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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蝴蝶的翅膀

《风吹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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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章 轻言一语说动王心意 始料未及被弃山门外

  今天,皇后的心情特别的好。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她的心情,从未象今天这样舒畅。一扫阴霾,豁然开朗!
  那天,父亲林展衡来集粹宫,说自己举荐陈光安为京官的奏章 皇上还没批示,但太后已先行叫自己去问了话,父亲显然吓得不轻,满脸焦虑。陈光安她是知道的,人还是乖巧,就是有些心术不正。从自己当上太子妃开始,这个陈光安就经常大礼小礼送个不停,生怕自己忘了他。当上皇后之后,更是舍得下功夫,花血本,香都烧到了父亲那里。
  看父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林皇后颇不以为然,淡然道:“知道了,爹,您别急,我想想办法。”
  父亲的用心,无非是想拉帮结派,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她何尝不知道,所谓有了八百要一千,当了皇帝想神仙,人的欲望无止境,她还不是一样。父亲结党营私,违反朝廷制度,她心知肚明,但身为林家人,她可没有傻到什么大义灭亲,谁家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就是她林幽香的本事,是她值得炫耀的,所以她并不以此收敛,反而默许父亲的做法,能使自己的家人成为众星捧月,也是她想要的。
  更何况,父亲坐拥势力,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害处。皇后是何等精明的人,她甚至还梦想着,有一天,她能象今天的庞太后一样,做到外戚专权,尽管大势已去,还能余威尚存。不,她甚至,要拥有比庞太后显赫的权势,到那时,她林皇后,该是何等荣耀!
  只是,这陈光安,虽然善于官场经营,怎奈先皇已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而太后,明显对他成见甚深,如今已经闻风而动,先给了父亲一个警示,林皇后暗忖,太后那条路,肯定是死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那么,皇上那里,她又该如何做呢?
  或许,可以利用太后和皇上母子不和之事做文章,她深知,皇上历来反感太后干涉朝堂之事,如果能找到突破口,兴许这事能成。
  那天,她正愁不知该如何向皇上开口提及此事,皇上忽然就来了,她心生一计,叫来贴身宫女小声嘱咐一番。
  皇上正兴致勃勃地逗着女儿,心慈撅着嘴,将玩具丢了一地,皇上也不恼,柔声细语地说:“告诉父皇,你想要什么?”
  “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皇后假意责怪。
  皇上却娇惯她:“小孩子嘛,叫他们都去找找,看心慈喜欢什么玩具,都拿过来!”
  片刻,屋子里便堆满了玩具,心慈还是不高兴,皇上也开始不耐烦了:“还有没有?!你们都怎么办事的?连个小孩都哄不了——”
  这时候,宫女拿来一串五彩缤纷的小风铃,铜风铃精致小巧,每个风铃上都缀着五彩的小香包,好看极了。心慈的眼睛乌溜溜地就瞪了过去,努力探起身子,口里“啊,啊”地叫着,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抓,皇上一手抓过风铃,一手抱起女儿,开心地笑了。
  “哪来的风铃?倒也别致。”皇后问。
  宫女回答:“好象是福建的那个,什么陈光安吧。”
  “陈光安是谁?”皇后明知故问,偷眼望向皇上。
  “打赏。”皇上心情甚好。
  “这个人,倒是满善解人意的。”皇后又拿起风铃看看,顺口问道:“皇上,赏什么好?”
  “他现在官居几品?”皇上随口问。
  “不知道,不过,”皇后建议:“他现在还在外放,不如,调进京吧,以后叫他做些新颖别致的玩具给心慈,倒也方便。”
  皇上闻言,陷入沉思。
  还是因为先皇御批啊,皇后眼珠一转,假装不知原委关切地问:“怎么了,皇上,不行么?”
  皇上没有开腔,在喉咙里“恩”了一声,沉吟片刻,说:“不好办。”
  “为什么?”皇后故意冒失地问:“是太后不允么?”言毕又装做悟起失言的样子,诚惶诚恐地望着皇上。
  皇上眼神凌厉一斜,在皇后面上一扫,鼻腔里“哼”一声,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皇后慌忙起身,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怎么看?”皇上突然问。
  皇后连忙恭敬地回答:“朝堂之事听凭皇上做主。”
  “说吧。”皇上的眼光停留在心慈身上,见心慈粲然一笑,他也笑了。
  皇后小心翼翼地说:“对小孩的玩具都如此用心,想必他这个人,应该是非常细心的。”
  “你怎么不说他善于揣摩人的心思呢?”皇上漫不经心地说,话锋却是犀利。
  “那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皇后麻着胆子回答:“如果臣子们都能和皇上一心,皇上做起事来,也就轻松多了。”
  皇上忽然一愣,旋即笑了。
  这句话,真真说中了他的心事。如果朝中臣子都不唯太后马首是瞻,而是直接按照他的意图行事,那的确,省了他不少心。如果多几个知心的臣子,推行他的新政,也不见得会遭遇重重阻力。他的确,需要太多自己的亲信,而不是太后的喉舌。
  皇上深深地望了皇后一眼,将眼光移向女儿。
  皇后,的确聪明。如果她将自己的聪明用在正道上,也不那么让人厌恶。
  可惜,她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心机太重,让人太不放心。
  这个陈光安,为了攀附皇后,竭尽心思,虽然人不太可信,但为了跟母后抗衡,我仍然可以暂时先用一用。母后干涉朝堂之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永远都不能安份地坐在后宫,对我始终还是有制肘之势。她排斥的人,我都应该拉拢,将先皇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的陈光安调入京,一了他的夙愿,他必定感恩戴德,对付母后,我又多了一张牌。
  陈光安,也是颇有手段之人,用得好,未尝不可成就我大业?!
  皇上静静地看了心慈片刻,走了出去。
  皇后忐忑地站在原地,她看不出,皇上对她的话,是赞成还是反对;她不知道,皇上今天的态度,是对她看法改观还是成见愈深;她无法确定,这件事,到底是成还是败。
  可是,还没出几天,今天一觉醒来,好消息就来。
  在朝堂当差的公公偷偷派人传话,说皇上颁旨,陈光安已调任京官,十日内到位。
  皇后还没来及高兴,另一个好消息传来。
  皇上决定削去清妃封号,送其出宫。
  这叫她怎么能抑制得住心中的畅快。
  皇后兴冲冲地抱起心慈,就要去明禧宫。
  出宫,这或许,也是清扬盼望已久的事情,一旦她们不再是敌人,那她,还是很希望和清扬成为朋友的。两天后,清扬就要起程回归真寺,宫里没有了风清扬,皇上,就是她一个人的了。从此以后,整个后宫都将属于她。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清扬,她甚至,还想跟清扬做朋友。尽管她知道,皇上肯放清扬出宫,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深爱清扬,不忍看自己心爱的人在深宫里沉沦,但他,毕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毕竟还是决定放手。由此更加可见,他爱她之深。
  可是这一回,皇后没有了醋意。
  纵然他再爱她,她还是离开了,皇后深信,时间和距离会让他们彼此淡忘。后宫里,美丽的女子太多了,而皇上,正值盛年。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皇上,难道会例外?
  踏入明禧宫,清扬正在装点行装,小小的一个包袱,就是全部。
  “清扬!”皇后叫道。
  清扬回过头来,微笑着接过心慈。
  “你这一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皇后幽声道,她嘴里难得吐出些真话,惟独这句话,却也是真情流露。
  清扬愣了一下,放下心慈,走近她,牵她坐下,轻声说:“以后你要自己多保重。”
  想到清扬明里暗里多次相帮,皇后沉默了。
  她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权欲之心太重,占有欲太强,清扬静静地看着妹妹,心中有些感伤。
  “来,”清扬忽然起身,拉起皇后:“跟我来。”
  皇后被她拖进了厨房。
  “我教你做锅贴烙饼。”清扬热情地说。
  皇后怔怔地站着,莫名其妙。
  “来吧,你一定要记住。”清扬停顿了一会,压低声音说:“皇上很爱吃。”
  皇后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地挽起了袖子。
  “你记住,油不能太少,火不能太大,心不能太急,芝麻要压碎,这样才不会显糊点,而且香气能充分出来。”清扬手把手地教,一遍又一遍,直到皇后做出的烙饼几可乱真,两人才惊觉,已经过了午膳时间。
  “就吃这个吧。”清扬提议。
  “好,”皇后本来也没吃早饭,这下顾不得一手白白的面粉,抓起一张饼就往嘴里塞,支吾着说:“饿死我了,好吃,好吃!”
  清扬望着她如此模样,觉得好笑,忙倒了一杯水给她,皇后哼哧哼哧地吃着,猛抬头,只见清扬爱怜地望着自己,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不吃了?”清扬关切地问。
  皇后便又将饼塞进嘴里,一双眼睛还兀自盯着清扬。她心里说不出的奇怪,清扬怎么会这样看着我,清扬为什么老是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清扬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香儿,姐姐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缓缓地开口了:“你若真的爱他,就再也不要象以前那样,要知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少用点心机,多一些诚心,终是能够感动他的。”她不好讲穿以前发生的事,皇上都知道内情,再自作聪明,只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这样点到为止,想妹妹如此聪明,定能听懂自己的暗示。顿了顿,复又柔声道:“皇上性情决绝,万一,”她忧心忡忡地看皇后一眼,沉声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会烙饼,万一有什么事,真的无可挽回,你就烙一次饼给皇上吃,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你要记住,任何方法,都只能使用有限的几次,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清扬始终还是担心皇后,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自己不在宫里,万一妹妹一时糊涂,又做出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出来,谁还能救她?如今自己要走了,也只能给她这最后的一个保命符。清扬深知,文举用情至深,到时也只能用这薄薄的一张烙饼,唤起他心底的柔情,让他看在对自己的情份上,放妹妹一条生路。生与死,都系在皇上一念之间。
  “不到紧要关头,勿用此招。”清扬徐徐地闭上了嘴,满怀心事走了出去,将皇后一个人留在厨房。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一张饼,就可以让事情转圜么?
  你也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太高估皇上对你的感情了!
  皇后鼻子一耸,刚想不屑地“切”上一声,却脸色骤变。
  她教我烙饼,是想为我铺就一条后路么?
  她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啊……
  隐约的阳光从窗棂射进来,投射在皇后错愕的脸上。
  风清扬,你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真是一个谜——
  天蒙蒙亮,清扬挽着包袱,扶着沈妈,出了明禧宫,上了一辆青顶马车。
  马车缓缓地从皇宫深处驶过来。
  初冬沉重缄默的宫门,冷清寂寥……静静地打开。
  马车停住了,是太后的声音在唤她:“清扬——”
  清扬急忙下车,跪下。
  太后只带了一个宫女,前来送行。
  “这就走了么?”太后轻声问,依依不舍地说:“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做人也不能太自私。你也太狠心,也不来跟我道个别,是怕我老婆子哭哭啼啼罢?”
  “对不起,母后,辜负了您的期望,清扬实在是无颜去向您辞别。”清扬羞愧。
  “唉,”太后爱怜地扶起清扬:“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文举已经在转变了,只是你还没有察觉。”
  清扬疑惑地望着太后。
  太后笑道:“他肯放你出宫,就证明他不再是唯我独尊,而是懂得替人着想了。转变固然是慢,总比没变好,是不是?”
  清扬默然了,文举的确,不似先前那样霸道了啊。
  “人生的际遇啊,真是让人搞不懂,当初我一再阻止你进宫,你还是进来了,如今我不想放你出宫,你却是真的要走了。”太后有些惆怅。
  “母后,您要保重身体,”清扬伤感地说:“如果闷了,就到归真寺去小住,清扬这一世,想来都不会离开归真寺了。”
  太后故意道:“或许有一天,皇上会准许你嫁人。”
  清扬决然地摇摇头:“清扬不嫁。”
  “你还是放不下他啊——”太后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正说着,忽然面色一定,清扬回头一看,身后,徐徐走来的,不是抱着心慈的皇后么?
  看着妹妹一步步走近,清扬的眼眶湿润了。
  她当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啊,香儿——
  能等到你今日相送,姐姐我,知足了。
  “清扬,”皇后走近,并不似往日那般甜笑,脸上,平静略带忧郁。怀中的心慈探手过来,要清扬抱,清扬接过去,紧紧地抱着,亲下去。
  皇后迟疑片刻,低声道:“如果以后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你的忙,就捎个信。”
  清扬诚挚地说:“谢谢。”
  “说谢谢的好象应该是我吧,”皇后嗫嚅道:“你自己保重。”
  清扬点点头,作别太后和皇后,踏上马车。
  马车缓缓地驶出宫门,“得得”的马蹄声在安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清扬挑起车帘,回望一眼晨光中的皇宫,虽然金碧辉煌,却是落寞寂寥。这一刻,她怅然若失。
  文举,你为何不来送我?
  我多么想,在分别的最后一刻,见到你啊——
  哪怕只一眼,也可以让我,回味余生……
  宫门外,阴暗的一角,便装的文举牵着马,静立,侍卫蛰伏旁边。
  “师父,皇上已削去清妃名号,准予清扬回寺了。”戒身进禅房向空灵禀告。
  “知道了。”空灵正在坐念经书,话语平静,并无半点欣喜。
  这是好事啊,师父怎么如此淡漠?想是突如其来,太令人意外了吧,所以反应有些失常。戒身心中虽然疑惑,却未及多想,转身欲走。
  “你去干什么?”空灵不紧不慢地叫住他。
  戒身有些兴奋:“弟子准备派人去打扫佛唱阁。”
  “不用了,”空灵淡淡地说:“为师自有安排。”理理袈裟,从蒲团上起身,沉声道:“你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也不要做。”提高声音唤道:“传我话,照安排去山门迎接师叔祖。”
  马车进入归真寺山门,清扬心忐忑,马车却已停住。
  “请停车下轿。”僧人上前拦住。
  清扬下得车来,只见一干僧人并排而立,拦在山门外,为首的举起禅杖,厉声道:“梵音,认得此物?”
  清扬俯身跪下:“见杖如见人,梵音谨听师父教诲。”
  “你眼里还有师父?”僧人喝道。
  “梵音不敢,请师父责罚。”清扬已然知道,师父生气的原因,她也清楚,今日,山门定是难进了。
  “进宫前师父的嘱托,你还记得?”僧人俯视着她,语气依旧凛冽。
  “记得。”清扬默然合眼,师父,定然是失望极了。
  “你做得如何?”声音威严地在清扬的头上炸响,似炸雷当头劈下。
  清扬无言以对。
  师父的话又再度在耳边回响: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
  “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我做得如何?我做得如何——
  清扬低声回答:“梵音惭愧,甘愿接受任何责罚。”
  “非寺中之人,本寺无权责罚。”僧人漠然道。
  清扬一惊,抬起头来。
  非寺中之人?这是何意?
  “你走吧,归真寺寺规严明,凡言而无信之人,一律除名,逐出山门,以后不得在任何地方提及出身归真寺。”僧人冷冷地宣布,瞬间将清扬与归真寺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师父,不要我了么?
  顷刻间,清扬似万箭穿心,几乎昏厥。
  僧人已经转身,渐次进入山门。
  “不!”清扬一把拖住禅杖,凄切地叫道:“让我见见师父!”
  “师尊说了,他从未收徒梵音,归真寺亦从无梵音其人。”僧人用力一甩,抽出禅杖,不屑道:“施主自便吧,恕归真寺庙小!”返身进了山门,未及清扬扑上前,门,已经“砰”地一声重重关闭。
  肃穆的山门重重地关闭,映入清扬眼里,满目令人窒息的深红。
  深红的里面,那门内,曾经是她的世界,转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

  第五十八章 忍痛驱徒空灵为大义 假传懿旨德妃命归天

  清扬呆望着山门,未几,扑上前去,竭尽全力拍打着山门:“师父,您听我解释,您听我解释——”
  山门寂静无声。
  “师父,您原谅我吧!我已经尽力了!”清扬在山门外哀声叫道:“求求您见我一面——”
  无论她怎样哭喊,山门,始终沉寂。
  “师父,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梵音知道错了,怎么改都行——”清扬跪在山门外,声音渐渐嘶哑,一阵猛咳,险些背过气去。
  “别哭了,孩子,”沈妈忍住心疼,流泪劝她:“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容身之所?”
  “我不走,”清扬哀哀地哭泣道:“师父不要我了,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知道,离开皇宫,辜负了师父的嘱托,定然受到责罚。但她万万没想到,师父会将她逐出山门。她以为,纵然她犯下多大的过错,师父都不会这么狠心;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是接受什么样的责罚,不论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委屈,只要回到归真寺,回到家里,就什么都会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她满满当当的希望,须臾之间便落了空,师父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家了,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她已经失去了文举,她不能,再失去归真寺,那样,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天知道,她真的尽了力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师父,为什么不肯相信她,为什么不肯接纳她,为什么不肯原谅她?
  此时此刻,她连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都失去了,万念俱灰。
  空灵仍端坐在蒲团上滚动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而戒身默立在一旁。僧人拿着禅杖进了禅房,搁在架子上,便恭立等待空灵发话。
  “下去吧。”空灵头也没回。
  僧人犹豫着没有起步,欲言又止,瞥戒身一眼,满脸戚然之色。
  “你可以下去了。”空灵复又重复一句,甚是威严。
  “师尊,师叔祖跪地哭求,请求见您一面。”僧人贸然说道。
  空灵漠然道:“多事。”
  僧人讪讪地下去了。
  戒身沉吟片刻,期期艾艾地说:“师父……”
  “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空灵断然打断他的话头:“为师自有主张。”
  “梵音性烈,难道师父非要将她逼上绝路?”戒身沉声道,黝黑的脸因为急切愈发显得黑红光亮。
  空灵并不理会他。
  “逐出山门,师父,您有没有想过她还有哪里可以去?您叫她如何承受?”戒身固执地坚持,妄图唤起师父对是小师妹的疼爱。
  空灵对此无动于衷。
  “难道师父当日抱她进寺,就是为了今日决绝相弃?”情急之下,戒身出言不逊。
  “放肆!”空灵低喝一声。
  戒身觉察到自己的无礼,强忍下痛苦,俯身跪下:“请师父念在师徒一场,放梵音进寺吧。”
  “不行。”空灵断然拒绝。
  “师父……”戒身还欲苦求。
  空灵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兴趣了,决然挥手道:“勿需多言。”
  山门外,心如死灰的清扬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强打起精神,对沈妈说:“我饿了,可否下山替我买点吃的?”
  沈妈以为她终于想通了,知道饿了,总是好事,当即放下了心,赶忙就起了身。
  清扬又唤住她:“路上慢点,小心别摔着了。”
  沈妈一边匆匆应着,一边急急地走了。清扬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不见,才收回目光,深深地叹了口气,擦去满脸泪花,起身将群摆整理好,复又拜下,郑重其事地向归真寺三叩首,方才解开包袱,拿出一表裙子,默默地将其撕成条索,再结节。
  做完这一切,神情恍惚地走到树下,抬头怔怔地望向枝桠。
  莫非她,是要寻短见,林荫深处的文举眉宇紧索,手不由地捏紧了拳头。
  身旁的侍卫按耐不住,正准备起身,被文举一把按下。
  空灵竟然将清扬拒之门外,太令他匪夷所思。
  这老和尚,到底想干什么?他千方百计送清扬入宫,到底叮嘱了她什么使命?看今日情形,定是清扬无法复命,他竟然发这么大的火,将她逐出山门?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阴谋?非要清扬来实现,而清扬,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完成他的交付?
  文举思忖片刻,料定空灵此举只是为了威慑清扬,毕竟,那个使命,除了清扬,没人能替空灵完成。
  他不相信,空灵会置之不理,就算空灵不顾师徒情分,那个黑脸的戒身,也决不会坐视无睹。清扬或许只是空灵的一颗棋子,但戒身为了她,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戒身那双犀利无惧的眼睛,对这双眼睛,他印象太深了,甚至可以凭此断定,在戒身谨小慎微的外表下,或许根本就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空灵缓缓地从蒲团上起身,默然看戒身一眼,向外走去。
  戒身急忙跟上。
  空灵不急不慢地往山下走去。
  清扬拿着白索节,在树下呆立片刻,忽然眉头紧缩,回身又在山门外跪下。
  山门轻轻一响,缓缓拉开,望进去,却是空无一人。
  清扬仍旧跪着,并无进入的意思,只抬了头,望向里面,说:“是您么?师父,我知道您来了。”
  门里没有半点声响。
  “师父,梵音明白您的用意,”清扬颤声道:“我这就回去,待到完成使命,再请师父为我重启山门。”言毕俯首一叩拜,权当作别。
  再抬头时,空灵已在门内端立,身后,是目光殷切的戒身。
  “梵音知错了,谢师父不计前嫌,还肯相见。”清扬已经哽咽。
  空灵点点头,渐次退后,就要关门。
  “已经御准出宫,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皇上忽然从斜次走出来。
  空灵一惊,忙上前接驾。
  “朕替她求个情,”皇上扬声道:“大师就准清扬回寺了吧。”
  谁都没有想到,这是皇帝成心恶作剧,文举就是要出个难题,看空灵如何处理?圣意难违,料想他不敢支声,也让他尝尝左右为难的滋味,替清扬好好出口气。
  未料空灵一口回绝:“一日入宫,终生为妃。”
  皇上当场就被呛住了,愠道:“大师想抗旨?”
  “不敢。”空灵沉声道:“归真寺乃皇家寺院,开国皇帝曾亲下诏书,御批寺规,君命有所不受。请皇上见谅!”
  搬出祖上来压我,皇上剑眉一顿,额上青筋暴跳,恼怒道:“你找死!”
  空灵不卑不亢地跪下,语气依旧坚决:“身可死,矩难逾!”
  戒身大惊失色,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师父对谁有如此强硬的态度,今日面对的,是当今圣上啊。心里,暗暗为师父捏了一把汗。
  以前对空灵的印象,甚好,原是一慈悲和蔼的长者,今日为何在清扬归寺一事上如此执拗,甚至不惜以身试法?
  皇上有些愕然,思忖片刻,余光望去,那头清扬,以为他又要杀人,一脸惊恐,他心头一刺,竟自消了气。
  一阵难耐的沉默过后,文举走近清扬,有力的臂膀托起她来,轻声道:“不让进就算了,来,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
  她长长的睫毛一闪,眼泪,携带着惊惧和委屈,一泻而出。
  “清扬不哭,”他心疼地说:“我带你回家——”裹住清扬一跃上马,头也不回。
  戒身急促上前几步,眼巴巴地看清扬远去。回过头来,见师父银须抖动,脸上,已有泪光,戒身不知何顾,兀自担心,却听师父长叹一声:“梵音,你原谅师父罢,师父也没得选择啊——”
  戒身一愣,眼圈倏地红了。
  她就这样回到了明禧宫,带着满腹的忧伤和无奈。
  他面对沉默的她,无计可施,只有更多的疑团。
  空灵为何如此执拗?
  她到底负有怎样的使命?这个与我有关的使命,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
  他猛然意识到,或者,这又是一个阴谋,关于皇位的阴谋!
  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清扬,我到底,该不该相信你——
  集粹宫里,面色阴沉的皇后,短短的时间里,清扬竟然又回来了,是皇上出尔反尔吗?还是清扬眷顾皇宫的荣华富贵?她的忧虑倍增,这一次清扬的归来,预示着,她永远也不可能在后宫中实现唯我独尊的愿望了。
  风清扬,她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先放一放吧,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德妃,这根刺,扎入她眼中太久了,出生卑微,还小人得志,不就是生了个皇长子吗?她冷冷一笑,德妃,我看你还能高兴多久?
  那日中秋大戏后,有一天带心慈在御花园里玩,正好碰到德妃带了皇长子散步,两个孩子玩成一团,不知为何,皇长子就动手打了心慈,德妃以为是好玩,还站在边上笑,把皇后气得要死,又不好当时发作,心疼地抱了心慈就走,一头撞在太后身上,等到太后细细查看,才发现心慈的脸侧被抓了一条血痕。太后勃然大怒,将德妃当众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但将她教子无方当成一条罪状,还罗列了种种,诸如没有按规矩每日都前来给太后、皇后请安,在后宫母凭子贵、目无长幼等等,甚至还说了一句:“你以为生了个皇长子就上了天了,出生卑微尚无自知,如此不懂礼数,皇长子是否归属你的名下还无定数!”言下之意,如果德妃还不收敛,不定就要将皇长子交给别的妃子抚育。一席话,吓得德妃脸色煞白,磕头如捣蒜。末了,太后还对皇后说:“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皇后完全可以以后宫之首的名义个管教她。”很明显,太后就是要做给德妃看,皇后永远是皇后,即便她生了皇长子,也要遵守后宫的规矩。
  皇后心中明白,德妃平日的言行,已令太后非常反感,近日太后宫里还传来消息,说太后在私底下多次提及“德妃无德,长此下去必耽误皇长子……”之类的话,可见太后,对她成见已深。
  既然德妃不合适教育皇长子,那就让我来推一次澜,助一次波吧。
  皇后脸上,又浮现起那惯有的诡异微笑。
  德妃,你得罪的人太多了,连太后都看你不惯,而曾经庇佑过你的清扬,你平日也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她已无心管理后宫,这次,我看谁还会来救你?!
  能生下皇长子算你好命,接下来,就由不得你了——
  皇后“嘿嘿”地笑出声来,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德妃闲坐宫中,无所事事,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御花园里太后将她一顿训斥,把她吓得不轻,而近日,太后不来她这里,反而更是频繁派人将皇长子抱了去,不知干什么,宫里传言更是纷杂,说什么的都有。她恍惚觉得,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出生卑微,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比起宫中达官贵人家小姐出身的妃嫔,实在是不起眼,因了皇上一次偶尔的宠幸,她竟然怀上了孩子,又因为太后和清妃的严密保护,又生下了皇长子,从此一跃飞上枝头成凤凰。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就看到了皇上和太后不满的目光。她没有背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背后说自己的坏话,生下皇长子招人嫉妒也是可想而知的。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太过招摇,可是,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自己想出众,而是别人在背后推搡怂恿的。
  唉,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太后既然说“皇长子是否归属你的名下还无定数”,想必已经有所考虑了,她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确实如太后所说,缺乏礼数,但入宫几年,她多少也知道一些宫中的惯例。皇长子如果被指给别的妃子,那他这个出生卑微的生母,不是被打入冷宫,就是被赐死。
  她不禁双泪长流。
  太后绝不会允许一个出生卑微的后宫女子成为将来的皇太后,尤其是被她认定为“目无长幼,不懂礼数”的自己。
  皇长子,是自己的荣耀,也是自己必死的理由。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字,无法改变,那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这宫里,谁都不可相信,唯一可以托付的人,只有清妃。太后已经起意,作为一个母亲,她总得为自己的孩子留下点什么,去求求清妃,如果她肯答应领养自己的孩子,太后一定不会拒绝,那我的儿子,至少可以保得平安。
  德妃默默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德妃妹妹,你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德妃抬头一看,皇后正笑吟吟地拦住自己的去路。她心里一惊,连礼都忘了行,看着皇后瞠目结舌。
  惊恐的神态入皇后的眼帘,皇后悠然一笑:“妹妹怎么如此害怕,难不成见到我是见到鬼了?”斜眼见德妃站都站不稳了,心中冷笑一声,真是没出息,连强自镇定的模样都装不出,复叹口气,又说道:“虽然奉了太后懿旨,可我却不想为难你,只是……”
  原以为皇后厉害,见太后倒向她那边,便借那天御花园的事来秋后算帐,没想到,她这么说,难道,是太后已经决定了,派她来降旨?德妃闻言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没想到竟会怎么快……”
  不要我多暗示,她竟然就着了道了,皇后偷偷抿嘴一笑,换上一副悲伤的神色,轻声道:“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也替你求情来的,你知道,太后的懿旨,我也不能违抗。”
  德妃啜泣起来:“太后还说什么没有?”
  皇后凄然地摇摇头。
  德妃瞪大了双眼,不甘心地问:“太后没有安排皇长子么?”
  “不管怎么说,皇长子也是太后的亲孙子,你放心,太后不会亏待他的。”皇后假意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妹妹你就放心去吧。”
  德妃听皇后说的也有道理,便不再追问,只强忍着悲痛叩拜下去:“谢太后恩典。”
  皇后一挥手,宫女将三尺白绫呈上,德妃颤抖着接过白绫,忍不住放声大哭。
  “妹妹,痛痛快快地去了,太后或许感念你的听话,好好安抚皇长子,姐姐也只能说这些了。”皇后缓缓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走了出去。出了德妃宫邸,回头小声吩咐公公:“将大门关紧了,不准任何人进去,等德妃自缢了,确信无救,再去报丧。”
  德妃进了房,梳洗完毕,见太后还未将儿子送回来,不禁悲从中来,儿子啊,娘竟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太后,你也太狠心了!非要是生生拆散我们母子。
  她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听皇后的话,太后好象还没有指派儿子的养母,那么,清妃那条路,还是可以行得通的。她急急地提起笔来,给清妃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自己的贴身宫女,跪下恳求:“请你务必将此信交给清妃娘娘,来世我当牛做马报答你。”直到宫女向天盟誓,她才黯然松手。
  时候已经不早了,太后将儿子抱走,定然是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的亲娘是如何死的,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如果被我搅了局,想必会更加讨厌我,死已是定局,就照皇后说的,痛痛快快地遂了太后的心愿,也许,太后感念我的听话,会更加疼爱儿子。
  想到这里,德妃毅然踏上凳子,将头套进白绫,在心里默默地呐喊了一声:“儿子,你要快快长大,将来为娘报仇!”
  一蹬脚,踢倒了凳子。
  一缕香魂,顷刻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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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章 瞒天过海又奸计得逞 冤死托孤竟山重水覆

