵音的心。
  恭送师叔祖——
  今日出寺,从此以后,我就是风清扬——
  多好听的名字,是八师兄为我起的名字,风过无痕,清冽悠扬,好名字啊——
  夜幕中风乍起,不知是寒意,还是心痛,她哆嗦不止,雪白的身影在大殿操场徐徐回转过来,雄伟的大殿,跪送的僧人,古稀的师父,年迈慈爱的师兄,泪光中的归真寺,我的家啊——
  她深深地回望,复又回望,一步三回头,把归真寺刻进心里。
  一脚踏进皇辇,从此关山阻隔,一番风雨路三千。
  空灵方丈黯然转过身去,戒嗔强撑着,一瘸一拐就要追出来,戒身默然地将他拦住,他难掩心头之痛,无奈而绝望,狠狠地揪住戒身,怅然长呼一声:
  “梵音!梵音呐——”
  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悲怆的呼唤传过来,锥心的疼痛促然袭来,几乎令她昏厥,她,黯然闭上眼,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落下如桃林中纷飞的花雨。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
  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双肩无声地抽动,雪白的身影抱成一团,缩在皇辇一角,显得孤单无助,凄苦悲凉。
  文举坐在对面,静静地望着她,她的泪,流在她的眼中,却是流向他的心中。冷峻的外表下,心为她而柔软。他起身,拿起披风,轻轻地给她披上,她却骤然抬头,射来忿恨的一瞥,傲然地转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他停下,看到她充满恨意的眼睛,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知道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令她非常愤怒,他有些后悔,差点让戒嗔命丧乱棍之下,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逼迫于她,又怎会令她服气?!隐隐还有些不安,清扬,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原谅他,不会理他。但马上,他又凛然,眉宇间霸气复起。
  我是皇帝!任何人都不得违抗我的命令!无论谁,不管是戒嗔,还是整个归真寺,清扬你若执意违逆我,不肯跟我走,我就要拿他们开刀!
  我是皇帝!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一定要你陪在我的身边!哪怕你爱的是文浩,也必须永远陪着我!
  辇车外,夜深沉,兵勇簇拥,火把已熄,皇辇中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凝重得象要窒息一般,只有晕黄的烛光,随着辇车的移动微微地跳跃。
  她蜷缩成一团,将头无力地靠在辇车上,仍是无声地不停地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心疲惫的她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寂静的宫闱黑沉沉的,皇辇悄无声息地驶进禁宫。
  车帘掀起,公公正要开腔,被皇上制止。文举起身,轻轻地用披风裹紧清扬,小心翼翼地托起,紧靠胸前,缓缓跨下辇车。车外有风,吹过来丝丝凉意,文举动作轻柔地将怀中的她抬高了些,抱得更紧,脸抵着她的额头,平稳地登上台阶,快步踏入清心殿。公公走在前面,连连摆手示意,宫女鱼贯地避开,退到殿外,大气不敢出。
  文举将她轻放在床上,轻轻地盖上被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款款柔情。宫人们面面相觑,平日里不苟严笑、不言自威的皇上,如此举动,从未见过。这床上的白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雪白的幔帐半垂,文举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清扬。乌黑的发散落在枕上,黑亮如缎,脸色有些苍白,泪痕依稀可见,双眼紧闭,秀眉颦着,不开心地拧在一处,似有千般愁绪,万般忧虑,连抿着的嘴唇都显着厚重的心事。文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指尖从她的额头上滑过,捋开她额前的那一缕发丝,心里溢满苦楚。
  清扬,为什么你会如此的不开心,你还在怪我么?若你不是这样执拗,我不会这样狠心,可是,看着你泪流不止,我很难过,看见你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很心疼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你那清灵秀丽的模样,就象不是出生于凡尘的仙子。在漫天飞花里,我们有过桃花之约,你答应过我的,永远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言尤在耳,你不记得了吗?难道你忘了吗?
  我并非是故意失约,我一直都在苦苦地寻找你啊,归真寺大殿的操场,再次重逢,我牵起你的手,那一刻,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只有我啊。藏经阁里,我曾揽你入怀,你娇羞的面容,历历在目。
  离开你整整八年,我记挂了你整整八年,最终只能成就自己一生的心痛。难道八年的时间,就可以改变一切?为什么进入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文浩,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啊——
  清扬啊,清扬,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吗?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有意中人,而那个意中人竟不是我?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我?
  我有后宫佳丽三千,三千如云的美女,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可你不同,在我的心里,你是我的唯一,你知道吗?!
  不管怎么样,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要你陪着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清扬,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他眉间一凛,手上用力,落下来,却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清扬的手,惟恐惊动了她。
  清心殿的灯火亮了一夜,文举静坐床边,守了清扬一整夜。
  天,亮了。
  该上朝了,公公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悄声到:“皇上……”
  文举愠怒凛冽地一瞥,公公马上住嘴。他徐徐起身,帮清扬掖好被子,无声地走出来,行至门口,忽又回头关切一望,沉声道:“不许任何人打扰她。”
  清扬晃晃悠悠地醒过来,只觉昏昏沉沉。她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帐顶,以为自己还在归真寺,按住太阳筋,开口就唤:“沈妈——”
  一个弯弯月牙眼的宫女连忙探头过来:“娘娘,您醒了——”
  娘娘?!
  我已经到了皇宫吗?不,我不要进宫。
  她猛一把撩起纱帐,挣扎着起来,头重脚轻地站在房内,举目四下望去。
  这真是皇宫吗?怎么桌几幔帐,还有饰物陈设,这么像我的佛唱阁,就连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我惯用的出处,那衣撑上,竟也同样斜挂着一把长剑……
  她一路看过去,目之所及,说不出的熟悉和亲切,难道是我弄错了?!她迷迷糊糊以为是幻觉,茫然地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宫女小心地回答:“这里是清心殿,是皇上特意按皇家寺院禅房的布局仿建的,娘娘。”
  皇家寺院?!仿建的?!
  即使再像也不会是真的佛唱阁。我真的,真的回不去了么?
  她心中一阵刺痛,不由凄然一笑:“娘娘?!你叫我娘娘?!”
  宫女必恭必敬地回答:“是啊,您是皇上册封的清妃娘娘啊。娘娘您不记得了么,昨夜是皇上亲自接您进宫的呀,当时您是睡着了吧,皇上就这样把您抱进来,放在床上。”宫女说着说着便比划起来,做了一个深情款款的姿势,眉飞色舞地说:“皇上守了您一夜,天亮才离开。娘娘,从没见皇上对哪个后妃如此垂青,就是皇后娘娘,都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殊荣,不但亲自去接,还亲自来抱,整夜地守,换了别人,简直会幸福得马上死掉。”宫女全然沉浸在无比的荣耀里,为自己能伺候一个皇上宠爱的妃子而洋洋得意。
  清扬却是愁眉深锁,眼前只浮现出戒嗔那挨打的惨状,心中仍记挂着师父和师兄,还有沈妈和素英,还沉浸在昨夜的生别离中。
  宫女仍在自话自说:“哪个妃子进宫不是三叩九拜,只有娘娘您啊,一切繁文缛节均免,皇上对您可真是厚爱啊——”抬眼一看,清妃娘娘面无半点喜悦之色,反而一副神不守舍、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复又好心提醒一句:“君恩不常在,娘娘可要好自为之啊。”
  清扬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君恩?!君恩么?!
  香儿不是说过,后宫佳丽三千,人人都会争宠,皇上,也是早有意中人了么?美女如云,诱惑常在,见一个爱一个,事过境迁后结局都一样,从来都只见新人笑,有谁会听见旧人哭?
  如果他不是皇帝,那他还是她的文举,可是文举一旦成为了皇帝,就永远也不会是当年的文举,永远永远也不会是她的文举了。
  昨夜的情景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脑海里只有他冷冽无情的目光,她低下高傲的头,跪在他的脚前乞求他,哭得肝肠寸断,他却不为所动,好冷酷的一颗心啊。她曾经是多么的爱他,可他,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践踏她的尊严,责打她的师兄,强权逼她就范。如果换一种方式,他可以温和地推进,也许她就会心软,毕竟她还是爱他的,可是,他没有,而是采取了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将她伤得那样彻底,不给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她想过以死抗命,可是皇上却轻而易举击中了她的软肋,师兄和归真寺,任哪一个都是她的命门。她也想过进宫即自相了断,可师父的嘱托,拯救苍生社稷的重任,又迫使她继续忍受这样的煎熬。
  恨着,爱着,放不下的人,是文举,也是皇上。
  她想爱他,因为害怕伤害,只能息心止步;她想恨他,因为生来的使命,只能息心止步。爱,无法爱;恨,不能恨。如同现实中,文举仍在她的心底,而她将要面对的,是皇上。
  她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无限悲凉,她深爱过、深爱着的文举已经不复存在,左右她的命运,掌握她的生死的,是皇上——
  雪白的身影默立,忽然淡淡开口:“君恩常不常在,跟我有什么关系?!”
  宫女一怔,停住了脚步,这位娘娘,好奇怪啊。别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想得到皇上的另眼相看,可是她,不但不领皇上的情,似乎还更愿意被皇上冷落。
  她缓步向前,来到外厅正殿,依旧是满目的熟悉,堂上正中依照佛唱阁的布置,应该会悬挂一块匾额。
  视线渐渐上抬,果然有匾,匾额上书,白底黑字,竟是与佛唱阁一模一样的——
  “息——心——止——步——”
  她蓦然心惊,连退好几步,眼泪夺眶而出。
  息心止步啊——
  当年师父亲笔手书这四个字,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梵音,你跟其他的女子不一样,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因为爱了,便难以抉择;因为恨了,便无法忘记;因为又爱又恨,做不到息心止步,所以她只能痛苦。
  她木然地呆立在匾额下,过往的一幕幕,痛彻心扉的挣扎,是放弃还是坚持,是超然于情爱之上还是堕入万劫不复的红尘,各种复杂的感觉,纠结着,狂涌着,奔袭而来。
  只要是爱过,便留下痕迹,而她,明明知道息心止步之理,却仍是放不下,要将爱过的痕迹生生抹煞,那剜心的疼痛……
  文举啊,为什么你要是皇上?而我,为什么要背负这样沉重的使命?
  她身子一晃,用手扶住头,头疼欲裂。
  “娘娘,您怎么了?”宫女慌了,急忙去扶她。
  “息心止步”的匾额在眼前晃动,重影叠加,她软软地滑落在地,人事不醒。
  宫女骇然,大叫:“来人啦,快来人啦——”

  第二十三章 进宫大病倔强犯圣颜 先祖祠内感触得释然

  朝堂上,大臣们正在议事,文举眼角余光望见内庭公公神色慌张地从侧门进来,心知清心殿出了状况,当即宣布:今日早朝就到这里,有事明天再议。遣散大臣们,公公凑上前来,一副紧张的模样,文举暗暗好笑,他早想到,清扬高傲,必不甘心被这样捉进宫,今日醒来,依她的禀性,一定会闹腾一番,把宫人们统统唬住也是再所难免。
  公公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跪下了,头也不敢抬:“皇上,奴才该死。”
  文举淡然道:“说吧。”
  公公战战兢兢地禀告:“都怪奴才无能,没照看好娘娘。”抬头看文举一眼,额头渗出毛汗:“清妃娘娘,她,她晕过去了。”
  心猛地往下一沉,清扬,她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抱她进来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啊。文举的脸色一沉,剑眉就扬了起来:“还不赶快传太医!”
  公公答:“太医已经去了,奴才怕皇上担心,特先来禀告。”
  话未落音,文举已冲出朝堂,直奔清心殿而去。
  清心殿,太医已经疹完脉,见皇上驾到,连忙跪拜。
  “她怎么样了?”文举撩起纱帐,映入眼帘的是清扬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娘娘肝气郁结,太过忧虑,加上寒邪入侵,因此昏倒。”太医说:“臣正准备开几副发汗的药。”
  文举这才放下心来,挥退太医,坐在床边。
  清扬双眉紧皱,似乎十分痛苦,嘴唇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文举将耳朵凑近,才听清是“水,水……”文举示意宫女拿水来,宫女连忙倒一杯水,文举接过,眉头一皱,反手就往宫女身上一泼,宫女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叩头不止。文举低声呵斥:“你拿凉水给谁喝?!蠢货!”在床边侍立的月牙眼宫女连忙又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文举放在嘴边试了试,这才托起清扬靠在自己身上,用小匙来喂水。
  此刻的清扬却是冷汗淋漓,牙关紧咬,一口也喂不下去了。
  文举手忙脚乱地强喂,又不停地擦拭,还是没有奏效。他皱着眉头想了一想,慢慢地将清扬放下,用右臂揽起她的脖子,略微抬高她的头,左手举杯,自己喝了一口,再嘴对嘴,将水缓缓地灌入清扬口中,只听她喉咙间咕咚一声响,终于是吞下去了。
  月牙眼的宫女站在一旁,看呆了。
  润了喉咙的清扬,虽然还没有清醒,忽然开声说话了:“冷啊,好冷……”
  宫女轻轻地再加盖一床被子,只听见皇上威严的低吼:“药怎么还没熬好?!去催!”吓的一抖,慌忙催药去了。
  此时此刻的清扬,不知身在何方,置身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大雪纷飞,寒风怒号,而她衣裳单薄,又冷又饿,举步维艰。
  我这是在哪里?
