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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近在咫尺相见不能认 迫不及待皇后下毒手
热闹非凡的碧熙园茶厅,众人正围着林皇后叽叽喳喳,忽听公公高喊“皇上驾到——”
林皇后脸上即刻笑成一朵花,率众人匆匆走出茶厅接驾。
皇帝的马车停在碧熙园外,皇上一脚踏下马车,正要往前走,却又回头,见清扬提了裙子,正要跨下来,他转身伸手,双手掐了清扬的腰,轻轻地将她抱下来,放在地上。
清扬正要报以微笑,却见他一脸严肃,她黯然侧过脸去,却冷不丁被他握住了手,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踏上昆仑湖上的曲折小桥,清扬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步履匆匆间还不忘腾出手来,理理自己的衣襟,心里如小鹿乱撞,我就要见到娘和妹妹了。
文举斜眼瞥见她的举动,忽然止步,折回身来,清扬一不留神,又差点撞在文举身上,仓皇止步。他扳正她的肩,从头顶一直扫视到脚,忽然低头俯身,将清扬的裙摆理好,复又左瞧瞧,右看看,方才一言不发,牵起清扬的手向前走去。
林皇后及身后的一大帮子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眼瞪瞪地望着他们。
笑容顷刻间僵硬在脸上,林皇后的眼中满含恨意,风清扬,你什么意思,今天是我生辰,你可以不来,为何要这样在我面前示威?!生怕别人不知道皇上宠爱你,不但要和皇上同车前来,还要皇上为你亲理群摆!
你当我是什么?!在我生日时,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于我!
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发誓,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林皇后低下头,沉吟片刻,强压心头怒火,柔声道:“臣妾恭迎皇上!”
“平身。”文举淡然道。
林皇后抬头嫣然一笑,并未起身,盈盈笑意的脸上,眼光直刺皇上身后的清扬,犀利而狠毒。
清扬一愣,感觉到她眼中的恨意,手瑟缩着想从文举的手中抽回。文举感觉到她的退缩,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将清扬的手握得更紧,回头看她一眼,那眼光,坚定地告诉她,不要怕。
清扬轻轻地拉拉他的衣袖,看一眼皇后,示意他,皇后还没有起身。
文举终于松开清扬的手,上前两步,搀起皇后:“都平身吧。”
林皇后悠悠地起身,浅笑道:“皇上,我们去前庭吧,官员们都到了。”侧身一插,横在清扬身前,紧傍着皇上,一路款款地向前走去,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清扬一眼。
清扬默然止步,心中感伤,妹妹,香儿,姐姐的确是不应该煞你的风景,我真的是不想的,在众人面前让你难堪,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她形单影只地跟在众人后面,进了前庭。
太后已在座上,见林皇后来,笑着招呼:“寿星来了。”林皇后袅袅婷婷地走上前去,喜气洋洋地伴着太后坐下。
“宣——太子太傅林展横夫妇觐见——”公公一声长呼。林大人和林夫人应声而出,行礼,林皇后脸上笑容怒放,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
清扬侧立一旁,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林夫人,眼珠子兀自随着她的身影转来转去。
太后的眼光飞速扫过,将一切尽收眼底。
“宣——淳王及王妃觐见——”
清扬恋恋不舍地从林夫人身上收回目光,直直地盯向门口。
静儿,我好想马上见到你——
文举却将眼光转向清扬,目光精矍地注视着她此刻的表情。
你为何如此急切,如此紧张,如此在意自己的容颜装扮,连步履匆匆间,都不忘整理衣裙,都是为了这一刻,都是为了文浩吗?
听到淳王这两个字,你满腹深情溢于言表,竟然对我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全在文浩,这一天,你盼了好久是不是?
你始终,始终都无法将他忘怀啊——
太后的眼光再一次飞速扫过,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淳王文浩的身影从门后转来,身后,紧跟着淳王妃林幽静。
清扬怔怔地看着他们夫妇二人行礼,关切的眼神穿过文浩,直望向幽静,手也紧张地抬起来,握住胸襟。
她过得好吗?她幸福吗?
