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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蝴蝶的翅膀

《风吹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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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情难自禁桃林抱头哭 望穿秋水所等亦非人

  戒身见清扬摇头,知她心中所想,也不便强求,只向佛唱阁内室望一眼,示意清扬进去,自己折身出了门,掩上,吩咐下去:“清妃娘娘要休息,都出去,后院一概不许进人。”
  清扬疑惑地看着师兄出门,向内室走去,那雪白的幔帐下,端立的人,是谁?
  一身紫袍,身材修长,玉树临风,儒雅俊秀,丹凤的亮眼正看着自己,那眼神深情、忧郁、无辜而绵长。
  她一怔,迎着他的目光,禁不住一身发抖。
  是文浩,文浩啊——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师兄找到了他,并且已经跟他计划好了?
  师兄啊,向来行事稳健,这个计划,想来已是考虑很久了。
  他们竟都以为,她心里的那个人,是文浩。
  她端立,心中苦涩,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缓缓开口道:“淳王爷,别来无恙啊?”
  “我不是淳王爷,我是文浩。”他不为她例行公事的腔调影响,柔声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文浩。”他说:“梵音……”
  她打断他,不留一点情面:“世上再没有梵音!我是清妃娘娘,是你的皇嫂。”
  “是的,你还俗了,我应该叫你清扬。”文浩点头。
  她坚决道:“你应该叫我清妃娘娘。”
  文浩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道:“你瘦了,过得很不好是吗?我都听说了。”
  她心中猛地一下刺痛,面色却没有改变,淡淡的说:“这些都与你无关,淳王爷太多事了。”
  “谁说与我无关?!”他低头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抬头时,眼中已有泪光:“你心痛的时候我的心也在痛,你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她好吗?”清扬忽然问。
  “我能够答应你娶她,就不会食言。”文浩幽幽地说:“可是,清扬,你为什么食言?”
  清扬不语,转身背向着他,
  文浩缓步向前,转到她的正面,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问:“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娶林幽静做王妃?”
  清扬语气平淡:“因为我曾在寺里碰到她上香,她在佛祖前说心仪于你,我想成全她。”
  “成全她?!”文浩黯然道:“那谁来成全我们?谁来成全你?”凄然一笑,悲凉地说:“难道进宫的结局会比嫁给我做王妃更好吗?”
  “当然,”清扬浅笑:“做皇上的后妃不比做淳王妃更尊贵吗?!”
  “知道吗?”他完全不理会她的不屑,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道:“每当你言不由衷时,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他苦笑,目光锐利,轻轻就剥开了她的伪装。
  如果你真是那么爱慕虚荣,你就不是清扬。
  她闻言一愣,是啊,他如何这样懂我?!
  清扬哀哀地叹一口气,忧伤地说:“因为她比我更适合你。”
  “是的,她很适合我,温柔内秀。”文浩仰天长叹一声,眼光转向清扬,悲伤地说:“可是我爱的是你,你知道的。”他执起她的手,含泪说:“我要带你走,我们一起走,我不要你再受折磨,我也不稀罕做什么淳王,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静静地看着他,俊秀的面庞上,如许的深情,瞳仁里水样的泪光,他爱她啊,他是这样深爱着她,她对他,始终还是不忍心,因为他的执着,他的坚持。在他言辞凿凿的恳求中,她有过一刹那的迷失,可是,不能啊,不能——
  归真寺,归真寺啊——
  还有幽静,静儿——
  她猛然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脸色大变。
  我怎么在这里和文浩纠缠,不行,我不能让文浩还存有希望,我要让他忘了我,只有这样,静儿才能幸福。
  她从文浩的手中骤然抽出自己的手,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厉声喝斥:“大胆淳王,竟敢对清妃无礼!滚出去!”
  文浩就怔在了那里。
  她怎么了?她为什么推开我?刚才她眼里的柔情,分明真切,我以为到了天堂,却在转瞬之间,又被打入地狱。
  清扬,你以为我会被你一记耳光打回去?!纵使我还是从前的文浩,你冰冷的态度,都未能阻止我,这一次又怎能将我吓退?!我太懂你,而你,始终不懂我。
  我,已经不再是从前你在归真寺里见到的文浩了……
  他的悲伤无处可藏,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声音悲切:“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想连累我,还是不想牵连归真寺,或是为幽静考虑?!我不是傻瓜,你对幽静的关心,超出了正常,既然你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也不会逼你。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肯为自己多设想一点?你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他再次执起她的手,热切地说:“戒身都安排好了,沈妈在山脚下等我们,我马上带你离开白州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们走,再也不回来——
  多好啊,可是,说这话的人,为什么不是文举啊——
  她盯着文浩渴求的眼,面前却晃动着文举的脸,“不——”她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痛,拼命挣开文浩的手,冲出佛唱阁。
  “清扬——”文浩跟在后面急追。
  一路跌跌撞撞,分不清方向,只知道要逃避,要远远地离开文浩,也不知要去向哪里,就这样没有思维地奔跑,直到猝然止步。
  这是哪里?
  她蓦然惊觉,桃林,我竟然又跑到桃林里来了,竟然又站到了弯挂桃树下——
  枝叶繁茂的弯挂桃树啊,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为何迈出的每一步,都如此艰辛,如此心痛?
  她的耳畔传来儿时的嬉戏声,那是文举牵着她的手,在桃林中穿行,他微笑的眼眸,在眼前晃动。她伸手,抚摩树干,桃树啊,你告诉我,我等的人,是不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清扬——”
  是文浩追上来了,站在几步之遥外叫她,她默然合上眼,没有转身。
  他认得这棵树,她曾经在树下用花瓣写下了一个“文”字,那是他的名字,是他和她的秘密。想到这里,情难自已,忧伤和无奈接踵而来,为自己,更为自己深爱的人,为命运的捉弄,又一次落泪:“清扬,给我一次机会,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真正的机会。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更不要对自己绝情。”
  她缓缓地回头,望着流泪的他,心碎,自责。
  是我辜负了他,欺骗了他,枉费了他一番痴情,我是多么的自私,为了妹妹的幸福,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掩盖一切真相,不惜伤害他真挚的感情,我的确是残忍啊——
  他何其无辜,而我,何其残忍——
  她无限愧疚,轻声道:“对不起,文浩,真的对不起。”
  他走上前来,涕泪横流地抱住她,心痛地说:“你终于肯叫我文浩了,你要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不管一切怎么改变,我永远都是你的文浩。”他深情地说:“不要说对不起,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计较,我对你说的话永远算数,只要你开口,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她被他抱着,在桃树下静默。
  往事如烟,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小院里,
  他忧伤的话语“你为何要回避我?梵音,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皇子吗?”
  他说“我喜欢你!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
  他高声说“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佛唱阁里,
  他欢喜的话语“我已是淳王了,皇后娘娘答应我,我可以自己选妃。”他清晰地说:“我要娶你为妃——淳王妃!”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还可以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你要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坚定地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我可以自己选妃,梵音,我要娶你!”
  他凄惨地喊道:“梵音,我喜欢的是你啊,你却要我娶别人?!”
  他无望而悲伤地说:“我,答应你。”
  她犹豫了一下,想安慰他,又觉得不妥,想推开他,又觉得不忍,手迟疑着,还是抱住了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文浩,我实在欠你太多,对不起……”声音渐渐低下去,眼泪就从眼中滑落,悲伤在文浩的怀里敞开,久违的感动在他的深情中苏醒。
  她原来还是有泪的,只是憋得太久,埋得太深。
  两人在桃林里相拥痛哭,文浩抱着消瘦的清扬,心痛难忍,怆然大呼:“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啊——”
  清扬止住哭泣,轻轻推开文浩,柔声说:“文浩,你该回去了。”
  “我不走。”文浩坚持:“我要留下来陪你。”双眼红肿,声音嘶哑。
  清扬不由又泪下:“走吧。”
  文浩不语。
  清扬幽幽地叹口气,依旧柔声道:“听话,回去。”
  文浩不动。
  清扬沉声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开口,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要你现在就回去,现在就走。”然后静静地盯着文浩,不再做声。
  他犹豫,面有难色,踌躇再三,还是转身,以袖拭泪,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清扬凄然转身,倚坐在桃树下,失神。
  命运真是会开玩笑,每次在桃树下,想等的人不来,却总是邂逅另一个人。
  文浩纵是陷入情网难以自拔,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执着,为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爱情而神伤,情路漫漫,同是沦落人,却始终做不到息心止步。
  文举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双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树下,映入清扬的眼帘,黄灿灿地耀眼。
  她抬头,面前是一张冷冽的脸。
  皇上,早就来了,他亲自来接清妃回宫。
  在桃林之外,看见清扬奔进来,又看见文浩追进来,他便跟了进来。看见了两人情不自禁的相拥,听见了情真意切的表白,他始终坚忍着,手指深深地掐入自己的虎口,以此制怒,不发一言,冷眼旁观,而内心深处的嫉妒之火几乎令他疯狂。
  文浩,你竟敢偷偷潜入归真寺,意图带走清扬,好大的胆子!
  你再爱她,你也不可能得到她,因为她是我的妃子!
  你已先我一步夺走她的心,从此休想再染指她!
  如果还有下次,别怪我无情!
  清扬,你已是我的妃子,怎么可以还对他怀有余情?!
  你怎么可以这样坦然地与他相拥?!
  清扬,你为什么要叫他文浩?你怎么可以叫他文浩?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这样抱我,不可以这样叫我?
  清扬,为什么你不能叫我一声文举?!
  心疼,就无可避免地弥漫开来,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望着清扬失神地倚坐在桃树下,心里溢满了无奈和酸楚。
  你是在为他伤心么,你知不知道,我也在为你伤心啊——
  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重新得回你的心?
  我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小时侯,那时候,你是我的清扬,我一个人的清扬,
  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你是我永远的清扬——
  他收回思绪,缓步踱到清扬跟前。
  她缓缓抬起头来,清澈见底的眼睛,似一潭深水,幽幽地望着自己。他又一次再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冷漠而僵硬,说不出的陌生。
  这是我吗?
  这就是清扬眼中的我吗?
  如此的不和悦,难怪她不接受我。
  他收回目光,直起背,举目远眺,望向繁密桃叶间斑驳的天空,深沉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朕是皇帝,而我,是文举。
  她静静地站起身,恭声道:“您是皇上。”
  皇上?!为什么不是文举?!
  期望又一次落空,他的脸色一变,剑眉一皱,目光咄咄地望向她,问:“你到桃林来干什么?”
  她眼光望向别处,幽幽地说:“等人。”
  “等谁?”他的语气凛冽,寒气逼人。
  你有胆,居然敢承认是在等人。
  清扬眉头微皱,没有回答。
  他看着她,了然于胸,阴沉地笑着,揶揄道:“莫不是在等朕?!”
  她猛然扭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她再一次失望,那脸上只有不屑,那眼里只有嘲讽。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在等你么?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么?!
  清扬黯然地低下头,淡淡地说:“是的,我在等你。”
  “等我?!”他仰天哈哈大笑道:“那朕只能说,知朕者,清妃也——”
  我怎么会相信你是在等我?
  我会相信你拥着文浩,说着情意绵绵的话在等我?!
  她望着他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竟然不相信我是在等你?
  在这世上你终究是谁都不相信,连我也不能例外。
  清扬正声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文举止住笑,脸色瞬间恢复平静,竟象没有前番对话一样。向前走几步,忽又回头,看清扬一眼,清扬没有看他,只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回过头,心绪又起。
  她刚才,说的是“我在等你”,她,没有说“我在等您”。
  她刚才,好象当我是文举?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真的是在等我么?
  一脚踏进寺门,侍卫迎上来,在一旁悄声禀告,山脚发现一可疑马车,捉到了清妃原来的女佣沈妈。文举点点头,斜眼一瞥清扬,她已走过,进入大殿操场。
  他沉吟片刻,吩咐:“朕与娘娘一离开归真寺,即刻撤兵,随朕还朝。沈妈带走,随后发落。”想一下,又吩咐:“不要为难她,回宫再说。”随后颇有深意地望侍卫一眼,重复一遍:“朕一离开即刻全速退兵,不得骚扰僧众。”
  文浩,今日之事,罪可当诛,这次我不为难你。
  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也因为清扬。
  今天的事,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要自重,下次,哥哥我希望再不会有下次。
  大殿操场,空灵方丈和戒身率众僧拜下:“恭送皇上,恭送清妃娘娘。”
  清扬站在皇辇旁,望一眼师父,空灵方丈微微闭眼,点头,她忍不住心酸,泪眼触及师兄满是痛惜的眼光,脚下竟似有千斤之重,迈不开步子。
  师兄啊,你的苦心,我全然知道,可是,我不能——
  她复又看一眼师父,决然转身,登上皇辇。
  车帘放下的那一刻,耳边又传来戒嗔师兄的那一声怆然长呼“梵音!梵音呐——”真真切切,入耳甚至还有回音。清扬猛然扑到车帘前,欲掀起车帘,又停住,一双手,紧紧地揪住车帘,不停地颤抖,坚持着,不落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辇车外,脚步纷踏,马匹嘶鸣,响动异常,她猛一下掀起车帘,目之所及,尽是身背干粮、密密麻麻的兵勇,遍布昭山。
  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原来自我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又不动声色地将归真寺围成了一个铜墙铁壁。
  归真寺的安危,就在我的一念之间。
  文举啊,文举——
  你好啊,你真是好啊,这样对我——
  她想流泪,却止不住笑,直笑得花枝乱颤,只觉心头一阵尖锐的锥痛,口里涌起一股腥味,从嘴里喷出,大脑一片空白,人,已经失去知觉。
  文举惊惧地望着她痴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她往下一栽,慌忙上前抱住她,血,还挂在她的嘴角,脚边,是她刚吐的血,鲜红的一小摊,夺目惊心。他紧紧地抱住她,抑制不住的是无边无际的心痛。
  清扬,你到底是怎么了?
  是我包围归真寺刺激了你么?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好怕一不小心,你就会从我身边消失,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害怕失去你啊——
  我不能让他们从我身边把你带走,无论是谁,都不能!
  他抱着清扬,匆匆走下辇车,直奔清心殿,急切地将门踢开,一脚跨进殿中,庞太后早已端坐在“息心止步”匾额下守株待兔。
  文举没有理会她,照直往里走。
  “举儿,”太后叫住他,好言提醒:“后宫有后宫的规矩。”
  他迟疑片刻,仍旧往里走。
  “皇帝!”太后声音严厉起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他站住,抱紧她,但没有回头。
  “把她交给娘吧。”太后轻声道:“娘会好好照顾她。”
  他回过身,脸色冷冽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太后冷冷道:“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抬头直视文举的眼睛,沉声道:“你相信自己能够照顾好她吗?那为何,在你的照顾下,她一身的伤痕?!”
  文举脸色大变,低头看一眼怀中的清扬,心,抽痛。
  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难道我留她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折磨她,看她痛苦吗?
  他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懊恼地抱紧了清扬,半晌无语。
  “你们两人,一个专横霸道,一个清高骄傲,一个不善于表达,一个不屑于解释,谁也不肯低头,哪个也不愿让步,偏偏又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不断地伤害彼此,”太后长叹一声:“唉,所谓当局者迷,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太后悠然起身,向殿外走去,余光瞥见,文举已抱了清扬紧随其后而来,她嘴角泛起会心一笑。儿子,不管怎么变,不管心肠怎么硬,还是深爱着清扬的,如果说归真寺是清扬的命门,那清扬,就是儿子的命门,并且是儿子唯一的命门。
  那么,她就可以,让清扬来改变他。
  所以,她要好好地照顾清扬,好好地教育清扬,教会清扬为后之道、为政之道。

  第三十章 为唤真心铁骨竟转性 得晓原委心底生叹息

  庄和宫里,清扬慢慢地睁开眼睛,缓缓地掀起纱帐,一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边从被窝里抽出双腿,想下床,正低了头找鞋,一双温暖的手便握了她的脚,轻柔地替她穿上了鞋,她说:“谢谢。”抬眼一看,怔住。
  映入眼帘的,是文举俊朗的脸庞。
  “皇……”她有些惊讶,有些慌乱,正要起身,他却一手轻点她的唇,一手将她轻按在床边坐下。
  “御医说,你要好好休息。”他轻轻地说,声音柔和,愈显磁性。
  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忐忑不安,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要干什么?眼睛狐疑地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眼光,黑色瞳仁里射出亮晶晶的光,那么熟悉,又让她颤栗。
  她慌忙掩饰,垂下眼帘别过头去,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轻轻地拥住她,揽入怀中,闭上眼,用脸摩挲着她如缎的黑发,幽幽地问:“清扬,你恨我吗?”
  她在他怀中默然阖眼,不做声。
  我恨你吗?我是应该恨你的,你杖责师兄,强逼我入宫,鞭笞于我,羞辱于我,我应该恨你的。
  可是,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够狠下心来恨你?
  你是文举啊,你是我的文举啊,我做不到,做不到……
  两行清泪从她闭着的眼中悄然滑下来,顺着他的衣襟滑入他的脖子里。
  “你不要哭,清扬,”他温柔地安抚她:“我保证以后不再那样对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勉强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了,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背,像哄一个任性的孩子,低声下气,百般迁就。
  她的悲伤似潮水般涌来,环住他的脖子,凄切地号啕大哭。
  他抱着她,除了心痛,还是心痛,除了自责,还是自责。
  眼圈兀自红了,耳畔,又回响起母亲的话“你们两人,一个专横霸道,一个清高骄傲,一个不善于表达,一个不屑于解释,谁也不肯低头,哪个也不愿让步,偏偏又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不断地伤害彼此。”
  刚才他一直坐在床边,想着母亲的这番话,她怎么好象对一切了然于胸似的,她的话分明是在暗示我什么,难道清扬是爱我的?清扬不屑于解释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那又是什么时候出现过恰当的时机?
  我要相信清扬是爱我的吗?
  我要相信母亲的话吗?
  母亲,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抱紧了哭泣的清扬。
  清扬,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文浩一个人会那么爱你。
  叫我一声文举吧,我还是你当年的文举啊——
  “恩”门外有人一声轻咳,惊散了两人。清扬低头,文举拿出丝帕,帮她拭泪。
  一会儿,林皇后迤俪着从门后笑着走进来:“皇上,清妃妹妹,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文举眉头微皱,她来干什么?
  清扬起身行礼,林皇后赶紧几步,搀起她,柔声道:“哎呀妹妹,你身子弱,免礼了。快躺着吧。”
  文举望着她,平淡地问:“你不在自己宫里呆着,到这里来干什么?”
  林皇后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我听说妹妹因为师兄过世伤心,所以过来看看她。”复又安慰清扬:“妹妹,节哀顺便啊。再过几日就是哀家的生日了,怕妹妹参加庆典徒增伤感,所以特意来告诉妹妹,安心休息,就不用去招呼了。”
  回头笑盈盈地对文举说:“皇上,您去露个脸就行了,多留点时间陪清妃吧,”扭头看看清扬,叹道:“唉,可怜啊。”款款一拘礼,摇曳着走了。
  文举盯着林皇后的背影,心想,她倒是通情达理,如果心口如一,也不失为母仪天下的风度,就是不知是不是做戏,如果真是做戏,那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收回心念,凝神再望向清扬,却见她愣愣地望向林皇后的背影,眼里依稀仍有泪光。
  他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忽然问:“你觉得皇后这人如何?”
  “啊”清扬被他一问,忽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转眼看着文举,剑眉又将皱起,心觉不妙,连忙说:“皇后好啊,是个好人,知书识礼,好。”
  文举闻言,静静地看着清扬,突然裂嘴一笑,剑眉弯成柔和的线条,眼里有什么东西,亮晶晶地一闪而过,嘴角跳动着几许邪气,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清扬忽然就怔住了,望着他的笑容,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甜甜酸酸。
  他笑了,他又望着我这样笑,这种笑容只有他才有。
  我有多久没有见他笑过了,她在脑海里搜寻如此熟悉的笑容,在桃花雨中,他这样望着她笑过,在藏经阁里,他这样望着她笑过,还是往昔的容颜,如此一样的笑容,她盯着他的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透过他深黑色的瞳仁,仿佛又看见漫天纷飞的花雨,桃林下,依稀过去的时光,还是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她失神地抬起手,战抖地伸向文举的脸庞,嘴唇嗫嚅着,呼之欲出就要叫出他的名字……
  真的是你吗?是文举吗?
  是我的文举吗?
  你真的回来了——
  正当清扬情不自禁的时候,“铛——”一声钟声在耳边敲响,她猛一下清醒过来,脸色大变,归真寺的钟声,为何此刻在耳边敲响,是师父在提醒我吗?要息心止步。
  她凛然索眉,骤然收手,猛然起身,冲出门外,抖落剑鞘,一顿狂舞。
  文举紧跟着她,默然地立在门边,望着上下翻飞的剑影,无言。
  她刚才,分明是想叫我文举,话到嘴边,居然那样毫无征兆就全变了,到底是为什么?
  是她还放不下文浩?还是她始终不肯原谅我?
  他静静地转身,走出庄和宫。
  清扬,我给你时间,我可以等,不论多久,我都可以等。
  林皇后心事重重地坐在轿子里,用力地绞着丝帕,眼里射出凛冽的恨意。
  她本来是想去奚落清扬,给她的伤口上撒把盐,可是,未曾想,却撞见了那样一幅情意绵绵的场面。以她的美貌,以她的才学,以她的才智,如果没有清扬,她完全有把握俘获皇上的心。可是,为什么,要出现一个清扬?
  她愤怒、忿恨、嫉妒得几乎要发狂。
  老天,既生瑜,何生亮?!
  她愤然,手中用力,“嗤!”的一声,丝帕竟被生生撕开。
  不,我决不允许别的女人夺走皇上的心,皇上是我的!
  我是皇后!
  “娘娘,该用膳了,”四喜轻声禀告:“太后请您过去。”
  清扬放下书,走向庄和宫正殿,叮嘱四喜:“每次都要太后请,下次你要早点叫我,应该是我等太后才对。”四喜点头。
  一脚跨进正殿,一桌丰盛的菜肴,旁边端坐的,除了太后,还有另一个人。
  是皇上——
  她愣在那里,只听见太后喜滋滋地叫:“清扬,快来,菜都凉了。”见她迟疑,起身牵了她,按在文举身旁坐下,先自夹了一块鸡肉过去,柔声道:“皇上特意叮嘱御膳房做的,江西进贡的乌鸡,你要好好补补身子。”
  她端起碗,低头吃将起来。
  太后又夹起一块鸡肉递到文举碗里:“国事操劳,你也多吃些。”
  文举端起碗,眼睛却看着清扬,一动不动。眼看清扬鸡肉快要吃完,又夹起一块海参放进她碗里。
  清扬一声不吭地吃掉,依旧不肯抬头。
  文举抓起一只膏蟹,敲掉壳,将蟹黄拨入清扬碗中,清扬忽然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太后一眼,轻轻放下碗,不动了。
  文举犹豫片刻,再抓起一只膏蟹,端起蟹黄,无声地拨入太后碗中。
  庞太后一忽眼圈红了,嘴角裂了裂,哽咽着说:“够了,够了,自己也吃。”端起碗,将蟹黄尽数吃掉,手竟有些战抖。
  清扬看着太后吃完,莞尔一笑,自己才吃。
  文举温和地望着清扬,看见她看着太后笑,他的脸色也松弛下来,嘴角浅笑毕现。太后见儿子这样的表情,大为欣慰。
  这顿饭,虽然三个人都不多话,却都吃得甚是开心。清扬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却被文举一把拖住:“我送件礼物给你,如果合你的心意,要记得跟我说声谢谢。”言毕拍拍手掌,应声从门后走出一个人。
  精瘦的身材,发白的头发,盘着一个数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发髻,站在门边,望着清扬,微笑,却带着泪水。
  “沈妈——”清扬惊喜,一把抱住她,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啊,我好希望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你啊——”
  “孩子,”沈妈抽泣着说:“沈妈每天都逼着自己不要想你,想起你,我就忍不住要哭。”
  “不要哭了,”清扬破泣为笑,为沈妈擦干泪,高兴地说:“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拉着沈妈就要回屋,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止步,回头望文举一眼,轻声说:“谢谢!”
  文举微笑着点点头。
  她对我说谢谢,竟然没有说“谢皇上”,她是因为太高兴忘记了身份,还是,在这一刻,她的的确确把我当成了从前的文举。
  在她面前,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做回真正的文举。
  “她的心其实很柔软。”太后望着清扬的背影,幽幽地说:“也很沉重。”凝神看着儿子,用一种母亲独有的深情深沉地说:“举儿,你也是一样。”
  夜深了,清扬还在看书,太后轻轻推门进去:“怎么不早点休息?”
  清扬回答:“睡不着。”
  “想什么呢?会睡不着?”太后笑问。
  清扬黯然道:“想起师兄,我心里好难过。”
  “哦,”太后点点头,说:“世上有太多苦楚,逝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你不要想太多。你师兄是高僧,以他的造化,兴许已经投胎转世,是逝世也是新生,你是修佛之人,应该明白因果循环的。”
  “是啊,”清扬认同:“师兄是好人,希望来生投生一好人家。”
  “清扬,”太后忽然执起她的手,轻声说:“我要谢谢你。”
  清扬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莞尔一笑:“他孝敬您是应该的。”
  “不,”太后的眼光移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虚无地说:“他憎恶我。”侧脸回望清扬一眼,忧伤地说:“你知道吗?举儿,他十年没有跟我同桌吃过饭了,九年没有为我夹过菜了。”她无奈地笑笑,陷入回忆:“举儿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小时侯很孝顺的,有一次,主动为我梳头,说是想起了一个新发型,还叫先皇来看,结果把我的脑袋搞得跟堆乱草似的。”回想当时的情形,太后忍俊不禁。
  清扬望着太后神采飞扬的脸,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就是当日在桃林初次相见时,文举的脸,明亮灿烂。她恍惚间又看到儿时的文举无邪的笑脸,听到他爽朗的笑声,还有他摘下的那枝桃花,又在眼前晃动。她幽幽地叹一声:“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太后的眼神渐渐地暗淡下去,怅然若失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该有多好啊,”太后的眼里泪光浮现:“可惜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永远也回不了头。”她将往事叙述了一番,说到陷害庞皇后,泣不成声,说到妹妹的死,痛不欲生。
  清扬静静地听着,百感交集。后宫中的争斗,没有亲情可讲,皇权真的就那么吸引人吗?而庞皇后,偏偏又是那么另类,一个与世无争的弱女子,为了保全家族和孩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而文举,小小年纪,亲眼见证如此血腥的场面,受到如此残酷的刺激,怎么承受得了?怎不会性情大变?他到底还可以相信谁呀?
  她的心顷刻之间揪成一团,文举啊,当我在桃林中苦等你不到,正埋怨你的时候,正是你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我却毫不知情,无法安慰你,无法陪伴你。
  “十年了,”太后止住哭泣,无限伤感地说:“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至高无上的皇权、无可比拟的荣耀,可是,我快乐吗?在我失去妹妹的那一刻,我也失去了举儿,失去了做姐姐、做母亲的资格。”她惨然一笑:“真是报应!我每一天都诅咒自己,有时候,连自己都痛恨自己。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活下去,为了举儿,我要活下去。”
  太后沉痛的面容,又现刚毅:“我要为了举儿活下去,因为,他的根基还不够稳固,他还不够强大,不够坚挺。”她执起清扬的手,轻声道:“所以,你要帮我,也只有你,可以帮我!”
  “我?”清扬疑惑:“我能帮您什么啊?”
  “好好待他,感化他,影响他。”太后的手抚过清扬的黑发。
  清扬低头,期期艾艾地说:“母后,我怕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太后笃定地说:“你一定做得到,也一定要做到。”
  她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太后,太后清淡地说:“你爱他,不是吗?”
  她的脸,一乍就红了。耳畔又传来太后悠然的一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让我告诉你,他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你,在他心中,至高无上。”
  太后的手指轻轻地从清扬的额上划过,顺着脸颊滑下,抬起她的下巴,深沉地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清扬摇摇头。
  “我要让你知道,凡事都有美好的一面,也有残酷的一面,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也会面临如此两难的选择,何去何从,要当断立决。后宫的岁月,尔虞我诈,防不胜防,谁都不可以相信,谁都不可以依靠,你必须靠自己,想清楚,站直了,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并且永远都不要回头。”太后悠然地向门外走去,轻轻抛下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娘娘,您怎么不换装啊,今天可是皇后娘娘的生日。”四喜一头扎进清扬的房中,连声催促:“时候不早了,还要赶去碧熙园呢。”
  清扬轻轻一笑:“就这样去。”
  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到镜前,端详自己的模样,今天,我又可以见到娘,见到静儿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有些自嘲,我这是看什么看呢?她们又不知道我是谁。一反身,迎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她往后一弹,却被牢牢抱住,抬头一看,不是文举是谁?!
  她顷刻间羞红了脸,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正尴尬间,太后进来了:“别磨蹭了,都走吧。”她低了头,正要紧跟着太后出门,却被文举一手拖住,拉到自己身边,她刚想开口叫母后等等我,太后已经上了马车,匆匆回头对她诡异一笑,竟好象是故意要甩掉她,一溜烟逃也似的走了。
  她无奈地跺跺脚,只好乖乖地上了皇帝的马车,坐在文举的身旁。
  车帘放下,文举往她身边靠靠,紧贴着她,她侧头看文举一眼,那家伙面无表情。她往边上让让,不多时,他又靠了过来,她再抬头看他,这家伙依然目不斜视,她只好又往边上让让。
  他心中好笑,却又不动声色,还是往她身上靠。可清扬这边,已经退到无路可退,被他挤在马车一角,忽然有些气恼,不由冲口而出:“你搞什么啊?到底想怎么样啊?”
  她终于恼了,接下来,又要跺脚了,他强自忍笑,又往里挤一点。
  果然,清扬一跺脚,就要站起来,趁着她起身,文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轻一转,就抱在了自己腿上,忍不住嬉笑,调侃道:“生气了?那样坐不舒服,这样坐舒服不?!”
  清扬急了,口里嚷嚷着:“下流!”扬手就要打他,他也不语,迎着她的手,抬起脸来,闭上眼,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
  她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忽然心软,手停在了半空,只怔怔地望着,红了脸,失了神。
  他闭着眼睛,等了许久,面上凉凉的,并没有东西落下来,周遭也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他缓缓地张开眼,正看见清扬举着手、红着脸,望着他发呆。
  她舍不得打我,竟然舍不得打我。
  我给了她一身的伤痕,而她,竟然舍不得打我。
  文举陡然间心酸,猛然将清扬揽进怀中,颤声长呼:“清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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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近在咫尺相见不能认 迫不及待皇后下毒手

  热闹非凡的碧熙园茶厅,众人正围着林皇后叽叽喳喳,忽听公公高喊“皇上驾到——”
  林皇后脸上即刻笑成一朵花,率众人匆匆走出茶厅接驾。
  皇帝的马车停在碧熙园外,皇上一脚踏下马车,正要往前走,却又回头,见清扬提了裙子,正要跨下来,他转身伸手,双手掐了清扬的腰,轻轻地将她抱下来,放在地上。
  清扬正要报以微笑,却见他一脸严肃,她黯然侧过脸去,却冷不丁被他握住了手,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踏上昆仑湖上的曲折小桥,清扬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步履匆匆间还不忘腾出手来,理理自己的衣襟,心里如小鹿乱撞,我就要见到娘和妹妹了。
  文举斜眼瞥见她的举动,忽然止步,折回身来,清扬一不留神,又差点撞在文举身上,仓皇止步。他扳正她的肩,从头顶一直扫视到脚,忽然低头俯身,将清扬的裙摆理好,复又左瞧瞧,右看看,方才一言不发,牵起清扬的手向前走去。
  林皇后及身后的一大帮子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眼瞪瞪地望着他们。
  笑容顷刻间僵硬在脸上,林皇后的眼中满含恨意,风清扬,你什么意思,今天是我生辰,你可以不来,为何要这样在我面前示威?!生怕别人不知道皇上宠爱你,不但要和皇上同车前来,还要皇上为你亲理群摆!
  你当我是什么?!在我生日时,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于我!
  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发誓,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林皇后低下头,沉吟片刻,强压心头怒火,柔声道:“臣妾恭迎皇上!”
  “平身。”文举淡然道。
  林皇后抬头嫣然一笑,并未起身,盈盈笑意的脸上,眼光直刺皇上身后的清扬,犀利而狠毒。
  清扬一愣,感觉到她眼中的恨意,手瑟缩着想从文举的手中抽回。文举感觉到她的退缩,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将清扬的手握得更紧,回头看她一眼,那眼光,坚定地告诉她,不要怕。
  清扬轻轻地拉拉他的衣袖,看一眼皇后,示意他,皇后还没有起身。
  文举终于松开清扬的手,上前两步,搀起皇后:“都平身吧。”
  林皇后悠悠地起身,浅笑道:“皇上,我们去前庭吧,官员们都到了。”侧身一插,横在清扬身前,紧傍着皇上,一路款款地向前走去,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清扬一眼。
  清扬默然止步,心中感伤,妹妹,香儿,姐姐的确是不应该煞你的风景,我真的是不想的,在众人面前让你难堪,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她形单影只地跟在众人后面,进了前庭。
  太后已在座上,见林皇后来,笑着招呼:“寿星来了。”林皇后袅袅婷婷地走上前去,喜气洋洋地伴着太后坐下。
  “宣——太子太傅林展横夫妇觐见——”公公一声长呼。林大人和林夫人应声而出,行礼,林皇后脸上笑容怒放,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
  清扬侧立一旁,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林夫人,眼珠子兀自随着她的身影转来转去。
  太后的眼光飞速扫过,将一切尽收眼底。
  “宣——淳王及王妃觐见——”
  清扬恋恋不舍地从林夫人身上收回目光,直直地盯向门口。
  静儿,我好想马上见到你——
  文举却将眼光转向清扬,目光精矍地注视着她此刻的表情。
  你为何如此急切,如此紧张,如此在意自己的容颜装扮,连步履匆匆间,都不忘整理衣裙,都是为了这一刻,都是为了文浩吗?
  听到淳王这两个字,你满腹深情溢于言表,竟然对我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全在文浩,这一天,你盼了好久是不是?
  你始终,始终都无法将他忘怀啊——
  太后的眼光再一次飞速扫过,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淳王文浩的身影从门后转来,身后,紧跟着淳王妃林幽静。
  清扬怔怔地看着他们夫妇二人行礼,关切的眼神穿过文浩,直望向幽静,手也紧张地抬起来,握住胸襟。
  她过得好吗?她幸福吗?
  好不容易幽静抬起头来,清扬才看得真切,她好象胖了些,确是一脸幸福的神色啊,当下心中大感宽慰,妹妹,看到你过得很好,姐姐真的为你感到高兴,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清扬直勾勾地望着幽静,心中溢满幸福,脸上泛起柔美的笑容。
  文举定定地看着清扬,看着她按着胸口,对着文浩笑容毕现,内心深处一阵酸涩。
  清扬,你为何要望着他那样笑,你从来都不曾望着我这样笑。
  这样温柔、娇媚的笑容,是否只有对文浩一人,你才会展现?
  我在你心里,始终都不及文浩,是么?
  太后的眼光掠过文举拧皱的眉头,瞥向清扬,发现她正望着文浩微笑,有些诧异,凝神再一细看,不,清扬盯着的,并不是文浩,而是淳王妃。她有些吃惊,想不通。探手端起茶,抿一口,再抬眼去看,文浩已坐到北席,而淳王妃,被皇后执手拉到了前席,和她们的母亲林夫人坐在一块。再去看清扬,仍是失了魂般,眼光跟着林家母女三人移动,看见她们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眼里竟现水样的雾气。
  娘,娘啊,妹妹,妹妹啊——
  为什么我们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我多想可以再靠你们近一点,融入到你们中间,像你们一样亲密无间。
  她静静地望着她们,眼里的柔情一览无余。
  文举默然地看着清扬,想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清扬,没能嫁给文浩是你一生的遗憾,是不是?所以你如此用心地端详文浩的妻子,你心里,一定在猜想,她到底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怎么,就能嫁给你深爱的文浩??
  你嫉妒了吗?因为文浩而嫉妒。
  你曾经见我与那么多的女人亲热,也会嫉妒吗?当时我多么渴望你生气、发脾气,我一直盼望着你会嫉妒,可是你,始终沉静而默然,不为所动,你为何不骂我下流?为何不愤然离去?为何不告诉我你在乎?为何不为我嫉妒?
  你为何不为我嫉妒——
  太后从清扬脸上收回目光,投向儿子,又见文举脸色阴沉,心里暗暗叫声不妙,儿子肯定又误会了。正寻思着,要用什么办法解释一下其中的误会,却见白色身影一闪,清扬已经悄然离席。
  远离喧闹的人群,清扬一个人信步走到昆仑湖边,随意在一柳树下坐下,看碧水蓝天,处处都是娘亲和妹妹的笑脸,而她,只能在她们的喜庆之外,忍不住心头感伤。
  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人世间,我的出生,是娘的屈辱,是一个错误。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泪水无声地滑落。
  一方丝帕悄然地伸过来。
  清扬缓缓抬头,那深情的眼眸,只有文浩啊——
  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文浩静静地蹲在她身旁,默默地看着她流泪,小心地帮她拭泪。
  “清扬,”文浩开腔,鼻音浓重:“你别老是哭,对身体不好。”
  她泪眼望他,水意盎然:“文浩,佛说,人到世间来,都是为了还前世所欠的罪孽,人死,都是得到了最后的解脱,你也这样认为吗?”
  文浩盯着她忧伤的脸,想着她的话,忽然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说:“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她静静地抽回手,看着平静的湖面,想到幽香那怨恨的目光,黯然道:“兴许我死了,有很多人会很开心。”
  “不!”文浩断然打断她的话头:“不要胡说!”动情地说:“要是你死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会了无生趣。”他决然道:“如果你要死,我也去死!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清扬一愣,我怎么了?我怎么可以跟他说这些?旋即侧过脸去,淡淡道:“你走吧。”
  “不要叫我走!”文浩哀求。
  “走!”清扬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语气决绝,甚至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文浩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迈出两步,正要回头,身后传来清扬冷凛的声音:“不许回头!一直朝前走!”
  你怎么就知道我想要回头?!你为什么一定不准我回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话?!泪水瞬间涌出文浩的眼眶,他抬手一抹脸,狂奔而去。
  清扬,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救你离开苦海!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几步开外的另一棵柳树下,文举冷峻的脸。
  再几步过去,是太后默然的身影。
  昆仑湖上的画舫渐渐靠岸,皇上登上画舫,林皇后紧随其后,文举忽然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直到看见清扬,才默然上座。林皇后将皇上眼中的关切看得真切,当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将清扬即刻碎尸万段方才解恨。太后见状,不动声色地将皇后往自己身边一拖,亲热地挽起她:“来,母后今天要沾沾寿星的福气。”林皇后这才莞尔一笑,脸色恢复如常。
  画舫一路行进,停在湖中央,大家欢声笑语,清扬默默地踱到船尾,独自一人倚在船栏上出神。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么吵闹的场合?”旁边传来一娇莺女声。
  清扬一看,居然是幽静。
  见她不说话,幽静又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清扬点点头,笑着回答:“怎么会呢?淳王妃。”
  幽静莞尔:“别叫我淳王妃,你叫我幽静吧。谢谢你送给我的嫁衣,我丈夫很喜欢。”
  清扬静静地望着她,似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呢?”幽静好奇地问。
  清扬呵呵一笑,突然问:“你过得好吗?”
  幽静一怔,轻声回答:“他对我很好。”话说完,还含情脉脉地往船舱里瞥丈夫一眼,脸上一片红云飞过。
  清扬将一切看在眼里,对幽静又怜又爱,不由得伸出手,将幽静轻轻地揽到自己身边,两人偎依着,吹着湖风,倒也是一幅和谐的画面。
  “王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请。”一宫女来请幽静。
  幽静随宫女回舱中,临了还不忘回头对清扬一笑。
  清扬站在原地,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暂,能这样与妹妹近距离的接触,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跟谁在一起?”林皇后问姐姐,口气有些不悦。
  幽静轻声答:“是我们原来在归真寺里碰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她叫梵音。”
  “你现在应该叫她清妃娘娘。”林皇后尖酸地说:“人家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比你妹妹我风光。”
  幽静吃惊道:“原来她就是清妃啊,都说她出生佛门,为人和善,心性纯真,今日得见,倒真是所言非虚。”
  “哼,”林皇后乜幽静一眼,讥讽道:“你吃了她下的迷药了不是?!还是脑子进水了,何时也变得这么糊涂,敌我不分!”幽静无端被妹妹抢白,面红耳赤,讪讪地低下了头。
  一公公走近皇后身边,对皇后耳语“娘娘,呆会儿有好戏看,”皇后会意,眼角眉梢布满诡异的笑容,喜滋滋地拿了糕点说“赏!”
  清扬正慢慢地绕着船栏,入神地望着湖景,忽然脚底一趔趄,腰间被一重物一捅,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掉入了湖中。
  船上热闹,歌舞升平,谁也没有发觉有人落水。
  清扬本会游泳,被暗推入水,大感意外,在深秋冰冷的水中扑腾着,裙带纠结,挣脱不开,头发散乱,又遮住了眼,连呛好几口水,正慌乱间,一根竹篙伸过来,她慌忙抓住,竹篙却不是把她往船边拖,而是往远处推,她想顺着竹篙往前移,而拿竹篙的人分明是猜到了她的意图,奋力抽离,并劈头盖脸地向她一阵狂打。清扬只觉头上一阵剧痛,湖水猛灌入口鼻之中,两手乱抓,衣裙绞在一起,越缠越紧,体力渐渐衰竭,意识渐渐迷糊,人,也变得轻飘飘的,往下沉去。
  那船上的公公这才不慌不忙地收回竹篙,对船舱内大叫:“有人落水了!”
  太后连忙喊:“都别慌,快救人!”
  文浩环顾四周,不见清扬的身影,心呼一声不好,一步跃到船尾。
  公公又将竹篙伸入水中,假意疾呼:“快抓住篙子!快抓住篙子!”
  而水面已渐渐趋于平静,清扬向下沉去。
  文浩眼尖,看见水面下一团白色的影子。
  “清扬——”他顾不得许多,急切之下,飞身一跃跳入湖中。
  文举在舱中听见文浩的呼喊,脸色大变,箭步冲到船尾,湖面还在剧烈起伏,少顷,文浩的头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中。文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清扬沉下去了,文浩显然是没有找到她,他直指着湖面,厉声道:“都给我下去找!找不到清妃你们都去死!”众人扑通、扑通纷纷跳下水。
  公公回到船舱中,对皇后点点头,林皇后悠然一笑。
  文浩第二次将头露出水面,再一次下去。
  文举的腿竟有些发软,太后急忙走近船边,顺势一把揪住文举,文举用颤抖的手抓住了母亲。太后低声说:“你要稳住。”文举侧头一看母亲,面对她坚定的目光,恢复了常态。
  文浩第三次将头露出水面,终于将清扬托出了水面。
  看着那雪白的身影从水中浮起,文举竟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湿答答的文浩将水淋淋的清扬刚抱上画舫,文举一个箭步冲上来,从文浩的怀中夺过清扬,紧紧地抱住,柔声呼唤:“清扬,清扬……”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清扬已经,没有了气息。
  文举大骇,脸色煞白,头脑中“轰”的一声,
  清扬,死了?我的清扬死了?!
  旁边一公公急声道:“皇上,快把娘娘放下,应该还有救的。”
  他骤然收手,无措地将清扬放在甲板上,正茫然间,耳边传来母亲镇定的声音:“她不会有事的。”
  那公公托起清扬,扛在肩上,死命地跳,跳得都快要背过气去了,水终于从清扬倒垂的口中、鼻中流出。公公这才将清扬放下,一探鼻息,回禀皇上:“娘娘应该没事了,休息片刻就会醒。”
  文举托起清扬,见她虽然双目紧闭,但已有呼吸,放下了心,转头命令道:“靠岸!”言毕挪动清扬,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却猛然发现清扬的头顶有一片殷红,他拨开头发一看,竟是一道长长的伤口,很新鲜,再一看,伤口上还扎着一根竹刺。他眉头一皱,心中生疑,正要发作,却感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按,他抬头,正迎上母亲严肃的目光,太后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他无声地点点头,隐忍不发。
  文举立身起来,问刚才背着清扬跳的公公:“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任职?”
  公公答:“奴才姓钱,是碧熙园的茶厅主事。”
  文举宣布:“即日起,擢升钱公公为后宫副总管。”
  众人面面相觑,林皇后面色阴沉,冷冽地扫身侧的公公一眼,嘴唇蠕动,竟是骂他饭桶,公公刹时脸色煞白。
  庄和宫里,文举坐在清扬的床边,手里拿着从她头上取下的那根竹刺,兀自发愣。就连太后走进来,也浑然不觉。
  庞太后取过他手中的那根细竹刺,轻声道:“这件事情娘会查清楚。”
  “不用查了,”文举凛然道:“朕已经猜到是谁。”
  “那你打算怎么办?”太后问。
  “不办。”文举思索着说:“毕竟还没有证据。”
  太后点点头:“先不声张,她等不及了,会自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文举阴鸷的眼神扫过来:“你是说,她还会再下毒手?”
  太后又点点头:“她没有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我决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清扬!”文举的语气里杀机骤现。
  太后幽然长叹一声,说:“举儿,后宫危机重重,你是防不胜防啊。你要知道,圣恩专宠从来都招人嫉恨,没有她下手,还会有别人。倘若你硬是不肯将爱分给别人一点点,清扬便死得更快。要想长保她的平安,除了加强防护,还要做好后妃之间的平衡啊。”
  文举定定地望着母亲,太后的话点醒了他,他也更加明白,自己以后要如何做,才能更好地保护清扬。他的眼光又投向清扬苍白的脸庞,一阵心悸。
  太后轻声道:“娘先去了。”言毕就要转身。
  “你去哪里?”文举脱口而出,只知失言,又掩饰道:“清扬还没醒呢,你不留下照顾她吗?”
  太后转身,苦笑:“你忘了,今天是皇后的生日,皇上已经陪着清妃离开,如果太后也为了照顾清妃留下,那皇后的颜面何存?岂不是向天下宣布,清妃有别样荣宠,而皇后不受重视,天下儒生,兴许动辄又会为你扣上一顶贪恋美色、不顾礼法的帽子。娘再不喜欢皇后,也无论如何要替你去一趟,既是为了安抚皇后,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门口,忽又转身,殷切道:“举儿,听娘的话,今夜你一定要去集粹宫过夜。”见文举眉头一皱,很不情愿,便沉声凿凿:“好好想想娘刚才跟你说的话。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
  文举似乎有所触动,再去看门口,裙摆一闪,母亲已经离开,他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对母亲的成见依然存在,但恨意竟已不那么明显,毕竟,在这次事件中,母亲自始自终都跟他站在一起,对母亲,他好象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尤其是母亲刚才的一番话,句句都是真理。这个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女人,又一次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第三十二章 深受刺激清扬陷惊恐 听进忠言文举做假戏