  师父呢?师兄呢?
  雪花落在身上,寒风吹在身上,冰冷刺骨。
  她浑身战抖,哀声哭泣:师父,师兄,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忽然,不远处,出现一个身影,黄得耀眼,还有一点红光,是火,一堆火,温暖的火啊——
  她喜出望外,就要奔过去,面前却出现一块匾额,她定睛一看:
  息心止步!
  她就呆住了,眼巴巴地望向火堆,那黄衣人转过身来,面色阴沉,目光冷冽。
  竟是文举——
  她周身愈发地寒冷,像被冻僵。
  文举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拎起匾额,远远地抛向火堆,要烧掉它。
  “不!”她惊呼一声,睁开了眼,虚弱地呻吟一声:“不要——”
  恍恍惚惚觉得有人抱着自己,好象是师兄,怆然道:“师兄,别丢下我一个人啊,我害怕……”泪水涌出,眼前一片茫然,看不真切,只道是身在佛唱阁,头无力地撞落进他的怀里,又像是坠入了梦中,喃喃道:“沈妈,好冷啊——”
  已经加盖了三床被子,宫女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也没想,脱了黄袍往旁边一甩,穿着中衣就上了床,进了被子,紧紧地搂着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头捂在胸前,贴紧她,释放着自己的温度,给她源源不断的温暖。她冒着冷汗,浑身冰凉,哆嗦个不停,他犹豫了一下,敞开了中衣,露出结实强健的胸肌,将清扬揽紧,贴紧自己的皮肤,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抚着她的背。
  清扬,你还冷吗?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他抚过她的发丝,颈上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一阵心悸。
  清扬,你做噩梦了吗?不要怕,我在这里,没有人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他的手慢慢地游走,无限柔情地抚过她的发,她的脖子,她的背,最后停在她的腰上,轻轻用力,将她整个贴在自己身上,不留一丝缝隙。他的唇,摩挲过她的额头,她的脸,她的鼻子,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静静地吻下去,深深地长吻。
  你在我怀里,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一直都渴望可以这样拥着你入梦,我盼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吗?我真喜欢这样,你温柔地蜷缩在我的怀里,这一刻,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夺走。
  清扬,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我是皇帝,而你,是我的妃子,是清妃娘娘。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女人,我要你永远都陪在我的身边。
  “皇上,”宫女在帐外轻语:“药来了,要趁热喂。”
  文举伸出一只手,接了药进来,依旧是嘴对嘴给她喂下去。
  喝药后的清扬,开始发热,被子一床床地撤去,她也沉沉睡去。
  文举挥退所有人,复又放下曼帐,将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她毫不知情地偎依在他怀里,直到天明。
  窗外欢快的鸟啼唤醒了清扬,她动了动,刚想翻身下床,月牙眼的宫女就挂起了纱帐,探头微笑:“娘娘,好些了么?”
  她一愣神,想起了昨日,轻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手停住,月牙眼的宫女惊讶地望着她,这位娘娘,是在跟我说话么?这样客气?!她吓坏了,赶忙跪下:“娘娘折煞奴婢了。”
  “奴婢?!”清扬叹道:“都是爹生娘养的,谁规定了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奴婢?!”她复又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在这世间,尊卑贵贱都是生而注定的。”转而侧脸柔声问:“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叫四喜。”月牙眼的宫女垂首回答。
  “哦,四喜,”清扬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洗个澡,你看我这一身。”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群,无奈地笑一下,寺中操场上那一番闹腾,白衣都快变成灰衣了。
  四喜便备好了水,伺候清扬洗澡。她一边舀水从清扬发上淋下,一边将这两天清扬在病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清扬。
  “娘娘,皇上对您,那可真是没得说的,多让人眼红啊,”四喜啧啧地说:“别说他是皇上,就是一般人家的丈夫,也难能可贵呢。”她嘻嘻地笑道:“您没看见皇上当时的样子,要是您的病治不好,太医准保脑袋搬家。皇上很紧张您呢,今天早上去上朝的时候,还嘱咐我们一定不能惊扰您。”
  清扬泡在水里,低头撩水,什么也没有说。
  他亲自喂我吃药,嘴对嘴?!她连忙用手一摸自己的唇,兀自羞红了脸。
  他脱了衣服,抱我在床上一整夜?!她有些窘迫,脸上的红晕又加了一层,红到了耳朵尖、脖子根。
  “娘娘,您的皮肤真白,又细又滑。”四喜由衷地赞叹:“您长得可真美,宫里没有哪位娘娘比得上您。”
  她在水中凄然一笑:“美么?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一时心中感伤,不再做声。四喜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帮她淋水。
  她闭上眼,撩水到脸上,忽然觉得四喜停了手,便问:“怎么不淋了?再帮我揉揉背吧。”
  于是把头发拨到前面,四喜的手就贴上了背,揉了几下,颇不得法,清扬笑了:“四喜,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给别人揉过背?别的娘娘要被你这样笨手笨脚地揉几下,不责罚你才怪呢。”她柔声道:“你把手放上来,放在我背上,”指挥四喜两手缓缓往下,到腰际再往上,周而复始地沿脊柱转圈,动作渐渐熟练了。
  清扬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趴在澡盆边上,幽幽地说:“你揉得越来越好了,你知道吗?以前在佛唱阁的时候,每次沈妈替我洗澡,都是这样帮我揉背。”
  “你有家吗?你想家吗?”她陷入了回忆之中,声音也渐渐地低下去:“我好想沈妈,好想素英,好想好想我师父和师兄,我好想回家……”静静地落下泪来,抽泣道:“我真地不想做娘娘,我不要进宫,我要回归真寺……”说着说着伤心起来,抓住四喜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忽然觉得不对,四喜的手,怎么这么大,这么硬?
  她猛然抬头一看,果然不是四喜,是皇上!是文举!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要干什么?他手上还滴着水,刚才揉背的手,
  ——是他?!
  天呐,自己身上没有一丝遮掩,她抱成一团,缩在澡盆里,一阵局促,惊慌地望着他。
  他,目光精矍,也同样默然地望着她。
  未几,她偷眼一瞟架上的衣裙,又望望文举,轻轻地往衣架处移了移,用牙咬住了下唇。
  只要我可以站起来,伸手就可以拿到衣服。
  我不会再求他,绝不!
  文举看她的眼色,已经明白她的意图,有意逗她,当即不动声色,身体往衣架边一靠,仍是定定地望向清扬,面色不变。
  我看你还有什么辙?!
  两相僵持着。
  “你打算一直就这样泡在里面?”文举沉声道。
  清扬扭过头去,不看他。你不可能一直站在这里。
  文举似看透她的内心,又沉声道:“今天我不走了。”举手一揽,扯了衣架上的衣裙就扔到了床上,含笑地望着清扬,目光里满含挑衅。
  清扬的脸蓦地红了,在他邪气的目光里,再一次慌乱。
  我该这么办?难道真的一直泡在水里?
  文举俯下身,扣起清扬的下巴,嘴角浮现一丝揶揄的浅笑:“准备起身了么?”
  清扬恼怒,打开他的手,双手护住胸前,依旧别过头去。
  她恼了,无计可施了。逗着她生气,他心中有几分得意。嘴角一裂,脸上笑容轻扬,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一如往常的严肃。看她生气的样子,心神荡漾,再次强扣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凑脸过去,意欲亲她。
  “啪”冷不丁脸上就挨了一耳光,清扬愤怒地骂道:“下流!”
  怒火从眼中迸出,英气的剑眉拧结,文举强压怒气,沉声道:“再说一遍!”
  清扬忿恨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毫不示弱地重复:“下流!”
  “好!你说我下流我就下流给你看!”文举发狠,一把将清扬从澡盆中提起,横手一抛,对床上一摔。清扬连忙用被子裹紧自己,松下帐子,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
  文举阴沉着脸走向床边,狠狠地扯掉纱帐,清扬已将衣衫套上,裙子还抓在手中,看到文举逼近,急忙用手将被子裹紧身子,退缩到床角。文举伸手,用力就要掀掉她的被子,清扬死命地拉着,两人无声地争夺、撕扯。清扬忽然腾出一只手,拿起枕头,狠狠地摔向文举,文举闪身一躲,手就松开了被子。清扬乘机跳下床,将裙子抖开挡在自己面前。文举扑过来捉她,她一晃,就到了澡盆后边,文举再追,她就跑,边跑边系裙子。
  两个人围着澡盆转圈,文举猛然往右一晃,清扬便向右躲,谁知这只是文举虚晃一枪,他身子往右,脚步却不曾往右,反而折回来往左,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待清扬明白他的意图时,为时以晚,人已被他抓住。一把犟过来,双臂被文举紧紧制住,动弹不得。
  他将她钳住,一脸诡异叵测的笑容,完全无视她憎恶的眼神,无声地笑着,把她拖近,俯脸下去,吻向她的脸颊。
  “哎呀!”忽一下,脚下传来巨痛,清扬趁他不备,狠狠地跺了他一脚,文举骤然松开了手,倒吸一口凉气,正低头去看,猛一下,清扬用力一推,只听“哗”一声,文举就仰天掉进了澡盆,水溅了一地。
  清扬想也没想,拔腿就冲了出去。
  宫人们大呼小叫,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一路狂奔,有门就过,有路就进,也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没有了一点力气,跑到只有一张紧闭的门,再也没有路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靠在门上,坐在地上,没来由地哭了起来。
  哭完了师父哭师兄,哭完了沈妈哭素英,哭完了归真寺哭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彻底。哭完了,才静下来,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
  我是怎么了?
  我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把师父的嘱托抛诸在脑后,如此任性妄为。
  她幽忧地叹了口气,清扬,清扬,你真是不该。你已经入宫了,已经是清妃娘娘了,他是皇上,是你的丈夫,看你洗澡,吻你,实在都称不上下流。你不但骂他,把他推进澡盆之中,闯下如此大祸还要跑得无影无踪,万一惹恼了他,迁怒于师父、师兄,迁怒于归真寺可怎么办啊?皇上有着至高无上的威仪,此番你让他如此难看,一怒之下把你给杀了,丢掉性命是小,可师父的苦心就白费了,即便是命丧黄泉,也愧对师门啊。
  她思前想后,更加懊恼,文举,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老是如此霸道?你是皇帝又怎么样,你怎么样对别人我不管,可你就不能这样对我!
  清扬定了定神,起身来,一手扶住门,准备用另一只手拍灰。手一撑,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是一个小别院。穿过天井,又是一张朱漆大门,门边一面大镜子,上书“正衣镜”。清扬对着镜子,看见自己披头散发、衣裳不整的,不由叹了口起,用手做梳子,将头发理顺,挽好,又对着镜子把衣裙整好,才走上前去,将那朱漆大门推开。
  门内,好大的一个殿堂,左右和正前方,供着无数的牌位和画像,殿堂正中,摆放的是开国皇帝的牌位,牌位后面悬挂的是他的画像,而头顶中央,悬挂着一块黑匾“先祖祠”,两旁的朱漆红柱上,分别挂着两块长匾,一边是“心系百姓苍生”,另一边是“胸怀江山社稷”。
  这里就是先祖祠,供奉的都是历朝历代的皇帝、皇后和后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她越过蒲团,用手抚过香案,在长明灯下,注视着先祖的画像,感触良多,这江山得来该有多么的不容易,要守下这么多年又是多么的不容易,盛世太平,不但是皇帝的心愿,也是百姓的期盼。她缓缓地在每一幅画像面前驻足,端详,沉思,揣想每一个皇帝的心中所想,未尽之事,和每一个朝代的兴衰荣辱。
  一时间,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味。她抬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长匾上,“心系百姓苍生,胸怀江山社稷”,她反复地念,师父的话又再度在耳边回响: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
  “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她复又看一眼长匾,暗暗拿定了主意。
  我要马上回去清心殿,自己惹下的祸自己承担,不能连累无辜。
  从今以后,我风清扬不再是梵音,是清妃娘娘,要牢记师父的嘱咐,以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为己任,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从今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
  我要,一定要——
  息心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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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闯下大祸圣怒遭鞭笞 身心俱痛难持再昏倒

  清心殿里,文举落汤鸡一般,气急败坏地从澡盆里爬起来,四顾屋内,哪里还有清扬的影子,他湿答答地冲出门外,宫人们都围上来,个个抖抖梭梭,都不敢吱声。
  “她到哪里去了?”他愠怒。
  宫人吓得头不敢抬,颤声道:“娘娘跑出去了。”
  “怎么不给我拦着?”他怒吼。
  宫人们吓得半死,他们哪里敢拦她,
  “去给朕找!”他大发雷霆:“找不回来都别活了!”拂袖一甩,兀自坐在“息心止步”的匾额下,阴沉着脸余怒未消。
  好你个清扬,竟敢不从我!天下之大,谁人敢违抗我,我定不轻饶你!