好不容易幽静抬起头来,清扬才看得真切,她好象胖了些,确是一脸幸福的神色啊,当下心中大感宽慰,妹妹,看到你过得很好,姐姐真的为你感到高兴,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清扬直勾勾地望着幽静,心中溢满幸福,脸上泛起柔美的笑容。
文举定定地看着清扬,看着她按着胸口,对着文浩笑容毕现,内心深处一阵酸涩。
清扬,你为何要望着他那样笑,你从来都不曾望着我这样笑。
这样温柔、娇媚的笑容,是否只有对文浩一人,你才会展现?
我在你心里,始终都不及文浩,是么?
太后的眼光掠过文举拧皱的眉头,瞥向清扬,发现她正望着文浩微笑,有些诧异,凝神再一细看,不,清扬盯着的,并不是文浩,而是淳王妃。她有些吃惊,想不通。探手端起茶,抿一口,再抬眼去看,文浩已坐到北席,而淳王妃,被皇后执手拉到了前席,和她们的母亲林夫人坐在一块。再去看清扬,仍是失了魂般,眼光跟着林家母女三人移动,看见她们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眼里竟现水样的雾气。
娘,娘啊,妹妹,妹妹啊——
为什么我们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我多想可以再靠你们近一点,融入到你们中间,像你们一样亲密无间。
她静静地望着她们,眼里的柔情一览无余。
文举默然地看着清扬,想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清扬,没能嫁给文浩是你一生的遗憾,是不是?所以你如此用心地端详文浩的妻子,你心里,一定在猜想,她到底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怎么,就能嫁给你深爱的文浩??
你嫉妒了吗?因为文浩而嫉妒。
你曾经见我与那么多的女人亲热,也会嫉妒吗?当时我多么渴望你生气、发脾气,我一直盼望着你会嫉妒,可是你,始终沉静而默然,不为所动,你为何不骂我下流?为何不愤然离去?为何不告诉我你在乎?为何不为我嫉妒?
你为何不为我嫉妒——
太后从清扬脸上收回目光,投向儿子,又见文举脸色阴沉,心里暗暗叫声不妙,儿子肯定又误会了。正寻思着,要用什么办法解释一下其中的误会,却见白色身影一闪,清扬已经悄然离席。
远离喧闹的人群,清扬一个人信步走到昆仑湖边,随意在一柳树下坐下,看碧水蓝天,处处都是娘亲和妹妹的笑脸,而她,只能在她们的喜庆之外,忍不住心头感伤。
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人世间,我的出生,是娘的屈辱,是一个错误。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泪水无声地滑落。
一方丝帕悄然地伸过来。
清扬缓缓抬头,那深情的眼眸,只有文浩啊——
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文浩静静地蹲在她身旁,默默地看着她流泪,小心地帮她拭泪。
“清扬,”文浩开腔,鼻音浓重:“你别老是哭,对身体不好。”
她泪眼望他,水意盎然:“文浩,佛说,人到世间来,都是为了还前世所欠的罪孽,人死,都是得到了最后的解脱,你也这样认为吗?”
文浩盯着她忧伤的脸,想着她的话,忽然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说:“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她静静地抽回手,看着平静的湖面,想到幽香那怨恨的目光,黯然道:“兴许我死了,有很多人会很开心。”
“不!”文浩断然打断她的话头:“不要胡说!”动情地说:“要是你死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会了无生趣。”他决然道:“如果你要死,我也去死!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清扬一愣,我怎么了?我怎么可以跟他说这些?旋即侧过脸去,淡淡道:“你走吧。”
“不要叫我走!”文浩哀求。
“走!”清扬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语气决绝,甚至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文浩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迈出两步,正要回头,身后传来清扬冷凛的声音:“不许回头!一直朝前走!”