  “恩”床上的清扬动了一下,似乎很痛苦。
  文举抓住她的手,但她并没有醒来,仿佛陷在一个噩梦里。
  这是哪里?绿色的世界,还有水草漂浮,鱼儿穿行。
  我怎么还在水里飘着,我的手为什么不能动弹?是什么像磁石一般,吸着我望前走,我为什么无法抗拒?我怎么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前面是什么?
  一个好大好深的黑洞,不!我不要进去!不要拖我进去!
  是谁在尖利地狂笑,好恐怖,是谁的声音?
  怎么好象是香儿?香儿,你为何这样恨我?为何一定要致我于死地?
  我不要进那个黑洞,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文举!文举——
  “文举!文举——”清扬双手乱抓,尖叫着,从恶梦中惊醒,惊恐地大叫:“救我!救我!”
  文举连忙抱紧她,连声道:“我在这里,不要怕,我在这里,不怕……”
  惊魂未定的她睁着惊惧的双眼,仍然无法克服梦中的恐惧,终于看清面前的人是文举,骇人地尖叫一声,抖抖索索一把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放声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凄厉地哀求他:“送我回家!文举,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他默然地抱紧浑身战抖的她,听着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埋首在自己胸前嘟嚷:
  “师父,我要师兄,我以后再不调皮了,您让我回去……”
  “沈妈,沈妈,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复下来,他轻轻地拿开她的手,想扶她躺进被子里,她顺从地将手拿开,却仍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望着他。
  他刚一起身,她突然一把揪住他的皇袍,小声企求:“不要走——”
  他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不会走的,清扬。
  轻轻将她的手拨开,正要放进被子里,她却以为他马上就要离开,揪得更紧,眼泪奔涌而出,绝望而凄凉地说:“不要走啊——”
  文举的心里针扎一般,眉头不由一皱,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想让清扬看见。
  清扬却误会他就要转身,恸然大哭:“文举,我害怕,你不要走,我好怕啊——”她绝望极了,害怕极了,无助而脆弱,坐在床上,左一衣袖抹把脸,右一衣袖抹把脸,仰天大哭,仪态全无。
  文举呆呆地看着,忽然走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呢喃:“我不走,清扬不怕,文举不走。”
  夜幕降临,文举坐在床边,深情着地望着熟睡中的清扬,轻轻地掰开她揪着皇袍的手,掖入被窝,在她脸侧轻吻一下,缓缓起身走出殿外。公公迎上前来,皇上沉声道:“集粹宫。”
  跨出庄和宫的大门,文举忽然回头,斜望向“庄和宫”大匾,皇宫危机重重,有太多事他还不能完全把握,但现在,至少他可以相信,在庄和宫中,清扬是安全的。
  太后在集粹宫,一边陪皇后看各位官员送来的礼品,一边暗自揣想,儿子会不会听进她的话?文举到底会不会来?皇后兴致盎然,一一清点给太后看,太后频频点头,眼光被一件精致的玉器吸引,问:“这个好看,是何人所送?”皇后答:“是苏宁织造陈光安送的。”
  “陈光安?”太后皱皱眉头:“是不是先皇时候受科考舞弊案牵连降职的那个陈光安?”
  林皇后答:“正是。”
  “关系拉到你这里来了,”太后悠然一笑:“不过这个人,口碑可不怎么好啊,一贯喜欢牵强附会、鱼肉百姓,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先皇因其品性太差,曾亲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眼光从玉器上收回来,瞥一眼皇后,自言自语道:“为人处世,要谨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陈光安,皇后还是疏远些好。”淡淡地望向皇后。
  皇后,你是聪明人,这句话,明说陈光安,实际也是警醒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林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转瞬之间又浅笑:“臣妾谨记母后的教导。”
  你想一语双关,我岂会不知?别以为你是太后,就可以随随便便教训我!我做了什么,义还是不义,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少跟我敲边鼓,我林皇后,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我亲热谁,疏远谁,根本与你无关,你少来插手我的事!我忍你已经够久了!
  太后不语,又看向另外的礼品,林皇后的兴致显然已经没有开始那么高了,只在一旁跟着,也不做声。
  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忽然公公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太后的心就落了地。
  林皇后喜不自禁,连忙迎出。太后紧随其后。皇上已经进来了,脸色平静,见到皇后,点点头,说:“今天是你生日,就不要多礼了,朕也有份礼物送给你。”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串珍珠项链。
  林皇后低头,双手抬过头顶,正要去接,却听皇上说:“你过来,朕给你戴上。”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不是听错了?愕然地抬起头,激动得忘了动弹,皇上,从未对我如此亲热,今天,是老天忽然开眼了么?
  太后眼见文举进来,看到他对皇后的态度,心中明白,白天对他说的话已经奏效,她望着儿子会心一笑,轻声道:“我走了,不妨碍你们年轻人了。”款款离去。
  内室只剩下皇上和皇后两人。
  皇上开口了:“该走的都走了,你还愣在哪里干什么?”
  皇后醒过神来,连忙靠近皇上,皇上将项链给她戴上,她抚摸着项链,连声说:“真漂亮,真漂亮,谢皇上。”
  皇上定定地看皇后一眼,大咧咧地坐在桌旁,说:“朕饿了。”
  皇后急忙唤来宫女,端上冰糖莲子羹。
  皇上也不多话,端了就吃。
  皇后笑盈盈地望着皇上,柔声道:“很烫的,慢点喝。”
  皇上忽然又抬头看她一眼,目光犀利,皇后不由得忐忑起来,正七上八下地揣想原因,却听皇上问:“宫里为庆祝你的生日特意请了戏班来,你觉得戏如何啊?”
  皇后抿嘴一笑,原来皇上是想问我戏的内容,她便绘声绘色地将几出戏描述了一番。间或着抬眼一看皇上,只顾盯着她发呆,似有所思,她内心欢喜,滔滔不绝地说开来。
  其实文举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挑起个话头,这里看着她自话自说,心里却挂记着清扬,清扬还会不会再做噩梦,醒来没有,没见到他还会不会哭,临走时忘了嘱咐宫女要给她准备点宵夜,她也整整一下午没有吃东西了,还出了那么多的血。想到清扬头上的伤口,他有些焦躁,宫女能不能照顾好,始终不能让人放心。想到这里,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结了起来。
  皇后看到他皱眉,关切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哦,”他掩饰道:“朕累了。”生怕皇后纠缠,紧走慢走,几步就到了床边,衣服也不脱,就横呈在了床上。皇后笑着拉开被子,给他盖上,他一翻身,自顾自地朝里睡了。
  皇后不曾感觉他的异样,以为他真是累坏了,微微一笑,体贴地将纱帐放下,轻轻地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卸妆。
  今夜镜中的女子,满脸喜色。
  不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而是因为皇上来了。今夜在皇上尚未踏入她的寝宫之前,她的心情是非常沮丧和愤怒的,但皇上竟然出乎意料地来了,还送了她一件礼物,要知道,这不是内务府准备的,而是皇上亲自送来,并且是皇上亲手给她戴上,这样的礼遇,她盼了好久,都快要变成一种奢望了。
  她抚摩着颈上的项链,迟迟不愿将它摘下来。
  老天爷,我等了那么久,机关算尽,直到今天,是不是可以说是得到了皇上的心,会不会明天一醒来,就会失去?如果真是梦,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从入主太子妃那天起,她的心里就一直没有安全感。新婚之夜皇上轻唤的那声“清扬”,永远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后宫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跟她抗衡,她心里有一本帐,凡皇上有特别眷顾的女子,在她的操纵下,从来都不会长久,可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不甘心,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打败,这个女人,就是风清扬。
  直到有一天,风清扬来到宫中,她才知道,这一世,她都难有翻身的时候,只要皇上还爱着清扬,她就没有机会。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恨清扬,从本质上说,她不愿跟任何人分享丈夫,可是,丈夫是皇帝,她不能阻止的事太多,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只要皇上真心爱她,偶尔分一杯残羹给别人,她还是可以容忍的。可是,是人都看得出,皇上的心,除了清扬,后宫之中谁人也得不到,皇后也不能例外。她再美,再聪明,都敌不过清扬的一个眼神。
  她输了,输在皇上的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即便是在床上翻云覆雨,他都紧闭着眼,他的心里,始终都只装着清扬。皇上从未对她主动,除了那几次罚清扬,他所表现出来的热切,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借她来刺激清扬、羞辱清扬,清扬默然的面容,皇上脸庞上痛苦的神色,刺入她的眼中,胜似剐心。其时她比谁都清楚,但她宁肯自欺欺人,也不愿接受现实。
  从她见到他第一眼开始,他就在她心底生了根,她以为成为了太子妃,从此以后就可以开花结果。为了开这朵爱情的花,她使尽浑身解数,为了结这个爱情的果,她用尽一切手段,打压其他妃嫔,甚至不惜辣手摧花,如此种种,换来的,也不过是场空。
  听到清扬触犯圣颜,她欢欣雀跃,听到皇上亲近清扬,她悲伤绝望,听到太后对清扬的特别关照,她只能徒恨老天捉弄。
  她好恨啊——
  所以,今天,她授意公公对清扬下手,这不能怪她,她本来是想慢慢来的,可是今天皇上对清扬的呵护备至,彻底摧毁了她的耐心。她等不及了,如果清扬不再反抗,应允了皇上,如果清扬先她一步怀孕,如果清扬有幸诞下皇子,那她就全完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清扬竟没有死。
  她本来是绝望了,皇上却来了集粹宫,并亲自为她戴上项链。
  她百思不得其解。是清扬又冒犯了他,令他绝望?是他终于想起了我的好?还是因为我是皇后,为了祖制、为了礼法,他不得不来?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来了,只要他来了,我就不要再想那么多,只有好好对他,讨他的欢心,下次他还会再来的。
  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甜甜地一笑,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容光焕发。
  此刻,皇上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
  他透过纱帐,看着皇后,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很有些后怕。
  后宫最有权势的,莫过于皇后,皇后的为人行事,他也略有所闻。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本不想插手后宫之事,没兴趣,也没精力,随她折腾好了,毕竟她还是皇后。可是,这次不同,这次皇后是对清扬下手,竟还是当着他的面。如此胆大妄为,如此毫无顾忌,如此迫不及待,令他触目惊心。后宫之中,一直都有些悬案,祸起萧墙多是为了争风吃醋。而对于吃醋,母亲历来不齿,当年母亲与姨娘之间,其实是皇位之争,不然那么多年来,以母亲的聪明,早已登上皇后宝座。而今他还没有子嗣,不存在皇位之争,仅仅为了争宠,皇后竟三番五次对后宫妃嫔下手。先是萧淑妃,他那天只是有感而发,随意说了句她的眼睛象一个人,让他觉得亲切,前后还没有两个月,萧淑妃就心疾发作死了。还有李美人,他多去了几次她的住所,后来再想起她时,竟然被告之她已经疯了。他原来是有疑虑,但没有追究,毕竟她们,对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可有可无的人,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有多大的关系呢?反正他的后妃多的是,他不在乎,也懒得管。
  可是,厄运竟然降临到了清扬的头上,她连他最心爱的人都不放过,她连他最心爱的人都敢暗害,那以后,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
  他把清扬留在了身边,却没有能力保证她的安全,这让他在姨娘被陷害和自愿赴死的事件后,对宫廷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得承认,母亲的话是对的。如果他不愿把爱分给别的女人一点点,清扬只会在明枪暗箭下死得更快。
  所以,他今夜到集粹宫来,为了清扬,他要来做戏,并且要一直做下去,不露痕迹地做下去,直到,直到有一天他可以完全掌控整个局势,他就会来一次大清算。
  新帐旧帐一起算——
  皇后轻轻地上了床,帮他脱去外衣,然后紧紧地靠着他,搂着他。他伸个懒腰,借机转过背去,不动,佯装打起了小鼾。心里想着,清扬,我不能呆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再做噩梦。
  就这样想着心事,沉沉睡去。
  宫中幽深静谧的夜,暗色沉重,令人窒息。
  文举梦见自己在夜色恐怖的皇城中穿行,忽然宫墙的尽头出现清扬的身影,一边大声叫喊着什么,一边拼命向他奔来,耳边只有猎猎风声,清扬的叫喊被风吹散,他什么也听不见,心里着急,他也拔腿奔向清扬,然而,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隔在中间,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地接近对方,始终不能靠近,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距离却未曾缩短半分。文举只觉得力气怠尽,体力渐渐不支,而那头,清扬已经扑倒在地,无力地向他伸出手,这下,他终于听见了清扬的呼喊“文举,救我!文举——”
  他急得一激灵从梦中惊醒,冷汗涟涟。看一眼身侧的皇后,由于白天玩的太累,睡得正香。他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担心起清扬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看她一下。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确定皇后没醒,便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集粹宫。穿着中衣,一路小跑,悄然进了庄和宫,摸进偏殿,看见清扬的房中,还亮着蜡烛,他匆匆走过去,直奔清扬床边,心情急切也没顾得上脚下,一脚踏过去,只觉软绵绵的不对头,低头一看,竟是踩在一个人的大腿上,而那人,吓得几乎灵魂出壳,直瞪着一双大眼,嘴一裂,正准备来一声骇人的尖叫。
  他猛然伸手,一把捂住珠儿的嘴,生生地将她的恐惧憋回去。直到她眼睛眨巴几下,终于认出了他,才松开手。
  “皇……”珠儿正要开口,文举连忙将食指点向她,同时“嘘”一声。
  珠儿会意,悄声问:“皇上,您怎么来了?”
  “清扬好吗?”文举轻声问。
  珠儿答:“还好,娘娘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都没醒。”
  “你怎么睡在这里?”
  “是太后怕娘娘睡不安,吩咐奴婢打地铺,有什么响动及时起身查看。”
  “哦,”文举点点头:“朕看看娘娘就走,今夜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太后。”
  珠儿连连点头。
  文举坐在床边,仔细端详清扬熟睡的脸,轻轻地伸手,想抚摩她,又怕惊醒她,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手,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从她头顶的纱布,一直到脖子,细细地扫视一番,深情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久久地凝视着,良久都不愿将目光移开。
  “邦!邦!邦!”静夜里敲更的声音传来,已经是三更天了,该走了。
  文举依依不舍地从清扬脸上收回目光,俯身轻轻在她脸侧亲一下,就要离开。珠儿轻声道:“皇上,要不要披件黑色的斗篷?您这样子,会吓着人的。”
  文举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穿着雪白的中衣,难怪珠儿当时竟象见了鬼似的,吓得半死。他想披斗篷,转念一想,皇后精明,今夜是她帮我脱的衣服,万一明早起来,她替我穿衣,发现凭空多了件斗篷出来,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匆忙出了庄和宫。
  他前脚踏出庄和宫,后脚一个黑影从旁边闪出,轻轻地插上了宫门。月光清朗,照着这稳重的背影,原来竟是庞太后。
  举儿啊,娘猜到了你放心不下清扬,一定会回来看她的,所以,娘为你留了门。
  好生去吧,别让皇后知道了。
  娘今夜也可以安心睡了。
  文举悄悄地回到集粹宫的床上,皇后仍在熟睡当中,他吁了一口长气,又想起了母亲的话,“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
  我身为皇帝,竟然也要委屈自己的意愿,今夜,居然搞得自己如此狼狈。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用为后宫之事而挂心?
  清扬,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顾忌,想什么时候去看你就什么时候去看你,想什么时候去陪你就什么时候去陪你?
  他侧头看一眼熟睡的皇后,剑眉紧拧。
  我到底还要敷衍她多久?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做皇后,后宫不知又要增添多少冤魂,她实在不配做皇后。
  清扬,要是你是我的皇后,那该有多好。
  你那么善良,又那么明礼,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后。
  他嘴角漾起无声的笑意,
  清扬,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清扬,你会是天下最好的皇后!你会是我文举最最心爱的皇后!
  清扬,
  我要你永远陪着我,你答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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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 巧言套话惊觉大秘密 咄咄逼人姐妹起争执

  清晨欢快的鸟鸣唤醒了林皇后的美梦,她闭着眼,伸个懒腰,往身边一探,空空如也。她睁开眼,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皇上的身影,她气急败坏地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宫女匆匆跑过来,皇后劈头一顿斥责:“你想死啊!皇上到哪里去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答:“皇上天刚亮就走了,现在应该在上朝。”
  “为什么不叫醒哀家?”皇后气冲冲地问。
  “皇上不让叫,”宫女瞥一眼皇后,小心地说:“皇上说,您昨天累了,多睡一会。”
  皇后脸上阴转晴,不相信地问:“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是。”
  笑容浅浅地浮现出来,皇后知道,宫女是没胆子敢骗她的,皇上,确实是变得体贴她了。她满心愉悦,轻快地说:“别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快过来给哀家梳头,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走进清扬房中,清扬正在喝粥,埋头苦干,不亦乐乎。沈妈旁边着急:“慢点,慢点,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注意吃相,被你师兄知道,又要罚了。”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闭嘴。清扬一怔,抬起头来,眼睛里泪光显现,旋即低下头去,粥也不喝了。
  “饿了怎么不多吃一点?”太后缓缓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清扬笑笑,说:“已经吃了很多了。”
  太后示意沈妈退下,问:“清扬,你头上的伤还疼吗?”
  清扬摸摸头上的纱布,摇摇头。
  “孩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太后试探着问。
  清扬抬头,眼神疑惑。
  “在皇后的生日宴会上,你为何紧盯着她们母女三人?”太后开门见山地问,柔和的目光透出锐利。
  “我……”清扬嗫嚅,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好羡慕她们。我要是也有娘亲,也有兄弟姐妹该多好啊。”
  “哦,”太后笑笑,转了个话题:“你怎么会掉下水呢?”
  清扬一愣,心里打鼓,太后是在怀疑什么呢?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次落水是有人故意使坏,那意图,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而在后宫之中,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恨她入骨、并且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痛下杀手的,只有皇后。
  皇后一定要她死才能解恨,可她,却不能不顾皇后的死活,香儿,终究是她的妹妹。
  这一刻,她头脑里飞速旋转,不能说出真相,否则追查下来,妹妹轻则被打入冷宫,重则处死,不定幽静和母亲还要受到牵连。
  她拿定了主意,悠悠开口:“是我不小心踩了个空。”
  太后有些意外,仍步步紧逼:“那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清扬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兴许是倒栽下去,碰到了水里的石头吧。”
  太后悠然一笑,沉默了。
  清扬,你为什么要撒谎呢?宫里指鹿为马的本事,你还没有学会,瞧你的脸色,竟然红了,瞒得了谁呢?!更何况我是庞太后啊——
  太后叵测地一笑,忽然道:“你觉得皇后为人如何?”
  清扬冷不丁被问住,正奇怪,皇上好象也问过这个问题,太后和皇上,为什么要问她同一个问题?只听太后沉声道:“皇上想另立皇后。”
  一瞬间,清扬大惊失色,脸色剧变,内心激起万丈狂澜。
  另立皇后,那香儿怎么办?
  她的耳边骤然想起四喜的话“娘娘,别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宠的妃子,在宫里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如果是被废的皇后,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默然间,钻心的疼痛箍紧她的全身,难道太后知道了什么,难道香儿还犯下了什么别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清扬猛地跪在太后的脚下,疾声请求:“太后,求求您,不要废后,如果皇后做错了什么,一定不是故意的,您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改的。”
  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清扬,她的痛心是假装不出的,尽管她抵死不认,可她冲口而出的话,“如果皇后做错了什么,一定不是故意的”,至少印证了刚才太后的猜想,清扬不但知道有人陷害她,还知道这个人是皇后。
  姜还是老的辣,只需轻轻一试探,就轻易套出了清扬的心思。可是太后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她看得更深。
  清扬为何隐瞒真相,是因为害怕皇后报复吗?不,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就被太后自己否定,清扬的秉性,刚烈正直,断不会因为害怕而撒谎。上次的顶碗事件,起先太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如果和这次落水事件联系起来看,太后可以断定,清扬是成心要袒护皇后?她为什么要袒护皇后?听到要另立皇后,她为何会如此急切?而昨日在皇后的生日筵席上,她面对林家母女三人,为何会有那样一副深情的模样?还有,当年文浩心仪之人,分明是她,为何从归真寺回来,文浩亲口请求赐婚的对象就变成了林幽静?
  太后将前前后后的事情串起来一想,疑窦丛生。她几乎可以断定,清扬同林家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清扬明明是个孤女,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依稀觉得,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但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这里,她眉毛一挑,轻轻地将清扬扶起来,柔声道:“另立皇后兹事体大,岂能说废就废,说立便立,不过是说说好玩罢了。”
  清扬的脸上如释重负。
  “皇后娘娘驾到。”宫女禀告。
  太后挥手要宫女请。
  皇后一脚踏进殿中,咯咯的笑声便先人而至:“臣妾给母后请安了。”
  太后点点头:“好。昨日尽兴了么?”
  “咳,就是太兴奋了,所以起身晚了,到现在这时候才来给母后请安,希望母后不要怪罪。”皇后又行一礼,殷切问道:“怎么没看到清妃妹妹?”
  太后会意,嘱宫女:“唤清妃来给皇后请安。”
  “不用了,”皇后笑盈盈地说:“她不是有伤在身吗,还是臣妾去看看她吧。”
  “皇后真是贤惠啊,不过,礼法还是不可僭越。”太后阻止她,复叫宫女:“去请清妃娘娘。”
  清扬进来,正要行礼,皇后拉住她:“免了。”关切地问:“妹妹好些了么?”清扬有些吃惊,她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快?怎么可以装得如此情真意切,好象跟她全无关系似的?她有些难以接受,喃喃道:“还好。”
  太后却忍不住心中暗笑,这个林皇后,做戏的手段倒是一流,前脚还拿刀杀人,后脚又猫哭耗子,也亏她做得出。轻咳一声,说:“时间不早了,中午皇后留下来一起用膳吧,哀家去看看添些什么新鲜菜。”说着说着就出去了。走过前厅,忽然止步,站在窗边,透过窗缝往里看。
  她故意将两人单独留下。
  皇后悠然地坐下:“你可真是命大啊。”
  清扬不语。
  “你要小心点,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运的。”皇后阴森森地说。
  清扬淡淡地回答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
  “好一个富贵在天,生死有命,”皇后笑着说:“你倒是看得开呀,可惜,你的富贵也好,生死也罢,都不在天,”她阴沉地说:“都在我的手心里攥着。”她举起手,幽雅地张开,然后狠狠地一握拳,冷冷地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清扬漠然地说:“你一定要我死么?”
  “对!只有你死了,皇上才会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皇后恨恨地说。
  “你错了。”清扬幽声道:“皇上的爱谁都不可以独享,他是天下人的皇上,也是所有后宫女人的丈夫。”
  “我是皇后,我就要独享!”皇后愤然道。
  “你太自私了,”清扬正色道:“那你一定会失望的。”
  皇后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教训我!”
  “我没有教训你,”清扬好言相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为什么要退?!”皇后气势汹汹地说:“应该退的人是你!”
  “如果我退出,能让你开心,”清扬动情地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皇后一愣,一阵狂笑,旋即站到清扬跟前,将脸逼近,恶毒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我最开心!”
  清扬定定地望着皇后,面前那张因愤怒、嫉妒而变形扭曲的脸,那生生要将她吞下的冷酷表情,那恨意浓烈的眼睛,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如何就这样与她相对?
  我们不是仇人啊——
  她心上泛起无尽的悲哀,泪光浮上眼睛,怅然伸手,想去抚摸皇后的脸庞,悲伤地叹道:“香儿……”
  皇后一把打开她的手,厉声道:“你这个婊子!下三滥!我的名讳也配你叫!你个婊子养的破烂货!”
  清扬脸色骤变,凛然道:“我不是婊子养的,你不能这样骂你……”她猛然住口,不,我不能说出来,她匆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皇后,不再说话。
  皇后见她不理会自己,更加生气,顺手操起茶几上的花瓶对着清扬狠狠地砸过去。
  清扬探手去接,怎奈皇后用劲太大,花瓶又滑,“砰”一声响,没有接住,花瓶打碎在清扬脚边。清扬骇然道:“这是太后最钟爱的花瓶,是先皇御赐的啊——”
  皇后闻言傻了,半天都不动弹,我,闯下大祸了,太后本不喜欢我,清妃又知我要置她于死地,这可如何是好?
  正仓皇间,太后已经进来了,见满地碎片,痛心道:“哀家的花瓶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光直直地射向皇后,面有怒色。
  皇后吓得张口结色,面如土色。
  “太后息怒,都是清扬的错,清扬愿意受罚。”这头清扬已经跪下,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
  皇后脸上青白相交。
  太后长叹一声道:“罚你跪四个时辰,不许进午膳、晚膳。”
  午膳用毕,皇后离去。太后走进殿中,清扬仍跪在地上,太后低声道:“起来吧。”牵她到前庭吃饭,举筷替她夹菜,幽幽道:“孩子,你为何要替人受过?”
  清扬低头小声说:“真的是我打碎的。”
  太后轻声道:“吃吧。你可以不回答,我以后也不会再问你,到该说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的。是不是?”
  清扬感激地看太后一眼,咬咬下唇,正要动筷,忽然听见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文举应声而来,坐下,眼睛兀自盯着清扬:“好些了么?”
  清扬想到昨天的失态,脸一红,低头飞速扒饭,连吞带咽,三下五除二,吃完就要起身。
  文举拖住她:“再吃一碗。”
  她只好坐下,机械地端起碗,又是埋头苦干。
  “不吃菜么?”文举问。
  她迟疑一下,低头抬手,看也不看,全凭感觉夹了一筷子菜,狼吞虎咽地吃完,行个礼,匆忙回了房。
  文举不声不响地跟她进了房,才不紧不慢地开腔:“你知不知道,你的吃相很难看啊——”轻轻地扣起她的下巴,邪邪地一笑,剑眉弯弯,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不过我喜欢。”
  她侧过头去,不看他。
  嘻嘻,她一定是因为昨天的事害羞呢。文举有心逗她,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说:“清扬,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她斜眼望向他。
  文举学着清扬昨天的样子,假意恸然大哭:“文举,我害怕,你不要走,我好怕啊——”坐在床上,同她一样,左一衣袖抹把脸,右一衣袖抹把脸,装成仰天大哭的样子,偷眼看清扬的反应。
  文举学得惟妙惟肖,清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文举暗笑,又该到跺脚的时候了。果然,清扬一跺脚,冲上来,举掌就要劈他。文举一仰头,抬起脸,闭上眼,送给她打。她的手即将落在文举脸上的那一刻,忽然停住。
  文举睁开眼,幽声问:“为什么不打?”
  清扬垂下眼帘,正要放下手来,文举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想缩手,他却用力按住,低沉道:“恩,是舍不得打我么?”
  她的头埋得更低,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到自己身边,抱在腿上,无限温柔地问:“你答应过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我的,还记得吗?”
  清扬点点头。
  文举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她仰起脸庞,想一想,还是点点头。
  他长叹一声,沉声道:“不论我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你都要原谅我,都要坚信,我永远都是爱你的。”
  清扬定定地望着他,雾气渐渐迷糊双眼。
  文举紧紧地抱住她:“不哭,清扬,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谁要是再动你一下,我叫他死!”语气决绝,面容阴沉。
  “不,”清扬忽然打断他:“你也要答应我,不要为了我杀人。”
  他看清扬一眼,默然。
  “我要你答应我,”清扬眼巴巴地望着他,晃动他的肩膀,娇声道:“你答应我嘛,文举——”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儿时的清扬,从桃花深处跑过来,扯住他的腰带,跟他撒娇,也是叫着“文举——”,嘴唇也是这样撅起。他粲然一笑,眼睛亮晶晶,嘴角又现几丝邪气,忽然将唇凑过去,紧紧地贴在清扬的唇上,感觉怀中的人退缩了一下,最后还是贴近了他。
  他的心瞬息之中就被填满。
  清扬,我的清扬——
  良久,他才放开她。她在他微笑的眼神里白他一眼,忿然道:“你就不能正经一点的笑?”
  文举道:“我生就这副笑脸,改不了。”
  “胡说,”清扬腮帮子鼓鼓:“那你大笑的时候豪气多了,才不是这样呢。”
  “哦,那你是说,我只有看着你的时候才这样坏笑罗?”文举嬉笑道。
  清扬猛一下戳中他的额头,不屑道:“是女人你还不都是这样笑。”
  “呵呵,有人吃醋了,”文举凝视着清扬,笑容渐渐敛去:“清扬,我从未对别的女人笑过。”
  清扬静静地望着他,慢慢地偎依过去,轻声说:“我相信你。”
  两人默默地拥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外公公提醒:“皇上,大臣们都到齐了。”文举这才想起,下午是有会议的,无奈地松开手,放下清扬。
  “文举,”清扬忽然拉住他,他回头,笑问:“舍不得我么?”
  清扬脸一红,低声道:“有空多去皇后那里,她,”抬头看文举一眼,幽幽地说:“她很爱你,不要让她失望。”
  文举深深地望她一眼,转身离去。
  清扬,你真是太善良了,你怎知,皇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集粹宫,林皇后驱开所有宫女,一个人坐在绣架前。
  今天我太冲动了,差点满盘皆输。
  可是,清妃为什么要代我受过?
  她是想显示她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想卖我一个人情,使今后的日子好过一点?我恶言相向她不生气,为何骂她是婊子养的她又变脸?她为什么会叫我香儿?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没有恶意。还有那一句“如果我退出,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实在让我恍惚,她说的是真的吗?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怎么可能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凭什么啊——
  归真寺里我曾见过她,她的眼睛,每次望向我的时候,都好象有千言万语一般,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见到她,我总有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感觉,觉得,怎么说呢,用什么词来形容呢,是亲切,也不全是,是包容,也不全是,应该是深情,好象是深情。
  清妃,深情,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就没有可能的事。
  她夺走了皇上的爱,我与她势不两立!
  我们是仇人!
  皇后忿恨地想,别以为卖我一个人情我就会放你一马,别假惺惺地煽什么情,哼!我可不吃这一套,心慈手软我就不是林幽香!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该做什么我还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你彻底从我眼前消失,从皇上身边消失,从皇宫消失!
  风清扬,走着瞧!

  第三十四章 强颜欢笑怜取眼前人 情深似海暗自感伤怀

  淳王府,幽静正在梳妆,文浩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凝视着妻子。幽静莞尔一笑:“王爷,看什么呢?都痴了。”文浩凝神一笑,扳过她的身子,用手指在她脸上横向一划,说:“我最喜欢你脸的下半截,你的嘴唇,你的下颌,你的侧影。”
  “为什么?”幽静笑问。
  文浩沉思片刻,回答说:“好看。”
  “换个别的理由好不好?”幽静抿嘴笑:“每次都是同样的理由。”
  文浩也不辩驳,温和道:“我去书房了。”
  幽静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觉得好幸福。
  从凌宵河放花灯第一眼看到他,她就爱上他。得知他是皇子时,她心里的苦楚,如同黄连。本以为是一场无望的爱,命运之神却向她微笑。经历过太子选妃一场波折,她终于如愿嫁给他。结婚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丈夫,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的好丈夫,温柔体贴,博学多才,在朝堂之上有威望,在朋友之中有名气,在夫妻之间有爱心。她曾经羡慕父母的婚姻,可她知道,在家里,柔顺的母亲还是很受了些委屈的,只是她很知足罢了。可是自从嫁给淳王,她才知道什么叫相敬如宾,丈夫对她,好得不能再好,从不说她一句重话,从未对她摆过一次脸色,不管多累多烦,始终轻言细语地对她,嘘寒问暖从不怕把她宠坏。别的男人三妻四妾,他一个不要,别的男人流连烟花,他从不涉足。
  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丈夫,她还有什么可遗憾的,真要说点什么,那就是,她感觉到丈夫心里总好象有什么事,闷闷的,很忧郁。她想问,可她又不敢问,既然丈夫不想告诉她,肯定是有原因的,不问或许比问要好。
  她自嘲地一笑,从首饰盒里捡起一支玉簪,这是文浩出使高丽国给她带回来的,很有些异国风味,她轻轻地抬手,插在发梢上,望向镜中千娇百媚的自己。忽听身后传来“扑哧”一笑:“小姐,你真是臭美。”她回头佯装生气道:“该打的平儿,还不出来。”平儿从立帐后走出来,望着镜中的小姐,调皮地说:“已经够美了,不要再照了。”
  幽静嗔怪地看她一眼,说:“王爷在书房,你赶快去沏壶热茶。”
  平儿不动,走到床前整理衣物。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幽静责怪道:“你倒是动啊——”
  “您别急嘛”平儿放下手中的衣物,拖长声音道:“我早就送去了——”
  “那你不早说!”幽静戳她额头一下。
  平儿揉揉额头,撅起嘴:“谁不知道您看王爷看得重,我要是没送茶还不让您念叨死啊。”
  幽静吃吃地笑:“净贫嘴。”
  书房里,文浩正在看书,感觉有些累了,便走到案台前,一时兴起,还是作画吧。
  凝神静气,三笔两笔,勾勒出几根线条,颜彩淡淡,还是一幅桃花图。他执笔沉思,默然题上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落笔之处,泪水落下,点点滴滴,在宣纸上润开,一树桃花顷刻间变得斑驳,似被雨滴浸润。
  他呆望着桃花,心伤。
  清扬,我好想你,我想你想得好苦,你知道吗?
  皇后生日那天你落水,我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我看见你沉下去,看见那雪白的身影在碧绿的湖水中消失,我的呼吸都要停止。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死,拼了命我也要救你上来。当我在湖底找到你的时候,你是那么安静而冰冷,当我把你揽进怀中,你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份量。是文举从我的怀里把你夺走,就象他当初逼你入宫一样,硬生生从我这里将你夺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能暗自担心,只能悄然心碎。
  他是皇帝,而你,是他的妃子,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抱着我心爱的你,他到底有多爱你,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待你?当我听说你晕倒、你大病,他鞭打你、折磨你、羞辱你,我的心,就象被千人碾踏过。
  我好恨啊——
  我恨我自己,不能好好保护你,不能陪伴你,不能尽情地爱你!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们,如果不是圣水洗金睛让他见到你,你就可以逃避进宫的厄运;如果他不是皇帝,那还有什么可以阻隔我们?如果没有一个他,清扬,我能够给你幸福。
  文举,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的清扬,你不可以这样对她,你是皇帝也不可以!
  文浩用力将笔一掷,沮丧地摊坐在椅子上。
  门“支呀”一声轻响,幽静推门进来,见他面容沉寂,柔声问:“王爷,怎么了?”
  他抬头看见幽静,掩饰道:“没什么。”
  幽静走进桌边,细看文浩的画:“这桃花画得可真传神,可惜,怎么洒了茶水在上面,把画都给弄坏了。”望着文浩轻轻一笑:“王爷是不是因为这个不爽啊,再画一幅好了,别往心里去。”
  文浩不置可否的一笑,眼光停留在妻子的脸上,她的嘴唇,她的下颌,她的侧影,真像清扬啊。
  幽静见他盯着自己的脸,以为有什么不妥,忙伸手在脸上四处摸:“我的脸怎么了?”
  文浩笑道:“你脸上写了字。”
  “啊”幽静一惊,四处去找镜子,嘴里叨叨:“写了什么字?”
  文浩走上前,扣起她的下巴,认真地说:“喏,你左边脸上写着‘没’字,额头上写着‘有’字,右边脸上写着‘字’字,”伸出食指依次一点她的左脸、额头和右脸,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字。”
  幽静瞪着眼睛一想,方才醒悟过来,丈夫原来是逗她的,这边文浩已经笑了个前俯后仰。她顺手抄起案几上的书,去扑打他,他一躲,扑了个空,一下摔倒在椅子下“哎哟”。文浩急忙过来扶,关切地问:“怎么了,摔疼了没有?”
  幽静直起身,忽然一阵恶心,站在那里就吐。
  “你是胡乱吃了什么东西,还是受了凉?”文浩直起脖子叫唤:“平儿,快去请太医。”
  太医诊了脉,文浩问:“她怎么了?”担心地看床上的幽静一眼,你可不能有事,你若有事我可怎么向清扬交代?!
  太医徐徐开口道:“王妃这次生病是好事。”
  文浩诧异,正要追问,却被幽静一拉衣袖,再去看她,一脸通红。“又怎么了?”文浩在床边坐下。幽静招招手,文浩凑近,幽静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做爹了。”
  文浩一怔。
  幽静推推他:“你傻了,不至于喜成这样吧。”
  文浩突然呵呵一声大笑,一边大叫着“我要当爹了!”一边跑进书房,把门一关,从里面扣紧。
  平儿俏声嘀咕道:“莫不是又诗兴大发,关起门做诗去了。王爷呀,每次碰到什么事,就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好了,”幽静说:“他本来就是这个习惯,过一会自然就出来了。”她悠然一笑,心想,丈夫,听到这个消息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肯定会高兴的。
  文浩一个人呆坐在书房里,刚才的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满面的愁容。
  清扬,我答应了娶她,并且好好待她,我做到了。可现在,她怀孕了,我该怎么办?我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发愁?我要当爹了,照理说应该要高兴的,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你一定会高兴的,因为你是那么关心她,甚至超过我。
  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她?在皇后的生日宴席上,你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你自己不觉得,你看她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她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你?看见她,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有时候,我甚至产生她就是你的错觉,我总是在心里叫着你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瞒她多久,或许有一天,我会对着她,冲动地叫出你的名字。
  清扬,我只想证明给你看,我爱你,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为了爱你,我无怨无悔。
  可是,我多么希望,我的妻子是你,我多么希望,怀孕的是你啊,我多么希望,你能为我生一个孩子啊——
  他静静地起身,放下立帐,扳动书架上的开关,书架徐徐移开,露出一间密室。
  他缓缓踏进密室,目之所及,全部都是清扬的画像,满满当当挂了一屋,站着的、坐着的、练剑的、绣花的、欢笑的、忧伤的、正面的、侧面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他走进屋角的箱子,打开锁,拿出一个红缎包裹的物件,徐徐打开,竟是当年初见清扬时,她遗落的长笛。
  文浩将长笛凑近唇边,没有吹响,泪水已无声地滑落。
  见笛如见人,清扬,自你不再见我,我已封笛。
  何时何地,再让我有机会为你一人单独吹响这长笛,再为你吹一首《高山流水》,再为你用心吹奏一曲《凤求凰》?
  他泪眼迷蒙,仿佛又回到往昔,那归真寺里初相见——
  他在诵经声中穿行,不知不觉走到了藏经阁。
  只听一个平静又略带几分警肃的女声:“你该去诵晨经,不然会受责罚的。”
  文浩抬头,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一袭雪白的衣裙,正背对着他在翻看经书。
  见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去,女人转过身来——
  文浩惊呆
  ——天——
  这难道会是人间的女子吗?
  纯净圣洁,仙风道骨,冰肌雪肤,秀目樱唇,目光坦荡,正气凛然,清傲威严,自有一种超凡脱俗、不可侵犯的气度。
  文浩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眼里只有一个她,
  她
  ——真美
  这女子安静地注视着他,缓缓道:“你是何人?藏经阁禁地,还不速速离去。”
  声音柔和,却隐含不可抗拒的威严。
  文浩失了三魂七魄,
  “你是谁?”他直直地问,
  “你问我是谁?!”女子诧异,复而嫣然一笑:“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言毕飘然而去。
  他凄迷的目光穿透手中的长笛,似乎又置身桃花林中,那嫣红的一片如霞似锦,地上一个花瓣写就的“文”字,顷刻间他又一次痛彻心扉,清扬,你是我心底永远的痛,你真的,可以那么轻易就把我忘记么?
  文浩小心地收好长笛,从书架上拿出书册,翻开,坐在桌边,静静地书写。
  清扬,这是我为你写的日记,以后或者你有机会能够看到。
  清扬,我今天心很乱。
  我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想你——
  黄昏的小轩,幽静慵懒地伏在栏上,昏昏欲睡。
  文浩轻轻地走近,替妻子披上斗篷。幽静回头,望着丈夫嫣然一笑:“今天你在书房呆了很长时间。”文浩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以后我会多抽时间陪你的。”
  “王爷,”幽静轻声说:“你不用顾虑我太多,你对我,已经是很好了,我真的好感谢上苍,赐给我这样的丈夫。”她含笑望着丈夫的眼睛,纤手抚摩过丈夫的脸庞:“你瘦了,是不是我哪里没有做好,还是你在担心什么?或者是我太娇气,你觉得很累,还是觉得我很麻烦啊?”
  文浩握住她的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幽静,你也是一个可怜人,你的一颗心,都在我身上,可你不知道,我的一颗心,已经不属于自己。如果没有清扬,我也会感谢上苍,赐给我一个如此温柔、体贴、贤惠,而又文采出众的妻子,可是,你再好,我也无法再爱你,因为我的爱,全部都给了清扬,全部都收不回来了。你越是为我设想,我越是不忍心,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如果可以不伤害到你,就算是终生都活在谎言里,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王爷……”幽静见他发愣,轻声唤他。
  文浩回过神来,托起幽静的脸,柔声道:“你也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别想那么多了,都是庸人自扰啊。”定定地望向妻子,看着她下颌神似清扬的线条,心中溢满酸楚,清扬,这是你赐给我的礼物,你,就是我的上天。深吸一口凉气,缓缓道:“进屋吧,太阳已经下山了,风太凉了。”顺手将妻子的斗篷裹好,搀着她回房。
  迎面碰上平儿:“王爷,小姐,该吃晚饭了。”
  饭厅里,已经上灯,深秋的夜有些凉意,屋里却很温馨。
  文浩看看桌上的菜,皱眉道:“怎么如此简单?”
  幽静连忙解释:“是我吩咐的,我闻不得荤腥。”看文浩一眼,忙说:“王爷,还是给你做了叫化鸡和东坡肉,应该就快呈上来了。”
  “唔,”文浩若有所思地看幽静一眼,轻声道:“我没有关系,吃什么都无所谓,可是你,要注意营养啊,不然身体怎么受得了?你还怀着孩子啊——”
  幽静仓促地低下头去,文浩牵起她的手,正好叫化鸡和东坡肉上了桌,他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她的碗中,柔声道:“听话,你要多吃一点。”
  幽静举著正要吃,闻到肉味,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哇啦哇啦又是一番狂吐。文浩慌忙起身,扶住她。平儿赶紧端了水盆过来,要给幽静擦脸,文浩接过帕子,亲自过来给幽静擦洗。幽静用袖子遮住嘴,只是不肯:“王爷,使不得,脏啊——”
  文浩充耳不闻,拉开幽静的衣袖,细细地替她擦洗起来。
  幽静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怎么了?我弄疼你了么?”文浩停住手,担心地问。
  幽静摇摇头。
  “我是不是很没用,看见你受罪,却什么都帮不了你?”文浩又问。
  幽静还是摇摇头,轻轻偎进文浩的怀中,颤声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是我害怕。”
  他沉声道:“你害怕什么?”
  “你对我这么好,我好害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那梦醒了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失去你,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文浩,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幽静抽泣。
  “你真是傻呢,”文浩微笑着看着她:“我是你丈夫,怎么会离开你?你呀,就是想得太多——”
  幽静破泣为笑,文浩忽然调皮地一笑:“啊,我想到了!”
  “什么?”幽静诧异。
  文浩嘻嘻地笑道:“我想到整你的方法了!”眉毛一扬,神秘地说:“下次你再对我和平儿神神叨叨,我就弄块肉放到你面前,先把你弄晕了再说。”
  旁边的平儿忍不住“扑哧”一笑。
  幽静嗔怪地看文浩一眼,也笑了。
  文浩这才吩咐下去:“把上回太后赏的燕窝做好了,给王妃补补。”
  热闹的集市,幽静下了轿,边走边看。
  “这个虎头枕好看!”平儿拿起一个婴儿枕,饶有兴趣地看,眼睛一亮,放下,又拿起一双小小的鞋子:“好可爱哦——”
  幽静探头过来,接过去,啧啧称赞:“的确是做的好啊。”眼光在摊子上扫来扫去,拿了这样又舍不得放下那样,弄得手忙脚乱。
  忽然平儿扯扯她的衣袖,急切而小声地说:“小姐,快看!”
  幽静顺着平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身着便服的,不正是自己的丈夫文浩么?
  她非常吃惊,文浩来集市干什么?为什么要换上便服?早上出门,他明明对我说,是出去办事,怎么办到集市上来了?平儿掂起脚,正要扬手叫王爷,她连忙制止,拖了平儿,匆匆跟上去。
  文浩一路走着,一路看着,看见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就走上前去,行个礼,问了一席话,那妇女摇摇头,文浩也摇摇头,又向前走去。幽静什么也听不见,但非常纳闷,脚步也更加急,跟得更紧。文浩走到一个摆摊的老婆婆身边,去逗她身边的小孩,一边跟她搭讪:“蛮可爱的小孩,婆婆,是您的孙子吧?”老婆婆呵呵一笑:“是啊。”
  “我请教您一个问题好不好?”文浩问。
  老婆婆和蔼地说:“说什么请教不请教,你说吧。”
  文浩认真道:“我家娘子,刚刚怀孕,但一点也闻不得荤腥,一闻就吐,婆婆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能否告诉我?”
  老婆婆笑着说:“谁是你家娘子,倒真是好福气啊。小伙子,吐也是正常,再过几个月,慢慢就好了。”见文浩不语,又说:“如果她实在吐得厉害,你就在吃饭前,把生姜抖碎了,用开水冲一小碗给她喝,应该会有用的。”
  如释重负的笑容在文浩脸上绽开,他欣喜地朝婆婆一鞠躬,欢天喜地地走了。才走两步,蓦然止步,幽静,正站在他的身后,温柔地望着他。他一愣:“你怎么出门了?不在家好好休息。”
  幽静幽幽地说:“我不出这趟门,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用心为我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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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回寺探望亲人喜相逢 目睹情重空灵添忧心

  文举从马上一跃而下,疾步走进庄和宫,寻找一圈,不见太后和清扬的身影,唤来宫女问:“娘娘到哪里去了?”
  “太后带她到御花园中喂鸟去了。”宫女回答。
  文举思索片刻,在宫女耳边低声嘱咐几句,宫女连忙走了,文举也出门上马,扬鞭而去。
  宫女跑到御花园,太后正带了清扬在喂鸽子,清扬玩兴正浓,把玉米托在掌心里,嘴里“咕咕”地叫着,鸽子也不怕她,都飞上来啄食,手心痒痒刺刺,清扬咯咯地笑着,躲闪着,雪白的衣裙飘荡,说不出的轻灵。
  这样一个芳华绝代的女孩,实在也只有我的举儿,也只有九五之尊的皇帝才配得上她。太后慈爱地望着她,心里感叹,她也还是个孩子啊。一时之间又想起妹妹,清扬,真正像她,聪明含蓄,宁静淡泊。
  宫女上前,对太后耳语,太后悠然一笑,这个举儿,又故弄什么玄虚?她轻轻地一摆手,示意宫女告诉清扬。
  “娘娘,西宫门有人要见您。”清扬回过头来,疑惑,谁在宫门口要见我,难道,她心中一喜,难道是师兄来看我了——
  她喜出望外,跳起来:“我师兄来看我了——”太后哑然失笑,这孩子,又中了举儿的套。
  清扬匆匆别了太后,正要起小跑,忽然停住,身后已传来太后的笑声:“不认识路吧?许公公,你带娘娘去。”清扬回头璀璨一笑,人影连跑带跳,片刻远去。
  太后有些呆住,半天,才听身旁的侍女一声惊叹:“天呐,她好美啊,特别是开心地笑起来的时候,真可称得上是倾国倾城啊,我要是男人,为了博她一笑,连命都可以不要。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她,天呐,这天下还有谁能够抗拒得了她?”说完,嘴里还兀自啧啧个不停。
  “开心地笑起来的时候,”太后幽幽地说:“可惜,在这宫里,能让她开心的时候实在不多。她若能经常那样笑,或许……”太后没有接着再往下说,她想说,她若能经常那样笑,或许一切就都能改变,文举会变,举国上下都会变,那将是朝廷的一大幸事。
  可惜,这孩子心事太重,笑,已经是难得,更何况还是开心的笑?!
  清扬气喘吁吁地跑到西宫门,守门侍卫跪下:“清妃娘娘!”她疑惑地问:“不是有人要见我吗?”侍卫摇头,他们毫不知情。清扬转悠了半天,也不见人来,还是心有不甘,正焦急着,一件斗篷披上了肩,她抬头,看见文举熟悉的脸。
  她眼神黯淡下去,心里,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师兄要见我。
  是文举,又捉弄我。
  文举见她默然不语,也不解释,替她系好斗篷,飞身上马,马徐徐地绕清扬走了几圈,清扬奇怪地望着马背上便装的文举,不知他要干什么。文举端坐马上,端详着清扬,不说话,只绕着她一圈又一圈地转,马蹄声“得得”,在寂静的宫城中回响。
  忽然,马上的文举俯身探手,一把掠起清扬,揽到马上,清扬还没有回过神来,人已到文举的马上,只觉得文举用力将她贴紧身边,听见他低沉道:“抱紧我!”清扬一惊,本能地搂紧了文举,将脸庞贴在他的胸前。
  她贴得他如此之紧,随着他起伏的胸膛,甚至听见了他胸腔里呼吸的回音。
  文举手扬鞭,“驾——”马驮着两人,高亢地嘶叫一声,刨蹄飞奔,驰出宫门,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飞扬。
  马飞奔着避开闹市,绕过城区,穿过郊区村落,一直向前。
  风呼呼地在耳边刮过,清扬探头去看。
  “看什么?”文举没有低头,已觉察到怀中人儿的举动,沉声问。
  “你要带我去哪里?”清扬死死地扣住他的腰,仰起脸问。
  他低头,望着她一笑,笑脸叵测诡异,又现几分邪气:“我要把你卖到深山老林里给农夫做婆娘。”
  清扬嗔怪地斜他一眼:“你不会!”
  “我当然会!”文举哈哈大笑:“你细皮嫩肉,可以卖个好价钱!”
  “土匪!”清扬忿然。
  文举开心地大笑:“哈哈,那你是愿意跟我去做压寨夫人,还是愿意去给农夫做婆娘?”
  “我愿意去给农夫做婆娘。”她随口回答。
  “为什么?”文举笑问。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毫无拘束。”她的脸上涌现出向往的神色。
  “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去做压寨夫人,那还贴我这么紧干什么?”文举嬉皮笑脸地逗她。
  她不响,贴他更紧。
  他佯装奚落她:“你有蛮赖皮啊,还想骑墙呐,尽想着吃在东家,住在西家的好事——”
  清扬抬头看他一眼,红了脸,依然是那无语娇羞的摸样,伏在他的胸前,沉默半晌,才开口小声说:“那你放我下来啊——”
  “我不会放你下来的,我要你永远都陪着我,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他低沉地说。
  怀里的人忽然就不动了,沉默了。
  “文举,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清扬幽幽地问。
  “你想去哪里?”文举再加一马鞭,观望前方的岔路,口里说着:“唔,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轻声回答:“文举。”
  他嘴角掠过一丝邪邪的浅笑:“大声点,听不见。”
  她有加大一点音量:“文举——”
  他的笑已经掩藏不住,仍不肯善罢甘休:“风太大,还是听不见!”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清扬拼尽全身所有力气,大声喊到:“文举——”
  他浑身一阵酥软,柔声回应道:“是我,我在这里,文举在这里。”
  清扬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他一眼。
  文举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俯首下去,吻向清扬……
  “文举,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清扬偎在文举怀里,说道。
  文举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抱住清扬,注视着她纯净的面容,柔声道:“你不是想回家么?”
  清扬忽然眼睛一亮,嫣然一笑:“你是送我回归真寺么?”
  文举含笑点头,由衷道:“清扬,你真美,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我真喜欢看你这样笑。”
  马儿直奔昭山,清扬远远望见归真寺,激动万分:“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文举沉声道:“坐稳了。”快马扬鞭,一溜烟进了山门。
  众僧正在大殿听讲经,清扬牵着文举轻轻的走进去,看见师兄坐在前排,她示意文举坐下,不打扰他们。
  经书一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讲毕,僧人鱼贯退出,发现座下的清扬和文举,正要喊,清扬示意他们不要做声。缓步走到师兄后面,将他双眼蒙住,对着他双耳吹气。
  这是清扬一贯喜欢的举动,戒身觉得有些异样,没有回头,不确定地问:“是清扬么?”
  清扬收手,转到戒身前面,戒身惊喜:“真的是你啊——”复又紧张:“你怎么回来了?”
  “就是我了,”清扬嘻嘻一笑:“我还带了一个客人。”
  戒身回头一看,慌忙跪下:“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不必多礼,”文举扶起他:“清妃思念家人,朕今天只是送她回一趟娘家而已。”
  “小僧惶恐。”戒身低头道。
  文举悠声道:“天下还有让大师惶恐的事情么?!”
  戒身猛然抬头,眼中精光一聚,文举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戒身大师,你可是个不简单的人——
  空灵方丈坐在佛唱阁的前坪晒太阳,深秋的阳光有些耀眼,他低下头,微微闭上眼睛,默然地想着心事。
  清扬,你在宫里还好吗?
  他竖起耳朵,仿佛又听见清扬的笑声从风中传来,恍惚又看见清扬小小的身影,伏在他的膝头,伸手扯他的胡须,他呵呵地笑着,颌下长长的银须抖动,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清扬——”
  清扬站在他的身后,蓦然间心酸,静静地走过去,执起师父的手,伏在他的膝头,空灵方丈还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迟疑着问道:“是我又眼花了吗?”
  “师父,是真的。”清扬轻声道:“是我回来了。”怕师父不信,伸手又去扯师父的胡须。
  “呵呵,别扯了,师父知道疼了,”空灵方丈这才笑道:“原来不是做梦啊。”
  “师父偷懒,不去听讲经,该罚。”清扬面色严肃,跟空灵方丈开玩笑。
  “可不可以网开一面啊?”空灵方丈求情,怅然道:“师父老了,经不起罚了——”
  “师父……”清扬动容,长呼一声,拉着方丈的衣袖,潸然泪下。
  文举默然地走上前,空灵方丈这才发现,原来皇上也来了,他匆忙起身,就要叩拜。文举托起他,恭敬道:“大师不必多礼,小王日前多有冒犯,还望大师不要见怪。”
  “不敢当,不敢当。”空灵方丈连声说。
  “皇上,时辰已近中午,不如留下用斋饭吧?”戒身挽留。
  “好啊,好啊。”清扬高兴得跳起来,眼巴巴地望向文举,文举含笑首肯,清扬便一把拖了他,直奔进膳间,一边嚷嚷着:“开饭,开饭,我饿了!”
  戒身正要阻止,想另辟单间招待皇帝,却见皇上回头摆摆手,已随着清扬去了。他有些愕然,望向师父,却见师父兀自一张沉思的脸。
  清扬带文举来到桌边,把他摁在板凳上,说:“看好了。”正襟危坐,闭上眼,双手合十,默念一番,再张开眼看一眼菜肴,搓搓手,望着文举眨巴眨巴眼,正色道:“开吃!”埋头下去,稀里哗啦,只见后脑勺乌黑的头发,不见人脸。猛一抬头,砸巴砸巴嘴,深叹一声:“这样吃饭的感觉真好啊——”
  文举见她如此吃相,复又想起前几日在庄和宫里清扬的吃相,忍不住偷笑,小声提醒道:“别人都还没来呢。”
  “不用管他们,”清扬头也不抬,拿着筷子一摆手,嘴里毫不耽误地嚼着东西,含糊地说:“我的辈份高,理应比他们先吃。”
  “那你师父和师兄都还没来呢。”文举又说。
  “他们在自己的禅房里吃,”清扬仍旧是头也没抬,一顿风卷残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碗后面探出头来,飞眼一扫文举,再一瞥他的碗,竟然没动,她眨巴眨巴眼,含着饭菜催促道:“吃啊,快点吃啊——”睫毛一卷,又自顾自地吃去了,全然不理会文举。
  文举默然地望着她,陡然间觉得无比的亲切,心中涌起无限爱怜。
  这原来就是清扬本来的摸样啊——
  她原来,也可以在自己面前这么放松。
  “咳!”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清扬猛然停住,面色紧张。
  文举疑惑:“怎么不吃了?”
  空灵方丈和戒身已经站到清扬的正面,戒身看清扬一眼,眉头微皱。清扬一吐舌头,身子矮了半截,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偷眼看文举一眼,悄然地放下了碗。
  文举好笑,指指自己的唇边,告诉清扬她的唇边还沾了一粒饭。清扬会意,飞速地伸出舌头一卷,把饭卷进嘴里,勾下了头。
  “请皇上恕罪。”戒身对皇上一躬身,直起身子,示意清扬出来。
  清扬妞妞捏捏半天,尽管不情愿,还是出去了。
  文举走近门边,听见戒身低声教训清扬:“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注意吃相,注意吃相,在寺里已经被罚过几回了,怎么还是记不住,又故态复萌,让人贻笑大方。”清扬垂首道:“我知错了。”
  戒身这才一摆手,让清扬走。清扬走近门边,看见文举,忽然把舌头伸出来,冲文举做个鬼脸,调皮地一笑,眼角弯弯成了月牙儿。
  文举哑然失笑,强自忍住,走到桌边坐下。
  清扬进来,空灵方丈和戒身也坐下,陪皇上一同进膳。清扬不敢造次,举手投足,极尽淑女风范。文举心中偷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扬,也有致命的怕住,看到戒身就象看到鬼一样,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他夹一筷子菜,轻轻地放进清扬的碗里,清扬无声地冲他一笑,深情款款尽入空灵方丈和戒身的眼中。
  时间过得飞快,用过斋饭,又要离去。
  清扬依依不舍地拜别师父,空灵方丈沉声道:“清扬,师父也希望你能常回来看看,但是,下回再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贸然回寺,不带一名侍卫,终是让人不放心。皇上的安危关系江山社稷,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后妃,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切不可随心所欲、任性妄为。”言毕望皇上一眼,缓缓说道:“清扬,你还记得师父的叮嘱么?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上天下地,全在一念之间。”
  清扬知道师父的所指,一时默然。
  空灵方丈俯身凑近清扬的耳边,竖起四个手指,低声道:“还记得那四个字么?”
  瞬间,清扬神色索然。
  四个字,息心止步——
  戒身牵了马过来,文举一跃而上,揽了清扬,极速离去。
  清扬在马背上回首,师父和师兄红色的袈裟在风中翻飞,耳畔又传来师父沉沉的一声叹息“你要牢记那四个字——”
  “师父,你都看见了,不用为清扬担心,看样子,皇上对清扬很好。”戒身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见师父面色凝重,安慰他说。
  空灵方丈缓缓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意味深长地看戒身一眼,徐徐道:“红尘幻象无边诱惑,人间情爱万念随心,堕入红尘,留恋欢爱,心有贪念无法割舍,做不到息心止步,等待着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戒身看师父一眼,沉默不语,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我不管什么红尘不红尘,使命不使命,皇帝不皇帝,我只要——
  只要清扬能幸福!
  文举策马,感觉到清扬心事重重,低声问:“怎么了?舍不得么?下次再来吧。”
  清扬摇摇头:“师父说得对,皇上的安危关系江山社稷,我身为后妃,不可任性妄为,凡事要以大局为重。”
  “我不会有事的,”文举沉声问:“清扬,你还害怕吗?”
  清扬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文举问。
  清扬低头,扣紧文举的腰,小声回答:“因为有你在。”
  文举忽然勒住马,任它慢慢踱步,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清扬,双手环抱住她,轻轻地笑了。
  正入神,忽一低垂的枝条扫上眉头,文举一抬手,“咦——”
  清扬举目望去,马儿驮着两人,竟踱到了桃林之中,打着响鼻停下,不肯再往前走。
  桃林,我们怎么又到了桃林——
  四下仍是熟悉的景色,已过桃子成熟的季节,枝头的桃子已被摘走,徒留空空的桃叶,层层叠叠覆盖,就如同两人此刻厚重的心事。
  记忆之箭顷刻穿透心扉。那八千里路云和月,塞外猎猎的风沙,经年的相思呼啸而来,卷袭过文举斑驳的心,他想起了往昔的一切,儿时的清扬,美好的时光,怅然道:“还记得我们的桃林之约吗?”
  清扬一震,几欲落泪。
  八年的苦候,望眼欲穿的每一次失望,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扯一下,生生地疼。
  文举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呢喃:“清扬,你会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是不是?”
  清扬与他耳鬓厮磨,幽声道:“我答应过你的,我不会变的。”
  文举静静地端详她的脸,清扬也望着他,一抬眼,惊喜地喊:“那里还有一个桃子!”文举回头一看,脑袋后面确实还有一个桃子,他一伸手,摘下这条漏网之鱼,递给清扬。清扬却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示意他吃。文举歪着头想了想,将桃子在衣袖上擦了擦,咬一口,俯身喂进清扬的口中。
  文举闭上眼。
  清扬闭上眼。
  意识回旋,时光荏苒,仿佛一切又回到最初。
  还是那桃花娇艳、流光溢彩的世界,满树艳丽,及目飞花,漫天花雨倾洒下来,嫣红、粉白,洋洋洒洒,将两人重重陷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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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孕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朝顿悟伤心成决然