  皇后离开德妃住处,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庄和宫。
  太后正在喂皇长子吃点心,见皇后抱了心慈进来,很是高兴,先就探手摸摸心慈的脸颊,仔细地看上回的抓痕好了没有,又关切地问最近的饮食起居,皇后一一回禀。
  “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太后问。
  “母后见气了?早几天因为心慈脸上结了痂,怕吹风,所以没出来,今天天气好,就抱了她到德妃那里找皇长子玩,德妃说太后抱走了,这不,我就到庄和宫来了。”皇后说。
  “德妃在干什么了?”太后随口问道。
  “没精打采地坐着,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问她一句话,半天都没反应。”皇后边说边盯住太后的脸看。
  太后一副漠然的样子,淡淡地说:“她要是知道反省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马上又象想起了什么,问道:“她是不是还那样,见了你连问安都想省了?”
  皇后悠悠地答道:“算了,我看她精神恍惚,懒得同她计较。”言下之意,一是表明德妃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行为,二是暗示太后德妃有点不对头,为她“自缢”做好铺垫。
  果然,太后变了脸,从鼻腔里“哼”一声道:“朽木不可雕也!”复又叹道:“想当年我生下皇长子,不但没有骄横跋扈,反而更加谨慎,如今德妃,到底是没有家教,烂泥敷不上墙。”沉吟许久,忽然问道:“皇后,你看,后宫之中,谁适合抚育皇长子?”
  皇后思索片刻,说:“要说德行端正,还是清妃比较合适,若论出身,合适的人就多了。不过,如果德妃能改,孩子能跟着自己的亲娘,当然是最好。”
  皇后之所以这么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太后偏心清扬,后宫之中谁人不知,皇长子指给谁,最后还不是太后说了算,她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同时也讨得了太后的欢心。如果不提清扬,太后不见得高兴,反而会认为自己小气。再说了,她这番话,其实仔细想想,也没说到实质,圆滑得没有任何漏洞,倒好象什么也没说一般。
  “你说的,倒也实在。”太后舒心一笑,心里暗想,皇后,到底是个精明人,话虽然说得世故圆滑,听着倒也舒服。尤其是她首推清扬,还真有点出乎意料,想必经过这么多事,她也长进了,学会大度了。太后颇感欣慰,不由得拉起皇后的手,由衷地赞道:“不错,有个皇后的样子了,你要是早这样懂事该多好啊,这才是哀家钦点的皇后嘛!”
  这还是太后头一次如此开心地夸自己,皇后还不太敢想,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道:“母后,我现在改,也不晚啊——”
  太后愉悦地说:“不晚,不晚——”
  时间过得挺快,太后探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道:“不早了,该送皇子回去了。”
  皇后也探头看看天色,心中暗揣,怎么报信的还没来?莫不是出了什么纰漏?眼珠子一转,说道:“再让他们玩会吧,宫里又没其他孩子,这俩孩子,平时都挺寂寞的。”
  太后望望床上,两个孩子抱成一团,玩得正欢,想想皇后说的也在理,看着自己的孙辈,慈爱地说道:“好吧,好吧,再玩会。”
  皇后轻轻一笑,德妃,你就当太后今日抱走孩子,是特意安排的罢。
  “该走了,不然你娘要着急了。”太后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决定将皇长子送回去。
  “在自己奶奶这里,又什么好担心的?”皇后知道已经不能再挽留,怕太后起疑心,于是笑道:“那就早点走吧,心慈,来跟弟弟再见,你跟娘就留在这里陪奶奶进膳。”
  “好,心慈最乖了,”太后高兴地吩咐宫女:“弄点好吃的,把我孙儿伺候好了,让她下次还想来——”回头又将皇长子递到宫女手上:“给德妃送过去罢。”
  “太后,不好了——”一公公跌跌撞撞跑进来,颤声报:“德妃娘娘,自缢了——”
  “怎么会这样?”太后惊问。
  “德妃娘娘这几日都神情恍惚,今日太后抱走皇长子后,她一个人紧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去,待到奴才们觉得不对,撞开门时,娘娘,已经没了。”
  “她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太后痛惜道,自己虽然不喜欢德妃,但也不想让德妃死。德妃好歹也生下了皇长子,就算将皇长子指给别的妃子,她也还是会妥善安置德妃,既不会让德妃死,也不会将德妃打入冷宫,最多是降为嫔,禁止他们母子相见而已,那,也比她原来封为美人的级别高啊。
  “唉,”太后叹道:“那日我在御花园斥责她,不过是想给她个警醒,不料这孩子,竟当了真。”
  “都怨我!”皇后忽然顿足道:“早上见她情形不对,我就应该警觉的……”
  “算了,没了就没了罢,就她这个样子,这副脾气,以后在宫里也没好日子过。”太后想起德妃平日为人,忽然有些恼了,不耐烦地说:“反正都这样了,就操办后事吧,又没人逼迫她,真是自己找死!做错了事还这么矫情,敢情我连教训她一下都不行了,寻死觅活给谁看啊?!现如今,弄得倒好象是被我赐死的一样,我还冤得慌呢!”想想又要在背后被人说闲话,传出宫去还不知变成什么模样,太后极有脾气地将手一挥,断然道:“真是招人讨厌,临到死了,还不让人省心,偏还要给我找一大堆麻烦!”
  见太后大怒,众人都不敢言语了。
  皇后站在那里,禀声静气,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空气里弥漫着怒气,沉静中,忽然听到心慈一声哭叫“啊——”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转向床上,正好看见皇长子拿了玩具朝心慈猛砸,皇后急忙冲过去,还没到床前,太后已经一个箭步赶在前面,铁青着脸,抢过皇长子手中的玩具狠狠地对地上一摔,吼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哪个都不让人省心,把他给我抱走!”
  两个孩子都还没有一岁,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皇长子当场吓得哇哇大哭被抱了出去,那头心慈却吓得连哭都不会了,愣愣地坐在床上。
  太后又有些不忍,抱起心慈,连连抚摩她的头,轻声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奶奶疼,不怕,不怕……”
  皇后望着太后怀里的心慈,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女儿啊,你真是娘亲的福星,如此乖巧,惹人怜爱,只是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孩啊——
  德妃丧事已毕,太后召见皇上,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准备如何安排皇长子?”
  皇上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听了太后的话,半天不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举儿,你想什么呢?”太后关切地问:“是不是朝堂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俯身斜躺下来,叹一口气。
  还是因为清扬啊,太后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你说皇长子么?”皇上忽又问起,未待太后开口,又说:“这件事还是母后做主吧。”
  “给清扬如何?”太后说。
  皇上猛地直起身子,认真地看母亲一眼,片刻之后又无力地倒下去:“不太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太后笃定地说道。
  “至少现在不合适。”皇上并没有强烈反对,只说了句:“缓缓再说吧。”
  太后斜儿子一眼,见他愁眉紧索,知道他的意思,现在清扬已经如此消沉,太让人担心了,怎么还能抚育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她想了想,说:“那就我先带着吧,等清扬振作些再说吧……”
  再去看皇上,竟然已经睡着了,太后端详着他睡梦中还不释然的面孔,陡然见心疼,儿子啊,该操心的事太多了,谁能为你分担啊——
  她轻轻地展开暖被,盖在文举身上,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四喜探头张望,发现那个宫女还在门口徘徊,她终于忍不住了,冲出去揪住她:“喂,你是哪个宫里,老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惶然道:“我找清妃娘娘……”
  “找什么借口?!想偷东西是不是?!”四喜眼睛一瞪,声音也粗了。
  “不是……”宫女急得汗都出来了,张口结舌:“我,有东西要给清妃娘娘……”
  “什么东西?”四喜哼一声:“拿不出来要你好看!”
  “我,我……”宫女却坚持:“我要亲手交给清妃娘娘……”
  “你反了你!”四喜扬手就要打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让她进来吧。”
  四喜讪讪地放了手,推搡着将那宫女撵进院子。宫女抬头,见清妃娘娘站在房门口,一头扑过去,声泪俱下:“娘娘,冤枉啊——”
  清扬将她扶进内堂,细细询问,方知德妃之死,并非所见,原来还是有隐情的。德妃写明了当日的情形,待到她读完德妃的遗书,心中已经了然。
  皇后啊,如此精明,虽没有明的假传懿旨,却分明言辞凿凿,是在替太后传话。德妃如何能及皇后的精明,竟这样冤里冤枉、糊里糊涂地自行了断了,倒是让皇后撇了个干干净净,任何话柄都抓不到。
  清扬深深地叹了口气,香儿啊,你究竟要何时才打算收手?留人家一条生路吧。
  她的眼光停留在宫女的脸上,小声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宫女顷刻间脸色苍白,心中恐惧,难道要杀我灭口?
  清扬见她这般表情,知道她害怕丢命,猜想做为一个老宫女,定然不会告诉别人,那岂不是惹祸上身?当下轻轻一笑,安慰她:“不要怕,我即刻送你出宫。但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无论走多远,都将小命不保。”
  宫女连连点头,口里说道:“奴婢就当从未进过宫。”
  清扬抬头四处望望,确信房间四周无人,匆匆地将手中德妃的遗书塞到床褥底下,这才唤起宫女:“你跟我来。”
  一路领着宫女到了太监值事房,叫道:“许公公——”
  许公公应声而出,见清扬领着一个面生的宫女,不知何事,便问:“娘娘要找奴才,传唤一声就行了,怎么屈尊亲自来了?”
  “我要你即刻带她出宫替我置办点东西,”清扬扬声道:“我要得急的!”语调故意高了些,好叫屋内的公公们都听见。
  许公公急忙就凑了过来。
  清扬也不多说,提脚就走,拐过角到僻静处,才回头小声吩咐许公公:“即刻送她出宫,晌午之前平安送她出城。”复又回头叮嘱宫女:“走得越远越好,两百两银子保你后半生无忧,公公会安排好一切,但你要永远忘记这一切。”
  宫女激动得嘴唇哆嗦,倒头要拜,清扬一把拉住她,往前一推:“事不宜迟,快走!”
  眼见着许公公带着宫女直奔西门而去,身影渐渐不见,清扬才缓缓地松了口气,慢慢地顺着宫墙往回走,心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皇后这一招,瞒天过海,确实高明。
  妹妹啊,香儿,你实在太聪明,却给姐姐真真出了个难题。将宫女送出宫,虽是保全了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免你对她下毒手,可是与此同时,也是替你消灭的罪证。至此,要指证你谋害德妃已经是毫无人证了,仅凭德妃的遗书,你仍可反咬一口,说德妃死到临头还要拖你垫背。
  我已经对不起玉妃,如今又将对不起德妃,无形之中,我怎么,竟成了妹妹的帮凶?!
  香儿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告发你,我于心不忍,包庇你,我良心何安啊——
  想到这里,清扬左右为难,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德妃啊,你为何独独要将遗书留给我?你的冤屈要人申诉,可我又如何能做到手足相残?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明禧宫,一双暗处的眼睛。
  那头清扬刚领着宫女离开,这头寝宫内,一幅宫女的群摆,悄无声息地移近床边,一双宫女的手,轻轻掀开床褥,拿起德妃的那封遗书,边走边拆,走近书桌,盖上信笺,誊抄一份,放近嘴边吹干,原封不动地套进信封,放回原处,而信的原件,已轻轻地纳入袖中。
  一切有条不紊、不急不忙地做完,脚步轻悠地出了寝宫,群摆过处,房门轻掩,处处,都没有一点痕迹可寻。
  那幅宫女的群摆,从容地消逝在明禧宫深处。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沈妈进屋点了灯,却看见清扬拿着一个信封,兀自呆坐桌前。
  “你又怎么了?”沈妈将灯移近她,顺势挨着她坐下,关切地说:“脸色不太好啊。”
  清扬抬起头,想起了什么:“一天不见你人,到哪里去了?”
  “跟你说了的啊,”沈妈笑道:“太后一早就派人叫我过去替她清箱笼,你怎么忘了?”伸手一戳她的头,嗔怪道:“瞧瞧你这记性!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呢?”
  清扬无奈地叹口气,将手中的信交给沈妈:“德妃的遗书。”
  沈妈一惊,抽出信笺,一路看下来,神色骤变。
  “这可如何是好?”沈妈惊惧地问:“德妃怎么会写遗书给你,又怎么到你的手里的,还有谁知道?”
  “想必她在宫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所以才会泣血相求。”清扬沉声道:“是她身边的宫女今天送来的,没有别人知道了。”
  “那送信的宫女呢?”沈妈压低声音急问,眼睛开始四处张望,生怕有人听见。
  “已经送出宫了,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城了。”清扬跟着又叹一口气。
  沈妈长吁一口气,庆幸道:“那就好。”见清扬依旧愁眉深索,又奇怪地问:“你还叹什么气啊?”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清扬惆怅地说。
  “什么怎么办?”沈妈急了,低声道:“难不成你还想把这封信交给太后,替德妃伸冤?”
  “我一直在想,”清扬犹犹豫豫地说:“能不能告诉太后,再请太后从轻发落……”
  “你傻了——”沈妈打断她的话,冲口而出:“太后能轻饶她?只怕数罪并罚,不但香儿小命不保,整个林家都会大祸临头,你娘……”
  清扬慌忙捂住她的嘴,连连摇头,示意隔墙有耳。
  沈妈闭了嘴,想了片刻,忽然抓起那封信,在烛上点燃,清扬一急,连忙去抢,沈妈却抽身一退,用手拦住清扬,低吼道:“这事就这么办,神不知鬼不觉,你好歹听我一回!”
  “可是,”清扬不甘心,又欲抢。
  “有道是,帮亲不帮理!”沈妈将手中烧了一半的信往清扬面前一伸:“你想她们死,还来得及——”
  清扬惶然间住手,戚然地盯着燃烧的信笺,潸然泪下。
  我不能啊,我不能——
  我只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黑暗中,依旧是那双神秘的眼,将一切看得通透,听得分明。

  第六十章 婉拒皇子有别样心思 安抚老臣为收买人心

  太后轻声问道:“清扬,我准备将皇长子指给你,你认为如何?”
  清扬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沉吟片刻,说道:“母后,恕臣妾冒昧,其实还有一个人,比清扬更合适。”
  “谁呀?”太后轻轻一笑,清扬的心意,她早已猜到。
  果然,清扬开口,说出的人,还是皇后。
  太后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知是怎么想的,从来都是不会为自己打算一下的。皇长子指给皇后,便是给皇后吃了一颗定心丸,从此以后,无论皇后还生不生皇子,地位都无可动摇。那清扬,不还是什么都没有么?
  而清扬的心里,除了有太后此时所想的,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德妃已死,皇长子过继给皇后,一是希望妹妹皇后的地位巩固,能就此收手,不要再打压其他的妃子;而是想妹妹好生待这个孩子,减轻她逼死德妃犯下的罪孽;三是为了皇长子的安危,也只能将他交给皇后,皇后即使有害他之心,权衡利弊,也断不敢痛下杀手,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皇后可以让他死在别的妃子手里,也不敢让他在自己手里出事。
  当下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皇上驾到!”公公高传。
  “母后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清扬先行告退。”说着话,清扬身行已向门外走去,急于脱身。
  皇上已经进来了:“朕刚来,你就要走?”站在门口,不由分说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太后在软榻上欠了欠身子,笑道:“别走啊,正好,让皇上定夺。”
  清扬局促地止了步。
  太后说:“皇上你说说看,皇长子是指给清扬,还是皇后?”
  “清扬不行。”皇上沉声道。
  “那就只有皇后了?”太后见皇上态度明朗,只好作罢。
  皇上不急回答,瓮声瓮气地问:“怎么又冒出个皇后来?”
  太后说:“清扬认为,皇后比她合适。”
  “是吗?”皇上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停留在清扬的脸上,似已窥见她的内心所想,须臾便冲她揶揄一笑,意味深长。
  你又在为皇后打算了,真可谓是矢志不渝啊——
  清扬讪讪的低下了头。
  “你不是早就要走了么?走吧——”皇上一声令下,清扬大松一口气,竟象得了大赦一般,逃也似地走了。
  皇上盯着她的背影,眉头又锁了起来。
  “你也走吧——”太后忽然开腔。
  皇上这才收回目光,望向母亲。
  太后悠然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心都不在这里了,还留着人干什么——”
  清扬前脚进了明禧宫寝宫,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回头一看,原来是皇上,后脚就跟了进来。
  “走那么快干嘛?后面有狼啊?”他嬉笑着问,晃荡着两手,全无半点皇上的威严,就象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
  清扬不理会他,转过屏风。
  他不依不饶地跟过来,依旧是调侃的口气:“狼来了,你往哪里逃?!”
  她背过身去,不做声。
  “清妃!”他正身,突然喊道。
  清扬一愣,他在提醒自己注意身份啊,犹豫片刻,还是回身靠近,行礼下去。
  他轻轻地笑了,眼中邪气一闪而过。
  她低着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滚动:“知道朕为什么不同意把皇长子指给你吗?”
  她侧头想想,无从得知,只好摇摇头。
  他猛一把拎起她,翻身压在床上,贴紧她的脸庞,她挣扎,他却将她越搂越紧,箍得她几乎窒息。
  “你要是想带孩子,可以自己生。”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要你带别人的孩子,我要你给我生孩子,生我们自己的孩子——”嘴里喷出的气流温和地拂在清扬的脖子上,酥酥痒痒的,清扬心乱如麻,浑身瘫软下来,就象被抽走了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她何尝不想啊——
  可是……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下来,他察觉到脸侧的湿润,静静地松开了手,缓缓地坐起来,轻轻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唤道:“清扬——”
  她紧闭着双眼,虚弱地呢喃:“你答应过我的,不碰我……”
  他伤心地说:“可你也答应了我的,为什么老躲着我?”
  她低低地啜泣起来,无言以对。
  “我知道——”他沉沉地长叹一口气,带着深重无比的忧郁,万般无奈地说:“强扭的瓜不甜啊——”
  心,刺痛一下,她蓦地睁开眼睛,看着他,黑亮的瞳人里,没有强权,没有霸气,没有任何的伪装,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和那样沉重的忧伤,遥远却又贴近,熟悉而又陌生,只有文举才有这样的眼神,只有这样的眼神,才可以在瞬间击破她心中坚实的壁垒。
  眼前仿佛又现漫天飞花,嫣红一片中,依然是文举默然凝望的眼眸。她的心,就象一件精美的瓷器,她原本很小心,很小心地呵护着。而他的眼神,他的忧伤啊,抛却了所有的遮掩,赤裸裸地显现,象雷电以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她。瓷器般的心,便由一丝细小的裂缝开始,以她不能抗拒和阻止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分裂,终于有那么一片,跌落了下来,整个心,顷刻间,碎了……
  她忽然间感到锥心的疼痛,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深爱着他的,她不能没有他。
  给我一点勇气,让我不要再顾及什么使命,不管他是不是皇帝,不管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不管什么天荒地老,不管最后的结果是死亡还是痛苦,我只要现在,我只要能真正地拥有他一刻,那么,哪怕短暂的幸福如昙花一现,余生只有无尽的痛苦;哪怕再长的一生也只有这么一瞬间;哪怕生死轮回中因这一瞬我将用不超生,我也永不后悔!
  可是,一旦我迈出了这一步,还能如此超然吗?佛说,欲望是万恶之源。我真的能保证自己不争宠,不奢侈,不向生命索求更多么?如果我真的抛弃了使命,为一己之私舍弃了天下苍生的幸福,那我岂不是千古罪人?快意一时,只怕换来终生的悔恨啊——
  他捕捉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心中不忍再逼迫于她,默默地起身,什么也不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扬,你躲不了我的,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不论你身负什么样的使命,我宁可因你而身陷阴谋之中,也不愿因此而让你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清扬才从愣神中清醒,惊觉,文举已经走了。
  她虚脱地往床上一躺,思维都好象全部停止了。
  “清妃接旨!”
  公公跨进明禧宫,朗声道:“传皇上口谕:自明日起,清妃每日晨起后即往正阳殿伺候圣驾,晚膳用毕再回明禧宫就寝。”
  皇上又在葫芦里卖什么药?清扬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皇上,分明是要让她无处可躲。
  她不由地轻叹一声,文举啊——
  天刚拂晓,青顶小轿已到明禧宫外,沈妈请求:“公公,让清妃娘娘用过早膳再走吧。”
  “皇上说了,等早朝毕,同清妃一起用膳。”公公并没有通融。
  沈妈嘀咕一句:“这可好,真正成了早出晚归了。”
  公公笑道:“这样不好么,你们不用替娘娘准备一日三餐了,清闲啊,我还羡慕呢。”回头一摆手:“起轿——”
  清扬走进正阳殿,皇上还没有退朝,公公领着她到正殿,恭声道:“娘娘,这就是您的书案,皇上吩咐,不用您侍侯时,您可以自便,或看书,或画画,都可以,但不得离开正阳殿半步。”清扬点点头,在书案前坐下,顺手翻开案上的书籍,公公又说:“皇上还说,您想看什么书,都可以随时传奴才们到御书房和书库去取。”
  清扬环顾四周,正阳殿一切如常,倒是自己的书案,想必是皇上新添的,正放在皇上龙案的左侧,面对着殿门一处加摆了一排屏风,正好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而书案的前面,立柱上凭添了一副厚重的帐幔,想必大臣们觐见时可以放下来。屏风加上帐幔,倒是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谁也不会知道内里玄机。而皇上,只要稍稍侧脸,却可以随时看见她的一举一动。
  他,煞费苦心,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强迫她,不再刁难她,不再冷落她,却仍然将她捆绑在了自己身边。
  对于这样的安排,清扬唯有苦笑。
  “娘娘,请偏殿等候,皇上已经退朝了。”公公轻言细语,催促清扬。
  偏殿里,早膳已经上桌。馒头、清粥和咸菜而已,唯一的荤腥,就是那咸菜里炒入的零星肉末。清扬微微有些惊乍,皇上每天早晨就是吃这么简单的东西么?
  公共察言观色,低声问:“娘娘,怎么了?”
  清扬抬手指指桌上,公公轻声回答:“皇上每天的早膳都是如此。”
  “为什么?”清扬奇怪。
  “皇上说了,够吃就行,从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
  清扬沉默了,却见周围的宫人们都悄悄地往后退却,她回头一看,皇上,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她慌忙闪到一边,站在皇上座旁。
  “你坐下,跟我一块吃。”他并不是真的要她侍侯。
  “如果你想吃别的,可以吩咐他们另做。”他舀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平静地说:“我以前在军营里,吃惯了这些。”他问:“以前你在归真寺里,早餐都吃些什么呢?”
  “回皇上的话,一般也是玉米窝头,隔三岔五也有馒头,不过师兄给我开小灶,经常有鸡蛋。”她细细的声音,好象对自己比皇上还吃得好感到有些羞愧。
  “从明天起,每天都给你加蛋。”他微微一笑,嘴角往上翘起来,英俊的脸变得温柔而生动。
  她脸一红,怯怯地低下头,用手撕下馒头,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嘴里送。
  他静静地望着她,眼前又浮现出她曾经难吞虎咽的吃相,那才是真实的清扬啊。什么时候还能看见她那样放肆地在自己面前吃饭?他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叠厚厚的奏章.皇上埋首,良久才抬起头来,眉深锁,侧脸望向清扬,正安静地坐在案几前看书,他入神地注视着她,眉头渐渐展开,起身离座,走近她身旁。
  正欲开口,公公进来禀告:“周丞相求见。”
  他挫身回座,扬扬手,公公知趣地将清扬面前的帐幔放下。
  “周大人有何事,为何不在朝堂上奏?”皇上问。
  周丞相俯首在地,不肯起身,口中说道:“臣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皇上威严地问道。
  “臣私结朋党,罪该万死。”周丞相声音都开始发抖。
  “那朕该如何处置你呢?”皇上低沉的声音甚是阴森。
  周丞相不敢回答。
  清扬偷偷地瞥一眼皇上,他脸上僵硬着连一根针都插不进,不由地在帐幔后揪起了一颗心,私结朋党,论罪该死,株连九族。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上缓缓开口道:“念你侍奉两朝皇帝劳苦功高,暂且不予追究,准予告老还乡,今日内离开京城返回原籍。”
  周丞相慌忙拭去额头的汗,磕头离去。
  未几,一侍卫匆匆前来,皇上对其秘密耳语一番,侍卫急速离去。
  清扬眼尖,看见侍卫在听完皇上的吩咐后,用手重重地握了握斜挎的刀柄。她心里一惊,直觉周丞相一家凶多吉少。据她所知,周丞相为人,素来谨慎,私结朋党这种大罪,应该不是他的所为。可他为什么要承认呢?而皇上,对他前来请罪似乎早有准备,既然答应赦免他,为何又要斩尽杀绝呢?她隐约想到,这其中关系复杂,却又无从得知真相。
  “在想什么呢?”皇上一问,惊醒了清扬的思绪。
  她支吾着回答:“没,没什么。”脸却红了。
  “周丞相与你还是有些交情的,如今要告老还乡了,你想去送送他么?”他一边问着,一边走了过来。
  告老还乡?还是命赴黄泉?她想起侍卫重重握住的刀柄,心里非常难过,一时无语。
  “怎么了?”他觉察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不舒服么?”
  “我,我,”她掩饰道:“我想先回宫去。”
  他忽然探手抓住她的手,复手探向她的额头:“你的脸怎么这样苍白,手这样冰凉?”
  她慌乱地想躲开,却听见他轻轻一叹:“你始终,还是把我当外人。”言语里伤感复加。她心里一动,便不再躲,又听他问:“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呢?”
  这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在说话么?如此底三下四,倒好象是在企求什么似的。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一定要他死么?”
  他一愣,剑眉轻挑,旋即恢复如常,沉声道:“知我者,清扬啊——”
  “他已经老了,而且已经告老还乡,不会对你有所妨碍的。”她斗胆进言,心中却忐忑,他会发脾气么?
  他无言地抱紧了她,抚过她乌黑的发,她伏在他的胸前,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他轻声解释道:“周丞相是两朝元老,在朝堂里门生众多,我要整顿吏治,必定牵涉甚广,万一他们联合起来,使我开了头,却进行不下去,又如何成事呢?不得已,只能擒贼擒王了。”接着补充道:“我初登基时,他也曾劳心劳力,杀他,我也是忍痛为之啊。”
  “你杀了他,只能是短期行为,他的门生虽明里不敢违抗,但心中不服,憋屈久了一旦找到机会,那就危险了。”她柔声劝慰。
  “谅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他的胸腔里滚过洪钟一般的声音。
  “先贤有训,久治宜以德服天下。疏导之法,宜通不宜堵。”她沉吟一会,缓缓说道:“周丞相为人谨慎,圣上赦免其死罪必更加令其警醒。他的门生虽多,要联合上奏,必定先与他商量,只要他固守沉默,皇上便可无忧。”
  他默然道:“清扬你真是幼稚,你怎知他会固守沉默?社稷大事,容不得半点侥幸!”
  “我们赌一赌罢?”她忽然抬头,调皮地说。
  他眉头紧皱,松开了她,在大殿里踱来踱去,似非常为难。猛止步,回头看她,却见她一双手,正执了裙带,在手上缠了又松开,松开了又绕上。她竟是如此紧张,他心念一动,想想又好笑,便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饶过他了。”
  再转过身,沉声道:“准予你出宫去送他。”
  眉间,又堆积上了重重心事。
  周丞相一家刚出城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高呼:“周大人留步!”
  抬眼望去,一骑人马匆匆赶来,一辆马车急速飞奔,定睛一看,竟是宫中行辕。周丞相慌忙领家人拜下。
  轿帘一掀,走出来的白衣女子,是清妃娘娘,周丞相未及开言,已是老泪纵横。
  “周大人,多事之秋,太后和皇上都因顾虑太多,无法亲自相送,只好委托清扬,希望不要屈就了大人。”清扬搀扶起他。周大人只是点头,口中道:“死罪得以宽赦,皇恩浩荡!”
  清扬摒退左右,与周丞相单独相对。
  “大人,皇上知道您冤枉。”清扬说。
  周丞相一怔,呆在了原地。
  “情非得已,皇上只能委屈你了,他心里并不好受,请大人体谅他的苦衷。来日方长,大人要好好保重,时机成熟,皇上定会昭告天下,一雪您的冤屈。”清扬宽慰道。
  周丞相倒头拜下,放声大哭:“得皇上体恤,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清扬退后一步,侧身行礼:“大人如此大义,受清扬一拜!”
  “不敢当啊,娘娘。”周大人慌忙就要下跪。
  清扬扶住他,柔声叮嘱:“清扬不能久留,大人,安心休养生息,来日还可大有作为。”
  周大人注视着行辕远去,面朝京师缓缓跪下,三叩首,才起身开拔。
  周公子凑上来,好奇地问:“爹爹,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周大人漠然道:“你不必知道。”
  周公子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否不用急着回原籍?”
  周大人犀利的眼神一刺过来,愠道:“你敢违抗圣命?!”
  “不是的,爹,”公子吓得不轻,解释道:“刚才姚大人送信来,说他们准备联合您的门生们上奏,或者事情还有转机……”
  “住口!”周丞相吼道:“谁也不得为我上奏!”扬手唤来家仆,决然道:“速去姚大人府上,就说我说的,上奏一事休得再提,否则割袍断义!”
  夜已经深了,皇上尚未就寝,书案上的烛光,在微风轻拂下摇摆不定,忽暗忽明,就象皇上此刻的心事,阴晴难以捉摸。
  他不明白,清扬为何要假传他的心意安抚周丞相,而周丞相,为何对她又是那么的深信不疑?他这个皇帝所没有想到的,无法做到的,她轻言细语几句话,就解决了。他不知道是该佩服她的策略,还是担心她的心机,而她处事的手段,竟比当年的母亲,还略胜一筹。母亲当年行事,以快、狠著称,而她,除了快,剩下的,分明还包含了脉脉的柔情。是润物细无声也罢,是收买人心也罢,明显已让他感觉到了危机的存在。
  他不得不承认,母亲调教出来的清扬,的确,已经不是当年归真寺里世事不谙的小女孩了。
  你还是我的清扬么?
  如果是,为何如此让我捉摸不定?愈接近你,愈看不清你。你到底身怀怎样的使命?是颠覆天下众生,还是颠覆我这个皇帝?
  如果不是,为何又煞费苦心地为我抚慰先臣?你是在替我收买人心啊——
  清扬,让我将你看个通透吧!我多么渴望,完完全全地拥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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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章 拱手让权重塑母子情 刚愎自用妄图尽控国