你怎么就知道我想要回头?!你为什么一定不准我回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话?!泪水瞬间涌出文浩的眼眶,他抬手一抹脸,狂奔而去。
清扬,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救你离开苦海!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几步开外的另一棵柳树下,文举冷峻的脸。
再几步过去,是太后默然的身影。
昆仑湖上的画舫渐渐靠岸,皇上登上画舫,林皇后紧随其后,文举忽然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直到看见清扬,才默然上座。林皇后将皇上眼中的关切看得真切,当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将清扬即刻碎尸万段方才解恨。太后见状,不动声色地将皇后往自己身边一拖,亲热地挽起她:“来,母后今天要沾沾寿星的福气。”林皇后这才莞尔一笑,脸色恢复如常。
画舫一路行进,停在湖中央,大家欢声笑语,清扬默默地踱到船尾,独自一人倚在船栏上出神。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么吵闹的场合?”旁边传来一娇莺女声。
清扬一看,居然是幽静。
见她不说话,幽静又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清扬点点头,笑着回答:“怎么会呢?淳王妃。”
幽静莞尔:“别叫我淳王妃,你叫我幽静吧。谢谢你送给我的嫁衣,我丈夫很喜欢。”
清扬静静地望着她,似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呢?”幽静好奇地问。
清扬呵呵一笑,突然问:“你过得好吗?”
幽静一怔,轻声回答:“他对我很好。”话说完,还含情脉脉地往船舱里瞥丈夫一眼,脸上一片红云飞过。
清扬将一切看在眼里,对幽静又怜又爱,不由得伸出手,将幽静轻轻地揽到自己身边,两人偎依着,吹着湖风,倒也是一幅和谐的画面。
“王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请。”一宫女来请幽静。
幽静随宫女回舱中,临了还不忘回头对清扬一笑。
清扬站在原地,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暂,能这样与妹妹近距离的接触,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跟谁在一起?”林皇后问姐姐,口气有些不悦。
幽静轻声答:“是我们原来在归真寺里碰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她叫梵音。”
“你现在应该叫她清妃娘娘。”林皇后尖酸地说:“人家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比你妹妹我风光。”
幽静吃惊道:“原来她就是清妃啊,都说她出生佛门,为人和善,心性纯真,今日得见,倒真是所言非虚。”
“哼,”林皇后乜幽静一眼,讥讽道:“你吃了她下的迷药了不是?!还是脑子进水了,何时也变得这么糊涂,敌我不分!”幽静无端被妹妹抢白,面红耳赤,讪讪地低下了头。
一公公走近皇后身边,对皇后耳语“娘娘,呆会儿有好戏看,”皇后会意,眼角眉梢布满诡异的笑容,喜滋滋地拿了糕点说“赏!”
清扬正慢慢地绕着船栏,入神地望着湖景,忽然脚底一趔趄,腰间被一重物一捅,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掉入了湖中。
船上热闹,歌舞升平,谁也没有发觉有人落水。
清扬本会游泳,被暗推入水,大感意外,在深秋冰冷的水中扑腾着,裙带纠结,挣脱不开,头发散乱,又遮住了眼,连呛好几口水,正慌乱间,一根竹篙伸过来,她慌忙抓住,竹篙却不是把她往船边拖,而是往远处推,她想顺着竹篙往前移,而拿竹篙的人分明是猜到了她的意图,奋力抽离,并劈头盖脸地向她一阵狂打。清扬只觉头上一阵剧痛,湖水猛灌入口鼻之中,两手乱抓,衣裙绞在一起,越缠越紧,体力渐渐衰竭,意识渐渐迷糊,人,也变得轻飘飘的,往下沉去。
那船上的公公这才不慌不忙地收回竹篙,对船舱内大叫:“有人落水了!”
太后连忙喊:“都别慌,快救人!”
文浩环顾四周,不见清扬的身影,心呼一声不好,一步跃到船尾。
公公又将竹篙伸入水中,假意疾呼:“快抓住篙子!快抓住篙子!”