  “太后娘娘、清妃娘娘,皇后备了点心,请两位去御花园赏桂花。”集粹宫的宫女来请太后和清妃。太后也带了一些糕点,携了清扬前去。
  “皇后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啊。”太后笑道。
  皇后喜气洋洋地说:“母后真是好眼力,今天臣妾确实是很开心。”
  清扬抬眼望皇后一眼,嘴角笑意盎然,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看到妹妹如此愉悦的神色,她也替妹妹感到高兴。
  “说说看,有什么喜事?”太后问。
  “不是我自己,是我姐姐。”皇后笑眯眯地说:“母后,是淳王妃,她怀孕了。”
  “好啊!”太后喜道:“来人,传我懿旨,着内务府,即刻准备各种补品、安胎药材送往淳王府,另备绫罗绸缎十匹、珍珠项链十副、玉器二十件、黄金首饰二十件一同送去,还有,嘱太医院派一专职太医随时为王府待命。”公公领命匆匆下去。
  太后喜滋滋地拉住清扬的手,开心道:“赶明儿我要亲自到文浩府上去看看。”
  清扬也开心地笑,静儿,已经怀了文浩的孩子,我也可以放心了。
  “皇后,淳王妃,你姐姐感觉怎么样啊?”太后殷切地问。
  皇后答:“还好,就是吐得厉害。”
  清扬的脸上顿现紧张神色。
  “哦,”太后思索着说:“赶紧叫太医看看。”说着话,眼角余光从清扬脸上一掠而过。
  皇后淡淡地说:“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
  清扬默默地长吁一口气,太后全看在眼里,装作无事,点点头:“第一个孩子,反应是会大些,慢慢的就好了。”
  三人正说笑着拿了宫女们摘下的桂花做香囊,一宫女匆匆跑来,一见太后也在,瑟缩在一旁,不敢靠近。
  太后眼神凌厉,一侧头,沉声道:“什么事?”
  宫女看皇后一眼,大气不敢出,颤声道:“没……什么事。”
  太后脸色一沉,厉声道:“说!”
  皇后淡淡地说:“出了什么大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宫女头不敢抬,低声道:“玉嫔娘娘有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后的脸色瞬息千变,举杯的手开始抖动。
  清扬闻言,心里一阵痛,一阵麻,紧张地望着皇后,默然地阖上了眼。
  太后猛然站起来:“太医看过了?”
  宫女答:“就是刚从太医院传来的消息。”
  太后一声大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个好消息接着一个好消息!”她高兴地宣布:“拟旨,即日起立玉嫔为玉妃,拨郁秀宫给其居住,宫中所有物件,一律换新,另赐宫女六名、宫人四名。”挥手一指桌上的糕点,对那报信的宫女说:“这些,都赏给你了!”脸上容光焕发,语气愉悦:“走,瞧瞧玉妃去!”
  皇后默然起身,心事重重地跟在太后后面。
  清扬心情复杂,头脑里乱哄哄的一团麻,兀自跟在皇后身后,也是一声不吭。
  太后一行踏进玉嫔的寝宫,玉嫔正准备从床上起身,太后疾步上前,一把按住她:“免礼,免礼。你怀的可是哀家的第一个皇孙啊,金贵着呢!”在床边坐下,执起玉嫔的手,和善地说:“哀家已立你为玉妃,赐住郁秀宫,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哀家说。”直起身来,言词凿凿地宣布:“从今日起,玉妃所有的汤药、饮食都必须造册,先经由哀家过目。”复厉声说道:“你们都给哀家听好了,玉妃若有个什么闪失,拿你们是问!”
  众人皆唯唯诺诺。
  皇后笑盈盈地走上前去,和气道:“玉妃妹妹,姐姐真是羡慕你啊,你一定要好生保养,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清扬也缓缓上前,微笑道:“恭喜玉妃妹妹了。”
  太后颔首微笑,吩咐贴身侍女:“去把高丽国进贡给哀家的高丽参都拿过来给玉妃娘娘。”言毕缓缓起身,环顾众人,说:“好了,都回去吧,玉妃需要静养,都不要打扰她了。”又对清扬说:“你先回去,哀家还要去太医院嘱咐一下。”眼光转向皇后:“你也回去吧,有空可以出宫去看看你姐姐。”
  一脚踏出玉妃的寝宫,皇后正要与清扬分道扬镳,忽然又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你对她的恭贺是真心的么?她已拨得头筹,我是皇后,而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甘心么?”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悠然离去。
  清扬默默地走在回宫的路上,心乱如麻。
  玉妃怀了文举的孩子,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是皇帝,有很多女人会为他生孩子——
  我是什么?
  我只是他的妃子,是后宫中三千佳丽之一,排在他众多的妻妾之后。
  她失神地走进庄和宫,进了偏殿,将自己反锁在屋里。
  玉妃怀孕了,她不能说自己不嫉妒,玉妃怀的是文举的孩子,而文举,是她深爱的人。任世间再大度的女人,都不可能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也不能例外。可是,她没有办法改变一切,就象她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心意一样,她无法阻止自己爱上文举,爱上皇帝,也无法阻止别人爱上文举、别的妃子陪皇帝侍寝、别的女人怀上文举的孩子。
  她忽然意识到了现实的残忍,她还爱着文举,或许文举也还爱着她,可是,一切都早已注定,无法更改,不能逆转。
  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有悲哀、有伤感、有无奈、有嫉妒、有失落,还有多少的不甘心。
  师父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清扬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眼满是泪水。
  师父,我错了,我知错了——
  我早该听您的话,息心止步,那么我今时今日,就不会痛苦,就不会如此痛苦难耐——
  息心止步吧,凡缘一起,万念随心,一切苦楚,都会接踵而至。
  堕入红尘,便是万劫不复!
  她木然地呆跪着,忍着深深的疼痛,在痛彻心扉的挣扎中,将过往的一幕幕,将爱过的痕迹一笔一笔生生地抹煞。
  文举,我不要再爱你。
  你不会还存在我的心里。
  从今往后,我要抛却红尘,抛却爱情,抛却你,息心止步。
  她用力压抑心痛,牙齿狠狠将嘴唇咬破。紧缩的心,猛一抽搐,“扑”的一口鲜血吐出,她虚弱地直起身子,再次想起文举,那略带几分邪气的笑脸,她猛一甩头,仿佛这一下可以将文举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彻底甩掉。她面色凄切决然,从头上拔下玉簪,稍微停顿,狠狠地刺向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她浑身战抖,缩成一团。
  随着胳膊的疼痛,心已显得不那么疼了。
  她强撑着,站起来。
  师父,我要做真正的佛门弟子,四大皆空。
  息心止步。
  “太后,”四喜忧心忡忡地来报:“娘娘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一天了。”
  太后沉吟许久,说道:“不用担心,到时候,想通了,她自然就出来了。”
  清扬,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都要过这一关。
  过好了,就成神,以后你就什么都能想得开。
  过不了,就成魔,以自己为中心,与所有后宫女人为敌。
  清扬,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上天,遗落凡间的精灵,你是如此的特别,上天派你来,定有上天的道理。我相信你,一定能靠自己的定力走过这道坎,因为,能帮你的,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夜幕降临,深宫寂静。
  烛光下,太后沉静的脸,她望向清扬的房间,仍是悄然无声,黑漆漆一片。
  文举默然地走进来,与母亲对视一眼,眼光移向偏殿:“她怎么了?”
  “我已册封玉嫔为玉妃。”太后轻声说,眼光望向别处。
  “为什么?”文举的声音漠然。
  太后起身,走近窗边,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复又转过身来,盯着文举的眼睛,幽声道:“因为她有喜了,怀上了第一个皇子。”
  文举仍是漠然:“这下你称心了。”
  “可是有人伤心了。”太后沉声道:“皇城之中,从来都没有永远的赢家。”
  “你是说皇后?!”文举淡淡地说:“她从来都没有赢过。”
  “她想赢,却始终赢不了,还有一个人,可以赢,却总是选择放弃。不知道这一次,她会不会依然如故?”太后平静地看皇帝一眼。
  “你是说清扬?”文举怅然道:“她之所以选择放弃,是因为她心里有别人。”
  “人啊,都喜欢自作聪明,都喜欢画地为牢。娘告诉你,你错了,举儿。”太后幽幽地说:“伤心的,可不止皇后一人。可惜啊,你太不懂女人的心。”
  文举的眼光阴鸷地射过来,她的话,是何意?
  女人,真是麻烦,有什么不能明说,非要饶圈子。
  他毅然转身,走向偏殿,太后在他身后沉声道:“她现在不需要任何人打扰。”
  文举回过头来,直视母亲。
  “你今天应该去郁秀宫,”太后严肃地说:“她怀了你的孩子,这是第一个皇子。”言语中透出压力,隐含逼迫的味道。
  “我去哪里你管不着,”文举冷冷地说:“怀了孩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太后仍坚持:“如果清妃想通了,现在出来,也会劝你去的。”
  文举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太后加重了语气:“你认为,清扬会爱上一个不近人情的男人么?”
  一下就击中他的软肋,他又回想起桃林里,他看见清扬眼中自己的形象,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冷漠而僵硬,说不出的陌生。
  他默不作声,径直出去了。
  太后一摆手,公公悄然跟上。
  未几,公公回报,皇上往郁秀宫方向去了,太后会心一笑,清扬,你是一帖良药。
  “太后,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宫女在一旁提醒。
  太后从绣架上抬起眼,扫一眼漆黑的偏殿,问:“清妃娘娘还没有出来吗?”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宫女担心地说。
  “你们都下去吧,”太后轻声说:“哀家今夜要陪着娘娘。”
  皇上驾临郁秀宫,玉妃出来迎接,皇上看了她半天,就是这个女人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么对她,也没什么印象啊——
  “玉妃,你要好生调养身子,”转身喊公公:“涂公公,你是内务府总管,要好生侍侯。”在郁秀宫瞎转了一圈,完成任务一般就出来了。
  才出郁秀宫,忽然就精神焕发,换上便装,悄悄出了宫。
  杜可为正在斗蝈蝈,忽听一人朗声道:“杜兄好雅兴啊。”
  杜可为暗笑,悠然道:“有人深夜造访,比我更有雅兴。”嘻嘻一笑,叩拜:“皇上!”
  文举手一挥:“繁文缛节少来,你我之间,能免则免。”言毕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看样子,心情不好啊。”杜可为笑道:“臣斗胆,猜猜所为何事?”
  文举默然瞟他一眼,又陷入心事里。
  “是为了清妃吧,呵呵。”杜可为轻轻点中他的心事,故做惶恐道:“臣该死,妄自揣测圣意。”
  “唉,”文举叹道:“清扬一天不吃不喝,将自己反锁在房里。”
  “所为何事啊?”杜可为皱眉。
  “我也不知道,”文举烦躁道:“太后说我不懂女人的心思。你说,玉嫔怀孕了,关她什么事?太后还说,伤心的不止皇后一人。”
  杜可为仰天大笑,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好半天,终于忍住笑,感叹道:“行军打仗你是真男儿,这儿女情事你是真白痴啊——”
  文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解。
  “她吃醋了,”杜可为点醒他:“她喜欢你啊!太后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伤心了,哪个女人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玉嫔怀孕了,怎么跟她没关系,关系可大了。”
  文举愕然:“可她喜欢的明明是文浩啊?!她亲口承认了的。”
  “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会撒谎。”杜可为颇有深意地笑。
  文举如坠云里雾里,想起带她回归真寺,两人桃林里温馨柔情的一刻,好象有些明白了杜可为的话语。
  “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杜可为笑问:“她看见你会脸红不?”
  杜可为拍拍他的肩,爽朗道:“这不就结了——”文举点头,仿佛又看见清扬如泣如述的眼神,兀自发呆。
  “可是,”文举踌躇着,将在归真寺桃林里看见文浩与清扬相拥痛哭和昆仑湖畔私会两事说出,那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杜可为沉默半晌,忽然说:“与女人相处可不比带兵,女人是要哄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文举走近桌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八个大字,怔怔地望着。
  清扬,真是我不懂你么?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又还要为你做些什么?
  如果我付出所有的精诚,你是否就会为我敞开心门?
  八年的远离让我失去你,要多久的等待才能再次唤回你的心?
  哪怕是永远,我也要去做!
  只因为我爱你——
  庄和宫的清晨,偏殿的门打开了,清扬在门口稍站,就进了太后的寝宫。
  “我等了你一夜。”太后说。
  “是清妃无能,让母后担心了。”清扬跪下。
  “想通了么?”太后悠然地问:“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清扬缓缓地抬起头,面容一派纯净,沉声道:“息心止步。”
  太后有些吃惊,这与她料想的结果有些出入,虽然方向是一致的,清扬绝不会成魔,但她没想到,清扬没有选择认命,还是同以往一样,依然选择了放弃。她蓦然间有些痛心,怅然道:“清扬啊——”
  清扬目光清澈地望向太后,静静地说:“请母后允许我搬出庄和宫,请母后另行择殿给我居住。”
  “你已经决定了么?”太后有些失落。
  “是的,”清扬回答:“今后所有的一切,我都要自行承担。我会谨记母后的教导,靠自己,想清楚,站直了,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并且永远都不要回头。”
  “那你答应过我的事呢?”太后又问。
  清扬望向太后的眼睛,明白她所指的事,是好好待他,感化他,影响他。她嘴角掠过一丝浅笑,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好吧,”太后想了好久,终于艰难地开口,应允了,忽又忧伤地说:“你走了,文举再难有机会来看我,陪我吃饭了。”
  “不会的,”清扬平静地说:“还会有很多的机会,”温和地看太后一眼,坚定地说:“你要相信我。”
  太后闻言愣住,这是清扬么?一夜之间,怎么好象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往日忧伤满腹、心事重重的样子,周身又散发出至纯至美的风采,如此的气定神闲,自信倨傲,清灵脱俗,那凛然的气度,让太后都一时觉得气短局促。
  太后突然一把拉住她:“清扬,你到底是谁?”
  “我是清扬啊。”她微笑,迎着太阳的脸上反射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你到世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太后直直地问。
  清扬略一思忖,回答:“来完成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太后猛然发现,清扬的周身飘起一阵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雾气,围绕着她白色的裙裾,她以为自己一夜未睡,眼睛花了,揉揉眼,再去看,还是如此,她瞪大双眼,惊惧地问:“什么使命?”
  “你曾经应允过我,我可以不回答,到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清扬颇有深意地一笑,飘然离去。
  太后愣在当场,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天呐,这是清扬么?
  她到底是谁?
  她到底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使命?
  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难道真是下凡的仙子?!
  清扬缓步走在去集粹宫的路上,雪白的裙裾在风中飘飞。
  师父,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要做到!
  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以拯救苍生社稷为己任,完成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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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章 成竹在胸后宫做交易 从容大义朝堂救忠臣

  集粹宫,皇后正在梳头。
  “你怎么梳的?笨手笨脚!给我滚下去!”皇后气急败坏地将梳子惯在地上,又伸出胳膊一揽,将桌上所有的首饰都推到地上,大声叫喊:“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宫人们吓得半死,赶快都出去了。
  皇后这才伤心地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才是皇后,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应该是属于我的!我要为他生第一个孩子,我要生下皇长子,这样,我才能得到他的爱,他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注,更多的荣宠。
  为什么怀孕的不是我,太后喜欢的是清扬,皇上喜欢的也是清扬,而现在怀孕的是玉嫔这个贱人,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昨天还在取笑风清扬,说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的是我自己,她没有怀孕,但至少她还有皇上的爱,太后的关心,可我,什么也没有!
  我是皇后,一个备受冷落的皇后,我心里的苦,只有天知道。如果可以交换,我宁肯,用皇后的位子换皇上全部的爱,就象风清扬,让她做我,让我做她。皇上看她的眼神,皇上对她的微笑,哪怕给我一回,我也够受用终生了。
  玉嫔,小贱人,生就一副下贱相,死狐狸精!我从前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她却母凭子贵,不但太后亲自慰问,升为妃子,还赐住郁秀宫,郁秀宫可是当年太后当贵妃时候的寝宫,太后的心意,一看便知,如果小贱人生下个皇子,她就能当上皇贵妃!她就会危及我的位子!一只野鸡,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呸!我要掐死她!我绝不能让她得逞!
  皇后愤恨地将茶杯惯在地上,纠住自己的头发,又呜咽起来:“皇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肩头,她止住哭,忽然回头惊喜地喊:“皇上——”眼神旋即暗淡下去,愤怒又涌现出来:“你来干什么?连你也想看我的笑话?!”
  面前的白衣人儿轻轻坐下,柔声道:“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来,是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你,”皇后鼻腔里哼一声:“就凭你——”
  “我有办法让你怀孕。”清扬笃定地说。
  “那你干嘛不先让自己怀孕?”皇后不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不会跟皇上在一起。”清扬微笑着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你已是四面楚歌,地位也岌岌可危。如果你能生一个皇子,便可以保住位子。”
  皇后陷入沉思,狐疑地看她一眼,风清扬,你怎么好象脱胎换骨了一般。
  “你可愿意跟我做这笔交易?”清扬又问,强调一句:“你要想清楚,我可要走了,以后可没有机会了。”
  皇后咬咬嘴唇,在清扬要迈出殿门的那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等一等,我们可以成交。”
  清扬早已成竹在胸,知道皇后求胜心切,必会答应。缓缓回头,低沉地问:“知道我会要你以什么作为交换吗?”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莫非,她想要我皇后的位子?
  清扬含笑的眼睛似看透她的心事,沉声道:“我对你皇后的位子可没兴趣,有兴趣的话你也坐不到今天,你说是吗?”
  皇后默然,冷冷地说:“那你要什么?”
  “我要,”清扬停顿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从今天开始,以后都不要再害人。”
  皇后的眼睛恶狠狠地瞪过来,清扬毫不示弱地对眼过去,逼视着她。皇后先就软了,低声道:“我,答应你。”
  “好,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清扬徐徐起身,雪白的身影走向门边:“皇后,你该有个皇后的样子,象今天这样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形象不要再出现,还有,以后要注意自己的脾气,皇上可不喜欢暴躁的女人。”
  这话传过来,皇后转身,走进梳妆台,镜中的女人,发乱眼肿,哪里还有一点皇后的样子,她默然地拿起梳子。
  风清扬,真的有办法让我怀孕、保住皇后之位吗?
  她为什么要帮我?
  真的是为了让我不要再害人?!
  莫非,她跟玉嫔是一伙的,或是,她想先把我弄下去,再跟玉嫔斗?!
  风清扬,到底是敌是友?到底可信与否?
  清扬顺着暗红色的宫墙回庄和宫。
  幽香,太后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心机太重,害人太多,如果你真能做到不再害人,太后和皇上也不会轻易废后,有了皇子,你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到那时,你就更加没有害人的必要了。
  人,坏事不能做得太多,会遭天谴的。
  让我来给你创造一个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你可以重头来过,现在还不算太迟。
  让姐姐,来成全你。
  清妃迁往明禧宫,就在太后庄和宫的隔壁。搬过去的当天晚上,皇上就去了明禧宫,摒退所有人。
  “清扬,”文举环顾一周,沉声道:“你终于有自己单独的寝宫了。”
  清扬不语。
  他察觉到她的异样,走近,用手撩她的发,她一侧脸,躲开。
  “你还在生气么?清扬。”文举轻声试探。
  清扬不语。
  “是因为玉妃怀孕的事么?”他凑近清扬的脸,嘻嘻坏笑:“你吃醋了?你还是爱我的,不是?!”
  清扬抬眼,平静地望着他:“你错了,皇上。”
  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我哪里错了?”
  清扬,你怎么又叫我皇上,我是文举啊——
  “因为你是皇上,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的妃子,都应该为你生孩子,我生什么气,吃什么醋?!”清扬悠声道。
  文举涎着脸又笑:“你还说不是吃醋?!”一把抱住清扬,笑着说:“我就想你能替我生孩子,越多越好,只要是你生的,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喜欢。”
  清扬轻轻地拿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皇上,清妃只能做你名义上的妻子,永远也不可能为你生孩子。”
  文举脸色骤变,目光阴沉地望向清扬。
  清扬并不惧怕他,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静静地说:“我答应过你的,我会陪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但是,做为条件交换,你不能碰我,我只做你名义上的妻子。”
  “我才是皇帝,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而你,也不能抗拒我。”他霸气地说。
  清扬轻瞟他一眼,沉声道:“那你尽可以试试。”
  “今夜我就要你成为我的女人,以后你还要为我生孩子,”文举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伸手就去拉她。
  清扬后退几步,手一抖,一支匕首指向自己的咽喉。
  “我是皇帝,你不可以违抗我!”文举一愣,复又愠怒,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倒我么?!他决然前进一步,清扬的匕首刺入皮肉之中。文举谅清扬不敢,也不会自决于他面前,他不为所动,再上前一步。清扬手中用力,匕首深刺肉中,血缓缓地流下来。
  文举冷冷道:“你激怒我,不怕归真寺遭受灭顶之灾么?”他以为提到归真寺清扬就会让步,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猜错了。
  清扬面无表情,漠然道:“人一死,万事休。我身后的归真寺,只能自求多福了。”手中的匕首扎得更深。
  文举的脸上抽搐一下,冷冽地说:“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清扬决然道。
  “是不是文浩?”文举咆哮。
  清扬不屑地瞥他一眼,不语。
  文举眼中的怒气忽然消退,柔声道:“是玉嫔怀孕了,你恨我么?你恨我跟别的女人上床么?”
  “你跟谁上床,与我无关,”清扬淡然道:“你跟别人上床的好戏,我见多了。”
  他蓦地想起,多少次在其他后妃的宫中对清扬的羞辱,心,开始隐隐作痛,神色,黯然,他急切地想向她解释,可要如何开口,一时哽住,动容道:“清扬——”脚,又向前移动。
  清扬的手猛地对内一扎,血,急速流下胸口,染红胸襟,文举已然听到了清扬喉管里扯风的声音,她刺破了自己的喉管。文举站在原地,再不敢动,徒伸着手,急切道:“我不过去,你收手,你收手。”
  当下连退几步,怅然道:“清扬,你这是何苦呢?你跟我说句实话,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文浩,你也会这样么?”言毕一双眼,定定地望向清扬。
  清扬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然道:“也一样。”
  文举的脸上悲喜交加,原来,文浩,在她的心里,也不见得比我更重。
  原以为,文浩在她心里,无可比拟,但至少,现在我已跟他持平。
  清扬的秉性,倨傲刚烈,不能强逼,或许假以时日,我就可以盼得云开见月明。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文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清扬,你可知道,我是如此地害怕失去你?!
  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希望,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我就可以等。
  上次落水事件,我差点就失去你,我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退让,什么,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好吧,我答应你。”文举背过身去,将自己心里的、眼里的伤悲深深掩藏。
  清扬这才放下匕首,捂住伤口,冷冷地说:“记住你答应我的事,你要知道,一个人想死,是很容易办到的。”
  文举无声地苦笑,默然阖眼,清扬最后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他无限悲凉地说:“我真想扒开你的胸,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冷酷无情?!”
  “皇上,你问我的这句话,有很多人,也想这么问皇上。比如说,皇后。”清扬扶着桌子坐下,漠然道:“这句话,皇上不该问我,因为,清妃,是没有心的人。”
  文举仰天大笑,索然地离开了明禧宫。
  清扬,我竟是真的与你变成了咫尺天涯——
  我们之间,真的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吗?
  马背上的甜蜜时光,我曾一度以为,我又拥有了你的全部,可是,你终究还是如母后所说,跟以往一样,决然地选择了放弃。
  是我在你心中还不够份量,不够你彻底地、投入地爱一次么?
  还是,你太脆弱,害怕受伤?
  或者,仍是因为文浩?!
  清扬,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才能让你死心塌地地爱我一次——
  清扬坐在桌前,轻轻地擦拭匕首。
  她想起了儿时跟师父的那段对话。
  “挨了打,服气吗?”空灵方丈问。
  梵音点点头:“我知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你可不能在心里暗暗记恨八师兄啊。”
  “不会的,三师兄说,八师兄其实是寺里最疼我的人,他疼我疼在心里。师父,为什么最疼就是疼在心里,不可以疼在别的地方?”
  “因为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地方,一个人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心,一个没有了心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烛光映照着清扬绝美而平静的脸。
  师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了,没有心,真好,没有所求,也没有痛苦。
  文举,我知道你爱我,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再爱你。
  因为我已经选择了息心止步,我永远也不能再回头。
  “太后!”一大臣跌跌撞撞跑进庄和宫,太后抬头一看,是御史张大人,她扫视一眼,斥责道:“风急火急地干什么!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太后,您得赶快,不然就真的会出大事了!”张大人急切地嚷道:“皇上要杀左大人!”
  太后脸色骤白,左大人三代忠良,为人耿直,是先皇倚重的大臣,素来喜欢忠言直谏,她沉声问道:“所为何事?”
  张大人惶恐地望太后一眼,太后心忖,莫不是跟我有关,开口说:“张大人尽管直言。”
  张大人这才回答:“今年淮北遭灾,颗粒无收,而孝慈宫耗资巨大,百姓颇有怨言,左大人上书,要求皇上停工,将建造银两用以赈灾,皇上大怒,要拖出去斩立决。”
  太后一冲而起,就要赶往朝堂,忽然止步。
  不行,我要是贸然前去,举儿不会听我的,定会适得其反,救人如救火啊,她急得团团转,一时之间难以想出万全之策。
  忽然,她想到一个人,轻松地笑了。
  太后冲进明禧宫一把拖了清扬就走,清扬正要问,太后急道:“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朝堂之上,大臣们都跪在地上求情,皇上还在发怒:“你们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周丞相小声上奏:“皇上息怒,左大人一门忠良,请皇上体恤啊。”
  “那谁来体恤朕?!”皇上抓起桌上的奏折一摔:“朕要做的事,你们哪一次痛快答应过,究竟是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凛然道:“谁再求情,朕就砍了谁!”
  大臣们噤声,吓得头不敢抬。
  一个雪白的身影从从殿下应声走进来,群臣侧目一看,竟是清妃。
  清妃款款走进殿中,跪下。
  “你来凑什么热闹?!”皇上有些吃惊,但怒气未消:“朕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谁求情,就砍了谁。”语气凛冽,让人不寒而栗。
  大臣们胆战心惊地望向清妃,殿门外的太后悄悄捏了一把汗,她不知,清扬将如何处理。
  “臣妾是来送命的。”清妃沉声回答。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龙椅上的皇帝也吃了一惊,她,竟敢如此直白。
  清扬,你真的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么?
  座下一片沉默。
  清扬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轻启朱唇,无比清晰地说:“臣妾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左大人一命。”声音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朕要是不允呢?”皇上漠然道,听上去,气已经消了。
  “皇上一定会应允的。”清妃言辞凿凿,毋庸质疑。
  “为什么?”皇上好奇。
  “皇上是千古明君,绝不会因为一个后宫的妃子舍弃国之良臣、寒众大臣的心、受天下人的指责。”清妃缓缓道:“圣怒难消,如果今天一定要死一个人,皇上会赐死的一定是臣妾。”
  清扬,你又来逼我。
  皇上已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诛杀忠良,寒大臣的心,受天下人的指责,清扬,你是在提醒我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朕生气为什么一定要死人,算了,都下去吧。”
  大臣们鱼贯退出,周丞相回首深望清妃一眼,太后抚胸长吁一口气。
  大殿静悄悄的,清妃还跪在地上。文举踱下来,凝神望着她的黑发,柔声道:“起来吧,地上凉。”清妃起身,侧立一旁,低头不语。
  “已经没有外人了,”文举柔声问:“你好大的胆子,知道后宫干政是什么罪名么?”
  “臣妾知道是死罪,”清扬低声道:“形势所逼,情非得已。”
  “你为何一定要以性命相挟?”文举动情地说:“清扬,你明知道我舍不得让你死,你为何要一再逼我——”
  清扬抬头,目光停留在文举的脸上,轻声道:“你不能任性,因为你是皇帝。”
  “你始终还是在为我设想的,不是么?”文举感动,情不自禁地靠近清扬,想抱住她,清扬却决然转身,匆匆离去。
  周丞相轻步靠近太后,轻声问:“太后,刚才殿上的娘娘可是归真寺空灵方丈的关门弟子?”
  太后止步,问:“怎么了?”
  周丞相亦步亦趋:“百姓都传言她是仙女下凡。”
  太后悠然一笑,问:“周丞相以为如何?”
  “臣早有耳闻,一直未能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胆识超人,聪明过人,可敬可畏。”周丞相认真地说:“刚才殿上所作所为,实在令人折服。后宫有如此明理大义的妃子,真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啊。”
  太后点点头,朝前走,再也没有回头,抛给周丞相一句:“以后有什么事,你们可以径直去找她,哀家也累了,是可以休息休息了。”
  清扬,你到底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到底没有辱没我的调教。
  举儿,我就交给你了。
  这整座皇城,将来我也都要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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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忧柔胸怀缓和母子情 多样手腕收买宫人心

  庄和宫,太后叫人请来了皇上,说是有要事相商,另一头,又派人去叫清扬过来。宫女回报,清妃一早去了先祖祠,还要一会才能回来。
  而皇上,已经到了。
  文举请过安后,直奔主题:“母后,儿臣还有要事在身,有什么紧要事请母后直言。”
  太后沉默了,到底是说还是不说,望一眼门口,清扬,怎么还没有来?
  文举催促道:“请母后明示。”口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太后知道捱不过去了,只好开口:“举儿,娘有一个想法,既然左大人也上谏了,那就还是考虑一下,缓建孝慈宫吧。”
  “不行。”文举断然拒绝。
  “淮北赈灾需要银两呢。”太后轻声道。
  “这个不需要母后操心,儿臣自有办法。”文举漠然地说。
  太后听后神情一派沮丧。举儿,你真的就这么讨厌娘么?非要我搬出皇宫?!她幽幽地说:“举儿,娘在皇宫住惯了,不想挪动。”眼睛却望着文举,儿子,不要赶娘走,让娘留在你身边吧。
  文举并不看她,只阴沉道:“孝慈宫是儿臣的一片孝心,母后怎么可以不领情呢?”
  你不想搬,还想赖在这里给我碍手碍脚,做梦!前几日清扬上殿劝戒,定是你指使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老了老了,还不安分,非要把手伸到朝堂上去。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狠心。
  “你的孝心娘心领了,孝慈宫以后再建吧。”太后仍不死心。
  “朕已经说了,不行。”文举慢吞吞地说。
  太后严肃起来:“不要再建孝慈宫,劳命伤财,纵然你是皇帝,也不可任性妄为!”
  听见如此凌厉的口气,文举颇不以为然:“正因为朕才是皇帝,皇帝要想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有些事,不该是你考虑的。”
  “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大声斥责他:“身为皇帝,不为百姓着想,只为一己之私,连我都为你感到羞愧!”
  “难道你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总是对孝慈宫一事推三阻四,不就是不想搬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文举反唇相讥。
  “逆子!”太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文举眉间怒火跳动,却隐忍不发,依旧冷淡地说:“如果你以后还用这种口气跟朕说话,朕可要对你不客气,你要知道,朕是皇帝!”
  “你是皇帝?哼!”太后咬牙切齿道:“没有你娘我,你当得成这个皇帝?!”
  “当然,”文举揶揄道:“朕是得感谢你六亲不认的狠毒手段。”
  太后气急,嘴里叫着:“混帐东西!”冲过来揪住文举,文举反手一推,太后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想起过往的种种,不禁悲从中来,索性坐在地上,伤心得涕泪横流。
  文举见母亲如此伤心,有些不忍,但想到往昔母亲令他不快的作为,面上又现坚决之色,愤然转身,却停住。
  清扬站在门边,望着他。与文举四目相对,嫣然一笑道:“我真想扒开你的胸,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冷酷无情?!”
  文举一怔,这不是那天,我在明禧宫对清扬说的话么?我当时是多么的痛心疾首,可现在,清扬却故意以此来回敬我,她,原来是在责怪我啊——
  清扬越过文举,款款走过去,扶起太后,悠声道:“今天真是开了眼界,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我这个无心之人更无情的。”
  她在讽刺我?!文举才被她的话触动,心里已经动摇,却又出其不意地被她奚落,不禁怒从心起,剑眉倒竖,蛮横道:“你也胆敢如此对朕说话?!”话语之中,杀机骤现。
  太后担心不已,紧张地盯着清扬的脸,死死地扣住清扬的手臂。
  清扬静静地转过身,面对着文举,用一种异常温柔的语调说:“我从小就没有娘,但我好羡慕别人有娘,没有人的时候,我就跑到寺里的老槐树下,对着槐树叫娘,想象娘的摸样。有娘可以孝顺,也未尝不是为人子的福气,你要知道,这对你触手可及的幸福,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达成的夙愿。”她的目光从文举的脸上移开,投向广袤的天际,声音也飘渺起来:“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来后悔呢?”她缓缓地回过头来,清澈的目光绵长,柔声问道:“你可以确定,将来的某一天,你不会后悔么?文举——”
  文举——
  她终于又肯叫我文举了,
  他的心战栗,被她动情的话语唤起了心底深藏的柔情,那双英气的虎眼里,戾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脉脉的柔情,僵硬的脸慢慢柔软,他望着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眼里只有一个她。
  太后有些惊异地看着文举的变化,她默然地看清扬一眼,清扬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爱情,但,包含了更浓的意味,是无暇,是圣洁,还是……太后想不出更合适的词语,站在原地失了神。
  “母后,我们今天都在这里陪您进晚膳。”清扬轻轻地推了推她。
  太后喜道:“好,好啊。”再去看文举,还站在原地,兀自望着清扬,唇边浅笑浮现。太后轻轻一推他,文举一愣神,顷刻间红了脸。
  儿子,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太后复又望清扬一眼,心里感叹,
  清扬,你到底是谁?
  是上天派你来拯救他的么?
  你到底负有什么样的使命?
  席间,清扬问文举:“皇上,可以问朝堂的事吗?”
  文举看她一眼,点头。
  “那淮北的灾情,有多严重?”清扬轻声问。
  文举沉声道:“颗粒无收,眼见已到冬天,雪一下,又是哀鸿遍野啊。”
  清扬凄然道:“又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要发生。”放下碗筷,不再动了。
  “也不少你这一碗饭不是?”太后劝她:“先吃了饭再想办法。”
  “挨饿的滋味不好受。”清扬望着桌上的菜肴发呆:“我小时候犯了错,师兄就罚我不准吃饭,我饿极了的时候,做梦都梦见好多好吃的,可惜每次要大快朵颐的时候,我都要醒来。”
  太后看着清扬懊恼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举默然地盯着她,怪不得,清扬会有那么一副风卷残云的吃相,看样子,常常是挨罚不能好好吃饭。他怜爱地注视着她,心中泛酸。
  清扬,有我在,再也不会有人罚你不准吃饭。
  “不如,”清扬犹豫片刻,试探着问:“皇上,还是缓建孝慈宫吧,那银两,赈灾也许够了。”
  文举抬头,望着清扬,不语。
  太后定定地望着文举,又为清扬捏了一把汗,下午母子俩才为此事起过冲突,儿子大为光火,现在又提起,只怕不妥。
  文举的脸色却一贯平静,沉思片刻,答道:“恩,先缓一缓也好。”
  清扬离坐款款拜下:“臣妾替淮北百姓拜谢太后,拜谢皇上。”
  太后默然地看着,陷入沉思。
  清扬,在他心中的份量,比她料想的还要重。
  清扬与文举出了庄和宫,一路默默无言到了明禧宫门口。
  清扬停住脚步,躬身拜下:“皇上,时候不早了,请回宫歇息。”
  文举沉默半晌,怅然道:“进去坐坐都不可以么?”
  “集粹宫已经不远了,皇上如果累了,可以去那里坐坐,”清扬低声道:“皇后一直都在等您。”
  文举定定地望清扬一眼,走了。
  过了些时候,公公来报,皇上没有去集粹宫,而是回了正阳殿。
  清扬的眉头就索了起来,问道:“皇上有多久没有去集粹宫了?”
  公公答:“有近十天了。”
  清扬又问:“查查值事房的登记,皇上最近临幸了几名后妃?”
  公公答:“近十天,皇上没有临幸任何后妃。”
  “那皇上每晚都在做些什么?”清扬问。
  公公再答:“皇上一个人在正阳殿,每天批阅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到深夜。”
  清扬点点头:“辛苦李公公了,下去吧。”
  公公跪下:“请娘娘不要这么说,奴才担当不起,奴才家里遭灾,若不是娘娘差人多方找寻,还送去银两,奴才的娘和弟弟们不被水淹死也会被饿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跑点小腿算什么,以后有什么事请娘娘尽管开口,奴才一定竭尽所能。”
  这天夜里,太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归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观音菩萨脚下,菩萨警肃的声音传来:“庞绮萝,你醒悟了么?”
  太后恭声道:“信女不知所为何事?”
  座上观音沉声道:“人人心中有明镜。”
  太后谓然长叹一声:“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观音道:“你抬起头来——”
  庞太后抬头一望,正迎上观音菩萨的眼光,她一怔,菩萨眼里的光彩,似曾相识。
  观音菩萨沉声道:“罚你不得善终——”,缓缓抬手,竖指一弹,忽一阵金光劈头向太后打来,直入其胸,。
  “啊——”太后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只觉胸口剧痛,她揉按着胸口,惊惧不已。
  清扬叫沈妈备了黄金百两,去找内廷总管涂公公,与涂公公一席密谈,涂公公收下了黄金。出了涂公公房间,沈妈悄声问:“为何要送钱给公公?”
  清扬笑道:“为了办事方便。”
  沈妈奇怪:“你是娘娘,为何还要贿赂他,有什么事,你大可直接吩咐他。”
  “吩咐他,他当然会办事,贿赂他,他才能办好事。”清扬思索着说:“我需要他用心地帮我办事。”边往前走,边轻声道:“涂公公是太后的人,但他避忌皇后,我想帮皇后,只能以重金买他个沉默。涂公公为人,倒是讲信义,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爱钱,太后曾经说过,只要你给他钱,他就会好好替你办事,钱越多,事越好办。”
  沈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一想又问:“那李公公呢?”
  “李公公是家中的长子,当年就是因为要养活瘫痪在床的娘和年幼的三个弟弟,才进宫当公公,对于他来说,照顾好他的家人就是对他最大的恩赐。”
  正说着话,远远地看见内廷副总管钱公公走过来,清扬抢先一步,先行拜下:“公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公公惶恐道:“您是娘娘啊,使不得,奴才消受不起啊——”慌忙屈膝跪下。清扬也不顾他的阻拦,迎头一拜,公公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清扬柔声道:“清妃出身卑微,在宫中势单力薄,而君恩不常在,公公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就是我的贴心人,往后有什么事还请公公多为我担待。”言毕又行一礼,公公连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待公公远去,沈妈才小声嘀咕:“清扬,他救了你,皇上已经赏了他了,连升几级,你身份尊贵,何必行此大礼。”
  清扬却说:“他救我一命,行个大礼算什么?!他刚从碧熙园调过来,还没有成为任何一个妃子的内应,而他,此时此刻也正想找一个靠山,以保自己的平安和发达,我能够对他知恩图报,对他恪尽礼仪,就算他成不了我的人,投奔了别的妃子,将来也不会对我不利,关键时刻应该还是会伸手拉我一把。”
  沈妈听了这话,惊讶得半天都合不上嘴:“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太后教了我一半,自己领悟了另一半。”清扬回答。
  “清扬,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沈妈幽声道:“皇宫到底还是改变了你。”
  “任何人,任何事都改变不了我。”清扬严肃地看着沈妈,沉声道:“我要在这杀人不见血的皇宫里活下去,直到完成师父交付的使命,到那时,我才能做回我自己,做回真正的自己。”她深情地望向沈妈,抬手抚过她额前的发,柔声道:“到那时,我就带你走,我会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好好孝敬您。”
  沈妈的眼圈一忽就红了,清扬,还是从前的清扬啊——
  又是一个令人焦躁的黄昏,皇后坐立难安,叫宫女:“去请清妃娘娘过来。”
  “我已经来了。”话音未落,清妃已经进了门,吩咐下去:“端盆温水上来,然后都下去。”
  “你答应了我什么?都快十天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后忿然道:“皇上跟本就把我给忘了,你分明是在捉弄我!”
  “稍安勿躁。”清扬沉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知道,这十天,皇上并没有召幸任何后妃。”
  一句话,皇后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不做声了。
  清扬绞了帕子,来替皇后擦脸,皇后把脸一别,不肯合作:“我不洗脸,我午睡后才化好的新妆。”
  “正因为化了妆,我才给你洗脸。”清扬冷冷地说着,重重地捏住皇后的下巴,将她的脸用力扭过来,帕子往上一盖。
  皇后猛地起身,推开她,发脾气:“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
  清扬看她半天,等她不做声了,才开口说话:“皇上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皇后沉下了脸,清扬走过去,将她摁在椅子上,她又不合作,清扬漠然道:“再耽误下去,今夜你又该是一人独眠了。”
  皇后突然抬头看清扬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来意,乖乖地坐下,不折腾了。清扬默然地替皇后洗完脸,又将她摁在梳妆台前,重新帮她梳了个头,这才看着镜中的皇后露出一丝笑容:“你看,天然去雕塑,清水出芙蓉,多美的一张脸啊。”
  皇后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确实是一个美女,没有了胭脂成堆,也没有了金饰累赘,却也更突显容貌秀丽,她羞怯地一笑,目光一移,望向清扬,镜中的她正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温柔而真诚,皇后心中一动,怕被她发觉,忙垂下眼帘。
  她,为何,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
  我,为何,会觉得如此地亲切?
  清扬打开衣柜,一番寻找,拧出一件淡绿色的薄衫,叫皇后换上。皇后又不情愿了:“夜里很凉的,你想我生病啊?”
  清扬不语,拿着衣服冲皇后抖了抖,皇后犹豫片刻,还是换上了。
  “见到皇上,你会怎么做?”清扬问。
  皇后想了一下,扭捏一阵,忽然脸上堆笑,娇声道:“皇~上——”
  清扬忍不住想笑,憋住,顿顿地说:“收起你那虚伪做作的一套吧,皇上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企图。”
  笑容从皇后脸上消退,她黯然地低下了头。
  清扬的心扯痛了一下,缓缓地走过去,轻声对皇后说:“你要悄悄地走进去,尽量不要打扰皇上,不要让皇上发现……”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皇后咬住嘴唇,听得煞是认真。
  “娘娘进殿前,你要提醒娘娘将斗篷脱下,并且马上送回来。”清扬吩咐完宫女,将斗篷给皇后披上,柔声道:“可能会有些冷,你能坚持住吗?”
  皇后用力地点点头。
  “把东西端上来。”清扬这才唤来宫女,将一个保暖的碳壶交给皇后,轻声叮咛:“千万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皇后又用力点点头。
  走出宫门,皇后回头,目光殷切地望向清扬。清扬点点头,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温和地说:“去吧,一定能行的。”
  皇后的身影走向正阳殿,消失在夜幕中的后宫。
  清扬站在集粹宫门口,目送着皇后远去的身影。
  妹妹,记住照我说的话去做,不然,你只会离皇上越来越远。
  她抬头,看见皎洁的月亮。
  老天,你保佑香儿吧,赐给她一个孩子吧,她是多么爱他,又是多么需要这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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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巧使妙计皇后重新得恩宠 出尔反尔拆桥箭双雕