  我要让你知道,我是皇帝!是你的丈夫!
  过了半个时辰,公公回报:“到处都找了,不知道娘娘跑到哪里去了。”
  他烦躁地挥挥手:“再找!”
  公公下去,一个时辰后再回报:“还是没有找到,娘娘真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冷凛的眼光射过来,让人不寒而栗,声音愈发阴沉:“一个大活人,难道会在皇宫里凭空消失?今天不把她找回来,你们都得死!”复凛然道:“传朕令,调禁军侍卫。”
  侍卫得令后离去,开始在宫中隐秘地查找。
  而清扬此刻,正在偏僻的先祖祠中,对外间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文举坐在太师椅上,怒意渐渐散去,越来越重的担心悄然袭来。
  偌大的皇宫,她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一点消息?这后宫之中,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她应该不会有事吧?
  清扬,你到底在哪里,快回来吧。
  他悔意顿生,她才经历那样痛苦的别离,初进宫又大病一场,我真不该那样对她,她在这陌生的皇宫里举目无亲,而我,却那样对她,她一定吓坏了,狠死我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儿时桃林里,她黯然离去的身影。雪白的衣裙在粉红的桃林中穿过,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许落寞,矮枝拂过她的发梢,飘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发上、衣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目不斜视、心事重重地走着,仿佛进入虚渺境界。不知为何,那一刻心中的伤感和害怕,熟悉的感觉此刻又从心底涌现……
  他恨恨地捏紧了拳头,清扬,我怎么这么大意,又一次让你从我身边离开。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你,绝不再让你离开我。
  盛怒转为担忧和自责,文举默然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晴不定,望眼欲穿,心急如焚。
  “你是哪个宫里的下人?竟敢擅闯先祖祠!”一公公进来,看到一个素白的身影,以为是初进宫的宫女,不知所以地贸然闯进先祖祠,便厉声呵斥。
  素白的身影转过来,竟是一绝色美女,清灵动人,超凡脱俗。公公有些愣神,好半天才开腔,语气也温和了些:“你快些离开,这里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进来的。”
  美人浅浅一笑,悠悠道:“那烦劳公公告诉我,什么人可以进来?”
  公公从鼻腔里哼一声,不屑地说:“别人我可懒得回答,不过看在小姑娘你也还懂礼貌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这里只有皇上、皇子、王爷和后宫妃子级别以上的可以来,嫔都不行。”斜眼看一眼白衣女子,说:“今天公公我心情好,不罚你,赶快走。还有,以后别在宫里穿白衣服,犯忌讳。”
  那美人并不受吓,依旧轻笑着说:“我还就只穿白衣服,别的颜色我不穿。”
  “咦——”公公奇怪了:“你这小丫头,真不识好歹。再这么固执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死?!”美人一怔,旋即又笑:“我要是死了,或许也可以供奉在这里。”
  “大胆!”公公脸色骤变,怒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美人似被问住,思索一会,淡淡道:“我是风清扬。”
  风清扬?!风清扬是谁?公公疑惑地看着她,纳闷,雪白的襟衣,绝美的容颜,高雅的气质,他陷入沉思,她到底是谁?
  等等,雪白的襟衣,莫不是皇上大闹归真寺,强抢回来的清妃娘娘?他又一次仔细地端详面前的美人,人都说她是空灵方丈的关门弟子,至纯至性,今日一见,果然是倾国倾城。昨日就听宫女们在背后传言,皇上是如何疼惜她,不但免了朝见后妃之礼,还亲自在病榻前端茶送水,甚至暖被窝。
  风清扬,清妃娘娘!公公恍然大悟,吓得仆倒在地:“娘娘息怒!小的该死,不认识娘娘,出言冒犯,死罪!”
  “不知者无罪。”清妃娘娘轻声道:“你来得正好,送我回清心殿吧。”
  公公唯唯诺诺地应着,在前面带路,二人往清心殿去。
  一路走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出了那么远,半天都没看到清心殿。
  “公公,还有多远啊?清心殿到底在哪里啊?”清扬忍不住问。
  公公躬身答:“还要一会,现在位置是皇宫西边,皇上寝宫正阳殿在正中,清心殿在正阳殿的东面,也就是皇城的东面。”
  我竟然穿过了整个皇城,清扬暗暗吃惊,又问:“那整个后宫又在哪里,是不是也在正阳殿的东面?”
  公公答:“后宫在正阳殿的后面,离正阳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后妃们没有得到皇上和皇后的允许,是不准到正阳殿来的。”
  清心殿在正阳殿的东面,而后宫在正阳殿的后面,那也就是说,清心殿不在后宫之中。清扬又问:“怎么清心殿不在后宫之中吗?”
  “是的。”公公解释道:“清心殿原来是皇上寝宫中的一处闲阁,毗邻御书房,皇上登基后将其改建,并亲笔提写清心殿。”
  清心殿竟不在后宫之中,而是在皇上的寝宫里。连后妃都不可轻易进入的正阳殿,距清心殿竟然只有几步之遥。清心殿原来是皇上登基后依佛唱阁改建,他竟然如此有心。清扬在深感意外之余,又凭添了更多的担心和忧虑。如此的备加荣宠,将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要避开明枪暗箭之袭,置身于明争暗斗之外,超然于争风吃醋之上,后宫的岁月,一步一惊心啊。
  师父啊,你为何独独选中了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不负您的嘱托?
  一脚迈进清心殿,“息心止步”的匾额下,文举阴沉的脸。
  清扬在众人惊惧的眼光中,款款跪下,语气平静:“贱妾自知罪无可恕,请皇上责罚。”
  文举盯着她,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她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而且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她居然是自己回来的。
  她居然低下了高傲的头,跪在自己面前,口称贱妾。
  她的脸色,怎么会这么平静?态度,怎么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心是放下了,疑虑却上来了。
  他的眼光越过垂首的清扬,望向她身后的那个公公,手一指:“你,过来。”
  公公连忙走进,躬身。
  文举沉声问:“你在哪里找到娘娘的?”
  公公回话:“小的是在先祖祠碰到娘娘的,当时小的并不知道娘娘的身份。”
  先祖祠?!文举吃惊,她竟跑出了那么远,又问:“她在先祖祠干什么?还有没有别人?”
  公公答:“娘娘一个人在殿堂里盯着长匾发愣,小的不知,出言冒犯,娘娘没有责怪,还叫小的送她回来。”
  文举大袖一摆,说:“下去领赏。”复又看一眼跪着的清扬,她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跑出去,又自己说明身份,叫人送她回来?是怕连累归真寺众人吗?文举叹一口气,他深知,归真寺是清扬的软肋,抓住这个七寸她就得乖乖就范,逼她进宫时不得已用了一次,已导致清扬心生忿恨,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再以此胁迫于她。
  回眼一看,公公却没有下去,还站在原地没动。他眉一扬,问:“你还有什么事?”
  公公跪下:“皇上,小的可否请赏?”
  “好,”文举淡淡道:“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公公说:“小的不要别的赏赐,只求能留在清妃娘娘身边,伺候娘娘。”
  文举沉吟:“你抬起头来。”
  公公抬起头来,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倒也眉清目秀。
  “进宫几年了?”
  “十三年了。”
  “读过书吗?”
  “读过四年私塾。”
  “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许安连,宫里的人都叫小连子。”
  文举点点头,准了。
  清扬静静地跪着,做好了挨罚的准备,无论皇上给她什么样的责罚,她都认了。
  宫人们肃立一旁,战战兢兢,不知暴怒的皇上,会动用怎样残酷的刑罚,都为刚刚进宫,不知深浅,从未领教过圣怒覆天的清妃娘娘担心。
  皇上阴沉着脸,起身离座,踱到清扬面前,停住,盯着她乌黑的发。
  清扬,我不想罚你,可是,我不得不罚你,为了我皇帝的威仪。
  他冷冷地开口:“拖出殿外,鞭打二十。”言毕转身,回到座上,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她,面无表情,低头喝茶。
  他希望,她能跟被的后妃一样,抱着他的腿求饶,那样,他打算就势下驴,斥责她一番,就这样算了。
  可是她没有,静静地跪在殿前,顺从地接受侍卫鞭打。
  “啪!”一鞭甩过来,痛得一噤,雪白的襟衣上血痕渗出,一条鞭印触目惊心。她紧紧地咬住嘴唇,秀眉揪成一团,坚忍着不吭声。
  他眉头一皱,手一抖,杯中的茶洒出来。
  “啪!”又一声鞭响,她全身痉挛,紧闭的眼刷刷地流出眼泪,好痛啊——
  他听见声音,心跟着抽搐一下,生生地疼。
  皮鞭一下又一下甩过,清扬背上已现斑斑血迹,襟衣碎成一块块,贴在身上,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她嘴唇已咬出血,满头是冷汗,双手撑在地上,强自坚持着,依旧一声不吭。
  他一直没有看,慢慢地喝着茶,仿佛一切都于己无关。
  清扬,你怎么哼都不哼一声,你倒是哭喊几声,求个饶啊,我也好借个台阶下,就这样算了。
  清扬,你就告个饶吧,我真的,真的不想打你。
  “娘娘!”一声惊呼,文举抬眼望去,清扬仆到在地,看样子,已经晕了。侍卫停下手,犹豫着望向皇上。
  他心中揪痛,面色却依旧冷冽:“还有几鞭?”
  侍卫回答说还有六鞭。
  怎么还有六鞭,他眉头一皱,手兀自捏紧了茶杯,心中不忍,口中却冷冷地说:“架起来,泼醒,继续打。”
  宫女将清扬架起,迎头一盆凉水,清扬晃悠悠地醒过来,背上便又是鞭子落了下来。她纵是想叫,也叫不出来了。
  打完了,抬着往皇上面前一放,清扬软塌塌地伏在了地上,痛得只剩下喘息。
  文举蹲下去,沉声问:“下回还敢如此任性么?”