  清扬进了正阳殿偏殿,桌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早餐,只是在她的碗筷边,多放了一个鸡蛋。
  “娘娘,皇上说了,您先吃,吃完后到殿里去等他。”公公说。
  清扬想了想,拿起了鸡蛋。
  皇上退朝回来,偏殿已不见了清扬的身影,他有些疲惫地坐下来,端起清粥,慢慢喝了几口,一门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喝到碗底,咦,这是什么?白白圆圆,原是一个蛋啊!
  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望着碗里的蛋,好一阵发呆。
  清扬正入神地看着书,猛听见“啪”的一声,抬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本摊开的奏折,紧接着,一只朱笔又甩了过来,皇上正在座上吹胡子瞪眼呢。
  她轻轻地起身,走过去捡起奏折。
  “朕要杀了他!”听起来,皇上的火气不小。
  清扬瞟一眼奏折,依稀看清几个字“先皇曾御批,此人不可重用”,她心里明白了个大致,定然是某个不怕死的大臣又要违逆皇上的意愿。于是,她淡然道:“杀吧,杀了好,看以后还有谁敢提不同意见,无非就是史书上再现一个秦始皇而已。”
  “朕糊涂如同秦始皇?!”他跳脚起来,气急败坏。
  “把这些持不同政见的都杀了,也就差不离了。”她悠然道。
  他气咻咻地一屁股坐下:“朕是皇帝!用个人都这么难,这个跳出来反对,那个跳出来反对,还不是背后有人撑腰!”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清扬象哄小孩一样安抚他:“喏,不气不气真不气,你若生气中他计啊——”
  他有些愕然地望着她,片刻,忍不住扑哧一笑。
  “生气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是?”她笑道。
  “唉,你不知道,”他心事重重地抱怨:“众大臣全部都是唯太后马首是瞻,我要动一下,真是难如登天。不过是提拔一个人嘛,众臣得知太后的心意,几乎都一致反对,还拿出先皇来压我。敢情我这个皇帝,也只是个傀儡。”
  “他们反对,必然是有理由的。”清扬说。
  “我要任命丞相,他们说先皇曾御批,此人不可重用;当初我要调他进京,他们也说先皇曾御批,此人永不可录用为京官。”皇上为此颇为伤神。
  “是谁呀,这样让你看得起?”她问。
  皇上缓缓道:“陈光安。”
  哦,清扬心里一惊。她曾听太后提起过他,嗤之以鼻。尽管没有打过交道,也不能偏听太后一面之辞,但先皇如此明确地御批,想来也是以充分的事实为根据的。
  皇上见她沉默不语,遂问道:“你也反对么?”
  她迟疑片刻道:“还是暂缓一下,避开锋芒再说吧。”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追问。
  “空穴不来风,皇上还是应该继续考察他一段时间。”她谨慎地回答。
  皇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声道:“清扬,你是在替太后说话么?”
  清扬抬头看着他,那眼里透出的疑虑又让她觉得无奈,他为何总是这样排斥自己的母亲?她轻声道:“她终归是你的娘亲,她始终都是为了你好。”
  “她根本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权力!”他怒道:“自我登基以来,事无巨细,她都横加干涉,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根本没有我这个皇帝!”
  “你误会她了。”她的脸因为急切而发红。
  “你是我的妃子,反而向着她说话?!就凭这一点,就证明她手伸得太长!”他吼起来。
  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咬咬嘴唇住了口。
  “你们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们没有试过怎么就肯定,我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他怒气冲冲,大发脾气:“我要整顿吏治,重振朝纲,难道是坏事么?你们却让我安心现状,甘于平庸,白白浪费我的青春!”
  “你有能力成为一个好皇帝,但现在不是,因为你多疑、骄横、专制、暴烈!”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如果你能学会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你娘就不会管你!”
  “你是我娘的传声筒,不是我的清扬!”他狠狠地揪住她的手,眼里喷出火来。
  “你要相信你娘,你也要相信我,”她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我们都是为你好。”
  “去你他妈的为我好,狗屁!”他冷冽的脸僵硬,脖子上青筋暴起。
  “放开我!”她高声叫起来,声音传到门外,宫人们都吓坏了。
  “暴君!”她气急,用另一只手拼命地捶打他,拳头落处,没有轻重,也没有目的。
  他面上狠狠地挨了几拳,颓丧地松了手,跌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任她打。
  她骤然停了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仰面朝后,闭上眼睛,沮丧地说:“在你心里,我真的就是个暴君么?”低头下来,双手掩面,声音也低了下来:“我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为什么我不能?”他轻声说:“为什么我不能?清扬你告诉我,难道我的想法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不是的,你不是暴君……”她感觉到他的伤心,知道自己刺激了他的痛楚,心一紧,隐隐做痛,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喃喃地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比你父亲更加出色。”
  他默默地抱紧了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腰际。
  正阳殿外,默立的太后,红着眼眶悄然退去。
  她原本,是被宫人们请来救火的,皇上和清妃在正阳殿里吵得很凶,待她赶到,已经动起手来了。
  她静静地立在门外,听见了儿子的心声,并为此深深地动容。
  儿子,从来都是她的全部,她的骄傲,母子之间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内心是多么的悲哀。她干涉他,只为他还不够成熟,而他,却因此而痛苦,她心里,真正因此万分难过。
  把权力还给儿子,即便他可能犯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也是他人生的阅历。
  太后悄悄地离开了,从今往后,她也将,悄悄地从朝堂中退出,收回那只隐形的手,给儿子一片自由的天空,任他驰骋。
  庄和宫,太后倚靠在软榻上半醒半睡。
  皇上走了进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点点头。
  皇上说:“儿臣有件事想请禀母后。”
  “朝堂上的事你自己做主吧,”太后轻声道:“你登基也快两年了,该自己做主了,母后今后都不管朝堂上的事了。”
  他有些恍惚了,后面的话没法说了,他原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说服母亲的,却不料母亲直言提及他的心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他甚至怀疑,这只是母亲的一个诡计而已。
  “你也累了,没什么别的事就先回吧。”太后柔声说,支起身子去端茶。
  他忙上前一步,将茶送上,太后接了,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盯着母亲的手,迟疑了很久,转身欲退去,还是回过头来,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太后笑笑:“娘,老了——”
  他无言地低下头去。
  “娘,老了——”太后复又长叹一声,眼睛,直溜溜地望着儿子。她想告诉他,她有多么在乎他,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多么渴望,他能叫她一声“娘亲”啊。
  他明白她的意思,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惆怅和失落,“娘亲”这声呼喊,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有喊出来,多少年没这样称呼过她了,他不但是感情生疏了,心里打了结,连喉咙都好象僵硬了。
  太后等了很久,长时间的沉默后,她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走吧。”便背过脸去,她不能让他看见,泪水,已经挂上了她那张已经不再年轻了的脸。
  不几日,皇上颁旨,任命陈光安为丞相。
  “皇上,臣对当今时局有如下建议。”一大臣在正阳殿内单独给皇上上奏折。
  帐幔后的清扬只闻其声,无法见到其人。
  皇上合上奏折,沉思片刻,说道:“好是好,恐伤及无辜。”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大臣决绝道:“陛下威信可由此得之。”
  听到这句话,清扬暗忖,此人心狠,不由得担心起来,何事需如此大动干戈,他莫不是狼子野心?
  “准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吧。”皇上点头。
  大臣正要离去,皇上又唤住他:“光安——”
  清扬一怔,他,原来就是陈光安,新上任的丞相。
  “是夜开始实行宵禁,朕这里,有虎符一只,你我各执一半,有特殊情况,持整只虎符可出城。”皇上一摆手,公公递给陈光安一只锦盒,陈光安取了,别在腰上,皇上也将另一半虎符别在腰间,说:“你要记住,虎符须臾也不可离身。”
  一场腥风血雨,悄然开始。
  归真寺。
  正午时分,天色骤暗,僧人不知何故,都站在操场上望天。
  忽一道金光劈下,直刺大殿前面巨大焚香炉,只听沉闷一声巨响,焚香炉从中断开,一分为二。
  僧人张皇跑进禅房:“方丈,不得了了!”
  空灵和戒身站在黑云翻滚的操场,盯着裂开的焚香炉神情凝重,良久无语。
  “焚香炉年历久远,裂开了再重铸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戒身沉声道:“都散了吧。”
  众僧各自散去。
  空灵缓缓地进入大殿,焚起高香,奇怪的是,香点燃即灭,点燃即灭,如此反复,三次之后,空灵面色发黑。
  “师父……”戒身有种不详的预感,大祸临头了。
  “我明日进宫。”空灵缓缓开口:“我一定要面见清扬。”
  戒身闻言,心忽地往下一沉,不详的预感更加真切而沉重地压下来。他贸然地冲口而出:“叫清扬带好佛珠。”
  空灵的眼光淡淡地瞥过来,戒身颔首,在心里默念一声“啊弥陀佛。”
  清扬啊,师兄没有别的希翼,只望你千万带好佛珠,那可是佛家圣物舍利子,希望能渡你危难,保你平安。
  佛珠,皇上正把玩着手上的佛珠,拢在手里,走近清扬,将她的眼捂住,将佛珠探到她的鼻下,问:“猜,是什么?”
  她细细一闻,似有若无的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她抿嘴一笑:“我的佛珠啊。”
  “现在它是我的了。”他得意满满地说,松开了手,轻声念叨佛珠上刻着的字:“亦严亦慈,不离不弃。”
  “我可是一直都不离身的。”他偏着头,问她:“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可是归真寺的镇寺之宝。”清扬笑着回答:“这是我六师兄为庆祝师父收我做关门弟子,从遥远的天竺捎回来的一小截沉香木,这种沉香木稀少而神圣,据说清香淡雅,香气悠远可经久不衰,是天竺国的国寺专用之物,八师兄就用它给我雕了这串佛珠,总共十八颗,意寓十八罗汉护佑。”
  “那上面刻的字又出自何处呢?”他好奇地问:“我好象没有见过这样的句子。”
  “亦严亦慈出自《大悲咒》,是观音菩萨的颂经。不离不弃出自佛经中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佛门弟子,九世独修其身,虔诚向佛,终于佛被他诚心感动,于是答应允他一个心愿。佛以为他定会求飞升,谁知他求的竟是一段俗世情缘。原来他在九世之前爱上了邻家女孩,终未能如愿娶到她,为此遗憾了整整十世。佛叹一声,可惜地说,你修九世,本可成佛,却为红尘一爱,前功尽弃。他回答说,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红尘一世的相伴,永不后悔。佛闻言泪下,我就是你九世之前爱上的那个邻家女孩,本想以你对爱的执着渡你成佛,但你意已决,不可强求,我已负你九世,怎可忍心再拒绝与你?于是弹指一挥,两人同入红尘,再堕入九世之前,重续前缘,一世相伴。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一句话,无怨无悔的爱,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她静静地述说着,夕照映着脸上淡淡的光晕,悠远而神圣。
  “如果故事可以重新演绎,清扬,你一定是那尊佛,而我,仍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你红尘一世的相伴。”他轻轻地说。
  她听见了,心中溢起淡淡的感伤,却不敢有任何的表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还全然沉浸在故事里,幽幽地重复了一句:“无怨无悔的爱,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他心里一动,轻声道:“你戒身师兄大概是想让你得到这样的一种爱吧。”
  她无奈地一笑,表示认同。
  他感觉到气氛的凝重,想缓解一下,调侃她,呵呵一笑:“想不到戒身表面严肃,内心也是花和尚一个!”
  她嗔怪地打他一下:“胡说什么呢?!”撅起嘴,自己也笑起来:“师父也是这么说他,虽是佛门中人,却深具俗世心性。”
  “他可是个不简单的人呐,主持归真寺还真有点大材小用,可惜了他的大将之材。”他感叹一声。
  她纳闷地看他一眼,心里奇怪,他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第二天,在朝堂上,皇上宣布要整肃吏治,涉及腐败官员一律从严从重处罚。由于皇上要求历来苛责,众大臣无不人人自危,惟恐自己变成刀下之鬼。但皇上马上又提出,凡举报他人有功者,视功劳大小可免于处罚,甚至得到升迁。一时之下,朝中大臣纷纷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皇上在正宫门设立了一个密折箱,专门收集各个大臣的违法犯规行为。
  消息飞速传到后宫。
  清扬不及吃早膳,急急地赶到庄和宫,求见太后。
  太后不见,传话给清扬:今后朝堂之事,一律不用再知会她,她也不会再管。
  清扬当场傻了眼。
  这可如何是好?又有多少大臣要冤死啊——
  此时太后正在悠闲地摆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并不似清扬那般担心和焦急,宫女问:“太后,清妃娘娘那么着急,您怎么一点不急呢?”
  太后胸有成竹地笑道:“没什么好急,无非是走点弯路而已,皇上能处理好的,就算棘手,不是还有清妃么?!”复又重复一句:“清妃自然有办法的。”
  待到赶回正阳殿,皇上已经在等她用餐了。
  她一言不发地坐下,心事重重。
  “朕今天心情很好,”他扬声道:“因为朕今天办了一件大事。”
  她忧虑地望着他,暗暗祈祷不要因密折之事重蹈前朝的冤狱覆辙。
  前朝崇艾六年,同是皇帝为与外戚争权,以“忠君密奏”排除异己,致使朝局动荡,最终引发天下大乱,百姓涂炭,导致皇族没落,江山易主。后历经四十多年的修养生息,才换来今天的太平盛世。
  他胃口大开,她却无心举箸。
  “你去了太后那里?”他问。
  她一惊,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太后说什么了?”他笑,眼光却隐含杀气。
  “太后说,今后朝堂之事,一律不用再知会她,她也不会再管。”她沮丧地回答。
  一丝浅笑浮现嘴角,他由衷地佩服母亲的精明,她应该不会再管了,她不能再管,也无法再管,因为,接下来的事,她根本就管不了了。
  他的眼光移向她,见她凝重的神色,隐约猜到她的心思,暗暗好笑,朕岂不知崇艾之乱,朕对全局,了然于胸,事情断然不会失控,绝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他伸手过去,撩起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你师父一早就来了,在正阳殿等着见你呢。”
  她又惊又喜,起身匆匆离去,他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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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二章 洞悉先机冒死救大臣 殚精竭虑以桃符相托

  正阳殿上,空灵手执禅杖,端立。
  “师父!”清扬匆匆进殿,倒头就拜。
  空灵并不推辞,缓缓坐上椅子,只“恩”了一声。
  文举通过窗棂缝隙看到这一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快,这个空灵,竟然不把皇妃的身份当回事,依旧象对待寺中的弟子一样端起架子毫不避讳。
  “师父这么急要见我,所为何事?”清扬问。
  空灵没有回答,反问:“最近朝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今晨皇上宣布要整肃吏治,并颁布一系列措施,以举报论功行赏。”
  空灵默然垂首,复又问道:“你认为可有不妥?”
  “恐因密折之事重蹈前朝崇艾的冤狱覆辙。”清扬忧心忡忡地回答。
  “昨日大白天,大殿前面的黄铜焚香炉被天降金光一劈为二。”空灵沉声道。
  清扬一惊,望向师父,心中须臾明白师父此行的来意。
  “师父是来提醒你的,不要为情所困,忘了自己身负的重任。”空灵郑重其事地说:“大难临头,务必倾尽全力,拯救朝纲。”
  “徒弟记住了。”清扬回答。
  面对空灵的操心,皇上不由在暗处嗤之以鼻,老和尚,操空心。心里的石头却放了下来,原来,他将清扬安置在自己身边,只是为了朝廷安定。清扬能左右朝政么?皇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还不如一个女人?!复又叹一声,清扬,连你师父都知道我爱你胜过一切,你却为何无动于衷?你陪在我身边,原来只是为了对你师父的承诺,而不是心甘情愿的么?你如此坚贞地守身如玉,还是因为心里有文浩,你始终,还是这样爱他啊——
  你为何,不能好好爱我——
  浩劫悄悄地降临了……
  清扬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皇上还未退朝前将正阳殿前的密折箱打开,取出密折,呈到皇上御案之上。
  不多时,呈给皇上的密折便多了起来,人人为了自保,不惜到处拆台,将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掀了出来,其中也不乏公报私仇的,为了排除异己而捏造莫须有的罪名。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秋天似乎还未停顿,今冬的第一场雪就降临了,伴随着这场雪的降临,有不少大臣身陷囹圄,不少大臣身首异处,不少大臣惨遭灭门。
  清扬终日愁肠百结。
  御案上传来“咚咚”的是声音,清扬侧脸望过去,只见皇上拧着眉头,正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似乎正为什么事伤神。
  “传陈光安——”他开口了。
  陈光安进来,皇上劈头就问:“最近的密折没什么内容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陈光安回答:“臣得线报,说胡策仪将军贪污军饷,但正在暗中查证,所以没敢擅自惊动圣上。”
  “胡策仪将军?”皇上不屑道:“胡家世代忠良,你不要徒劳无功,还是干点有用的事情罢。”
  “微臣办事,可不是听风就是雨。”陈光安回道:“前段查的,都是级别不高的,没什么朝廷重臣,如今这一次,搞不好会让皇上您大吃一惊!”
  皇上凛冽的眼光刺过来,将信将疑。
  陈光安又说:“皇上,臣既然已经开始,不查到最后决不放手。臣今日还想请旨,软禁胡策仪。”
  “胡策仪将军么?”皇上显然有些犹豫:“你还没有任何证据,缓一缓,等真查到了什么证据再说吧。”
  陈光安还想再说什么,皇上却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挥挥手,叫他退下。
  这一刻,清扬的头脑里思维飞速旋转。胡策仪将军手握重兵,世代忠良,在朝中威望甚高,看皇上的意思,并不想拿他开刀,陈光安却分明将矛头直指向他,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陈光安是想削去他的兵权。削去兵权之后,接下来,陈光安还想干什么?
  清扬担心起来,她始终觉得,陈光安的最终目的,似乎并不是为皇上树立权威,而是暗藏更大的野心。一旦他涉足调查胡策仪将军,那胡将军一家,就岌岌可危了。愈加之罪,何患无词,清扬冷笑一声,想陷害忠良,我偏不让你称心!
  夜深了,许公公乔装进了胡府。
  胡策仪将军展开蜡封的信封,信笺上只有一句话:“天将变,速离京。”胡将军脸色骤变。
  “将军准备何时离京?”许公公问。
  “等一两天,我稍做安排。”胡将军脸色渐白,凑近又问:“娘娘什么意思?”
  “漏夜整装,家人一早改装出京,将军扮作出城狩猎,大大方方出去。”许公公小声说。
  “好。”胡将军又轻声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你拿好,”许公公递上半边桃符:“你执半张,娘娘那里执半张,一旦时局稳定,没有危险,娘娘会在城门悬挂桃符,以召唤将军回朝。”稍是停顿后,许公公压低声音道:“出城后在半里亭会合,自然会有人接应。”
  胡将军离座,躬身拜下。
  第二天,胡将军依照清扬的安排,一家人尽数出城,在城外半里亭会合后,等待接应的人来。
  远远地一队僧人跑步过来,路过胡将军身边,并未停留,末尾一僧人佯装摔倒,扑到胡将军身上,小声道:“胡将军随我来。”
  一路进了竹林,只见地上一摊货物,几辆独轮车,僧人拿出百姓衣装,要他们换上,然后一行人,就好象是僧人带了寺里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商贩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就上了昭山归真寺。
  “委屈将军了。”戒身在禅房内向胡将军致礼。
  “多谢大师了。”胡将军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戒身徐徐道:“请将军放心,到了这里就安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将军一家在本寺休息一下,晚间就坐船走,莫问去哪里,到时自然有人带路,也自然有人接应。”
  “大师做事真是稳妥啊。”胡将军赞道。
  “受人所托,终人之事。”戒身颔首道:“小僧定然竭尽所能,保将军一家周全。”
  胡将军料到这些必然都是是清妃娘娘的安排,心中感动,一时之间禁难以自持,几欲泪下。
  与此同时,清扬在密折箱里,发现了弹劾胡将军的密折。她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陈光安,还是想借别人的手先动摇皇上对胡将军的信任,以达到谋害忠良的目的,他很精明,可惜晚了。
  接下来,他还想干什么?清扬的眉头,还未全部展开,须臾之间又皱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朝堂上,受陈光安的指示,趋炎附势的一帮子人正在力呈种种胡将军的不是。
  皇上一直都在沉默。
  与此同时,陈光安的爪牙,悄然蛰伏在胡府门口,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等到入夜,手下来报,胡将军狩猎还没有回来,陈光安这才起疑,等不及向皇上请旨,就冲进胡府搜查,这才发现,已经是空院一座,除了各司其职的仆人们,胡家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大人,奴才这就去追!”
  “追个屁!”陈光安气急败坏地吼道:“都一整天了,就是乌龟都爬得没影了!”
  他哪知,此时的胡将军一家,才刚刚上船,轻轻松松地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皇上,胡策仪一家跑了!”陈光安禀告皇上。
  皇上沉默片刻,慢悠悠地回答:“跑了就跑了吧。”
  陈光安没想到皇上会这样回答,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讪讪地说了句:“就这样算了?!他罪当满门抄斩啊——”
  “行了——”皇上有些不悦。
  “那皇上,董大人那里,可要尽早决断,不然又会……”
  “又会夜长梦多是吧,”皇上沉吟片刻:“朕再想想,这两日密折多是参劾重臣,朕考虑一下,过两日给你答复,你还是查你的,不要停手。”
  最后一句话似是给了陈光安很大的鼓励,他点点头,下去了。
  清扬火速要许公公送信给董大人,好不容易公公回来,却是说董大人不信,非但不领清扬的情,还准备在明日早朝是直呈圣上,问清自己何罪之有。
  清扬听了许公公的回复,生生急出了一身汗,暗暗叫苦不迭,这个董大炮啊,董大炮,竟还疑心我挑拨不成……
  她左思又想,忽然心生一计。
  “老爷!不好了,孙少爷不见了!”下人慌张来报。
  董大人一惊:“还不快找!”
  正张皇间,一人送信过来,董大人拆开一看,方知孙子被人绑架,绑架人要求不得报官,黄昏之时送两千两银子到城郊,为牵制董家人,竟要求全家人都出动。董大人几代单传,只有一个孙子,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依照绑匪的话去做。
  全家慌慌张张到了城郊,又收信一封,要求再前行二十里。董大人一咬牙,还是带了全家赶过去。
  天已全黑。
  董大人急得不得了了,却见归真寺主持戒身抱了自己的宝贝孙子从暗处走来。
  “董大人,完璧归赵了。”戒身嘿嘿一笑。
  “大恩大德,来日再报。”董大人以为是戒身救了自己的孙子,连忙致谢,心里还挂念着要趁早赶回城去。
  戒身见董大人着急要走的模样,悠然一笑:“董大人,这是急着去哪?”
  “回城啊,如今宵禁了,我还得赶快。”董大人急道。
  “大人回不去了。”戒身沉声道,面上已没有了笑意。
  “你,什么意思?”董大人知道情形不对,话刚出口,僧人已经鱼贯而出,将他们围住。
  董大人发怒:“你好大的胆子!”
  “请董大人先勿急着生气,看看这些东西再说。”戒身递过来一包东西。董大人打开一看,竟是弹劾自己的奏折,不下十本。他怒道:“信口雌黄!一派胡言!我要面见皇上!”
  “这便是从皇上那里拿出来的,”戒身阴测一笑:“董大人以为自己还见得到皇上么?一入城门,董家便是灭门!”
  董大人浑身颤抖,一屁股坐在地上。
  “陈光安为人,董大人不是不知,他既已起意,董大人又有何能力与他为敌?所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娘娘已安排好一切,马车均已备好,即刻起程。如若大人一意孤行,要进城送死,倒是称了陈光安的心意,世人也只会说大人糊涂。”戒身挥挥手,僧人们让开一条路。
  董大人抱着孙子,呆立片刻,号啕大哭:“我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你死了不要紧,这一大家子就全完了。”戒身冷冷道。
  “老爷……”边上的家眷已经哭成一团。
  “为国尽忠,虽死犹荣!”董大人决然道。
  “好!”戒身挥手,将刀掷到他的脚边。
  董大人放下孙子,吩咐家人:“我先走一步,大家都要有骨气。”
  戒身一凛,这个死性子,竟想带着一大家子都去死。他一瞥董大人的孙子,还是四岁光景,心里深深地惋惜,遂拿出一颗糖,给了孩子,难过地说:“好好吃,记着这甜味,你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孩子并不知道即将告别人世,只吧唧着嘴,嘻嘻地笑,说好吃,还要。
  董大人看着孙子世事不谙的样子,心中苦楚,仰天长叹一声:“天呐,我到底该怎么办呐——”
  戒身默然一挥手,僧人便赶着众人是上了马车,他这才回身过来,将董大人一挟,掳到马上,说:“还是先走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大人可以慢慢想。”复又将一封信塞到他手上:“周然郡内有人接应,大人保重。”一鞭挥过去,马队狂奔。
  董大人拆开信,始知清扬的心意,拿着那半边桃符,唏嘘不已。
  “娘娘,窦大人家被抄了!”许公公夜里带来了一个令清扬震惊的消息。
  “事先怎么没有半点风声?”清扬急切地问:“窦大人如何?”
  “家眷全部就地斩首,窦大人尚未回城,估计还不知道此事,风声甚紧,无人敢冒死报信,窦大人回来,也是一死。”
  “不行。”清扬想了想,说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一定尽快通知窦大人离开。”言毕递上半张桃符。
  许公公匆匆离去。
  第二天,清扬得知,窦大人未及入城先行逃脱,大松一口气,知道许公公已经完成任务。
  正阳殿上,御史左大人正觐见皇上。
  “臣要参陈光安。”左大人朗声说:“他私结朋党,陷害忠良,营私舞弊,以权谋私。”
  “有证据么?”皇上慢悠悠地问。
  “臣无能,陈光安一手遮天,臣得不到证据。”左大人跪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陈光安狼子野心。”
  “哦。”皇上淡淡地答了一句。
  “皇上,他将其妻弟推荐上胡策仪将军的位子,是另有所图,皇上要有所防备。”左大人说。
  帐幔后清扬暗想,如此一来,陈光安不久兵权在握了吗?他的险恶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还有什么?”皇上依旧态度漠然。
  “吏治整顿也是陈光安的借口,为的是打压先朝老臣。”左大人大有不吐不快之势,清扬却提起了一颗心,他的话,已经犯了皇上的忌讳。
  果然,皇上抬起头来,面上已现愠怒之色。
  “陈光安觐见——”公公又在门外高叫。
  “左大人你先退下吧。”皇上说。
  “臣要与他当面对质!”左大人并不退让。
  陈光安已经进来了,左大人冲上去,手指他一声大吼:“乱臣贼子!”
  皇上眼见他们就要起冲突,说道:“陈光安你先退下。”
  左大人又不干了:“你有何资格进出正阳殿,先皇曾有御批,你连进京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正好刺中皇上的心事,先皇,先皇,不但说不该整顿吏治,还拿先皇来压我,左大人,今天分明是接弹劾陈光安来指责我!
  皇上狠狠地将茶杯从御案上一扫,咆哮:“你还有完没完!”
  左大人傲然而立,一副随时准备从容赴死的样子。
  清样暗叫不妙,也顾不得朝臣觐见时不得出声的禁令,趁着杯子飞过来,就好象打中了自己,喊了一声:“哎哟!”
  三人都齐齐望向帐幔后面。
  皇上走下座,已然软了口气:“怎么了?”
  “我,我吓了一跳。”清扬小声回答。
  “没伤着哪里吧?”皇上又问,将她从帐幔后拉到亮处,细细查看。
  陈光安暗忖,原来帐幔后别有洞天,想必这白衣女子,就是传言中的清妃娘娘吧。看样子,她在正阳殿的帐幔后,不是一天两天了,皇上对她,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宠爱,我可不能得罪她。偷眼再去望清扬,正好看见清扬冲自己微微一笑,不禁心花怒放,这个娘娘,对我,还挺投缘啊,我们可以,好好地相互利用一番——
  清扬眼光望向左大人,嗔怪道:“你是怎么做臣子的,吓了我不说,还气坏了皇上。”
  左大人本是周丞相的门生,知道丞相与清扬的交情,也明白清扬是在救自己,当下就着清扬的台阶,请罪:“请皇上恕罪。”
  未等皇上开口,清扬便驱赶他:“看着就心烦,快走快走!”
  左大人无趣地离去,清扬又热情地招呼陈光安:“陈大人,久闻其声,未见其人,久仰久仰啊——”
  陈光安知趣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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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派送八张桃符留后路 欲托大事侯爷却婉拒