  皇后悄然进了正阳殿,抱着暖壶,蹑手蹑脚地在角落里坐下。
  皇上正用地批阅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时而皱眉,时而沉思,全然不觉皇后的到来和存在。
  皇后静静地坐在那里,深情地望着皇帝,等待着。
  月亮渐渐升到高空,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已快批阅完,皇上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和疲惫的双眼,站起身来仰仰脖子,走到殿中央,望着庭中的月亮发了一会呆,刚刚收回目光,却看见殿角的座椅上一个浅绿的身影。
  他轻轻地走过去,只看见一团乌黑的头发,这女子,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已经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依据穿着打扮,他不知道她是谁,他的妃子太多了,看见了他都未必想得起来。唉,又是一个后宫中的怨妇,他忽生几丝怜悯,见椅上的女子衣裳单薄,而秋夜霜降凉意深重,折身拿了一件披风,轻轻地给她盖上。未料想却惊醒了椅上之人,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皇上蓦然一惊,喃喃道:“我……我……”,心里却无限懊恼,真该死,我怎么竟睡着了?!
  皇上眉宇间抖落些意外,怎么竟是皇后?!
  “你来干什么?”他冷冷地问。
  皇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时语塞,抱着暖壶,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太冷,身子抖个不停。
  他眉头一皱,望着她手里的暖壶:“你手里拿的什么?”
  皇后惊慌地望手中一看,忽然想起了清扬的叮咛,小声回答说:“是,是臣妾熬的冰糖燕窝。”
  皇上默然一会,沉声道:“正好,朕也饿了。”
  皇后连忙放下暖壶,打开来,替皇上盛了一碗,双手递过去。皇上伸手接了,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皇后的手指,他眉头一皱,她的手,怎么这么凉?!复又看一眼她单薄的衣裳,漠然道:“你怎么穿这么少?”
  皇后一楞,他的话,怎么和清扬预料的分毫不差,每一句,都不多一个字,不少一个字。她定了定神,按照清扬教的,一字不差地回答:“天刚黑的时候感觉也还好,没有想到夜里会有这么凉。”
  皇上喝了一口冰糖燕窝,便停了下来,皇后,竟然天还没黑就来了,她,竟然悄无声息地等了我这么久,这好象不是她的性格啊——
  清扬说他一愣神,我就要继续往下说,皇后瞥见皇上不动了,继续说清扬教的话:“是不是凉了些,臣妾马上就去热。”
  “还好。”皇上端起碗,将冰糖燕窝一饮而尽。
  皇后慢慢地收起暖壶,感觉到皇上正看着她,若是往常,她定会抬起头来,对皇上嫣然一笑,然后开始在皇上身上撒娇,但是,今天她拿定了主意,一切都照清扬的安排行事。她林幽香,向来自诩聪明过人,今天在来正阳殿之前,她还是怀疑清扬的安排,甚至有意识不听她的,到时候见机行事,但只是刚刚同皇上的几句对话,皇上的几个举动,都被清扬一一说中,她心里,开始有底了,不管情不情愿,我今天都要照清扬说的去做,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都有的。
  她低垂着眼帘,也不看皇上,面容平静地收好东西。
  皇上默然地望着她,他猛然发现,皇后今天,没有施粉描眉,没有穿金戴银,没有巧言令色的虚伪做作,也没有以前颐指气使的骄横做派,今夜的她,一点也不象皇后,像个邻家温柔的小姐,像个抄持家务的贤妻,像个以夫为天的小女人。
  他好象今天才见识到她的本面目,真正认识她,她给他的感觉,不同于往常的每一次。他有些触动,但那只是他一瞬间的感触,马上,他就恢复了常态,想到,像皇后这样的女人,没有所求是不会无缘无故地付出。他料定了,她下一步就会开口,主动要求留下来,于是他不做声,等着她开口,等着她往他身上赖。
  然而皇后一直没有再抬头,也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收好东西,略一施礼,就往殿外退去。
  “这就走了?”皇上沉声道。
  皇后迟疑片刻,照清扬的叮咛,依旧低着头,在心里默数五下,才轻声回答:“时候不早了,皇上请早些歇息。”
  这就奇怪了,皇后今天这么了,转性了?皇上觉得有些意外,她怎么会没有一点要求呢?以前哪次她不是不依不饶,非得称心如意不可。
  “你,真的没有什么事了么?”皇上的口气,竟显出些温柔来。
  “臣妾知道皇上辛苦,今夜只是来送糖水。”皇后仍旧没有抬头,低声道:“请皇上早些歇息。”身形已向后退去。
  “等一等。”皇上沉声道:“将披风披上吧。”
  他,是在关心我吗?!皇后一愣,泪水夺眶而出。今夜所有的一切,哪怕仅仅只是得了皇上的这一句话,也足够了。
  她没有去拿披风,静静地向门外退去,在心里默默地数道,一、二、三……
  清扬说,我要很慢很慢地退,只要这样做了,最迟不超过十五下,皇上就会有反应。
  皇上见皇后没有拿披风,怔了一下,再去看她,深秋寒夜里萧瑟的身影,透着无边的寂寞与忧伤,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她,到底还是他的皇后啊——
  她已经在心里数到了十一,她就要绝望了,今夜,怕是没有希望了——
  “皇后。”皇上忽然叫住她,正好十四下,她心里,一片汪洋。
  皇上无声地走过来,沉沉地说:“你今夜,就不要回去了。”
  她,蓦然呆住,幸福得全身颤抖。
  皇上一早醒来,枕边空空如也,皇后已经不在。
  他扬声问道:“皇后呢?”
  “娘娘一早就走了。”公公答。
  皇上脑海里又浮现出每一次皇后挽留与不舍的模样,心中奇怪,皇后怎么了,怎么突然懂事了?
  “她说什么没有?”皇上问。
  公公答:“娘娘吩咐奴婢,要提醒皇上注意休息。”
  “还有呢?”皇上又问。
  公公答:“没有了。”
  皇上不发一言,上朝去了。
  皇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踏进集粹宫,久候的清扬从座前回过头来,轻笑道:“昨夜,还好么?”
  皇后一愣:“你这么早就来了?!”
  “不欢迎我吗?”清扬站起身,假意要走。
  皇后伸手去拉她:“不是——”
  “我也不能呆太久,马上就要走。”清扬轻声道:“我来是告诉你,皇上今天晚上还会到你这来。”
  皇后嘴唇蠕动,她想问,你怎么知道,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清扬的料事如神,昨夜她已经领教过了。她沉吟半晌,怯怯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皇上不问你话,你就不要开口说话。”清扬柔声道:“不要盯着皇上看,也不要笑,更不要主动坐到皇上身上。”
  皇后脸一红。
  清扬轻轻地托起她的脸,温和地说:“记住了,不要化妆。皇上会来得很晚,你不要睡,就穿着中衣,把头发梳顺了,披着,就坐在这里等,皇上进来会问,怎么还没有睡,你就回答说睡不着,然后什么也不要再说了。”
  清扬微笑着,拍拍她的肩,出去了。
  皇后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徒然好奇。
  她,为什么要帮我?真的是为了阻止我不再害人?
  她,到底想干什么?!
  入夜,皇上批完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悠然走出正阳殿。
  公公端出值事盘,上面摆满妃嫔的牌子,皇上看也没看,沉声道:“去集粹宫。”
  我要去看看,皇后昨天是不是在玩什么花样?!
  集粹宫,皇后坐在桌前,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手里拿着梳子,正望着窗外发呆。
  皇上悄然走进来,在她背后站了还长时间,她竟没有发现。
  “怎么还没睡?”皇上问。
  皇后一惊,回过头来,低头答道:“睡不着。”
  皇上盯着她的脸,依然是昨夜那张洗尽铅华的脸,平静而略带忧伤,这显然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竟然没有袅袅婷婷地迎上来,并且,没有娇声婉莺,她,竟然没有笑?!
  他忽然想起了清扬的话,“有空多陪陪皇后,她,很爱你,不要让她失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沉声道:“替朕宽衣,朕要睡了。”
  唉,皇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个月后,喜讯传来,皇后怀孕了。
  太后喜不自禁,往集粹宫跑的频率也增多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滋补的,通通都往集粹宫搬。相对而言,玉妃那里倒是去得少了,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对太后来说,怀的都是龙种,谁的肚子争气,能生出个龙子,那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
  皇后慵懒地躺在床上,心情却并没有随着怀孕轻松起来,太后的关心,让她在重获虚荣的同时又感到压力倍增。
  墙外传来宫女们小声的议论。
  “你们猜,皇后和玉妃,谁怀的是龙子?”
  “这怎么说的好呢?”
  “我说,皇后怀的是龙子。”
  皇后开心一笑,竖起耳朵听下去。
  “可能两个都是龙子,也可能两个都是公主。”
  “不过看玉妃,反应那么大,好象是个龙子,皇后这边还说不准。”
  皇后脸色沉了下了。
  “就算两个都是龙子,玉妃的也在皇后前面,那她生的也是皇长子啊。”
  “哎呀,都说头孙满子看得最重,要是玉妃生下了皇长子,那太后,不是会看重玉妃?那皇后可怎么办啊——”
  “可不是,那玉妃才怀上,太后就赐住郁秀宫,要是她真的生下皇长子,太后岂不是会立她为皇贵妃,你们要知道,太后原来就是生下了皇长子被册立为贵妃的,而且她当贵妃时住的就是郁秀宫!”
  宫女们在墙外七嘴八舌,皇后在里面听得心烦火躁,面色积郁而愤怒。
  她怀孕还不到两个月,但玉妃怀孕已经有四个月了,如果依照她往日的脾气,绝对是早就要对玉妃下手了,可是她到底是同清扬做了这笔交易,她答应了清扬不再害人的。先前不下手,是因为她要借助清扬的力量,让自己怀孕,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但现在她已经怀孕了,清扬也不能再用此要挟她了。
  她的脸上滑过阴测测的笑意,清扬,你教会了我如何应对皇上,我以后不再需要你了,你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你始终,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从新婚之夜开始,我就恨你,不要以为你帮了我,一切就能改变,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皇上就不会把全部的爱给我,所以,你必须死。
  清扬,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现实太残忍,要怪,就怪皇上太爱你。你拥有了他全部的爱这么久,够了,也可以死了,总得让我这个当皇后的也尝尝爱的滋味吧。
  而玉妃,她有可能生个公主,那对我尚且影响不大,倘若她生下个皇子,那即便我生的也是皇子,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我绝不能让这个可能毁了我的一生,我绝不会让她先我一步生下皇长子。
  我是皇后,我必须生下皇长子,将来我的儿子,也会是皇帝!
  不再害人,这可能么?你应该知道,即便是答应了你,我也做不到,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去做。
  不除掉玉妃,我的位置怎么坐得稳?!
  清扬,我答应跟你交易,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我已有护身符在身,你已奈何不了我,我们的交易,从来都是你情我不愿。
  你终于还是输了,输在你太过于轻信我。
  你不但要输掉这笔交易,你还要输掉自己的小命。
  皇后的手轻轻地抚摩过自己的腹部,笑盈盈地呵气如兰,念出四个字:“一箭双雕——”
  天下,从来都没有可以难倒我林幽香的事情,因为我是皇后,并且永远都是皇后!
  冬至节到了,按照宫里的习俗,妃嫔们会相互走走,到处串串门子。
  一大早,清扬就来到了集粹宫,拖着皇后要带她到太后那里去坐:“走吧,老躺着也不行。”
  皇后赖在床上:“免了,免了,我还是静养最好,太医也这么说。”
  “好吧。”清扬只好作罢:“那我先走了,你要是闷,就差人去叫我。”
  辞别了皇后,刚出集粹宫,一个宫女追上来:“娘娘……”
  “什么事?”清扬站住。
  宫女递上来一个香囊:“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要奴婢拿来送给您。”
  清扬有些惊讶,旋即释然,妹妹,是在感谢我吗?她脸上微笑,心里感到很安慰。香儿,并不是那么不堪的人,授之以诚,授之以情,还是能感动她的。
  她伸手接过,一股淡淡的幽香传过来,她叹道:“好香啊。”
  “那奴婢给你挂上吧。”宫女上前,把香囊挂在了清扬的腰带上,并一直站在宫门口,目送清扬远去,才折身进来。
  “别进来,你离我远点,站在院子里回话。”皇后吃着水果,漫不经心地问“给她了吗?”
  宫女答:“奴婢亲手挂到娘娘的腰带上了。”
  “她没有拒绝?”皇后抬头看宫女一眼。
  “她说好香,看样子很喜欢。”宫女答。
  皇后无声地笑了。
  清扬,你的死期到了,玉妃,你这个小贱人,看你还可以高兴多久。
  庄和宫里,已经到了很多妃嫔,大家正热热闹闹喝茶聊天,清扬给太后请了安,便退到了后院,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观赏太后养的奇花异草。
  “都说姐姐喜欢清静,希望我没有打扰姐姐。”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清扬抬头一看,原来是玉妃,她微笑着点点头:“感觉怎么样?”
  玉妃摸摸微微隆起的腹部,一脸幸福的神色,满足地说:“蛮好的,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听到姐姐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清扬一头雾水。
  玉妃一怔,瞬时莞尔,用手指指指自己隆起的腹部。
  清扬用手一摸肚子,哑然失笑,原来她是说怀孕。
  玉妃忽然探手过来,拿起她腰间的香囊,夸道:“好漂亮的香囊啊。”
  “别人送的。”清扬取下来,给她:“你闻,很香的。”
  玉妃放在鼻子前用力地嗅:“恩,真的好香,好好闻啊,是什么香料啊?”
  清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玉妃轻轻一笑,爱不释手地将香囊还给清扬,清扬将香囊挂回腰间,柔声道:“对不起了,本来可以送给你,但这是人家诚心送给我的,所以不能如你的愿。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下次我再叫她做一个送给你。”
  “好啊,好啊,”玉妃高兴极了,抓住清扬的手:“谢谢,谢谢!”
  “谢什么,还没送给你呢!”清扬笑道。
  玉妃不好意思地做了个怪相,清扬看着她那略显稚气的面庞,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这么纯真无暇、毫无心计的一个女孩子,不知在宫中待上几十年,会变成什么样。
  “玉妃娘娘,太后有请。”宫女来找玉妃。
  “去吧。”清扬对她挥挥手。
  玉妃人已经走了,还频频回头:“姐姐,你有空常到我宫里去坐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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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章 假手香囊皇子胎死娘腹中 母子争执皇帝疑心太后谋

  吃过午饭,清扬就回到了明禧宫,许公公正从屋里出来,忽然用鼻子用力嗅一下,眉头皱成一团,又在清扬的身边猛嗅几口气。
  “公公,你搞什么鬼?”清扬被他围着嗅了几下,正纳闷,公公却一把扯下她腰间的香囊,急切地问道:“哪来的?”
  清扬莫名其妙:“别人送的。”看到公公那一脸严肃的样子,开玩笑道:“莫不是你也看上了?”
  “还有谁看上了?”公公额头上开始冒汗。
  “玉妃啊,”清扬说:“我们在庄和宫后院看花的时候她看上了,也想问我要,可惜是别人送给我的,不然我就送给她了。”确实,如果不是妹妹亲手做的香囊,看她那么喜欢,清扬早就送给她了。
  许公公登时脸色煞白,声音开始发抖:“当时还有谁在场?”
  “就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清扬看见公公的摸样,好生奇怪,他怎么这么紧张啊,复看一眼香囊,难道是这香囊有什么蹊跷?
  “是谁送给你的?”公公一把抓住清扬的手,清扬感觉到,他的手抖得厉害,而且冰凉。
  清扬迟疑道:“是,是皇后。”
  “她什么时候送给你的,还有谁在场?”公公更加着急。
  “早上我去看她,除了宫门她的一个宫女追出来送给我的,说是皇后亲手为我做的。”清扬更加疑惑。
  “哎呀!你糊涂啊,你怎么不想想,皇后亲手做的为什么不亲手送给你啊?”许公公拿着香囊急得在院里团团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终于想到了办法,在茶花树旁挖了个坑,将香囊埋掉,还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随后又马上跑到屋子里,拿出披风来,在院子里一顿乱扇,然后高声叫:“沈妈!四喜!珠儿!”
  沈妈和珠儿跑出来,公公道:“马上打水给娘娘洗澡,珠儿侍侯,沈妈赶紧地,把娘娘身上的衣服全部、马上洗掉!大家动作快点!”四下张望一下,埋怨道:“四喜这个野猫子,又跑到哪里去疯去了?!”嘴里说着,手里不停,马上点了一盘檀香放在院子里熏。
  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全部收拾妥当,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
  “公公,是香囊有问题是吗?是,”清扬艰难地咬了咬下唇,极不情愿地说:“是皇后陷害我吗?”
  “唉,”许公公叹道:“我在宫里十多年了,宫里的事也见了不少,阿谀我诈、笑里藏刀的事在宫里是层出不穷,也不能怪娘娘,娘娘是至纯至性之人,哪知人心险恶啊。那香囊里,不但有麝香,还有一种来自西域的香料,娘娘可知,这两种香料,是做什么用的?”
  清扬摇摇头。
  “麝香可以通络,但孕妇禁用,”许公公沉声道:“因为它的刺激香味可能引起流产,但却对普通人无害。”
  清扬大吃一惊。
  “至于那一种西域香料,知道它的人不多,我也是因为叔叔是香料商人,小时候教我认过,所以我知道。”许公公压低了声音说:“它的香气十分清雅,而且留存时间长,对常人无害,但对孕妇,药效胜过麝香百倍,持续时间更长。”轻叹一声道:“玉妃拿着香囊把玩那么久,腹中的胎儿,恐怕是难以保住了。”
  清扬的心往下一沉,想起玉妃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那纯真的笑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那欢快而充满希望的话语,她有些难以接受:“不会的,不会那么巧,公公可能弄错了。”
  许公公幽声道:“娘娘,您一定要坚持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清扬沉默了。
  许公公沉声道:“娘娘,您要知道,皇宫里怀孕娘娘的寝宫及所到之处,是严格禁用任何香料的。”
  清扬默然地阖上眼。
  尽管她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但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皇后的圈套。那个香囊不是她做的,她为了不让自己受到香味的刺激,差宫女送出来,她肯定想到了我爱清静,必定会远离人群,她肯定也想到了玉妃作为孕妇,也不喜欢嘈杂,必定也会寻安静的地点,在庄和宫里,我们会碰到一起来。我接受香囊的时候,没有别人在场,皇后可以抵死不认,而她有孕在身,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而我,空口无凭,百口莫辩,谁会相信我?!
  玉妃的孩子没了,我就是凶手。
  皇后的两个心腹大患都一并解决了。
  她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聪明啊,妹妹啊,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聪明用在正道上,而要害人呢?!
  “娘娘,不得了了!”四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大事了!”
  清扬默然与许公公对视一眼,神情惶然而凄切。
  公公镇定地问:“出什么大事了?”
  四喜猛灌一口水,说:“玉妃滑胎了,流下了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清扬心头被重重一击,人往后一踉跄,脸色煞白。
  公公沉声呵斥四喜:“别咋咋呼呼了,成天就知道四处乱跑,还不回房去!”把四喜赶出房去,关上门,回过身来,把清扬扶到凳子上坐下。
  清扬已是泪流满面,抽泣道:“是我害了她,都怪我,都怪我啊——”
  公公慌忙捂住她的嘴,急切地说:“不可声张,小心隔墙有耳。”
  “我要去看看她。”清扬忽然起身。
  许公公一把将她抱住:“你不能去,现在太后和皇上肯定都在那里,过不了多久定会追查此事,我们当务之急是想好说词,商量好对策。”
  清扬愣愣地望向公公,许公公望着她满脸泪花,一时凄然,笃定地说:“你就当作什么也没做,即便是怀疑你,反正没有证据,你也抵死不认。”她抬头望着他坚定的目光,似乎又找到了勇气,轻声道:“公公,谢谢你,你先下去吧,我要好好想想。”
  许公公轻轻掩上门,出去了,远远地站在墙角,注视着屋里的灯光。
  我可不可以也叫你一声清扬,我也许没有资格爱你,可是从我在先祖祠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上了你,所以我向皇上请赏,要求留下来照顾你,而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发现,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最纯最善良的女子。
  我是一个卑微的下人,一个不是男人的人,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只是混沌地留着这条命,见到你之后,我就有了生活的希望。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可以偷偷地爱你,可以默默地守侯你,可以为你一切我想为你做的任何事。
  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这一次,你要相信我,不会有事的,万一真的发生什么,我替你去死!
  许公公呆站片刻,忽然面色决绝,悄然出了明禧宫。
  玉妃流产的消息传到了集粹宫,倚靠在床上的皇后急切地问前来报信的宫女:“那玉妃还好么?”
  “玉妃尚好,只是悲伤过度,身体虚弱。”宫女回答。
  皇后长叹一口气,吩咐:“把哀家这里的补品都给玉妃送过去,现在哀家身子不便,只能借你们的口慰问她一下了,马上就去!”
  宫女应声下去了,房中只留下皇后一人,烛光下,一张愉悦的脸,写满了叵测的笑意。
  玉妃,你怀的,果然是个皇子,可惜,是个死掉了的皇子。
  哼,你的孩子死了,你完了,接下来,还得死一个人。
  皇后阴沉地一笑,风清扬,我要你变成一阵风,要你真正变成风过无痕!
  而我,林皇后,林幽香,一定会生下一个皇长子,我会做永远的皇后!
  郁秀宫,玉妃虚弱地躺在床上,太后和皇上坐在一旁。
  宫女将很多补品送到郁秀宫,太后问:“谁送来的?”
  “是皇后。”宫女回答说:“娘娘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但由于身子不便,只能多送些东西表达心意,请玉妃娘娘节哀顺便,好生调养身子,以后还可以再怀龙子。”
  玉妃一听这话,更加伤心,蒙头啜泣起来。太后好言劝慰一番,玉妃方才挂着泪水睡去。太后挥挥手,示意宫女退下,看玉妃一眼,为早夭的孙子伤心不已。
  皇上坐在一旁,自始自终不发一言。
  “太医们商讨的结果出来了没有?”太后冷着脸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孩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滑胎?”
  太医跪下:“臣等细细查过,娘娘的日常饮食和汤药都没有疑点。”
  太后怒道:“这些哀家每天都亲自过目,要你们查什么?!哀家是问你们找到原因没有?”
  太医小声回答:“可能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什么?”太后咄咄逼人:“有话直说。”
  太医额头冒汗:“比如说香料。”
  “怀孕妃子的宫里严格禁止使用香料。”太后厉声道:“你想糊弄哀家?!”
  “或许娘娘不是在自己宫里受到香料刺激的。”太医斗胆道。
  太后一愣,低头沉吟半晌,挥手摒退众人,只留下太医和玉妃的贴身侍女,这才缓缓开口道:“说吧。”
  玉妃的贴身侍女小声禀告:“今日在太后宫中,奴婢好象闻到清妃娘娘身上有异香。”
  太医也禀告:“下官仔细盘问过,玉妃娘娘曾经和清妃娘娘在庄和宫的花园里单独呆了一段时间,玉妃娘娘还把玩了清妃娘娘的香囊,在旁的宫女都曾闻到那香囊确有异香扑鼻。刚才下官遣使宫女们做过鉴别,估计是麝香和一种西域香料,臣才疏学浅,无法说出香料的名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香料在西域宫廷之中主要也是用于堕胎。将两种香料合用,其用意明显,用心歹毒,可见一斑啊。”
  太后与皇上对视一眼,遣下两人,沉声道:“我今天也曾闻到清妃身上的香味。”眉毛一挑,目光灼灼直视向文举:“皇帝怎么看?”
  文举阴沉的目光瞟开,漠然道:“你认为是清扬干的?!”
  “现在是我在问皇帝。”太后冷冷地强调一句。
  “不是清扬做的。”文举凛然道。
  “我也这么想,”太后沉声道:“清扬定是被人算计了。”怜惜地看床上虚弱的玉妃一眼,坚决道:“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给玉妃一个交代,一定要给整个后宫一个警醒!”
  文举剑眉一挺,依旧阴沉道:“你想怎么样?”
  太后凛冽的眼光射过来,语气坚决:“祸终究是清扬闯下的,即便是打落门牙,她也要咽下去!”
  “怎么个咽法?”文举站起身,漠然问道。
  “皇帝纵然是舍不得她死,我又何尝舍得?!可是,不处置她以儆效尤,后宫之中恐怕难以服众。”太后走进文举,轻声道:“举儿,她不适合皇宫,你放手吧,让她走。”
  “你是说把她驱逐出宫?!”文举冷冷地说。
  太后点点头:“这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这只对你是件好事吧,”文举依旧冷冷道:“你历来容不下她,先前搬出后宫戒律,把清扬从清心殿弄到后宫,然后又利用她来控制我,现在她离开了庄和宫,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企图一脚把她踢出皇宫。”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原来我在心目中的形象从来都没有改观,你对我的成见依然还是这么深?!”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庞太后做不出的?!”文举淡淡地反驳,不愠不火,不阴不阳。
  “你……”太后气得脸色都青了:“你认为,这件事是我做的?!”她伸出食指,抖抖战战地指向文举,喘着粗气道:“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皇长孙做棋子?!”
  “那又有何不可?”文举沉声揶揄道:“你的妹妹,还有我,当今的皇上,不都是你太后手中的棋子?!”说完,脸上竟浮现起笑容来,颇为玩味。
  太后气得差点当场晕倒,冲上来,揪住他,扬手要打,文举一把钳住她的手,猛地对地下一惯,冷漠地说道:“你大可以把清扬驱逐出宫,她不在了,你就别指望还会有人来帮你!”太后的泪水迷糊了眼睛,缓缓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只见文举僵冷的面孔,没有一丝温情,冰冷的声音传过来:“这件事情不要你管,朕自有定夺。”脚步向外移去,忽又停住,依旧冷冷地说:“朕不会让清扬再离开朕半步,任何人都休想让朕改变主意,是你,也不行!”
  太后半撑着坐在地上,注视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只觉胸口绞痛,猛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口而出。她猛然间想起那夜的梦镜,观音菩萨言辞凿凿道:“罚你不得善终!”素手一抬,一道金光向她当胸打来。太后不由得冷汗涟涟,眼前发黑,颤声唤道:“来人,来人拉——”
  清扬这几日,一直呆在自己宫里,哪里也没有去,珠儿见她寡寡郁欢,很是担心,便同沈妈拖了她,到御花园中散心。
  正走着,忽然听到一声愉悦的招呼:“哎呀,真是巧啊,今日居然碰到了妹妹!”
  清扬抬头一看,那巧言笑兮的不是皇后是谁?她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皇后看上去精神很好,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在宫女的掺扶下,走到清扬面前,一边抚摩着自己的腹部,一边笑道:“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御花园里大好的景色,妹妹趁着现在能看就多看几眼,莫等到时空悲切啊。”
  清扬愠怒地瞪着她,皇后嘻嘻一笑,一语双关地说:“听说玉妃娘娘的胎儿是被人谋害的,太后和皇上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追查到底,如果凶手找到了,不知道是执行车裂之刑还是会凌迟处死啊,妹妹,你说说看,哪种死法最让人解恨?”
  清扬默然地别过头去,皇后却不依不饶:“我还听说,是宫里的某个娘娘下的杀手,好恐怖啊,吓死我了——”用手捂住胸口,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眼睛还直溜溜地望着清扬。
  清扬冷冷地回望着她,沉声道:“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的。”
  “如果能碰到你这个鬼,多走走夜路也无妨啊,”皇后分明听出了言外之意,嫣然一笑:“你这倾国倾城的姿色,做鬼也会是个艳鬼。”轻轻地靠近清扬的耳边,悄声道:“你的死期不远了,等你做了鬼我们再见吧。”眼光从珠儿和沈妈脸上一一滑过,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款款离去。
  清扬站在原地,目送皇后离开,神色凄然。沈妈执住她冰凉的手,关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孩子,皇后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清扬无力地摇摇头,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孩子,沈妈很担心你啊,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沈妈啊——”沈妈一把拖住清扬,清扬这才醒过神来,自己根本没看路,再往前一步,就要掉进池塘里了。
  清扬站在池塘边,好一阵发怔,才无奈地说出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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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公公好心一言点醒局中人 太后相托玉玺授清妃

  “娘娘,好看么?”许公公端来一盆开正艳的牡丹,进了门来。
  清扬抬头,起身走近花盆,细看,雪白的牡丹花开得雍容华贵,花瓣重重叠叠,似千层雪,无半点瑕疵。清扬啧啧称奇,问道:“公公,你从哪里弄来的?”
  许公公嘻嘻一笑:“这是河南进贡的洛阳牡丹,可不是奴才我有本事弄得到的,是太后特意挑了给娘娘的,奴才只是去跑了趟腿。”公公将花摆放好,又说:“太后还说,这盆白璧无瑕最适合娘娘的气质,跟娘娘一样唯美纯洁。”
  “白璧无瑕——”清扬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仍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已经凭添了一身的罪孽,如何还能称之为白璧无瑕?!
  许公公仔细端详一阵子花,又换了角度,这才满意地拍拍手道:“好了,天下无事了,可以放个大心了。”
  清扬淡淡地瞥他一眼,默然道:“公公真是个小心的人,放好了一盆花,就放下了一个大心。”公公呵呵一笑:“牡丹生在洛阳,在皇宫中能否适应还不知道,但奴才观天象,知道近日风平浪静,牡丹这头一关,就算是过去了。”清扬看公公一眼,隐约觉得公公似有所指。
  公公执了花剪,悠声道:“娘娘还在为那天的事挂心么?”
  清扬无声地点点头。
  公公剪去一片残叶,轻声道:“按照宫中的规矩,此事追查一定会激起轩然大波,但如果寂静无声,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征兆。”回首对清扬悠然一笑:“娘娘吉人天象,可高枕无忧了。”
  “可是……”清扬欲言又止。
  “可是玉妃是吧?”公公仍然全心全意摆弄着花,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事实真相对玉妃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皇子胎死腹中,她,失去了皇子,便失去了一切。”
  “可是……”清扬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
  “可是公道是吧?”公公依旧面无表情地摆弄着牡丹:“皇宫中从来都没有什么公道,强权就是公道。”
  清扬哑然,默默地望着公公。
  公公忽然回头,目光深邃地望着清扬,柔声道:“所以娘娘,你要小心,一步也不可以走错,我会帮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清扬定定地望着他,泪光浮现,一半是感动,一半是亲切。
  许公公放下花剪刀,跪在清扬面前,动容地说:“娘娘,奴才知道您到皇宫中来,是负有使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使命,娘娘都必须活着,才能完成。奴才一条贱命,全凭娘娘差遣,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清扬默然地扶起他,凄然道:“或许有一天,我要自己肩负的使命献出生命,公公,我不想欠你太多。”
  许公公沉默。
  娘娘,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已经做过了,已经在做了,以后还要不停地做下去,直到我死。
  清扬正站在架前欣赏牡丹,忽然四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娘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清扬一惊,急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玉妃娘娘,她,她……”四喜顿了顿,才小心地禀告:“她疯了。”
  清扬的心往下一沉,呆立半晌,缓缓向外走去,唤四喜:“你随我去郁秀宫看看玉妃。”
  四喜踌躇。
  清扬回过头来:“怎么了?”
  四喜期期艾艾地说:“娘娘,玉妃沦落到这步田地,现在只要不落井下石就是好人了,人家都在避嫌,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
  清扬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在宫里,失宠的妃子日子是很难过的。”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吧。”说罢不再回头,径直去了。四喜犹豫了一会,还是跟上了清扬。
  郁秀宫失去了往日众星拱月的热闹和繁华,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宫女倚靠在院落里闲话家常。
  “你们不去伺候娘娘,在这里胡扯什么?”清妃踏进宫门,见宫女们如此闲散,想到昔日宫人们溜须拍马,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深感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宫女们见到清妃娘娘,都吓住了,连忙散开,各自做事去了。
  清扬推开玉妃寝宫的门,看见玉妃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空襁褓,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发呆。
  “玉妃妹妹,”清扬轻声唤她,玉妃没有任何的反应。清扬蹲下身,去拿她手中的襁褓,玉妃猛然一惊,死命地抱住襁褓,惊恐地望向清扬。清扬叹了一口气,不再勉强,反手取了梳子,给她梳好头,整好衣服,拉到床上坐下,柔声道:“以后不要坐到地上了,会着凉的。”玉妃仍是一幅呆呆傻傻的样子,根本不为所动。清扬看到她苍白的脸,想到不久前在庄和宫花园里那一张纯真的笑脸,禁不住一阵心酸,几欲落泪。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这双手,已经沾上了鲜血,是我的无知和疏忽,毁了一个后宫女子的一生,我该如何来减轻自己的罪孽啊——
  “公公,你去劝劝娘娘吧,她从郁秀宫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饭也不肯吃,水也不肯喝。”珠儿焦急地来找许公公,沈妈跟在后面。
  许公公轻轻地推开门,看见清扬趴在床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臂腕里,他缓步上前,轻声道:“娘娘……”只听清扬翁声翁气地回答:“我没事,就想一个人静一静,公公先下去吧。”公公叹口气,宽慰道:“娘娘不要自责了,有些事,不是你我可以主宰和改变的,都是命啊,不借你的手,还是要有人代为出头,玉妃最大的悲剧就在于怀上了皇长子啊。”言毕摇摇头,退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扬才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头,呆呆地趴靠在床沿上,背对着门,面对窗棂出神。她的眼前始终晃动着玉妃那天的笑脸和今天茫然的眼神,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后悔,多么自责,多么痛心。
  玉妃,那样单纯的一个女子,全无心机,不但失去了孩子,而且失去了精神支柱,疯了。清扬想到这里,总是不愿再想,总是抑制不住地为玉妃感到无限的痛惜。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香囊,就是清扬带到她面前的,因为这一点,清扬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而同时,她更痛心的,是妹妹香儿,无论她怎么阻止,香儿在这条路上始终越滑越远。
  香儿,你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你为什么还要痛下杀手啊?!作为条件交换,你答应了我不再害人,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收手啊?!你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呢?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为什么要谋害别人的孩子呢?都有一颗做母亲的心,你怎么可以如此狠毒呢?!一个无辜的胎儿啊,你居然下得了手?!
  我更恨我自己,我怎么就轻信了你,认为你从此收手,以为你会痛改前非。我怎么会如此大意,成为了你借刀杀人的手。都是自己的纵容姑息了你,如今后悔都是无用的了。
  她猛然站起身,面色决绝地走出宫去。
  皇后,我要去看看,你到底还有多阴毒!
  集粹宫,皇后正在晒太阳,看宫女们踢毽子,兴致正好。
  宫女上前禀告:“清妃娘娘求见。”
  “不见。”皇后不屑一顾地说:“看见她哀家心烦,叫她回去好了。”
  “曾几何时,皇后是多么想见到我啊,”清扬穿过前庭,径直来到了皇后面前,缓身下拜:“请皇后娘娘金安!”言毕抬头,一双眼睛凌厉地射向皇后。
  皇后挥退众人,笑盈盈地说:“清妃妹妹今天好象有些火气啊——”
  “皇后曾经答应过什么,”清扬冷冷道:“清扬已经让皇后得偿所愿,皇后是不是不记得自己的承诺了?”
  皇后斜靠在躺椅上微微一笑,大言不惭地说:“哀家从来不答应任何人任何事。”
  清扬冷冽的眼光射过来,皇后笑咪咪地迎上去,脸上笑成一朵花:“妹妹,玉妃疯了,你怎么也好象有点不对头了,说话没头没脑的,唉,凡事想开些,不就是哀家怀上了龙子吗?!犯得着因妒生恨吗?你可别也疯了。”
  清扬冷笑一声,不得不相信,面前这个笑颜如花的女子包藏着令人恐惧的狠毒,而她,却是自己的妹妹,自己一心袒护和挂念的人。
  “你太高估自己了,”皇后摸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得意地说:“你输了,你没有什么可以制约我,而我,却可以左右你的生死。”
  清扬淡笑:“就象你可以左右玉妃孩子的生死一样吗?”
  皇后嘻嘻一笑:“那可是你左右的,与我无关。”
  清扬正色道:“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林皇后,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做人可得多积点阴德。”
  皇后不悦:“用不着你来提醒哀家。”
  清扬沉声道:“既然你不信守承诺,我以后也不会再相信你,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今天我来,是要告诉你,你以后若再做不义之事,我决不会袖手旁观。你听好了,我可以送你上天堂,也可以让你下地狱。”放低口气,声音轻缓语气却加重了几分:“你是斗不过我的,这点你已经领教过了。”
  说完转身,再也不看皇后,决然而去。
  香儿,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不要再害人,否则,我们姐妹就再无半点情份而言。
  皇后看着清扬远去的背影,恨恨地咬咬牙,忽然胎儿在肚子里踢了自己一下,皇后莞尔一笑,自言自语道:“好孩子,你得给娘争气,怎么也得是个带把的小子。”
  清扬默默无语地出了集粹宫,一路想着心事,珠儿默然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一宫女从宫墙拐角匆忙闪出,冷不丁撞到了珠儿身上,手中的汤药也泼洒了一地,清扬一看这宫女,竟是庄和宫的小莲,问:“你这是端的谁的汤药?”
  小莲回答:“娘娘不要问了。”
  清扬奇怪了:“为什么不能问?”
  小莲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是太后不让说。”
  清扬急了:“太后病了?”珠儿在旁边帮腔:“太后和清妃娘娘是什么关系,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小莲踌躇半天,才红着脸点点头。
  清扬匆匆赶往庄和宫,进了太后的寝宫,掀起纱帐,只见太后默然地躺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清扬忽然觉得心痛,轻声唤道:“母后,母后!”太后睁开眼,看见清扬,又惊有喜:“你怎么来了?!”探头看见小莲,忽又象想起了什么,目光中已有责怪之意,小莲吓得缩在一旁。清扬忙说:“母后……你不要责怪小莲,是我见她端了药,自己跟进来的。”太后脸上紧张的神色才松弛下来,又问:“还有谁知道我病了?”
  清扬柔声道:“没有了,在刚才之前,连我都不知道您生病了。”
  太后点点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病了,没事你也不要久留,不要走得太勤,省得别人疑心。”
  “母后,您是怕消息一旦传出去,会引起朝廷动荡吧,”清扬轻声道:“我会注意的。”
  “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蒙古一直都想侍机报复,更有朝臣借口新皇残暴妄想另立新君,已经是内忧外患,好在还有一帮老臣和忠臣。举儿根基不稳,新近又想兴起举报之风,我拦他不住,可这样一来,势必会造成亲者痛、仇者快的结果啊——”太后急切地说着,一阵猛咳打断了话语。
  清扬忙端来一杯茶,喂太后喝下去,太后缓一口气,接着说:“如此混沌的局面,让我日夜难安,偏偏后宫,还不让我省心,好好的一个皇孙,说没了就没了,怎不让我痛心?!”清扬自责地低下了头。
  太后侧脸望着她,深沉地说:“清扬,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泪水无声地滑落下脸颊,清扬离座跪下,酸楚地说:“母后,玉妃滑胎一事,都是我的过错,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请母后责罚我。”
  “清扬,”太后示意她起来,坐到床边,沉声道:“母后在后宫驰骋几十年,什么没有见过,你如此心甘情愿地代人受过,究竟是为了什么?母后说过不问你原因,要等你自己开口来告诉我,所以,今天母后还是不逼你。母后只想提醒你一句,不要让自己的好心成了对恶行的纵容。”
  清扬闻言一惊,最后这句话,重重地砸在心上,她依稀觉得,自己好象,好象真的是做错了什么。
  太后幽幽地说:“孩子,你终究还是不适合皇宫啊,我本想借这个机会送你出宫,可是举儿执意不肯,你不开口说话,他便误会是我下的套,我在他心目中,竟然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毒害自己孙子的女人……”说到伤心处,太后又是一阵唏嘘。
  清扬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会造成这样的误会,登时心如刀绞,他们母子之间的误会,有多少是因我而起啊,我竟然为了自己自私的爱,筑起了他们母子之间的壁垒。可是,如果我要解释,势必要牵扯出妹妹,那香儿,只有死路一条了,那又叫我如何忍心啊——
  她左右为难,只能在心里默念着对不起,与太后相拥而泣。
  “清扬,母后这一病,来得突然,千万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局面一旦混乱起来,就难保太平了。”太后轻声道:“有些事我早想交代给你,上回差人送了牡丹花,以为你会来谢恩,我也好见你叮嘱一些事,谁知一等几天,你都没有过来。”
  清扬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太后呵呵一笑:“是怕东窗事发无颜见我,还是听天由命准备从容赴死啊?!”清扬脸一红,咬住了嘴唇。
  太后缓缓说道:“第一件事,我已经密令周丞相,朝中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与你商量对策;”看清扬一眼,接着说下去:“这第二件事,只有你可以做到,那就是密切关注皇上,适当的时候要规劝皇上。”太后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第三件事,后宫的吴美人已有五个月身孕,我将她安置在紫云宫禁足,你要代我照料她,确保胎儿万全。”
  清扬惊讶,吴美人有五个月身孕了,那不是只比玉妃晚一个月,却比皇后早两个月吗?!太后真是精明,明的荣宠备至,暗的也是遮掩得密不透风,安排得如此周密,令人叹服。
  太后从枕下拿出一个明黄色的小包裹,要清扬打开,里面赫然是太后的玉玺!
  “我将它交给你,必要的时候,你可用它制约皇帝、皇后,和整个后宫。”太后抓住清扬的手重重一握,目光殷切。
  “我……”清扬正要开口,却被太后堵了回去:“你不能推辞,母后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可以托付!”
  清扬立身,面上显现坚毅的神色。
  太后知道她已经接受,大感宽慰,忽然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说:“知道母后为什么不保玉妃而保吴美人吗?因为吴美人身份卑微,因为母后有私心,母后想你生一个皇子,将来可以做皇帝!”一边咳着,一边急切地说:“孩子,你就从了举儿吧,他很爱你,而你,不也是很爱他吗?”
  清扬默默地抽回手,摇摇头。
  “孩子,你就自私一次吧,也为自己打算一点吧!”太后仍旧不肯放弃。
  清扬微笑着,悠悠地说:“请母后原谅,清扬有与生俱来的使命,尘世纵有千般可爱,万般诱惑,在清扬眼里,也不过是浮生若梦一场。”
  太后哑然,定定地望着她,失了神。
  天啊,清扬的脸上,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象,象那夜梦境里观音菩萨的眼光,悲悯从容,明净深邃,在那眼光的笼罩下似乎置身于佛光普照中。
  “你到底是谁呀?”太后怔怔地问道。
  “我是清扬啊,”她回答道:“母后怎么老是问我是谁呢?!”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沉声道:“去吧。”
  清扬将太后玉玺高举过头顶,大礼三叩九拜,慢慢离去。
  待到宫女回报清妃出了宫门,太后才转回头来,又是一阵猛咳,声嘶力竭地吐出几口鲜血,软软地向后一倒。
  皇后,并非我不能治你,但我一定要让清扬看到,你不值得她为你用性命担待。
  清扬,皇后的狠毒你已经领教过了,今后,你要更小心。
  母后已经老了,也累了,该歇歇了,从今往后,所有的事情,你都要自己一个人面对,一个人解决,母后当年,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扬,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我相信你!
  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第四十二章 多行不义皇后逼宫受惊吓 赐毒相挟真相仍不得

  清扬出了庄和宫,一公公匆匆赶上来,拉住她,悄声禀告一番,就要匆匆离去,清扬叫住他:“公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公公回答:“太后吩咐,以后要禀告她的事直接告诉清妃娘娘就行了。”
  清扬忽然想起那夜罚跪出来,许公公来接自己,说是太后派他来的,她问太后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公公回答说:“这皇宫之中,还有什么事是太后不知道的?!”
  这宫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盘根错节的暗线,又一次令她大吃一惊。太后把自己的眼线都留给了她,从此以后,她可以足不出户,就尽知天下的事。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醒悟到,她的暗线可以在别人的身边,别人的暗线也可以安插在她的身边。太后曾经提醒过她,这世上,谁都不可以相信。那么,珠儿、四喜、许公公,还有明禧宫里其他的公公和宫女,都是效忠于谁的?!谁会是我的同盟者,谁又会是我的敌人?
  她的目光移向手中的玉玺,她忽然想到,在这宫里,从得到文举的爱开始,从得到太后的信任开始,从她一进宫,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再也没有朋友,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清扬挺直了腰,向皇宫深处走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走下去,为了完成师父交付的使命,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太后的信任和对文举深深的爱。她再一次回头,望向暮色中的庄和宫,决然离去。
  回到明禧宫,清扬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许人任何靠近寝宫,她要好好想想,自己要如何开始,如何承担太后交付的重担。
  静夜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进集粹宫。
  皇后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一阵凉意,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蓦地发现床头坐着一个黑衣人,她吓得正要惊声尖叫,却被黑衣人一手捂住嘴巴,一手用匕首抵住她的咽喉,皇后吓得半死,吱吱呜呜挣扎着要说话,黑衣人将手中的匕首指向她隆起的腹部,皇后禁不住涕泪横流,一个劲地摇头。黑衣人在唇边竖起食指,嘘一声,皇后明白,只要自己保持沉默,事情还是会有转机的,她连忙点点头,黑衣人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匕首却仍悬在她的腹部。
  皇后拼命克制住颤抖的全身,强撑着说:“壮士,有话好好说,哀家可以给你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黑衣人摇摇头,皇后急切地说:“那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可以办到!”黑衣人还是摇摇头,匕首从皇后的腹部轻轻地划过,皇后吓得脸色苍白,连声企求:“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你了。”
  黑衣人沉默一会,缓缓揭开猛面的黑布,皇后定睛一看:“清妃,你……”
  清扬的匕首已经横到了她的颈前,皇后声音发抖:“你,要干什么?”
  清扬低沉道:“玉妃已经流产了,对你已经没有威胁,你还派人每日在她饭菜里下迷幻药,致使她疯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后恨恨地说:“谁叫她装纯勾引皇上!”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真是无药可救了!”清扬怒从心起,反手抽她一耳光,皇后吓得往后一缩,战战兢兢地说:“不要杀我……”
  “你也会害怕吗?”清扬冷笑一声:“那你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皇后开始哀哀地哭泣。
  “今天夜里我杀了你,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清扬继续阴森森地说:“你死了,后宫就少很多冤死鬼。”
  “求求你,我还有孩子。”皇后抽泣。
  “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该死了?!”清扬斥责她,皇后一个劲地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可以不杀你。”清扬低沉道:“但你要发毒誓,以后不可以再害人。”
  皇后鸡啄米地点头,说:“如果我以后还害人,就不得好死。”
  清扬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严厉地警告皇后:“你要记住,不然,或者哪一天我改变了主意,再来就不会跟你客气了。”
  皇后惊恐地望着她,不敢吱声。
  清扬起身,将手中的匕首对她一抛:“送给你做个纪念!”转身一闪,即刻消失在夜幕中。
  皇后在床上呆坐了好一阵,才回过魂来,瞥见被子上的匕首,又是一阵抽搐,鼓足了勇气摸过匕首,到手便觉得不对,一扳,竟然是软的,匆忙下了床,点上灯,再看,居然是纸做的!她不禁恼羞成怒,忿然地将纸匕首撕了个粉碎,歇斯底里地叫道:“来人呐!都死了吗!”
  好你个风清扬,竟然敢要挟我!
  我绝不会放过你!
  几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问:“娘娘,怎么了?”
  皇后正要发作,忽然想起清扬阴森森的话语“今天夜里我杀了你,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她猛然意识到,今夜清扬是有备而来,自己要抓清扬,并没有证据,而她既可以在今夜来去如风,将来的某一天,只要她起心要杀自己,以她一个人的力量就完全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暗暗对自己说,我不能轻举妄动,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局面,来日方长,只要有了皇子,我还怕除她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哀家做了一个恶梦,你们还是安排晚间轮值吧。”
  清扬悄然潜回明禧宫,安心上了床。
  香儿,好言相劝你不听,今夜吓你一吓,识相的,就收手吧,姐姐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差许公公去集粹宫打探消息,看皇后有没有什么反应,另外,她还有些担心,皇后毕竟是有孕之人,别吓着她才好。
  不多时公公回报,皇后宫里一切如常。清扬暗笑,好个皇后,倒是比我沉得住气,这装傻的功夫,她倒是修炼到家了。
  正想着,沈妈进来了,说是要请个宫牌出宫去。清扬忙问何事?沈妈笑道:“你真是糊涂了,淳王妃下个月就要生了,你不是嘱我去置办些小儿衣物吗,自己竟然忘了。”清扬抿嘴一笑,递上宫牌,沈妈笑着先下去了。
  清扬这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进宫都整整八个月了,初听静儿怀孕的消息,好象还是昨天的事,转眼,她就要生了。现在也只有想到这个妹妹,她心里才稍感安慰,我们姐妹三人,至少,还有一个是幸福的。可是,最让人操心的,还是香儿,香儿啊,姐姐真希望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她的眼前又闪过玉妃凄惨的状况,不由得潸然泪下,无边的悔恨突袭而来,撕扯着她的心。
  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纵使此次无人追查,我也难逃良心的谴责啊——
  她默默地起身,只身前往郁秀宫。
  玉妃仍旧是一人呆呆傻傻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茫然。宫里一个宫女也没有,冷冷清清,落叶撒落前庭一地,无人打扫,一副凄苦败落的模样。
  清扬转了一圈,发现已到午膳时间,厨房里却还是冰冷的灶台,没有半点烟火,玉妃的房里茶壶空空如也,不禁悲从中来,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她叫来公公,把郁秀宫的宫女全部找回来,统统跪在前庭一顿斥责。
  “如果下次我来,还看到你们这样不识体统,我就把你们全部赶到平山去守皇陵。”
  宫女们吓得要死,连忙依照吩咐烧水做饭,清扬帮玉妃洗了澡,喂了饭,全部拾掇好,又对宫女们三令五申,直到暮色渐重,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宫。
  “娘娘,您也该吃点东西了。”许公公进来。
  清扬无力地挥挥手:“我吃不下。”
  公公叹一口气,轻声道:“每次去郁秀宫,娘娘都会一整天不吃不喝,下回有什么事小的去打理,娘娘就不要去了。”
  “不,”清扬幽幽地说:“我要自己去,我就是要不断地提醒自己,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公公沉声道:“无心之失,上天可恕,娘娘要想开些才好。”摇摇头,退下了。
  清扬一个人呆坐在房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走近,清扬以为又是许公公劝她吃饭,不想公公看到脸上的泪痕徒添担心,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我真的没事,你们都下去歇着吧。”身后的人却并没有退去的意思,依旧执拗地站在原地。
  清扬长叹一口气,缓缓起身道:“公公,以前在归真寺里,师父常说,世上最大的是人心,最小的也是人心,我总是不能理解,到现在,我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人啊,为什么老是要追求一些身外之物呢,为名逐利,欲望有多高,人心便有多大,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她的眼前,香儿阴险叵测的笑容和玉妃空洞无物的眼神交替闪现,她忧伤地说:“师父说,人,最容易过的是自己这一关,最难过的,也是自己这一关。你老是劝我要想开些,可我这心头沉甸甸的,象注满了铅,我这一身沉重的罪孽,念多少经文也洗刷不了了,我始终,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啊——”
  说完,怅然若失地看着窗外,再也不说话了。
  身后的人缓缓地走近,一抬手,手中握着的香囊悬下来,在清扬的眼前晃动。
  清扬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当日佩带过的,造成玉妃滑胎的那个香囊,她登时脸色煞白,身子一晃,却被身后之人托住。她缓缓地侧过脸,对着她的,正是文举那满含深意的眸子。她只觉得心虚气短,仓皇地低下了头。
  他扣起她的下巴,抬起来,剑眉一扬,只从喉腔里发出一个音:“恩——”
  清扬脸色苍白,躲闪着他的眼光,他却再一次将脸凑近,沉声道:“你怎么哭了?”
  见她不语,追问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因为玉妃?”
  清扬望他一眼,眼光再次躲闪开去。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他的声音威严地传来。
  清扬垂下眼帘,无声地摇摇头。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认了?!”他低沉地追问道。
  清扬抬头,望他一眼,没有回答,侧过脸去。
  “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咄咄逼人的话语从他喉咙里沉声吼出,隐隐透出杀气。
  她一惊,头脑里飞速旋转,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他又要杀人了?是香儿,是我,还是……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她随时都会没命。死,对于她,并不是那么可怕,可是,这一刻,她明显地感到了恐惧。
  我恐惧什么?是因为过错的不可饶恕,还是因为害怕文举的误会?
  我要说出真相吗?还自己一个清白,还太后一个清白,却置香儿于死地,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啊,那整个林家,娘,弟弟,甚至静儿,都不可幸免。
  我要继续保持沉默吗?让文举继续误会太后,让文举把自己当成一个冷血狠毒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似刀绞一般,文举会怎么看我,一个妒妇,还是,一个魔鬼?!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香囊,紧握的双手禁不住战抖,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她想躲,却无处可躲。她惶然地望文举一眼,那眼里的寒光顷刻间逼视过来,她默然地闭上双眼,任泪水滑过冰冷的脸庞。
  “说——”明黄的身影再向前逼进一步。
  她低下头,声音象从遥远地地方飘来:“是我——”
  文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既然如此,我也救不了你,那你就自决了吧。”从袖管里拿出一小瓶鸩毒放在桌上。
  她盯着桌上的鸩毒,有些失神,默然一会,还是伸手拿过。
  文举一怔,双眉一皱,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自己承担,还是说出真相?”
  她惨然一笑,心中无尽悲凉,缓缓揭开盖子,一口灌下。
  他面上有些不忍的神色,默然道:“你如此决意要代人受过?!”心里愈加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到底在袒护谁?她究竟为何如此袒护她?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扬缓缓地坐下,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
  文举幽幽地说:“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或者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好好待你娘,她为你做了很多。”清扬轻声说。
  “我真是奇怪,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文举冷冷地说:“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袒护她。”
  “相信我,”清扬回过头来,望向文举:“这件事根本于她无关,相反的,她一直都在尽力保护玉妃。”
  “那你究竟是在袒护谁?”文举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话锋却甚是凌厉。
  “没有别人,是我自作自受。”清扬决然道。
  “理由是什么?”文举的眼光冷冽。
  清扬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因为我嫉妒。”
  “为什么嫉妒?”文举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清扬盯着牡丹,忽然就笑了,柔声道:“你,真的不知道原因么?”
  他的心弦,忽然被轻轻地一拨,柔柔的,震颤着,撞击他的心,他预感到了什么,冲口而出的却是冰冷僵硬的一句:“不知道。”
  她的泪挂在嘴角,透过泪光,依稀又置身桃林深处,又见漫天飞花,心痛,慢慢,慢慢地涌上来,遍布全身,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爱你。”
  文举一愣,从座上一跃而起:“那你为什么不应允我?”
  “因为我恨你。”她依旧柔声回答。
  “为什么恨我?”
  “因为你霸道,因为你冷酷,因为你多疑!”清扬站起来,背对着他,幽幽地说:“因为你从来都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论是我,还是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她的手轻抚过牡丹花瓣,无限悲凉地说:“你总是自以为是,从来都不懂我。清扬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而你是皇帝,你有三千佳丽,我无法面对每一个后妃,我无法阻止自己的每一次心痛,当你搂着别人时我无法不嫉妒,清扬的心是肉做的,禁不起那么多的伤害,所以,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息心止步。”
  文举缓缓趋步走向清扬:“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现在才说?”
  “早说了,你会相信吗?”清扬回过头,凄然一笑:“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喝下鸩毒,就要死了,我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比如……”眼光渐渐迷离起来,话未说完,意识已经模糊,只见眼前一张熟悉的脸,亲切的面容晃来晃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过他英气的面庞,强自迷蒙地睁了一下眼,喃喃道:“文举,带我回家——”头一歪,人已失去知觉。
  文举将软软的她温柔地抱进怀里,揽近胸前,用披风一裹,抱出明禧宫。
  “皇上,”沈妈紧跟出来:“娘娘这么了?”
  他没有回答,沈妈亦步亦趋:“您这是要带娘娘去哪里?”
  “去一个朕认为安全的地方。”他停顿一下,补充道:“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大踏步地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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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浓情密意有情人独处 减赋被拒清妃显任性