  清扬费力地撑起身子,扯得背上疼得钻心,她望文举一眼,心疼更胜过身痛,幽声道:“贱妾,贱妾再也不敢了。”随着话音,眼泪夺眶而出。
  你不是我的文举,我的文举不会这样对我,
  你不是我的文举,我的文举已经死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流泪,心痛。
  清扬,你不要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皇上,”公公在身边低声提醒:“您还穿着湿衣服呢。”
  他眼睛径自盯着清扬一动不动,嘴里说:“去备水,让清妃娘娘伺候朕沐浴更衣。”
  热气腾腾的澡盆,宫女们退却,轻掩上门,室内只剩下文举和清扬。
  文举转向倚靠在屏风架旁的清扬,双手背后。清扬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缓缓地走过来,站在他的对面,抬手帮他解衣服。他注视着她,她的脸色平静,依稀可见泪痕,长长的睫毛忽闪,难掩眼睛里浓重的忧郁和伤感。
  她侧身,扯动背上伤痕,痛得一咬唇,动手解他的腰带。他瞥一眼她的背,血痕斑斑,白衣已被染成红色,深深浅浅,斑驳惊心。
  他心中猛一下刺痛,低声道:“算了,朕自己来吧。”她静静地收了手,垂首站在澡盆边,一手抓住盆沿,一手拿起了水瓢。
  文举泡入澡盆,她舀水,从他颈上淋下。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不多时,文举忽然感觉有水滴落在头上,他抬手去摸,又一滴滴落在手背上,他收回手,望着手背思索,回头,看一眼清扬,只见她仍是一手撑盆沿,一手舀水,动作缓慢,表情木然,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双颊有泪,无声地滑下,这一滴,正好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默默地回过头,黯然神伤,止不住地心痛。
  清扬,你如此忧伤,我到底要怎样弥补你?才能让你快乐。
  耳畔又响起皮鞭抽打的声音,他倒吸一口凉气,柔声道:“下去休息吧。”
  再转头,背后空无一人。
  文举大惊,从澡盆中猛然起身,澡盆下,清扬雪白的身影,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嘴角有血流出。
  他匆匆披上袍子,一把托起清扬,拔脚就往太医院跑,边跑边喊:“快传太医!”一干宫人跟在后面,跑的气喘吁吁不说,竟被甩下一大截。
  “砰!”的一声,太医院的门被踢开,皇上抱着一个白衣女子冲进来,面色焦急。
  太医认出是前日才进宫的清妃娘娘,慌忙上前诊脉,好一会儿,才呈报:“皇上不必担心,娘娘没有大碍。不过,昨日寒邪尚未彻底清除,整整一天未进粒米,今日又受外伤,身体太过虚弱,加上肝气郁结,导致血气逆行,得好生调养一段时间才行,万不可再受刺激。”
  文举这才放下一个大心,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清扬又搂紧了些,方才走出太医院。
  青顶小轿已在外候着,公公见皇上出来,忙将披风替他披上,他却示意公公,将披风取下裹紧了清扬,坐进轿中,开口道:“速将药熬好,准备点粥。”
  轿子静静地从皇城穿过,轿子里,文举抱紧了清扬,脸贴着她冰凉的脸。
  清心殿,文举将清扬趴放在床上,宫女上前,端一盆水,小心翼翼地帮她脱衣洗背。因为时间拖得久,血已结痂,丝帕润湿,再轻轻地揭开衣服碎片,毕竟是痛,昏迷中的清扬忍不住“啊……”呻吟一声。
  “蠢货!”文举大怒,反手一耳光,将宫女扇得老远,低吼一声:“拖出去砍了!”
  “不要……”只听帐内一个虚弱的声音,清扬正好清醒,听见文举要杀宫女,一时情急,颤颤悠悠伸出一只手来阻挡:“不要……”
  文举牵起她的手,坐在床边,想起太医说不能再刺激她,遂低声道:“滚下去!”
  宫女连滚带爬就下去了。
  文举便自己动手来帮她洗背,清扬兀自忍着,不吭一声,疼到极致,也只是抓紧了枕头,浑身战抖。文举动作轻柔,清扬动一下,他便收手,就这样停停洗洗,大半个时辰,清扬冷汗淋漓。
  一边端水的宫女不忍看,竟落下泪来。
  文举抬眼一扫,随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抽抽鼻子,答:“奴婢叫珠儿。”
  “恩”文举不再抬眼看她,一边给清扬上药,一边说:“以后你来做清妃娘娘的贴身侍女。”

  第二十五章 皇后施计后宫挨责罚 太后相求好心做遮掩

  集粹宫,林皇后端坐桌前,她早在清心殿安插了眼线,这几日清心殿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她原以为,送信过去,梵音可以尽早逃脱,万万没想到,皇上早已将归真寺团团围住,她竟没能逃脱,反被强行带入宫中。
  更出乎意料的是,梵音,原来就是风清扬,她竟然就是皇上念念不忘的心中之人清扬。
  林皇后压力倍增,脸上阴云密布。
  清心殿就是为她所建,居然不在后宫之中,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知微见著啊——
  人还没入宫,就被封为妃子,地位仅次于皇后和皇贵妃,连跳几级,越过美人和嫔,如此荣宠,哼!
  这几日来,病榻前,皇上亲自端汤送药,让林皇后又妒又恨,她算什么东西?我堂堂的皇后,都没享受过如此礼遇!
  林皇后愤然地绞起手中的丝帕,嘴角泛起冷笑。
  任你在皇上心目中多么重要,还不是一样不知“伴君如伴虎”,还不是一样被狠狠地鞭打,想到这里,林皇后心中快意,打得好!
  她长吁一口气,款款起身,好吧,清扬,既然你已经入了宫,我便不能让你跳出我的手掌心。她叵测地一笑,扬声道:“摆架庄和宫,哀家要去觐见太后。”
  庄和宫,庞太后正在侍弄花草,公公禀告,皇后求见。
  “宣。”
  林皇后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臣妾给母后请安了。”
  庞太后摆摆手,回过身来:“不必多礼,有事就说吧。”
  林皇后轻盈浅笑:“母后,您最近有没有听到宫里的传言?”
  “什么传言?”庞太后漫不经心地问。
  “就是新近入宫的清妃呀?”林皇后轻声道。
  “哦”庞太后瞥一眼林皇后,会心一笑,悠声道:“怎么,吃醋了吗?”
  林皇后嘻嘻一笑:“怎么会呢!只是宫人们在背后议论,说后妃不住在后宫之中,倒常住正阳殿之侧,有失体统,臣妾已经加以斥责,不过,传出去,恐对皇上造成不良影响啊。”
  庞太后沉声道:“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皇后躬身退出。出了庄和宫,侍女悄声问:“娘娘,太后好象没有要干涉的意思。”林皇后悠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她会去的。”
  “可是,有用吗?”侍女担心地问。
  林皇后展露无声的笑颜,太后嘛,皇上总是要顾忌几分的,反正有不有用,也会让皇上知道,他这样任性妄为也不能毫无顾忌,即便是令皇上心生反感,也不会是冲她。
  庄和宫里,庞太后沉思。
  皇后一来,她心里就明白是所为何事。这几天,清妃的事,宫里的确是传得沸沸扬扬。儿子后宫之事,她本是不想管,也懒得去管。那个叫清扬的女子,品行端正,她心中也还存有几分好感。儿子文举,对那女子一往情深,如今他已是皇帝了,对他,登基伊始,就有些力不从心。自他改建清心殿,她就有预感,他是为清扬而建,他的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
  而清扬,当日为了文举违心撒谎,可见她爱他之深,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何屡屡传来她违逆他之说?
  林皇后,给她的感觉,是颇有心机之人。今天一开口,她就猜到了皇后心中所想,分明是想借她的手,将清扬收入后宫。她本可以不予理会,但涉及到儿子的声誉,她又不能不管。明知道会惹恼儿子,令已呈水火之势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纵使是个火坑,她也要闭着眼睛跳下去,没有选择。总不能让朝中议论纷纷,说皇上贪念美色,坏了规矩。
  她皱紧了眉头,缓缓地起身:“领哀家去清心殿。”
  心想,或者,还可以有别的一种选择。
  清心殿内,清扬趴在床上,四天了,背上的伤已经结痂,还不能翻身。
  太后迈进殿门,宫女正要施礼,她扬手,示意她们不要声张,全部退下。她站在殿内,四下张望,陈设布置很清雅,轻轻地走近床边,映入眼帘的是清扬血肉模糊的背,她不禁皱着眉摇摇头,举儿,不是很爱她么?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儿子,怎么会变得这样残忍?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为这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叹息,爱怜地伸手,去抚摸清扬的发。
  纤手落下,枕上的人回过头来,清扬并没有睡着。
  四目相对,太后微微一笑:“你醒了——”
  清扬垂下眼帘,轻声道:“答应你的事情我没能做到。”
  原来是指当日答应离开文举之事,太后有些戚然:“有些事情的发生不是你所能控制的。”她幽幽地问:“你好象并不乐意进宫啊,是因为对哀家食言的原因吗?”
  清扬摇摇头,又低下了头。
  “你好象有什么苦衷啊,”太后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似有所触动,清扬抬起头来,看太后一眼,眼圈红了。
  “想家了吧,”太后安慰她:“开始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了。”心中感叹一声,可怜的孩子,心也未免太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忽然问:“你还爱举儿吗?”
  清扬愣住,我还爱他吗?泪水忍不住就掉下来,良久,沉声道:“他是皇上,不是文举。”言语中,说不出的心痛。
  太后就怔了一下,我明白了,定然是杖责戒嗔、殿前鞭打伤了清扬的心。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还为他流泪,证明你心里还是有他。”
  清扬闻言,眼泪更加控制不住,埋首下去,将脸伏进被子里,无声抽泣。
  “哭吧,孩子,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太后凄然道:“以后的日子,或许你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清扬忽然就停住了,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那天在寺里,娘搂着痛哭的妹妹,不也是说着同样的话?泪水又一次汹涌而来,娘啊——
  太后执起丝帕,静静地帮她拭去泪水,看着清扬,她总是会想起妹妹,她曾经以为自己有一颗坚硬的心,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可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却总是让自己忍不住为之动摇。
  “今天哀家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太后望着她,小心地斟酌一番,轻声说:“只有你,才可以帮哀家。”看着清扬疑惑的目光,太后柔声道:“每次哀家要你做的事,都让你为难,希望你不要怪哀家才好。”
  清扬更加疑惑。
  太后幽幽地说:“清心殿在皇上的寝宫之中,你是妃子,却不在后宫居住,朝中已有人非议。这对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来说,难免落下话柄。哀家本应该直接跟举儿说,但他未必肯听,因此只好来找你帮忙。”她顿一顿,踌躇一下,终于开口:“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母子关系并不好,举儿戒备心重,对哀家很不信任。”
  清扬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一瞬间,太后竟有些感动,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这孩子,通情达理。她说:“趁文举不在,离开清心殿,你跟哀家回庄和宫吧。”
  清扬点点头,挣扎着从床上起身。
  “谁让你起来的,回到床上去!”殿内一声沉喝,皇上已经进来了,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暖意,寒飕飕的话语直指太后:“你想干什么?”
  事出突然,庞太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清扬望太后一眼,坦然回答:“臣妾要搬到后宫去。”
  文举阴森的眼光扫过太后,停在清扬脸上:“你自己决定要搬的?”
  “是。”清扬恭顺地回答:“臣妾理应为皇上着想,因为清心殿不在后宫之中,外间已有非议。”
  “既然是你自己要搬,”文举阴沉道:“那太后来做什么?”
  “是臣妾请她来的,”清扬替太后遮掩:“臣妾想请太后替臣妾安排住处。”
  文举目光转向太后,努力从她脸上寻找破绽,冷冷问:“那太后准备将清妃安排在何处?”
  “庄和宫。”庞太后镇定地说。
  “母后不是一向喜欢清静吗?”文举淡淡地点破:“怎么忽然想起要与人同住?”眼光同时逼视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清扬看着文举,感觉到他话语里的凌厉,想起太后刚才的话,他竟是如此不信任自己的母亲,忽然觉得他的可怕,不由得注视着太后,为她担心起来。
  太后笑一下,幽幽地说:“你如此在意她,哀家也应该对她另眼相看才是。接她到庄和宫住,也是因为好照顾她的伤,不让你分心。”
  文举冷笑一声,尖刻地说:“母后对朕的关心,可真是无微不至啊。”
  太后也不做声,过来扶了清扬,向殿外走去。
  身后传来文举冷凛的声音:“母后,清扬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照看她。”
  潜台词是,我把清扬交给你了,如果清扬有什么事,那你就脱不来干系。
  庞太后就停住了脚步,脸上神色凄然,眼中隐约有泪光,清扬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报以安慰的一笑,太后点点头,难掩伤心。
  举儿,在你心中,娘就那么不堪么?
  你以为娘有多恶毒?
  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就不能对娘好一点吗?
  跨出殿门的一刻,清扬忽然回头,眼睛越过昂首殿中的文举,望向“息心止步”的匾额,似有所思。
  师父,我这样做,算不算得上是息心止步?
  太后顺着她的眼光,也望向“息心止步”的匾额,复又看看清扬,似有所悟。
  息心止步?!难道她真是心入佛门事事休?
  而文举,默然地望着清扬,知道她望着“息心止步”的匾额,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兀自多心,以为她还念着文浩。
  我将佛唱阁复制过来给你居住,原本不想挂上这块匾,但是我想要你知道,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妃子了,在寺中,要对人间情爱息心止步,在这里,在我身边,就要对文浩息心止步。这块匾,会代替我,时时提醒你,心里不可以再有别人!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太后安排她住在庄和宫偏殿,对她悉心照顾,清扬背上的伤已经痊愈,也没留下什么疤痕。文举也不知是忙与朝政,还是不愿同母亲碰面,一直没有来看过她。他似乎把她忘了,她也乐于被他忘记,呆在庄和宫里,足不出户,生活宁静而有规律,就象在寺里一样。
  清晨的庄和宫,静谧清朗,清扬在院落里练剑,白色身影翻飞,剑声飒飒。公公闻声前来制止:“娘娘,宫中不可携带利器,您哪来的剑啊,快点收起来。”
  清扬停住,原来是从先祖祠调过来的许公公,她收起剑,徐徐道:“不能练剑么?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公公冥想一会,说:“娘娘可以练舞。”
  清扬忍不住笑出声来,为难道:“我不会跳舞啊。”
  “那得学,”公公认真地说:“不会跳舞怎能取悦皇上?!”