而水面已渐渐趋于平静,清扬向下沉去。
文浩眼尖,看见水面下一团白色的影子。
“清扬——”他顾不得许多,急切之下,飞身一跃跳入湖中。
文举在舱中听见文浩的呼喊,脸色大变,箭步冲到船尾,湖面还在剧烈起伏,少顷,文浩的头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中。文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清扬沉下去了,文浩显然是没有找到她,他直指着湖面,厉声道:“都给我下去找!找不到清妃你们都去死!”众人扑通、扑通纷纷跳下水。
公公回到船舱中,对皇后点点头,林皇后悠然一笑。
文浩第二次将头露出水面,再一次下去。
文举的腿竟有些发软,太后急忙走近船边,顺势一把揪住文举,文举用颤抖的手抓住了母亲。太后低声说:“你要稳住。”文举侧头一看母亲,面对她坚定的目光,恢复了常态。
文浩第三次将头露出水面,终于将清扬托出了水面。
看着那雪白的身影从水中浮起,文举竟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湿答答的文浩将水淋淋的清扬刚抱上画舫,文举一个箭步冲上来,从文浩的怀中夺过清扬,紧紧地抱住,柔声呼唤:“清扬,清扬……”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清扬已经,没有了气息。
文举大骇,脸色煞白,头脑中“轰”的一声,
清扬,死了?我的清扬死了?!
旁边一公公急声道:“皇上,快把娘娘放下,应该还有救的。”
他骤然收手,无措地将清扬放在甲板上,正茫然间,耳边传来母亲镇定的声音:“她不会有事的。”
那公公托起清扬,扛在肩上,死命地跳,跳得都快要背过气去了,水终于从清扬倒垂的口中、鼻中流出。公公这才将清扬放下,一探鼻息,回禀皇上:“娘娘应该没事了,休息片刻就会醒。”
文举托起清扬,见她虽然双目紧闭,但已有呼吸,放下了心,转头命令道:“靠岸!”言毕挪动清扬,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却猛然发现清扬的头顶有一片殷红,他拨开头发一看,竟是一道长长的伤口,很新鲜,再一看,伤口上还扎着一根竹刺。他眉头一皱,心中生疑,正要发作,却感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按,他抬头,正迎上母亲严肃的目光,太后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他无声地点点头,隐忍不发。
文举立身起来,问刚才背着清扬跳的公公:“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任职?”
公公答:“奴才姓钱,是碧熙园的茶厅主事。”
文举宣布:“即日起,擢升钱公公为后宫副总管。”
众人面面相觑,林皇后面色阴沉,冷冽地扫身侧的公公一眼,嘴唇蠕动,竟是骂他饭桶,公公刹时脸色煞白。
庄和宫里,文举坐在清扬的床边,手里拿着从她头上取下的那根竹刺,兀自发愣。就连太后走进来,也浑然不觉。
庞太后取过他手中的那根细竹刺,轻声道:“这件事情娘会查清楚。”
“不用查了,”文举凛然道:“朕已经猜到是谁。”
“那你打算怎么办?”太后问。
“不办。”文举思索着说:“毕竟还没有证据。”
太后点点头:“先不声张,她等不及了,会自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文举阴鸷的眼神扫过来:“你是说,她还会再下毒手?”
太后又点点头:“她没有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我决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清扬!”文举的语气里杀机骤现。
太后幽然长叹一声,说:“举儿,后宫危机重重,你是防不胜防啊。你要知道,圣恩专宠从来都招人嫉恨,没有她下手,还会有别人。倘若你硬是不肯将爱分给别人一点点,清扬便死得更快。要想长保她的平安,除了加强防护,还要做好后妃之间的平衡啊。”
文举定定地望着母亲,太后的话点醒了他,他也更加明白,自己以后要如何做,才能更好地保护清扬。他的眼光又投向清扬苍白的脸庞,一阵心悸。
太后轻声道:“娘先去了。”言毕就要转身。
“你去哪里?”文举脱口而出,只知失言,又掩饰道:“清扬还没醒呢,你不留下照顾她吗?”