  清扬深知,左大人一番指责,陈光安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派出了第三个半张桃符。
  左大人一家,不几日内又从白州城内消失。
  “今日朝堂风向如何?”清扬小声问。
  许公公答:“暂且无事,但陈光安要大展拳脚,必然要先控制刑部,那张大人可就危险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清扬沉声道:“宜早不宜迟,我们先下手为强。”
  她取出半张桃符,交给许公公。
  这一次却没有那么顺利。
  许公公说陈光安已先行软禁了张大人,根本进不了张府。
  清扬知道,对先前的事,陈光安已有所警觉了。
  别无他法,只能铤而走险了。
  陈光安出了正阳殿,清扬也悄然溜了出来。
  “陈大人!”清扬笑吟吟地叫住他。
  “娘娘,可有什么事要臣效劳?”陈大人恭敬地问。
  “皇上说,今夜可能会有大动作,为防止意外,还是请陈大人将虎符交给皇上,事情过了,明天便还给你。”清扬微笑着说。
  陈光安迟疑了一下,什么大动作,刚才在殿上皇上怎么没说呢?旋即一想,皇上向来多疑,不到最后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清妃从殿上来,定然是受了他的吩咐。
  想到这里,他从腰上解下虎符,交给了清扬。
  “你去哪里了?”刚刚在幔帐后坐好,皇上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她说:“我肚子饿了,去看看晚膳送来没有。”
  他微微一笑,宽和地说:“我也饿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端起饭碗,忽然问:“今天你不喝酒么?”
  “喝酒干什么?”他眼中探询的目光一闪而过。
  “我今天想喝酒。”她说:“上酒!”
  “为什么?”他按住酒壶:“你很少喝酒的。”狡黠的眼光似探照灯,直刺她内心深处。
  “今天我读了一篇文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是说父母之爱,可以全然不求回报地尽心付出。”她顿了顿,扬声道:“喝酒!”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他定定地望着她,知道是那篇文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牵起了她心头的那个结。他真想告诉她,他知道她的身世,他知道她的母亲,可是他不能说,那样不堪的身世,叫她如何面对?而说出她的娘亲,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知道好过知道一切。他静静地按住她抓了酒壶的手,深情地说:“全然不求回报,尽心付出的爱不止只有父母之爱,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瞬间,她的眼里浮起泪光:“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她苦笑:“不可能的。”
  他迟疑片刻,还是坚决地说:“可以。”
  她忽然诡异一笑,他心里竟有些忐忑,我是不是上了她的当,谁知道她想要我干什么?是让她回到文浩身边么?一时间,他竟有些后悔了。
  她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追问一遍:“你真的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她意欲何为。
  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嘻嘻一笑,伸手将酒杯探到他的嘴边:“我要你喝酒!”
  他脸上僵硬的线条顷刻间变得柔和起来,她的要求,只是这么简单,苦闷时,有人陪着喝酒而已。他执起她的手,乖乖地将酒喝掉。
  她似乎很开心,马上又倒一杯:“我还要你喝!喝醉为止!”
  他轻轻地笑着,什么也不说,带着一种只要她开心,便可以不顾一切,要放肆纵容她的心情,喝掉。
  一杯又一杯,他,醉了。
  她轻轻地将他扶到床上,摘下了他的虎符。
  两张虎符相吻,张大人怀揣半张桃符,一家连夜出城。
  半张虎符回到皇上身上,皇上还未醒酒。
  陈光安等了一夜,也没见皇上有什么大动作,却在凌晨时分得知,张大人一家已经逃之夭夭了。他瞬息间明白上了清妃娘娘的当,却不敢声张,只好做了回哑巴吃黄连。
  “陈大人,完璧归赵,请妥善收好。”清扬在正阳殿前劫住陈光安,将虎符归还。
  陈光安不好说什么,默默地接了。
  “大人是不是还打算斩草除根啊?”清扬却冷不丁地将了他一军。
  陈光安低沉道:“娘娘多虑了。”心里恨得牙痒痒,又不敢发作。
  “我只听说上回谁个大臣辞职,陈大人还穷追猛打啊。”清扬笑道,语气却凛冽。
  陈光安心里一惊,没有做声。
  “我奉劝大人一句,人既然已经走了,就算了吧,难道大人没有听说过,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清扬依旧轻声轻巧地说:“张大人我是保定了,大人看着办吧,反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然翻起脸来,谁能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定呢?!”她悠声道:“大人也不想想,皇上的虎符我是怎么拿到手的,是你跟皇上亲,还是我呢?”
  她无法猜到陈光安此时所想,只知道他非等闲之辈,如果被他参到皇上那里,或许她也逃不了,她只能,赤裸裸地要挟他,如果他够聪明,就不会也不敢得罪她。
  陈光安怎么会听不懂话中之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皇上的虎符,因为她是皇上的枕边之人,比起来,他算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陈光安岂会不懂?
  想到这里,他献媚一笑:“娘娘可要记下微臣这个人情啊。”
  清扬会心一笑,点点头,赞道:“难怪皇上倚重你,现在连我开始喜欢你了。”
  陈光安笑成了一朵花,心神领会地退下。
  清扬脸上的笑意散去,忧虑重新堆积上来。
  这个陈光安,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啊。
  这天,清扬打开密折箱,意外地看见一本弹劾李大人的奏折。陈光安的手已经在短短的四个月内伸到了户部,其速度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清扬的想象,弹劾李大人的奏折虽然只有一本,却是一个明显的风向标,接下来,矛头会逐渐对准他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那样,陈光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手了。
  她将密折纳入袖中,决定先压一压,又觉得不妥,思前想后,不知该怎样处置才好。信步走到前庭,看见一个公公正在烧碳盆,准备烧旺了抬进殿中。她挥挥手,公公退下,她蹲下来,拨弄着火,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从袖中抽出密折,往火中一扔。
  挡是挡不住了,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
  她将手探入怀中,摸出半张桃符。
  李大人留下辞呈一份,举家远走。
  “清妃娘娘,萧大人已经等了您很久了。”身心疲惫的清扬刚刚一脚踏进明禧宫,四喜就迎了上来。
  清扬来不及拍落身上的雪花,就进了正室。
  “娘娘,臣要走了,前来辞行,不知娘娘有什么话要臣带给周大人。”萧大人说。
  清扬徒增伤感:“怎么,你也要走了么?”
  “臣……”萧大人想说什么,却无语哽咽。
  “走吧,再不走,也难保周全了。”清扬的眼圈一红,柔声道:“你身为大学士,本不妨碍他什么,一个个同僚的前车之鉴,又怎不让你唇亡齿寒?”
  “臣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不能为社稷分忧,读书万卷,只能空有一腔热血……”萧大人说的情动处,已经涕泪横流。
  清扬见他如此难过,心中不忍,劝慰道:“大人不要太伤心,假以时日,还可从头来过。”将两个半张桃符交到他手上:“国乱思良将,重整河山之日,还需你们重新出山。这半张桃符是你的,你与周丞相是同乡,回去后请交半张桃符给他,等时机成熟,以桃符为凭,召大人回朝。请大人务必为国保重。”
  清扬躬身一拜。
  萧大人百感交集,再三叩首拜别。
  寂静的明禧宫,昏暗的灯光,愁眉深锁的清扬。
  许公公悄然进来,立在一旁。
  “都办好了?”清扬问。
  公公答:“娘娘请放心,已经到达安全地界。”
  清扬点点头,打开面前的黑色匣子,将捏在手里的半张桃符放进去,那匣子里,静静地并排躺着八个半张桃符。她的手轻轻地抚过这八个半张桃符,每一个半张桃符,都代表着一位可独挡一面的大臣,这八位大臣,都是先皇倚重的大臣;这八个半张桃符,是她为文举留下的退路。只要这八张桃符全部归并,那社稷,无论多乱,都可以重新振作。
  她静静地合上匣子,沉声道:“宣安国侯杜可为即刻进宫见我。”
  “娘娘何事深夜急召小侯?”杜可为还是直性子不改,一进门就直奔主题。
  清扬笃定清晰地说:“我要侯爷在明日早朝起头弹劾陈光安。”
  杜可为眉头一皱,没有回答。
  “我要侯爷在明日早朝起头弹劾陈光安。”清扬又坚决地重复一遍。
  “为何选中我?”杜可为好奇地问,嘴角一扬,笑容毕现。
  清扬说:“你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不但与他同守边关、朝夕相对八年之久,而且你还救过他的命。你的话,皇上一定会重视,而陈光安,在所有大臣里,唯一顾忌的也只有你。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小侯从来只对玩乐感兴趣,弹劾谁,不弹劾谁,跟小侯都没有关系。”杜可为嘻嘻一笑,拒绝。
  清扬闻言,深深地看他一眼,轻声道:“原以为侯爷是一忠直之人,可以托以重任,没想到,也是一个明哲保身之辈。”言词之下,颇有些失望。
  杜可为静静地望着她,面前的这个女子,总是让他有些恍惚。从他第一次在归真寺里见到她,他就对她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那个在他铁爪下竭力抗争的小女孩,虎视眈眈地逼视着他,总是让他回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浮现起无尽亲切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为什么,匆匆一面,他却这样难以将她忘记,原本并不愉快的一幕,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天文举来向他求助,一开口,他就直觉,文举要找的就是她。
  八年后,在归真寺的操场上,他再一次看见她。清纯灵秀,端庄稳重,让他眩晕。世间没有女子能让他动心,如果有,只有林夫人,但那是出于愧疚还是真正的动心,如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而对她,他分明不曾动心,却被牵扯着,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亲近她、关心她。
  以他对文举的了解,知道她对于文举的重要,而根据他的观察,他相信,不论掩饰得多好,她心里其实是深爱文举的。他常常在暗地里感叹,象她这般纯美的女子,就应该母仪天下;而象他这般伟岸的男子,能与之般配的也只有她;他们,其实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等到她入了宫,他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尽管他的性格,从来都是不多事、不犯事,对此只是置之一笑,不加评论,而心里对她,却是愈发地认同,这个归真寺教导出来的女孩,不仅相貌端庄、品行纯正,而且思虑深远,深明大义。
  他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敬重她,就算抛开这些不说,他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喜欢她的,这是不同于男女之爱的一种喜欢,确切地说,更象是长辈对晚辈的偏爱,更象是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
  而今,他面前的她,却深索愁眉,闷闷不乐。
  杜可为有些不忍,收回散乱的思绪,敛去笑容,严肃地说:“皇上现在非常倚重陈光安,如果我此时跳出来,无异于宣布正式与陈光安为敌,手心手背都是肉,要皇上如何决断?取舍之间,我们没有任何优势,也没有必胜的把握,现在,时机还未成熟,只能静观其变。”
  清扬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杜可为说的有道理。
  “再这样下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似乎接受了他的建议,但话语里,仍旧透出深深的忧虑。
  他望着她烛光下美丽的侧影,在浓重黑暗的背景中显得那样势单力薄,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想了想,好言规劝道:“陈光安风头正健,娘娘没有必要强出头,以免引火烧身。”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话语轻轻,语意却果敢坚决。
  “以卵击石,非明智之举。”杜可为迟疑片刻,缓缓开口:“娘娘请稍安勿躁,小侯自有安排。”
  她猛地抬头,望向他,他分明是在暗示她,对一切他都心里有数,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从他坚定的眼神里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原本对一切都有应对之策,表面的逍遥和放荡不羁只是他一贯的生活做派,骨子里,他还是名臣良将之后,对政治,他有敏锐的洞察力,对局势,他有军人的稳健谋划。就算她不找他,他也不会坐视不理。文举与他,是生死之交,而他,身为安国侯,拥有圣上三代免死金牌的信任,又怎会视朝廷危机不顾,明哲保身,与他人同流合污?
  清扬确实没有看错,这断然不是他杜可为的性格!
  但现时,也断然不是他起事的时候。跟陈光安硬碰硬,是万万不可的,他只能不参与,不违逆,小心地牢牢地把握住自己手中的兵权,待时机成熟再放手一搏,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也不可给陈光安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
  这个计划,他本不该透露给任何人,但今天,他还是暗示给了清扬。不单单是因为他相信她,也因为,他不希望看到她以身犯险。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谢谢侯爷。”起身走向屋外。
  天又开始下雪了,洋洋洒洒,漫天遍地又是一片纯白。
  她有感而发:“这么大的雪,可以掩盖一切污浊,可惜等到化了,一切都还是无可回避。”
  “呵呵,”他爽朗一笑,扬声道:“雪化了,污浊会出来,新绿、鲜花和明媚的阳光也会一同出现,总还是美好的事物多啊——”移身前行,并排站到清扬身边,低声道:“我先走了,”同时伸手很自然地轻拍一下清扬的肩头,言语很是关切:“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等到他身影不见,她还愕然地站在雪地里。
  只是那看似随意的轻轻一拍,对她,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她印象中的他,潇洒不羁,豪爽大气,行军打仗,也是硬汉子一个,在朝为官,却超脱不凡,不愿过问世事。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象他这样的英雄,身边却没有一个红颜相伴,无妻无子。在清扬看来,虽是洒脱,却也有着难言的凄苦。她一直以为,他不近女色,只因军人禀性太过硬朗,今日,她却在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他温情的一面。
  安国候杜可为,原本也是一个多情的人啊——
  他并未将她作为娘娘看,他看她,只是一个需要别人关心的小辈。
  “清扬,”皇上在御案后叫她:“蒙古边境局势稳定,我已颁旨淳王回朝,文浩明日中午时分便可回京,你想同我一起出城去迎接他么?”
  清扬有些黯然:“我还有别的事呢,算了吧。”
  他的眼光默默地瞟过来,语气里又现揶揄:“真的不去么?”
  她沉默以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近一年的边关守卫,你就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么?”他却饶有兴趣,誓要将这个话题进行到底。
  她继续沉默着,将目光停留在手中的书上。
  “淳王妃也去,夫妻久别重逢,场面一定会催人泪下吧?”他故意说着,勾勒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场景,想看看她有什么表现。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阴阳怪气显然激怒了她。
  “嘿嘿,”他暗笑,她恼了,心里为又刺中了她的心事而得意,猛一下又怅然若失,她还是,忘不了淳王啊。半晌,又尖锐地说道:“也是,人家夫妻团聚,你去煞什么风景?不去是明智的。”
  她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他得了个没趣,忽然有些后悔,我说这些干什么?明知她会不高兴。
  他有些懊恼地搔了搔头皮,讪讪地将头埋了下去。

  第六十四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天怒人怨谋反事端多 旁敲侧击下文仍无果

  难得一个上午的空闲,太后和皇上、皇后都到城门外迎接淳王去了。
  文浩,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人了。
  她并不是不牵挂他,那个儒雅的少年王爷,经过这一番边关历练,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也很想知道。可是,她却不能去,不论是为了幽静,还是文举,抑或是文浩自己,她都不能在那样的一种场合出现。
  旌旗飞舞中,文浩一跃下马,他的眼光,在人群中搜寻。
  他迎上了妻子含笑的目光,看见了小手挥舞的儿子,却没有找到她。
  若是往日,他就会止不住心乱如麻,可是今天,他出奇地平静。
  因为,他不在是当年京城里那个只会读圣贤书的淳王爷了,这一次边关驻兵,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强权才能说话算数,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的目光停留在哥哥的脸上,余光里是满目眩眼的明黄,龙袍也好,清扬也好,都应该是属于我的,你既已坐上皇位,就应该把清扬让给我,可你没有,你霸道地将所有属于我的都夺走,我要拿回属于我的,全部!
  皇宫夜宴,喧闹的酒席,为淳王接风的杯盏交错间,暗蕴着无尽的诡异玄机。
  文浩大醉,被抬出大殿。
  皇上在微微皱眉间,隐约地觉察到了什么。
  淳王府,幽静倚靠在回廊上,眼睛却盯着丈夫的书房。
  陶将军一大早便来了,文浩与他一头扎进书房里,已经两、三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
  她从来都不干涉丈夫的事,可是这一次,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丈夫未出征之前,每日看书写字,都是必修的功课,如今回来近半个月了,却每日都与陶将军在书房里关门闭户,神神叨叨地不知在干些什么。丈夫脸上的笑容是愈来愈少,心事是愈来愈重。今天正吃着早饭,陶将军忽然进来,交给丈夫信函一封,丈夫匆匆读罢,面露喜色,连声道:“真乃天助我也!”
  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文浩与陶将军从里面出来,径直便出去了。
  幽静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刚想起身,忽然又看见丈夫回转了,向自己走来。
  “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他说,眼睛却看着她。
  她明显地有些失落,点点头,又低下头。
  “等我忙完了,再好好陪你。”他又说,轻轻地执了她的手。
  她蠕动着嘴唇,想问他到底在忙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你的手这样凉,”他握紧她的手,猛呼几口气,好象这样便能温暖她一样,匆匆道:“进屋里暖和暖和,没事少出来吹风,会受凉的。”举手投足间,殷殷关切之情仍如同往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小姐,老爷来了。”平儿禀告。
  幽静有些意外,爹来干什么呢?爹很少到淳王府来的,自打托付了几件事都没有下文之后,爹的脚已经鲜有踏足了。
  “静儿啊,最近可好?”林大人进来了,一脸关切:“爹早就想来看你了。”
  她静静地看着父亲,真切地感受到这熟悉的脸庞后的虚伪。
  “王爷不在啊?”林大人四处张望。
  “他出去了。”幽静说着,请父亲坐下。
  林大人却兴趣盎然地在室内转来转去,怡然自得地到处摸摸瞧瞧。
  “爹,您在这里吃饭吧,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幽静见父亲心情很好,便出言挽留。
  “不了,不了,”林大人推辞:“爹还有事呢。”
  “爹,”幽静叫住他:“您找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没有,没有,”林大人连连摆手,就要走。幽静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快到门口了,林大人忽然回转头来,神秘地说:“静儿,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要好好照顾王爷,你的一生,爹的一生,林家的将来,可都指望他了,你可要放精明点。”
  幽静愣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意思?爹究竟在暗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丈夫究竟在忙些什么?父亲的态度为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走进书房,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密室的机关。
  丈夫的秘密,再一次展现在她面前,令她心惊!
  循规蹈矩的她没想到丈夫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她心惊肉跳地读过那一封封密件,急得大脑一片空白。
  起兵谋反,可是死罪,死罪啊!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六神无主,猛然间想到一个人……
  “静儿,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清扬微笑着问:“你跟王爷还好么?”
  幽静沉默好久,咬咬下唇,回答说:“不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看妹妹如此模样,清扬担心极了。
  “我不知道该找谁,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幽静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到底该怎么办?”
  多重要的事,竟然说到了死,清扬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家庭和爱情是幽静的全部,便试探着问:“是文浩变心了么?他有了别的女人了?”
  幽静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放声大哭道:“我宁愿是他变了心,也不会是这么大的罪啊——”
  清扬骇然了:“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从幽静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清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淳王,意欲谋反!
  幽静显然被吓得不轻,而清扬,也在短时间内被搞得手足无措。她入宫时间已经不短,面对过无数复杂的局面,可是这样忤逆滔天的大罪,她也是第一次碰到。
  如此胆大妄为的为什么会是文浩呢?
  她默然合眼,长叹一声,胸中波涛汹涌。
  “最近都有哪些人跟文浩来往密切呢?”她问。
  “陶将军几乎每天都来,岭南王有天深夜来过一次,”幽静想了想,说:“我在密室里看到的信戳好象是卢州王的蜡印。”
  清扬点点头,那就是了,她大体可以猜出个前因后果出来。
  陶将军屡立战功,却因性格倨傲遭人排挤,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得到提拔重用,只能在城郊监守麦沪营。他郁郁不得志,又手握兵权,这次跟文浩出征,有策反之心也是可信的。而岭南王没有知会朝廷,却在深夜私访淳王府,定然是与文浩密谋。这其中最狡猾的还是卢州王,这么多年一直野心勃勃,隐忍不发,等待时机。更有甚者,他多年与蒙古通商,难以排除勾结蒙古的嫌疑。这次文浩与岭南王勾结,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卢州王却只是在信中赞同,无意出兵出钱出力,看样子,老谋深算的卢州王是想坐山观虎斗,乘朝纲大乱和淳王谋反,联合蒙古,渔翁得利。
  依照幽静在密室看到的那些信,定然是有人怂恿文浩很久了。陶将军想侍新主,从而得到重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驱逐得差不多了;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
  也许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文浩才决定起事。要另立新君,他是当仁不让的,毕竟,他也是先皇的儿子,而且还是皇后之子。名正言顺,无可厚非。
  正如太后当日所担心的一样,文举新君,根基不稳,贸然行事,已经动摇社稷根本。
  想到卢州王曾在信中对文浩提及,一旦文浩起事,他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以瓦解文举,清扬不禁叹息,文浩啊,文浩,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们兄弟兵戎相见,一旦蒙古进犯,将无兵可对,到时候,只怕是江山从此易主,一切都出乎你的预料,局势将难以收拾。
  那一天,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清扬,”幽静见她默不作声,不知她在想什么,又期期艾艾地说:“我爹,他好象也知道什么,今天早上,他特意来看我,还说什么要好好照顾王爷,我的一生,他的一生,林家的将来,可都指望他了……”
  趋炎附势之徒,清扬嘴角掠过一丝无声的苦笑。
  谁都知道,皇上并不宠信皇后林幽香,香儿虽然厉害,在宫里却不得势,又只生了个女儿。林大人见她个性太强不能让自己随心所欲,于是想做两手准备,暗地里希望文浩造反,认为仁慈心软的文浩当皇帝更有利于自己,因为幽静柔弱,可以让他牵着鼻子走,重要的是幽静生了个儿子,可继承皇位,自己将来可以操纵朝纲,官位相国,实现外戚专权的野心。
  他将自己女儿的幸福置于何种境地?
  有这样的父亲,难道不是妹妹们的悲哀么?
  清扬心里无比沉重。
  “清扬,你在想什么?”幽静问,鼻音浓重。
  清扬疲惫地笑笑,没有回答。
  幽静往她身边靠了靠,小声说:“我好害怕……”
  她太柔弱了,经不起这样狂骤的风雨,清扬心里一紧,轻轻地揽过她,低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你会怎么办?”幽静抬起头,忐忑地问:“你会告诉皇上不?”
  “傻瓜,”清扬笑道:“告诉他不是让你们去死么?”
  “那,”幽静吸了吸鼻子,惊魂未定地说:“我们该怎么办?”
  清扬想了想,说:“我叫文浩今夜进宫来见我。你回去后,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看文浩回去后有什么反应,如果他仍旧一意孤行,及时通知我。”
  幽静的点点头。
  清扬说:“那你赶快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清扬,你终于肯见我了。”文浩面对清扬,良久,才轻轻地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经年的相思,只淡淡的一句,却饱含了岁月沧桑和无尽的心伤。
  清扬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本不该见你。”
  文浩的脸上已现凄然:“为什么?”
  “既然已经决定放弃,就要学会永远忘记。”清扬的话语再一次破灭了他的希望。
  “我说过,我不会放弃的。”文浩决然说。
  “不放弃?”清扬笑道:“理由是什么?”
  文浩默然道:“你是为什么而放弃的,我便要得到什么。”
  清扬无声地垂下眼帘,她知道,他所指的,是皇权。
  “我是为了爱情而放弃,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轻声说,似乎怕击碎他心中的那个美梦。
  “为了爱情,是为了你的爱情而放弃我爱情么?难道你的爱情、我的爱情,不是我们的爱情么?因为你爱我,便不想拖累我,便把幽静塞给我,这就是你伟大的爱情么?”文浩动容地说:“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的,我一直都在后悔,当初不该答应你。”
  她垂下眼帘,低声说:“文浩,请你原谅我。”
  他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不,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她静静地走过去,与他四目相对,清晰地说:“因为,我的爱情不是你的爱情,更不是我们的爱情。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他怔住了,忽然苦笑:“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她说:“但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我利用了你的爱。”
  他的脸瞬间苍白,连连摇头:“你又骗我。”
  “以前是我在骗你,可今天没有。”她靠近他,面色平静:“我利用你的爱,迫你娶幽静。”
  “为什么?”他无力地问。
  她咬咬下唇,象下了个很大的决心:“因为幽静是我的妹妹。”
  “你说什么?”他猛一下直起了身子。
  “她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她说:“这个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文浩!”她忽然厉声制止他,正色道:“你好好想想。”
  听到这句话,他就象被抽去了筋,身子往椅子上一瘫,再也没有了声响。
  他缘何不信?!他早就起疑,妻子和清扬神似的面容,清扬对妻子超乎寻常的关心,他一直怀疑却不敢加以验证的设想,到头来,还是真相。
  “你是爱我的……”他喃喃地念叨。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她再一次重复:“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
  “我不相信!”他狠狠一锤,砸在茶几上。
  “在认识你之前,我就与文举熟识,你要知道,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象冰刀刺进他心里,一下一下,不曾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你骗我!”他不肯相信,咬牙切齿地阻止。
  她却根本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说,声音急促而阴冷:“我爱他胜过一切,如果有谁敢对他不利,我就与谁拼命!如果那个人是你,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对他不利,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只觉心里一口恶气,憋得他眼冒金星,对过来她的脸,瞪着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亲切,我们何时竟变成了仇人?是因为文举么?她,那样爱他啊——
  而我,是什么?
  可笑,我竟为了一个深爱别人的女人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可是,我为什么还是会心痛?
  你会因为我对文举不利而恨我一辈子,你可知道,我恨他横刀夺爱也是一辈子?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
  原来,只有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我还铆足了劲,幻想着要救你脱离苦海,原来,这根本就是你一直期望的!
  回想起她亲口说出的那一句“我爱他胜过一切”,他的心,痛得简直就要裂开。尽管他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尴尬位置,尽管他听见她亲口承认,尽管他对所有的事实都无可否认,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忘记她,无法放下她,无法去恨她。
  这一刻,他真的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任大脑一片空白,就这样两眼发直地坐着。
  她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尽管她知道,今天的文浩已不是往日的文浩,她只是存有一丝侥幸,从前的文浩也许会因为她而造反,也会因为她的规劝而回头,所以她决定试一试,就算他是为了她而造反,那么就让他知道真相,让他知道一旦造反他将永远地失去她的心,这样他会收手么?
  她没有把握,只能静静地等待。
  看着他黯然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残忍到了极点。可是,该要说的还是要说,为了他也好,为了幽静也好,这层纸,终究还是要捅破。不然,对谁,都不公平。
  “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他忽然问。
  她深吸一口气:“是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脸上露出些安慰的神情,她忽然就红了眼圈,他,无论怎么变,其实,依旧还是当年的文浩啊,那个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情的文浩啊——
  他缓缓地站起来,低声说:“我知道了。”脚步已经向外移去,忽然回过头来,沉声问:“你觉得我会对文举不利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僵在原地,无言以对,他问得太突然了,让她促及不防。
  他的眼里隐现点点寒光,就在这一瞬间,她陡然明白,他真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翩翩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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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章 事到临头为情反犹豫 机关算尽只想混过关