  “我要取悦皇上干什么?”清扬不屑地说:“我没兴趣。”
  “哎哟,这话可说不得,”公公急了:“被皇上听见可不得了。”
  “什么不得了啊?”太后微笑着,从石阶上走下来,看着清扬手中的剑,又问:“怎么不练了?”
  清扬小声道:“我不知道宫中不可携带利器。”
  “哦”太后宽和地说:“在庄和宫中,你可以不受限制。”伸手提过清扬的剑,抽出,颔首道:“先前哀家已在寝宫内看你练剑好一会了,确是把好剑啊!”
  许公公有些难以致信,太后竟然特许清妃娘娘在庄和宫练剑,真真是前所未有啊。
  “太后娘娘,皇上有请!”
  太后抬头一看,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公公。皇上有请?她寻思着,难道有什么事跟我有关?她望一眼清扬,或许是与清扬有关?
  她漫不经心地问:“知道是什么事吗?”
  公公答:“皇上想请您去看看在建的孝慈宫。”
  庞太后心念一动,我明白了,原来是怕我为难清扬,想着法子来给我提个醒。她自嘲地一笑,说:“既然他有这份孝心,哀家总不好拂了他的美意,走吧。”
  庄和宫里,只剩下清扬,她也乐得自在,一个人呆在后院,替太后修饰花草。她全神贯注培土,全然不觉有人进来,直到花盆边出现一席裙摆,方才抬起头来。
  林皇后,正笑嘻嘻地望着她。
  香儿,妹妹,清扬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林皇后在石凳上坐下,悠然说道:“清妃,见到皇后,你好象应该行大礼吧?!”
  清扬愣了一下,缓缓拜下,叩头。
  林皇后嘴角轻扬,愉悦地说:“好,可以敬茶了。”
  宫女递上茶杯,清扬端了,高举过头顶,恭声道:“请皇后娘娘用茶。”
  “哀家原以为你是个超凡脱俗之人,想不到进了宫,也一样是卑躬屈膝。”林皇后并不接茶,在鼻腔里轻哼一声:“哀家好心送信给你,却原是表错了情,以为你真是不愿进宫,搞了半天,还是中了你的圈套,上了你的当。”
  清扬闻言,眉头一皱,她说话,怎么如此尖酸刻薄?!不由抬头看她一眼,正碰上她嘲讽的目光。清扬垂下眼帘,盯着地上,依旧举着茶,没有表情。
  “皇上到底看上了你什么,依哀家看,除了这张脸生得狐媚,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还成天穿着白衣服,标榜自己有多清高多纯洁,见了皇上一样骨头发软。”林皇后不依不饶,冷言讥讽她:“皇上怎么半个月都没有召唤你啊,可怜啊,红颜未老恩先断,不过,好歹也尝过做妃子的滋味了,很爽吧?”她阴阴地笑起来,身子前倾,探手扣起清扬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叫你跟哀家争!”劈手夺过清扬手里的茶,对她身上一泼,反手就是一耳光甩过去,将清扬打倒在地:“别以为住在庄和宫,哀家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你记住,哀家才是皇后!”
  林皇后恨恨地说道:“叫你给哀家敬茶,你却把茶给泼了,如此无礼!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罚你顶水,跪三个时辰!”
  宫女端来一碗满满的水,放在托盘里,让清扬将手高举过头顶,伸直,托着。
  林皇后悠然一笑:“念你初犯,也不重罚,你要记住,不能将水洒出来,否则再加跪三个时辰。”言毕翩然而去。
  哼,今天先给你一个小小的表示,希望你今后乖一点,不要惹哀家生气。
  孝慈宫工地,皇上带着庞太后转了一圈,问道:“母后觉得怎么样?”
  庞太后淡淡地说:“国库虽然丰厚,还是节俭一点好。”
  皇上似乎没有听见,自话自说:“朕希望能早日竣工,母后能尽快搬过来。”
  庞太后黯然,心中明白,接走清扬,儿子虽然当时没有反对,半个多月来也没有任何表示,但,心里,仍是耿耿于怀。今日带她来看工地,也是敲敲边鼓,给她提个醒,要她好之为之。
  “她还好吗?”皇上突然问起。
  “身上的伤是好了,”太后知道他放心不下清扬,本想说她心里的伤依然在,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变成了一句:“有空就去看看她吧。”
  皇上面色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径直就往前走了,把太后远远地甩在身后。
  庞太后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窘迫,好一阵发呆。儿子,离她的距离是越来越远,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她忧郁地回头,伤感地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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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成心袒护误会急杀鸡 庄和宫内一吻促情动

  皇上乘坐的轿子行进到正阳殿,正要停,轿里的皇上忽然示意,要去庄和宫。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到了太后寝宫。
  文举两步急速跨上台阶,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停住,嘴边掠过调皮的一笑,停住,站在门边,贴耳细听,庄和宫内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闪身进内,殿中无人,他再往里走,碰上一宫女,低声问:“清妃娘娘呢?”宫女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在后院。”文举见她脸色,心中生疑,紧走快走跑到后院一看——
  花丛中,那举碗跪着的,不是清扬是谁?!
  他几步上前,一把打掉她举着的碗,“哐当”一声脆响,碗碎了,水洒了一地。清扬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谁罚你顶碗的?”他阴沉地问。
  清扬低头不语。
  他一把扣起她的下巴,她眼帘低垂,不看他,也不回答。
  “回答我!”他的话显示出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
  清扬淡淡地回答道:“没有谁,是臣妾自己在练功。”
  练功?!鬼才信!他眉宇间冷气凛冽,手上用力,扣住她下巴的手往上一抬,阴鸷的眼光便霸道地罩了下去,不留一点余地:“你在袒护谁?恩——是不是太后?”
  清扬坦然道:“不是。”
  “那是谁?”他的脸蛮横地逼近,直凑近到她跟前,脸上已感觉得到他那热辣辣的目光,鼻息随着话语呼到她的耳边:“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清扬心知已经躲不过,缓缓抬起眼帘,无畏无惧地望着他,悠悠开口:“是臣妾自己在练功,皇上。”
  文举就轻轻地收了手,一言不发,断然回身,往宫外走去。
  清扬,你骗不了我。
  你到底是在袒护谁,还是在顾忌什么?为什么不肯对我说实话,是还在生我的气,还是不相信我能保护你?
  你可以不说,我已想到是谁。庄和宫,太后的寝宫,有谁如此大胆,敢在太后的宫里责罚后妃?!除了太后,还会有谁?!
  走到庄和宫门口,迎面正好碰上庞太后。
  太后一愣,举儿,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又离开?
  文举突兀而阴森的目光冷冷地从太后的脸上扫过,脸似冰封一般,嘴角掠过一丝诡异的笑。
  好你个庞太后,今天请你去看孝慈宫,心中不快,奈我不何,竟拿清扬出气,罚她顶水!
  我就知道,把清扬接到庄合宫居住,你就没安什么好心,想以此来要挟我,做梦!
  我早就暗示过你,要见好就收,你却不领情,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庞太后进殿,正碰上宫女端着碎碗从后院出来。
  “怎么回事?”
  宫女凑近太后耳边,将事情前后详细地说了一便。
  太后面色如常,轻声叮咛:“此事再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进了内室,沉吟半晌,摆架集粹宫。
  集粹宫,林皇后起身迎接:“母后今日得闲,怎么想起到臣妾这儿来呀?”
  庞太后笑道:“怎么就只许你哀家那里去,哀家就不能到你这儿来?”
  林皇后面色微变,太后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心念一转,笑着说:“臣妾早间去请安,没见着母后,倒是见到了新来的清妃,她对臣妾无礼,臣妾便责罚了她,母后不会怪罪我吧?”
  清扬会对你无礼么?都说皇后厉害,笑里藏刀,原先还不觉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太后微微一笑,柔声道:“既是无礼,那便该罚,皇后嘛,总得有些威仪的。”
  林皇后闻言,甜甜地抿嘴一笑:“谢母后体恤。”
  “当皇后不易呀,”庞太后推心置腹地说:“后宫事务琐碎,人心又复杂,皇后不但要管好自己,还要平衡后宫。”
  “臣妾一定竭尽全力。”林皇后恭敬地说。
  庞太后点点头:“你还做得不错。”一边起身往外,一边说:“时候不早了,哀家也该走了。”复又回头,盯着林皇后的眼睛,幽幽地说:“皇后,你要记住,有容乃大。”
  “臣妾谨记。”林皇后轻笑着行礼:“恭送母后。”
  太后身影远去,林皇后脸色阴沉下来,心中愤恨,教训我?!好你个庞太后,你不向着我皇后,反倒向着清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原来你不是就没看中我,只想要我姐姐做太子妃吗?死老太婆,教训我,咱们走着瞧!
  风清扬,你有种,竟敢告我的黑状,唆使太后来教训我!
  别以为有太后撑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我跟你势不两立!
  庞太后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皇后未必会接受我的提醒,可是说了总比没有表示好,至少能让皇后在短时期内收敛一点。不指望皇后能息事宁人,只希望她不要再兴风作浪。
  后宫之中,人人自危,惨剧已经太多了。
  庞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初选皇后,真的不该将就啊。
  或许,我真的不该选她。
  争强好胜,妒忌心强,手段狠毒,比起当年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要将整个后宫全权交付到她的手上,只怕永无宁日。
  正阳殿,庞相国奉召入殿,正要叩拜,皇上已经开口:“免礼,赐坐。”并亲自上前搀扶他,亲切道:“外公近日身体如何?”
  庞相国受宠若惊:“好,好。”
  皇上微微一笑,轻声道:“朕记得到今年腊月初七,外公就满六十二岁了吧。”
  “是啊。”能被皇上准确地说出生日和年龄,庞相国心里激动万分。
  “外公如此高龄,还在为国事操劳,为朕分忧,朕十分感激,也非常愧疚。”皇上幽幽地说:“按理应该是安享天伦的时候,都是让朕给耽误了。”
  庞相国诚惶诚恐地说:“臣不敢当啊。”
  “唉——”皇上长叹一口气,忧虑地说:“朕实在是离不开相国的辅佐啊,可是,这些大臣总不让朕省心。”
  “发生什么事了,陛下?”庞相国连忙问。
  “你自己看吧。”皇上顺手递过来几本奏折。
  打开一看,都是弹劾庞家的奏折,庞相国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淋漓,情知不妙,吓得脚一软,就跪下了:“皇上明鉴,臣冤枉啊——”
  “朕也知道,”皇上为难地说:“可是这么多人弹劾,总得有个交代吧,不然,如何服众啊?”
  庞相国跪着,不敢抬头。
  “朕若追查,又怕有人从中使坏,到时真查出点什么,想替外公担待都不行了;可是不查,又会有人说,是由于相国位高权重,朕有所畏惧,这样又必损朕的威信。”皇上也是面带愁容。
  一时沉闷,都无言。
  皇上缓缓开口:“不如,外公请辞吧,朕正好借此机会宣布不予追究。”
  庞相国面色一凛,旋即黯然。
  原来皇上圣意已决,进已无望,退亦无路,权衡再三,也只能如此了,庞家,纵横朝野几十年,终是气数已尽。好在皇上顾念情义,能替庞家担待,可以全身而退,总好过全军覆没。
  于是,缓缓摘下官帽,托举过头顶,沉声道:“谢皇上,臣愿即刻解职,回家养老。”
  皇上无声微笑,走下座来,扶起相国,朗声道:“来呀!拟旨,庞相国德高望重,辅佐有功,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拨城中宅院一座、城郊别院两处。”
  入夜,庄和宫,正阳殿公公求见。庞太后知会宫女:“请清妃娘娘过来。”
  公公将庞相国请辞一事详细告之,随后离去。
  “清扬,”太后气定神闲地开口:“谈谈你的看法。”
  清扬低头不语。
  “你才进宫,可能不太明白。”太后思索一会,便将皇上的用心一一道明,随后说:“这就是为君之道,懂吗?以后要好好学。”
  清扬眨巴眨巴眼睛,似有所悟地问:“太后您打算干涉吗?相国可是您的父亲。”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以来都如此。”太后答道:“做为庞家的女儿,当然希望庞家永在权力之巅,但身为太后,皇帝的母亲,要为社稷着想,必然要有所舍弃。”她走上前,牵清扬坐到自己身边,坦然道:“所谓功高盖主,要维系皇权,就必须用一些强权手段,树立皇帝的威信。他这样做是对的。”
  清扬低下头,暗想,太后真是巾帼须眉,如此气度令人佩服。
  “想什么呢?”太后轻声问。
  清扬抬头,正迎上太后含笑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好象娘啊……
  “清扬,”太后忽然问道:“今日你为何不对皇上说实话?”