太后转身,苦笑:“你忘了,今天是皇后的生日,皇上已经陪着清妃离开,如果太后也为了照顾清妃留下,那皇后的颜面何存?岂不是向天下宣布,清妃有别样荣宠,而皇后不受重视,天下儒生,兴许动辄又会为你扣上一顶贪恋美色、不顾礼法的帽子。娘再不喜欢皇后,也无论如何要替你去一趟,既是为了安抚皇后,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门口,忽又转身,殷切道:“举儿,听娘的话,今夜你一定要去集粹宫过夜。”见文举眉头一皱,很不情愿,便沉声凿凿:“好好想想娘刚才跟你说的话。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
文举似乎有所触动,再去看门口,裙摆一闪,母亲已经离开,他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对母亲的成见依然存在,但恨意竟已不那么明显,毕竟,在这次事件中,母亲自始自终都跟他站在一起,对母亲,他好象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尤其是母亲刚才的一番话,句句都是真理。这个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女人,又一次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第三十二章 深受刺激清扬陷惊恐 听进忠言文举做假戏
“恩”床上的清扬动了一下,似乎很痛苦。
文举抓住她的手,但她并没有醒来,仿佛陷在一个噩梦里。
这是哪里?绿色的世界,还有水草漂浮,鱼儿穿行。
我怎么还在水里飘着,我的手为什么不能动弹?是什么像磁石一般,吸着我望前走,我为什么无法抗拒?我怎么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前面是什么?
一个好大好深的黑洞,不!我不要进去!不要拖我进去!
是谁在尖利地狂笑,好恐怖,是谁的声音?
怎么好象是香儿?香儿,你为何这样恨我?为何一定要致我于死地?
我不要进那个黑洞,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文举!文举——
“文举!文举——”清扬双手乱抓,尖叫着,从恶梦中惊醒,惊恐地大叫:“救我!救我!”
文举连忙抱紧她,连声道:“我在这里,不要怕,我在这里,不怕……”
惊魂未定的她睁着惊惧的双眼,仍然无法克服梦中的恐惧,终于看清面前的人是文举,骇人地尖叫一声,抖抖索索一把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放声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凄厉地哀求他:“送我回家!文举,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他默然地抱紧浑身战抖的她,听着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埋首在自己胸前嘟嚷:
“师父,我要师兄,我以后再不调皮了,您让我回去……”
“沈妈,沈妈,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复下来,他轻轻地拿开她的手,想扶她躺进被子里,她顺从地将手拿开,却仍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望着他。
他刚一起身,她突然一把揪住他的皇袍,小声企求:“不要走——”
他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不会走的,清扬。
轻轻将她的手拨开,正要放进被子里,她却以为他马上就要离开,揪得更紧,眼泪奔涌而出,绝望而凄凉地说:“不要走啊——”
文举的心里针扎一般,眉头不由一皱,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想让清扬看见。
清扬却误会他就要转身,恸然大哭:“文举,我害怕,你不要走,我好怕啊——”她绝望极了,害怕极了,无助而脆弱,坐在床上,左一衣袖抹把脸,右一衣袖抹把脸,仰天大哭,仪态全无。
文举呆呆地看着,忽然走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呢喃:“我不走,清扬不怕,文举不走。”
夜幕降临,文举坐在床边,深情着地望着熟睡中的清扬,轻轻地掰开她揪着皇袍的手,掖入被窝,在她脸侧轻吻一下,缓缓起身走出殿外。公公迎上前来,皇上沉声道:“集粹宫。”
跨出庄和宫的大门,文举忽然回头,斜望向“庄和宫”大匾,皇宫危机重重,有太多事他还不能完全把握,但现在,至少他可以相信,在庄和宫中,清扬是安全的。
太后在集粹宫,一边陪皇后看各位官员送来的礼品,一边暗自揣想,儿子会不会听进她的话?文举到底会不会来?皇后兴致盎然,一一清点给太后看,太后频频点头,眼光被一件精致的玉器吸引,问:“这个好看,是何人所送?”皇后答:“是苏宁织造陈光安送的。”
“陈光安?”太后皱皱眉头:“是不是先皇时候受科考舞弊案牵连降职的那个陈光安?”
林皇后答:“正是。”
“关系拉到你这里来了,”太后悠然一笑:“不过这个人,口碑可不怎么好啊,一贯喜欢牵强附会、鱼肉百姓,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先皇因其品性太差,曾亲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眼光从玉器上收回来,瞥一眼皇后,自言自语道:“为人处世,要谨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陈光安,皇后还是疏远些好。”淡淡地望向皇后。
皇后,你是聪明人,这句话,明说陈光安,实际也是警醒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林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转瞬之间又浅笑:“臣妾谨记母后的教导。”
你想一语双关,我岂会不知?别以为你是太后,就可以随随便便教训我!我做了什么,义还是不义,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少跟我敲边鼓,我林皇后,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我亲热谁,疏远谁,根本与你无关,你少来插手我的事!我忍你已经够久了!