  清心殿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洒落在厅前的花草上,清扬翻了个身,将手臂伸出被子外,文举默然地将她的手重新放进被子,凝重地注视着她。清扬熟睡中的面容天真无邪,文举心神荡漾。轻轻地伸手,抚摩过她的面颊,忍不住低头亲她一下。她觉得痒痒的,以为是虫子咬,用手指挠一挠,不一会儿,又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文举轻笑一声,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以为自己要死了,大把大把地说了个痛快,连个表白的机会也不留给人家。
  “皇上……”公公在一旁暗示,夜已经深了。
  文举站起身:“宽衣,朕今夜睡在这里。”
  晨光慢慢地照亮了天空,清扬缓缓地睁开眼,觉得身边有个人,侧头,定睛一看,竟然是文举!心砰砰乱跳,脸也红了。
  文举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在我的床上?!
  匆忙摸摸自己身上,还好,衣服还在。
  等等,这不是明禧宫,这是哪里?!
  她一骨碌坐起身,探身伸手一撩纱帐,清心殿,我怎么会在清心殿的床上?!
  想起来了,皇上昨天不是赐了鸩毒,我不是喝了吗?我没有死?!
  她看一眼文举,他似乎仍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想越过文举下床,却冷不丁被文举迎腰一揽,反压在了床上,耳边传来文举邪邪的笑声:“早上好啊!美人,昨夜睡得可好?”清扬一惊,手脚并用,扑腾甩打,拼命挣脱,无奈身体被文举压住,双手被他按在头顶,动弹不得,她恼怒道:“放开我!”
  文举轻轻地笑着,将头俯下,脸贴上她,依旧在她耳边揶揄:“美人,生气了?呵呵,再挣扎也是无用,你是抗拒不了我的。”唇已经温柔地吻向她的脖子。
  清扬乘机猛一蹬腿,将文举的身子掀了一半下来,高声叫道:“来人!来人了!”
  “不会有人来的,任谁也没有胆子,打扰皇帝和清妃娘娘的好事。”文举邪气地笑着,将清扬的两只手靠到一起,用一只手摁在床头,腾出另一只手来,缓缓地伸进她的衣服里,指尖抚摩过光滑的肌肤,滑向肚子,温柔地环住了她的腰。
  “放开我!”清扬又气又急,又羞又恼,死命挣扎,扭动着想挣脱他的怀抱,想摆脱他的抚摩,头上已冒出星星点点的汗,可是越挣扎,他却将她越抱越紧,肌肤相贴,恨不得将她与自己即刻融为一体。
  清扬脸羞得通红,厉声叫道:“你要干什么?”
  “干我该干的事。”文举嘻嘻地笑着,话语暧昧,尽管语调柔和,手却没有停下,不顾清扬拼命抗拒,他还是不折不饶,手一扬,将自己的中衣褪下甩开,又动作轻柔地将清扬中衣腋下的衣结解开。
  清扬尖叫一声:“不要!”他猛一下,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只剩下喉咙里恩恩啊啊的叫声,手已经撩开了清扬的中衣,露出白缎的肚兜。清扬拼命摇头,他仍旧含着她的舌头,感觉到她的退缩与恐惧,犹豫片刻,还是扯开了肚兜的绳结,一拉,软软的缎子肚兜从清扬身上滑落下来,清扬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肚兜褪去,看着自己一览无余的身体,看着文举结实的胸膛紧贴上来,她惶然窘迫地闭上了眼,绝望地扭过头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羞辱。
  他埋首在她前胸,感觉到剧烈的起伏,听到她的心跳声,如此急促。这一刻,他离她如此之近,彼此身体紧贴,再无任何距离,此番场景,他曾经梦到过多少回,盼望过多少回,他激动得心都在颤抖。
  清扬,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我要你永远都陪着我——
  他深深地吻过她的发梢,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却感觉唇边湿润润的,睁眼一看,清扬,在哭。
  “清扬,”他低声唤她,眼光停留在她脸上,关切地问:“你怎么哭了?”
  清扬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眼泪却不停地溢出眼帘。
  他松开按在她头顶的手,双手抱紧她,心疼地问:“我弄疼你了么?”
  清扬别过头去,不做声。
  他沉默一会,贴紧她的脸,低沉问道:“昨夜,你说的那些话,说你嫉妒,你爱我,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清扬抬手捂住脸。
  文举默然地停下手,翻身将清扬抱进怀里,用被子裹紧她,柔声问:“你不愿意么?还是没有准备好?”手温柔地抚摩着,轻声道:“说句话吧,清扬,你到底怎么了?”
  清扬背过身,默默地缩到墙角,半晌,才幽幽地说:“我怕……”
  他的心生生地扯痛一下,无言地抱紧了她,柔声道:“清扬不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哭了,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文举不强求。”
  清扬无声地裹紧了被子,文举粘过来,贴着她的背,将她整个揽进怀中,靠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声音遥远,好象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清扬,清扬啊,你答应过我的,永远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的,你会遵守诺言的,是不是?”
  她背对着他,再一次潸然泪下。
  文举,我到底该如何面对你?师父,我怎么才能做到息心止步?
  他默然地抱着她,低声说:“清扬,我不要你再受到任何伤害,你要记住,我是文举,永远都是你的文举。”
  “皇上!”公公在门外叫:“该起身了!”
  文举抱紧清扬,不动。清扬催促:“起身了——”
  他仍旧不动,口里说:“不急。”
  清扬却急了,转过身来推他:“要起来了——”猛然想起自己一丝不挂,顷刻间又红了脸,双手抱着胸,缩在被子里,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文举感觉到她的尴尬,复又将她揽进怀里,下巴顶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怀里的人儿不声响。文举坏笑,摸索着将手往上探,轻轻地摩挲她的背,清扬想躲,身子往前就,却正好贴上文举的胸,往前也不行,往后又被文举的手拦住,她仓促间,双手撑到文举的胸前,努力保持着距离。
  他看到她的窘境,猜到她的意图,心里暗笑,窃窃道:“你要是再反抗,今天我就不去早朝了。”
  她一惊,收回了手。
  他揶揄她:“从此君王不早朝,人家都会说清妃狐媚祸主,把你做为千古罪人声讨啊。”
  “我没有,”她急急地分辩,一抬头,正好看见他嘴角上扬,又是几分邪气的笑脸。我又上当了,她有些气恼。
  “好了,你听话,”他看到她生气,很开心:“你紧抱我,就一下,我马上起身去上朝。”
  她犹豫,不动。
  文举又笑:“满堂大臣们等不及了,都会问皇上怎么还没有来,公公一定回答说,皇上啊,还在清妃娘娘的床上呢,呵呵。”
  她的手终于迟疑着伸过来,轻轻地环上他的腰,羞怯地说:“这样,可以了么?”
  “再紧点。”他当然不满意。
  她只好轻轻地贴上来,怯怯地说:“你,真的该起身了。”
  他猛一下,搂紧她:“要这样,知道不?!”感觉贴在胸前她的脸,烫人。
  “皇上,该上朝了。”公公的催促声再次传来。
  文举这才坐起身,披上中衣,唤道:“来呀——”
  公公端了热水,宫女拿了朝服,匆匆跑进来,见清妃还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好心提醒:“娘娘,您该替皇上穿衣呀。”清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裹着被子想从床上下来,探手去拿文举的衣服。文举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同裹进被子里,按在床上,柔声道:“别着凉了,时候还早,多睡会。”
  洗漱完毕,正要离去,忽又折身回来,俯身在清扬额头上重重一吻,贴近她耳边,小声说:“哪里也不要去,乖乖地在这里等我。”深深望她一眼,起身离去。
  清扬还是起了身,一个人在清心殿里转悠,不知不觉又踱到正殿“息心止步”匾额下,她静静地站着,长叹一口气,师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师父始终担心我感情用事,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为何我始终都难做到息心止步呢?!
  正想着,几个公公进来:“娘娘。”
  “什么事?”清扬问。
  公公抬头看一眼匾额,回话:“皇上吩咐奴才们取下这块匾额。”
  清扬忽然想起,昨夜,她以为自己真的喝下了鸩毒说出的那番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心跳,文举必定是因为自己那句“清扬的心是肉做的,禁不起那么多的伤害,所以,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息心止步。”要摘掉这块匾额,她摆摆手:“不用取了。”
  公公们彼此探询着,犹豫,清扬说:“下去吧,我会跟皇上解释的。”公公们这才退下。
  清扬坐在凳上,忽然想起玉妃和吴美人来,还是放心不下,抬脚就要出殿,走到门前,却被宫女拦住:“娘娘,皇上吩咐,您只能在殿内活动。”
  清扬愠道:“大胆,你竟敢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宫女吓坏了,跪下,带着哭腔说:“娘娘,如果皇上回来,看不到娘娘,奴才,奴才……”清扬想到文举暴躁的脾气,心中不忍为难宫女,悻悻地退了回来,说:“我不走,你去吧许公公叫来。”宫女连声谢恩,领命下去了。
  不多时,许公公到了,清扬唤他到跟前,小声问:“吴美人那里可好?”
  许公公点点头,清扬又问:“确定皇后毫不知情?”
  许公公又点头。
  清扬大为宽慰,轻声叮嘱道:“天气已经凉了,该添置的你都要仔细安排好。一定要小心,不要走露一点风声。”
  许公公点头:“娘娘尽管放心。”
  清扬又问:“玉妃那里怎么样了?”
  许公公回答:“人还是老样子。”
  “唉,”清扬不甘心:“太医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吗?”
  公公默然摇头。清扬见状神色黯然,徐徐道:“既然这样,还是要把她的身体照顾好,明令郁秀宫的宫人们,尽心伺候,稍有闪失我唯他们是问!”少顷又说:“公公你要不定期地去查看,一旦发现敷衍了事的宫人,一律从重处罚!”
  公公悄声问:“那娘娘准备何时回明禧宫?”
  清扬复叹一口气,正要回答,却听殿上传来一男子沉声话语:“她不回去了!”话音未落,文举已经走了进来。
  清扬俯身拜下:“皇上。”
  文举一挥手,公公连忙退下,他悠声道:“清妃娘娘真是操心重啊,人在朕这里,心里却还记挂着别人。”
  清扬不知他何意,只低着头不做声。
  “今日朝堂之上,大臣们联名上奏,要求普减赋税,是你和周丞相合计的吧?!”文举冷冷地说。
  “是。”清扬坦诚相认。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手伸到朝堂之上!”他怒道:“你和周丞相明明知道朕意已决,要增加赋税,还没等朕开口,你们就先下手为强!”
  “皇上,今年重灾,百姓生活堪忧,赋税不减反增,岂不是官逼民反?”清扬依旧不急不缓地说。
  “不收赋税,哪来的军饷,蒙古一旦犯境,如何抵抗?”文举愤然道:“攘内必先安外,这个道理你懂不懂?!真是妇人之仁!”
  “皇上你错了!”清扬抬起头来,不待皇上准许就站起身来,言辞凿凿地说:“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蒙古进犯,军队不强,百姓也会奋起抵抗。”
  “不用你教训我,大臣们的奏折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他吼道:“谁准许你起来的,给朕跪下!朕的决定,任谁都不能更改!”
  清扬一气,毫不妥协:“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皇帝,就可以任性妄为,鱼肉百姓!”倔强地不肯跪下。
  “朕是皇帝!”他怒气腾腾地咆哮!
  清扬昂起头,傲然道:“我有太后玉玺,上可制约皇帝,下可问责官吏,你如果执意不肯收回成命,清扬便请出玉玺!”
  “我知道太后把玉玺交给你了,”他嗤笑一声:“后宫干政斩立决!别以为有太后撑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朕即刻下诏,普增赋税!”他冲上来,一把抓起案几上的笔,就要朱笔御批。清扬死死地揪住他的手,叫道:“请皇上三思,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突然停住,把清扬往旁边一推,清扬从地上爬起来,厉声道:“你要下笔,我就请出玉玺,以太后的名义召开辅政大臣会议!”
  文举的脸逼近清扬,那眼光凌厉,似要刺入她的心房看个通透,语气也冷冽起来:“你不要逼我,清扬,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甩到文举脸上,清扬道:“文举,你太令我失望了!”腾手夺过他手中的笔,对他身上狠狠一掷。文举被清扬迎面一耳光给打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怒火万丈,伸手欲打清扬,清扬狠狠地瞪着他,他举起的手停在半空,还是没有落下,暴跳如雷地冲出了清心殿。
  清扬转身进了内室,一头扑在床上,一动不动。
  “娘娘,您该吃点东西了。”宫女轻声劝她。
  清扬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窗外,天色已黑,问:“皇上呢?”
  宫女回答:“皇上在正阳殿。”
  她站起身,走进窗边,望向正阳殿,殿内灯火通明,她默然,文举执拗,不肯改变注意,自己跟他这样硬碰硬,只能适得其反,一天已经过去,想必圣旨已经下了,她忽然间好后悔,我为什么要发脾气,我为什么不能跟他好好说,他毕竟是皇帝啊,毕竟他的想法,也不完全错,他有他的考虑,或许,他的想法也是对的。她想起自己的那一耳光,力气下得猛,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掌,有些懊恼。
  “皇上吃饭了吗?”她问。
  宫女答:“没有,皇上将自己关在里面一天了。”
  她担忧地望望正阳殿,想象不出文举此刻的心情,但她此刻,分明是在挂念他,分明是在心疼他。
  宫女上前,关上窗户:“娘娘,夜里冷。”
  她又将窗户推开,静静地坐在桌前,正对着正阳殿的灯光,对宫女说:“你下去吧。”
  清扬在窗前静坐一夜,正阳殿的灯光亮了一夜。
  第二天,如是。
  第三天,夜已经深了,正阳殿灯火辉煌。宫女见她仍不肯关窗,端来炭火:“娘娘,您多穿点,这天冷,看是要下雪了。”看清扬默然,只好退下。
  他在干什么?他真的不理我了吗?
  清扬坐在窗前,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又梦到了满树的桃花,开得嫣红粉白,那个树下的少年,眉目俊俏,英气逼人,正回过头来,望着她微笑。
  “清扬——”是他在叫她吗?
  她恍惚间,伸出手去,他的身影却不见了,她几乎要哭了,喊道:“文举,我等了你八年,你怎么可以避而不见?”
  花雨中传来他的笑声,她目之所及,只有桃花,桃花,桃花!
  她到处找他,跑丢了披风,跑丢了鞋子,跑乱了头发,可是,
  到处都找不到他——
  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号啕大哭:“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她哭着睁开眼,梦里的绝望仍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眼泪仍旧不停地流着,衣袖上满是鼻涕,她只觉得心里难受,她就想放声大哭,索性就坐到地上,扯了衣袖蒙了脸,仰天大哭起来。
  宫女拍拍她的肩膀,她一甩衣袖,烦躁:“不要你们管我!都下去!”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扑在地上,放肆锤打地板,哭个不停。
  “清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你不要管我!我要回家!”
  “清扬——”他又叫,手再度抚上她的肩膀。
  她甩开他的手,还是趴在地上痛哭。
  “清扬——”他去抱她,她打他,拼命打他,用手锤,用脚蹬,嘴里嚷嚷着:“走开,走开!我不要你,你是坏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拳头象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他无言地抱紧了她,死不撒手。她气势汹汹地挣扎,把鞋子也蹬掉了,咬了文举一口,疼得他一缩手,她便打着一双赤脚,跑了出去。

  第四十四章 出宫始知深爱难割舍 淮北造反帝妃两心知

  天上已经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厚了,清扬哭着,赤脚在皇宫里奔跑,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家,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刺骨的寒风和冰凉的雪地她都没有感觉。风象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雪落在单薄的衣上,不多时便化成了水,头发上也满是雪花,手指冻得僵硬。
  终于,她跑到了宫门口。
  大红的宫门紧闭,威武的侍卫端立。
  她冲上前,侍卫拦住她:“清妃娘娘,没有圣旨您不能出宫。”
  她怒道:“走开!”
  侍卫跪下,不肯让开:“请清妃娘娘恕罪!”
  她站在原地,一筹莫展,除了哭,别无他法。
  他跑上前,轻轻地将皮裘披在她身上,柔声道:“别胡闹了,会生病的。”
  她一把甩开皮裘,推开他,捏紧拳头,声嘶力竭地喊:“我要回家!”
  他望望地上的皮裘,又看看她,沉声道:“开宫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她瞬间热泪盈眶,可以出宫了,我可以回家了——
  她兴奋地加快了步伐,紧走慢走迈出了宫门,只觉得一身轻松,欢天喜地的劲头还没有过去,一回头,望见文举站在宫门里,脚步竟再也无法向前移动。
  我真的就这么走了么?
  我再也,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等了他整整八年,那每一次望眼欲穿的期盼,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彻底的分别吗?
  我真的可以忘记他吗?我是多么的爱他啊——
  她默默地转过身去,脚步象注了铅,提都提不起了。
  我就这样回去吗?
  我如何向师父交代?
  难道要我告诉师父,是因为文举不理我,我就有理由任性吗?
  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爱着他的,她还是在乎他的,她甚至已经说服不了自己离开他。
  事到如今,她只能留在宫里,至于留下的理由,她自己都没有办法分辨,到底是为了完成师父交代的使命,还是因为舍不得他……
  寒风呼号着,卷起漫天的雪花,她被寒冷的空气冻僵了身体,冻僵了脚步,也冻僵了心。她在扑散的雪花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回家的动力顷刻间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蹲在宫门外的雪地里缩成一团,默默地心痛,默默地流泪。
  他静静地走上前去,搂紧她冰冷的身体,她没有反抗,他默默地抱起她,她偎依在他怀里,任黑发散落在脸上,被他裹着抱进宫门。
  宫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关闭——
  清扬已经沐浴更衣,躺在了床上,文举端了姜汤,坐过来,她翻身,面朝里,不看他。
  “不要生气了,”他柔声道:“你乖乖地喝完姜汤,我就颁旨普减赋税。”
  清扬回头,半仰起身,接过姜汤,一口喝下,呛得连咳几声,文举连忙拍拍她的背,她推开他。
  文举从袖管里拿出一卷锦帛递过来,清扬不理他,他用锦帛戳戳她,她才接过了,展开一看,面上惊喜。
  原来,他已经颁旨普减赋税。她卷上锦帛,脸上红晕飞过。
  他轻轻地搂过她,叹道:“如果我不下旨,你是不是准备永远都不理我了?”
  她斜他一眼,别过脸去,气嘟嘟地说:“是你不理我!”
  他笑了:“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指指那张凳子:“你每晚都坐在这里看着正阳殿是不?”嬉笑着将脸贴过来:“你还是爱我的,不是?”
  “不知羞!”被他戳穿,她非常恼怒,一把推开他。
  他靠在床头,环抱着两只手臂,望着她笑。她余光一瞥,又是那有几分邪气的坏笑,气不打一处来:“不准笑!”
  他闻言便收敛了笑容,面色平静道:“不是要普减赋税吗,这几日我一直在正阳殿召集群臣商议,看如何筹集军饷。”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
  文举移过来,扣起她的下巴,柔声道:“清扬,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闹着回家?”
  她的脸顷刻红了,手指绞着被角,蚊子哼哼地说:“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那,为什么,又停下不走了呢?”他抓住她绞着被角的双手,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看他一眼,乌溜溜的瞳仁里倒影出两个文举,瞬间一闪,只看见两排浓密的长睫毛扫落下来。
  “恩——”他凑近她,低声道:“是,舍不得我么?”
  她低下头,温润的泪水滴落下来,在被子上溅滚开。文举长叹一声,揽她入怀:“清扬不哭,不哭了——”
  理智从容是我的清扬,冷漠忧伤是我的清扬,任性调皮更是我的清扬,可以在我怀里哭泣的清扬,才是我一个人的清扬啊——
  “皇上,周丞相和兵部张大人在正阳殿外求见。”公公的禀告打散了沉醉中的两人。
  文举拭干清扬脸上的泪,依依不舍地离开。
  清扬寻思着,往常有什么时,周丞相都会先跟她通个气,今天没有来,还带来了兵部大人,看来事出突然,她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赶快找来涂总管,劈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淮北灾民造反了!”
  这消息似晴天霹雳,当头击中了清扬。
  “陛下,情势危急,请圣上当机立断!”周丞相跪在正阳殿里。
  皇帝却面色沉重,迟迟不肯发话。
  “皇上——”张大人再次磕头下去。
  皇上沉声道:“派兵镇压滋事体大,而重兵又都驻扎边关,一旦抽回兵勇,难免蒙古不侍机进犯。淮北暴乱一起,势必波及全国,兵少民多,终不是万全之策。”
  “皇上,现在只有淮北一处,如果镇压不及时,四处呼应起来,就难以抵抗了,请皇上尽快决断啊!”周丞相再次恳求。
  皇上犹豫良久,缓缓道:“丞相,难道出了派兵,就别无他法了吗?”
  “有!”殿上忽然传来一清脆女声,周丞相恭声道:“清妃娘娘——”
  “你不在清心殿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干什么?”文举下座,给她披衣。
  清扬却跪下,朗声道:“臣妾有事要奏。”
  文举弯腰扶她,柔声道:“有什么事咱们单独说。”清扬却不肯起来,坚持要说。
  “好吧,”文举回来座上:“你说吧。”
  “淮北灾民暴乱,必有原因,今年淮北重灾,时下已经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的灾民之所以造反,是因为无路可走,臣妾以为,此时皇上要做的,不是赶尽杀绝,而是怀柔抚慰。”
  文举长叹一声:“知我者,清妃也。”
  “恕臣斗胆,”周丞相上奏:“臣认为不妥,暴民数量众多,单凭皇恩抚慰,难以短时奏效,灾民若得了钱粮,还要造反,那时恐怕为时晚矣。”
  “丞相之言差矣,”清扬道:“若非没有活路,百姓不会造反,只要广施皇恩,定会让百姓有所触动,以一招釜底抽薪,不论造反之人有多少,只要作为基础的大部分动摇造反之心,那为头的几个又如何成事?”
  “那你认为要如何做?”文举颇有兴趣。
  “速速派一合适人选,不带兵丁,去淮北安抚灾民。”
  “为何不带兵丁?”
  “可避免激起灾民逆反心理。”
  “何谓合适人选?”
  “灾民暴动,隶属官员必有失职,此类人不合适;自古造反,都与官员腐败有关,百姓对官员失去信任,故官员也不合适;皇族尊贵,势必激起百姓仇恨心理,也不合适;名流之人,观点不为百姓接受,也不合适;一般之人,言不可令人信服,仍不合适。”清扬沉声道。
  文举皱眉:“那就是没有合适人选了。”
  “有!”清扬笃定地说:“清妃娘娘可以。”
  文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不行!”
  “皇上,”清扬款款走上前,朗声说:“清妃生于民间,长于佛门,既无显赫家世,也无尊贵背景,对百姓而言,可以自称乡亲。而清妃又是皇帝后妃,既代表皇权,又高于众臣,对百姓而言,可令他们畅所欲言,重获希望。更重要的是,清妃是一个女人,民心向善,对于一个女人,不会有太多苛责。”
  周丞相和张大人会意地频频点头。
  文举沉吟半晌,低沉道:“不行。”
  “皇上,此计可以一试。”周丞相进言。
  文举踱下来,久久地盯着清扬,忽然动情地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风险,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清扬抬头,目光清澈:“我一定会回来的。”文举仍旧摇摇头,清扬忽然说:“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信守承诺,你要相信我。”
  他想起了桃花林里,粉红的花雨里,当年小小的清扬,唇红齿白地说“我把这个送给你,你戴着它,就好象我在陪着你啦。”她又重复一遍:“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他默然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吧——”
  “请皇上赐黄金万两、尚方宝剑一柄。”
  “准了。”他问:“要多少随从?”
  “四人。”
  他心中一惊,怎么才要四个人,又问:“几时动身?”
  “一个时辰后。”
  这么快,他心中又是一惊,问:“这一个时辰,你准备做些什么?”
  清扬回头,示意周丞相和张大人退下,才小声说:“我准备带皇上去看一个人。”
  文举疑惑地望着她,清扬说:“这次可以去淮北担此重任的其实还有另外两个人,”微笑道:“皇后也可以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可惜她有孕在身;太后也可以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可惜她……”闭上嘴,双眼盯着文举。
  “她怎么了?”他淡淡地问。
  清扬幽幽地回答:“她病了。”
  “哦,”他没有什么表示。
  “皇上该去看看她。”她轻声提醒。
  文举漠然道:“她既然将消息封锁得这样严,想必是不希望别人去打扰吧。”言下之意,并不想去看太后。
  “太后病重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势必会动摇国之根基,一旦岭南王、卢州王起事,蒙古进犯,朝臣或有二心,没有太后压阵,你如何招架?太后此举,实在是为你考虑啊。”清扬上前拉他:“去看看她吧,她终归是你娘啊——”
  他沉默着,内心有所触动,他没有想到,清扬留下这一个时辰,竟是为了游说自己去看太后。
  她拉着他,出了门,却把他推到前面。
  “你要干什么?”他看见她已转到自己的身后。
  “嘻嘻,”她调皮地笑着,把手放进他的夹袄中,从后面伸手环住他的腰,:“你走前面,替我挡着风。”他侧过头来,望着她一笑,她撒娇:“不准反对,你知道我怕冷的。”一头扎进他背上,再也不肯抬起来。
  “来,我背你。”他蹲下来,她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蹦,箍紧他的脖子,咻咻地对着他的耳朵吹气,就象小时侯在桃林里玩耍时一样,他觉得痒痒的,暗暗手中用力,在她腿上掐了一下,她照准他的头就是一下:“你说以后都不掐我的!”
  他抗议:“说了不准对我耳朵吹气,你还打我的头!”
  “打的就是你这个木头!”她嘴里还是不肯退让半分,手却没有落下。
  “不打了,舍不得了吧?”文举说:“那天你还真下得了手,给我一耳光,现在还疼。”
  她伸手,摸他挨打的脸,他说:“不是这里。”
  她纳闷:“哪里?”
  他说:“往下。”手移下去,到脖子,他说:“还往下。”手再往下,到了胸前,他才说:“是这里疼呢——”
  她心里一疼,抱紧了他,无言地靠在他脖子上。
  脚步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响,清扬忽然叫他:“文举,”
  他回答:“恩。”
  她轻轻地说:“要是你不是皇帝该有多好啊——”
  “要是我不是皇帝,”他沉思一会说:“那皇帝把你抢走了我可怎么办?”他强调:“不行,我还是宁愿自己是皇帝!”
  “切!”她嗤之以鼻:“借口!”
  “那天晚上,你给我喝的什么?”清扬问,呵气在他脖子上,文举又忍不住想笑:“傻瓜,是蒙汗药。”
  “你是个大坏蛋!”清扬说。
  “我留下你这条命,你还骂我是坏蛋,”文举假装忿然道:“我要真是坏蛋,你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嘻嘻,我之所以不死,”清扬悠声道:“是因为坏蛋好色。”
  “敢情我不但是坏蛋,还是个好色的坏蛋。”他笑。
  “别不服气,”清扬说:“你不好色,要讨那么多老婆干什么?!三千呐——”她伸出三个手指头,在他眼前晃动。
  “你以为我愿意,”他不屑道:“就你一个都够我受了。”
  “我,”清扬反对:“我可不是你老婆。”
  “是,你不是我老婆,你是皇上的清妃。”他揶揄她。
  她没占到便宜,愤然闭嘴,不理他了。
  他想想又好笑,说:“还在吃醋?”
  “别臭美了,”她否认:“谁吃你的醋?!”
  他笑得要背过气去:“不知道是谁亲口承认嫉妒别人,不知道是谁在梦里还喊‘文举,我等了你八年,你怎么可以避而不见?’,不知道是谁因为我不理她就发蠢脾气,大雪天光着脚哭着闹着要回家,出了宫门又舍不得走了,呵呵,你聪明,告诉我那是谁啊——”
  “不是我,不是我!”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使劲锤打他的背。
  “好了,好了,你想谋害亲夫啊。”他拉长声调:“你的胡闹我已经见识过了,”裂嘴一笑:“蛮可爱的啊——”
  她不好意思了,掐他的脖子,要他闭嘴。
  他马上报复,用拇指绕她的腰肢,她咯咯地笑着,在他背上又扭又躲,说:“坏蛋,坏蛋!”
  不知不觉路过郁秀宫,庄和宫已经不远了。清扬的眼光扫过郁秀宫,神情索然。
  文举觉察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箍紧了他。
  他忽然低声说:“玉妃的孩子没了,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她一惊,心抽搐。
  他又重复一遍:“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她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害羞地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
  “你要还我一个皇子,还要还我一个公主,我希望小公主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静静地背着她,走在雪地里:“清扬,只要是你生的,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我都喜欢。”他自顾自地说:“清扬,我们的女儿要是真的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一定会很爱很爱她,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顺着脸颊跌落进他的领口。
  我何尝不想为你生个孩子啊,文举——
  我有多爱你,只有天知道——
  “太后,皇上和清妃娘娘来了。”宫女奏报。
  太后喜出望外:“快请!”
  清扬先进来,文举还站在门边,清扬推推他,他才上前行礼:“母后。”
  “好,好。”太后很高兴,排排床边,示意他们坐过去,清扬拉了文举,把他按坐在床边,问:“母后好些了么?”
  “好多了,”太后说:“过些时候,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清扬笑着说:“是啊,看您的气色,好多了。”
  “这么晚了还过来,”太后看看门口:“下这么大的雪呢。”
  文举沉声道:“清扬要出去一段时间。”
  太后望向清扬。
  “是啊,我要去一趟淮北,”清扬故作轻松地说:“赈灾嘛。”
  太后点点头:“是啊,这时候皇上不宜离开京城,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清扬说。
  太后若有所思道:“我有一件长白山进贡的白狐裘,你穿了去。”扬手叫文举:“举儿,你去清扬原先住的殿里帮她拿一下。”宫女领着文举出去了。
  太后拉住清扬的手,急切地问:“淮北出事了?”
  清扬点点头,从衣袖里拿出玉玺,交还给太后,轻声道:“母后,万一我回不来了……”太后捂住她的嘴,将玉玺推过去:“我不收回,你一定要回来。”
  正说着,门开了,文举拿了白狐裘进来。
  太后镇定地跟他们谈笑了几句,就推说要早些休息,催促他们离开。
  “清扬,”太后执了清扬的手,颤声道:“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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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章 斩杀总督淮北树君威 仁爱感动双才助收复

  雪夜,一行五人飞马从皇宫中疾驰而出,奔向茫茫淮北大地。
  文举和周丞相等几位大臣,站在宫门内,极目远眺,直到身影不见。
  “皇上,回去吧。”周丞相劝道:“清妃娘娘一定会马到成功。”
  文举默然进了殿,灯下却是满面担忧。
  清扬,我怎么能把你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如果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办?
  他脱下手腕上的佛珠,一粒粒地拨过,菩萨,你曾经保佑过我,这一次,请你保佑清扬,只要清扬能平安归来,拿什么交换我都愿意。
  宿夜疾奔,中午时分到达淮北驿站,官员出来迎接,说驿站简陋,淮北原有行宫一座,已布置好,请娘娘过去休息。到了行宫,触目所及,竟是极尽奢华,清扬叹一口气,谁不知道此次前来的是皇帝最为宠信的清妃啊,官员定是想方设法要讨我欢心,如此排场,又不知是多少百姓的口粮啊。
  刚刚喝了粥,州官正在汇报情况,忽然听到门外哗然,她匆忙起身查看。
  行宫外,几十名百姓正在讨吃的,士兵在驱赶:“滚!谁敢打扰娘娘休息,都乱棍打死!”
  清扬正要打开行宫的门,州官连忙制止:“娘娘,门一开,暴民就阻挡不了了。”清扬微微一笑:“我正想看看暴民长什么样。”
  门一开,百姓都涌过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都愣了一下,继而又一涌而上,兵丁拼死拦住,州官想是早有准备,从里面叫了大堆弓弩手出来,剑拔弩张,场面一触即发。清扬缓缓走下台阶,轻手将兵丁的枪挑开,众人都惊惧地望着她,州官吓得舌头打结:“娘娘,使不得……”
  清扬走一步,人群便让一步,她走到一个孩子面前,柔声问:“告诉我,你到这里来什么?”孩子约莫七、八岁光景,不知面前是何人,傻愣愣地说:“我饿。”“那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吃的?”清扬又问。孩子回答:“我闻到这里有粥的香味。”
  他究竟饿了多久了,竟然可以在空气中闻到粥的香味,清扬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牵起孩子,对州官说:“把行宫里所有吃的都搬出来。”
  州官不敢做声,把食物都搬了出来,摆了一坪。
  众人一哄而上,口咬手抓,各自都缩在一角吃起来。清扬看到人群中,有一位大爷,虽然模样潦倒,但举手投足之间,甚是显得从容,而且颇有气度,于是她走过去,轻声问:“大爷,您家住哪里啊?”老人并没有理会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馒头,一边用手指指西头,清扬端来一碗热粥,默默地看大爷吃完,才问:“您是西莫郡的吧?”
  “是啊。”
  “你们那里可是有人造反?”清扬问。
  “造反?”大爷笑:“不就是抢了粮仓,烧了县太爷府吗?!”
  “为什么?”清扬问。
  “你不是娘娘么?”大爷笑道:“你应该知道原因。”
  清扬奇怪了:“大爷,看您也是有几分学识之人,请您明示。”
  “我原是教书先生,也是前朝的秀才啊。”老人有几分自得,摇头晃脑地说:“想我淮北鱼米之乡,从前为朝廷做过多大的贡献啊,今年重灾,朝廷不但赈灾不利,还要加重赋税,百姓无路可走,只能造反啊。”
  清扬大吃一惊:“老人家,皇上颁旨,是普减赋税啊,尤其淮北,今年是赋税全免啊——”老人也大吃一惊:“可官府张榜,是加税啊!”清扬沉吟一会,说:“大爷,您跟我来。”
  将老人领进行宫,将圣旨一一道明,老人痛心疾首,大呼道:“贪官!贪官啊,皇上,娘娘,你们都被骗了——”
  清扬怒道:“把州官给我带进来。”当下一盘问,州官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原来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全被淮北官员们象剥竹笋一样层层雁过拔毛,到百姓手中,已经所剩无几。而淮北总督郭平卓更是置普减赋税的圣旨于不顾,明令增收,尤其是西莫郡县令,为拍好马屁,更为中饱私囊,变本加厉,逼得百姓没有活路,才愤而造反,抢了粮仓,烧了府衙。然后串联了各郡,形势便一发不可收拾。
  清扬抱了尚方宝剑,说:“去总督府!”回头对老人说:“请您与我同去。”
  “郭平卓,你可知罪?”清扬端立堂中,问跪在地上的淮北总督。属地官员全数跪在座下。
  郭平卓朗声道:“臣无罪。”
  清扬道:“你欺上瞒下,假造圣旨,贪赃枉法,致使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你可知罪?”
  “臣无罪。”郭平卓甚是强硬。
  清扬沉思片刻,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知罪?”
  郭平卓抬起头来,漠然道:“臣无罪。”
  清扬当机立断一摆手,身后随从的武官抽出尚方宝剑,“嗖”的一声,手起刀落,郭平卓人头落地,血溅当场。众官员惊恐万状,有的当场失禁,有的昏倒,有的胡言乱语,状似疯癫。
  清扬淡淡地说:“都给我锁了,把知道的全交代出来,否则,看看地上的前车之鉴!”吩咐道:“把总督的师爷给我带上来。”
  师爷抖抖索索地上来了,不等清扬开口,已经跪下:“娘娘,奴才知道的都已写下来了,还有总督府的帐本,奴才全部交给您。”说完呈上一摞资料。
  清扬点点头,问:“总督大人最讨厌谁啊?不喜欢的人有哪些?”
  师爷战战兢兢地回答:“总督大人最讨厌的是千叶县令李准,不喜欢的人多了,主要是黄成穹、肖简、王志鹏……”
  清扬打断他,说:“拟个名单来,我要见这些人。”
  大堂里,清妃要见的人已经满座,座下有一人,囚衣在身,很是惹眼。
  “请问,您是哪位?”清扬踱到他面前,问。
  此人一叩首,答:“下官千叶县令李准。”
  “你如何这般模样?”她诧异。
  身后的大爷忙凑近,告诉清扬,在赈灾款分配一事上李准不肯同流合污,早惹总督不满,这次加税,他为民请命,拒不执行,被总督以抗旨的罪名下狱。
  清扬道:“郭平卓假传圣旨,李准无罪,传我令,擢千叶县令李准即日起代理总督之职,待我回朝禀明圣上,再颁明诏。”
  座下众人无不欢欣鼓舞。
  清扬笑笑,说道:“清扬久居宫中,孤陋寡闻,所思所想,不尽周全,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听听大家对淮北政局的看法,请大家畅所欲言。”
  李准带头道:“当务之急是赈灾。”
  清扬点点头:“总督家产及我带来的万两黄金都交于你,由你统一调配,三日之内发放到位,有问题么?”
  “臣领旨。”
  “敢问娘娘对造反一事有何看法?”座下有人高叫。
  “我自始自终不认为他们是在造反。”清扬缓缓起身,沉声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座下唏嘘,不胜感慨。
  “娘娘,他们都是被逼的啊——”下面有人高喊,众人也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清扬扬手:“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已急奏皇上,即刻诏告天下,淮北灾民只是因吏治腐败群情激昂,不是什么造反。对参与开仓烧衙的百姓一律既往不咎。”
  众人鼓掌。
  清扬与众人一席长谈,直至第二日凌晨,小睡了一个时辰,又马上赶往西莫郡。
  一路上白雪茫茫,触目所及,道上不少冻死饿死的尸体。清扬一行的马奔过,一雪地中举起一只手来,一闪而过,清扬勒马回头:“有人求救!”
  武官道:“娘娘,您定是看花眼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不行,我还是要回去看看。”清扬执意回头。
  雪地里,相互偎依着的老俩口,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花,清扬走近,两个老人已经快被冻僵了,只有眨巴几下眼睛还知道他们气息尚存。清扬连忙拍掉他们身上的雪花,灌下几口酒,又喂他们一些吃的,老人才缓过气来。
  “老人家,这么冷的天,你们要去哪呀?”清扬关切地问。
  “去西莫郡,找,找儿子。”老头说。
  老太太只知道哭,什么也不说。
  “带上他们。”清扬吩咐随从。
  “娘娘,我们的马匹也不够啊。”武官小声说。
  “啊,娘娘——”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神色惊慌。
  清扬看在眼里,想是自己的身份吓着了他们,轻声安抚道:“老人家,别怕,我一定带你们去西莫郡。”一抬眼,他们六人加上秀才大爷,只有五匹马,沉思片刻:“我带老婆婆。”一指身形稍瘦的武官:“你带老大爷。”
  上了马,见老婆婆身上的棉衣全是破洞,不由得摇摇头,脱下自己的白狐裘给她披上,老人很惶恐,坚决不受,清扬说:“披上吧,马上风大。”武官见状,也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给了老大爷。
  秀才大爷将一切默默地看在眼里。
  一行人匆匆上路,已近晌午,到了一破庙,众人下马休息。
  武官升起一堆火,两位老人缩在一角,似有顾虑,不敢靠近。清扬走过去,将他们拉过来:“老人家,相遇便是有缘,随便点啊,不要怎么拘束。”
  武官拿出干粮:“娘娘,您早上还没吃东西呢。”
  清扬将馒头递给秀才老人,又拿了一些干肉送给两位老人,两人接了却不动。清扬想了想,莞尔一笑,随即起身,从马上解下瓦罐装了一些雪进来,错在火上烧开了,将馒头和干肉撕碎了放进去,不多时,香味飘了出来,清扬将瓦罐端给老人:“吃吧,这可不需要用牙咬。”老婆婆登时热泪盈眶,哆嗦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娘娘怎知这样照顾老人?”秀才老人惊奇地问。
  清扬笑笑:“我师父牙不好,也是这样吃东西。”
  “娘娘的师父已经九十多岁了。”武官随口道。
  秀才大爷惊奇:“高寿啊,这世上九十多岁的老人,原来我以为只有皇家寺院归真寺的空灵老方丈一人,敢情娘娘的师父,是何方人士?”
  武官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就是娘娘的师父。”
  “啊——”秀才大爷恍然大悟:“空灵大师的那个关门弟子,白州城里有口皆碑,都说她生于民间,长于佛门,至纯至性,仁慈宽厚,原来就是您啊!”倒头便拜:“今日得见娘娘,还可得娘娘如此眷顾,小人此生矣已。”
  清扬扶起他:“大爷无须多礼,尽管将我看作小辈罢。”
  “小人先前言语对娘娘多有不恭,态度多有不敬,请娘娘宽恕。”秀才大爷不肯起来:“小人惭愧。”
  “无妨,无妨,随意便好。”清扬躬身再次相扶。
  “不,”秀才老人就是不肯起来:“请娘娘一定降罪!”
  清扬笑了:“大爷你何罪之有?”
  “那日娘娘点名要见之人,是否少了两个?”
  “哦,你是说淮北名流世家之黄成穹、肖简两人?”清扬问。
  “娘娘好记性,娘娘可知此二人情况?”
  “黄成穹文武双全、肖简才学过人,此二人并称淮北双才。”清扬说:“黄成穹的诗词歌赋大气磅礴,颇有大将之风,而肖简词藻秀丽,以高雅脱俗著称。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黄成穹的诗词、肖简的音律。”
  秀才老人暗暗吃惊,想不到,清妃娘娘还是饱学之士。
  “娘娘知道此二人关系如何?”
  “二人惺惺相惜,是知音啊。听说二人曾想对儿女亲家,可惜肖家独女早夭,为此,黄成穹还特意作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遗憾。”
  “娘娘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天下人才,皇上都时刻关注,我只是耳濡目染,得知点皮毛罢了。”
  秀才大爷号啕大哭:“听娘娘此言,小人更是羞愧难当啊。”
  清扬诧异。
  只听秀才大爷说:“小的一直都是恃才傲物,一路对娘娘更是心存顾虑,却想不到娘娘如此虚怀若谷,对小的如此关心,真是折煞小人了。”
  “你……”
  “小的就是肖简,愧为淮北一才啊。”
  “快快请起。”清扬大喜过望:“能得先生相助,清扬淮北之行定能事半功倍。”看肖简一眼,笑道:“都说肖简满腹经纶,偏好布衣本色,今日一看,传言非虚啊。”
  肖简说:“时局动荡,我想去西莫郡找黄成穹一同进京,本带有银两,一路走来,施舍了一些,所剩的又被强盗抢去,所以混在灾民一起去行宫索要吃食。”嘿嘿一笑:“不料正好碰上娘娘,真是万幸。”
  “先生心系百姓,令人感动。”
  “娘娘有所不知,”肖简说:“那起事的领头人,正是黄成穹的学生屈国栋啊。朝廷原将此事定性为造反,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后路,可我和黄成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准备联合上京找朋友,想办法将事实真相告诉皇上,以挽救水火。”肖简道:“小人近日一直观察娘娘,发现娘娘心存仁爱,是可信之人,这才将实情相告,待到了西莫郡,找到黄成穹,一同去劝说屈国栋,请娘娘饶他性命。”
  “只要他浪子回头,一切都既往不咎。”清扬笃定地说。
  火边的老两口闻言对视一眼,眼光里迸发出希望之光。
  进了西莫郡,两位老人执意要自己走,清扬只好留下钱物和一匹马,与他们分开。
  临走前,老婆婆将白狐裘归还,清扬不接,只说:“老人家,不能再照顾你们,这裘衣,你们就留着自己御寒吧。”
  老婆婆道:“谢谢姑娘。”
  老大爷纠正:“叫娘娘。”
  “都一样,无所谓。”清扬轻笑一声,策马远去:“保重——”
  老太爷站在原地,喃喃道:“后会有期了……”
  得到黄成穹、肖简淮北双才的帮助,事情出奇地顺利,屈国栋尽数遣散属下,淮北局势趋于稳定。
  夜已经深了,李准汇报完赈灾情况,见清扬还没有休息的意思,提醒道:“娘娘,您要注意身体啊。”
  清扬摇摇头:“请黄成穹、肖简老先生过来。”
  “娘娘可是为了其他小股势力担忧?”人未进门,已听到黄成穹爽朗的声音。
  清扬回答:“是啊,其他的都不足为患,百姓基本都会归家,惟独有以魏梁为首的一帮子,近日又有增多的趋势。”
  肖简道:“魏梁是农家子弟,没读过书,道理是讲不进去的,但听说此人性情豪爽,为人义气,倒是在地方小有名气的好汉。他麾下聚集的人,多是铁杆兄弟,不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
  “很伤脑筋啊。”黄成穹也很为难。
  清扬沉默许久,忽然起身道:“我要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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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章 山寨魏梁轻敌被收复 淮北一役百姓见佛心