  清扬脸一红,低声道:“我……”
  我该如何回答,告诉太后,我是想袒护妹妹,怕皇上迁怒与她吗?比起太后的深明大义,我真是小肚鸡肠,太惭愧了。
  “你不说实话,皇上一定认为是哀家做的。”太后长叹一声,说:“知道吗?相国请辞一事皇上本不想如此急迫行事,实在是因为今天看到你受罚,以为是哀家所为,故以此给哀家一个警告。杀鸡儆猴啊。”
  清扬诧异地望向太后,这一点,她真地没想到,居然连累了太后。她无措地站起来,眼光里满是愧疚,喃喃地说:“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没事。”太后宽和一笑:“你大概是想息事宁人,不想后宫再起争端吧。换了是我,也未必咽得下这口气,你这孩子,倒是虚怀若谷啊。”太后收敛起笑容,幽幽道:“你尚且可以如此顾全大局,哀家身为太后,受一点委屈又如何?!”
  清扬再次脸红。
  太后的大家风范,更令她感觉到自己的小家子气。
  惭愧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扬慢慢地熟悉了宫里的规矩,也了解了一些宫里的人和事,常伴在太后身边,对太后也有了更深的了解。而太后,凡是处理宫里的事,都让清扬在旁倾听,更多的让她发表意见。诸多的参与,使清扬逐渐成熟起来,而她一些处事的方法,也让太后颇为赞许。
  一晃,清扬进宫已经两个月了。
  这天,清扬刚洗完头,正在梳头,太后走进来,接过宫女的梳子,笑容满面地看着清扬,清扬奇怪,问:“母后,您这是笑什么呀?”
  太后笑得愈发神秘,替她挽起发。
  “为什么不说话?”清扬扭头,执了她的手,孩子一般扯她的衣袖。
  太后仍旧不说话,笑着往旁边一让,清扬凝神一看,门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文举!
  她脸一红,低下了头,扯着太后的衣袖,半天不知该怎么办。
  太后轻轻推她,她才慌忙起身,侧身行礼:“臣妾恭迎皇上。”太后悠悠一笑,退了出去,将门轻掩。
  “平身。”文举走近,坐在床头:“你过来。”
  清扬咬咬下唇,走过去。
  文举低沉道:“再过来一点。”
  她低着头,迟疑一下,再向前走两步,人还没站稳,冷不丁就被文举拖了过去,抱在腿上,抱在怀里,紧紧地拥在胸前,不出声。
  从未与一个男人如此的亲密,从未这样做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清扬窘迫地,慌乱地,想推开他,却被越抱越紧,箍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唔”她忍不住哼一声,箍她的手便松了一下,随即,耳边传来他浑厚的声音“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是谁?他是文举,是皇上,是,我的丈夫。
  清扬顷刻间脸发烫,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在他的怀中停止了挣扎,揪着他龙袍的手也松了劲,就那样失神地扯挂着。
  文举轻轻一笑,将她松开,依旧抱在身上,揽在怀里,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皮肤,通红的脸,睫毛浓密,眼帘低垂,斜眼不敢望向自己,瞟着地上,牙齿咬着下唇,依旧是无语娇羞的模样。他抬起手,指尖拂过她的发梢,滑过她的额头,停在她光洁的脸上,指腹感应到她脸上发烫的温度,她眼珠在眼帘下躲闪,身子僵硬挺直。
  他感觉到她的紧张,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轻声道:“你很害怕吗?”
  她快速地扫他一眼,脸更红,嘴唇咬得更紧。
  他想也没想,低头将脸俯下去,将唇印在她的唇上——
  时间就停止了流动,她咛嘤一声,软了下来,伏在他身上。
  文举啊——
  他无声地吮吸着她的樱唇,柔柔地,深深地,探入她的口中,轻启她的牙关,触及她柔软的舌头,一亲芳泽。
  她眩晕,大脑一片空白。
  “皇上,紧急奏报!”门外一公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惊醒了春梦中的人儿。
  清扬猛地睁开眼睛,推开文举,从他怀中一跃而起,站在一边,左顾右盼,好象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被别人发现了一样。见四下无人,低头抚胸长吁一口气,偷望文举一眼,兀自羞红了脸,转过身去。
  文举仍坐在床上,看着她一连串举动,先是惊诧,接着哑然失笑。缓缓起身,悠声道:“你以为谁会偷看?谁又有胆子闯进来?”走到清扬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发际和颈部摩挲,柔声道:“朕先去了,晚上再来。”眼角眉梢满含深深的意味,嘴角轻扬,恋恋不舍地放开清扬,抽身离去。
  清扬呆呆地望着文举远去的背影,将手放在他刚刚摩挲过的位置轻轻抚摸,心狂跳不止。
  所有的怀疑和彷徨,都不敌如此真实的感觉;所有的恨意和动摇,都在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天,我这是怎么了?他抱着我,他紧紧地贴着我,他的气息,还在身边萦绕,他呼出的热气,还停留在我的脖子上,我怎么会希望他不要走,再多留一会,
  他说晚上再来,晚上,他来干什么?
  她忽然就意识到了,他是她的丈夫,那他晚上将要干什么,明明是不难猜到的啊——
  心,就要从口里蹦出,瞬间清扬的脸烫得就象烧红了的铁,手都近不得。
  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失了神。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眉又颦起,我为什么欢喜,为什么盼望,为什么心慌?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情所困,不能超然,如何完成师父交付的使命?
  她幽忧地长叹一声,喃喃道:“息心止步啊——”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了。四喜走进来,将灯点上,见清仰仍在发呆,就关切地问:“娘娘,您这样都整整一个下午了,有什么事奴婢可以帮您分忧吗?”
  清扬笑一下,没头没脑地问:“四喜,如果有一件事,明知道不能做,但你心里却很想做,那你会怎么办?是不做,还是做?”
  四喜想也不想,张口就说:“那就去做,勉强自己多痛苦,日后还会后悔。”
  清扬恍然:“你倒是率性而为,所以总是这么快乐。”
  “所以娘娘,您也不要想太多,想做就做,不要后悔。”四喜随意的一句话,就解开了清扬的困绕。
  想那么多干什么,既然一切早已注定,该来的迟早会来,就顺其自然好了。
  她走向梳妆台,坐下,拿起胭脂盒,轻点一点在指尖,抹在唇上,望向镜中的自己。
  这样的夏夜,静谧的深宫,我,清妃娘娘,在等待皇上,还是,我,风清扬,在等待文举?
  文举,文举啊,我在桃林里苦等你八年,是否就是为了今夜?!
  我们之间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结局,才不枉费我经年的相思?不辜负我深爱你一场?
  今夜我决意抛却一切,不再是梵音,不再是清妃娘娘,不再惦记使命,不再为息心止步矛盾,让我为自己深爱的人,为文举,放纵自己一回,堕入红尘俗世做一次纯粹的自己。
  我将永不后悔,只因——
  只因我深爱着他,深深地爱着他,胜过一切,超过所有。

  第二十七章 心结难解冷言伤人心 负气抗旨再次造羞辱

  清扬正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一只手从身后,轻轻地搭在了自己肩上。
  是他,不用回头,她已感觉到,他来了。
  缓缓回头,仍是那英挺的剑眉,那黑亮深邃的眼眸,身后,熟悉的容颜,还是当年桃林中的文举啊,仿佛穿过时间的隧道又回到往昔,仿佛又看见了漫天纷飞的粉红花雨,仿佛又被他牵起手在桃花中穿行,仿佛又一次在归真寺大殿的操场上重逢——
  她怔怔地望着他,又一次在他的眼光中迷茫,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也望着她,盯着那清澈见底的黑色瞳仁,看见她眼里的自己,只有一个自己,没有别人。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拥有真正的清扬、全部的清扬。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清扬,此刻在他的心里,也只有一个清扬,世界都不复存在。
  他轻轻地拥她入怀,闭上眼睛。闻到她发上的清香,感觉到额头上光滑细腻的皮肤,心颤栗。
  清扬,清扬啊,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拥有了你,我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她静静地偎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心跳,坚强有力,感觉到他的胸肌,厚实粗犷。他的胳膊环绕着她,象一个温暖安全的港湾。
  文举,好希望你一直这样抱着我,直到永远,直到,比永远更远。
  他的手,温柔地从她的背上抚过,往上,摸到缎子般的黑发,轻轻将玉簪一拔,她的黑发如瀑布倾泻下来,散落在雪白的肩上。他的手,抚摩上她的唇,指尖轻沾一点胭脂,映入眼里是一点嫣红,他浮起笑容,她居然也肯为他擦胭脂,到底是女为悦己者容。他的手,从她的额上滑下,触及发烫的脸,一个词涌现脑海,是人面桃花啊——
  人面桃花——
  他忽然就想到边关回宫时,文浩的那幅丹青,他忽然就想到文浩醉酒的那句话“我们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啊?”,他忽然就想到归真寺里,清扬曾亲口承认她的意中人“不是你!”
  脸渐渐僵硬,面庞上脉脉的柔情就被冷凛取代。
  她仍闭着眼,不愿从梦中醒来,轻环着他的腰,斜靠在他肩上,默默地等待。
  却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果文浩看见你这样,不知会怎么想。”
  她猛然睁开眼睛,离开他的怀抱,用陌生的眼光象不认识一般看着他。
  他泛起冷笑,沉声道:“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了,你跟别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她定定地望着他,心绞痛,呼吸几乎停止。怔怔地站着,任悲哀和羞辱汹涌奔袭而来,绝望顷刻间溢满心怀。眼,垂下,望向地面,无声地将心痛掩盖,依旧沉静的面色,没有任何的改变,后退一步,缓缓地叩拜下去,平静地说:“夜已深了,请皇上回宫歇息。”
  皇上稍站片刻,拂袖离去。
  你还是放不下文浩么,提到他,你竟拒绝我的临幸!
  我以为你的清高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还不是一样为皇权折腰,虚伪的女人!
  你拒绝我,我还对你没兴趣!我堂堂一个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皇上的背影出了门,清扬才抬起头来,眼泪,无声滑落。
  可笑啊,我竟还抱有希望,今时今日,才真正醒悟,文举,再也回不来了。
  可悲啊,我还为他点绛唇,肆意弃师父的教导于一边。
  可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情自古空余恨。
  我有多幼稚,以为他还是当年的文举,满腔盼望,放下骄傲,换来的只有嘲讽和屈辱,甘不甘心,都要放手。
  或许上天,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劝戒我,只能——
  息心止步——
  摇曳的烛光下,清扬独坐到天明,蜡烛垂泪到天明。
  心,碎落一地,无法再拾起,无法再粘合。
  第二天一早,太后来到清扬的房间,深叹一声,熄了桌上的蜡烛,幽幽道:“或许,你真的不应该进宫。”
  “不,”清扬依旧直直地盯着蜡烛,沉沉道:“我应该进宫,一定要进宫,只有这样,方可把一切看破,彻底断了念想,才不会再痛苦。”
  太后不语,望向清扬万念俱灰的面容,静静地退了出去。
  夜,又来临了。
  公公进了庄和宫偏殿,朗声道:“恭喜娘娘了,皇上今夜歇息娘娘这里,请娘娘早做准备。”
  四喜连忙叫了珠儿,焚香铺床,准备香汤给清妃沐浴,却听清妃淡淡地说:“别忙了,皇上不会在这里歇息的。”
  “为什么?”四喜诧异。
  “因为我不打算侍侯皇上。”清妃在灯下看书,头也没抬。
  “娘娘,不可任性啊,”四喜小心地劝:“昨天皇上来了,不多时又走了,这事早在宫里传开了。”
  “别人要取笑随他们好了。”清妃也无所谓。
  四喜急了:“娘娘,别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宠的妃子,在宫里的日子是很难过的。”
  难过?清扬皱皱眉,还有比失去爱情,失去尊严和自由更难过的事情了吗?