太后不语,又看向另外的礼品,林皇后的兴致显然已经没有开始那么高了,只在一旁跟着,也不做声。
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忽然公公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太后的心就落了地。
林皇后喜不自禁,连忙迎出。太后紧随其后。皇上已经进来了,脸色平静,见到皇后,点点头,说:“今天是你生日,就不要多礼了,朕也有份礼物送给你。”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串珍珠项链。
林皇后低头,双手抬过头顶,正要去接,却听皇上说:“你过来,朕给你戴上。”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不是听错了?愕然地抬起头,激动得忘了动弹,皇上,从未对我如此亲热,今天,是老天忽然开眼了么?
太后眼见文举进来,看到他对皇后的态度,心中明白,白天对他说的话已经奏效,她望着儿子会心一笑,轻声道:“我走了,不妨碍你们年轻人了。”款款离去。
内室只剩下皇上和皇后两人。
皇上开口了:“该走的都走了,你还愣在哪里干什么?”
皇后醒过神来,连忙靠近皇上,皇上将项链给她戴上,她抚摸着项链,连声说:“真漂亮,真漂亮,谢皇上。”
皇上定定地看皇后一眼,大咧咧地坐在桌旁,说:“朕饿了。”
皇后急忙唤来宫女,端上冰糖莲子羹。
皇上也不多话,端了就吃。
皇后笑盈盈地望着皇上,柔声道:“很烫的,慢点喝。”
皇上忽然又抬头看她一眼,目光犀利,皇后不由得忐忑起来,正七上八下地揣想原因,却听皇上问:“宫里为庆祝你的生日特意请了戏班来,你觉得戏如何啊?”
皇后抿嘴一笑,原来皇上是想问我戏的内容,她便绘声绘色地将几出戏描述了一番。间或着抬眼一看皇上,只顾盯着她发呆,似有所思,她内心欢喜,滔滔不绝地说开来。
其实文举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挑起个话头,这里看着她自话自说,心里却挂记着清扬,清扬还会不会再做噩梦,醒来没有,没见到他还会不会哭,临走时忘了嘱咐宫女要给她准备点宵夜,她也整整一下午没有吃东西了,还出了那么多的血。想到清扬头上的伤口,他有些焦躁,宫女能不能照顾好,始终不能让人放心。想到这里,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结了起来。
皇后看到他皱眉,关切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哦,”他掩饰道:“朕累了。”生怕皇后纠缠,紧走慢走,几步就到了床边,衣服也不脱,就横呈在了床上。皇后笑着拉开被子,给他盖上,他一翻身,自顾自地朝里睡了。
皇后不曾感觉他的异样,以为他真是累坏了,微微一笑,体贴地将纱帐放下,轻轻地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卸妆。
今夜镜中的女子,满脸喜色。
不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而是因为皇上来了。今夜在皇上尚未踏入她的寝宫之前,她的心情是非常沮丧和愤怒的,但皇上竟然出乎意料地来了,还送了她一件礼物,要知道,这不是内务府准备的,而是皇上亲自送来,并且是皇上亲手给她戴上,这样的礼遇,她盼了好久,都快要变成一种奢望了。
她抚摩着颈上的项链,迟迟不愿将它摘下来。
老天爷,我等了那么久,机关算尽,直到今天,是不是可以说是得到了皇上的心,会不会明天一醒来,就会失去?如果真是梦,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从入主太子妃那天起,她的心里就一直没有安全感。新婚之夜皇上轻唤的那声“清扬”,永远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后宫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跟她抗衡,她心里有一本帐,凡皇上有特别眷顾的女子,在她的操纵下,从来都不会长久,可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不甘心,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打败,这个女人,就是风清扬。
直到有一天,风清扬来到宫中,她才知道,这一世,她都难有翻身的时候,只要皇上还爱着清扬,她就没有机会。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恨清扬,从本质上说,她不愿跟任何人分享丈夫,可是,丈夫是皇帝,她不能阻止的事太多,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只要皇上真心爱她,偶尔分一杯残羹给别人,她还是可以容忍的。可是,是人都看得出,皇上的心,除了清扬,后宫之中谁人也得不到,皇后也不能例外。她再美,再聪明,都敌不过清扬的一个眼神。