  陈光安深夜来到正阳殿,向皇上密奏。
  陈光安走后,皇上从屉柜里拿出一轴画卷,展开来,这是一幅未完的丹青,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这不是清扬是谁?!
  这原是归真寺里清扬亲口承认自己不是她的意中人,他内心苦闷去找文浩,碰上文浩也正因为清扬而借酒浇愁,当时书案上正摆着这幅未完的丹青,也就在那一刻,他震惊地发现文浩与清扬真心相爱的事实。
  浩儿,原来你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正阳殿一夜灯火,皇上彻夜未眠。
  “静儿,你可来了。”在清扬找文浩谈话的第三天晚上,幽静悄然进了宫。
  清扬正要开口细问情形,瞧见幽静凝重的神色,心里忐忑起来。
  “文浩回去后,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行事更加隐秘。”幽静忧心忡忡地说:“看来,他并没有改变主意。”
  “他有没有怀疑你?”清扬有些紧张。
  幽静说:“没有。”
  清扬稍微放了心,又问:“他发现有人进了密室没有?”
  幽静想了想,说:“也没有。”
  清扬在屋里踱来踱去,想着有什么办法,好长时间过去了,幽静也开始着急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啊,到底要在怎么办才好啊?我是趁文浩去陶将军府里才溜出来的,晚回去就不好解释了。”
  清扬站住了,说:“这样吧,你回去,把文浩密室里所有的罪证都送到我这里来,要尽快行动。”然后,如何,如何,在幽静耳边叮咛一番。
  幽静回了家,进屋便躺在床上装睡。
  文浩很晚才回到家。
  第二天一大早,文浩出了门,幽静溜进了密室。
  淳王府,淳王妃送了一箱子新款的春装给清妃娘娘。
  文浩依旧是很晚才回到家,他卷着个包裹,一进门就进了书房,将门紧紧叉上。
  密室里,文浩展开包裹,是一件黄灿灿的龙袍。
  他出神地望着龙袍,在眩目的金光里轻闭上眼。
  如果不是那些人坚持不懈地怂恿,他从离开明禧宫的那夜起,就自己先行泄了气。
  他原本,是怀着一种要解救清扬的动力,奋不顾身地实施一切计划,他甚至以为,自己在进行着一个无比伟大的事业。可是,当他知道,清扬真正爱的人是文举,并且会因他对文举不利而仇视他时,他全身所有的动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忽然就迷惘了,我到底是为何而战?
  而清扬,又如何知道他将对文举不利?她的话分明是在暗示他什么。
  清扬带着冷意和恨意的眼神又一次闪现在他面前,他的心,一阵刺痛。
  他再也无心思量什么,匆匆将龙袍一掩,出了密室。
  “娘娘,淳王妃派人来问,昨日送的春装合身不?”珠儿禀告。
  清扬顿了顿,知道妹妹又有什么事在托人捎话,她吩咐:“带进来。”
  那丫头走近,清扬一看,是妹妹的贴身侍女平儿,她点点头,带平儿来到内室,走到衣柜前,顺手拿起一件衣服,说:“这件腰身大了些,”眼睛往外一瞥,问:“怎么了?”
  “王爷还没发现密函不见了,但今早小姐在密室里发现了龙袍。”平儿小声而紧张地问:“怎么办?”
  清扬眉头一皱,文浩,准备在极短的时间里起事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来不及细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老办法,今夜我派人去取。”
  平儿点点头,清扬提高声音道:“赶快改好了给我送来,我挺喜欢这件衣服的。”
  前脚平儿刚走,许公公就进来了,带来了一个让清扬心惊肉跳的消息。
  皇上,似乎已经察觉到淳王要造反,准备入夜搜查淳王府。
  尽管罪证已经全部到了青扬手里,但文浩密室里的龙袍,却是还来不及转移。
  现时看来,淳王府已被监视,即使清扬想行动,大白天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等到晚上了,只能尽一切努力,抢在皇上行动之前,将龙袍转移。
  龙袍转移到哪里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还是只能,送进皇宫,放在它该放的地方。
  我要用怎样的方法拖延皇上行动的时间呢?
  清扬陷入了沉思。
  太阳渐渐落山了。
  晚膳用毕,皇上陪着清扬从正阳殿出来,她正要上轿,忽然停步。
  皇上也停了脚步,征询地望着她。
  “你去明禧宫坐坐吗?”她犹豫了一下,仿佛鼓足了勇气,艰难地开了口。
  他微微有些诧异,迟疑片刻,说:“好吧。”
  天黑了,许公公到了淳王府。人刚下轿,就开始高声起叫:“清妃娘娘要的那件衣服改好了么?”
  “哎哟,裁缝还没送来,我这就去催,烦劳公公等一下。”淳王妃急急忙忙地迎出门来,小心地陪着笑脸。
  许公公一听,脸都拉长了:“还没改好,你们怎么办事的?!”说着说着就要发火。
  “公公怎么这么性急,明天来拿还不是一样?”淳王妃依旧好言好语,谁敢得罪皇上最宠幸妃子身边的公公?
  墙角处,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头一缩,佯装无事。
  “今夜娘娘就要穿的,你知不知道?皇上现在正在娘娘宫里等着看娘娘试穿新装!”许公公显然生气了,声音愈发高亢起来:“你们都欺负娘娘好说话,哼!皇上等久了,发起脾气来,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淳王妃吓得战战兢兢,发抖着声音说:“公公勿急,马上就来,再等一会啊——”
  “我就在这里等!”许公公并没有消气,执拗地站在王府门口,不肯进去。
  淳王妃只好陪站在大门外,好不尴尬。
  平儿从府里出来,跟王妃小声说了几句话,王妃小心地告诉公公:“已经派人去催了,就好,公公还是进去等吧,站在这里,怪……”
  许公公依旧一脸愠色,丝毫不给淳王妃面子,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进了门。
  明禧宫里,皇上在喝茶。
  他以为她有什么事要跟他说,但在明禧宫坐了很久,她什么也没有说。
  又喝了几盏茶,他觉得气氛太过沉闷,便问:“清扬,你今天很怪,是有什么事么?”
  她用手指扭结着裙带,低头回答说:“没事。”
  他更加纳闷了,沉声道:“没事我就走了。”
  她忽然抬头望望窗外,小声说:“还早呢,再坐一会吧。”
  他猜不透她到底在葫芦里卖什么药,疑惑越来越多,却也没有发作。
  “公公委屈一下,现在还拿不出来,因为王爷还在书房里没有出来。”淳王妃把许公公领到侧室,小声说。
  许公公这下真急了,清扬还能拖多长时间啊,要是没拦住皇上,人赃并获,今夜就是淳王府的死期!
  “王妃娘娘,你可得想想办法,要尽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许公公一脸紧张,差一点冲口而出,皇上就要搜查淳王府了,猛一下想起清扬的嘱托,知道淳王妃胆小,越吓越谎神,便生生地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再想想办法。”淳王妃偏头想了想,拉着平儿出去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清扬再一次抬头望望窗外,脸上的愁云越来越浓重。
  一个公公进来,俯在皇上耳边嘀咕了些什么,皇上说:“叫他再等等。”
  清扬听了更加紧张,猜想皇上可能是要行动了,眼睛不由得又瞥向窗外。
  书房里,文浩还望着那龙袍出神。
  一切准备就绪,两天后的二更天,就发动兵策。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现在的他,却动摇了。
  文举毕竟还是他的哥哥,如果除去强抢清扬这件事,从小到大,哥哥对他,其实好得几乎无可挑剔。严格来说,哥哥也不算是个坏皇帝,他推行的新政,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哥哥只是性格暴躁,做事太过于急于求成,将领兵打仗的那一套严明生搬硬套于治国之上,却不知,武可平天下,而只有文,才能治国。
  相对而言,他的从政思想,却消极得多,他更多的是主张老子的无为思想,主张无为而治。这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治国的良策,只是让矛盾不至于那么激化而已。要他象哥哥那样,以强有力的手段推行减税,去触及统治阶级的利益,他想都不敢想。
  他自问没有哥哥那样的魄力,或许从骨子里来说,他更适合做一个闲散的王爷,风花雪月,吟诗作画,才是他真正向往的生活。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他其实很憎恶,也做不来。
  没有了解救清扬的动力,他似乎就失去了主心骨,对什么都没有了兴趣。
  他不是那么想当皇帝的,他想当皇帝,无非是为了清扬。
  但,如果他当了皇帝,文举就要死,他再恨哥哥,也没想过要哥哥死,毕竟他们是手足。可哥哥不死能行么,纵使他有饶哥哥之心,那些追随他的大臣也不会乐意,到时候,他根本阻止不了。
  还有太后,他的亲姨娘,也难逃一个死字。她曾经给过他的爱,对他的呵护,让他怎么忍心?可是,还是那些追随他的大臣,是不会放过她的。
  还有清扬,文举死了,依她的禀性,决不会苟活。即便她不爱他,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一旦他当上皇帝,无论他多爱她,她跟他,都只能是仇人。
  我真的要当皇帝吗?
  我真的有必要当这个皇帝吗?
  他犹豫了。
  不成功,便成仁。那幽静,那儿子,都是我的陪葬品。
  他忽然感到有些窒息,妻子,儿子,我要怎样才不连累他们?
  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他难以取舍,左右为难。忽然想起太后曾经说过的话,“浩儿,感情丰富是你的可爱之处,也是你的致命之伤。”
  他叹息一声,起身踱步到柜匣前,拉开抽屉,想好好整理一下密函,再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孰轻孰重,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拉开抽屉一看,大吃一惊,厚厚的密函不见了,屉底只躺着一张薄薄的信笺。
  这一惊非同小可,文浩连忙取出信笺展开——
  “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落款赫然是——清扬!
  文浩拿着清扬的信,目瞪口呆!
  清扬的信怎么会到这里?
  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
  她真的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还有谁知道?
  原来她那夜对我说的话,真的是有所指!
  她没有放弃,仍然在努力,仍然想劝慰我,要我及时收手——
  半晌,才回过神来,还来不及细想密函是怎样不翼而飞、清扬的信又如何进了密室,这头心已如乱鼓敲响,张皇地走到桌前,抓起龙袍,不知该往何处放。
  正慌乱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响动,他一惊,将信往龙袍中一裹,胡乱一塞,匆忙就出了密室,在书房外仔仔细细好一阵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这才折回密室。
  等平复下来,再去看时,龙袍又不见了。
  他大骇!
  幽静抱着一团东西,从书房里闪了出来,平儿从暗处迎上去。
  两人匆匆进了侧室,许公公卷了那包东西就走。
  又等了半个时辰,皇上有些不耐烦了,叫公公:“去把我的配剑和戎衣送到明禧宫来。”
  清扬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看来,许公公传来的消息不假,皇上不但要搜查淳王府,而且还是亲自出马。
  公公再次进来,这一次,清扬分明听见他说:“李将军已经在宫门外集结好了。”
  她的眼光再一次瞥向窗外,而窗外除了暗色的天空,几点繁星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什么也没有。
  “清扬,你到底有什么事,再不说,我就走了,今夜我还有别的安排。”皇上说着,已然起身。
  她惶然地站起来,手足无措。
  他的手,伸向配剑,眼睛,却还是狐疑地盯着她。
  “你要去干什么?”她瑟瑟梭梭地问:“很重要吗?”
  他眼神一凛,她知道我要干什么?待眼光再一次射过来,却平和安静:“我要去抽检兵营。”
  他分明是在骗她,她心知肚明,却不敢表露半点。
  “你有事么?”他又问,伸手一抖,戎衣已经上身。
  “我……”她欲言又止。
  他轻轻地笑了,想到今夜的计划,还是决定立马动身。
  “你……”她忽然走过来,急切地拉住了他的衣服。
  他站住,等她开口。
  她勉强笑了笑,脸上的线条其实很僵硬,说:“我做了一件新款春装,想试给你看。”
  “那就试吧。”他顿了顿,尽管犹豫,还是再次坐下,看着她。
  她打开衣柜,左一件,右一件,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却没有一件上身。
  他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心里却寻思着,试吧试吧,还想骗我?!你根本不是叫我来看你试新装的,你不是皇后,你不是那种爱装扮的人,你也不会对我的评价感兴趣,即使你要试新装,想取悦的人,也不可能是我,而是我今夜预备要会的人!你分明是在拖延时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一顶青色小轿,匆匆从偏门进宫。
  守门的侍卫拦住:“什么人?下轿搜查!”
  许公公下轿,一看,怎么换人了,不是自己的那个小同乡在守门?随口问道:“李爽队长没有当班?”
  “皇后娘娘临时差他办点事。”侍卫一见是许公公,赔笑:“哎哟,原来是许公公啊,您这是拿的啥东西?”
  “你要看么?”许公公脸色并不好看:“小心别弄脏了娘娘的新衣!”
  那侍卫就要伸手去拿包裹。
  许公公一侧身,怒道:“拿开你的脏手!说你不懂事你还真不懂事,清妃娘娘的新衣你也敢乱翻!你知不知道,皇上现在正在明禧宫里等着看清妃娘娘试这件新衣,耽误了时间你就看着办吧!”
  侍卫登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另一个侍卫见状,连忙上前和稀泥:“许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又是队长的同乡,怎么会带违禁品呢?再说了,娘娘的衣服岂是我们可以随便乱摸的,得罪了,公公,赶紧的,别让皇上久等了。”
  许公公浅浅一笑:“还是你乖!”
  俯身进了轿子,紧赶慢赶地走了。
  墙角处,皇后从树后闪了出来。
  好你个许公公,好你个清妃,那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如此藏着掖着,敢情也是件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那就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吧!
  她阴测测地笑起来,淳王妃送的新衣?鬼才信!
  我,林幽香是什么人,想骗我?!
  清妃,我姐姐几次哭哭啼啼地找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明禧宫里可是有我的人!
  定然是你与淳王瞒着我那老实巴交的姐姐私通!难怪不肯为皇上侍寝,原来淳王的老相好!
  皇后无声地、得意洋洋地笑了,身子倚在树干上一阵乱颤。
  你欺负我姐姐老实也就算了,在宫里还要凌驾于我之上?!
  姐姐,你真是可怜,打落门牙只能往肚里吞,背地里去求清妃,却连我也不敢告诉!
  我今天就要演一出好戏,为我那可怜的姐姐出口气,哼哼,顺便也为我自己了却一段心事!
  淳王,我以为你真的是一个专情的丈夫,却如此道貌岸然,我要替姐姐好好教训教训你!
  皇上,我要让你知道,你最宠信的妃子,那个纯洁无暇的清妃,到底是怎样一种货色!
  清妃,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可怪不得我心狠了!
  念在你曾经也算帮过我,明年的今日,我会为你点上一柱清香!
  皇后不急不忙地转过身去,脚步轻盈,渐入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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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春宵一刻付出真情意 瞬息之间天堂成地狱

  “你到底,要试哪件?”他故意打断她。
  “我……”她嗫嚅着,不由自主地开始用手纠结裙带。
  他看出了她的紧张,便淡淡地说:“既然决定不了,那我就下次再来吧。”说着便起了身。
  “不要!”她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偏头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去,就要走。
  “文举——”她真的急了。
  他听见她的叫声,心一软,嘴角掠过一丝坏笑,回过头来,柔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他一眼,顷刻间红了脸。
  他不说话,看着她。
  她最后看一眼窗外,而窗外仍旧是一成不变的景色,除了暗色的天空,几点繁星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还是什么也没有。她默默地闭上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能这样了啊,动用最后一步棋——
  这一步,她终究还是要踏出去——
  她心如鹿撞,却强自镇定,低着头,盯着地面,用蚊子哼哼般细小的声音说:“你,今夜,可以,不走么?”
  声音虽小,对他,却如雷贯耳,他猛一下,就猝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
  她答应,接受我了么?原来,试新装,真的只是借口,她,原来还是因为害羞啊——
  他来不及细想她缘何会突然转变,只觉幸福从天而降,盼望了那么久啊,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所付出的,不仅仅是真心,不仅仅是真情,也不仅仅是时间——
  他心里一阵狂喜,一阵战栗,一片润泽,却有点不敢相信,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沉默良久,才带着怀疑的口气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我,想你留下来。”她低头重复一句,手紧紧地拽着裙带,微微有些发抖,因为羞怯,连脖子都红了。
  他走近,执起她的手,轻轻扣起她的下巴,她的双手冰凉,仍在发抖,脸却红得烫手。
  “看着我啊——”他柔声说,声音因低沉润泽而显得愈发地有磁性。
  她的眉毛轻轻一扬,眼睛深深地望向他,黑亮幽深的瞳仁里,只有两个他,一眨,隐去了,一眨,又再浮现。
  “我是谁?”他眉毛一挑,轻声问,眼睛静静地停留在她脸上,一脸坏笑。
  她的脸更红了,细微而娇嗔地喊了声:“文举——”
  他嘻嘻一笑,搂紧了她:“小傻瓜!”
  我们终究还是心意相通,这一次终于还是感受同步了,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清妃,我们只是两个真心相恋的俗世中人。
  他轻轻地托起她,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只有她的脸,自然而然地贴过来,依旧是烫人,手,柔柔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乖巧而纤弱地倚靠着他,顺从地趴在他的肩上,顶着他的额头。
  帐幔轻轻地放下,戎衣从床边滑落……
  芙蓉帐里,他解开她乌黑的发,双手顺着发,滑到腰际,轻轻一拉,衣结散开,露出她她雪白细腻的皮肤。
  丝衣在他的手中轻若无物,指尖一挑,就到了床角。
  她摸了摸有些凉意的肩头,有些怯弱地想躲,往边上一侧,却被他的手臂一拦,就定在了那里,何尝与男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脸,顷刻间又红了。
  见她如此窘迫,他暗暗好笑,手臂轻轻一带,将她揽过来,靠紧自己的前胸,柔声道:“这样还冷么?”暖暖的气流呵在她的脖子上。
  她急切地扭过来,光滑的背却触及了他宽厚的胸膛,她愈发窘迫,慌乱地低下了头。
  他窃笑,轻轻地伸手,将她脖子上肚兜的结节拉散。肚兜往下一滑,她慌忙伸手去捂,却促及不防地被他将过来,抱进怀里。
  她无处可躲,羞得连前胸都开始发烫。
  他抱紧她,紧贴着她,嘴唇吻着她的耳朵和脖子,手指从腰际伸过去,勾住肚兜的一角,仍旧是轻轻一带,感觉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手,肚兜便被抽了出来,他们之间那唯一的阻隔也消失了。
  她静静地闭上了眼,只听见他浑厚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清扬——”
  “恩——”她小声回答,全身紧绷,呼吸急促。
  “清扬——”他再唤,吻过来,潮湿的温润的吻,须臾便融化了她,她只觉得身子发软,轻飘飘的好象要飞起来。
  “放松一点,”他在她耳边呢喃,声音忽远忽近:“抱紧我——”
  她不敢张开眼睛,怕一切忽然就消失,只好硬着头皮,克服着腼腆,摸索着将手放在他背上,温暖而厚实,指腹先是怯怯地、轻轻地触滑,慢慢地踏实了,整个手掌贴上去,完全地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的起伏,她闻到他的气息,熟悉的令人澎湃的气息,一阵战栗,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虚弱无骨地喊了声“文举,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复又抱紧了她,回应了她一个更深更消魂的吻。
  她再也没有力气,松松软软地垮了下来,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他面前,美丽的胴体,象一尊完美的雕塑。
  “是我呢,我是文举。”他温软的声音笼罩了她,炽热的身体覆盖下来,无间地贴紧了她。
  她整个人,都陷进他的怀里。
  “清扬——”他再一次唤她,将脸庞埋进她的脖子:“你还欠我一个皇子……”
  “唔——”她细碎地哼了一声,好象失去了神志。
  “我,爱你。”他说,又象是在乞求:“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双手探下去,环绕她的腰。
  她被他的双手轻轻托起,全身发烫,意乱情迷。
  他小心地,温柔地,怕弄疼她,憋着劲,缓缓地深入。
  她眉头顷刻间紧缩成一团,指甲嵌进他的肩头,细微地“啊”了一声。
  他再次吻下来,温润地进入她的身体。
  这一夜,他终于,完完全全地拥有了心爱的她。
  这一夜,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这一夜,她,终于抛开一切,做了回真正的自己。
  四更天了,李将军带领众兵丁站在宫门外,不敢离开。
  集粹宫里,皇后已经知道,清妃主动开口留宿皇上,而皇上,已然在温柔乡里陶醉了。
  她心里又妒又恨。
  风清扬,你说了不和我争的!
  要跟我抢,我要你好看!
  他毫无睡意,在温暖的被窝里,搂着心爱的她。
  “清扬——”他抚摩着她光滑的皮肤,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皇子?”
  她扯过被单盖住脸,不说话。
  “还怕羞么?”他笑,探手挠她痒痒。
  “流氓!”她打开他的手,不准他挨她。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流氓?”他借着话头,将她的军。
  她背过身去,不理他。
  他赖皮地从背后搂紧她,嘻笑:“看你还往哪里躲?!”
  “你给我生个皇子,我封他做太子!”他信誓旦旦地许诺。
  “要是个公主呢?”她踢他一脚。
  “那就不许嫁人,留在宫里,陪我一辈子。”他说。
  这下,引起了她的不满:“你自私!”
  “我舍不得嘛!那又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皇帝,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复又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当然,如果她娘你够乖的话,我还是可以考虑让她出宫嫁人的。”
  她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却抓住这个当口,一把拧住她,狠狠地亲下去……
  五更天了,帐幔轻轻掀起,文举侧身下了床。
  清扬跟着坐起来,正要下床,文举按住她:“你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
  “事情这么要紧么?”清扬试探着问:“改天不行么?”
  改天?改天龙椅上坐的可就不一定是我了——
  他愣愣地望了她一眼,忽然想到,如果她知道,我今夜是要去查抄淳王府,不知会做何感想?
  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可是,就算她不再爱文浩了,依她的禀性,听到这个消息,定然还是会很难过,甚至会开口求情,更何况,淳王一旦获罪,淳王妃也难以幸免,她终归还是淳王妃的亲姐姐,她是那样爱护自己的妹妹,如果真是那样不堪的结局,你要她如何接受啊——
  他心念一动,忽然冲动地想,就算文浩真的要谋反,也当作不知道好了,就算是为了清扬吧——
  可是,不行,谋反之罪,不是小事,一旦定罪,就要从严处罚,以儆效尤。
  所谓,叛逆当诛。
  哪怕,清扬会难过,太后会难过,他心里,也会不好受。
  毕竟,国有国法,君有君威。
  她看出了他的为难,以为他是在顾念兄弟之情,暗地里希望文浩没有谋反,却不知他的神伤,全然是因为怕自己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想开导他,却不好开口明讲,只是轻轻地包住了他的手,试图安慰他。
  他心里沉重,又看一眼她,温柔地替她披上衣服,还细心地扎上了衣结。
  她下了床,送他到门口,回头,复又望向窗外。
  窗外,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屋檐下,不知何时,挂起了一盏红灯笼。
  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他静静地望着她,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那盏红灯笼,他的脸上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清扬,仍似个无邪的孩子般,一盏红红的灯笼,也可以让她开心啊——
  皇上疾步如飞,赶往兵丁集结地。
  忽然前面出现一人,挡住了皇上的去路。
  皇上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笑嘻嘻的又是风情万种望着自己。
  他只觉得腻味,不悦道:“皇后这是起得早,还是睡得晚呢?!”
  “替皇上办事,自然是连觉都可以不睡了。”皇后仍旧是笑。
  “朕还有事,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他有些生气,却忍着没有发作。
  “我也没有心情跟皇上开玩笑,想开玩笑的是清妃。”皇后敛去笑容。
  皇上犀利的眼光刺过来,他性格中的多疑再一次被皇后挑起。
  皇后见状,又是盈盈一笑,故弄玄虚道:“如果不信我的话,皇上大可回头去看看,明禧宫里的一切会让你感兴趣的。”言毕也不多说,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悠然而去,飘散在黑暗的夜里。
  他呆立片刻,猛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急奔明禧宫。
  皇上才离开明禧宫,许公公就进了清妃的卧室,将东西递给清扬。
  “公公辛苦了。”清扬说:“好在灯笼已经挂起,不然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留住皇上了。”
  许公公大致将取衣服的情形说了一遍,提醒道:“娘娘应将东西尽快妥善处理,以免夜长梦多。”
  “我知道。”清扬想了想,解开包袱,龙袍带着耀眼的金光一泻而出。
  她望着龙袍,心生敬畏,轻声征询:“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怎么看呢?”
  公公却没有回答。
  她微微有些奇怪,回头一看——
  皇上,正在在屋中央,凛冽阴冷地望着她!望着床上摊开的龙袍!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呆住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龙袍忽然从眼前飞起,皇上咆哮:“这是什么——”
  随着龙袍飞起,一张信笺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那是夹在龙袍里的信笺——
  她想去捡,皇上抢在她前面,伸出了手——
  信笺展开,皇上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转青——
  她呆呆地望着他,望着递到眼前的信笺,那是她的亲笔:
  “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落款赫然是——清扬!
  她听见他阴沉冷冽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传出来:“这是什么?!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
  “搜!”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大量的密函被搜了出来,他一封封地看过去,脸色愈加阴沉。
  她的脸渐渐苍白,又渐渐平复,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冷冷地问。
  她从容回答:“我无话可说。”
  “你竟敢串通文浩谋反,你就那么想他做皇帝?”他强压住愤怒。
  “我就是想他做皇帝,怎么样都好过你这个暴君。”她漠然回答:“可惜他是个懦夫,扶不起的阿斗,我要他谋反,他不肯,我只好借他的名义,同各方联络,枉我费尽心机,终于可以举事,本想以黄袍加身逼迫他不得不反,他却顾念兄弟之情,胸无斗志,死活不依,还将我送去的黄袍和信函退回来。”她长叹一声道:“我心本可付蓬莱,可惜所托非人啊——”
  “你心里一直记挂的就只有文浩?!”他闷声问道。
  “是你拆散了我们,”她平静地说:“我恨你。”
  他一震,牙关紧咬,倒吸一口凉气,彻底地绝望了:“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从来都没有感动你?!”
  “我恨你!”她面无表情地重复一句,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无比残酷地宣布,不论你为我做过什么,做了多少,都是枉然。
  “你以为我会相信文浩没有谋反?”他冷笑:“你想保全他?!”
  “信不信由你,去搜搜淳王府不就知道了。”她嗤之以鼻:“搜过了,文浩也就会后悔了,早听我的话,不对你存有什么幻想,现在,正阳殿的主人就是他了。让他一世悔恨交加,我也值了!”她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眼里已经没有了面前的这个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搜吧,就怕你不搜。”
  “不用搜了,”他话语里已经没有了半点感情:“既然你想保全他,我就成全你!”猛一下,抽住剑,直指她的咽喉。
  她淡淡地一笑:“不成功,便成仁。”眼睛一闭,一副慨然赴死的样子。
  他额上青筋暴起,扬剑的手止不住有些发抖,猛一下,抽剑回鞘。
  良久,她缓缓地睁开眼,看见他落寞萧索的背影。心,没有设防,猛一阵抽搐,漫无边际的痛楚,袭入她每一个毛孔。她多想,走近他,抱住他,安慰他,告诉他,其实,她最爱最爱的,从来都是他,一直都是他。可是,她不能。
  她已经不能回头,她已然决定了放弃,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所有的安宁。
  谋反是死罪。
  如果事情败露,文浩要死,幽静要死,林家要受株连,她始终认为,文浩只是一念之差,不会真的谋反,只要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他会回头的。而幽静,林家,始终是她心里放不下的。
  然而,她想得更深的是,皇上历来苛责,牵连下去,不知又连累多少人家。最让她担心的,是陈光安,必然借这一事端,挑起更大的腥风血雨。这样一来,势必激起更大的民怨。众人不明真相,认为皇上不但性情暴虐,驱逐忠臣,而且手段残忍,连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放过,文举已经是四面楚歌了。若是有人趁此举事,必然一呼百应。同室操戈,蒙古必犯。如此一来,社稷可危,百姓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她的死,可以使这一切都避免,对于她来说,便是完成了师父交付的使命,便是她来人世一遭的责任。
  谁人不怕死,她原是非常恐惧的,但在屋子里被搜得一片狼籍之后,她反而坦然了。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认了,命运这样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让文举相信,要谋反的是她,主谋是她,她是因为太爱文浩而选择了造反。
  因为,现在的文举,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不会去想别人要造反是因为他的严苛;他不会因为对造反之人有多深的感情而饶恕他(她);他也不会想到杀了文浩只会落人以口实,而没有任何好处。
  她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别无他法,尽管她知道,这样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
  她必须死!
  文举不会饶恕她,纵然他再爱她,也不会网开一面。这是他登基后处理的第一件谋反事件,以他的性格,决不会从轻处罚。
  她太了解他。
  只是一个死字罢,她无怨无悔。
  她深爱着他,并如愿地将自己全部交给了他,纵使她来到世间,只是为了完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但她终究还是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这就够了。
  即便最后的死,也是为了成全他,她愿意。