  “还没有沐浴吗?”皇上一脚踏进殿门,就看见房中热气腾腾的澡盆,颇有兴致地说:“怎么,想等朕来一快洗?!”
  心想,女人,终究是女人,不论曾经爱过谁,现在心里爱的是谁,嫁了人,都一定会认命。你肯放下身段,我也就坡下驴,只要死心塌地地陪着我,我也努力忘记你心中还有个文浩。毕竟,你还是我的清扬,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清扬。
  清扬捧着书,微微颦眉,他,竟装得象没事一般,好象还对刺伤我颇为得意,心中一时,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缓缓起身拜下:“臣妾恭迎皇上。”
  皇上微笑,伸手来拉她,她轻轻避开,平淡地说:“恕臣妾今夜不能侍侯圣架,臣妾身子不爽。”
  此言一出,皇上脸色忽变,不悦道:“哪里不爽?”
  四喜、珠儿吓得慌忙对清妃使眼色,清妃视而不见,依旧固执,说:“臣妾月事未净。”
  皇上眼睛含着冷光,扫过来,阴沉地问:“是真的吗?”
  珠儿见皇上望向自己,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回答。四喜已到清妃身后,拼命拉扯她的裙子。清妃对皇上的问话充耳未闻,反倒挺直了背板,盯着门,不发一言。
  “既然月事未尽,昨夜为何对我投怀送抱?”皇上冷言。借口,以为我是白痴!
  趋步上前,走近清妃,欲伸手,清妃一退两、三步远。
  怒气就浮现在皇上的脸上,他忿然又向前一大步,伸手,清扬便无畏地迎上他的眼光,再退一步,决然道:“别碰我!”
  皇上的眼睛里蹦出火光来,脸紧绷得一根针都擦不进,剑眉倒竖,怒气跳动。僵持几秒,忽然冷冷开口:“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用你来提醒我。清扬沉声道:“后宫同我一样身份的女人多了,皇上找谁都一样,何必来找我?!我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谁说没有不同?”皇上怒不可遏,吼道:“她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朕,可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朕!”
  “对!我心里从来都没有你!”清扬一字一顿地说:“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永远永远都没有你!”
  “贱人!”皇上咬牙切齿扬手一耳光,把她打倒在地。
  清扬从地上爬起来,使尽全身的力气甩他一耳光,只听“啪”的一声,皇上脸上出现五个手指印。
  “你竟敢打我!”皇上盛怒,咆哮!
  宫人们吓得全部跪倒在地,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全部战战兢兢,浑身筛糠。
  “你可以打我,我为什么就不能打你?!你凭什么这么霸道?!”清扬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你是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罕,我就不稀罕!你打死我,我心里还是不会有你!”
  一句话戳到皇上的痛处,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沉默半晌,忽然低沉地说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我要让你比死还难受!”一把揪起清扬的前襟,拖出偏殿。清扬挣脱不了,情急之下,照他手掌一口狠狠咬下去,疼得他牙关一咬,但没有吭声,也没有松手。
  正将清扬拖下庄和宫前面的青石阶,撞上匆匆赶回来的太后。庞太后见状大惊,我原本是想避开,让两人不要因为我在场而顾忌,怎么一会功夫,竟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她赶紧上前,拉住皇上:“皇帝,这样成何体统?”一边去拉清扬起来。
  皇上阴沉着脸,怒气未消,拨开太后的手,撩起清扬扛到肩上,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宫人们去追,却被太后喝住:“都回来,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又对四喜和珠儿说:“你们到哀家房里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就扛着清妃一路疾走,进了集粹宫,直入皇后寝宫,将清妃往地上一惯。林皇后匆匆行礼,心中奇怪,不知皇上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带清妃深夜到此又是想干什么。
  只听皇上低沉道:“皇后,清妃初入后宫,不知该怎样侍侯朕,今夜你要好好教教她!”
  林皇后一愣,旋即明白皇上的意思,脸上就笑开了花,袅袅婷婷地靠近皇上身边,娇声道:“皇上,您要臣妾如何教啊?”
  皇上沉声道:“清妃,你跪在这里,看好了。好好学学为妃之道!”反手一揽皇后的细腰,抱在腿上,俯头一阵狂亲。皇后佯装躲藏,身子就势赖在了皇上身上,环着皇上的腰,娇滴滴地说:“皇上,你坏啊——”
  皇上扣起她的下巴,皇后顺从地抬头,闭上眼睛,任皇上亲吻。双手环住皇上的脖子,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融如皇上的口中。皇上三下两下扯掉她的衣裙,一把就压在了身下,连纱帐都来不及放下,两个人就热辣辣地纠缠在了一起。
  清扬跪在地上,默然低头,闭上眼睛。如此场景,如何面对,耳边传来皇后的娇喘声声,一声一声缠绵悠长,还有皇上的嘿休嘿休的喘气声,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明明知道皇上也好,皇后也好,都是为了弄出更大的响动来刺激她,但她无法逃避,无处躲藏,更做不到坦然面对。
  她漠然地跪在地上,难堪、羞辱和深深的心痛将她重重包围,无法呼吸,令人窒息。
  文举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一定要伤得我体无完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息心止步?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你却一再伤我的心,甚至如此下作的刺激我,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你为何,硬要将自己从我的心上抹煞——
  香儿,妹妹,如此不堪的场景,你要我用什么样的勇气面对?
  一个是自己深爱的男人,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当着自己在暖榻上翻云覆雨,纵是金刚铁骨也心痛难持。清扬只能强憋住眼泪,低头闭眼,任心中泪流成河,排除一切杂念,口中默念经书:“南无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僧,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嘴唇喃喃蠕动,长诵经书,心情归于平静,耳边无声无息,仿佛又回到了归真寺,在佛祖的堂前,燃着静穆的高香,清灯长明,青石板的地面锃亮如镜子。
  就这样进入虚无空灵的境界,身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安静,只有平静,只有宁静。
  他和她,在暖榻上沉沉睡去,她,跪在哪里,似一尊白玉石雕。
  身后,是沉重黑暗无边的夜。
  天,终于亮了。
  皇后替皇上穿衣,昨夜的激情未消,脸上滋润,笑意盈盈。
  皇上冷冷地瞟一眼地上的清扬,随意地说:“皇后,教导清妃的职责就交给你了,以后你要是有时间,可随时将她从庄和宫唤过来,好好调教。”
  皇后邪邪地冲清妃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皇上放心,臣妾一定尽心尽力。”
  皇上就走了,连头也不回一下。
  林皇后洗梳完毕,才踱到清扬面前,悠声道:“今天哀家心情好,就到这里,你可以走了。”嫣然一笑,凑近清扬的脸,阴阴地说:“哀家有时间的时候,会传唤你的。”
  清扬叩头谢恩,刚起身,膝盖一软,又跪下了,跪了一夜,腿是酸的,膝盖早已麻木。她伸手撑地,反复试了几次,才起来,仍直不了腿,只能曲着腿,一步一拖,一瘸一拐地挪。好不容易出了集粹宫,又不认识路,只能扶着宫墙慢慢移,迎面碰上两个宫女,便问:“请问往庄和宫怎么走?”
  宫女不屑地问:“你是谁,去庄和宫干什么?”
  “我是清妃娘娘。”她轻声说。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清妃娘娘。”宫女嗤笑:“都说清妃娘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今日一见,怎么灰头土脸、头疱眼肿的。”
  另一个宫女也趁机嘲讽:“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气了!”
  “这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宫女们一阵嬉笑,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放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原来是许公公,急冲冲地说:“清妃娘娘,太后派奴才来接您。”恭恭敬敬地扶了清扬,回头呵斥那两个宫女:“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当面讥讽娘娘,让太后知道,撕破你们的狗嘴!”
  两宫女吓得连忙跪下,连声说:“公公,饶了我们吧,下次不敢了。”
  许公公还要教训她们,清扬制止他:“算了,我们走吧。”
  走了一大截,公公忽然叹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娘娘冰清玉洁,竟被下贱的丫头取笑,奴才心里真是难过。”
  顺着公公的话语,四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娘娘,别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宠的妃子,在宫里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失宠的妃子,我竟已是失宠的妃子了。清扬笑笑:“没什么。人情冷暖随他去,世态炎凉奈我何?!”又像想起了什么,问:“太后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叫你来接我?”
  公公幽声道:“这皇宫之中,还有什么事是太后不知道的?!”
  清扬定定地看了一眼公公,似乎有些懂了。
  公公突然停步,关切地说:“娘娘,还是奴才来背您走吧。”
  “使不得,”清扬还想推辞,许公公不由分说,轻轻把她托上了背,顺着红色的宫墙静静地远去。
  太后已在庄和宫等她,见她回来,大为宽慰:“还好,虽跪了一宿,神色疲倦,但精神尚好。”唤宫女为她呈上热粥,热水烫脚,温茶褒捂膝盖。
  清扬看太后吩咐下去,做起来一套套,好奇地问:“母后,你怎么会准备得这么周全?”
  庞太后温和一笑,幽幽地说:“因为哀家是过来人,知道你会需要。”
  清扬便愣住了,是啊,太后也曾是后宫妃子,跪一夜等其他宫中的责罚,她如此熟悉应对之法,看来不但见过,或许也受过,所以今天,才早早就为我备好了热粥、热水和温茶褒。看着太后眼角掩盖不住的皱纹,她忽然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感动,不由轻声说:“谢谢您。”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太后走过来,轻抚她的发,说:“我是你的母后啊。”
  清扬羞怯地一笑,眼圈就倏地红了。
  上天,待我从来都不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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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戒嗔辞世重回归真寺 戒身痛惜暗示借机逃

  从集粹宫事件后,清妃多次在深夜被皇上唤去受实地实景的教导,每次清晨回来,都好象是受了重大打击一般,面色憔悴,沉默不语。一个月下来,终日闷闷不响,脸也愈发尖了,原先鹅蛋型的脸也变成了瓜子脸。身边侍侯的四喜、珠儿和许公公唯有叹息的份,倒是皇后,一直没有再为难她,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吧。
  窗外,又是日落渐黄昏,清扬静坐在床边,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今夜,又会召我去哪个后妃的寝宫,去看他寻欢作乐,去看他翻云覆雨,去承受再一次的羞辱和折磨,这样的日子到底哪一天才会完结,究竟还要心痛多久才会麻木?她无力地靠在床框上,努力去忘记,不愿再想。
  “娘娘,”珠儿走进来,轻声说:“公公来了,传旨要您马上去集粹宫。”
  心中尖锐地刺痛,逃也无处逃,躲也躲不开,还是来了。清扬缓缓地抬起头来,虚弱地站起来。珠儿扶住她,哽咽:“奴婢已经跟公公说了您不舒服,但皇上不许。”泪抑制不住地滑下:“娘娘,您一定要挺住。”
  清扬怔怔地望着她,真好啊,还有泪可以流,不像我,泪已经流干了,再也再也挤不出一滴。
  集粹宫,皇上跟皇后正在进膳。
  清妃在公公的带领下,悄然走了进来。文举斜眼,看见她,还未说话,林皇后察言观色,笑着招呼:“清妃,过来侍侯皇上用膳。”宫女便将酒壶递过去,清扬接了,走近皇上跟前,将他手边的杯子斟满。
  文举淡淡地瞟她一眼,只一眼,心开始隐痛。
  刚才公公来报,说清妃不舒服,但他没有退让,依旧叫她来了。她的脸色确实不好,苍白中带着蜡黄,嘴唇也没有血色,虽然自始自终都低垂着眼帘,看不到她的眼神,可是那沉重的忧伤,还是从身上散发开来,缠绕着她,象轻烟,却又挥之不散。
  她的脸为何瘦成了这样,我是不是不该这样羞辱和折磨她?
  文举转回眼光,兀自端着杯,想心事。
  林皇后嘻嘻一笑,打断了他的思路:“清妃,你忘了给哀家添酒了。”
  他收回思绪,一扬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林皇后望一眼清扬,又看一眼皇上,眼光叟然,脸上叵测地笑着,悠声道:“皇上,空腹喝酒伤身,来,吃点菜。”玉手纤纤抬筷,夹起一块鱼,伸到皇上嘴边,一语双关地说:“清妃,你看清楚了,要这样侍侯皇上才是做臣妾的本份。”
  一句话,猛然点醒了文举。
  我怎么心软了,我是要做什么来的,不是要让她学会好好侍侯我吗?!