她输了,输在皇上的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即便是在床上翻云覆雨,他都紧闭着眼,他的心里,始终都只装着清扬。皇上从未对她主动,除了那几次罚清扬,他所表现出来的热切,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借她来刺激清扬、羞辱清扬,清扬默然的面容,皇上脸庞上痛苦的神色,刺入她的眼中,胜似剐心。其时她比谁都清楚,但她宁肯自欺欺人,也不愿接受现实。
从她见到他第一眼开始,他就在她心底生了根,她以为成为了太子妃,从此以后就可以开花结果。为了开这朵爱情的花,她使尽浑身解数,为了结这个爱情的果,她用尽一切手段,打压其他妃嫔,甚至不惜辣手摧花,如此种种,换来的,也不过是场空。
听到清扬触犯圣颜,她欢欣雀跃,听到皇上亲近清扬,她悲伤绝望,听到太后对清扬的特别关照,她只能徒恨老天捉弄。
她好恨啊——
所以,今天,她授意公公对清扬下手,这不能怪她,她本来是想慢慢来的,可是今天皇上对清扬的呵护备至,彻底摧毁了她的耐心。她等不及了,如果清扬不再反抗,应允了皇上,如果清扬先她一步怀孕,如果清扬有幸诞下皇子,那她就全完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清扬竟没有死。
她本来是绝望了,皇上却来了集粹宫,并亲自为她戴上项链。
她百思不得其解。是清扬又冒犯了他,令他绝望?是他终于想起了我的好?还是因为我是皇后,为了祖制、为了礼法,他不得不来?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来了,只要他来了,我就不要再想那么多,只有好好对他,讨他的欢心,下次他还会再来的。
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甜甜地一笑,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容光焕发。
此刻,皇上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
他透过纱帐,看着皇后,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很有些后怕。
后宫最有权势的,莫过于皇后,皇后的为人行事,他也略有所闻。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本不想插手后宫之事,没兴趣,也没精力,随她折腾好了,毕竟她还是皇后。可是,这次不同,这次皇后是对清扬下手,竟还是当着他的面。如此胆大妄为,如此毫无顾忌,如此迫不及待,令他触目惊心。后宫之中,一直都有些悬案,祸起萧墙多是为了争风吃醋。而对于吃醋,母亲历来不齿,当年母亲与姨娘之间,其实是皇位之争,不然那么多年来,以母亲的聪明,早已登上皇后宝座。而今他还没有子嗣,不存在皇位之争,仅仅为了争宠,皇后竟三番五次对后宫妃嫔下手。先是萧淑妃,他那天只是有感而发,随意说了句她的眼睛象一个人,让他觉得亲切,前后还没有两个月,萧淑妃就心疾发作死了。还有李美人,他多去了几次她的住所,后来再想起她时,竟然被告之她已经疯了。他原来是有疑虑,但没有追究,毕竟她们,对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可有可无的人,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有多大的关系呢?反正他的后妃多的是,他不在乎,也懒得管。
可是,厄运竟然降临到了清扬的头上,她连他最心爱的人都不放过,她连他最心爱的人都敢暗害,那以后,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
他把清扬留在了身边,却没有能力保证她的安全,这让他在姨娘被陷害和自愿赴死的事件后,对宫廷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得承认,母亲的话是对的。如果他不愿把爱分给别的女人一点点,清扬只会在明枪暗箭下死得更快。
所以,他今夜到集粹宫来,为了清扬,他要来做戏,并且要一直做下去,不露痕迹地做下去,直到,直到有一天他可以完全掌控整个局势,他就会来一次大清算。
新帐旧帐一起算——
皇后轻轻地上了床,帮他脱去外衣,然后紧紧地靠着他,搂着他。他伸个懒腰,借机转过背去,不动,佯装打起了小鼾。心里想着,清扬,我不能呆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再做噩梦。
就这样想着心事,沉沉睡去。
宫中幽深静谧的夜,暗色沉重,令人窒息。
文举梦见自己在夜色恐怖的皇城中穿行,忽然宫墙的尽头出现清扬的身影,一边大声叫喊着什么,一边拼命向他奔来,耳边只有猎猎风声,清扬的叫喊被风吹散,他什么也听不见,心里着急,他也拔腿奔向清扬,然而,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隔在中间,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地接近对方,始终不能靠近,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距离却未曾缩短半分。文举只觉得力气怠尽,体力渐渐不支,而那头,清扬已经扑倒在地,无力地向他伸出手,这下,他终于听见了清扬的呼喊“文举,救我!文举——”