  山上魏梁的大寨,魏梁正在场里练兵,有人报告:“官府有人要见寨主。”
  “来了多少人?”魏梁眉头一皱,以为官兵来围剿,冷笑一声,准备严阵以待。那人却说:“只有三人。”
  “三个?”他明显地不相信,哼,说不定又是什么声东击西之计,管你什么东西,到了我魏梁这里,都他妈狗屎。他漠然道:“知道是哪三个人吗?”
  “有两个认识,是淮北双才黄成穹和肖简……”
  他打断话头,不屑道:“是那两个手拎不起二两货的臭老九啊,还有谁?”
  “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他问:“娘们来干什么?!”
  那人回答:“她说她是清妃娘娘,代表官府。”
  魏梁大笑:“官府的男人都死绝了,派个女的来,还是皇帝老儿的老婆,呵呵,瞧这皇帝出息得,为了平反,连老婆都可以卖了。”大声招呼道:“弟兄们,都出来看看皇帝老儿的婆娘吧,大哥今天让你们开开眼。”
  清扬从操场缓步走来,那两边的寨民先是寂寂无声,惊叹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后是小声议论,指指点点,而后有人大喊:“嘿,留下来给我大哥做压寨夫人如何,小娘子?!”一呼百应,众人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
  “要得,俺大哥比皇帝有人味!”
  “会好好疼你!”
  “决不让你后悔!”
  清扬充耳未闻,从容走入堂内,冲上座的魏梁正色道:“你就是寨主魏梁,人称‘小梁王’?”
  魏梁悠然一笑:“除了我还会有谁?!”
  “我代表官府来与你谈判,你对我就如此礼遇么?”她淡定地问。
  “哼,如果代表官府的是别人,我早就把他喀嚓了,还想站到我的大堂上来吗?”魏梁不屑一顾地说:“看你是个女的,也还长的漂亮,有兴趣跟你说几句,”挥挥手:“给她张凳子。”
  “多谢。”清扬道。心想,这个魏梁,倒也确实不是什么混世魔王。
  “说吧,你来干什么的?”魏梁直起身,目露凶光。
  “说!”他边上的兄弟也跟着吼。
  “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她没有被吓住,缓缓开口。
  “招降?”魏梁道:“那就趁早滚,别惹我上火,把你漂亮的脸蛋打开花!”
  清扬嘻嘻一笑,柔声道:“寨主的英名,如雷贯耳,听说寨主还没有夫人,我想做个媒,就是不知道寨主有没有这个能耐?”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
  魏梁冷笑,想玩花样,我见识见识,省得你把我看扁了,当下应承:“哪家的闺女?”
  众人又笑,有人喊:“比你如何?”
  魏梁也笑:“至少不能比你差。”
  清扬沉默片刻,等他们安静下来,朗声道:“我!”
  一阵静默,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片刻哄笑声又起,他们窃窃私语,以为清扬害怕了,要以自己来换一条命。
  “啪!”魏梁一拍桌子:“你他妈的戏弄老子!”
  “我还没说完呢?”清扬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招亲是有条件的。”
  “说!”“说,快说!”众人催促。
  她微笑着看魏梁一眼,说:“我俩比试比试,你胜了,我便做你的压寨夫人,你若输了,从此以后,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都是我的,任由我处置。”悠声道:“你认为如何?”
  魏梁斜她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下座来,端详她一阵,心想,这女子,倒是貌美,也颇有胆识,看不出她身怀什么绝技,如果不比,势必被兄弟们笑话成懦夫,如果比,也未必见得会输,他看一眼清扬柔弱的身段,暗揣,自己定然会赢,这女子的样貌,做压寨夫人也不辱没自己,兴许,她是看上自己了,才特意出了这个题目。
  他沉思之间,已经有兄弟按奈不住,高叫:“大哥,比就比,不能让一个娘们看扁了咱们!”
  他“嗖”一下拔出配剑:“来!”
  清扬诡异一笑,弯腰抱拳一鞠躬:“见笑了。”
  “慢!”他伸手一抛,将自己的剑给了她,又拔了弟兄的剑:“公平一点,省得你到时候不服气。”
  两人剑锋相碰,精光迸射,十几个回合下来,打得难分难舍,迎面一挡,四目相对,清扬微微一笑,魏梁却有些慌了,看这女子,武功深不可测,而自己,只有招架之力,却没有还手之功。
  再几个回合下来,脚步仓皇,败迹已现,清扬手一抖,魏梁错愕之间,剑锋凌厉直刺咽喉,魏梁大惊失色,躲闪已经迟了,却见清扬剑锋一偏,剑贴魏梁面庞擦过,抽身回旋,执剑而立,躬身作揖:“寨主承让了。”
  众人皆不做声,看着他们,黄成穹和肖简暗暗捏了把汗。
  魏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抽搐一阵,愤然将剑往地上一惯,吼道:“承什么让?!老子愿赌服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
  “我若要你死,刚才已经一剑刺死你。”清扬说,心里还微微有些诧异,她以为,输了的魏梁绝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他如此耿直,敢作敢当倒是颇有英雄气概。
  “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魏梁决然道:“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不要为难我的兄弟们。”
  清扬沉声道:“圣旨已下,所有淮北聚众之人一律赦免,你们都是无罪的。你的兄弟愿意回家的,去山下领盘缠,还有愿意继续跟着你的,也随他们自由。”返身面向魏梁,正色道:“清扬敬重你是条好汉,既然你愿赌服输,就跟我走吧,我对你另有安排。”
  “畜生!”话音未落,忽然冲出一名老汉,赤着一只脚,手拿一只鞋,不由分说对着魏梁一顿猛抽,口里还叫嚣着:“老子抽死你!”一个老婆婆随后跟进来,一把拉住清扬:“姑娘,姑娘饶命!”
  一看,这不是来西莫郡的路途中救下的那两位老人么?
  清扬拉开老人,一问才知,这两位老人原来就是魏梁的父母,听说儿子在西莫郡当造反寨主,远远地从乡下老家来找,在路上又冷又饿,幸亏被清扬救下。当时得知他们是朝廷派来的,吓得要死,却在一路同行中感受了清扬的善良,找到儿子后一番苦劝,儿子却始终不肯就范。就在刚才,有人告诉老人,山上来了一位白衣娘娘,魏梁跟她打起来了,老人细问,确定是救他们性命的娘娘,气急攻心,脱了鞋子,上了大堂,不问青红皂白就对魏梁一顿狂抽。
  “姑娘,对不起了。”老婆婆一个劲地赔礼。
  “叫娘娘!”大爷再一次纠正,回头又拍一下魏梁:“死小子,给我跪下!”
  魏梁焉头焉脑地跪下:“谢娘娘对我父母的救命之恩。”
  “我这孩子,除了孝顺,干什么都混帐,一根肠子通屁眼,没什么心眼,娘娘您饶他一条贱命吧。”大爷恳求。
  “大爷,您误会了,我不是要他的命,”清扬笑道:“他可不混帐,您要为您的儿子自豪,他可是真英雄啊!”她自语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您的儿子大有可为。”
  淮北聚众百姓全部返乡,在李准的安排下,赈灾物质及银两悉数发放到位。为把事情全部解决不留一点尾巴,清扬又在淮北奔走数日,深入百姓之中,白天了解百姓所需所想,记录备案,晚上与众官商议,凡能尽早解决的一律从速,不但官员们感到振奋人心,连广大百姓,都感念到了皇恩浩荡。
  第二场雪又要降临了,清扬却还在为小部分被雪压垮了房子的百姓担忧。在视察完临时搭建的棚户后,一路心事重重,武官小心地问:“娘娘是在担心棚子不够么?”
  “我是在担心棚子不够结实,万一雪大,压垮了怎么办?”清扬一筹莫展。
  魏梁忽然若有所思道:“娘娘,其实好房子有的是。”
  清扬疑惑地看看他,他往前方一指。
  清扬一看,那不是行宫么,脸上喜笑颜开:“真乃天助我也!”我怎么,竟忘了自己的行宫,行宫里,那么多空房子啊——
  想到这里,她浑身来了劲,策马狂奔,高声叫道:“开门,开门!把灾民们都叫进去!”
  魏梁跟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打马紧追。
  灾民们都在行宫里安置好了,连走廊上都住满了人,清扬拖着一身疲惫,准备回房休息,却发现院落里,凭空多出一道篱笆,她奇怪了:“这是干什么?”
  官员回答:“为了不让百姓打扰娘娘休息,所以隔了个小院出来。”
  清扬不悦:“小院里还有几间空房?”
  “五间。”
  “把小院拆了,把走廊上的人搬到这里的空房里来,”清扬说:“给我腾一下小房间,我的房间也让给他们。”
  一切安置妥当,清扬才沉沉睡去。
  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又是一场好大的雪。
  清晨,清扬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她起身一看,好多小孩子,趴在她的窗户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看见她起来,小孩子们都吓得缩到窗户后面,不敢吱声了。
  “都进来,我给你们好吃的!”她推开门,招呼他们。
  吃的诱惑是无可比拟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围住她,她好开心啊,一个一个地发,还说:“都有,不要抢啊——”孩子们吃着东西,弄得她满身,爬到她的背上,挂在她的身上,扯着她的裙子,七嘴八舌,闹个不停。她笑着,抱了这个,那个又叫,摸了那个,这个不依,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搞得手忙脚乱,闹成一团。武官和魏梁看见这副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这分明是个保姆,哪里象个娘娘啊?
  “都别闹了!”武官吼一声,吓着了孩子,清扬嗔怪地看他一眼,说:“孩子们,叔叔是要你们跟他一起堆雪人!”
  孩子们这才一哄而上,跟着清扬去了坪里。
  在淮北一呆就是半个月,清扬惦记着幽静该生了,想着淮北局势已经稳定,着李准商议一番,交代了一些事,就决定第二天启程回京。
  临行前的这一夜非常安静,没有百姓来她房中串门,也没有孩子来玩,她睡了一个很沉很踏实的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与随行的武官、魏梁动了身,从行宫静静地离开,努力不惊扰行宫中的百姓。
  然而,行宫的门缓缓打开,她惊呆了,所有的人,都站在行宫门外,等着她。
  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了不吵她睡觉,他们,在行宫外守护了她一夜,只为,能亲自为她送行。她无语哽咽,牵了马,一路走来,同众人依依惜别。
  “娘娘,您什么时候再回来?”他们殷切地问,而她,只能不停地点头,含泪微笑。
  她一路握手过去,感受到百姓们的深情,心中甚是难过。
  这一路,延绵近十里,直到与淮北交界的十里亭,闻讯而来的百姓,沿路两旁,默默无言地送别她。她挥泪道:“乡亲们,就此拜别了,大家回去吧!”众人不言语,却都不肯散去。
  黄成穹、肖简从十里亭走出,恭声道:“我们代表淮北读书之人,请娘娘留下墨宝。”
  清扬跨入亭中,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汝等定竭尽全力,重震淮北声威,请娘娘放心!”众儒生跪下。
  清扬点点头:“有劳各位了!”
  抽身上马,泪撒襟前,清扬向父老乡亲一揖,作别淮北。
  马飞奔,风凛冽,掀起她的披风,她在马上归心似箭。
  文举,我回来了——
  清扬回来了——
  你的清扬回来了——
  皇城宫门大开,皇帝协同一干大臣,在大殿外等着清妃回宫。
  一马疾驰而来:“皇上,清妃娘娘已入城门,一盏茶功夫即可进宫。”
  周丞相偷眼瞥过皇帝,文举脸上神色已是急不可耐。
  远远的,六匹马直冲皇宫而来,为首的人影,雪白的襟衣,披风飘飞,文举的眼里,文举的心里,全部都被牢牢占据。
  清扬,我的清扬啊——
  你终于,回来了——
  清扬下马,率众俯首叩拜:“万岁,万万岁。”
  皇上沉声道:“平身。”
  清扬恭声道:“谢万岁。”
  “此去淮北,清妃劳苦功高,朕记下你大功一件。”皇帝问:“你要什么赏赐?”
  “清妃所做,只是份内之事,”清扬道:“臣妾将淮北总督先斩后奏,并擅自擢升千叶县令李准为淮北总督,请皇上降罪。”
  皇上开口:“淮北总督罪有应得,恕你无罪,千叶县令李准朕已下旨,正式擢升为淮北总督。”
  “臣妾还要想陛下举荐一个人。”清扬再次下拜。
  “魏梁!”皇上叫道,魏梁应声下跪。皇上笑道:“清妃要举荐的,可是此人?”
  “正是。”清扬回答。
  “那你认为何职适合他?”皇上问。
  清扬头也没抬,大声回答:“安国侯杜可为麾下骁勇将军!”
  文举一愣,朝中之事,大臣之职,原来尽在清扬心中,他默然,这个魏梁,没有一些本事,是不会被清扬看上的,而且,他既是清扬收复的,而又被清扬要求放在自己的亲信部队之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他沉声道:“准了。”
  清扬和魏梁叩头谢恩,皇上说:“清妃进去休息吧,待会朕替你接风洗尘。”
  魏梁跟在清扬身后,好象有话要说。
  清扬止步,轻声道:“说吧。”
  魏梁踌躇。
  清扬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大可放心,这个杜侯爷啊,跟你是最最对味不过了。”伸手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可是骁勇将军了,上阵杀敌,可不能象当日寨中比武一样轻敌啊——”
  魏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清扬沐浴更衣完毕,正在梳头,宫女禀告:“皇上在前厅设宴为娘娘洗尘。”
  “还有谁?”清扬问。
  宫女回答:“就皇上一个人。”
  清扬一笑,心领神会,到底是文举啊,知道我爱清静。起身就到了前厅,文举正在独斟独饮,看到她来,笑着说:“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那我进去穿戴整齐,插花上妆再来见皇上好了。”清扬假意转身。文举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我的清扬什么装扮都好看!”
  她嘻嘻一笑,脸上红云飞过,纠正道:“我不是你的。”
  “你敢说你不是我的?”文举呵呵大笑:“不怕我抓你去砍头?!”
  “你不会,”她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舍不得。”
  他的心一软,温柔的情结散开,拉过清扬,抱在自己腿上,用自己的脸摩挲她的脸,柔声说:“知道这半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吗?”清扬摇摇头。
  他叹一口气:“我大病了一场。”
  清扬抬头,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瞪着他,有些紧张地问:“什么病?要紧么?”
  她又上当了,他心里暗笑,拼命忍住,正色道:“相思病。”
  果然,受到他的作弄,她恼了,一跺脚,起身,扭过去,不理他。
  他笑,故作正经地说:“清妃,淮北之行你对朕还有所隐瞒。”
  她侧头想了一下,回过头来,不确定地说:“都说了啊。”
  “你不老实,”他上前:“欺君可是死罪。”
  “那你杀了我好了,”她没好气地说:“说了没有了。”
  她真的生气了,文举又忍不住想笑,怕露馅,赶快转过身,继续说:“有一件事,你确实忘了告诉我。”
  她歪头想了一下:“你说是什么事?我忘了么?”
  他凑近她,深情地望着她的眼,那幽深如潭的眼睛,清澈见底,他温柔地说:“你忘了告诉我,你有没有想我——”
  她眼睛一下瞪得好大,惶然一低头,害羞了。
  他静静地揽过她:“你瘦了好多,在淮北,从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是不是?”牵她到桌前,她坐下,一看桌上的菜,就开始砸巴嘴:“呵呵,都是我喜欢的!”
  文举还没有动作,她已经开动,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眼睛还自顾着在桌上扫来扫去。文举爱怜地望着她,怕她噎着,起身倒了一杯茶,边倒茶边调笑说:“要是你师兄在这里,看见你如此尊容,不知该如何罚你?!”寻思着清扬定会反唇相讥,身后却没有半点反应,他转身一看,就这么一会功夫,清扬竟然已经睡着了——
  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里的筷子还放在菜碗里,嘴里含着没有吃完的饭,就这样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
  文举鼻子一酸,几欲落泪,无言地抱起清扬放在床上,抑制不住地心疼。
  清扬,小傻瓜,你真是个小傻瓜——
  你知不知道,在这皇城里,还有一个人在为你日夜担心,日夜思念,日夜祈祷啊——
  那个人,可以不是皇帝,却永远,
  永远,都是你的文举啊——

  第四十七章 大臣执拗清妃受呵斥 运筹帷幄太后领人情

  清扬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方才醒来。
  “娘娘,皇上吩咐,您休息好了就到正阳殿去。”宫女禀告。
  清扬望望正阳殿,时间已经不早了,想必早朝已散,文举在正阳殿批阅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她小跑到正阳殿,推开偏门,只看见文举的侧面,正专心致志地在书写什么。她偷嘴一笑,闪身进门,轻步快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笑道:“不准写了!”
  “恩咳!”座下传来一声轻咳。
  清扬抬头一看,座下,正寂寂地坐着几名大臣,全都看着她,刚才轻咳一声提醒她的,正是周丞相。清扬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她慌忙缩手,呆立在那里。
  文举侧头,看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轻声道:“先下去吧。”
  她惶然行礼,正要转身,忽听一人高声说:“后宫妃嫔岂可随意出入正阳殿,还做出此等轻薄举动,损我皇帝威仪,理当重罚!”清扬循声望去,只见一黑脸大臣,正对自己虎视眈眈。她咬咬下唇,跪在了地上。
  “哎呀,”周丞相连忙出来解围:“董大炮,对清妃娘娘不可无礼。”
  清扬心里一惊,原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董大炮,朝廷之中铮铮铁骨,凡事不避让,忠言直谏被先皇喻为“大炮”,她不禁抬头,又多看了那人几眼。不料这几眼,竟惹恼了董大炮,他以为,清扬看他,是心怀不满,当即高声道:“身为娘娘,理应做天下的表率,却擅入朝堂,成何体统?!”
  周丞相听他话意,竟是非得当回事来做了,有些不悦:“清妃娘娘才从淮北立功回来,将功折罪,大大富余,董大炮你就不要得理不饶人了。”
  “周丞相此言差矣,”董大炮朗声道:“正因为立了功,才更要敛心收性,不可恃宠而骄!”
  “董大人言重了,”周丞相脸色一沉,说:“皇帝的家务事而已,大人不要上纲上线。”
  “皇上的家事就是天下事!”董大炮丝毫不给面子,咄咄道:“天下事皇上定夺,皇上的家事也请皇上定夺!”不但封了周丞相的嘴,也将了皇上一军。
  皇上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开口:“清妃殿外罚跪两个时辰,大家还是议正事吧。”一句话,堵了大家的口。
  清扬跪在殿外,大臣们散了,依次从她身边走过,周丞相停住,俯身道:“娘娘,董大人为人向来如此,请不要往心里去。”
  清扬轻声道:“适才董大人也拂了丞相大人的面子,丞相大人可否见气?”
  “唉,”周丞相叹口气:“同朝为官几十年,在他面前已无面子而言,能谨小慎微不被他揪住辫子当众给予难堪,已经是万幸了。”
  “周大人尚且如此看法,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清扬抿嘴一笑:“这个董大人,难怪先皇叫他大炮,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炮。”
  周丞相恭身一行礼,退下了。
  明黄色的鞋靴已经缓缓地踱到了清扬的面前,文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起来吧。”
  “还没到时辰呢?!”清扬不抬头,看着地面。
  文举蹲下来:“你不要告诉我你生气了哦?!”他沉声道:“清扬,你要知道,当皇帝有时也必须做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伸手去拉她,清扬却执意不肯起来,小声道:“董大人还没走呢。”
  文举一回头,董大炮的衣角拱门后一闪。
  “董大炮!”文举黑着脸叫:“出来!”
  董大炮应声从拱门后站出来,弯着腰,低着头。
  “散了你还不走?”文举的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臣乃礼部侍郎,凡与礼治有关的,比如今日之事,都是臣的职责范围,臣自当对此有始有终。”
  清扬暗笑,这个董大炮,看样子,是要把这件事管到底了。
  文举却有些恼火,在大殿上我已经给你面子了,本来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你非得逼着我罚清扬,罚就罚吧,你还要督促执行,还有完没完啊——
  他阴沉着脸,不悦道:“怎么个有始有终法?”
  “臣要监督娘娘不折不扣地执行圣命。”董大炮毫不畏惧。
  文举怒火蹭地一下窜起来,他忍不住要咆哮,却被清扬轻轻地扯了一下袍角,他默然好一会儿,强压住怒火,气急败坏地站在那里,脸色泛青。
  董大炮依然弯着腰,低着头,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文举的倔劲也上来了,叫公公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默不作声,直直地瞪着董大炮。
  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时辰,公公才说:“时辰到了。”
  “可以了么?”文举强压不快,瓮声瓮气地问。
  董大炮这才一鞠躬:“国法不可僭越,皇上英明,臣告退。”
  清扬偷眼见董大人身影消失不见,才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文举面色铁青。
  “董大炮其人,我是久仰大名,直至今时今日,方才领略到他的厉害。”清扬摇头晃脑道:“果真名不虚传。”
  “总有一天我要他大炮变哑炮!”文举恨恨地说道。
  “时常有个人跟你唱唱反调,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清扬笑道:“今天他做的,虽不合情却也合理。”
  文举定定地看她一眼:“有人管我,你好象很高兴?!”
  “当然了,”清扬眼角笑得弯成一丝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闹。”
  文举嘿嘿一笑,反唇相讥:“我胡闹有人管,你胡闹我也得找个人来治你!”
  清扬闻言脸一乍就红了。
  “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要我抱你?!”他猛一把,拖起她,揽进怀里。
  清扬一扭,挣脱开:“我还有别的事要急着办呢。”笑着跑开了。
  一路到了庄和宫,太后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正在前庭晒太阳,看到清扬来,非常高兴,一手拉着问长问短,甚是开心。
  “太医说您可以多走动走动了,对身体有好处,您为何还蜷在宫中呢?”清扬问。
  太后说:“不能有丝毫的风吹草动,所以只能憋屈自己了。”
  “不如,”清扬想了想,说:“太后可以出宫散散心啊。”
  “去哪里散心?”太后饶有兴致地问。
  “大病初愈,宜静养,”清扬沉吟片刻,说:“如果太后有兴趣的话,不妨考虑去卫州波耶寺。”
  太后静静地看着清扬,鼓励她:“说下去。”
  “我五师兄在波耶寺任主持,医术高明,太后可以借口参佛去寺里静养,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寺中有温泉,对您的身体有好处,而以我师兄的医术,也可为您好好调养。”
  “这个主意不错,”太后点头:“那就由你替我安排吧,尽快。”
  清扬看看她,欲言又止。
  “说吧。”太后挥退左右,低声道:“对我,你还有什么顾虑?!”
  “我把郭平卓杀了。”清扬垂首道。
  太后执起她的手,颤声道:“清扬,你心中所想我都知道。”
  清扬抬头,正好迎上太后微笑的眼神:“孩子,我知道你这么做,也是为了顾全我的面子。郭平卓是庞瑞的妻弟,平素为人,我也有所耳闻,这次胆敢假传圣旨,必然也是与庞瑞勾结。庞瑞,我多次警告他,他总是置若罔闻,此次若非你当机立断,杀了郭平卓,牵扯下去,必然连累整个庞家。”
  清扬点点头,羞怯道:“不止这件事,其实,建议您出宫静养,也有别的原因。”
  太后再度微笑道:“那我就再说说看,你看我有没有猜对。”抿一口茶,缓缓开口:“淮北闹事,显现吏治腐败的弊端,皇上决定整顿吏治,定以淮北众官为突破口,虽然郭平卓已死,难免牵连庞瑞,为避免我和举儿的正面冲突,所以要我出宫静养。”
  清扬轻声道:“母后尽管放心,我一定誓保庞家平安,誓保庞瑞性命。”
  太后叹一口气:“庞瑞此关,想是难过,即便削职为民恐怕也难泄举儿心头怒火,你能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我也不能再强求什么,毕竟,他作孽太多。”伤感道:“好在我们庞家,还有一个争气的,庞标长进,不然九泉之下,我怎么向妹妹绮云交代?!”垂泪道:“我是再也没有力气再去管庞家的事了,也管不了了。”
  清扬拍拍她的肩,安慰她:“母后不要想太多,庞家不会一蹶不振的,庞标还是很精干的,而且我听说,庞瑞虽不长进,他的两个儿子,倒是一表人材。”
  太后这才破泣为笑。
  入夜,清心殿,宫女来报,董大人求见。
  清扬纳闷,董大炮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白天之事前来请罪?!她抿嘴一笑,这个董大炮,无事不登三宝殿,绝不是为请罪而来,开口道:“有请——”
  董大炮进来,什么客套话也没有,一张嘴,开门见山就说:“请清妃娘娘搬回明禧宫。”
  清扬一愣,旋即莞尔,故意逗他:“为何?”
  董大炮硬邦邦地说:“清妃娘娘住在清心殿,于礼制不合。”
  清扬忍住笑,故作不解:“此话怎讲?”
  “清妃娘娘是后妃,理应住在后宫之中,此清心殿位于皇上的寝宫之中,除了太后和皇后,一般人等不得涉足,而太后和皇后,也不得在此久留,以免扰皇上清净。清妃娘娘身份,理应禁足后宫。”董大炮朗声道:“请清妃娘娘移驾明禧宫。”
  “你还知道我是娘娘啊?”清扬见他一本正经,有心继续逗他。
  “正因为您是娘娘,所以才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董大炮的语气很重。
  清扬一笑:“好了,怕了你了,我马上就搬回明禧宫。”
  “不行!”文举走了进来,愠道:“董大人,你也管得太宽了。”
  “臣的职责所在。”董大炮毫不退缩:“请娘娘即刻搬回明禧宫。”
  “说了不搬就不搬!”文举怒气冲冲地说。
  董大炮见皇上生气,转向清扬:“娘娘已经答应微臣即刻搬回明禧宫了。”
  “你反了!”文举抓起桌上的书扔向董大人,“信不信我砍了你?!”
  清扬一把拉住他:“你答应了我不杀人的。”
  “清扬——”文举揽住她:“不走!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清扬盯着文举的眼睛,柔声道:“你却能随时要他的命,他为何甘冒性命之忧上谏,那是因为他忠于职守。”轻声说:“他说得对,我应该听,回去明禧宫才是正确的,你送我啊——”见文举不动,轻扯他衣袖:“皇上——”
  文举愤然冲董大炮一摆袖,气势汹汹地跟着清扬走了。
  董大炮弯着腰,低着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路过集粹宫,清扬忽然止步,对文举说:“去看看皇后吧。”
  文举狡黠一笑:“要去一起去。”
  清扬眼珠一转:“你先进去,我去拿点东西,随后再来。”
  文举看她良久,确认她没玩什么花样,才抽身进去。清扬见他进了集粹宫,才偷偷一笑,在宫女耳边叮咛一番,款款离去。
  文举进了集粹宫,皇后大喜过望,挺着个大肚子,出来迎接。
  文举挥挥手:“免礼。”
  皇后笑道:“皇上来得正好,这里有熬好的莲子羹。”
  文举瞟一眼桌上,想是给皇后补身子的,摇头道:“还是你吃吧。”
  皇后端了过来,执起勺子,伸到文举嘴边,柔声细语劝道:“皇上,您吃——”
  文举眉头一皱,皇后,怎么还是如此腻味?!皇后见他不悦,惶然收手,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忧伤。他又觉不忍心,到底,她还怀着孩子,于是低声说:“皇后也坐吧。”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期期艾艾地望着皇上。
  文举却望向门边,清扬怎么还没有来?
  皇后看在眼里,以为皇上想走,有些着急,说道:“皇上,再坐坐吧。”
  文举也不做声,端了茶细品。
  这时一个宫女进来,冲皇后招招手,皇后过去,宫女递上一张纸条,皇后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哭”。皇后心神领会,回到座上,低了头。文举等了半天,也不见清扬来,又不好当着皇后的面叫宫人催促,正心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小声的啜泣。他扭头一看,是皇后,正在偷偷拭泪。
  “皇后很爱你啊”他仿佛又听见清扬的声音,想想自己,此刻身在皇后宫中,坐在大腹便便的皇后身旁,却仍然记挂着清扬,这样,对皇后来说,难免也是过分了点,他不禁对皇后产生了几分怜悯,语气也温和了些:“你哭什么?”
  皇后不答,仍旧哭着。
  文举上前,递过丝帕,缓缓道:“朕关心你是太少了些,今夜,就不走了。”
  皇后的泪还挂在脸上,笑容却已涌现。
  清扬回到明禧宫,正好碰上沈妈匆匆出门,她拉住沈妈:“上哪去啊?”
  “找你啊,”沈妈喜气洋洋地说:“淳王妃生了,是个小王爷!”
  清扬高兴得跳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
  “贺礼送了吗?”她急问,忽又象想起了什么,撒腿往庄和宫跑去:“太后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一溜烟便没了影子。
  “母后,母后!”人没有进门,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知道了,知道了。”太后笑道:“淳王府添了个小王爷,我已经知道了。”
  清扬笑道:“我正叫沈妈送贺礼过去呢,看看母后送些什么,别送重了才好。”
  “你瞧。”太后一指着上的礼簿,让清扬看。清扬展开一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当即说道:“那我还有什么可送啊?!”
  “随便送,礼不在多,礼不在多!”太后开心地说:“多多益善!”羡慕地说:“瞧瞧,当弟弟的都赶到前面去了,举儿还不当回事。”
  “快了,”清扬看出太后的遗憾,宽慰她:“吴美人还有一个月也该生了,皇后再过两个月也临盆了,你终归是快抱上亲孙子了。”
  听到皇后,太后忽然说:“最近皇后好象安份了不少啊。”
  清扬幽幽地说:“到底也是要做娘的人了,兴许性情也跟着变好了些。”
  “但愿如此啊,”太后叹一声,深深地望清扬一眼,说:“只要她能继续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很好了,我对她,也没有别的要求了。”转头又问:“吴美人那里如何?”
  “一切如常,”清扬环顾左右,轻声回答:“消息没有泄露半点。”
  太后悠然一笑,开玩笑:“如果两个都生儿子,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只有一个是儿子,你希望是谁生的?”
  清扬抿嘴一笑,没有回答。
  太后也抿嘴一笑,没有强求。她心里明白,清扬,终归是希望皇后生个儿子的,看看淳王妃生了孩子她的高兴劲,就不难猜到她的心思。
  她与林氏姐妹的秘密,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皇后如今的表现,不管清扬用了什么方法,也不管是不是皇后真的变了性情,这样的结果,太后很满意。
  皇后,必须有人可以对她制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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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章 无意泄密深宫斗智谋 洞悉危机皇后出险招

  清扬款款走进集粹宫,行礼过后,见皇后正在绣童衣,笑道:“好久不曾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不知娘娘近日安好?”
  皇后头也没抬,淡淡地说:“还好,劳烦妹妹挂心了。”
  清扬摒退左右,轻声问:“昨日皇上可曾好好安抚娘娘?”
  皇后投来犀利的一瞥,话语夹刺道:“你不用提醒我,我也会记得你的人情。”
  “我不用你记得我的人情,我只要你牢记自己的承诺。”清扬微笑着说:“只要你信守自己的承诺,我就有办法让皇上不时地眷顾你。”
  清扬的目光滑过皇后乌黑的发端,悠悠道:“昨夜,是对你近段表现的回报。”
  皇后猛一下抬起头来,眼光满是忿恨,清扬居然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跟她说话,她颇为恼火,但同时她更无法容忍的是,自己居然象一条被清扬捏住了七寸的蛇,至少在目前,她对清扬,是无计可施的。她只觉得窝火,想端出皇后的身份斥责清扬,可是,剩余的一点理智告诉她,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纵使她有千般不甘心,万般不高兴,她也只能隐忍不发。旋即,她微微一笑,惺惺然道:“既然这样能让你满意,我也乐个省心。”言毕扭头过去,做出一副不再搭理清扬的样子,只巴望着她赶快离开。
  若是依皇后以往的禀性,清扬定会在话语中对她步步紧逼,今日皇后如此服软,倒是有些出乎清扬的预料,她将自己凛冽的话锋一收,心中忽觉不忍,毕竟是自己同胞的妹妹,毕竟,她还是皇后,如此受制于人,如此骄傲不存,也不是清扬的初衷。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停留在妹妹隆起的肚子上,太后是多聪明的人啊,她尚能看出我的私心,而妹妹,香儿,你始终都不肯相信我,我多么希望,你能生个儿子啊,如果真如太后所说,吴美人和你只有一个能生儿子,我希望,生下皇子的始终都是你。
  她默然地站了一会儿,悄然退出。
  皇后停下手中的针,望着清扬远去的背影,一阵发怔。
  清妃,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不接受皇上的宠信,也不排挤其他的后妃,她到皇宫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她应该是我的敌人,却明里暗里屡屡出手帮我;说她是我的朋友吧,却又时常照顾别的妃子,破坏我一次又一次的计划;说她厉害,却古道热肠,待人诚恳亲切;说她温顺,周身却遍布叵测的气息,让人看不到底,摸不到边。
  清妃,她到底是谁,她到底要干什么?!
  皇后的眼前又一次掠过她看自己的眼神,那如许的柔情,如许的深情,竟又一次让她迷惘,清扬,她给我的感觉,怎么会如此地亲切?!
  她猛然甩甩头,把自己希奇古怪的想法全打散,愠怒地想,我呸!差一点又着了这小贱人的道!恨恨地将手中的针往下一扎,只觉一阵剧疼,竟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她狠狠地一甩绣屏,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了,我要出去!”
  没过几日,太后以想外出散心的名义,按照清扬的安排,去了卫州波耶寺静养。
  这天,清扬正在宫里与许公公议事,忽然宫女来报,说吴美人见红了,恐是就要生了。清扬心念一动,不是还有二十来天吗,怎么会早产呢?也顾不得许多,搁下手头所有的事,扯了四喜和珠儿,匆匆就到了吴美人处。一阵手忙脚乱,经御医诊治,只是胎气不稳,并非要生产,开了稳胎药,这才放了个大心,好生叮嘱了吴美人一番,才离开。
  回了明禧宫,珠儿见她一脸的汗,忙打了水来给她洗脸,鞠一把凉水泼到脸上,好清爽,好舒服,面上一凉,她忽然心中一惊!
  今日如此忙乱,我怎么又如此大意,犯了个错误!她眼光瞥过珠儿,又瞥过四喜,暗暗叫声不妙。
  我怎么如此糊涂,竟带了四喜和珠儿去吴美人那里?!上次香囊一事,分明是有内奸,不然许公公明明已经处理了的香囊,怎么会到文举的手里?在那次事件中,四喜和珠儿并没有排除嫌疑,她们到底是谁出卖了我,又到底是效忠于谁的,都无法水落石出,我一急,竟然忘了前车之鉴,又犯了个同样的错误。
  她失神地停住了手,盯住水盆发愣。
  珠儿关切地问:“娘娘,您怎么了?”
  “累了,累了。”清扬回过神来,敷衍过去,心想,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有见机行事了。她借口出外透透气,又出了宫门,径直来到吴美人处,叮嘱宫女,任何人到访,都必须即刻通知她。
  吴美人怀有身孕即将临盆的消息,走漏出去已是必然的了,但无论如何,在这最后的二十天里,再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清扬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她直觉,皇后,会有所动作,愁云,顷刻间涌上心头。
  夜幕下的皇城,静谧中透着诡异,清扬深吸一口气,望向暮色中的天际,起风了,风中透着刺骨的凉意,清扬的群裾在风中翻滚。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天上午,清扬正与沈妈唠叨着幽静的孩子,忽然宫女来报,说是皇后去了吴美人住处。
  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是清扬始料不及的,而皇后的动作如此之快,又大大出乎了清扬的预料。她始终,还是不肯收手,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清扬心头一沉,急匆匆赶往吴美人处。
  皇后正在同吴美人闲聊,清扬进去的时候,俩人正在兴头上。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让我也听听。”清扬一脚踏进门,就坐在她俩中间,一双眼,直溜溜地往皇后脸上扫过来。
  皇后笑道:“也没说什么,因为我不也怀着孩子嘛,所以一直也没来看妹妹,这不,听说妹妹刚刚险过了见红一关,特意过来瞧瞧,没事我才放心。”瞥一眼清扬,言下之意,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可别小瞧了我!
  清扬微微一笑,回道:“皇后真是多礼了,您的身子也不是很方便,应该照顾好自己才对。”言下之意分明是奉劝皇后不要多事。
  皇后也不做声,起身来执吴美人的手,清扬不知她意欲如何,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皇后扶住,柔声道:“您可要小心啊——”身形一闪,已拦在俩人中间,口中说着:“送皇后回去休息吧。”一边将皇后引往门外。
  皇后手中暗暗使劲,将清扬狠狠一捏,清扬抬头,看见皇后愠怒的眼光,她毫不示弱地盯着皇后,俩人就僵持起来。
  “娘娘,该用甜点了。”宫女端了一蒸盅过来。
  皇后眉头一皱:“怎么送到这里来了?”
  宫女答:“刚炖好,怕凉了,知道您一时半会不会回去,所以就送到这里来了。”
  “行了,”皇后不耐烦地说:“既然送来了,就在这里喝吧。”有些不悦地坐下,接过宫女递上的小碗,喝了一小勺,忽然象想起了什么,吩咐宫女:“还有吗,给吴美人也盛一碗,一块吃。”宫女连忙也盛了一碗,端给吴美人,吴美人有些犹豫,偷偷地看清扬一眼。
  皇后冷笑:“敢情妹妹是怕我下毒呢?!我不也正在喝吗?!”
  吴美人闻言惶然,忙伸出手,就要接,清扬却忽然将碗抢了过去,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净,说道:“吴美人不喜欢甜食,还是便宜了我吧,我一路过来,茶也没喝上一口,正口渴呢。”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端起蒸盅,望见里面还有,索性又是一口,喝了个底朝天,砸巴砸巴嘴,叹一声:“真是好味道!”回过头来,望着皇后嘻嘻地笑。
  雕虫小技,还敢在我面前显摆,不用说,我都猜得到,蒸盅是故意送来的,甜点没毒,是碗有毒!
  皇后见清扬如此举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了句:“清妃,你怎么这样不成体统?!”拂袖而去。
  吴美人一把抓过清扬的手,连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清扬安慰她。
  “皇后还会再来的,”吴美人心有余悸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清扬沉思片刻,说:“只要你不离开住处,皇后就不能把你怎么样,”她缓缓道:“她不会再来了,我保证。”
  皇后正在集粹宫生闷气,她实在想不通,本来是多么天衣无缝的安排,清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吴美人那里,打乱了她全盘计划。她原本想拖了吴美人,佯装跌倒,狠狠地压在吴美人身上,致使她流产,两个大肚子没站稳跌倒了,就是出了事,也只能是个意外。她甚至还加了个双保险,万一此计不成,她还预先准备好了涂抹了打胎药的碗,可以盛了甜点给吴美人喝,俩人喝的是同一个蒸盅里的东西,出了事,谁也没有理由怀疑她。
  可是这么周密的计划,竟然就成了空,被清扬轻而易举地识破,毫无破绽地化解。她本来是胜券在握,转瞬之间竟是全军覆没!
  她太不甘心了,老天呀,既生瑜,何生亮!
  “皇后,还在生我气呢?”说话间,清扬已经进来了。
  皇后怒道:“你以为你是谁,未经通传就直闯哀家寝宫,你胆子也太大了!”
  清扬淡淡道:“皇后此言差矣,纵使未经通传就直闯皇后寝宫是大罪,那意图谋害龙子又是什么罪呢?!”
  “说什么呢?”皇后嗤笑一声:“哀家听不懂!”
  “不知道将此碗呈给皇上后,您还有没有资格自称哀家?!”清扬缓缓地拿出一个白瓷碗,放在皇后面前。
  “你要挟我?!”皇后不屑地说:“我从小就是吓大的,你不知道吗?!”
  “哦,”清扬点点头,赞同:“皇后胆子之大,早有耳闻,宫中之人尽知。”
  皇后目光扫过白瓷碗,冷笑:“一个破碗,吓唬谁呢?”
  “我如果把这个破碗交给皇上,再把今天的事告诉他,你说,皇上会相信谁?”清扬笑道:“皇后有孕在身,皇上可能暂时不会发落,等孩子生下来,你猜皇上会怎么处理?”
  皇后的脸色开始发青。
  “皇后,怎么不说话了?”清扬悠声道:“你不是一贯都伶牙俐齿的么?”
  皇后沉默了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皇后不知道么?”清扬正色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第一我不会跟你争宠,第二我不想要你的皇后之位。”
  皇后猛一拍桌子:“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答应过我的!”清扬起身,逼近皇后,目光咄咄逼人。
  “答应了又怎么样!”皇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兀自嘴硬:“你别一天到晚就只盯着我,你有本事管得了别人么?!”声音却已然低了八度,明显底气不足:“你不要皇后之位,并不代表别人不想要。”
  “可是你答应了我的!”清扬别过皇后的脸,用严厉的口气说:“我警告过你的,不可以再有下次。”
  皇后一把打开她的手,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教训我?!”直指门外,尖利地叫道:“滚出去!”
  “啪!”冷不丁面上就挨了清扬一耳光,皇后瞪大了双眼,举起双手就要扑过来,清扬后退一步,托起太后玉玺,沉声道:“皇后跪接太后玉玺!”
  皇后就僵在了原地,望着清扬手中太后的玉玺,恨恨地跪了下去!
  “请太后的懿旨,擢即日起皇后禁足集粹宫,未经许可,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集粹宫。”清扬漠然道:“皇后,你就安心在宫中静养吧。”
  “你——”皇后气得眼泪直冒。
  清扬依旧漠然道:“你既然要一意孤行,不顾我的警告,那我也只能如此对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终归都是为了你好。”走到门口,召集宫人,朗声道:“你们都听好了,好好伺候皇后,如果出了什么纰漏,等太后回来一律从严发落!”
  屋内,皇后气得浑身颤抖,却又无计可施。
  棋差一着,她就满盘皆输。她好恨啊,好气啊,好不甘心啊——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心腹大患没有解决,反把自己算计了进去,都是风清扬,不但毁了她的计划,还限制了她的自由!一想到风清扬居然拿到了太后的玉玺,皇后心中那个恨啊,那个痛啊,胜似万箭穿心。
  风清扬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来路不明的佛门弃婴,我的身份何其尊贵,大家闺秀,堂堂的皇后,居然得不到太后的喜欢,得不到皇上的爱,都是因为这个贱人!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我要将她生吞活剥!
  这个皇宫,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我林幽香是打不倒的,我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想办法,要掌握主动,反败为胜!
  几日下来,后宫风平浪静,清扬也难得清闲了几日,正提了笔给太后写信报平安,一个宫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娘娘,出事了!”
  清扬一惊,面上却镇定,悠悠道:“什么事啊?”心中忐忑,怕是吴美人那里有出了什么状况。
  “皇后早产了!”
  清扬大惊,手中的笔垂直跌落,弄得信笺上一坨触目惊心的黑墨。
  “怎么会早产?”她急切地问。
  “不知道,好象是,”宫女吓得张口结舌:“好象是,是皇后吃了什么药,就发作了……”
  集粹宫里,一片忙乱,清扬匆匆赶过去,皇后在床上已经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了。清扬抓住皇后的手,急切地问:“你到底吃什么药了?”皇后咬住下唇,推开她,决绝道:“不要你管我!”
  清扬见她的模样,心疼不已,问稳婆:“情况怎么样?”
  稳婆答:“现在还说不好,好在胎位也还正。”
  清扬点点头,出去了,吩咐宫女去禀告皇上,又召来全部御医。
  “皇后怎么会早产?”清扬问。
  御医都不敢出声。
  “不说都拉出去砍了!”清扬怒道。
  御医这才跪下,小声禀告:“皇后是服用了催产药。”
  “谁开的?”清扬问。
  御医总管小声答:“是微臣。”
  “你是御医总管,难道不知道皇后还没到产期,贸然开什么催产药?”清扬沉声道:“你行医数十年,怎么糊涂了,不知道人命关天啊?!”
  “娘娘,”御医总管冷汗淋漓:“是皇后叫微臣开的,微臣若是不开,皇后就要杀微臣全家。”
  清扬闻言,不禁一阵唏嘘,香儿,你这又是何苦啊——
  座下一阵沉默,清扬缓缓开口:“诸位大人,事已至此,大家看看如何补救吧?”
  御医禀告:“皇后为提早产程,将两剂药同服,药效加倍,加上已经发作,解药已经是来不及了,现在最为担心的是,未到瓜熟蒂落之期,恐皇子生下来会有先天不足,或是……”
  清扬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是说,皇后,可能会生下一个死婴。她心里有些难过,追问:“那皇后又会如何?”
  “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只是母体亏损严重,倒也没有性命之忧……”御医绞尽脑汁,只想着怎么把最坏的结果用最缓和的话语说出来。清扬听着,却甚是心急:“那是乐观的估计,我现在想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御医在关键时候却全都噤声了。
  “说!”清扬怒道。
  “娘娘,如果皇后不幸血崩,那结果就是,”御医总管鼓足勇气,小声回答:“母子双亡。”
  清扬的心往下一沉,一下子变得没着没落。
  妹妹,可怜的香儿,等待你的真的会是——
  母子双亡吗?!
  “不!”清扬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无论如何,一定要先保住皇后!”
  香儿,纵使你有千般不是,万般错误,你始终,都是我的妹妹,我不会让你死的!
  姐姐一定不让你死!
  清扬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拳头——

  第四十九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冒险决断皇后捡一命 反感陡增君恩如覆水

  皇后在产床上哀号,御医已经开始按准备好的对策逐步实施施救计划,清扬坐在前庭,心急如焚,端起茶碗,那手居然在战抖。
  “哇!——”突一声,传来婴儿的哭声,稳婆在里面高声叫道:“生出来了!”
  清扬喜出望外,连忙进去,连声问:“皇后怎么样?”
  “还好,还好。”稳婆将孩子递给宫女们处理,就开始查看皇后的情况。
  清扬查看了一阵,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听稳婆这么说,稍微放了心,便探头过来看那孩子,已经洗去了浑身的血污,正嗷嗷地哭着,两只小手拽得紧紧的,两只小脚乱蹬。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将孩子包入襁褓,送到清扬手上。清扬满心欢喜地接过来,只听见床上传来皇后虚弱的声音:“是男还是女?”
  稳婆答:“是个小公主。”
  只听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声:“女的——”那声音里,满含无限的失落和失望,空空落落竟似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清扬闻听心中一刺,只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稳婆忽然颤抖着声音喊道:“不好了,皇后血崩了!”
  血顷刻间直冲头顶,清扬抱着孩子只觉得头皮发炸,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看产床上苍白的皇后,无名的恐惧侵袭过来,她好象掉入了一个冰窟,大脑也顷刻间变得迟钝,耳朵里听不见一点声音,眼前跑来跑去的的人也全变成了一片虚无飘渺。
  一个宫女走过来扶住她,轻声唤道:“娘娘……”
  清扬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一身冷汗,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心里明白,此时此刻,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能乱了阵脚,静立片刻,稳住心神,沉声问:“御医都在干什么?”
  宫女答:“外用和内服的止血药都已经在用了。”
  清扬将孩子交给宫女,转身来到产床边,皇后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湿湿地沾在额上,清扬看着看着,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拿了手帕,来给皇后擦脸,指尖触及,是皇后冰凉湿漉的皮肤,抬眼一扫,正好看见稳婆从被褥下抽出手来,竟是血糊糊的满手通红粘稠,她不由得一阵心悸,心中无限凄然。默然来到外庭,御医们正忙得团团转,那头稳婆焦急的话语传来:“血还是没止住啊——”
  “你们还有什么办法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御医们垂头丧气,无计可施。
  难道真是回天乏力了吗?清扬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助。里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一声声都揪着她的心,撕扯着她还未完全麻木的神经。她的眼光从御医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忽然生出极大的愤慨,她真想象文举往常一样,冲着他们大骂一声“饭桶!”
  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女人生孩子,从来都是过鬼门关,而香儿这一次如此冒险,也是她自己的责任,实在与别人无关。御医们已经尽了力了,她还如何苛责他们。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沮丧起来,却依然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可以试一试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御医中跪下一人,说:“有一种办法可以一试。”
  清扬又迸发出了希望:“说!”
  “可用针灸止血,但……”御医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清扬道。
  “针灸止血,是一险招,下针穴位历来都有争议,没有定论,动辄可起死回生,动辄也可加速死亡,微臣试验过多次,也没有十足把握,即便是同样的穴位,也因人而易,对某些人,可能是死穴,对某些人,也可能是生穴。”
  清扬沉吟:“请明示。”
  “银针一下,一切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清扬倒吸一口凉气,犹豫了。
  产后血崩,历来是死,针灸止血,万一失手,也是个死,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不如一试,想到这里,清扬决然道:“马上施针!”
  御医入内,清扬也紧靠床边,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施针,才听稳婆喜声道:“血止住了!”
  昏死在床上的皇后依然没有一点好转的样子,清扬探手过去,只触及到微弱的气息,她担心地问:“御医,这就算救过来了么?”
  御医抹去额头上的汗,回道:“娘娘,皇后真是吉人天相呐,这种情况下能回转过来,已经是万里挑一了。娘娘不要担心,皇后目前是产后虚弱,加上失血过多,不可能同别的产妇一样,还要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行,据微臣诊断,皇后可能还要昏睡两天才能醒来。”
  清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说:“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熬药、喂粥、更换被褥、给皇后擦身、传唤奶妈等事情一一安排好,清扬才长吁一口气,忽然想起:“禀告皇上了吗?”
  话音未落,公公已经通传:“皇上驾到!”
  皇上已经进来了,清扬起身接驾,只听文举朗声道:“清扬,你大胆吃螃蟹,倒是总能化险为夷啊。”原来,他已经听过御医的报告了。清扬笑笑,皇上远远地站在床边望皇后一眼,问:“御医说已无大碍了,是吗?”
  “是。”清扬正要引着皇上靠近些,皇上却已然转身,向摇篮走去,清扬面色有些失落,有些为妹妹暗自伤心,这皇上,心里还是没有她啊。
  这头皇上端详着熟睡的孩子,问:“没有足月就生了下来,御医瞧了没有?孩子可有什么不好?”想到孩子,清扬这才高兴起来,说:“虽然还差一个多月,但孩子很好,有八斤多,也是个小肉团团呢。”
  皇上“哦”了一声,再仔细瞧瞧,眉头一皱,忽然裂嘴一笑:“清扬,你过来。”
  清扬不知所以,纳闷着走向前,却见皇上抱起襁褓将孩子竖立起来,紧靠着清扬的脸庞,对周边的宫人们叫道:“你们都过来瞧瞧,朕的这位长公主,长得象不象清妃娘娘?!”
  宫人们凑近细看,指指点点,都啧啧称奇。
  清扬脸都红了,抢过孩子,说:“我看看,我看看!”再一细看,好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秀眉小嘴,煞是可爱。清扬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问沈妈:“象吗?”
  沈妈呵呵地笑着:“象,象!就是你的模子,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有走样!”清扬抿嘴一笑,附在沈妈耳边悄声说:“外甥象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沈妈笑得更开心了:“那可不是!”
  皇上也笑了,抱着孩子摇一摇:“乖乖,你怎么不象是皇后的女儿,倒象是清妃的女儿啊?!”俯首下去亲一口,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孩子被惊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皇上笑得更厉害了,转身将她往清扬手上一塞:“还是让你娘来吧!”
  清扬再一次羞红了脸。
  奶妈喂了孩子,小不点已经睡了,清扬怕她回奶噎着,将孩子抱着轻拍,挥手摒退宫人,一回头,正迎上文举深情的目光,她脸一红,别过头去,小声说:“皇上,给小公主起个名吧。”
  文举的眼光在孩子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清扬的脸上,幽声道:“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清扬勾下头去,轻声道:“你就当她是我们的孩子罢。”
  “我也希望她是我们的孩子。”文举已经贴了过来,将清扬连同孩子揽进怀里:“人生一世,有你和孩子,我可以常常这样拥着你们,也就知足了。”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清扬请旨。
  文举探手在孩子脸上轻轻抚摩,柔声道:“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该是你取,你是她爹啊——”清扬笑。
  “还是你取吧,”文举含笑望着清扬:“谁让她长得像你啊?!”
  清扬沉吟一会,开口道:“叫心慈如何?希望她心地善良,性情纯净。”抬头探询地看着文举,等待他的首肯。
  “好!”文举朗声道:“传朕旨意,颁告天下,朕今日喜得公主,赐名心慈,册封长公主,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回首看看清扬,逗着孩子,笑得正欢,多么温馨的画面,他忽然有些恍惚,如果心慈是清扬和自己的女儿,如果清扬是自己的皇后,那该是多么美满的一件事啊。如果是这样,他这一生,真的就再也别无所求了。
  皇上正在正阳殿批阅奏章,公公进来禀告:“清妃娘娘求见。”
  文举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呵呵,想我了,提笔凝气:“传。”
  清扬进殿,躬身行礼:“皇上!”
  “我正被这些琐事烦得紧呢,可巧你就来了,”文举也没起身,在桌前叫:“你过来。”
  清扬走过去,文举仍旧没有抬起头来,嘴角掠起邪邪的坏笑,只摆摆手,示意清扬再近些。清扬不知所以,靠到他身边,冷不防一把,就被文举抱到了腿上,文举嘻笑道:“你这人心眼就这么实在,每次都中我的套。”一双手臂钳子一般,就箍紧了清扬。
  反正挣扎也是徒劳,清扬便不再动弹,任由他箍着,只说:“那只能更加证明你这人诡计多端,是个坏蛋。”
  “哦,”文举又笑:“能坐拥天仙,坏蛋就坏蛋,我无所谓!”
  看他一副如此无赖的模样,清扬又好气又好笑,眼珠一转,忽然换了副神态,软绵绵地伸手在他额上一戳,拖长了声音发嗲道:“皇~上~,你~坏~”
  文举吓得一惊,惶然松开手,诧异道:“你怎么这副模样?!从哪学来的?!”
  清扬乘他松手,猛地起身,跑开去,指着他,笑得前俯后仰:“蠢得要死!”
  他哑然失笑,却硬撑着,佯装气恼:“说清楚,这都谁教你的?”
  “那些妃子不都这样对你的么?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呢!”清扬笑得更厉害了,捏起鼻子,摇摆着身子,扭捏着娇声唤道:“恩——,皇~上~,你~坏~”
  “恩,”文举轻咳一声,好不容易憋住笑,正色道:“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了,好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别在朕面前装神弄鬼!”
  清扬忽然就敛去了笑容,脸上浮现起些许的怯意来。
  文举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清扬此来,定是为了皇后。
  果然,犹豫了一阵,清扬试探着就来了:“皇上不是看奏章也看烦了,不如出去走动一下?”
  他心里明镜一般,故意问:“去哪里走动啊?”
  “御花园啊,要不,”她轻声说:“皇后已经醒了,去看看她?”
  他眉头一皱,冷冷地说:“自作自受!不看也罢!”
  她闻言就僵在了原地,心慢慢地,慢慢地好象浸入了冰块中,她以为,只要她开口,文举一定会去,没有想到,文举断然拒绝。她或许早该想到,贸然催产,已经使皇后在文举心目中的最后一点仅存的好印象彻底毁灭。试想,一个为了权欲连自己的性命和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顾的人,有多么可怕,哪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妻子?
  而此时此刻,清扬对妹妹的心疼,已经超过了对她的谴责,她也只是深宫中一个可怜的女人,想要爱,得不到爱,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劫难,清扬已经不忍心再去苛责她。可是,她现在最需要的,是皇上的安慰,而清扬,今日来,为的也是想文举去看看她,却没有想到被文举一口拒绝,这着实是个意外,清扬被文举一句话乱了方寸,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看着她神色凄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就静静地等着,看她接下来还准备干什么,她却默默无语,无声地退了出去。
  清扬失魂落魄地从正阳殿出来,一路愁眉不展,忽听见一阵婴儿的哭声,急急地循声张望,发现自己已到了集粹宫门口,孩子怎么哭得这样厉害?她三步并做两步走,迅速进了集粹宫,高声叫道:“奶妈!奶妈!”
  奶妈赶紧从院落里迎出来,却未见她抱着孩子,清扬劈头就问:“孩子谁在看管?”
  奶妈瑟缩着看一眼皇后紧闭的寝宫房门,小声说:“皇后娘娘叫抱进去了,又把我们所有人都轰了出来,谁也不让进去。”
  清扬探头一看,宫人们都站在门外,任里面孩子一个劲地啼哭,谁也不敢进去。伸手将门推开,屋里一片狼籍,孩子的哭声凄厉接近嘶哑,清扬疾步走进摇篮,却是空空如也,她有些生气,一把掀开皇后床上的纱帐,看见皇后靠在床角,呆呆地坐在被筒里,眼睛一眨不眨,孩子的襁褓散开,无遮无盖地在另一头号啕大哭。清扬急忙把孩子包好,轻声哄道:“不哭,乖乖……”
  好一阵,孩子才止住哭,沉沉睡去。清扬才抱了出来,交给奶妈。折身回去看皇后,仍是呆呆傻傻,清扬叹一口气,摇摇她,柔声道:“你怎么了?”
  皇后没有反应,双眼发直。
  清扬悠悠道:“孩子哭得这样厉害,你怎么也抱一下?”
  皇后恨恨地说:“她不是我的孩子!”
  清扬大吃一惊:“谁说她不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是个皇子!是皇长子!”皇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打开襁褓看了,这是个女娃,有人换了我的孩子!一定是有人换了我的孩子!”她大声地吼:“我要彻查!彻查!”
  清扬静静地看着她吵闹,等她安静下来,才突兀地说:“你生的就是个公主!生下来时你自己还亲自证实了的!”
  皇后狠狠地瞪着清扬,忽然就焉了,双手抱住头,使劲地晃:“不是的!不是的!”
  “她的的确确是你的女儿啊,你为了生下她,差点连命都丢了,你不记得了么?”清扬拼命拉开皇后的手,扳起她的脸,大声说:“你是她的娘啊——”
  披头散发的皇后眼睛又直了,双手抓住清扬,阴阴地说:“我为什么没死?她为什么没死?”
  清扬心里一刺,鼻子发酸:“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皇后却不肯撒手,固执地揪住清扬,嘿嘿地笑着,嘴里絮絮叨叨:“看见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都在心里高兴得很呢!”
  “你高兴我就高兴。”清扬轻轻地说,定定地望着她,真想说看见你这样,我心里就象刀扎一样,可是嘴唇动了动,却生生地咽下了后面半句,只有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
  皇后直直地望着清扬,她说的是真心话吗?我高兴她就高兴?可是她这么柔情的话语,在这宫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一时间,眼里的凶光渐渐敛去,她忽然伸出冰凉的手指,拂去清扬脸上的泪,无限惆怅地说:“你不要哭,该哭的应该是我。”话语间,泪珠已串串滚落下来。
  妹妹啊,清扬无声地将皇后搂进怀里,动情地说:“香儿,我真的希望你生下皇长子啊——”
  皇后无措地抱着她,呜呜地哭出声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清扬心里酸酸涩涩,无比沉重。
  妹妹,为了生下皇长子,你不惜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临到最后,害吴美人不成,竟想险从取胜,以自己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命为赌注,意图赶在前面,可惜,造物弄人,最后生下的只是个公主。
  机关算尽,差点算掉了卿卿性命,这又是何苦呢?
  你已贵为皇后,何必事事争先呢?有时候,是该认命的,一个人,始终不可能事事占尽风光,留一点念想给别人吧,上天也会感念你的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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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章 剥夺抚育权寻死觅活 欲求续君恩殿前苦求