  第六十七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归真寺内金身佛祖泪 林府大厅出生身世真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他没有转身,轻声问道,抱着残余的希望,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只要她回答一句,爱过,或是也许爱过,他都会留下一念之仁。
  可是,他听见的,是她决绝的回答:“是的,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你师父的使命?”他又问。
  “是的,他要我时刻劝你以江山社稷为重。”她的话语很平静,但没有一丝感情搀杂其中。
  “那,你做到了吗?”他不甘心。
  “没有。”她飞快地回答。
  “为什么做不到?”他追问。
  “因为我不爱你。”她的话再一次刺伤他。
  他忽然转身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那你为何应承于我?”
  她冷冷地回答,破灭了他最后一线希望:“我只想拖延时间,好让文浩起事,但他反悔了。”
  他的眼光黯淡下去:“我哪点不如他?”
  “你是暴君。”她言简意骇地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是理解我的,”他苦笑起来:“为什么最后要谋反的竟然会是你?”
  “现在是谋反最好的时机,你已经是四面楚歌,没有我,一样会有别人。”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希望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四面楚歌?”他揶揄一笑,无尽苦涩。
  “你大概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控朝廷了吧?”她颇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驱逐得差不多了,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有多少大臣盼望着侍奉新主,从而得到重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我已与岭南王商量好,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一旦起事,卢州王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说:“即便太后肯出面力挽狂谰,你也大势已去,难以翻身了。”
  他的脸微微有些变色,她的话,如此透彻,他始料未及。
  她的心机,如此之深,他也始料未及。
  他终于彻底绝望了,他如此看重她,她却如此盘算他,她不是他的清扬,从来都不是!
  “哈哈,哈哈!”他一朝顿悟,仰天大笑,尽掩了自己的失落。
  “你笑什么?!”他的笑声激怒了她,她尖刻地说:“文浩混帐,坏我一盘好棋!否则你哭都哭不出!”
  “贱人!”他闻言,极度伤心和愤怒,拼尽全身力气,反手就是一耳光掴过去,将她扇到地上,滚出好远。
  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拔腿便走,冷冷地抛下一句:“打入天牢!”
  她从地上虚弱地爬起来,嘴角淌着血。他下手这样重,她却不知道痛。因为此刻心里的痛,已经让她彻底麻木。他远去的背影,在她的泪光里旋转,她贪婪地盯着那背影,连呼吸都为之让位,因为她知道,能看见他,已成为将来的奢望,她不会再有将来,看一眼,便少一眼。
  可是又有谁能明白他此刻的心痛?
  绝望、愤怒、嫉妒、痛恨,还有无法掩藏的失落和伤心。
  他最爱的是她,最残忍的也是她,为什么她要背叛他,他想不通。尽管他知道,爱情是没有理由的,可他做了那么多,竟然还是没有感动她。她掩藏得如此之深,处心积虑布置得如此巧妙,虚情假意演绎得如此真实,让他感到深深的寒意,
  昨夜的缠绵,似乎还在眼前,而梦醒之后,是被欺骗后的羞辱。
  他全部的爱,顷刻间变成刻骨的恨。
  你敢辜负我,背叛我,竟还不觉羞愧,那么,我只能毁灭你!
  叛逆当诛!
  清晨的归真寺。
  大殿上,弟子已经开始进行晨间打扫,菩萨脚下,案台已经擦拭完毕,僧人拧干帕子,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轻微的一声“吧嗒”,他好奇地一看,案台上落下一滴水。他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才擦过的,哪来的水啊?”伸手正要去擦,“吧嗒”一声,又是一滴水。他猛然间心里一跌,缓缓地抬起头来,惊惧万分地发现——
  他“啊——”的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师尊,方丈,不得了了——”他一把撞开禅房的门,脸色发白。
  “一惊一乍地搞什么?!”戒身呵斥他。
  “大殿,大殿……”僧人手指大殿,结结巴巴。
  空灵缓缓起身,走向大殿,戒身紧随其后。
  大殿上,金身佛祖,面上两行清泪,从眼中淌出,滴落在案台上。
  空灵沉默良久,说:“去把我的禅杖拿来。”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个僧人跑过来。
  戒身面现愠色:“又怎么了?”
  “宫里来人说,梵音师叔祖,预谋造反,供认不讳,被打入天牢了!”
  戒身登时呆住了,金身佛祖流泪,难道是为这事么?难道,梵音此劫,真的躲不过了么?他心里,尖锐地疼痛。
  空灵却并不惊讶,淡淡地问:“消息可靠么?”
  “是沈妈托人来报的信。”
  “她自己全部亲口承认了么?”空灵仍旧是不急不忙地问。
  “是。”
  空灵这才一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戒身愣了愣,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不去救人么?
  空灵也不说话,依旧慢慢地往大殿走去。
  “我可否马上进宫面圣?”戒身小心地问。
  “面圣干什么?”空灵淡然问道。
  戒身沉声道:“梵音是不会造反的。”
  “她既然已经亲口承认了,必然有她的理由。”空灵停住脚步,口气颇为严厉地说:“你不要多事,她自然有自己的安排。”
  空灵执起禅杖,对戒身说:“跪下!”
  戒身跪下。
  空灵徐徐道:“戒身,这根禅杖代表师父,见杖如见为师,对你是这样,对梵音也是这样。今日,为师将此杖交给你,他日为梵音重开山门的重担就交给你了,请你替为师向她三叩首,就说佛门以慈悲为怀,为师没有负天下苍生,却有负于她,三叩首以谢她深明大义。她若以身殉国,必接回归真寺,以寺内最高规格,葬于后山塔林。”
  “师父……”戒身想问什么,还没开口,就被空灵堵了回去:“下去吧,将门掩上,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大殿。”
  戒身不敢多问,只好狐疑地看了师父一眼,执了禅杖,退了下去。
  空灵缓缓坐上佛祖对面的蒲团,整好衣冠,静静地闭上了眼。
  我佛慈悲,弟子愚鲁,尚知清泪为梵音而流,千古奇冤,皆由其一人承担。十七年悉心教导,不辱使命,菩萨有灵,当感念梵音一片赤诚之心,免我社稷动乱,渡我百姓危难。
  佛祖在上,弟子完成使命,魂归西天,叩复我佛。
  生而已矣,死亦遗憾,亏欠爱徒梵音甚多,业债既成,唯一希望,将弟子宿世所积阴德,尽赐于她,愿其来生来世,无病无灾,无忧无惧——
  阿弥陀佛——
  潮湿阴冷的天牢,清扬默默地靠在墙角。
  一盏白色的灯笼,飘然而至。
  “清扬——”
  那是谁在唤她?
  她侧目过去,匆忙起身:“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太后一怔,眼圈发红:“缘何我们这般生疏了?”
  “清扬犯下死罪,封号被削,带罪之身,不敢冒犯娘娘。”她低声道。
  “你过来,”太后叫她,隔着牢栏,伸手去抚摸她,伤心地说:“孩子,你怎么成了这样?”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为何总要代人受过?”太后忽然感叹。
  清扬一惊,有些慌乱起来:“不是的。”
  “是的,”太后轻轻地笑了,泪水却滑落下来:“因为你是清扬啊——”
  “太后——”清扬阻止她。
  “叫我母后。”太后坚持。
  “母后,您不要再说了。”她不想继续。
  “是有人要谋反,但不是你。”太后低声道:“让我来猜一猜,谋反的人,也许是文浩吧?”
  她的脸瞬间煞白,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这里没有别人了。”太后伤感地说:“你是个傻孩子,却也是个痴心人。你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不想授人以口实,坏社稷的根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文举,最终,却是要死在他手里,你,真的甘心么?”
  “我愿意。”她垂下眼帘,不让太后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以此掩盖自己的伤心。
  “知道么?”太后轻轻抬起她的脸,柔声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干涉你们的婚事,你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后!”
  “母后……”她的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滑落下来:“求求你……”
  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苦心,我怎能辜负?你不想他们手足相残,我又何尝愿意?可是,再怎么样,该死的人也不应该是你啊——”太后急切地说:“你可以认命,我不甘心,我要动用太后玉玺,保你性命。”
  “不要,母后,你这样,只会让你们母子已然紧张的情份雪上加霜,求求您,不要试图为我做什么,清扬就是去了,也会安心。”她仍旧是阻止她。
  事到临头,她还在为别人考虑,太后想想就觉得心酸,虽然心又不甘,却也别无他法,面对清扬可以预见的下场,想到她的委屈,万分不舍,忍不住恸哭起来:“母后已经老了,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生离死别了。”
  “我身负罪孽而来,只能以生身性命,换太平盛世。”清扬平静地回答:“兴许从我一出生,命运就已经注定。风清扬啊,风清扬,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太后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心头更加酸楚。
  “母后,您再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么?”清扬替她擦去泪水。
  太后点点头。
  “制造机会让我跟陈光安当堂对质,”清扬冷静地说:“我要揭穿他的野心,还要……”
  太后一愣,她想干什么?在文举面前揭穿陈光安,可是,文举会相信她么?只怕适得其反。想到这里,便决然地摇摇头。
  “母后,我想了很久了,即使造反一事尘埃落定,陈光安也是一个隐患,以他的蒙蔽之术,以文举对他的信任,长此下去,必生祸端,你就答应了我吧,”她殷切地企求道:“这是我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太后犹豫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徐徐道:“好吧,我答应你。”
  我怎么能拒绝你,这是你,可以为举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太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天牢,一步三回头。
  清扬微笑着向她挥手,白色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太后的泪水静静地淌下来,悲哀,从来都使人在无声中断肠。
  林府大门口,林大人刚刚上轿出门,一个布衣妇人走上前,递给门丁一个紫玉手镯:“请交给林夫人。”
  林夫人接过紫玉手镯,又惊又喜:“快快请进!”
  一路小跑,从后院到前庭,因为激动,声音都开始发抖:“沈妈——”
  “沈妈!”林夫人一把抱住那个布衣妇人,止不住泪流满面:“你可舍得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过得好不好?我好想你啊!”
  “柔儿,我也想你啊,”沈妈含泪道:“其实我一直都离你们不远。”
  林夫人瞪大了眼睛。
  沈妈轻声道:“进屋再说吧。”
  林夫人点点头,将她带进内室。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林夫人问。
  “我不能耽误太久,呆会就走。”沈妈语气沉重。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林夫人奇怪:“非走不可么?”
  “是的。”沈妈心事重重。
  “我真想留你在府里颐养天年,”林夫人有些伤感:“不走可以么?”
  “不行的,我出宫时间不能太长。”沈妈显然有些着急。
  林夫人更奇怪了:“宫里?你什么时候进了宫了?”
  “说来话长啊,”沈妈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夫人一眼,缓缓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有一件事,我骗了你二十年。”她说:“二十年前,你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个孩子,并没有死。这些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林夫人一愣,终于明白,当年沈妈为何执意要走,原来是放心不下那个孩子,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她还活着?她在哪里?她还好么?带我去见她!”她激动地说:“她长成什么样子了?让我看看她吧——”
  “她很美,长得有七分象你。”沈妈轻声回答。
  林夫人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睛里满含泪花,突然笑了:“真的么?她没死!要是她爹爹知道,该有多高兴啊——”
  “爹爹?”这下轮到沈妈奇怪了。
  林夫人便把当年的误会详细地告诉了沈妈。
  沈妈万万没有想到,清扬的亲爹,不是什么山贼土匪,而是堂堂的安国侯王。她百感交集,似乎看到了希望,清扬有救了!可是,要从皇上刀下救人,谈何容易啊——
  “她在哪里?”林夫人急切地问道:“她应该回到侯王府去!”
  “她恐怕回不了侯王府了。”沈妈又叹一声,愁云重又涌上眉头。
  “怎么了?”林夫人紧张地问,心里七上八下。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想请你去求求林大人,求求皇后,尽一切能力救她,如今,可以求的,应该还可以加上安国侯,但是,事情也不一定成,”沈妈顿了顿,似乎怕吓着林夫人,慢慢地说:“因为,她是钦犯,犯下的是死罪。”
  “钦犯!死罪!”林夫人一听,如五雷轰顶,险些昏倒。
  “不可能的,她到底做了什么?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成为钦犯?!怎么会犯下死罪?!”林夫人慌了神,泪如泉涌,她拼命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她现在就在天牢里!不日就要问斩!”沈妈急切地说:“你不能慌,你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救她!”
  这句话提醒了林夫人,她忽然间止住了哭泣,呆立片刻,猛地便向外冲去。
  “你去哪里?”沈妈拦住她。
  “安国侯王府!”林夫人说着急切地就要往外走。
  “你知道她是谁么?”沈妈忽然问。
  林夫人一怔,是啊,我真是糊涂了,连最重要的都忘记问了,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跟侯爷说,她匆匆回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沈妈凄然一笑,缓缓道:“风——清——扬——”
  风——清——扬——
  清妃娘娘——风清扬!
  那个美丽而圣洁的女孩,原来竟是我的女儿!
  林夫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往事象图片,一幕幕涌现……
  归真寺大殿,初次见面,那襟衣雪白的绝色女子,只留下了一个优美的侧影,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无声无痕,象一阵风。
  再次见面,仍是归真寺大殿,她曾用那样一双波光流转,幽深含蓄的眼睛,望向她们,那潇洒的一抛卦,原是深情一片,挥手之间,已将自己的幸福转嫁给妹妹们。
  第三次见面,圣水洗金睛,归真寺操场举寺惊艳,她微微侧头,对林夫人回首嫣然一笑,那亲切的感觉,始终留在心头。
  第四次相见,已在皇宫,皇后生日,林夫人感觉,她的眼光,跟着自己移动,依稀竟现水样的雾气。
  第五次,皇上特旨,林夫人和淳王妃进宫探视皇后,林夫人险些在假山上跌倒,她不知从那里就冒了出来,一脸关切和紧张。应了皇上的圣谕,她们母女四人有始以来一同进膳。这对于她,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也是林夫人跟她,最近距离的接触。
  我的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
  你如此善良,老天怎么忍心,让你承受这么多的不幸?
  林夫人再一次泪湿衣襟,为女儿不值,为女儿悲哀,为女儿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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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八 保手足清妃一应俱全 为救女安国侯请金牌

  文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他实在摸不出头绪。
  可是,清扬被打入天牢的消息传来,他被震惊了。
  密函,龙袍,居然都出现在明禧宫里,造反,居然被清扬亲口承认。
  他有如万箭穿心,就象被放在骄阳下炙烤,就象被放在烈火上焚烧。
  该死的是他,不该是清扬!
  “王爷!”幽静轻轻地走进来。
  文浩连忙侧过脸去,用手一抹,拭去脸上的泪痕。
  幽静也侧过脸去,只当作没有看见,缓步走到窗前,低声问道:“王爷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无言。
  “王爷不想知道密函和龙袍为何会到了明禧宫里,而清扬,又为何成了造反之人?”幽静依旧侧着脸,没有看文浩。
  他犹豫了一阵,不确定地问:“是你栽赃的,是你陷害的?”
  幽静摇摇头:“是清扬要我这么做的。”
  “清扬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他怀疑。
  “当然,我没有理由怀疑她,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她对我那样好,”幽静徐徐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清扬,是我的亲姐姐,她没有理由害我。”
  文浩一惊,望向妻子,他没有想到,她们已经相认,而且瞒着他,攻守同盟这么久。他开始相信,这的确,是清扬的主意,是的,妻子没有这样的胆识,也没有这样的谋略。
  “那密函和龙袍……”他问。
  “是我发现的,按照清扬的吩咐送进宫的。”还没等他说完,她就回答了。
  “你是如何发现的?”他问。
  “我无意中发现了密室的开关。”她的脸有些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心里一动,她,全都知道了么?
  她红着脸,低头回答道:“你出征的时候。”
  “你全都知道了啊?!”他幽幽地叹了一句:“对不起——”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她以为,丈夫会责怪她,毕竟,是她未经允许,私窥他的秘密,乱动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这也正是她羞愧的原因。可是,丈夫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因为心恋清扬的原因向她道歉。
  她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是感叹,清扬没有说错,丈夫,实在是一个多情和心软的人,他,不适合当皇帝,也,当不了皇帝。
  “幽静,我……”他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他既不想否认对清扬的爱,也不想伤害妻子,更不想欺骗妻子。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没有我,或者,清扬会嫁给你,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她垂首道,声音很低很低。
  他心里忽然轻轻一颤,微微有些酸痛起来,幸福,难道妻子给予他的,不是幸福么?她的话,令他更加愧疚,望着妻子的后脑勺,他猛地心酸,她此刻该有多难过啊,她竟然不敢看他。
  “幽静……”他伸手扳她的肩膀,她反身过来,却仍旧不肯抬头。他又伸手去抚她的脸,却抚上了一手的泪花,他忽然间心伤:“你不要哭,要我怎么做都行。”
  她静静地偎依过来,环着他的腰,抽泣。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的。”他喃喃道。
  “我知道。”她哭出了声:“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是我丈夫,只要你还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他说,耳边又想起清扬的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是的,清扬的爱情,是文举的,不是他的;他的爱情,只有妻子,清扬可以不爱他,妻子却不能没有他。
  他轻轻地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柔声道:“都过去了,你要放宽心。”
  她闻言抬起头来,仰起满是泪光的脸:“可她现在在天牢里,你也见死不救吗?”
  “我犯下的过错,应该自己承担。”他沉重地说,紧紧地搂住妻子:“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带好儿子。”
  她瞪大了双眼,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去自首。”他镇定地说。
  “不要!”她低低地哀号一声:“不要——”
  “我不去,清扬就得死,”他默然道:“丈夫和姐姐,你注定要失去一个。”
  她双手捂住脸,痛哭失声:“不要——”
  她不能失去丈夫,因为她太爱他,
  可她也不能失去姐姐,因为姐姐给予她太多,她却未及回报一丁点。
  而她,也没有可以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的,只有丈夫和姐姐,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自己,成全他人。
  “你,还爱她,是么?”她轻声问,以为丈夫是因为爱清扬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文浩浅浅的笑容浮上来:“你呀,”旋即又严肃起来:“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责任,我一个大男人,不能这样自私,为了保全自己的幸福,让一个女人替自己背罪。”
  她的眼泪再一次滑落,清扬,真是太了解他了。她缓缓地将手伸进袖筒,拿出一封信来:“这是清扬要我交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他意外地看着妻子,接过了这封信。
  “文浩,”熟悉的笔迹落入眼帘,他的心,抽搐。
  “密函和龙袍都通过幽静送到了我这里,皇上已对你的行动起疑,我想你也是一念之差,事过境迁一定会后悔。从来手足相残,都是人间惨事,皇权相争,更是生灵涂炭。你虽仁慈厚爱,却难驾御众臣。皇上虽年轻气盛,却也有治国之材。内忧外患,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纷杂,不是你所能掌控。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能见势收手,也不失良策。
  子曰:成事不说,逐事不谏,既往不咎。我既已承担此事,你大可安心。万一出现意外,切记缄默以对,我自有办法。日后行事,必三思而后行。
  最后需要托付的,是我的妹妹幽静,性情柔弱,无事风雨,请务必看在知己一场,好生待她。”
  落款还是“清扬。”
  他呆呆地拿着信笺,仿佛又听见清扬的话语,从远处飘近,渐渐清晰:
  “你不是说喜欢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吗?!现在就可以证明给我看,娶她,并且好好待她。”
  “走吧,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文浩的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声音问:“她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昨夜来取龙袍的时候。”幽静回答。
  他瘫软了下来,痛苦地抱紧了自己的头。
  清扬啊,清扬——
  你或者已经料到了事情的结果,你是如此聪明,知道我容易受困于情,知道我放不下妻子,放不下儿子,放不下兄弟之情,放不下母子亲情,也放不下你,所以,在我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你就先行选择了舍弃自己!
  你已经自己做出了选择,你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幽静,更是为了文举,为了天下苍生,决意一肩承担,用自己的生命做为交换。
  你选择舍弃自己,成全了所有的人——
  你为什么不让我选择?
  你何尝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你让我这一世,该如何来原谅自己啊——
  他纵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抱负,此刻,却只能做一个懦夫。
  是清扬,给了他一个回头的机会。
  也是清扬,让他一世负罪。
  安国侯王府。
  杜可为亲自迎接林夫人进门,上座。
  “夫人,真是难得。”杜可为亲手递上香茶。
  林夫人心急,张口便直奔主题:“侯爷救命!”
  杜可为一愣,笑道:“救谁呀?”
  林夫人冲口而出:“清妃娘娘!”
  杜可为微微有些诧异,林夫人为救清妃而来?不对呀,清妃跟她是什么关系,清妃跟皇后,可是势不两立的,而皇后,才是林夫人嫡亲的女儿啊——
  如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清妃造反,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
  他悠然一笑,端起茶来,小抿一口:“夫人,您大概搞错了吧?”
  “请你救救清妃娘娘!”林夫人嘴唇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慌不忙,再喝一口茶。心里飞速揣想,她真是为救清妃而来,到底为什么呢?要知道,林夫人,毕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居家贤妇,甚至还有些柔弱。而他虽然喜欢清妃,对清妃有好感,可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何苦费心费力呢,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陈光安那里,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造反是死罪,皇上要清妃死,他又如何说得上话。
  抬眼一看,林夫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歉意一笑,说:“夫人,小侯能力有限,恐怕要令夫人失望了。”
  她的心往下一沉,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渐渐地涌出眼底。
  杜可为虽然不知林夫人为何如此伤心,但见她如此模样,深感不忍,于是低声劝慰道:“或者,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林夫人听出了他的敷衍,哭诉道:“就算你不肯出手,我也不会放弃。”
  “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圣意已决,谁人能救啊?”杜可为进她如此固执,怕她一时激动,反而引祸上身。
  林夫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激动地说:“你一定要救她,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清妃娘娘是你的女儿!”
  “啪!”的一声脆响,杜可为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
  他直直地望着林夫人,脸上表情复杂多变,因为极其意外,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
  “风清扬,是我们的女儿。”林夫人清晰地说。
  “这怎么可能?”他虚无地说:“你不是说她生下来就死了么?”
  “我也一直都以为,她生下来就死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真相。”林夫人冲门外喊一声:“沈妈——”
  应声而入一个精瘦的妇人。
  “她是我的奶娘,也是我二十年前在白州城郊生下清扬时唯一的知情者。”林夫人说:“有什么疑问,你都可以问她。”
  杜可为一看,眼都直了,他曾在归真寺里见过她,也曾在明禧宫里见过她,只道她是清扬的贴身老妈子,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种身份。她,竟是林夫人的奶妈!
  沈妈缓缓开口,将二十年,被遗忘的时光一一再现。
  杜可为终于明白了一切。
  清扬,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二十年来,他却从不知道她的存在。
  上天是仁厚的,原以为要孤独终老的他得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上天也是残忍的,父女本可相认,却是要面对这样的一种生离死别的情形。
  他吃吃地笑起来,清扬是我的女儿,我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女儿!
  旋即又黯然,她要死了,她就要死了!我的女儿,难道就这样没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沉声道:“请先祖免死金牌,换侯王朝装,佩御赐宝剑,我要进宫面圣。”
  回过头,坚定地对着林夫人说:“我不会让她死的。”
  林夫人的眼里,沈妈的眼里,闪现出希望。
  安国侯杜家,有太祖皇帝所赐三代免死金牌。太祖皇帝有旨:“杜家忠良,开国有功,三代后人,死罪可免,活罪不罚。”
  杜可为要用免死金牌,换女儿一命。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即使他从来都不曾拥有过她,他也不能失去她。
  作为爹爹,他亏欠她太多。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林夫人出了杜府,上了马车,忽然说:“去通知淳王妃,即刻与我一同进宫觐见皇后!”
  安国侯一人求情,势单力薄。
  我要倾尽全力,救下清扬。
  正阳殿。
  太后正在问皇帝:“清妃你打算怎么处置?”
  “你想为她求情?”皇上言辞尖锐刻薄,一把将她堵了回去:“这么多年,也看不出你对谁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啊——”
  太后默然了,清扬说得对,举儿对我,依然是成见太深,贸然开口求情,只能事与愿违,若要强硬请出太后玉玺,只怕母子从此翻脸。
  “什么也不要说了,按国家律法办。”皇上的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举儿你误会了,娘不是来为她求情的,”太后想了想,无奈地放弃了清扬说情的想法,退而求其次:“娘只是想提醒你,清妃要在造反,在朝堂之中,恐怕还有内线吧?”
  皇上眼睛一斜,犀利的眼光刺过来,让太后不寒而栗。
  太后依旧镇定地说:“这个内线,恐怕权限还不小。”
  “什么意思?”皇上阴冷地问。
  太后说:“我听说,皇上御赐的虎符,陈光安曾私下里交给清妃使用过。”
  皇上冷笑一声。
  “不如让他们当场对质,看看到底有什么瓜葛!”太后深知,儿子本来就多疑,由于清扬的背叛,文举现在,已经是草木皆兵,谁都不相信了。
  皇上的嘴角牵起一丝叵测的微笑:“好,看看还有什么好戏。”
  “娘可否一同观看?”太后浅笑,意味深长。
  皇上爽快答应:“好!”阴云渐渐堆上面庞,太后,好阴险,好诡异啊,而我,又比她好到那里去?他突然无奈而悲哀地意识到,我们再怎么相互排斥,到底还是母子,就连坏透了的样子,都如此相似。
  “太后、皇上,归真寺住持戒身大事求见。”
  “宣——”
  “你大概也是来替清妃求情的吧?”皇上揶揄道。
  黑脸的戒身面无表情:“小僧是来报丧的。”
  “皇家寺院又哪位长老辞世了?”举儿怎么越来越刻薄了,太后眉头一皱,轻声问。
  “我师父空灵大师。”戒身回答,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特别哀伤的表情。
  “哦。”皇上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就照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戒身略微一抬头,看见了皇上一副漠然处之的脸。从皇上的口气里,可以看出,皇上已经对清扬没有了任何感情,不然,对于一代高僧空灵的葬礼,绝不会如此冷漠和随意。他终于明白,清扬,这次必死无疑。
  他再一次将充满恨意的眼神投向皇上,狠狠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
  此刻,太后却向戒身的身影投来忧虑的一瞥。
  空灵圆寂了,那清扬知道了,该如何接受?她现在身在天牢,岂不是连师父的葬礼都不能参加,这要她,情何以堪啊——
  举儿,已然与皇家寺院归真寺结怨,看戒身的神情,分明已经是恨入骨髓,要是清扬知道,该有多么担心啊——
  太后轻声问:“后事都安排好了么?”
  戒身面无表情地回答:“都已安排妥当,只请皇上恩准仪仗了。”
  皇上瞟了一眼公公呈上来的仪仗安排,摆摆手,连接过来看看的意思都没有,淡淡地说:“准了。”
  倒是太后,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下,沉吟片刻问道:“空灵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戒身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缓缓道:“师父的确有一个心愿未了,请皇上、太后成全。”
  太后点点头,示意他说。
  戒身说:“小师妹梵音虽犯下不赦之罪,但终归是归真寺的弟子,师父从小对她宠爱有加,托付身后之事时,特意提及,请皇上、太后看在空灵操持一生,任劳任怨的薄面上,准梵音身故后回寺安葬。”
  “准了。”皇上漠然道:“退下吧。”
  戒身转身间,眼眶已经湿润。
  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心痛,在清扬十九岁的生命里,没有欢乐,没有真爱,没有他所期许的幸福,师父将她作为一枚棋子,而她,也甘为一枚棋子,但他,戒身,却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他恨恨地将泪水咽进肚子里,牙关紧紧一咬,他,不甘心!太不甘心!