他急得一激灵从梦中惊醒,冷汗涟涟。看一眼身侧的皇后,由于白天玩的太累,睡得正香。他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担心起清扬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看她一下。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确定皇后没醒,便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集粹宫。穿着中衣,一路小跑,悄然进了庄和宫,摸进偏殿,看见清扬的房中,还亮着蜡烛,他匆匆走过去,直奔清扬床边,心情急切也没顾得上脚下,一脚踏过去,只觉软绵绵的不对头,低头一看,竟是踩在一个人的大腿上,而那人,吓得几乎灵魂出壳,直瞪着一双大眼,嘴一裂,正准备来一声骇人的尖叫。
他猛然伸手,一把捂住珠儿的嘴,生生地将她的恐惧憋回去。直到她眼睛眨巴几下,终于认出了他,才松开手。
“皇……”珠儿正要开口,文举连忙将食指点向她,同时“嘘”一声。
珠儿会意,悄声问:“皇上,您怎么来了?”
“清扬好吗?”文举轻声问。
珠儿答:“还好,娘娘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都没醒。”
“你怎么睡在这里?”
“是太后怕娘娘睡不安,吩咐奴婢打地铺,有什么响动及时起身查看。”
“哦,”文举点点头:“朕看看娘娘就走,今夜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太后。”
珠儿连连点头。
文举坐在床边,仔细端详清扬熟睡的脸,轻轻地伸手,想抚摩她,又怕惊醒她,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手,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从她头顶的纱布,一直到脖子,细细地扫视一番,深情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久久地凝视着,良久都不愿将目光移开。
“邦!邦!邦!”静夜里敲更的声音传来,已经是三更天了,该走了。
文举依依不舍地从清扬脸上收回目光,俯身轻轻在她脸侧亲一下,就要离开。珠儿轻声道:“皇上,要不要披件黑色的斗篷?您这样子,会吓着人的。”
文举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穿着雪白的中衣,难怪珠儿当时竟象见了鬼似的,吓得半死。他想披斗篷,转念一想,皇后精明,今夜是她帮我脱的衣服,万一明早起来,她替我穿衣,发现凭空多了件斗篷出来,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匆忙出了庄和宫。
他前脚踏出庄和宫,后脚一个黑影从旁边闪出,轻轻地插上了宫门。月光清朗,照着这稳重的背影,原来竟是庞太后。
举儿啊,娘猜到了你放心不下清扬,一定会回来看她的,所以,娘为你留了门。
好生去吧,别让皇后知道了。
娘今夜也可以安心睡了。
文举悄悄地回到集粹宫的床上,皇后仍在熟睡当中,他吁了一口长气,又想起了母亲的话,“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
我身为皇帝,竟然也要委屈自己的意愿,今夜,居然搞得自己如此狼狈。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用为后宫之事而挂心?
清扬,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顾忌,想什么时候去看你就什么时候去看你,想什么时候去陪你就什么时候去陪你?
他侧头看一眼熟睡的皇后,剑眉紧拧。
我到底还要敷衍她多久?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做皇后,后宫不知又要增添多少冤魂,她实在不配做皇后。
清扬,要是你是我的皇后,那该有多好。
你那么善良,又那么明礼,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后。
他嘴角漾起无声的笑意,
清扬,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清扬,你会是天下最好的皇后!你会是我文举最最心爱的皇后!
清扬,
我要你永远陪着我,你答应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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