  清扬心事重重地走在前往正阳殿的路上,想着皇后哭泣的话语,鼻子阵阵发酸,渐至正阳殿门口,正要公公通传,不料公公回答说:“清妃娘娘,皇上说了,如果娘娘前来是为了皇后娘娘的事,那就免提,请娘娘回去吧。”
  他竟然料到了她的意图,她默默地站在殿外,无可奈何地抬起了沉重的脚步。
  他,真的从此对香儿恩断意绝了吗?
  我,真的就这样放弃吗?
  她将视线投向深灰色的天空,心头有说不出的压抑,呆立半晌,还是无言地回头,屈下双膝,跪在了正阳殿外。
  眼前,闪过几天来发生的那一幕幕……
  皇后,呆呆地坐在床头发愣,小公主,在床的另一头嘶哑着嗓子啼哭,屋外,一大群手足无措的宫人。
  “你们都怎么了,小公主哭得这样厉害!?”清扬急匆匆地赶来,不满地呵斥他们。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回答:“皇后娘娘不准我们进屋。”
  清扬三步并做两步,只见屋内一片狼籍,椅子倒了,帐幔破了,满地的碎片,就象被土匪洗劫了一样。再去看皇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面容呆滞。清扬顾不上许多,连忙上去抱了小公主,可怜的孩子,喉咙都哭嘶了,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包括她的亲娘。
  她抱了孩子,正要唤奶妈,冷不丁皇后冲上来,恶狠狠地说:“把她放下!”
  “你要干什么?”清扬生气了。
  “让她去死!”皇后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严重扭曲。
  “皇后,你该收敛自己的脾气!”清扬吼起来:“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是这样歇斯底里,再这样下去,不用别人下手,你就会把自己整成疯子!”使劲甩开她揪着襁褓的手,一指屋内,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气说:“你看看,这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你是皇后!这里是皇后的寝宫!成何体统!”
  “这样子怎么了?!”皇后反唇相讥:“这里变成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你以为,还有谁会关心这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清扬懒得理她,将孩子送到奶妈手中,才进了屋,关上门。
  “你要振作一点。”清扬取了梳子,来给皇后梳头:“生男生女是天意,有气不能撒在孩子身上。”
  皇后一扭头,避开她,悻悻道:“少在这里猫哭耗子,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你管好自己我就不会管你!”清扬语气强硬:“下次被我发现你还这样对孩子,我……”说到这里,忽然词穷,猛然住了口。
  皇后却嗤笑一声:“你——,大不了废了我,取而代之。”
  清扬被噎住了,知道多说也是无趣,只好讪讪地说道:“你是她的亲娘啊——”
  “我宁可没有这个女儿!”皇后悲从中来,愤恨道:“看见她我就恨!我恨不得掐死她!我宁可她生下来就死掉!”
  清扬心中一刺,只觉得脚底的凉气,飕飕地窜了上来。
  “早知道她是个女儿,我又何苦要费尽心机呢?”皇后已经哭倒在床上,发狠地锤打着枕头:“你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儿子啊?也不枉我孤注一掷!可你为什么偏偏就是个女儿啊,如今皇上厌恶我,后宫耻笑我,要我如何自处啊——”
  皇后哭得浑身颤抖,那痛彻心扉的绝望却让清扬感同身受。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妹妹,如何帮助妹妹,只能呆站在那里,象个无助的小孩。
  “你还有机会的,”清扬悄然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宽慰她:“用不了多久,你一定能生个皇子。”
  “不会了!不会了——”皇后凄惨地喊道:“皇上再也不会来集粹宫了,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她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可以从那里撕扯掉自己无尽的悔恨。
  看着皇后锤胸顿足的模样,清扬有如万箭穿心,妹妹深陷绝望,无法承受的痛苦令她情难自禁,就象皇后无法面对君恩已绝的事实一样,她也无法做到面对妹妹的伤心无动于衷。在不能对人言的痛楚中,清扬泪流满面,忽然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皇后,失声道:“你还有机会的,香儿,姐姐一定让你生个皇子!”
  皇后猛地抬起头来,涕泪还在脸上横流,眼睛却瞪得溜圆,冒出难以置信的意味。
  香儿,她叫我香儿,她叫我香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口称姐姐,她为何口称姐姐?!多么奇怪!她说什么?!她竟然这么肯定自己的能力,一定让我生个皇子?!
  她到底是谁?
  皇后怔怔地望着她,那一张曾经令她深恶痛绝的脸庞上,居然闪动着泪光,她哭了,她为什么哭?是为我而哭吗?她为什么为我而哭,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她说话的腔调,为什么含着那么多心疼的意味?
  她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皇后忽然直楞楞地问。
  清扬自知失言,收口已是来不及了,她多么想告诉皇后,她真的是姐姐啊,可是,她不能,有太多的原因让她三缄其口,这个秘密,不说永远比说出来好。
  她轻轻地笑了,不回答,依旧执了梳子,来帮皇后梳头,这一回,皇后不但没有躲开,反而就着她的手,靠近了些,一双眼,还是直直地盯着她。
  清扬回避着她的眼光,慢慢地替她将头发梳好,柔柔地说:“多好的头发,多美的容颜啊,要好好爱惜才是。”皇后脸色微微泛红,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
  清扬轻声道:“有这么美丽的娘,小公主将来一定是个美人。”
  皇后低头没有出声。
  “皇上很喜欢她呢,”清扬柔声道:“宫人们没有告诉你吗?”
  “他们都说她长得象你。”皇后忽然叹道:“皇上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言语中依然有些怨恨的情绪。
  清扬顿了顿,幽幽道:“你不应该怨恨,要知道,今后的日子里,她或许是你唯一可以倚重的。”
  皇后蓦地抬起头来,旋即明白了清扬的所指,她在提醒自己,女儿将会是自己无往不利的筹码。她的心里忽又升腾起新的希望,君恩对她或是已绝,但,父爱的偏重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她一时间又喜又悲,喜的是,生的虽然是个女儿,却不是彻底完蛋;悲的是,这个将给她的命运带来转机的女儿,竟然长得象自己的夙敌风清扬。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她定定地望向清扬,愈发地看不懂面前的人。
  是敌还是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皇后步步逼问。
  该怎么回答?尴尬时分,清扬忽然急中生智,当即淡淡一笑,顾做轻松道:“因为在后宫里,你是我唯一的对手。”见皇后没有明白,又说:“跟你斗很有意思,你应该也知道,漫长无聊的后宫岁月,没有对手的日子是非常寂寞的。”嘻嘻一笑,激她:“你该不会是鸣金收兵,就此认输了吧?”
  “我永远都不会输!”皇后决然道,心底已被激起了雄雄斗志。
  “那好,”清扬心里暗笑,面上却滴水不漏,悠然起身:“我们就接着比吧——”
  给了她希望再燃起她的斗志,对她的恢复,是再好不过的良药,这下,清扬可以放心了,但皇上那里,清扬却有些忐忑。
  他,带着由来已久的成见,还会回头吗?
  妹妹的皇子啊,到底有多难——
  “不好了,清妃娘娘,皇后娘娘要寻短见!”宫女跑了进来。
  清扬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了?才过了几天,那天劝了之后,皇后不是好好的吗?!
  集粹宫里,皇后在横梁上挂了白绫,哭闹着要上吊,众人推推搡搡,拦她不住。
  清扬怒道:“都放开,下去!”
  众人放开皇后,悉悉梭梭退下,清扬搬来凳子,在白绫下放好,漠然对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皇后说:“不是想死么?都准备好了,皇后开始吧。”
  此时皇后却停止了哭闹,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清扬冷笑道:“改主意了?”
  皇后呜呜地哭了起来,甚是伤心。
  “你怎么老是这样呢,”清扬不由得又软了口气:“愈是这样,皇上愈不会来了。”
  “皇上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皇后抽泣。
  “不会的,”清扬轻言细语地说:“他会来看小公主的。”
  皇后号啕大哭:“皇上命人把小公主抱走了,说以后都不要我操心了——”
  他怎么把孩子抱走了,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清扬看着一筹莫展的皇后,深切地感受到了她此刻心中的绝望和哀伤,也明白了她突然一反常态,寻死觅活的原因。
  “皇上说,要我禁足,没有他的准许不得离开集粹宫,对心慈他另有安排,我以后都不可以随便见她了……”皇后抽抽噎噎地哭着,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我要女儿,心慈,别人都不会真心对她,他们都恨不得我死,肯定不会对她好,呜……她就要落到虎口里去了,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她会死的,她还没有满月啊,还那么小——”
  “你不是不喜欢她么?”清扬故意说:“抱走正好遂了你的心愿。”
  “胡说!”皇后忿然道:“你说得轻巧!又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想到自己怀胎十月的辛苦和生产的艰辛,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母子连心,何况皇后生她,是那样的九死一生。坏事做多了,临到末了,终于还是要担心别人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清扬长叹一口气,轻轻地扶起她,安慰道:“别哭了,皇上这样做总是有理由的。”
  “好人不长命,祸害一万年。”皇后忽然说:“我就是个祸害。”复又哭道:“我再坏,也不可能害自己的孩子,皇上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要是心慈死了,我也不活了!”她猛一下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声嚷嚷:“你们不是恨我么?都冲我来好了!你们要是害我的女儿,我绝不饶过!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喃喃道:“用我换她,死了干净!死了干净!”
  “不要再说死了。”清扬黯然地拖住她,感觉是那么的无奈,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默然地站了一会,拿定了主意,径直往正阳殿而去。
  清扬静静地跪在正阳殿前,等待着皇上。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眼见日已西斜,灰暗即将笼罩皇宫,皇上,还是没有宣见。
  她很失望,真想冲进去质问他,向往常那样直接要求他,可是,她不能,她太了解文举的性格,那样的话,妹妹的事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的转机。她强迫自己忍下这口起,同时也更加体会到作为一个妃子的无奈。因为他是皇帝,他们之间再怎么相爱都不可能是平等的。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渐渐地陷入绝望之中。伸出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他怎么可以这么冷酷?
  尽管如此,她的秉性已经决定,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今天不等到他,决不起来。
  夜幕已经降临,上灯了。
  一双黄靴踱到了清扬面前,几步远,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皇上,去看看她吧!”她没有抬头,低声企求。
  他傲然而立,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她拖着腿,跪爬过来,在他脚边用哭腔低声企求:“去看看她吧,求求您了!”
  她在哀求他吗?他记得,她这样低三下四的哀求,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当初强迫她进宫时,在归真寺为免责戒嗔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在他的脚边哭泣不已。
  他忽然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为皇后求情?为戒嗔心疼不难理解,可是为皇后这样,倒是令人匪夷所思了。她几次三番前来,都是为了皇后,她的伤心,是这般的情真意切。可就是这情真意切,让他有说不出的别扭。她和皇后,有什么相干啊,说穿了,她们应该是敌人,即便清扬不愿与她争宠,两人也断然不会出现如此这般的惺惺相惜。
  他沉声道:“你可知,皇后是个这样的人?”
  她垂头不响,青石板的地上又现泪痕几滴。
  他缓缓开口道:“玉妃事件,你的香囊如何落到朕的手中,你想过么?是皇后指使人交给朕的。”末了,深叹一口气,清扬,你真是太幼稚,太善良,太纯真了。
  清扬愣了一下,身边有奸细她早已知道,这个奸细是皇后的人她也早已料到,可是,受皇后指使一事竟被文举洞悉,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直以为,皇后害她,只有自己知道,却不知,文举一切皆知。她的手心里冒出汗来,这显现出来的冰山一角,告诉她一个严峻的事实,那就是,皇后过往的一切所作所为,皇上,或许已经全部知晓了。他之所以抱走心慈,他之所以禁足皇后,他之所以不愿再去集粹宫,都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她突然意识到,他的下一步,也许就是将皇后打入冷宫,或许就是直接废后。她的眼前再一次晃过妹妹哭泣的脸旁,她真正地感到了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
  妹妹,难道就这样大势已去了么?她还这样年轻啊——
  她抬头望向文举,第一次,她用这种不太确定的眼光仰视他,真正用一种畏惧皇帝的眼光仰视他,她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想过,甚至是感觉到,他,是皇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皇帝!
  他是皇帝呀——
  他想做的,没有人可以阻止!
  妹妹,她心头尖锐地疼痛袭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得到那样的下场,只要他肯去看她一次,我就有办法改变,我就能想出办法让一切从头开始。无论怎样,都要让他去看皇后一次。她突然抱住他的腿,仰起泪光未干的脸,绝望地喊道:“求求你了,去看看她,就一次,皇上——”
  他脸色急剧变化,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执着,为了皇后!
  “回去吧,朕累了。”他拒绝了她,没有一点余地。
  她抱紧了他的双腿,将脸埋在他的龙袍下摆,求他:“就一次,只一次,皇上——”
  他喊道:“来呀,将清妃拖下去!”
  宫人们涌上来,抱的抱,拖的拖,扭的扭,清扬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紧了皇上的腿,就是不松手。
  他动弹不得,有些愠怒:“清妃,你这样成何体统,难道你非要朕发脾气不可?!”
  她将他抱得更紧,被宫人们强自横抱起了身子往外拖,还死死地揪着他的龙袍不撒手,甚至可以听见指甲在锻面上划过的声音。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挥手让众人退下,俯身,沉声道:“给我一个理由。”
  她静静地抬起头来,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希望,怯怯道:“没有理由。”
  他阴沉着脸,冷声道:“没有理由我去干什么?!”
  “她,她,我,我……”她急了,张口结舌。他问得太突然,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将那真正的原因冲口而出。
  他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她跟皇后,是有秘密的,她的急切,她脸上的难言之隐,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都能找到原因。
  皇后,看在清扬的份上,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第五十一章 大爱无言心有深感触 隔墙闻声默然起惑意

  这天夜里,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吴美人生下了一个皇子。整个后宫沸腾了,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皇恩加赐,吴美人母凭子贵,一跃而成为德妃。在这欢腾的背后,皇宫阴暗的角落里,却隐藏着数不清的嫉恨和敌视,还有无边的诅咒。
  皇上正在德妃的宫中观看歌舞,他竟然忘了象往常那样邀请自己最为宠爱的清妃,第一个儿子的到来,显然占去了他大部分的心思。对于诞下皇长子的这个妃子,他开始不能免俗地另眼相看。
  明禧宫里的清扬,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鼓乐声,对于这欢乐,她深有感触,德妃十月怀胎固然辛苦,而她和太后要用纸包住火的心思,却是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皇长子的顺利降生,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哀。保护另一个女人为自己深爱的男人生孩子,还要为了这个女人严密地防范、不懈地瓦解自己的妹妹,对于清扬来说,诚然她善良,不忍害人,可是每一次抉择,都让她两难。她不是圣人,她也会嫉妒,尽管她一直都在努力去摆脱和忘记,可是,深爱过的,深爱着的,岂是那么容易割舍?
  象妹妹一样,她也有太多的不甘心,她不甘心为了师父的使命牺牲自己的爱情,她不甘心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爱情,她不甘心就这样一生与文举遥遥相对。可是,她又能如何?!
  师父可以预见到的痛苦,她尝过,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承受,息心止步固然痛苦,随心所欲地爱,她却更加无福消受。她以为凭自己的忍性,便可以轻易地超然于爱情和亲情之上,可是一旦真正地面对,她才明白自己无法坦然。毕竟,这些都是她生命中极端欠缺的东西,都是她极端渴望的东西,就象又干又渴在沙漠中面对那一杯甘霖,她要付出的意志力是何等的艰辛。
  这一刻,谁能体会她心中深切的悲哀,不能与人言的,沉重得无以覆加的悲哀。此时辉煌的烟火,喧闹的鼓乐,经久不息,既也不属于她,不属于妹妹,只属于德妃,属于他。
  连续三天,德妃的逸雅宫歌舞升平,期间清扬去看过她一次,德妃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时时令她想起皇后凄然的泪眼,除去礼节性的探望,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也不想常去那里,面对得意之人,想到失意之人,心情难免惆怅。德妃的饮食起居皇上已经亲自过问,清扬也得了个清闲,先还担心皇后会有所动作,可是一段时间过去,集粹宫那边寂寂无声,宫人来报,皇后的境况日益消沉。这倒是更令清扬担心,时局的发展已经越来越无法掌控,纵然她可以庇佑某些人,却无法唤回皇上远去的心。
  小公主被抱走,皇后那里君恩已绝,而她,无计可施。
  愁绪百结中,总还是有一件喜事。小公主满月了,皇上集了众嫔妃,在御花园里设宴,满席喧哗,独独少了皇后。想到皇上亲下的禁足令,她黯然神伤,她改变不了的事情太多,他,是皇帝啊——
  “清妃娘娘,皇上叫您呢。”身旁的宫女悄悄地推她。
  她忙起身,行礼。
  公公在叫:“皇上赐清妃娘娘座。”
  她低着头,走过去,依照公公的指点,坐在皇上右侧。
  只听见皇上说:“去,把公主抱给清妃娘娘。”
  她有些意外地接过公主,粉嘟嘟的小脸又长胖了些,她情不自禁地亲过去,将脸贴近公主,轻轻地摩挲她的小脸,身外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
  恍惚之间,再回过神来,筵席已散,只有她,兀自抱着小公主,还在原地发愣。
  她感到奇怪,人都走光了,皇上,也走了,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而皇上,怎么竟然也没有派人来接走小公主。
  他,不要我们了。清扬冲怀里的公主轻唤了一声“心慈”,眼泪险些涌出。
  “你终于舍得开口了。”身后传来低沉的话语,他,并没有离开。
  而她,也没有转身。
  “我已下令解除皇后的禁足令。”他说。
  “谢皇上。”她的语气甚是冷淡,依旧没有转身。
  “长公主已经满月,以后随你怎么安排。”他又说,言语里显现出难得的温柔意味。
  她沉默,没有转身。
  他伸手,探向她乌黑的发,却停在半空。未几,一拂袖,离去。
  她面对公主的情不自禁,她望向公主的眼光,她将脸庞贴过去的自然,总是引起他的错觉,让他恍惚觉得,她就是心慈的亲娘,她就是他心爱的妻子,可是,那样温情的面容,她却不肯给他。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继而愤怒。
  你凭什么摆脸色给我看?我是皇帝,整个后宫都因我的高兴而快乐,惟独你,要拗着我干!我已经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也同意把公主还给皇后,我已经让步了,你还想怎样?我对你,已经是够迁就的了,你还要如此倔强地摆谱,扫我兴致。
  换了别人,早已小命不保。
  风清扬,你别太过分!你要知道,我是皇帝!
  清扬连夜抱着小公主,送回了集粹宫。
  皇后清瘦了不少,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解除了禁足令这个好消息,也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欣喜。
  清扬刚进明禧宫,沈妈就告诉她,刚刚太后送信来,说是过几日就回,要赶着回来给皇长子办满月酒。随同送来的红帖,正是皇长子的满月仪仗安排,摆酒、唱戏、贺礼、赏赐,满满当当十多页,清扬一路看过去,只觉得红晃晃地刺得眼睛生痛。
  这样的排场,妹妹何曾有过,心慈何曾有过,皇长子啊,皇长子,她终于体会了妹妹的希翼,任世人,谁不会为此心动?!
  不公平啊,为什么不可以是香儿?!为什么不可以是心慈?!
  她为自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大吃一惊。我曾经那么痛恨妹妹的嫉妒,而我现在,为什么也会嫉妒?
  唉,无欲则刚啊,我是不是,走远了。
  她神色索然地合上红帖,坐在烛光下,谓然长叹一口气,自语道:“母后,所幸清扬未负你的所托,你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抱孙子了。”
  门外,一双明黄色的龙靴,兀自停住。
  手,正欲推门,却也停住。
  “皇后还好么?”沈妈在桌边纳鞋,一边“嗤嗤”地扯着线,一边问。
  清扬不语。
  “在想什么呢?你不是才去过的集粹宫?皇后怎么样了?”沈妈问。
  清扬怅然道:“不好。”
  “唉,自打生下小公主,皇上就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沈妈担忧地说:“这孩子心性太高,也不知怎么熬过去?”叹一口气:“可怜啊——”
  烛光闪烁,只听清扬疲倦的声音:“听天由命吧。”
  沈妈放下手中的活计,踌躇片刻,忽然轻声问:“你为何不接受了皇上,看得出,他很爱你啊。”
  一丝苦笑牵动清扬的嘴角。
  沈妈又说:“你已经是皇上的妃子了,总是这样拒绝他也不行啊,他可是皇上啊。”
  清扬摇摇头。
  “你是不是还念着淳王爷?”沈妈望着清扬寂然的脸,有些心酸。
  “文浩还好么?幽静呢?”这一问,倒是正好提醒了清扬。
  “他们好得很呢,”沈妈看着清扬,心疼地说:“可是苦了你了。要是当年你不让给她,自己做了淳王妃,现在该有多幸福啊,淳王爷,倒是一个很专情的人呢。”
  “说什么让不让的,只要他们幸福,我就很开心了。”说到淳王夫妇,清扬的语气才显得不那么沉重。
  “可你总该为自己打算,”沈妈埋怨道:“以皇上对你的感情,这个皇长子本该是你的。”
  “别说了,”清扬黯然道:“我和皇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沈妈不依不饶。
  清扬垂下头,不作声了。
  “忘了他吧,”沈妈晃动清扬的肩膀,急道:“孩子,忘了淳王爷吧!你还年轻,重新开始啊——”
  清扬无奈地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怎么能告诉沈妈,其实她爱着的,一直都是皇上,而她一直不肯应允文举,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因为太爱他。她实在是怕,到了要向师父交付使命的那一天,因为太过投入,她无法割舍他。所以,她只能克制自己的爱,只能选择息心止步。她的出生,注定是个罪孽,而她的一生,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牺牲洗脱这与生俱来的罪孽。
  她是不能爱啊——
  “你这样固执,会惹恼皇上的,”沈妈担心地说:“花无百日红,看看皇后现在的样子,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有背景的有背景,没有背景的有孩子。”
  “有就有吧。”清扬笑道:“我有的她们可没有。”
  沈妈嗤一声:“皇上已经好久不来了,你有什么?!”
  清扬偏要无赖地贫嘴:“我有你啊,有你就足够了。”然后吃吃地笑。
  “去!去!去!”沈妈恼了:“清扬,你回不去了,认命吧,孩子!”
  “唉,”清扬定定地看她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认命还能怎样?”
  “那就把皇上叫来,”沈妈正色道:“我就不信,你就生不出个皇子!”
  “他不会来了。”清扬淡淡地说:“如果他要来,还不如去皇后那里。反正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还不开窍呢?!”沈妈急了。
  “行了,外婆,亲外婆,最亲最亲的老外婆,您饶了我吧。”清扬伸手去揽沈妈的肩,沈妈一躲,别过身子不理她。
  “连你也不理我了么?”清扬见沈妈真的生气了,伤感地说:“在这世上,我有娘不能认,想爱不敢爱,妹妹近在咫尺,却是仇人一般。我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受这样的折磨?上苍若是真的有灵,不如早些把我收了去,也是个解脱……”
  沈妈猛地回头过来,低声道:“不要再说了!”
  “我可能活不长了,”清扬突然悲怆地说:“真的外婆,我有预感,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我会死的……”
  “不!”沈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厉声道:“不许胡说!”将她往床上一推,胡乱盖上被子:“睡觉!睡觉!不准再说话!”
  屋里的灯须臾灭了。
  门外,皇袍一闪,龙靴无声远去。
  正阳殿里,文举彻夜未眠。
  他不愿因为她的请求而再次迁就皇后,不论是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男人,他都不愿意勉强自己,同时,他也恼怒,她为何每次都是为了别人的事来激怒他。然而,他更心疼她,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何,就不能替自己打算一点?
  尽管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这段时间他一直故意冷落她,可是,他还是想她,抑制不住地想她。尤其是今天在御花园的筵席上,看见她心事重重的面容,他连举箸都没了心思。
  好不容易众人散去,他向她示好,她却不理他,连头也懒得回一下,他甩袖而去,马上又后悔,折回去找她,只看见她抹着泪从集粹宫出来。
  一路上,他就在奇怪,皇后被弃,她伤个什么心?直到——
  他在门外听见她和沈妈的对话。
  夜已经深了,此刻,他毫无睡意,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清扬,终究还是太单纯了,那样直白的感情竟然不会加上半点掩饰。
  他将清扬和沈妈的对话从头到尾,细细地想了一遍。
  沈妈是她的外婆,尽管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这样的真相,还是让文举有些吃惊。
  清扬对皇后的关心,沈妈对皇后的关注,还有,清扬口中那个近在咫尺,却是仇人一般的妹妹,难道,就是皇后?!
  清扬说“只要他们幸福,我就很开心了。”她爱文浩,因为他的幸福而开心,不难理解,问题是,当年文浩爱的是她,最后为什么竟自己要求娶了林家大小姐?而清扬,她为何要将淳王妃让给林家大小姐?这个林大小姐,不就是皇后的亲姐姐么?
  林家,清扬,他反复念叨着,揣想他们之间的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然后又一一推翻否决。
  首先,依照清扬的禀性,不可能被收买,她做这一切,必然是心甘情愿的。其次,如果是收买的关系,皇后不可能处处针对她,必然会攻守同盟,而显然,皇后对她是有敌意的。再次,林家可能对她有恩,但清扬进宫之前从未离开归真寺,恩从何来?
  可能,也许,或者,他忽然意识到,并马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清扬,淳王妃,皇后,她们或许就是亲姐妹!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清扬为了林大小姐,将文浩拱手相让;为了皇后的幸福,一再对自己苦苦相求。所以心慈,会长得那么象清扬,而清扬对她,也是由衷地偏爱。所以,从前的许多事,无疑都是清扬在故意袒护皇后。
  不,他需要更多的证据,而不是直觉。
  沈妈是清扬的外婆,如果皇后是清扬的妹妹这一条成立,那林夫人就应该是沈妈的女儿。
  如果林夫人是清扬的娘,那为何要将刚出生的清扬弃于佛门?
  清扬说她有娘不能认,为什么不能认?
  如果一切推断成立,清扬知道自己同胞妹妹的存在,那么,皇后和林大小姐知道吗?
  事情还有不少的疑团,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他长叹一口气,想起清扬那一句“想爱不敢爱”,清扬,你爱的到底是谁?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吧!我只希望,不要是文浩,真的不要是文浩。我和你,为什么会没有可能?是因为文浩,还是皇后,还是别的什么?你怎么能说你可能活不长了,你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永远都不可以!
  他心里一刺,难过地闭上了眼。
  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他的计划就要开始,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无法脱离他的控制。
  窗外,晨曦已现,公公领命,匆匆出了正阳殿。
  而明禧宫里,他曾经布下的眼线,将清扬盯得更紧。黑暗中的那一双眼,无时不在,将她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给他。
  清扬尚未起身,沉睡中的面容愁眉深锁,是什么梦让她如此忧虑,还是,在梦里,她看见了他撒下的这张大网,已经迎头罩下来,无处遁形。
  她身上的谜,他一定要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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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连环妙计请君来入瓮 转性原委只系人精明

  “清妃娘娘,皇上为迎接太后回宫,准备更换庄和宫的部份摆设,嘱奴才请您过去挑选。”日上三竿,一公公来明禧宫请清妃。清扬随了他,一路走去,正好路过御花园,只听一阵悦耳的笑声,不禁探头望去,登时呆住——
  那不是林夫人、淳王妃和皇后么?三人正在假山上的兰亭里品着小点,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她的脚步便象被钉住了,再也没法前挪,装作随意地问:“怎么皇后的家人会来呢?”
  公公答:“皇后不是出了月子么,皇上见她闷了许久,特意降旨,接林夫人和淳王妃前来探视。听说,中午还亲自赏了宴席。”
  “哦。”她缓走几步,悄俏隐身在远处的林荫下,望向兰亭。
  “娘娘……”公公低唤好几声,她才回头,投来纳闷地一瞥。
  “时候可不早了……”公公小心翼翼地说。
  清扬复又回头望望皇后,脸上虽然清瘦,但到底是得了皇上的特许之恩,既见到家人,又博回了面子,那笑意盎然,显然是发自真心。很就没有见到她这么开心了,或许,皇上对她,还是有些旧情难忘的,清扬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抬眼再望向林夫人和淳王妃,正在逗小公主,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娘娘……”这回是珠儿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忽然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公公还在一旁等着呢,她却舍不得离开,可以这样与娘和妹妹们近距离的接触,哪怕是偷偷的,也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她开口道:“公公你带珠儿先去吧,我走累了,在这里歇歇脚,过一会就去。”眼见两人远去,她环顾四周,确信再没有其他人,偷偷抿嘴一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皇后带母亲和姐姐出了兰亭,一路闲逛,走走停停,清扬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巴巴地瞅着,不觉已走出了老远。
  一行人上了假山,看了一会风景,正要下山,林夫人走在最前面,忽觉裙带一紧,似乎被后面的人踩着了,重心一偏,就要一头栽下,清扬一惊,忘了自己是偷跟着的,猛地从矮桂丛中跑出来,奔向林夫人。而那边前头引路,提食盒的公公已经抢先一步,横跨过去托起了林夫人。
  皇后对林夫人身后的宫女吼一声:“你没长眼睛啊!”正要发作,林夫人忙说:“算了,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嘛。”
  在虚惊一场后,大家都蓦地发现清妃出现在假山下的小径上,而清扬,在情急之中,也因为失态暴露了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尴尬间,却听身后传来皇上的声音:“清妃,公公没有请你去挑选摆设么?”
  清扬慌忙转身叩拜,借坡下驴道:“就要去的,正好经过这里。”
  怎么会经过这里,方向不对啊,皇上意味深长地一笑:“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就要用午膳了,清妃不如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进膳。”
  “谢皇上,清妃还有事的。”清扬婉拒。
  “不就是选摆设吗,下午也可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皇上一挥手:“走吧。”
  这决计是推辞不了了,清扬只好低了头,跟在后面。皇上走得快,在拐弯处,随意地向后一望,似在看皇后她们跟上来没有,其时那眼光,飞快地扫过清扬,看见她一双手,松松放放,不停地扭结着裙带。她很紧张,他知道。
  上膳殿内,皇上携皇后上座,长条的桌子上菜肴丰盛,今日宴席的规格等同国宴,皇后显然没有料到,惊喜之下说话都开始哽咽:“臣妾谢,谢过皇上!”
  清扬低着头,默默无声。
  皇上象征性地吃了一些东西,便借故离去了。
  皇后挥退众人,招呼母亲和姐姐:“没人了,随便点啊。”
  清扬思忖,自己是不是该懂味一点,先行退下呢,正想着,忽然听到林夫人说道:“清妃娘娘,您怎么不吃菜呢?”
  她倏地地红了脸,羞怯地一笑,忙伸手去夹菜。那头幽静,已经端了盘子递过来了,笑着说:“这个狮子头好吃!”
  一瞬间,她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谢谢您对皇后的照顾。”林夫人含笑道,眼光甚是慈爱。
  “来,我敬你一杯。”皇后已经端起了杯子,走了过来。
  清扬将酒喝下,便起身告辞,幽静说:“您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皇后也是难得的和善:“多坐一会吧。”
  清扬笑笑,推辞而去。
  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母女四人可以同桌就餐,有这片刻的幸福,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只能,选择让一切不留痕迹,这既是为母亲和妹妹们考虑,也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
  “我怎么老觉得,她好象很亲切。”幽静感叹,说完小心地看妹妹一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打翻了她的醋坛子。皇后却没有象往常那样急于抢白她,倒是显出些心事来。
  “这孩子,生得慈眉善目的,一看就叫人喜欢。”林夫人也是颇为赞赏的口气。
  “吃饭,吃饭。”皇后显然不然继续这个话题。
  “宫里的事我多少也听说了些,别的不说,单说她冒险施针救了你和公主,也应该谢谢人家,”林夫人说:“在宫里你也没什么朋友,她倒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香儿,做人别老象个刺猬似的,容不得别人靠近半分,你呀,就是太争高……”
  皇后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娘,我不争,别人就要坐这个皇后的位子了,你以为我愿意啊——”
  林夫人叹口气,无奈地住了口。
  清扬欢喜地走进明嬉宫,迎面碰见四喜。
  “娘娘,瞧您满面春风的,有什么喜事啊?”四喜难得见她如此高兴。
  “不告诉你。”清扬探头张望一阵,问:“沈妈呢?”
  “我也正在找呢。”四喜回答。
  话音未落,沈妈进来了,清扬一把抓住她就往屋里拖,四喜奇怪地看着她们,不知所以。
  清扬兴冲冲地关上门,神秘兮兮地伏在沈妈耳边说:“告诉你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妈却懒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清扬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沈妈呵呵一笑:“你见到你娘和妹妹了不是,还一起吃了饭?!”
  她眼睛一下瞪得溜园。
  “你痛快了不是,”沈妈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我可吓得要死。”
  “怎么了?”清扬诧异地问。
  “喏,我看到了用膳时间你还没回,就去找你,谁知在路上碰到皇上,说你在上膳殿陪皇后母女三人用膳,我就准备回来,结果皇上又叫住我,说是广西进贡了新鲜水果,他刚才给忘了,要我赶快送过去。可把我给急死了,我可不能让你娘看见我,又不能违抗圣命,拎着那篮水果,我是一身冷汗都下来了。”说到这里,沈妈又开始冒汗,可见当时吓得不轻。
  “后来呢?”清扬追问。
  “真是天助我也,正当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集粹宫的张公公路过,我就捂着肚子装内急,把水果打发给了他。”沈妈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清扬偷笑:“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
  沈妈扬手就是一掌:“好你个小丫头片子,敢取笑我!”
  掌灯时分,所有的消息都汇集到了皇上这里。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皇上把玩着手上的佛珠,脸上似笑非笑。
  沈妈,果然不敢去见林夫人。她在怕什么?
  今天的戏演得很好,没有出一丝纰漏。就是要让清扬在御花园“偶遇”林家母女三人,她居然,真那么悄悄地跟着;就是要让林夫人摔倒,她真的,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就是要让她们四人独处,她终于,掩饰得再好也还是露出了破绽。今天的恩许,不是给皇后的,都是给清扬准备的,而她,就这样毫无察觉地消受了。
  你继续无知无觉地走下去吧,把我带进真相之中,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而下一个计谋,已经开始,清扬,你已经无处可逃,无法回避。
  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心!
  太后回宫了,身体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已丝毫看不出曾经大病的痕迹。太后回宫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亲自操办皇长子的满月酒。皇宫的圣宴,自是不同凡响,太后的赏赐,又让德妃得了个盘满钵满。
  欢宴散去,清扬悄然进了集粹宫。
  “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看我的笑话?”皇后一边晃动着摇篮,一边淡淡地问,话语仍是尖刻,语气却没有了往日的凌厉。
  清扬在摇篮边坐下,没有回答,只探手整了整公主的被子。
  皇后长叹一声,幽幽地说:“皇上今夜定然是在德妃那里过夜了。”
  清扬无语。
  皇后忽然轻声说:“谢谢你。”
  清扬一愣,心就软软地泛起了涟漪。
  “你看,她长得多象你,我不知道应该爱她,还是恨她,就象对你一样,”皇后低声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爱上皇上,你说是不是?”
  她静静地抬起头来,望着皇后,皇后回避,忽然道:“你别这样看着我,这么悲悯的目光,我受不了,好象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似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起身,就准备离开。
  “清扬,”皇后猛地叫住她:“你说,皇上还会来集粹宫吗?”
  她目光深沉地停在皇后的脸上,笃定地说。“会的。”
  集粹宫寂静无声,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皇上已经许久都不曾来了,她如今,只是一个虚设的皇后。
  她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没有错,她梦想着,她能生下皇长子,这样她就能更加靠近皇上的心,更加牢固地掌握荣华富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冒险催产不但没能让她如愿,反而让皇上陡增反感。她只是不该,生了个女儿,而万幸的是,女儿长得象皇上心仪的清妃。原本以为,凭借女儿,可以再次得到皇上的垂青,皇上却恩断情绝,夺走女儿,将她禁足。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清扬却将公主送回给了她,而皇上,恩赐家人进宫,亲赐圣宴,又一次给足了她的面子。
  她不是傻瓜,她也不难猜想,这其中,定然有清扬的相助。
  她不明白,清扬为何要帮她,正如母亲所说,在宫里,她没有朋友,可是,每每明里暗里伸出援手的,为何总是清扬?而每每阻止她行事的,为何也总是清扬?
  她已经是够聪明的了,却搞不懂清扬,更令她搞不懂的,是皇上。
  他不爱她,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可她,却是那样的深爱着他。她拼尽全力,只为得到他所有的爱,因为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排外的。她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想要的太多,可是,上天太不公平,她想要的,哪怕是再微小的一样,她都从未完完全全地拥有过,皇上的爱是这样,皇后之位也是这样。
  她想不通,他怎么会那么爱清扬,这爱,让她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她看不透他,要屏弃她,又给她做面子,给了她希望,又不肯临幸她。他在想什么,她永远都猜不到,正因为猜不到,所以她总是迫切地想知道。曾经的教训告诉她,主动出击只会暴露自己,只有静观其变,才是万全之策,尤其是对他。
  不管愿不愿意,现在,她都只能依靠清扬。不仅仅是因为皇上爱清扬,也不仅仅是因为清扬善良,而是因为,她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清扬,不是在讨好她,而是在袒护她。
  她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只要不是去害人,清扬,一定会帮她。
  可以利用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也不能放过。
  毕竟,这里是皇宫。
  “娘娘,皇上请您去庄和宫。”公公一清早就来请清妃。
  清妃匆匆赶往庄和宫,太后、皇上、皇后已经在正殿了。
  “有件事,要合计一下。”皇上缓缓开口:“蒙古边境小股土匪频频做乱,朕准备开拔城郊陶将军麦沪营去边关,由淳王爷监军。”
  皇后恭声道:“朝堂之事听凭皇上做主。”
  “叫你们来不是讨论朝堂之事,而是家事。”皇上说:“淳王妃上书,请求与淳王同往边关。皇后,你是淳王妃的亲妹妹,说说你的意见。”不经意的,眼光瞟向清扬。
  清扬脸色微变,眉头也拧了起来。
  皇后仍旧恭声回答:“听凭皇上做主。”
  皇上沉默片刻,转向太后:“母后,您向来特别关心皇弟,这件事,您怎么看?”
  “伉俪情深,可以理解。”太后并没有明确的表态,反而问清扬:“你说呢?”
  “淳王妃同去,可能不太妥当。”清扬犹豫着回答。
  皇上正了正身子,饶有兴趣:“说下去。”
  太后宽慰道:“别吞吞吐吐了,说吧。”
  清扬迟疑,她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不该自己说话,但事关妹妹的安危,她鼓起勇气,还是决定说。
  “边境生活条件太苦,淳王妃身体孱弱,恐怕难以承受,蒙古土匪居无定所,万一突袭,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危险不小,而且,小王爷还太小,总是离不了娘的。”
  皇上又紧接着问:“朕还顾虑,淳王没有带过兵,也没有出过远门,派他监军妥不妥当?”一双眼,直盯着清扬的脸。
  清扬却面色如常,没有什么表示,倒是太后开口了:“浩儿本来就书生气重,去军营呆呆也好。”
  “是啊。”皇后附和。
  皇上点点头,宣布:“那就这样吧,淳王妃其情可嘉,但不可行,烦劳皇后去做做她的工作,让她安心呆在家里等浩儿回来吧。”
  皇后应了,起身离去。
  太后舒展一下身体:“我也有些累了,你们自便吧。”说着说着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清扬和皇上两人。
  清扬起身行个礼,准备回去,却听皇上慢悠悠地说:“我又没叫你走,你急什么?”
  她踟躇,不敢告退。
  “你怎么,就知道淳王妃身体孱弱呢?”他不紧不慢地问,眼光死死地罩住她。
  她有些慌张,盯着地板,半天,才小声回答:“听别人说的。”
  “怎么,你很喜欢道听途说吗?”他步步紧逼。
  她无言以对。
  “淳王妃去了边关,万一死了,你不就有机会了。”他笑:“我还可以改变圣命,叫她同去。”复又阴阴地补上一句:“要我成全你不?”
  “不行!”她又吓又急,脸都青了。
  他嘿嘿笑着斜了身子,靠在榻上,捏着手腕上的佛珠,眼睛却没有离开她的脸,故意说:“他们两口子,总得死一个,我才开心,你愿意谁死?淳王妃?”
  “你闭嘴!”她生气了。
  “总得死一个,那就淳王?”他不阴不阳地笑。
  她别过头去,不屑于看他。
  他站起来,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从腰上取下一块玉佩,摆放在清扬面前的茶几上,决然道:“笔代表文浩,玉佩代表淳王妃,你决定谁可以留下性命就拿哪样东西,记住,只能选一个!”
  他不是在开玩笑,冰冷的语气是在宣布要人的性命。她嗫嚅,脸色苍白,脑子里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而一片混沌。
  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派淳王上前线是为了要淳王死吗?为何还要搭上淳王妃?他到底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办?
  他就这样逼视着她,看她在他凌厉的逼迫下方寸大乱。
  容不得她细想,他猛地大吼一声:“选!”下意识的,她的手倏地握住了玉佩,紧紧地抓在胸前,惊惧地望着皇上。
  他一言不发,诡异一笑,挫身离去。
  她呆立在原地,不知所然。心想,他,是否又在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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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章 刻意回避难息帝王心 身世真相渐浮出水面

  他的眼前又重现刚才的一幕,仓皇之间,清扬抓起了代表淳王妃的玉佩。他承认自己有些卑鄙,将曾在边关审犯人的诈术用在了清扬身上,如果不是这样人为地制造紧张和混乱,他突破不了清扬的心理防线。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答案。
  这个答案,至少印证了一点,在清扬心目中,对淳王妃的关心显然超过淳王。
  他是不是应该高兴,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淳王在清扬心里,并不是至高无上的。可是他没办法高兴起来,如果清扬可以为了淳王妃的幸福放弃淳王,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也可以为了皇后的幸福放弃他?或者说,她现在做的,就是在放弃他。不然,她为什么,坚持不肯让他碰她,总是要将他推给皇后?在清扬的心里,亲情肯定是超过了爱情。为了归真寺,她可以忍辱负重,为了妹妹,她也一样可以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将来。
  她怎么能,把自己看得这样轻?
  他的心又开始抽痛起来。
  回想起刚才清扬那无辜而惊惧的眼神,他何其忍心。他多想,抱紧她,安抚她。可是,他不能,他的棋还没有下完,不能半途而废。
  他,该重新宠爱皇后了,只有接近皇后,才能让清扬接近他。清扬有说不出口的心事,他也有不能与人言的苦衷。
  皇帝有皇帝的悲哀。
  集粹宫里,难得的热闹,皇上要来看小公主。
  皇后喜出望外,沐浴更衣,满室熏香,皇上终于留宿了。
  十天之后,淳王爷随陶将军开拔,皇上亲自点兵,太后携皇后、清妃前往送行。
  文浩在马上,远远望见了清扬,高台上,一袭白衣,几欲令他落泪。世上无言的相思,莫过于自己同清扬这般遥遥相望,暗断肠。清扬眼见他殷切的目光,只觉愧疚,看看身侧的淳王妃,眼眶已经红了。她走过去,拉拉淳王妃的衣袖,幽静慌忙揉揉眼睛,冲清扬感激一笑。
  皇上在高台,将文浩的表情看得真切,复扫一眼清扬,发现她在回避台下的眼光。他在心底冷冷一笑,文浩,你到现在还不肯死心么?!
  校场点兵完毕,军队起征。
  送行的人准备回宫,清扬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幽静极目远眺,只见漫天尘土,哪里还有丈夫的身影,想到出征的辛苦和危险,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失声。清扬搂了她肩膀,低声安慰:“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难过,用不了多久,淳王就会平安归来。”
  那头皇上已下了高台,叫公公:“清妃还在磨蹭什么,让她快点。”
  清扬匆匆下来了,还一步三回头,皇上忽然就阴沉了脸,等清妃到了跟前,猛地抓住她的手狠狠一捏,清扬疼得叫出声来,他却转身,自顾自走了。
  皇辇回宫,清扬与太后同辇,一路上还在担心幽静,只听见太后“扑哧”一笑。
  “母后,您笑什么?”清扬莫名其妙。
  “我笑举儿。”太后答,见清扬满面狐疑,强忍住笑,问:“你知道他刚才为何捏你?”
  清扬疑惑地摇摇头。
  “两个傻子。”太后又笑:“瞧瞧,他吃文浩的醋,酸成那样,你还不知道。”太后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俯后仰:“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所以才捏你,以为你会会意,偏你又不懂风情,白费心思了……”
  清扬又重新陷入愁绪之中。
  又过了几日,太后将清扬叫了去,告诉她,皇上为了庆祝太后康复,提出要去归真寺祈福。清扬闻言面露喜色,我可以回寺里看看了。
  太后却叹了口气:“清扬,这次去祈福的名册里没有你。”
  “母后您为什么不带我去?”清扬失望极了。
  “这次是举儿定的,”太后问:“你,是不是又惹恼了他?”
  “没有。”清扬摇摇头。
  “那他为何单单删去了你的名字?”太后自语,复又问:“这段时间你们处得如何?”
  清扬默然低下了头。
  太后见她如此神情,心中了然:“真是冤家。”
  “你去找找他,他就会让你去。”太后温和地开导她:“男人,也是要哄的。你可以对他不理不睬,他就不会借机报复?!”
  清扬垂下了头,并不言语。
  “你不打算去,是不是?”太后问:“你到底想不想回归真寺?”
  她站起来,往外走。
  “你知不知道,德妃已经坐上了你的位置?!”太后还是点醒了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真的就不嫉妒么?你敢说自己已经不爱举儿了吗?!”
  这一下真真点到了她的痛处,她不知该如何做答。踉踉跄跄回了明禧宫,一头扎在床上。
  归真寺啊,归真寺——
  她重重掩盖自己的伤心,将自己蜷缩在皇宫阴暗的深处,再一次选择了放弃。
  他既已重新开始宠幸皇后,她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就这样淡去,让他慢慢忘了她吧,这是她全部的希望,也是她对自己最后的要求。
  她知道他爱她,她也知道有一天自己一定会离开他,所以,她希望,他不要再爱她,慢慢地忘了她,她甚至还有一点私心,希望他将妹妹香儿做为她的替代品,希望他们能象文浩夫妇那样幸福。只要他一天放不下她,她便一天也不忍心离开他,她做不到无视他的痛苦,那痛苦已经浸透她的骨髓。
  她无数次地乞求老天,让他忘了她,她便可以放心地随时离他远去,让他没有察觉,毫无牵挂,那么不需要息心止步,她也能够不再痛苦。
  一天, 两天,三天……
  皇家仪仗队即将出宫,他没有等到她,他知道,她不会再来找他了。
  归真寺里,空灵方丈和戒身也失望地发现大队人马里没有清扬的身影。
  祈福仪式毕,禅房小憩。
  空灵方丈向皇上请禀:“小僧年事已高,请皇上下旨,准予小徒戒身担任归真寺方丈一职。”
  皇上点头:“准。”
  戒身忽然上前一步,贸然问道:“清妃娘娘安好?”
  皇上眉头微颦,太后悠然一笑:“本来清妃一同来的,宫里临时有事,就让她留下了。”
  说得漂亮!谁知道你们玩什么花样?!戒身心里嗤笑一声,抬眼,目光炯炯直刺向皇帝,正好与皇上犀利眼光四目相对,僵持片刻,戒身才佯装无事收回目光。
  皇上冷笑,好你个戒身,竟敢用如此倨傲和怨恨的眼神对我!
  戒身牙关紧咬,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怕你!欺负我小师妹,一样要你好看!
  空气里,泛出些火药味来。空灵方丈轻咳一声,从袖管里抽出一封信,呈给皇上:“小僧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将此信转交清妃娘娘。”
  谁也没有料到空灵方丈如此举动,太后心里暗忖,这个老和尚,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老糊涂了,居然敢要皇上替他当信使。
  皇上面色有些吃惊,沉吟片刻,还是伸手接了。
  空灵方丈这才领了戒身,躬身退出。
  “师父……”戒身随空灵方丈出了操场,才轻声叫住师父。
  空灵方丈头也不回,脚也不停,徐徐说道:“放心,她没事。”
  “师父……”戒身依旧紧跟着叫唤。
  “她若有事皇上就不会接我的信了。”空灵方丈还是径直朝前走:“皇上不计较我的唐突,是对她有情。”
  “师父……”戒身又叫。
  空灵方丈仍旧没有停步:“皇上若动怒,顶多训斥我一顿,老了,糊涂了,不是?”
  戒身闻言止住了步。
  空灵方丈也停了下来,似自言自语地说:“多装装糊涂,也不是什么坏事。举重若轻,举轻若重,用处得当可事半功倍。”
  戒身如释重负,轻轻一笑,谁说师父老糊涂了,他比猴还精。
  猛然想起刚才与皇上眼光的对峙,以皇上暴烈的性情,面对如此无礼的行为竟然没有发作,想必同宽和地对待师父的唐突一样,也是顾及了清扬的原因,他心里稍稍有点安慰。
  清扬,你在宫里真的还好么?
  皇上在皇辇上,捏着空灵方丈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缘何这封信,会这么薄,他寻思着,里面写了些什么。
  摩挲了半天,想一想,忽然拿起果盘里的小刀,轻轻几下,剔开了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空灵方丈甚是吝啬笔墨,只写了短短两行,八个小字:
  “息心止步,勿忘使命”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空灵方丈为何叫她息心止步?如果他没有记错,执意不肯为她剃度,借圣水洗金睛让她走入俗世,千方百计故意要将清扬送到他身边的,正是空灵。但为何,又要她息心止步?是因为后句所说的使命么?空灵交付了她什么使命?换而言之,究竟是什么样的使命,非得要她做到息心止步方能完成?
  清扬,如果你爱的真的是我,这是不是就是你不能爱的原因?
  他疑窦丛生。
  清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到底有多深?你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他复又将信封口,完好无缺,可他的心,还停留在那张薄薄的信笺上,再也无法平静。
  回宫之后,皇上没有去找清扬,而是托太后将信交给了清扬。
  皇上去集粹宫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清扬将玉玺交还给了太后,终日在明禧宫里深居简出。
  几个月过去,他似乎真的把她给忘了。
  倒是皇后,空闲的时候,会带了小公主前来串门。
  “皇后,你看,小公主是不是越长越象清妃了?”皇上问。
  “臣妾看看,”皇后端详一阵,笑着说:“那里象啊?您瞧这眉毛、鼻子,活脱脱是皇上的模子。”
  “听说你经常到明禧宫去?”皇上象是不经意地问。
  皇后一惊,不知皇上何意,她低头暗忖,皇上接下来,是想问清扬好不好,还是要阻止她不要再去明禧宫?
  皇上却不再言语了,只是拿了拨浪鼓,逗弄小公主。
  皇后却被勾起了思绪,她想起了那天午后,在明禧宫的葡萄架下,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醒来却发现,清扬一手抱着公主摇来摇去,想是怕她哭闹吵着自己,另一只手,却执了蒲扇在为自己扇风。风,凉悠悠地拂过,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根弦,被轻轻地拨动。
  清扬,唉——
  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猛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那么恨她了。
  转眼又是金秋八月,按惯例,皇族又将前往温泉行宫远足。
  温泉行宫远足,是一年里皇宫中最大的盛事,远胜过春季皇家祭祀。行宫所在地,闻名逊耳,温泉自地底冒出,金桂遍布山野,香遍整个行宫,枫林绵延,更是美不胜收。皇上携妃嫔、近侍浩浩荡荡千人,将在行宫呆上半个月。
  这一次,他又亲自将清扬的名字从出行名册中删去,将德妃的名字调到皇后之后,位列后宫第二位。
  皇后还是皇后,德妃因为有了儿子,清扬,你什么也不是。
  你不是要息心止步么,我成全你。
  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皇帝的宠爱,你在这宫里,还如何生活?
  “娘娘,队伍即将起程,您就去求求皇上吧!”许公公跪地苦求。
  清扬默然。
  “娘娘,所有妃嫔独独留下您,这与被打入冷宫有何区别?!”许公公声泪俱下:“娘娘,忍一时之气,解百日之忧啊——”
  清扬仍是一言不发。
  “娘娘,宫中之人多势利,您要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啊——”许公公哭倒在地。
  清扬站起身,手中的信笺翩然飘落,息心止步啊——
  正如许公公所言,不过十天,明禧宫的待遇一落千丈,送来的米、菜及日用品,日渐量少,不但隔三岔五再无时间规律,而且缺三落四,尽是些次货。
  明禧宫因皇恩的消逝荣宠不再。
  温泉行宫,皇上深夜并未休息,仍在批阅奏章。
  公公轻步靠前,附皇上近处耳语一番,皇上剑眉挑起,扬声道:“速召!”
  少顷,一黑衣人脚步轻捷,飞速迈入殿中,倒头就拜:“臣付离,越期迟归,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皇上道:“近前来。”
  黑衣人靠前几步,皇上压低声音问:“查得如何?”
  “虽大致可下定论,但尚有未明确之事。”黑衣人回答。
  “世上有何事,竟将大内第一密探难住?”皇上笑道:“付离,你一去五个月,也不怕朕等得心急,想必事情调查得不是很顺利,才会让你耽搁如此长的时间。”
  “谢陛下体谅。”黑衣人眉头紧皱:“微臣深恐带回来的消息不能让陛下满意。”
  “说说看吧。”皇上挥手:“赐坐!”
  “臣已查明,林夫人闺名曾柔,知樟县人士,家境宽裕,知书识理,曾以美貌和才学享誉县里。延庆十年嫁与林展衡大人,夫妇感情融洽。沈妈为曾老夫人所救,后一直呆在曾家,是林夫人的奶妈,在延庆十五年,淳王妃四岁那年,不顾林夫人百般挽留,执意离开了林家。而后回到白州城,出重金贿赂教音律的周琴师,得以进入归真寺照顾梵音,也就是清妃娘娘。”
  “臣还探听,沈妈曾两度陪同当年的曾小姐到归真寺进香,一次是在延庆八年,行程五天,听说是许愿;第二次是在延庆九年,那年已定下与林大人的婚约,而定下婚约后,林大人以举人身份应试,殿试高中,封为从五品苏宁织造,想必曾小姐是去还愿。但令人生疑的,这次的行程短促,只有四天。从知樟县到白州城,需坐船整整两天,进香还愿所需时间至少半天。如果说她不是来还愿的,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跑到无亲无故的白州城来干什么?如果她是来还愿的,千里迢迢这么诚心,为何一刻也不在白州城耽搁,归真寺也不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她不顾对佛家的笃信,半途而废,匆匆离去?”
  皇上凝神道:“说下去——”
  “臣正是怀着这些疑问,去了知樟县。延庆九年,曾小姐第二次到白州城,确系还愿。出门前,曾府还着实热闹了一阵,光是置办还愿的物品,其规格档次就曾轰动一时。但与其高兴而去相对的是,曾家对小姐回家一事忌讳莫深。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臣打探起来,还是相当的费力。找到当日随小姐还愿的两个家丁,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打死不说。后来用钱买通了那人不长进的小辈,才知道一点点情况,只说当日天未亮小姐就去了归真寺,在昭山脚下出了事,但出了什么事,无人知道。”付离惭愧道:“曾府人乐善好施,想是下人念其恩德,誓死保密,请皇上恕臣无能。”
  “还有么?”皇上问。
  “臣不甘心,所以擅自延长了调查时间。”付离顿了顿,继续说道:“臣悄悄潜回白州城,想到曾小姐坐船来,肯定没有自带马车,而去归真寺必须出城,路远,则必须雇车。一个马车夫,天未亮就拖着一个小姐去归真寺,而且路上还出了事,想必任何一个马车夫,对这样的事都不会轻易就忘记的。于是臣从这里着手开始查下去,用了整整一个月的功夫,臣终于得知……”付离迟疑了一会。
  皇上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付离缓缓道:“曾小姐在昭山脚下被贼匪玷污。”
  皇上沉默了,少女失身,何其不幸,家门为了遮丑,必然三缄其口。他深吸一口气,问:“那曾小姐后来如何?”
  付离接着说:“按照常理,出了这种事,曾小姐应该会足不出户,直到出嫁。但令人意外的是,两个月后,听说小姐外婆身子不爽,恐不久于人世,想念外孙女,要小姐远赴绍兴老家陪住几月,于是曾小姐就在回了绍兴。这件事又三个疑点,一是绍兴路途遥远,为何只带沈妈,连男丁都没有一个?二是既要小姐去陪住几月,想必外婆病得也不是很要紧,白天走时间也宽裕,为何偏偏要深夜动身?三是臣亲自去了绍兴,发现小姐根本回绍兴,那她到底去了哪里?一个小姐,一个奶妈,如此偷偷摸摸,到底是去干什么?”
  皇上的眼睛射出咄咄的光,终于,要说到重点了。
  “小姐又回到了白州城,在城郊偏僻乡里,一呆就是八个月。”
  “你如何知道她回了白州城?”皇上问。
  “臣查了知樟县船只日志,绍兴太远,必坐大船,大船则一定登记日志,臣查的结果,大船去绍兴二十天一次,去白州城两天一次,曾小姐动身的日子,与去绍兴的班次不符。小姐只带沈妈一人,为了安全,决计是不敢坐小船的。”
  “她住了八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都干了些什么?”
  “皇上,据臣推断,是生孩子。”
  “推断?!”皇上意味深长地笑。
  “臣用的假设推断。曾小姐从归真寺受辱到离开白州城,将近十一个月。臣根据种种痕迹,判断她是怀上了匪徒的孩子。因陛下嘱托不得声张,所以臣行事隐秘,用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将白州城所辖管区的接生婆查了个遍。臣找到一个接生婆,说是在延庆十年的春天,替人接生了一个孩子。”
  “皇上可否记得,延庆十年的诡异天象?这孩子,正是那天所生。故接生婆记得清楚。”
  皇上笑道:“那天也不止出生了这一个孩子吧?”
  “接生婆说,她接生的那一家人,很是奇怪,那户人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产妇和一个中年女子,产妇长得好看,细皮嫩肉,像是一大家小姐出身,叫那中年女子为奶妈,说她小姐的身坯,还有奶妈伺候,住的地方却又寒酸。孩子生下之后,那奶妈就抱走了,并叮嘱接生婆,要她告诉小姐孩子死了。快傍晚时分奶妈才回来,神色惊慌。接生婆当时还问了她,她说看到了诡异天象吓着了。后来接生婆走的时候,奶妈出手阔绰,给了一大笔钱,只请求接生婆保密。”
  “第二天归真寺百钟齐鸣,接生婆也赶去看热闹,说是空灵方丈收昨日在寺门外捡到的女婴为关门弟子,可惜百姓都不被允许入寺,所以没能看见那个孩子。接生婆心中怀疑,那个孩子就是自己接生的那一个,定是那家小姐的私生子,被那奶妈丢弃在归真寺门口。”
  “无端臆想,只是情形相似而已。”皇上懒洋洋地说:“难怪你说深恐带回来的消息不能让朕满意。”
  “皇上,那接生婆说当日她接生的产妇左侧下颌上有一颗黑痣。”付离道:“林夫人左侧下颌上正有一颗黑痣。”
  皇上愣了愣。
  付离说:“只要接生婆与沈妈照个面,她定能认出。”
  “你把接生婆带来了?”皇上抬眼望向门外。
  “臣不敢声张,更不敢点穿。”付离跪下:“是否还有必要?请皇上定夺。”
  “这件差事你办得很好,”皇上说:“下去休息吧。”
  付离正要退去,皇上忽然又叫住他:“接生婆你打算怎么处置?”
  付离略一思忖,轻轻举起手掌利落地往下一砍,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皇上点点头,背手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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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章 爱屋及乌复显君恩宠 中秋效尤重示王眷顾