  第六十九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宫中忽晓仇人是至亲 天牢相认已是生死别

  “娘,您怎么来了?”皇后见到行色匆匆的林夫人,颇有些意外。
  “等会你姐姐也会来。”林夫人说完这句话,便坐在一边出神。
  皇后望着神色凝重的母亲,不禁有些忐忑起来。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是神色,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不多时,淳王妃匆匆进了集粹宫。
  “你们都来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林夫人缓缓开口,神色依然严肃。
  姐妹俩同时抬起头来,望向母亲。
  “你们一定要竭尽全力营救清扬,”林夫人顿了顿,沉声道:“因为,她是你们的亲姐姐。”
  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这句话,象炸雷一般在幽香的耳朵边敲响,以至于母亲后面说的前尘往事,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袋里就象有一只苍蝇,嗡嗡地叫着,只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徘徊,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清晰:
  她是你姐姐!
  风清扬是你的亲姐姐!
  她忽然惨叫一声,抱住了头:“不——”
  不,她不是我姐姐,风清扬不会是我的姐姐!
  她是我的仇人,我几欲置她于死地!
  她不可能是我的姐姐!
  她怎么可以是我的姐姐?!
  林夫人默然地望着幽香。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一生都不肯屈就于人下,处处争强好胜,当了皇后亦不知足。对皇帝的宠妃清扬,不论人家怎么示好,她从来都是明里打压,暗地里使绊子,一刻也不曾消停。如今忽然告诉她,清扬是她的亲姐姐,这一下要她如何接受?
  林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幽香,纵然同她爹爹一样,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但本质上,她还是维护家人的,她再丧心病狂,也断然不会拿自己的手足开刀。更何况,清扬曾那样用心地帮过她。女儿,还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现实。
  转过头来,林夫人将眼光投向幽静,却正好,迎上幽静坦然的目光。
  林夫人踌躇片刻,欲开口解释:“静儿,娘过去的事不该瞒你们,可是,娘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姐姐还活在人世……”
  “不要说了,我早就知道了。”幽静轻声打断母亲的话,柔声道:“那不是您的错。”
  林夫人的泪一涌而出,紧紧地抓住了女儿的手。幽静善解人意地搂住了母亲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她。
  不知何时,幽香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不禁悲从中来:“你们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愤恨地瞪了母亲和姐姐一眼,我就这么不可信任,你们独独要瞒着我?你们要是早点告诉我,事情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幽静明显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畏惧地看了妹妹一眼,细声解释道:“我答应了清扬的,不告诉任何人!”
  “你给我闭嘴!”幽香厉声道:“早告诉我就不会死人了!”末了又嘟嚷一句:“从小就蠢,不可救药。”
  林夫人一听这话,忽然心生疑惑,问道:“早告诉你就不会死人了?你又做了什么?对清扬做了什么?”
  幽香猛地被母亲戳中心思,脸一红,掩饰着没好气地说:“我能做什么?你们早说,我好早帮她,这下好了,什么都迟了!”复又转向姐姐,仍旧是气冲冲地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幽静显然被妹妹的气势汹汹给吓坏了,她张口结舌道:“其实,其实,那龙袍,是,是文浩私造的……”
  幽香的脑袋里“嗡”地一响,事情竟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清扬原来是替文浩顶罪!顷刻间,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清扬,原来不止是倾尽全力给予她所有,同样,她也用生命在护佑幽静!在真相中,幽香禁不住浑身战抖,惭愧、悔恨、自责,重重地包围了她。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名的火直往上涌,无处突破,就要将她焚毁。她狠狠地抓起桌上的花瓶,猛地对地上一砸,又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将帐幔一阵狂乱撕扯,执起床上的玉如意,掼到地上,再狠狠地踩……
  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林夫人和幽静目瞪口呆!
  “香儿,不要这样……”林夫人试图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幽香红着眼睛,对母亲吼道:“走开!都怪你!你要是贞洁烈女,就该去死!”
  林夫人当场愣住,身子晃了晃,就要晕倒。
  幽静慌忙扶住母亲,责怪妹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我就要这样说话!什么都瞒着我,你当我是谁?!蠢货!”幽香愤怒之下,歇斯底里,口不择言。
  没有什么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在所有的情绪里,只要一个字,就可以令她爆炸。
  恨!她好恨啊——
  恨母亲,在这个时候告诉她实情。让她在毫无思想准备中要将一个恨之入骨的人顷刻间变成至亲的人,谁想过她的感受?要她如何接受?她刚刚还在为自己亲手将清扬这个眼中钉打入地狱,却被告之这个人是最不该死的,而且还必须倾尽全力去救她。机关算尽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恨姐姐,竟把她当外人,将弥天大罪和手足真相隐瞒她那样久,将她陷入这不仁不义的境地。她要如何做?她又能怎样做?救清扬,势必要检举淳王,保幽静,势必牺牲清扬!姐姐啊,姐姐,一时糊涂,却让她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恨清扬,只把真相告诉幽静而不是她。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告诉她?!如果早知道,她或者,就不会采取那样的卑鄙手段,至少,她不会让清扬去死!
  然而她更恨的,还是自己。我怎么会这么失败?!清扬不信任我也就算了,毕竟我的所作所为让她不齿,可是,姐姐幽静也如此不信任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真的做人就这么失败?!在她们心里,我究竟有多卑劣?!
  这一刻,她真正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望着满地的碎片、满目的狼籍,还有幽静畏缩的样子、母亲满脸的泪痕,她感到无限苍凉,我处心积虑纵然是为了自己,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为何不能理解我,为何对我如此敬而远之?我真的,真的,就那么不堪么?
  她呆呆地看着抱成一团的母亲和姐姐,悲怆地长呼一声:“娘啊——”
  林夫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她,轻声道:“香儿,娘不是故意的……”
  幽香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母亲还对她感到愧疚,她还能说什么啊?她能告诉母亲,是她亲手将清扬推下悬崖,而她,对于搭救清扬也无计可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好不容易等幽香平复下来,幽静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幽香低头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只能找太后试试看了。”
  庄和宫,太后正在后院里修剪花草。如今,她也只能寄情于花草,两耳不闻窗外事。宫中数十年的生活,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她真的累了,也真的老了,经不起了。
  “太后,皇后、淳王妃、林夫人求见。”宫女来报。
  太后一愣,她们母女三人同来?!她略微一想,似乎猜到了她们的来意,嘴角掠过一丝浅薄的笑意,隐含着些许的苦涩。
  “你们母女三人到我这里,所为何事啊?”太后问,眼光轻轻一瞥,看见了母女三人均红肿的眼睛。
  “请太后向皇上求情,免清妃娘娘一死。”三人跪下。
  “哦,”太后佯装诧异:“该来求情的,好象不应该是你们啊?”
  三人缄默。
  太后又问:“为什么不直接去求皇上,而要来找我?”
  “赐座!”她招呼道:“皇后,你过来。”
  皇后挨着她坐下,太后轻声道:“是你的主意罢?”
  皇后低着头回答:“是的。”
  “为什么想到找我?”太后颇有兴趣地问。
  皇后迟疑片刻,老实回答:“因为只有您才说得上话,而且,您喜欢清妃。”
  太后笑了:“我也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复又补上一句:“不然,也不会立你为后。”
  皇后脸一红,面色踟躇起来。她实在搞不懂,太后这话,是赞赏,还是讽刺。
  “清妃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太后仍旧小声跟她说:“为何反来求情,是为了故做姿态么?”
  “不!”皇后急忙声辩,正欲解释,看林夫人一眼,又闭上了嘴。她还是有顾虑的,毕竟此事,关系到母亲的名节、林家的声望。
  “那,总有些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罢?”太后不急不忙,从母女三人踏进庄和宫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天,她可以印证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想。
  林夫人离座跪下:“其禀太后,清妃娘娘是我亲生的女儿,是皇后和淳王妃同母异父的姐姐。”
  不消多时,太后就知道了清扬的身世。是的,身世是曲折,但也跟她先前的猜想差不了多远。只是,安国侯是清扬的生父,大大出乎她的预料。这件事,依杜可为的性格,绝不会坐视不理。而文举的性格,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两人生死之交,一旦交恶,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杜可为掌管的,可是皇上的亲兵啊。在君王与亲情之间,杜可为将做怎样的选择?纵使安国侯世代忠良,可清扬,也是杜可为唯一的骨血,人啊,不到紧要关头,什么都不能定论。
  太后不禁又凭添了许多忧虑。她无奈地意识到,这其中能做缓解的,还是只有清扬啊。
  “你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会对你有多大的影响吗?”太后轻声问林夫人。
  林夫人回答:“面子总也大不过一条命,她终归是自己的孩子。”
  面对这样朴实的一句话,太后一时无言。她素知林夫人的为人,一个柔弱女子为了救女儿不惜牺牲自己名节,多少令太后感到有些意外,在感叹她母爱无私的同时,也由衷地佩服她的勇气。太后不由得对林夫人肃然起敬。
  “太后,臣妾也有事要奏。”幽静跪下。
  “说吧。”太后猜想她无非也是要为清扬求情。
  可是接下来,幽静说出的话,却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
  幽静深吸一口气,徐徐开口:“起禀太后,我要检举造反之人!”
  众人脸色皆变。
  幽静继续说:“造反的不是别人,正是臣妾!”
  众人大惊失色。
  “臣妾罪该万死!请太后治罪!”幽静磕头不止。
  太后在片刻的愕然之后,忽然悠然一笑:“姊妹之中,你最象你姐姐。”长吁一口气道:“救人情急,口出狂言,赦你无罪。”
  幽静却一反常态,径直扑了过来:“臣妾认罪,只求一死!”
  “起来吧,”太后淡淡地说:“你若认罪,岂可不连累淳王?皇上若斩手足,又如何安告天下?你这样,岂不辜负了清扬的一片苦心?!”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林家母女三人终于明白,太后已经知道,造反的人是淳王,她并非不想救清扬,但为了社稷的稳定,只能牺牲清扬。而从太后的话中,分明可以体会到,清扬,同太后是有着某种默契的,她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在共同地维护某些人、某些事。这样看来,清扬,必死无疑。
  林夫人双手掩面,泪水无声地溢出指缝。
  幽静呆呆地跪在地上,一脸凄然。
  太后斜眼一瞥,皇后已然红了眼眶,是真情还是假意,一目了然,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声,或许,皇后,真的如清扬所说,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她顿了顿,说:“收拾一下吧,我带你们去见见她。”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或许,这将是最后一面了。
  潮湿阴暗的天牢,清扬呆呆地望着那尚可透下一丝光线的天窗,她已无所求,亦已无所惧,可是,她还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
  是文举,是香儿,是文浩,是幽静,是母亲,是师父,是师兄,是归真寺,还有太后……
  “孩子……”那是谁在叫她,声音如此陌生而亲切,颤抖而带着哭腔。
  她回头一看,是林夫人,眼巴巴地趴在木栏间隙,向她伸出手。旁边,是哭泣着的幽静,还有默然的皇后。不远处,站着太后。
  “林夫人……”清扬故做淡然道:“非亲非故,怎敢劳夫人来探视。”
  事到如今,她竟还装做无事一般,为母亲遮掩,众人无不为之动容,林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号哭道:“我是你娘啊,孩子,我是你亲娘啊——”
  “林夫人糊涂了,我是出生不祥的人,断然不是夫人的孩子。”清扬拒绝承认。
  太后忽然插了一句:“你娘为了救你,已经承认了一切。”她实在是不忍见这样悲情的一幕,她也是一个做母亲的人,她知道,对于林夫人来说,名节也好,面子也罢,都抵不上清扬一声“娘亲”的呼唤。
  清扬定定地望着母亲,泪水汹涌而下,她轻轻地走过去,悲伤地说:“何苦要这样呢?我的出生已经给你带来了痛苦,为何临死还要让你背负这样的压力,你以后,如何面对蜚短流长啊?”
  林夫人含泪笑了:“你真是傻呢,娘不在乎。”
  “姐姐!”幽静泣不成声。
  “静儿,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娘,跟文浩好好过日子。”清扬低声叮咛她,又望向一旁沉默的皇后,招手道:“香儿——”
  皇后怯怯地走过来,低着头。
  “香儿——”清扬抬手,抚过她的发。
  皇后再也忍不住,泪水倏地地滚落,她挣脱了清扬的手,跑到一边,别过头去,怎么也不肯回头。她自觉,没有脸见清扬。
  清扬轻声叹了口气,说:“再见也是徒增伤感,早些回去吧。”她深情款款地注视了她们一眼,眼光停在林夫人脸上,无限柔情地说道:“回去吧,娘——”
  一声“娘”足以让林夫人肝肠寸断,她倚靠着木栏,无力地滑落在地,觉得灵魂都脱离了身体。宫女上前搀起她,正欲离去,她忽然回转过来,又趴在木栏上,伸出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道:“让娘抱抱你,娘从来都没有抱过你,娘要抱抱你——”
  清扬静静地偎依过去,将头靠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身上的气息,温暖甜腻,这是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一生之中只要一次,对于清扬来说,已经足够。
  抱紧了怀里的女儿,林夫人的心痛无以附加。
  “你原本出身高贵,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啊——”林夫人怆然道:“你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你的爹,就是安国侯杜可为啊……”
  原来,杜可为就是我的爹啊,清扬含着泪,轻轻地笑了,我不是出生不详啊,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是我的爹爹。有娘如此,有爹如此,夫复何求?!
  一步三回头,她们终于离去,皇后落在最后面。拐过弯,便见清扬不着了,从此,便是诀别。皇后在拐弯处,忽然停住了脚步,迟疑很久,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清扬正望着她。
  她在蒙蒙的泪光中,看见清扬对她比划了一个圆,然后做了一个咬的姿势。
  烙饼,是烙饼,清扬还在提醒她,那是一个可以救命的符。是的,从此以后,她一步都不可以走错,因为,宫里再也不会有一个清扬,再也不会有一个可以随时准备为她承担一切罪责的姐姐。清扬不是傻瓜,她定然知道是自己设计陷害了她,可是,她却丝毫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临到末了,她还在为自己操心。
  烙饼,烙饼!皇后一路浑浑噩噩地回了集粹宫,不吃不喝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忽然开始抽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抽到两个脸颊都肿了,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她不能失败,更不能允许自己失败。而清扬的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失败。嫉妒成痴,因为偏执,她泯灭了良知。如果早知道清扬是自己的姐姐,她也许,不会这样狠毒,可是,她想要的太多,这就注定,她要毁灭别人。要使权利的颠峰唾手可得,这也就注定,她要失去更多。
  皇上不喜欢她,太后不垂青她,而她又只生下了一个女儿,如今,清扬即将被处决,没有了清扬的帮助,就凭她,如何能再得到皇上的宠幸,对于未知的前路,她忐忑不安。
  皇上会因为她是清扬的妹妹而迁怒于她吗?
  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自己难道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误,不该除去清扬,她如果早知道真相,就一定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出卖了清扬也就毁灭了自己。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她悔恨,自责,可是,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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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章 大殿之上手刃陈光安 生机一线黯然中泯灭

  送走林家母女三人,太后沉吟良久,还是决定起驾正阳殿。
  举儿,当真这么绝情?事情,果真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么?
  清扬,一定要死么?如此善良宽厚的女孩,身世堪怜,却无怨无艾,想到这里,太后不由得感叹道:命似风中纷飞柳絮,身如乱世雨打飘萍。
  出了正阳殿,戒身一路心情沉重,只听一个声音高叫着:“戒身大师!戒身大师!”
  他闷闷地抬头,看见杜可为远远地迎上来。想到这是皇上的亲信,戒身有些迁怒的心理,根本没兴趣搭理他,面子上却又不好得罪他,诺诺地应了声,就要拔腿。杜可为一把拉住他,扯到僻静处,急切地问:“大师可是为了清扬的事面圣?圣上怎么说?”
  戒身懒得理他,也不多话,只摇了摇头。
  杜可为见戒身如此表情,知道不妙,显然急了:“皇上不改圣命?!”
  戒身听出了他话里的关切,这才漠然地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此事与侯爷无关,多谢侯爷关心。”话音未落,又要拔腿。
  “大师不要走!”杜可为突然俯首:“请受小侯一拜!”说话间,已经屈膝拜下。
  戒身大吃一惊,莫名其妙:“侯爷这是为何?”
  “抚育清扬十七年,小侯无以为报,一拜以示尊崇!”杜可为说。
  戒身蒙了,一头雾水。
  只听杜可为长叹一声道:“大师,小侯也是今日才得知,清扬,正是小侯亲生的女儿啊——”
  一听此言,戒身不禁潸然泪下:“造孽啊——”
  “我正要去面见皇上,既然大师还没离宫,就同我一块去吧,路上我再于大师细说。”杜可为不由分说,拽了戒身直奔正阳殿。
  一个是生身父亲,一个是师兄若父,两个人为了改变清扬的命运,不惜做最后的努力。
  正阳殿上,皇上从奏折中抬起头来,一眼瞥见戒身,奇怪了:“大师怎么又回转了?”
  杜可为拜下,朗声道:“是臣硬拉他来的。”
  “你又有何事?”皇上见到杜可为,声音明显和悦了些。
  杜可为沉声回答:“臣为清妃娘娘而来。”
  皇上的脸色马上多云转阴,不悦道:“这好象不是安国侯做人的风格吧?朕一直以为,安国侯不是多事之人。”忽而一笑:“杜兄,朕可不愿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清妃之事已有定论,勿再多言。”语调虽然平和,语气却甚是坚决,轻轻一下,就堵住了杜可为的嘴。
  “清妃造反,确实该死。但臣愿用免死金牌,换她一命。”杜可为并没有因为皇上的话而退却。
  皇上与杜可为在边关驻守八年,出生入死,深知杜可为的禀性,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人一个。对他,可不能用强权压制,皇上悠然一笑:“杜兄,免死金牌可是只有安国侯王府的直系亲属可用,并且只能是三代之内。侯爷是不是忘了,清妃并不是侯爷家眷,而侯爷本人,也是第二代,安国侯传人,第三代暂时还后继无人啊。”随后又重申道:“你若要认她做义女,也是不符合免死金牌使用条件的。”
  “她符合免死金牌的使用条件,”杜可为似乎早已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不慌不忙地回答:“因为,清扬,是我的女儿,我杜可为的女儿!”言毕抬起头来,直视着皇上。
  皇上顷刻间愣住,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观乎杜可为的神情,不像是撒谎,而杜可为的为人,也不是刁钻之徒,他更没有理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来这样大动干戈。可是,这样的消息,来得太突然,皇上明显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皇上沉默良久,尴尬地一咳:“恩,这个,何人可以作证?”
  “我可以作证。”不知何时,太后立在了殿门一侧,她早就来了。
  皇上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们都知道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朕?”
  太后走上前来,道:“还是我来说罢。”一五一十地将林夫人带皇后和淳王妃相求,以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才是清扬真正的身世,皇上陷入了沉思。
  “皇上,清扬是可以使用免死金牌的,”杜可为还在地上苦求:“只要皇上免清扬一死,臣愿意即刻上缴免死金牌。”
  皇上依然不语。
  杜可为道:“请皇上收回赐死令!”
  “罪证确凿,要朕如何收回成命?如何诏告天下?”皇上瓮声瓮气地答复。
  “皇上可曾记得经年桃林之约,可曾记得望眼欲穿的等待,可曾记得山重水覆的找寻,可曾记得淮北平复之功啊?”杜可为一气说道,他知道,皇上深爱着清扬,文举舍不得她。
  皇上以手撑住额头,伏在案上,陷入无限的苦恼之中。
  他何尝,想杀她,他何尝,舍得她?可是,她为何,要背叛他,她为何,见不到他对她的好,一心只放在文浩身上,为了双宿双飞,甚至不惜使尽一切手段,只想让文浩当皇帝?见到她手拿龙袍的那一刻,他如万箭穿心,背叛他的是任何人,都可以让他接受,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是她?!她爱的,始终都是文浩,是文浩!有谁知道他心中的悲哀和绝望?他为她,付出了所有,爱得那样深沉而痛苦,而她,却是一直都在践踏他的爱!
  他无法面对这样一场失败的爱情,无法接受她是背叛者,而事实,却无情地砸向他,破灭了残留的最后一点留恋。
  “造反当诛!造反当诛!”一个声音在耳边高叫,而另一个声音却在脑海里轻语:“饶她一命,饶她一命……”声音细弱近似乎无,但他却更愿意,竖起耳朵捕捉这个细弱温和的声音,那才是,他心里真正想的。
  “皇上,即便免死金牌不能用,臣斗胆,请皇上实践当日对臣的承诺!”杜可为见皇上迟疑不决,便解下身上佩剑,双手呈上。
  这把佩剑,皇上太熟悉了。这原是皇上的佩剑,那时他还是皇子,八年驻守边关,杜可为以身涉险,三次救他,离开边关回朝册封太子之时,他亲手送于杜可为,允诺来日登基为帝,杜可为可凭此求事一件,必将应允。登基后,他便宣布,所有朝臣,只有杜可为一人,有配剑上殿的殊荣。此剑有如尚方宝剑,代表的便是皇帝自己。
  纵然免死金牌代表先祖遗命,他可以推翻,但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又怎好推翻自己的承诺呢?杜可为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事不罢休!
  拒绝杜可为,是食言,收回成命,亦是食言,皇上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臣愿放弃世袭侯王之位,放弃所有家产,贬为庶人,带清扬远走,永不回京。”杜可为看出了皇上的犹豫,当场允诺。
  闻听此言,皇上一震。
  是的,有了女儿,那身外的一切东西,对杜可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太后和戒身都紧张地望着皇上。
  时间好象就此凝固,过了好久好久,皇上终于开口了:“将清妃带上来——”
  左思右想,他还是决定,再给清扬一个机会,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太后连忙招来公公,耳语道:“速传陈光安上殿!”
  她这样安排煞费苦心,是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殿上的情形,有利于清扬,如果清扬够聪明,一定会明白她的用意,趁与陈光安对质将罪责推到陈光安身上,那样,清扬无事,而陈光安这个心头大患,也可除去。
  清扬被押上殿来,手镣脚铐拖在地上,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一身污浊的白衣,血痕点点,遍布周身。一头杂乱的青丝掩盖不了苍白憔悴的面容,露出的手臂和脚腕上,满是淤痕。
  他端坐在殿中,看着她,光着脚走近,心痛,一点点地弥漫开来,他只能,轻轻地呼吸,一旦吸重了,伴之而来的,便是牵扯着的心痛。
  狱吏打她的,他们折磨她,我不是只吩咐严加看管,他们怎么要如此对她?!他心里,就象被生生地挖去了一坨肉。
  “清扬——”戒身先自叫出声来,眼眶红了。
  她望着师兄,轻轻一笑,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血色。
  杜可为还跪在地上,侧头过去,看见她走近,却是默默无言。
  “清妃,你知罪么?”他垂下眼帘,不忍再望她。
  “罪妇知罪。”她跪下。
  他猛地打住,不知接下来该怎样问了,他要问她什么,才能给她一个台阶?
  沉默间,忽然殿外闯进来一个人,倒头就拜:“臣来迟了,请皇上赎罪!”
  皇上凝神一看,竟是陈光安。我什么时候传他了?正奇怪,太后在底下悄悄踢了踢他的脚。他马上会意了,一本正经地说道:“清妃,既然你知罪了,那就应该对朕毫无隐瞒才是。”
  “是。”清扬回答。
  “那朕问你,你跟陈光安是什么关系?”皇上问。
  清扬回答:“我们是同盟。”
  “冤枉啊!”陈光安大声叫屈。
  太后开腔了:“冤枉什么啊?难道当日虎符不是你给清妃的?!”
  皇上转向清扬:“你,接着往下说。”
  “我曾事先跟陈光安约好,他陷害大臣,我则救大臣,这样一旦新朝建立,老臣们因为欠我的人情,就不会生事。”清扬说。
  “哎呀,我又没得你什么好处,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呀?!”陈光安当然不肯认帐。
  “我答应你,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而且,现时我也没有亏待你,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吗?我待你不薄,你却翻脸无情!”清扬反唇相讥。
  “大胆陈光安,你居然勾结叛贼,妄图颠覆朝廷!”太后厉声道。
  “皇上,冤枉啊!”陈光安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他开始叫嚣:“拿出证据来!”
  清扬暗暗叫苦,这分明是栽赃,哪来的证据?偷眼去看皇上,一脸的将信将疑,再这样闹腾下去,恐怕只会适得其反。事不宜迟,要当机立断!她紧张地纂紧了双手,猛一眼,瞥见了杜可为手上的剑,一个想法,飞速占据脑海。
  对,就这么办!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握住剑柄抽剑出鞘,反手一刺,本想刺陈光安前胸,却因为手铐碍事,只刺中了肩膀,陈光安只是一个文官,又不似清扬学过功夫,大惊之下,只顾逃命。而脚镣分明阻碍了清扬的行动,天牢刑罚导致了清扬的虚弱,她虽执剑在手,却眼睁睁够陈光安不着,眼看他就要逃脱。
  此时皇上大喊:“侍卫!侍卫!”
  与此同时,反应过来的戒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一把扣住了陈光安,而杜可为反向一推,将陈光安直逼向清扬的剑口,清扬拼尽全身力气死命一刺!陈光安腹背受敌,无处可逃,惊恐地看着剑头没胸而入,惨叫一声,两眼一翻,登时毙命。
  侍卫蜂拥冲入殿中,将皇上和太后团团围在中央。清扬将手中的剑一掼,丢在地上,傲然而立。她最后的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了。
  “你竟敢在大殿之上诛杀朝廷重臣!”皇上咆哮!
  “朝廷重臣?!”她笑道:“我看只不过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皇上看一眼地上陈光安的尸体,冷冷问道:“证据呢?”
  “没有证据。”清扬傲然道:“要证据多的是,你可以自己找。”
  他登时咬牙切齿,她根本没有证据,只为了临死拖个陪死鬼!没有如愿让文浩当上皇帝,她始终心有不甘,纵然是死,也要杀掉他倚重的大臣,断他的左膀右臂,给他以重创!
  这个女人,真是死不悔改!我竟然,还对她留有一念之仁,真是可笑!
  “哼,哼,哼哼!”他冷笑数声道:“你要找死就别怪朕没有给你机会!”话语之中,杀机毕现。
  她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皇上,请看在杜家世代为国效忠,给臣一个薄面吧!”杜可为跪下磕头不止。
  “大殿杀人,谁给朕薄面?!”提到此事,皇上怒气腾腾:“普天之下,历朝历代,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离谱的事!朕不追究你们同罪已是万幸了!”
  “皇上,请看在臣曾救驾有功,既往不咎吧!”杜可为本不是居功自傲之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皇上沉声道:“就是念你曾救驾有功,侯王府不受此案株连。”
  “皇上,请念在清扬是臣唯一的骨血,留下我儿一条贱命吧!”杜可为仍苦苦哀求,说到动情处,亦是涕泪横流。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安国侯铁骨铮铮,如此示弱,怎不叫人难过?太后无奈地摇摇头,她太了解儿子了,他已经决定了,并且再也不会更改。她不是不想开口求情,而是求情根本没有用。事情的发展,太过突然,暴怒之下的文举,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一切只能是徒劳,只能是适得其反。她把陈光安叫来,本想救清扬,谁知清扬却杀了他,陈光安该死,却不该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由清扬来杀死。可是,她能够理解清扬,因为清扬的时间不多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清扬只能选择铤而走险,让文举继续误会。可是这样,也就斩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退路。
  “都不要说了!”皇上决然一挥手:“传朕旨意,三天后处斩清妃!今后凡为清妃求情者,一律杀无赦!”
  杜可为闻听此言,如五雷轰顶,急切道:“皇上……”
  “不要再求他了,”清扬轻声道:“起来吧,爹爹。”
  一声爹爹,杜可为泪如雨下,他勾着头,踉踉跄跄地站来。他伸手,抚过女儿额前的发梢,望着女儿,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如花一般的容貌,如花一般的年龄,她不该是这样的命啊,我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归宿!可是女儿的眼里,没有怯弱,只有视死如归的坚强。他袖子一揽,抹去脸上的泪,重又恢复了硬汉的模样,握住女儿的手,硬梆梆地说了句:“不愧我杜家的后人,有种!”
  “皇上,小僧有个不情之请。”戒身忽然开口。
  “朕有旨,凡为清妃求情者,一律杀无赦!”皇上板着一张僵硬的脸。
  “小僧不是要为清妃求情。”戒身说:“小僧是想,既然清妃一定要死,能否看在安国侯的面子上,自己选个死法?”说完求援似地看太后一眼。
  太后想了想,示意他说。
  “清扬是归真寺弟子,按照寺中规矩,佛门实行火葬。早些时候皇上曾答应准了师父的遗愿,清扬死后回寺安葬,那么能否干脆在寺中为清扬火葬,一来可低调处理,免得民众议论,二来善后处理也方便。”戒身说。
  太后点点头,问皇上:“可行,你说呢?”
  皇上转向杜可为身边的清扬:“皇恩浩荡,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斩首、自缢和回寺火葬,你可以自己选择。”
  清扬淡淡地说:“我愿意回寺火葬。”
  “选好了就回天牢,行刑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皇上一句话,冷酷无情,又阻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清扬默默地转身,回首望一望父亲,悲么悲啊生别离。
  “答应我,帮帮他。”她说,殷切的目光停留在父亲的眼眸里。
  杜可为没有回答,他知道,女儿的所指。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注定要错过,而女儿,付出得太多。
  “你一定要帮他。”她喃喃地说,再一次回头。
  杜可为默然合眼,点了点头。他不能拒绝她,作为父亲,他能为她做的,太少了。
  寂然的大殿。
  “安国侯,你可以退下了。”在杜可为的沉默中,皇上感觉到了他的压抑着的怒气。尽管有点理屈,但皇上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
  杜可为沉默着,既不肯走,也不开口说话,只直直地盯着皇上。
  “杜兄,朕也有难处。”皇上的口气软了下来,却不敢看杜可为。
  “小人卑微,岂敢与皇上称兄道弟?!”杜可为的话语里,没有了往日的热乎劲,冷冷地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
  “杜家有叛逆之女,无颜再率领皇上的亲兵,小人即刻交出帅印,解甲归田。”言毕从怀中拿出帅印,交到皇上案上。
  “杜兄,这又何必?”皇上一怔,知道杜可为负气,便走下座来,想宽慰他。
  “我说过,没有资格跟你称兄道弟!”杜可为猛然发火,将皇上的手狠狠一甩。
  皇上好言道:“兄弟一场,有话好说……”
  “兄弟?!”这个称呼,曾让杜可为感到无比的亲切和荣幸,此刻对于他来说,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讽刺,他将手中的剑狠狠地往地上一掷:“还给你,从此你我割袍断义!”又一把揪下腰上的免死金牌,又是狠狠地朝地上一掼:“要这破牌有啥用?!”
  还没等皇上开口,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脸尴尬的皇上,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之中。