  纵使我再爱她,也不能纵容她,我是皇帝,谁都不能违抗我!
  他含住皇后递上的筷子,脸色又变得板硬。
  一切尽收皇后眼中,她抿嘴一笑,款款起身,往皇上身上一坐,一手勾了皇上的脖子,一手拉了皇上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又端起杯,软绵绵地说:“皇上,我们来喝花酒好不好?”
  文举木然道:“好。”
  林皇后笑盈盈地含了一口酒,凑近皇上唇边,两唇相碰,酒便与舌头绞在了一起,两个人的嘴唇粘在一起,缠绵。文举一把抱住皇后,横呈在身上,埋头下去,用力深吻。皇后紧闭着眼,在文举的怀里陶醉。
  皇上,我喜欢你这样吻我,用力啊,不管你心里是谁,现在你吻着的人,是我啊!
  文举也闭着眼,满是霸气地将舌伸入皇后口中,将皇后的唇整个包容,狠狠地吮吸。
  清扬,你看见了,你好好看看,别人是如何臣服我的?!
  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要知足!
  清扬,哪一天你也可以对我这样?
  两人纠缠着,相互撕扯着,把身上的衣服随手抛下,一路凌乱地走向床边,两张唇,粘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
  一幅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宫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清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酷刑。这一月来,在各个妃子的宫里转来转去,几乎每天都是如此,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她无法不动容,除了心痛,还是心痛,无边无际的心痛,每次都可以置她于死地。她有很多话想说出来,但一句也说不出;她甚至想冲上前去拉开他,但她无法动弹;她想流泪,可心意沉沉,无泪可流,若真要从双眼中挤出点什么,也不会是泪,只能是血,心里流出的血,心里再也装不下的血。
  同以往一样,她默默地低下头,垂下眼帘,呆立在一旁,任凉气从脚底升起,慢慢地将整个人浸透,然后在无法承受的心痛中沉沦、绝望,寒气痛彻心扉,将她冰冻。
  清晨,清扬疲倦地回到庄和宫,一进寝宫,就看见太后在等她。
  “母后,早啊。”清扬躬身行礼。
  “免礼,”太后犹豫一会,缓缓开口:“清妃,有一件事,哀家要告诉你,但是你一定要挺住。”
  清扬抬头,望着太后。
  太后斟酌一番,小心地说:“归真寺送信来,你戒嗔师兄病重。”清扬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四喜连忙扶住。她难过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年岁大了,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允你出宫,”太后停顿一下,轻轻地说:“也许这是你,见他最后一面。”她怕清扬一下子接受不了,特意分两次说,不至于让清扬感觉太突然。
  尽管有了先前的铺垫,这个不幸的消息还是带给了清扬无以伦比的打击。她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身子剧烈战抖,强撑着没有倒下来。
  “我现在就可以出宫吗?”半晌,清扬才问,声音遥远,象从天际传来。
  太后点点头,说:“珠儿,许公公,你们陪她去,即刻就走。”
  “没有朕的准许,谁也不准出宫!”声音未落,皇上已跨了进来。
  太后看一眼清扬,缓缓道:“皇帝,得饶人处且饶人。”
  文举不为所动,冷冷道:“母后教训的是,不过,朕现在要和自己的妃子说说私房话,母后可否回避?!”言语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所有人都退下,房中只有文举和清扬。
  她朝前微倾着身,低着头,不说话。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沉默只持续了一下子,“请皇上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跪下。
  他眉毛一挑,还是因为归真寺,也只有归真寺能让她低头。他默不作声,站着。
  “皇上,请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跪着,没有抬头,重复一遍。
  他仍然没有开腔。
  皇上?!我要你叫我文举!
  “臣妾恳请皇上,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第三次重复,声音有些颤抖。
  文举依然沉默。
  你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文举?!
  许久,许久都等不到答案,清扬咬咬嘴唇,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缓缓地站起身,面色沉郁,眉颦着,依旧低垂着眼帘,没有看他,慢慢地抬起手来,解开腰带,任腰带滑落地上,再解开裙扣,罩裙滑下来,只留下衬裙,双腿已是若隐若现。面无表情,仿佛在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双手往上,剥下衣裳,脱去中衣,只剩下一席白缎的肚兜。
  你不是要我屈服吗?今天我豁出去了,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要过;无论你要我做什么,要放弃尊严,还是骄傲,我都愿意,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去归真寺。
  她仿佛又看见桃花盛开,仿佛又置身桃雨纷飞,而她,一心盼望着的那个人,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看着她,一件件褪去衣物,冷峻的面容严肃,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他最爱的女人,此时此刻,他望着她忧伤的脸,失去了最原始的冲动。
  她,想干什么?
  是要跟我做一笔交易吗?想用自己做一次交换?!
  她的手伸向颈间,开始解肚兜的结绳。
  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抱在了胸前,手触及到她背上滑嫩的肌肤,冰凉。他的手略微一缩,竟好象有些怯意。
  清扬,你为何这般冰冷,象你的心一样,对我,始终没有任何的温度。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只静静地站着。他已然明白,接下来,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顺从,理由只有一个,为了换取一次回归真寺的机会。
  他停住了手,没有任何动作,沉声道:“穿上衣服,去吧。”说完,转身便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清扬,我不要你这个样子,我宁肯你违逆我,抗拒我,也不愿意你象行尸走肉一样,不具悲欢,没有感情。嫁给我,你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啊。可是,如果我要你,也不要用这种方式。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我要你爱我,用心来爱我。
  身后,是表情沉静的清扬,目光虚无,象带了一副面具,从头到尾,除了隔半天,机械地眨一下眼,再没有任何改变。
  她已经没有希望,心意沉沉,伤痕累累,再也没有热情可以燃烧,再也没有爱情可以挥霍。平静的面容下,一颗停止了跳动的心。
  归真寺,戒嗔无力地靠在枕上,戒身坐在床边。空灵方丈缓缓地从凳子上起身,问:“信确定送到了?”
  戒身轻声道:“今天一大早就送进宫了。”
  一僧人匆匆跑进来,空灵方丈连忙问:“梵音回来了么?”
  僧人面有难色,小声禀告:“宫里有消息说,太后准她回来,好象被皇上拦住了。”
  空灵方丈和戒身对视一眼,凄然。
  “唉,”空灵方丈幽叹道:“实在不行,老衲亲自去见皇上,皇上总要给几分薄面。”看一眼床上的戒嗔,担心地说:“谁知他还撑不撑得住。”
  戒嗔忽然睁开眼,沙哑着喉咙急问:“是不是,梵音来了呢?”硬撑着起来,脸涨得通红,望向门边,伸出手:“梵音,梵音……”
  戒身捉住他的手,放下,轻声安抚:“师兄,你不要急,梵音就来了,再等等,就快了。”
  “你骗我——”戒嗔喘着粗气,激动地说:“从,早上,到现在,已,已经是晌午了,你只会这么,一句。”他抖着手,抓住戒身,拼尽全身力气说:“我,一定,要见到梵音。”脑袋一摊,又陷入昏迷中。
  “咳!”空灵方丈一摆袖,神色坚决到:“不能再等了,老衲即刻进宫面圣。”匆匆就出了房门。
  师兄的情形,非常不妙,苦等了一天一夜,年迈身弱,看来是难以支撑到那一刻了。
  戒身幽幽一叹,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梵音,难道真是今生都不可再见了吗?
  这里空灵方丈刚出寺门,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马车疾弛而来,车顶挂着明黄色的宫灯。车帘掀起,清扬雪白的身影从车上一跃而下,见了师父,还未开口,空灵方丈惊喜交加,拖了她,直指过去,要她飞奔戒嗔的禅房。
  清扬一路狂奔,穿过操场,跑过大殿,横过回廊,疾速飞奔。
  戒嗔再一次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眼眸中精光闪烁,忽然清晰地对戒身说:“梵音来了。”
  看看门边,哪里有人?分明是师兄的幻觉。戒身无奈地摇摇头,心知戒嗔回光返照,时间不多了,鼻子一酸,眼泪无声地流下。
  戒嗔咬着牙,撑着坐起来,戒身连忙扶他靠到自己身上,他一双眼,直盯着门,口里不停地念着:“梵音,梵音……”
  “师兄——”随着一声长呼,清扬雪白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戒身惊诧!
  戒嗔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使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向清扬伸出手去“梵音啊——”
  清扬疾步上前,扑向床边,探手向前,想握住他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戒嗔的手无力地垂落——
  清扬抓了个空,两只手,握着空拳,就那样悬在半空中。
  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含笑地闭上眼睛,头轻轻地靠在戒身肩上,与世长辞。
  望着师兄安详的面容,她仍固执地伸着手,不肯放下,期许着象儿时一样,只要伸着手,不论多久,不论多远,师兄都会回过身来抱她,师兄给予她的希望,从来都不会落空。
  从来都不会落空,
  可是,这次师兄还会回头吗?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从头到脚,都无一例外地被心痛揉碾,耳边传来师父悠远的一声轻叹:“都放下了——”
  三天后的清晨,山后塔林的坪,架柴的火垛,是戒嗔人生的终点。按照佛家的规矩,佛门中人,死后都是火葬。
  火,腾空而起,将躺着的戒嗔淹没。
  清扬默然地盯着火堆中的戒嗔,思绪飘回从前。
  白白胖胖,憨憨傻傻的三师兄,从小将她带到六岁,她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兄”;他送给她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让她懂得了自己的美丽。有好吃的都留给她,每次挨罚的时候找他救命,没有哪一次不迟到;每天给她洗脸梳头,晚上给她讲故事,翻来覆去都只会说那一个;可以抱着他哭,他陪她一起伤心;可以抱着他笑,他跟她一起开心;只有在他面前,她可以无拘无束;无论如何捉弄他,他都不生气;无论犯多大的错,他从来不计较。高兴的时候,总是不停的点头;伤心的时候,象个孩子般地抽泣;急起来,却只会摸着光头团团转;有什么事,从来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藏都藏不住。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扑面而来的的气流带着温度,将她重重包围,象师兄温暖的怀抱。她闭上眼,向大火张开双臂,仿佛最后一次拥抱师兄。风,从她脸上抚过,温柔如师兄的手,她静静地感受,在风中绽开微笑,裙裾飘飞,就象要追随师兄一起飞升。
  师兄,是你在抱我吗?
  让我抱抱你,就象以前一样……
  佛唱阁,戒身坐在“息心止步”匾额下,兀自担心。梵音初入皇宫,听说过得不尽如人意。今日见她,变化甚大,一是憔悴,二是沉默,三是反常。在戒嗔辞世的这几天,神情甚是哀伤,却没见她掉一滴泪。戒身忧虑地想,师父老说这孩子象我,历来心思极重,不愿过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这一点上,梵音像他,不善于表达感情,其实内心比别人更多苦楚。戒嗔的辞世,要说她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可在火葬现场,她的模样,不哭反笑,一副看破红尘的超然,一副心驰神往的向往,照理说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可是因此他才更担心。短短几个月的皇宫生活,居然让她连哭这种最基本的发泄功能都散失了,接下来,更漫长的后宫岁月,她还能承受吗?她还要如何承受?!
  清扬走进来:“师兄。”
  “这几日在佛唱阁,还住得惯吗?”戒身关切地问。
  清扬点点头。
  不但住得惯,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在宫里过的好么?”戒身又问,盯着她的脸。
  “还好。”清扬淡淡地回答,回避师兄的眼光。从小,她就不敢在戒身面前撒谎,因为戒身的眼光,太锐利,太通透,她逃不过去。
  而这一次,她也没能逃过去。
  “你撒谎。”戒身的声音很轻,很低,并不似她幼时那么的严厉,反而充满了柔和,一下就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她身子一震,几欲流泪。
  “撒谎了就要挨罚。”戒身轻声命令:“把手伸出来。”
  清扬低着头,把手心展开,伸出去。
  然而,戒尺并没有落下来,师兄执了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清扬猛然抬头,望着戒身,戒身点点头。
  逃!
  师兄叫我逃!
  一瞬间,心中升腾起希望,逃,逃向自由广阔的天际!
  一瞬间,又黯然。
  我逃了,皇上会罢休吗?师兄、师父、归真寺都会受到株连,无人可以幸免。
  她耳边又响起文举杀气腾腾的声音:“拖出去,砍了!”
  她不寒而栗,决然地摇摇头。
  不,我不能逃。
  我不能置大家的生死于不顾,不能辜负师父的嘱托,不能成为佛门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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