  文举信步踱出殿门,秋阶凉如水,云淡风清,一轮满月悬挂空中,远处传来一阵娇笑莺语,他侧目过去,公公连忙上前禀告:“皇上,白天太后带了妃嫔们在行宫周围亲自采摘些桂花,现在正在亲手做元宵,说是等会消夜。”
  “哦。”他缓步走下台阶。
  嬉闹声声,没有停止,出了禁锢的深宫,快乐也来得容易些。他却有些怅然,这欢乐,本也该属于身为皇妃的清扬,因为他的横加剥夺,她与这欢乐美景无缘。
  他在桂树林中穿行,金桂飘香,沁人心脾,他的步伐,却慢慢地沉重。
  今夜,他得到了她身世的真相,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却激起了他更多的心事。他开始后悔,不该那样对她,不该对她那样冷漠,不该故意冷落她。他的心,随着步伐的移动一下下地扯痛,直到他颓然止步。
  她到底有多坚强,可以这样无休止地忍受。她到底有多无奈,面对自己如此不堪的身世。
  在这所有的事件中,做出退让的,决然放弃的,毅然牺牲的,都是她自己。
  为了母亲的颜面,她强压心头的思念,将一切吞进肚里。
  为了妹妹的幸福,她一再退让,将淳王让给大妹妹,将他让给小妹妹。昆仑湖沉水,她替皇后遮掩;玉妃滑胎,她至死包庇;现在想来,庄和宫挨罚顶碗,想必也是皇后的杰作,她却执意袒护;皇后被弃,她拼命苦求,那情那景,他还历历在目。
  这一切,都只因她是姐姐,一个不被知道,也不会被承认的姐姐,她不曾从她们那里得到过分毫的温暖,却将自己的一颗心,生生地剜给了她们。
  她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对母亲深感愧疚,面对他分外自卑。而这一切,全然都不是她的过错。纵使她的生父,是一个匪徒,那又如何?世间如清扬这般纯洁善良的女子,再也不会有第二个。
  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树上,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
  清扬,你真是太苦了,而我,却不曾为你分担一点点,还要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我,怎么竟可以如此待你?
  他仰天长叹,这样的真相,我怎么没有早一天得知?
  悉悉梭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头一看,是太后带着皇后和德妃,端了元宵给他送来。他的眼光,定定地停在皇后的脸上。
  皇后见皇上脸色阴沉,不知出了何事,吓得脸都白了,端着盘子的手直哆嗦,一个劲往太后身后躲。
  “皇后,你过来。”皇上开腔了。
  皇后低着头,靠近。
  “这是你亲手做的元宵么?”皇上问,似是有意缓解紧张气氛。
  “是。”皇后还是紧张。
  皇上便伸手,自己端了盘里的元宵吃了起来,说:“不错。”
  皇后闻言,有些狐疑地看了皇上一眼,发现皇上正看着她,仓促之间,又低下了头。
  “你吃了么?”皇上又问,言语间难得的温和。
  “回皇上的话,还没有。”皇后回答。
  “到那边石凳去,一块吃。”皇上回头道:“德妃你先回去吧。”
  太后笑道:“那我也先回去了。”
  皇上说:“母后您就自便吧。”
  太后便在皇后肩上拍拍,笑着走了。
  他亲自从盅里装了一碗元宵,放在皇后面前。她的眼眶,雾气浮起。
  她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禁嫣然一笑。他看着她笑,忽然发现,她抿嘴的模样,跟清扬竟有些相似。他突然想到,文浩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看到淳王妃就想到清扬。
  他忽然说:“你跟你姐姐长得不怎么象啊——”
  “是啊,从小别人都这么说,”皇后点头道:“姐姐象娘,我象爹。”
  他眼睛骨碌一转,说:“朕怎么觉得你姐姐和清妃长得有些象?”
  皇后笑了:“是么?那心慈还更象清妃呢!”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住了口。
  皇上却呵呵一笑,开心地说:“我早说心慈长得象清妃,你还死不承认——”
  皇后不好意思,红了脸。
  “说说你家里人,比如你娘、你姐姐。”皇上提议。
  皇上忽然对自己的家里人感兴趣,这是不是皇上对自己有了更深的感情,她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说:“我娘年轻时可漂亮了,冠压群芳。她可温柔了,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从不说人重话,也不跟别人争什么,心眼又好,关心下人,经常施舍困难人家财物。我姐姐简直就跟我娘一模一样,不但长得像,性格也是一样,柔柔弱弱,遇事就知道哭,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你吼一声可以吓她个半死。”
  “你怎么这样说你姐姐?”他笑了:“你是不是经常吓她?”
  “没事可干我就吓唬她开心。”皇后点头,吐一下舌头:“姐姐哭哭啼啼告状,我娘就说我不该,我爹就骂她没出息。”
  “你爹偏心啊——”他说。
  皇后哈哈大笑,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偷眼去看皇上,发现皇上正静静地看着她,她一怔,顷刻间脸色绯红。
  在他的眼里,清扬的脸与皇后的脸渐渐重叠,皇后的脸渐渐淡去,清扬的脸渐渐清晰,他心里充满了怜惜,姊妹间这些牵牵绊绊的欢乐,做为孤儿的清扬,从不曾有过。
  光线从窗棂的缝隙投射进来,皇上看一眼身侧的皇后,轻轻下了床。刚穿戴好衣冠,就听见身后传来皇后睡意朦胧的声音:“皇上,还早呢,您去哪里啊?”
  “出去走走,”他头也没回:“你睡吧。”
  出了殿门,公公迎上来,皇上低声道:“牵马!”
  一跃上马,出了行宫,恰巧碰见太后清晨出门散步,她注视着皇上远去的背影,打道回屋,叫道:“涂公公,吩咐下去,即刻收拾行装,起驾回宫。”
  他快马加鞭,把四个时辰的路用一个半时辰跑完。皇宫的重门缓缓开启,他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到了明禧宫。
  “清扬!清扬!”文举兴冲冲地跑进明禧宫,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一个人应答,回答他的,只有呼喊的回声。他到处找,没有一个人。他满腹疑惑地推开清扬的房门,亦是空空如也的一间房,转了一圈,只见书案一纸长卷,他凑近一看,是清扬手书“天凉好个秋”。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凉好个秋。”他喃喃地念叨一遍,心里很是难过。伸手抚过纸面,墨迹已经干透,想必清扬出去已经有一会了。
  “领菜!出来领菜!听见没有?”门口有人叫嚷。
  文举走了出去。
  那送菜的太监正把一捆青菜往台阶上丢,不满地说:“不领是不是,爷还懒得伺候!”
  他扫一眼地上的菜,叶焉萎黄,心中明白几分,冷冷道:“你说什么?”
  那太监抬头一看,吓得浑身瘫软:“皇,皇上……”
  他飞起一脚踹过去:“该死的,你们都以为清妃娘娘失宠了,合伙欺负她是不是?!这是人吃的东西?!”
  太监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去把明禧宫的人都给朕找回来,否则要你狗命!”他怒吼。
  太监战战兢兢去了。
  这当儿,珠儿挑了一担水进来了,看见皇上,也是吓了一跳。
  “不是每天早上都有水车送水吗?”他一斜眼,看见珠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明白,送菜的既如此欺人,送水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复怒气冲冲地补上一句:“都他妈的找死!”
  沈妈匆匆忙忙地进来了,文举劈头就问:“清扬到哪里去了?”
  沈妈也是云里雾里:“我出去的时候她还在呢。”
  “你到哪里去了?”
  “到御医房去了。”
  “去干什么?”
  “娘娘最近老是睡不好,所以想请御医来瞧瞧。”
  “御医不肯来是不是?”他的脸上,怒气毕现,额上青筋暴起。
  沈妈声音都开始发抖:“就,就来……”
  “把那送菜的、送水的,都给我砍了!”他咆哮道:“还有谁怠慢了明禧宫的,统统砍了!御医半个时辰内不来,也给我砍了!砍了——”
  呆立的一干人等,都吓傻了。
  皇上发脾气了,又是十几条人命——
  “连人都找不到,留你们干什么?!”文举怒吼:“饭桶!”
  明禧宫里,回荡着他的声音“饭桶……”“饭桶……”
  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心急如焚,却又漫无边际地在皇宫里象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急切地,要把她找到,内心深感恐慌而且充满自责,她难道,伤心绝望地弃我而去了?我怎么这么粗心,竟然又把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危机重重的皇宫?
  忽然,他停住,内心一阵颤抖,狂喜!
  那,笔直甬长的红色宫墙脚下,顺着墙角走过来的白色身影,不是清扬么?
  他欣喜得几乎要落泪,恨不得跑过去,一把将她狠狠地搂进怀里。
  可是,他没有动,他看见——
  清扬孤单的身影,忧伤的面容,寂寥地走着,象一片秋风中的落叶,象一页汪洋中的扁舟,随时都可能被狂风卷走,那感觉,凄凉无助,悲彻他的心怀。
  她慢慢地走近了,抬头看见他,如常的表情,低下头去:“臣妾躬迎皇上回宫。”
  他望着她,克制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感情,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你到哪里去了?”
  “回皇上的话,臣妾到先祖祠去了。”
  “回去吧。”他说,转身便走。他不能再看她,他受不了了,他再也忍不住就要落泪了。
  她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明禧宫。
  他注视着她,良久,她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饿了——”他突然说。
  清扬便起了身,走进宫里的小伙房。
  文举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倚靠在门边。看着她系了围裙,端盆子和面,洗菜刷锅,片刻,伙房里就飘出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她将桌子摆好,一碗豆腐汤,一碟清炒小白菜,一盘肉丝炒酸菜,一叠焦香黄脆的锅贴烙饼。他的鼻子催动了他的食欲,伸手抓了一个烙饼,正要张嘴咬,却举到她的嘴边:“你吃!”她垂首,静静地别过头去。
  他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烙饼,顷刻,香气满嘴,鼻子,忍不住发酸……
  他真是饿了,三口两口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一番风卷残云将桌上一扫而光。
  他叹道:“撑死我了。”却又不甘心地添添手指头上的烙饼屑,砸巴着嘴说:“好吃!”抬眼望着她嘻嘻一笑,涎着脸就往她身上凑,她轻轻闪开,躬身道:“臣妾去给皇上备茶。”一抽身,便出了房门。
  笑凝固在脸上,他顷刻间就象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坐在了凳子上。
  她的态度,这样谦恭,无形之中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刻意,这不是她在生气,而是真正的息心止步。
  他还没有完全地拥有她,却已然失去了她。
  他的眼前又滑过空灵方丈那张薄薄的信笺,那两行小字,他心里涌起浓浓的恨意,究竟是谁在阻碍我们?!是空灵?是文浩?是使命!
  清扬端茶进来,上了茶,正要缩手,却冷不丁被他捉住,她象触电般,急切地收手,他却不肯舍弃半点力气,顺势一拉,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迎合,无声地承受。
  他的泪,静静地滑落。
  他想告诉她,他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的隐忍,知道了她的所求。但是,他不能说。那个秘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替她掩藏,他不能,再让她受伤。他不在乎,她出身如何,他在乎的,是她内心的伤痛和苦楚。
  他实在是太爱她,爱得不知该怎样来表达,临到末了,竟是无言。
  而她此刻,除了悲哀,还是悲哀,无尽的悲哀。
  让他忘了我吧,让我可以象风一样,无影无痕。
  刚过晌午,太后就率领着大队人马回了皇宫,一下鸾驾,就知会涂公公:“到明禧宫请皇上回正阳殿,哀家已聚齐众大臣等候皇上商议国事。”皇后立在她身后一脸惊奇,皇上急匆匆地回宫,竟又是为了清扬,他不是冷落她很久了吗?太后,怎么就如此肯定皇上一定在清扬那里呢?我不知道的事情真的是不少,我想不到的事情也真是太多了。
  皇上匆匆回了正阳殿,太后一闪,进了明禧宫。
  “清扬,你还好么?”太后问。
  “还好,母后。”清扬回答。
  “前段时间皇上冷落你,宫人们是不是也多有不敬?”太后关心地问。
  “还好,母后。”清扬语气平淡。
  太后微微一笑:“你有什么感触么?”
  清扬摇摇头。
  “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在宫里,有了皇上的宠爱便有了一切,失去了皇上的宠爱便失去了一切。”太后盯着清扬的脸,柔声道:“皇上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次只是一次小小的警告。”复低声问:“你还是执意不肯应允他么?”
  她仍旧是摇摇头。
  “唉——”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再过几天便是中秋佳节了,宫里会搭台唱大戏,你可要早些到,不然,位子又会被别人占了去。”
  八月十五中秋夜,宫中唱大戏。
  皇后正在集粹宫梳妆打扮,忽然听见宫女惊喜的叫声:“皇上!”
  她回头一看,皇上已经进了屋,伸手正要去抱心慈,她一愣神,连行礼都忘记了。皇上抱起心慈,无限怜爱地亲了一口,才转身过来,对皇后说:“好了没,时辰到了。”
  皇上原来是特意来接她去听戏的,她入宫近四年,这还是头一回,皇后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疼啊,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她连声道:“好了,好了。”喜滋滋地跟在皇上身后出了门。
  有皇上亲自来接,陪着出席,还要梳什么妆?这样的门面,蓬头垢面都有脸了。
  妃嫔们早早就到了,只等着皇上和太后,只听公公一声高唱,太后到了,皇上抱着心慈也到了,身后还紧跟着皇后。
  坪里登时鸦雀无声。
  皇上在前坪站住,目光扫过众人,他看见了清扬,她站在人群极不显眼的一角。
  他不说话,径直上座。
  前排三个座位,依次是太后、皇上和皇后,太后的座下,应是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子。
  皇上落座后,皇后落座,各位妃子也各就各位。德妃因为生了皇长子,颇有些自得,再加上前些日子去归真寺和温泉行宫,皇上一贯钦点她位居后宫第二,这次,她便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太后座下的位子,看着众妃嫔见怪不怪的目光,她愈发地显出些踌躇满志来。
  太后见德妃如此不惭的举动,微微有些不悦。
  皇后看看德妃,心中冷笑,到底是出身卑微,没见过大世面,给她几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了。料想皇上未必喜欢她如此作为,偷眼去看,果不其然,皇上的眉头已经皱起,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而那头,太后脸色严肃。她以为有了皇长子,便可侍宠而骄了吗?岂不知,这更是犯了宫中大忌。皇后有些幸灾乐祸,笑得也更甜蜜了。
  德妃还自以为是地坐着,丝毫不觉得气氛的异样。
  皇上眼见清扬悄然地坐到了后排,他突然想到,她只是,不得不来,因为不来,只会让自己更加抢眼,所以她才会这样低调,或许她根本就不想听戏,片刻之后就打算离开。
  你想低调,我偏要高调,我要让宫人们都知道,就算没有子嗣,你,清妃娘娘,还是皇上的宠妃!
  他忽然高叫:“清妃!”
  清扬应声而出,来到座前。
  还没等皇上开口,太后先说话了:“我不是叫你早些来么?”言下之意,你看,位子又让人坐了去。
  皇上转头面向德妃,口气威严:“坐回你自己的位子去。”
  德妃张皇地站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万分。
  清扬忙解释:“是我让她坐的,因为我不太舒服,不能坐太久,等会就走。”
  德妃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
  皇上却不肯就此罢休,沉声道:“后宫有后宫的规矩。”
  这时,皇后款款地起身,执了德妃的手,柔声道:“坐我这边来,妹妹,后宫的规矩可不是随意更改的。”
  德妃悻悻地归了位。
  其时,太后喊了声:“开戏!”
  灯光骤然暗了下去,一阵喧闹的锣鼓,大家的目光都被色彩斑斓的舞台吸引了过去,那一场小小的风波便化解了。
  他望着她在太后的身侧坐下,一直没有收回目光。
  皇后看着他望着清扬,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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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章 误入密室无意知真相 阴差阳错却晓是手足

  丫环平儿端了白粥,进了淳王妃的卧房,见帐幔低垂,床上隐隐传来小声的哭泣。唉,淳王去边关已快一个月了,平时隔三差五经常有平安信,小姐每次见信都垂泪,如今已经十天,只字片言都没有来,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令人揪心。小姐茶不思,饭不想,瘦了一大圈。
  “小姐,哭也不能解决什么,还是身体要紧啊。”平儿劝道。
  幽静终于下了床,平儿帮她梳头,镜中一个双眼浮肿的妇人,她伸手拾起文浩从高丽给她带回的簪子,仿佛看到丈夫微笑着的细长眼眸,想到丈夫现在还杳无音讯,不禁悲从中来,趴在梳妆台上呜咽起来。
  忽然总管喜孜孜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王爷来信了!”
  幽静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留神绊到了凳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平儿和总管赶忙去扶,幽静不急起来,却急急地扯过总管手中的信,火急火燎地撕开了,抖抖梭梭地展开信笺,一见信上熟悉的抬头“幽静爱妻”,眼泪夺眶而出,一路读下来,知是平安,放了个大心,哭哭笑笑好一阵子。
  那头平儿见她这副模样,掩嘴笑道:“小姐打算就这么一直坐在地上,直到王爷回来?!”
  幽静不好意思地笑了,从地上爬起来。
  “小姐,你要吃好,睡好,王爷说了,等他回来,如果发现你瘦了,就要罚我的。你一点也不为我考虑!”平儿撅起嘴,数落她。
  “听你的,吃吧。”幽静安慰她,端起了碗。
  莲池畔的小轩,荷花已经开败,一池碧水依旧,幽静倚栏小坐了一会,便进了文浩的书房。丈夫出征前,这里她很少来,主要是怕打扰丈夫;自丈夫出征后,这里是她常来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能够让她感觉到文浩的气息,也只有这里,能让她找到片刻的安心,让她有丈夫从未远离的错觉。
  她静静在书房里转,摸摸案台上的笔墨,翻翻丈夫的书册,在丈夫最爱的太师椅上倚靠一会,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丈夫的身影。
  幽静怅然起身,在书架前转悠一阵,想抽本书出来看,一抽,忽然发现书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圆球,这是什么?她好奇地去摸,以为只是一个摆设,用手一扳,只听见“噶噶”几声细细的声响,书架竟象生了腿一般,顺着墙自己移动了起来,露出了一间小屋。
  这,难道,是丈夫的密室么?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
  她站在门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迈了进去。
  她缓缓踏进密室,目之所及,全部都是清扬的画像,满满当当挂了一屋,站着的、坐着的、练剑的、绣花的、欢笑的、忧伤的、正面的、侧面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她环顾四周,在满堂清扬的画像中眩晕。她扶住书架,好不容易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良久,良久,才清醒过来,手,不经意摸到了书架上的书。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丈夫的笔迹。
  她再度迟疑,最终还是用颤抖的手翻开了书册。
  这是丈夫的日记,是丈夫隐藏得深不可测的那段爱情,主角,就是清扬。
  她起身走近墙角的箱子,那把锁,只是虚掩地挂着,她,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它。那只长笛,吊着白色的长穗,不用想,就知道那是清扬的物件。而剩下那几册书,就是文浩亲笔写下的,对清扬无尽的思念。
  真相,以促及不防的方式,向她迎头痛击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痛不欲生。
  他原来是深爱清扬的,并且一直都爱着清扬。他娶她,是应了清扬的要求,他对她好,是因为对清扬的承诺。
  那耳鬓厮磨的情意绵绵,难道只是丈夫在作戏,丈夫心底深处绵长而忧郁的心事,全然都是因为清扬。
  幸福啊,她曾经自以为是的幸福啊,原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原来都是一场梦,原来都是假的,假的!
  天呐,她泪雨滂沱,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呀,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方寸大乱,好半天,她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抖抖梭梭地站起来,强撑着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确信不会让丈夫察觉,幽静这才退了出去,重新将机关归位。
  她静静地将泪拭去,无力地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只觉得头疼欲裂。
  我到底该怎么办?
  幽静忽然间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进那间密室,如果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有多好。不知道真相,未尝就不是好事。丈夫这些年,瞒她瞒得好苦。
  想到丈夫,她又一次流泪,她不相信,丈夫的好,都是在演戏,她也不愿承认,丈夫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
  文浩,也是个可怜人啊——
  他爱清扬,却为了向清扬证明自己的爱娶了她,他心里的苦,又有谁能体会,
  远处依稀传来平儿逗哄儿子的声音,想到儿子聪明可爱的模样,似同丈夫的眉眼,幽静轻轻地叹一口气,从心里原谅了丈夫。与此同时,她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强迫自己忘掉今天看见的一切,当作所有的事从未发生。只有这样,她就还是从前的幽静,丈夫,可能一世都不会对她提及。不管他爱过谁,爱着谁,重要的是现在她是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他们还有个儿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他们是生死相依的一家人,只要他对她好,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管,永远地自欺欺人。
  因为,作为丈夫,他太完美,她太爱他,太怕失去他。
  尽管她明白,自己拥有的可能只是海市蜃楼,但她更明白,一旦揭穿他,他或许就无须再掩藏,到那时,她连这海市蜃楼的幸福都将成为奢望。
  她不敢面对,不敢改变,无法应对,因为懦弱,她选择了沉默。
  幽静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走着,走着,停下来脚步。
  平儿中从回廊过来,看见她如此虚脱的模样,担心地叫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连忙近身来扶住她,更加急切:“您的手怎么了,这么凉?您是不是病了?”
  她软软地倚在平儿身上,无力地摆摆手。
  “刚才还好好的,”平儿有些慌乱:“我这就去请太医。”
  幽静拉住她,虚无地说:“不用了。”
  “小姐——”平儿急了,额头上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汗:“您可不能有事啊——”
  幽静缓缓地滑坐在回廊上,轻声的道:“我没事。”
  “那……”平儿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换宫装,送我进宫。”幽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字一顿地说。
  “要去见皇后娘娘么?”平儿试探着问,却看见幽静的脸上泪水已经滑落,她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让小姐如此难过,但身为一个下人,又不便多问。只好扶了幽静,进内室换衣。
  幽静的思想已经陷入了混沌,唯一一根绷紧的弦,就是丈夫文浩。她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我不能失去他,绝不能。我要去找清妃娘娘,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私情,不管清妃会不会迁怒与我,我都要去求她,求她放弃他,把他还给我。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
  “娘娘,淳王妃求见。”清扬正在看书,宫女通报。
  她来找我干什么,清扬有些惊讶,挥手示意请进。
  淳王妃倒头就拜,任清扬如何请,就是不肯起来,清扬只好挥退众人,柔声道:“你有什么难事,先起来再说吧。”
  “今日我可能冒犯娘娘,请娘娘赐罪。”淳王妃抬起头来,泪水滑落。
  清扬面色严肃起来,她从未见过幽静这副模样,面容消瘦,眼圈红肿,不禁忐忑,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幽静欲言又止。
  清扬轻声鼓励她:“你放心,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竭尽全力达成你心愿。”
  “你一定竭尽全力达成我心愿,要文浩娶我也是你竭尽全力达成的吗?”幽静贸然问道,复又凄切地哭求:“清妃娘娘,您已经贵为娘娘了,请您忘了文浩吧——”
  “你,”清扬一时语塞。
  “我都知道了,”幽静还跪在那里哭哭啼啼:“娘娘,您可怜可怜我吧,我不能没有文浩”
  清扬轻轻地叹了口气,扶起伤心欲绝的妹妹,怅然道:“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幽静抽噎着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哦,清扬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文浩,你已娶妻子生子,我也入宫为妃,为何还是放不下?枉费我一番苦心,到头来还是伤害了静儿。
  “对不起……”清扬难过地说:“我没有想到……”
  如此回答倒是出乎幽静的预料,她以为,清扬会否定,甚至会大怒。
  “这不是我的本意,请你相信我。”清扬踟躇地说。
  她这样说,也就是承认当真与文浩有私情,幽静心中一刺,看见清扬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还有一些愧疚,怒气也少了几分,反而生出些怜悯来。其实清扬与文浩,也是挺相配的一对,可惜,造物弄人……
  幽静擦去泪水,轻声道:“算了,算了——”
  听了这话,清扬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她。
  幽静咬咬下唇,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不敢冒犯娘娘,如果娘娘能够答应我放弃文浩,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她,竟以为我跟文浩有私情?这都是哪里跟哪里啊,清扬一时间蒙了,忽然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幽静没有想到自己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她却竟自己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还取笑自己,登时怒起,不顾自己的身份,数落道:“从前你既然爱文浩,为何又不肯光明正大地爱,偏要他娶我来做遮掩?现在你身为皇妃,理应遵守妇道,为何又和文浩牵牵扯扯?你破坏我的家庭,我本应谴责你,却好心为你遮掩,原本以为你真如传言般善良,没想到如此下作!”说到最后,又气又急又委屈,眼泪刷刷刷,又夺眶而出。
  “你想错了。”清扬轻声道,微笑着看着幽静。
  “是我看错了!”幽静眼见她还笑,气得浑身战抖:“当初在寺里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是多么纯洁的人,还想找机会与你亲近,妹妹在宫里刁难你,我还替你不平,想不到你真是这样一个人!我真是蠢!”
  “我是怎样一个人?”清扬淡淡地重复了一句。
  幽静咬牙切齿道:“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
  “你如今这样看我么?”清扬静静地望着她,神色有些凄然:“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幽静哭叫着:“你叫我怎么能相信你!”
  “静儿——”清扬忽然凄切地喊了一声。
  幽静一愣,呆住了。她叫我静儿,她为什么这样叫我?
  清扬盯着她的脸,沉声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文浩,我们之间不但没有私情,而且……”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见妹妹的脸色已经缓和,接着,无比清晰地说道:“而且,我爱的人,并不是文浩。”
  幽静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忽阴忽晴,还是半信半疑。
  清扬从幽静脸上收回目光,投向远处,仿佛目光穿透了时光,又回到从前,声音也飘渺起来:“在我入宫以前,文浩是喜欢过我,也经常去找我,我们可以称之为好朋友,也可以称之为知音。但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爱他,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你应该知道,当初太后应允他可以自己选妃,如果我愿意,现今的淳王妃就不可能是你。”
  “他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而答应娶我,太后不是应允他可以自己选妃么?”她已经看过文浩的日记,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她不甘心,还是想亲自验证。
  “这其中,是有我的原因,”清扬叹了一口气:“我利用了他的感情,逼他娶你。”
  “你为何要逼他娶我?”既然已经开始,就要继续。
  “因为你爱他。”清扬向她投来会心的一瞥。
  “你怎么知道我爱他?”幽静好奇地追问。
  “你忘了那日你们母女三人在佛堂痛哭的事了么?”清扬淡然道:“当时我就在窗外。”
  幽静的脑海,顷刻间浮现:
  殿内,母女三人抱头痛哭,那清灵的女子悄然无声地走进来,用一双波光流转,幽深含蓄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们三人,似有很多的话要倾诉一般。
  母女三人还坐在地上,泪痕还挂在脸上,在惊讶的注视中,那女子缓缓地走上前去,弯腰拾起林夫人面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或许可以改变呢?”冲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扬,极幽雅的姿势把卦抛出,看也不看,飘然而去。
  “啪!”卦落在地上,一声脆响,惊醒了母女三人,三人同时去看——
  一匍一反,正是圣卦。
  卦书上云:圣卦,上上卦,求万事皆可如愿。
  原来,在那时,清扬就决定了,将文浩让给她。
  清扬的眼睛,就这样定格在幽静的心里。
  那样温柔,那样深情,那样忧伤,就象今天她再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
  “你要他娶我,是因为我爱他?你真的有这么善良,还是你别有所图?”幽静无法找出原因,她怎么会想到,成全这门亲事,完完全全就是因为自己。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心甘情愿地付出,殚精竭虑地设想?
  “我没有别的目的,”清扬柔声道:“我希望你能幸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幽静偏头思索一阵,不确定地问:“你当时在窗外干什么,是特意来看我们的么?”
  “是的。”她轻轻地笑了。
  “为什么?”幽静小心地问,她有预感,这个答案将是最后的真相。
  清扬沉思一会,抬头说道:“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你不能再问为什么,也,不能跟任何人提及。”
  幽静想一想,点点头。
  清扬上前,微笑着执了她的手,领到铜镜前,站住,指着镜中的影象,问道:“你仔细看看,像么?”
  幽静细细地望去,除了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下颌的线条,甚至于身形,都像极了。一瞬间,她又开始迷糊了,喃喃道:“奇了怪了,怎么会这么像?”
  “因为,我们是亲姐妹。”清扬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似乎怕吓着了她。
  幽静还是被吓了一大跳,瞪大了双眼直直地望着清扬,连话也不会说了。
  天色渐晚,清扬推推呆坐发愣的幽静,提醒她:“该回去了,小王爷还在家里等你呢。”
  幽静这才缓过神来,顺口“哎”地应一声,急忙起了身。
  “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我,”清扬送她到门口,还殷殷叮咛:“我一定竭尽全力达成你心愿。”幽静忽然鼻头一酸,险些落泪,连忙将轿帘掀起,借机用长袖飞快地拭去泪水。
  清扬俯在她耳边,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她重重地点点头。
  素色的轿帘放下来,阴暗狭小的空间里,幽静疲倦地闭上了眼。
  往事似闪电,无比清晰地从头脑中过了一遍。
  归真寺大殿里,清扬那双想说话的眼睛……
  那件别具匠心的嫁衣,是清扬亲手绣的……
  皇后生日那天,昆仑湖的画舫上,清扬伸手将自己轻轻地揽到身边,微笑着问:“你过得好吗?”……
  生下小王爷,清扬送来的礼单,丰厚等同太后亲赐,那分明,倾尽了她的所有……
  御花园里,母亲险些摔倒,清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紧张神色……
  上膳殿内,清扬面对母女三人的无措和含蓄……
  出征的高台上,众人都已离去,自己痛哭失声时,只有清扬,搂了她肩膀,低声安慰……
  清扬对皇后的屡屡援手……
  宫中传出的,心慈公主酷似清扬的长相……
  镜中,自己与清扬神似的面容,母亲与清扬神似的面容……
  泪水从幽静闭着的眼睛里渗出。
  清扬,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你,是我的姐姐。
  清扬,我明白你的苦心,这是个秘密,我不问为什么,也,绝不跟任何人提及。
  谢谢你,将文浩让给我,谢谢你,赐与我想要的生活,赐于我所有的幸福。

  第五十六章 各怀隐情母女互体恤 痛下决心圣意是柔情

  早晨的太阳正好,幽静抱了孩子,在莲池畔的小轩里玩,满池碧绿的波光在阳光里跃动,又是平静悠闲的一天。
  以前只是为丈夫的心事担心,如今知道了真相的她反而坦然。她的性情,正如妹妹所言,象极了母亲,纯柔和善,又容易知足。尽管丈夫心里有别人,但丈夫对自己很好,她就很满足了。能够嫁给自己深爱的男人,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子,上天赐于她的,在她看来,已经足够。没曾想走进密室,让她发现了丈夫的秘密,紧接着,又多出了一个体贴入微的姐姐。
  上天的安排总是这样奇妙,而生命,总是在不经意间给自己太多的惊喜,避免嫁入深宫为妃,被心仪的皇子亲点,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了自己有一个不能堂而皇之相认的姐姐。
  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命运这样的眷顾,不是可以单纯地用好运气三个字来形容的。这里面,是姐姐的良苦用心,是姐姐的隐忍付出。
  我,林幽静,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上天如此垂青,出生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姐姐的存在,而等到自己知晓,她已然默默地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她竟然是自己的亲姐姐,姐姐,多么亲昵的称呼,对自己来说,是得到,对她来说,却只意味着付出。
  我,真是惭愧。
  幽静轻轻地叹了口气,想到妹妹香儿对清扬的百般刁难,心中难过起来。如果不是答应了清扬,我一定要告诉妹妹,清扬,真的太苦了。我如果能为她做点什么,该有多好啊。
  “小姐,小姐……”平儿兴高采烈地从回廊跑过来:“夫人来看你了——”
  幽静开心地抱了儿子站起来,看见母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回廊那头,远远地向她招手,示意她不要过去。
  “娘,好久没有看见您了。”幽静唤了平儿,备了点心坐在小轩里。
  林夫人微笑着说:“王爷出征了,想起你一个人寂寞,一直想来看看,可惜最近你爹……”
  “爹怎么了?身体不好么?”幽静紧张地问。
  “不是。”林夫人笑笑:“他是心情不好。”
  幽静不言语了,涩涩地问道:“那娘,您还好么?”
  “好啊。”林夫人还是笑容满面。
  幽静却黯然神伤,爹爹心情不好的时候,遭罪的就是母亲,在外面,爹爹总以老好人的面孔出现,在家里,却是有些阴沉蛮横的。别人眼里的夫妻恩爱,在幽静看来,多是母亲的隐忍和迁就。爹爹如果是身体不好,母亲也不过小心伺候,但如果是心情不好,动辄发火,母亲的委屈也就无处可诉了。
  林夫人见她沉默,关切地问:“静儿,你没事吧?”
  幽静摇摇头,执了母亲的手,问:“娘,您今天来,爹爹允许了么?回去他不会发脾气吧?”
  “是他叫我来的。”林夫人说:“看上去,今天他心情好多了,听说他的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皇上批了。”
  “哦,”幽静好奇地问:“什么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啊?”
  “好象是举荐陈光安吧。”林夫人想了一会。
  幽静心想,这个陈光安,好象听文浩说起过,她不禁冲口而出:“不是先帝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吗?!爹爹是举荐他到哪里去啊?”
  “可不是吗?!”林夫人担心地说:“那陈光安送了重礼来家里,要进京为官,你爹爹收了礼,就应允了他,谁知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刚呈上去,就被太后知道了,把你爹爹叫去问话,回来以后你爹爹寝食难安,天天在家里发火,后来去找了香儿,没曾想,拖了十天,香儿倒把这事办成了,你爹高兴,叫我来看你,要你好好象香儿学习,也给家里办点事。”
  “我……”幽静语塞。
  林夫人宽慰道:“说是这么说,娘知道,你跟香儿不一样,从小就老实胆小,中规中矩,做不来就算了,你爹的话,听了不舒服,耳边过一下就算了,也不要计较。只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
  “娘,爹说我没有出息,肯定又会奚落您一顿,”幽静心事重重地说:“您受委屈了。”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林夫人笑道,并不在乎。
  幽静也笑了:“您就是性格好。”
  “人生在世,活得都不容易,彼此多体谅一些,就好了。”林夫人豁达地说。
  “爹爹那里,该不会有事吧?”幽静有些担心。
  林夫人的神色也开始忧虑起来:“是啊,官位显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总劝他知足常乐,不要收受礼品,不要因为自己的事牵连香儿,可是,你爹,固执啊——”
  “算了,娘,反正也管不了,随他去吧,香儿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更何况……”她想说,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个人,不会见妹妹危险而不顾,但她马上想到对清扬的承诺,急急地住了口。
  林夫人却并未在意她的话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脸转向小王爷。
  幽静定定地望着母亲,她猜想不出母亲出嫁前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是遭遇了不幸,还是别有隐情,想来清扬的出生,是她一生的心痛。母亲,多么温和宽厚的一个人,她知道清扬是她的女儿吗,她会高兴还是会伤心?
  清扬,总是为别人设想得太多,这与母亲,是多么相似啊。
  林夫人见她愣神,奇怪地问:“又怎么了?”
  幽静悠悠地说:“娘,您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三人去归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马车惊了的那一次,不是有个相士说,您有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吗?”
  林夫人想了想,笑道:“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只为混口饭吃,哪能当真?说不定他偷偷打探过,知道你和香儿,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淳王妃呢。”
  母亲竟然是一副毫不知情,毫不生疑的样子,幽静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她既不想失信于清扬,也不想伤害母亲。
  林展衡正在书房里端详着陈光安送来的翡翠麒麟,爱不释手,只听门页轻响一下,知道是妻子回来了,仍旧舍不得放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说?”
  林夫人轻声说:“相公,有些事她做不来的,别为难她了。”
  林展衡阴声道:“我还没叫她做事呢,真要有事,就她这副德行,做得了什么?!白养了十几年!”恋恋不舍地从麒麟上收回目光,扬声道:“还是我的香儿有用!”瞟妻子一眼,炫耀道:“你看看,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女儿,就是与众不同。”
  林夫人也不说话,静静地退出。
  “哎,夫人!”林展衡却叫住她,亲手在她发髻上插上一支碧玉簪,端详片刻,由衷地赞道:“夫人还是二八佳人一般,永远这般美貌。”
  林夫人微微一笑,敛去了自己的心事。
  “夫人,前向为官场上的事,脾气不好,请夫人不要见气。”林展衡赔笑。
  “一家人,没什么的。”林夫人淡淡地说。
  “夫人,”林展衡愉悦地指着桌上的一堆绸缎说:“你看,这是云南彩锦,我特意留着给夫人添置衣裳的,喜欢不?”
  林夫人一看,心知定是丈夫又收了别人的重礼,这次不知别人又有何事相求,不禁有些担心地看了丈夫一眼。林展衡见她面色并没有预想中的高兴,颇有些不悦:“夫人何故不高兴?”
  “相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已经是从一品官员,又是当今皇上的岳丈,要什么没有?对于这些身外之物,还是不要强求,做人只求一日三餐,安心就好。”林夫人柔声规劝。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煞风景!”林展衡愠道:“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说你女人见识短浅,你还不长进!幽静就是跟你一个样,扶不起的阿斗!”一甩袖就出去了。
  林夫人呆呆地站着,眼见丈夫的身影已经出了院落,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也出了书房。一路走着,忽然想起幽静的话:
  “娘,您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三人去归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马车惊了的那一次,不是有个相士说,您有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吗?”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三个女儿?我明明是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啊?!
  她蓦地想起,自己曾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只知道是个女儿,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唯一知情的沈妈,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所踪。她怎么想得到,那个孩子的亲身父亲,就是安国侯杜可为呢?
  如果不是大夫说她身子弱,贸然打胎会导致日后再无生育能力,她是不会生下那个孩子的。可是怀胎十月,随着孩子在腹中一天天长大,她对它萌生了感情。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何况还是自己的骨血。那时她还太年轻,少不更事,全凭家里人做主,爹爹说生下来就送人,她也只能如此。可是,谁能想到,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着实伤心了一阵,也只能认命,甚至还有些庆幸,孩子不用受苦,她也不用牵挂。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就会想到那个苦命的孩子,常揣想,如果他(她)活着,该有多大多大了,是否成家了?
  直到那日,在归真寺里得知真相,在杜可为的忏悔中,她真真心碎,为自己,为杜可为,更是为那个孩子。那一刻,她多么希望,那个孩子还活着,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他(她)一条命,以回报杜可为多年的执着寻找和苦苦等待。
  她因为杜可为的忏悔解开了心结,却因为孩子的夭折凭添了另一个心结。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是否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世堪怜,所以选择离去?你又怎能知道,你原本应该是金枝玉叶,比你的妹妹弟弟们身份更为高贵?我怀你十月,未曾见上一面,便天人永隔,你可知道,你的亲爹,也只剩你这唯一的一点血脉?
  如果早夭的那个女儿也算,她的确,是三个女儿啊——
  杜可为那隐忍痛苦的面容在林夫人脑海闪现,林夫人只觉心如刀绞,不禁掩面而泣。
  吏部郑大人五十寿辰,在府邸大宴宾客。高朋满座,连皇上,都亲赐了贺礼。
  林展衡携夫人一同出席,才上座,安国侯杜可为就上前来问候。林展衡礼节地寒暄一番,就转到别处去了,杜可为却没有离开,反而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身体可好?”他轻声问。
  林夫人微微一笑:“谢侯爷,还好。”
  未几,酒席开席,主人在台上致辞,众人皆端杯起来,林夫人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便被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她有些慌乱,一紧张,杯子倒了,酒也洒了一桌。林展衡见妻子笨手笨脚的模样,大为不悦,低声道:“像什么样子!”杜可为见此情景,就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递给了林夫人,道一声:“洒酒散福,好兆头!”这才化解了林夫人的尴尬。
  酒过三巡,大家皆有些醉意,有的家眷已开始告辞,林展衡连连使眼色,暗示林夫人离开。看林夫人起身,林展衡也起了身,笑意盎然地走近郑大人,林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丈夫又要开始巧言令色,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愿再看,抽身便走。还未出正厅,几个半大不小的公子哥喝得稀里糊涂的,横冲过来,狠狠地撞在林夫人身上。
  林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得往后一倒,险些摔得四仰八叉。后面忽然伸出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她愕然地回头一看,正迎上杜可为善意的笑脸。
  林夫人感激地一笑。
  杜可为回头看看在群臣中谈笑风生的林展衡,颇有些不平:“怎么他也不送送你?”
  “他有他的事,忙着呢。”林夫人宽和地说。
  杜可为深深地看林夫人一眼,不再说话了,一直把她送到门口。
  “谢谢了,侯爷。”林夫人致谢后就准备上马车,杜可为笑笑,也一跃上马:“我送你。”
  “那怎么敢当?”林夫人慌忙制止:“不用了。”
  “天已经晚了,林府尚远,夫人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杜可为并没有因为林夫人的强烈反对改变主意。
  “使不得……”林夫人连连摆手。
  “有何使不得?!”杜可为朗声道:“坐得正,行得直,没什么不妥。”一扬鞭,不由分说:“走!”
  马车“得得”地走在黑暗的深巷里,四周寂静无声,两人一个车里,一个马上,沉默地想着心事。
  林府到了,林夫人再三致谢:“侯爷,今天谢谢您了,如果不是展衡不在家,说什么也得请您进去喝杯茶,还是下次吧,请侯爷不要见怪。”
  杜可为豪爽地挥挥手:“没事!”
  林夫人正欲进屋,杜可为忽然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低声问:“他对你好么?”
  林夫人莞尔一笑:“他对我很好。”
  “那他为什么不送你?”杜可为正色道:“想他是个读书人,应该懂得好好爱惜自己的妻子。”
  “男人嘛,总有自己的事要忙,顾及不了那么多的。”林夫人替丈夫解释,温和地说:“他平时在家里挺照顾我的。”
  杜可为沉吟一会,决然道:“如果他欺负你,就来告诉我!”
  林夫人一愣,片刻之间,杜可为已经翻身上马,挥鞭远去。她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杜可为远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安静的明禧宫里,宫门外传来公公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清扬赶来接驾,文举已经进屋:“清妃,朕已颁旨,从今往后,你见朕都可以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清扬还是躬身叩拜了下去,文举一挥手,所有的人都退下了。
  “这里没有别人了,”文举柔声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烙饼给我吃好不好?”
  他吃着饼,眼睛却盯着她。
  而她,一直在回避。
  “好吃!”他说,眼光仍旧罩着她。
  她欲起身,还未开口,他就象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忽然说:“你别找借口,我不喝茶。”
  她只好重新坐下,转向一边。
  他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擦嘴,嘻嘻一笑,凑近:“我希望天天吃你亲手烙的饼。”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
  他用手轻轻地扣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眼光望着她,而她,始终低垂着眼帘。
  “你恨我是不是?”他轻声问,见她默然的面容,陡然间心酸,叹道:“有时候,我也恨我自己。”
  “我不要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他痛心地说:“如果是这样,还不如……”
  他收手起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沉声道:“我决定了,还你自由,”声音开始飘起来:“你,还是回归真寺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都不肯放手的,今天,是怎么了?愕然地望过去,只见他魁梧的背影,立在窗前,竟有几分萧索。
  他不敢回头看她,他害怕自己在瞬间改变主意,这个决定,对于他有多难,要知道,任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能让他放弃清扬,因为他太爱她。可是,也正因为他太爱她,终于促使他决定放手。她可以用放弃成全妹妹,难道他不能,用放弃成全她?他太希望,她能快乐。而她的快乐,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给予她。
  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也体会了痛心疾首的无奈。
  他的清扬啊,如果属于他,就没有快乐,那就放手吧,让清扬还是清扬,只要,只要她快乐起来。
  他顿了顿,坚定地说:“两天后送你出宫,准备吧。”言毕也不停留,匆匆离去。
  她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这是真的么?
  自由啊——
  最终还是,同爱人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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