  第七十一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重托桃符是一片冰心 深情一吻为伤心诀别

  暗无天日的天牢,清扬又意外地见到了太后。
  “清扬,昨日在大殿之上,忘了告诉你,空灵大师圆寂了。”太后轻声说,尽量不给清扬刺激。
  片刻的沉默之后,清扬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没事吧?清扬!”太后担心地问。
  清扬摇摇头:“没事,师父先去等我,大概是怕我孤单寂寞吧。”
  “哦,”太后忧伤地说:“我还能帮你什么呢?”
  清扬悠然一笑,说:“许公公那里我还存了点东西,太后去取了放在身边,以后文举会用得着的。我身边的宫人,请太后妥为照顾。”
  太后点点头。
  清扬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太后宽慰道。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清扬吞吞吐吐地说:“不知母后能否应允?”
  “可是为了皇后?”太后淡淡一句话,正中清扬心思。
  清扬缓缓跪下,说:“请母后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永不废后。”
  太后沉吟良久,还是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我答应你,我早就料到你会如此安排。”她心里充满了惆怅,这孩子,为所有的人都做了设想,惟独没有想到自己。
  “多谢母后!”清扬大为宽慰。
  许公公深夜奉召,进入庄和宫。
  “清妃娘娘可有什么东西托你保管?”太后开门见山地问。
  许公公镇定地回答:“没有。”
  “大胆!”太后喝道:“拖下去砍了!”
  宫人拥上来,架起许公公,许公公并没有求饶的意思,一任他们将他囚住。
  太后呵呵一笑:“行了,都退下。”
  许公公复又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清扬到底还是没有看走眼啊,”太后笑道:“我也不跟你捉迷藏了,还是说出暗语吧,吓你也没意思。”轻声道:“盛世太平。”
  许公公一愣,抬起头来。
  一个黑色的匣子,太后的手轻轻地放在上面,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答案即将揭晓,她倒仿佛不着急了,手指从匣子上滑过来,又滑过去,清扬在里面装下了什么秘密?她好费思量。这个女孩,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慢慢成长,慢慢精明,到如今,也终于有了她看不透的心思。
  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面前的黑色匣子,那匣子里,静静地并排躺着八个半张桃符。
  桃符?为什么是八个?为什么每个只有半张?
  她轻轻地叫道:“许公公——”
  许公公将手纳入前胸衣襟,呈上一封信,退下。
  太后展开,信上所书是八个大臣的名字,周丞相、胡将军、张大人……
  信末只有一句话:桃符为凭,国臣归位。
  她懂了,这每一个半张桃符,都代表着一位可独挡一面的大臣,这八位大臣,都是先皇倚重的大臣;他们不是莫名其妙地失踪,都是清扬冒着生命危险做了妥善的安排;这八个半张桃符,是清扬为文举留下的退路。他们只要看见这八个半张桃符,就会重新出山,拯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无论朝纲多么混乱,只要这八张桃符全部归并,就大可高枕无忧。
  太后的手轻轻地抚过这八个半张桃符,桃符在烛光中泛着油光,指尖触及冰凉的桃符,她似乎看到了清扬将他们一个一个放进匣子里的所思所想,感觉到了清扬留在上面的温度,体会到了清扬的一片冰心。
  她静静地将匣子合上,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好象抱住了清扬,“孩子……”她幽幽地唤了一声,恍惚间又看见清扬在对她微笑,依然纯洁,依然亲切。
  心,绞痛,她猛地朝前一扑,血,一口吐在地上。她强撑着,飞速地用丝帕将血盖住,两眼匆匆往四周一扫,好在周边没人。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现在可不是发病的时候,清扬就要被处决,一旦她再往病床上一躺,文举可就孤掌难鸣了。
  她趴在桌上,好半天才回转过来。起身来到书案,研墨蘸笔,写下书信一封,装入红匣子,再唤来涂公公:“你速去,将此匣藏于清心殿‘息心止步’匾后。”
  涂公公领命,正要离去,太后又叫住他,似是对他交代,又似是自言自语道:“等我身故后,再交给皇上。”
  涂公公的眼光在地上的丝帕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深深地望了太后一眼,一鞠身,离去。
  林府,晚餐时分。
  林夫人替丈夫夹菜,林展衡推开她的手。
  “怎么了,相公?”林夫人柔声问。
  林展衡冷冷地回答:“你不嫌自己脏么?”
  林夫人一时语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展衡阴阳怪气地说:“宫中一行,我是否要改口称夫人为安国侯王妃啊?!”起身做揖:“啊,王妃娘娘,得罪了!”
  “对不起,”林夫人涨红了脸,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林展衡尖刻地说:“今后吃饭,王妃娘娘上座,下官就不坐了,站着吃。”
  林夫人听他这样说话,心里既感到羞愧,又感到难过,低声说:“相公,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不要这样好吗?”
  “那要哪样呢?”林展衡冷笑道:“要下官送你回侯王府?!”
  “不!”林夫人急忙说:“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你还知道这里是你的家啊?”林展衡嗤笑道:“那你还跑到宫里去给我丢人?这还不够,还要带上皇后和淳王妃,敢情你是嫌丢人还丢得不够大?!”他扬手比划着说:“我林展衡何德何能,凭什么就戴了一顶天底下最大的绿帽子?!戴了就戴了呗,反正这么多年不知道还自得其乐,没吭气也就算了,你还不知羞,屎不臭,挑起来臭,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我林大官人绿帽子戴得有滋有味!”
  林夫人无言以对,坐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林展衡见她哭,愈发恼火:“哭!哭!哭!哭什么哭?!你是死了老公还是死了儿子?!一副丧气相,真是触霉头!一个你,一个幽静,林家的好运都叫你们给哭没了!哭!好似我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委屈受,老子戴了绿帽子都不敢做声,你搞了顶绿帽子给我戴,你还有理了?!”
  听着他越来越伤人的话,林夫人哭着转过身去。
  “十几年了,我哪点亏待了你,娶你进门我就没纳过妾,一心一意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倒好,号称什么知樟第一美女,原来也不过是他妈的破鞋一个!杜可为玩过的女人,老子捡来还当个宝,真他妈贱!你们曾家,老实厚道,名声在外,居然敢骗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家当女儿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还瞒天过海嫁到林家来,我真是瞎了眼了!”林展衡恨恨地说,唾沫横飞,鄙夷的口气简直可以杀死人。
  林夫人一言不发,任丈夫羞辱始终只是垂泪不止。她知道,欺瞒丈夫这么多年,始终都是自己理亏,在认清扬的那一刻,她已经料到了后果。该来的总会来,她只能面对,别无选择。她只希望,丈夫发泄过后,还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来人拉!”林展衡叫道:“夫人受了点刺激,神经有点不正常,将夫人被褥搬到后院杂屋,派人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
  林夫人呆了。
  丈夫对她,竟是如此绝情,弃若敝屣不够,更是要将她软禁。
  她只觉得无限悲凉,却什么也没有说,或者,对于一个失贞的女人的处置,丈夫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明天,就是清扬行刑的日子。
  这一天的夜,似乎特别的漫长。
  正阳殿内,他依旧埋首于奏折之中,可是,今夜,他心乱如麻,什么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清扬的身影。圣命一下,没有人再敢来向他求情,他原本,就是想以此来堵塞视听。可是,事与愿违,尽管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清扬”两个字,尽管他故意把自己陷进大大小小琐碎的事情里,他还是忘不了她。
  他平生最不愿意的,就是做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儿女情长向来都是为君大忌。
  可是,他偏偏,就是放不下她。
  他不甘心地搁下笔,眼光掠过空旷的大殿,停留在清扬曾经侍君的角落。她,似乎还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书,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抑制不住的、轻浅的笑声。他的嘴角不由得也向上牵动,闪过一丝微笑。
  再凝神细看,角落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清扬?
  他怅然若失,愁眉深锁,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飘飞。
  又见漫天飞花,嫣红一片,桃林深处,一袭白衣的清扬,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渐渐清晰……
  他烦躁地甩甩头,想把所有与清扬有关的东西都甩掉,可是,愈是这样,他愈是清醒地认识到,今夜,是清扬在世间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何以解愁?唯有杜康!”他大声叫道:“拿酒来——”
  一坛酒,仰头灌下肚,喉咙间,已是火辣辣,血,涌上头面,再灌一坛,眼白泛红,一片迷蒙,大殿开始摇晃,他站里不稳,嘿嘿笑道:“看你还来——”
  她偏偏,又来了……
  芙蓉帐里,乌黑的发,衣结散开处,她雪白细腻的皮肤,羞红了脸。他将她揽靠在自己的前胸,柔声道:“这样还冷么?”暖暖的气流呵在她的脖子上。她欲拒还迎,光滑的背触及到他宽厚的胸膛,慌乱地低下了头。
  他吻她,感到她怯怯的战栗,她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的起伏,她熟悉的清新的气息,听见她细细的声音传来:“文举,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他双手在空气中摸索,在虚无中扑腾,轻声地唤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清扬——”
  泪,咸咸的,悄然从眼角滑落,他歪倒在床上,躲避了现实中的清扬,却在梦境中重逢。
  太后走上前来,拿走文举抱着的酒坛,扯开被子,给他盖上。
  回头吩咐宫女:“去天牢。”
  “清扬,我带来了衣饰,你好好梳洗一下。”太后说:“干干净净上路吧。”
  她惨然一笑,揭开了宫女手中的菱花镜。
  “清扬,你觉得,人世间美好么?”太后端详着镜中的清扬,有感而发。
  “当然好。”清扬说,梳子从发上滑过。
  “那,你留恋么?”太后又问。
  清扬顿了顿,答所非问:“我知足了。”
  太后沉默了。
  “好了,谢谢母后。”清扬换好衣服,站起来,微笑着,根本不象一个即将奔赴刑场之人。
  “难道,你不害怕么?”太后心事重重。
  “为什么要害怕?”清扬轻声安慰她:“我终于可以回归真寺了,我就要回家了。”
  太后强忍住眼泪,将手中紧握的一个物件挂在清扬脖子上。清扬低头一看,原来是文举当日送给她的那枚玉指环。
  “物归原主了。”太后说。
  往事历历,瞬息涌现。清扬禁不住有些神伤,抬起头来,拼命忍住泪水,黯然问道:“他,还好吗?”
  太后摇摇头:“不好。”
  “病了么?还是……”清扬急了。
  “你还是放不下他,是不是?”太后伤感地说:“他也一样。”叹口气,说道:“我刚从正阳殿过来,他把自己灌醉了,现在人事不醒。”
  清扬默然了,除了担心,她还能做什么呢?长相思,不相忘,徒添惘然。
  “除去她的手铐脚镣。”太后见她心碎模样,拉了拉她的手臂,低声道:“我带你去见见他。”
  她愕然,不敢去,连连摇头。
  “放心,他不会知道的。”太后伸手一指旁边的一个宫女:“你,过来。”说:“他已经醉了,我们去看一下,再换回来。”
  两人将衣装一换,清扬便随太后去了正阳殿。
  正阳殿,如此令清扬熟悉的正阳殿,她曾经渴望来到这里,曾经逃避来到这里,在这里,她更深刻地认识到,文举不单是她的文举,也是天下人的文举;在这里,她快速地成长,并一步步地走向成熟;也是在这里,她看到了文举的抱负,理解了他的志向。这里承载了她太多快乐而忧伤的回忆。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因为,今夜之后,风清扬便真的会如一阵清扬的风,在他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脚步即将踏进门槛,这一刻,她却在门外踌躇了。
  近乡情更怯。
  太后将清扬往里轻轻一推,在她身后掩上了门,正要转身,想了想,还是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里望去。
  寂静的大殿,她听见了自己激烈的心跳。
  浓烈的酒味,她皱了皱眉,这样喝酒,太伤身了。
  脚步轻移,探头望去,远远的,那床上,烂醉如泥的一个人,是他么?是他!她三步并做两步,急切地走过去。
  卧塌上,他熟悉的脸,苦苦地皱着眉,紧紧地抿着嘴,布满了痛苦的神色。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他,泪水慢慢地涌出眼底。
  你很不开心是吗?文举,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请原谅我对你做的一切,原谅我对你欺骗。没有人愿意背黑锅,可是,现在不是你知道真相的时候。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要大开杀戒,那我宁愿你永远地误会我。
  我相信你,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早就说过,你会比你的父亲更出色!
  她纂起他的手,用双手拢在胸前,心里溢满了哀伤,我真的好想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地爱你,我多么希望你相信,我爱你,胜过这世间的一切一切!可是,我不能说,我只能让你相信,我爱的是文浩。
  她轻轻地展开他的手,摊放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缓缓地移动,就好象,是他在抚摩她。此生之中,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的手,被牵引着移动,摸到她满脸的泪花,他朦胧中好象感觉到了什么,手指一缩,复又张开,竟自己探了过去,虽没有睁开眼,却喃喃地,不自觉地念道:“清扬——”
  她蓦地睁开眼,有些惊恐地望过去,发现他并没有醒来,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他的手放下来,正要塞进被子,忽然他反手一抓:“清扬!”
  她一怔,再望过去,他还是没有醒,只是做梦而已。
  她将被子拢好,目光再次停留在他的脸上。慢慢俯身下去,轻轻一吻,那便是最后的告别。他以为是蚊子咬,伸手摸了一下,孩子气地抽了抽鼻子,扭过脸去。她不由得笑了,又将他的手纳入被子,他感到不舒服,晃动了几下身子,突然闷闷地喊了声:“清扬——”她真切地看到,睡梦中,他的泪水,很大很大的一颗颗,不停地渗出眼角。
  “哎,”她轻轻地应了一句:“我在这里。”情不自禁一把拥住他,将脸贴过去,泪水汹涌而下。“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她流着泪,在他耳边低声企求,不管他是否听得见。泪水一串串,流下来,合着他的泪,滴落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他梦见了什么?
  他梦见了她。
  她离他很远,在云端,他拼命地呼唤她,她却只是回头一笑。他拼命地追她,她却越来越远。一瞬间,他不再是皇帝,只是桃林里初见清扬的那个少年,蓦然之中,极目飞花,却再也没有了清扬的身影。
  他在惶恐中大叫着清扬,周遭却死一般寂静。
  于是,少年绝望之极,蹲在地上,他开始哭泣,泪水,很大很大的一颗颗,滴落在满地的桃花瓣上,斑斑驳驳,就象他受伤的心。
  “哎,”他听见她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我在这里。”
  她说:“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不!”他声嘶力竭地喊道:“绝不!绝不!”盲目地在桃林中穿行,急切地寻找,可是,他总也还是,找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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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章 香消玉殒魂回归真寺 触目惊心起疑魏国公

  “皇上!皇上!”公公在边上轻声唤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眼,头很重。
  “什么时候了?”他无力地问。
  “辰时了,皇上。”公公答。
  他心里一惊,辰时了,竟然已经是辰时了,巳时,不就是处决清扬的时辰么?
  他的心往下一沉。
  皇帝匆匆赶到前坪,太后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了。
  “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呢。”太后说。
  “是么?”皇上漠然道:“朕的话是圣旨,不是玩笑。”
  我真希望是个玩笑,太后在心里嘟嚷了一句。
  皇辇上,母子无言。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改变主意?”皇上冷不丁地问。
  太后望他一眼,明知儿子定下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这分明,是在套她的话,怀疑陈光安之死是她和清扬设下的套。姜还是老的辣,她淡淡地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娘都支持你。”
  皇上冷笑一声,再不开腔。
  皇辇开始有些颠簸起来,已经进山了,归真寺越来越近了。
  囚车上,清扬看见山门大开。
  我终于回家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寺中僧人尽数跪在地上,喊到:“恭迎太后娘娘!恭迎皇上!”末了还有一句:“恭迎师叔祖回寺!”声音宏大,竟盖过前面一句。
  归真寺后山,已经架起一座高台,是给太后和皇上观刑用的。高台不远处,已经垒起了一堆柴山。干柴垒成正方形,中央是一个平整的木板,用来安置人犯。
  “你是怎样安排的?”皇上叫来戒身。
  戒身回答:“先让清扬喝下朝佛汤,再登上柴塔,点火。”
  “活生生烧死?”太后想到烈火烧活人的惨状,不忍心。
  “太后多虑了,”戒身回答:“喝了朝佛汤,便会丧失知觉,如同活死人一般,是感觉不到痛苦的。”
  “那药力发作,她岂不是摊倒在地?”太后又问。
  戒身道:“她可以趁没发作盘腿而坐。”
  “给她一张凳子。”皇上忽然说,说完之后,一挥手,将戒身摒退。他实在受不了,母亲这样那样地问得那么详细,每一个问题都敲在他的心上,都让他感到剧烈的疼痛。他可以强忍着不回头,却无法忍住心头的刺痛。而母亲偏要强调,他就快要疯了。
  “时辰到!”行刑官喊到:“带钦犯!”
  清扬白衣一身,走上前来。
  他不敢看她的脸,低头,却看见了母亲紧抓着椅把颤抖的手。
  戒身走上前来,无言地递上朝佛汤,清扬接过,一饮而尽。戒身随之将她引到柴塔之上,坐好。
  下了柴塔,戒身在高台之下请示皇上:“可否按师父遗训,对梵音行寺中之礼?”
  皇上点头。
  戒身趋步来到柴塔下,举起师父禅杖:“弟子梵音坐着听训!”
  清扬答:“弟子谨听。”
  戒身朗声道:“师父有令,迎梵音回山,接梵音入寺!”
  众僧再次俯首:“恭迎师叔祖回寺!”
  清扬在座上点点头。
  戒身错后一步,将禅杖高举过头顶,说:“师父有令,梵音归寺,戒身替师父跪行三叩首,师父说,佛门以慈悲为怀,为师没有负天下苍生,却有负于你,三叩首以谢你深明大义、不辱使命!”言毕,三叩首。
  众僧随同三叩首。
  戒身向前一步,娓娓道:“梵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的佛骨,将以寺内最高规格,葬于后山塔林。”
  “在你神志尚未迷糊之前,再听听归真寺规,权当最后一次早课吧。”戒身招手,一弟子上前,开始宣读寺规。
  她并没有听寺规,她的眼睛,远远地望向高台上的他。直到眼睛渐渐迷蒙起来,脑袋轻轻往后一偏,失去知觉。
  戒身制止弟子的宣读,随后一摆手:“点火!”
  火,一点即燃,须臾间,吞没了清扬的身影……
  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高台脚下的空坪,噼噼啪啪的烧柴声就象烧在他身上,他被撕裂,被炙烤,被焚烧,却必须强忍着不能哀号!汗,从额头上冒出,时间,一分一秒,慢得如同过了一世纪。
  终于,戒身端上来一个黑色的小坛子:“请皇上验示。”
  这就是清扬么?这就是我的清扬么?他盯着小坛子,血脉贲张,几乎要崩溃。他没有勇气打开它,他甚至害怕面对它,强自镇定之后,他从牙逢里挤出几个字来:“太后验示吧。”
  掉头就走。
  太后远比他坚强得多,既然儿子要她验示,她硬着头皮也要验示。她将手放在坛子小巧的盖上,看一眼戒身。戒身的表情并无异常,沉痛中带着宿命的平静。她迟疑一下,揭开了盖子,望过去,只少少的半坛。她不禁有些感伤,一个偌大的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么小小的一坛子灰?
  她呆呆地望着坛子,忽然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举动——
  她将手指伸进坛子,四指滤过一遍骨灰,说:“清扬,就权当是最后同母后再告个别吧!”
  擅动骨灰,岂不是对身故之人的大不敬?难道太后不懂么?!戒身有些愕然,却看见太后脸上已现泪痕,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葬了吧。”太后将眼光投向远远的天际,泪痕未干的脸上好似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清扬,你解脱了,可是,你真的,都放下了么?
  清扬,母后好孤单啊,你知道么?
  安国侯王府,杜可为在中堂供上了清扬的牌位:爱女风清扬之位。
  下人劝道:“侯爷,私供钦犯牌位是砍头大罪,要诛九族的。”
  杜可为闷声道:“我就孤寡一个,谁爱告谁告去。”
  淳王夫妇,也在密室里供上了清扬的牌位。
  文浩将满室画卷一一取下,投入火盆,痛哭失声。
  “别这样,留着它吧。”幽静从火盆中抢出画卷,伤心地说:“见画如见人,留个纪念也好啊。”
  文浩怅然道:“人都不在了,留画有何用?”
  “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她。”幽静深沉地说。
  忘记她?这一辈子,我如何还能忘记得了她?文浩苦笑着,将日记一页页撕开,要把它烧掉。
  幽静无声地夺了过来。
  “烧了吧,我们重新开始,这也是你姐姐希望的。”文浩忧伤地说。
  “重新开始也用不着回避过去啊,”幽静轻声道:“留着吧,回忆既属于你,也属于她,既然付出过,就不可能没有痕迹,何苦要强求呢?你曾经爱过的,这是事实,何必抹杀掉呢?”
  他的眼光疑惑地停留在妻子脸上,她是温柔的,他却从不知道,她还会如此明理和大度。他本想,了却清扬的心愿,好好同幽静过日子,他以为,这辈子,他只可能爱清扬一个人,对妻子,始终都会是怀着怜惜和尊敬的,不可能有爱情。
  可是,面对她的温柔,她的豁达,他真的感动了。或许,清扬说得对,他们真的很般配,只是长久以来,因为对清扬的感情太过投入,他忽略了身边的妻子,忽略了她太多的优点,错过了她恒久的忍耐。他只是,认命地接受了清扬给他的礼物,却从来没有细揣过这份礼物的内涵。她从来没有苛求什么,只是等待,耐心地等待,怀着一颗宽容的心,给予了他太多的自由空间。
  她是一个多好的妻子啊,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视而不见。
  文浩无言地抱紧了妻子。他虽永失我爱,却仍旧有妻子不离不弃,深情依旧地慰籍着他这颗沉痛愧疚的心。他已经,错过了清扬,不能,再错过眼前的她。
  “我们重新来过,”他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重新来过。”
  她的泪静静地滑下来,她知道,她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清扬就这么走了。
  杜可为解下帅印,从此不再上朝。
  林夫人被丈夫软禁,无法出门。
  淳王夫妇,更是重门深锁,足不出户。
  皇上按照从明禧宫里搜出的罪证,将一大批官员缉拿,岭南王自杀未遂,押入天牢待审,惟有老奸巨滑的卢州王,早就闻风而逃,遁形于蒙古。
  几天时间,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天翻地覆。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早朝。
  “众卿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皇上似乎精神不佳。清妃造反一事,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不但,无法从被自己深爱的女人背叛的事实中解脱,对大批牵涉进来的官员和王室成员的处置,也让他大伤脑筋。从重从严,是他历来的作风,可是,这一次,他却犹豫了。因此,造反一案,拖了几天,还是没有定论。
  众大臣都心知肚明,按说这时不应再给皇帝添乱,但偏偏,就有不识时务之人。
  “臣有本要奏!”座下一大臣出列。
  皇上定睛一看,大学士严哲文。唉,书呆子一个,无非又是什么要重修太学之事罢。皇上随口道:“说吧。”
  “臣要弹劾陈光安!”严哲文大声说。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片刻的沉默之后,众大臣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自古民俗,死人面前不论是非。陈光安已经死了,本该尘埃落定,功过是非都不会有人追究,更何况,皇上还在前日亲赐谥号“魏国公”,这便是对他的肯定。可严哲文就是不服,要跳出来捣腾。
  都说书呆子认死理,皇上也知道,不让他说,他也不会甘心,反正迟早都是说,索性就让他说个痛快好了。虽然有些不悦,有些意外,但皇上,还是没有打压,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作为皇帝,如果连这点雅量都没有,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说吧。”皇上正了正身子。
  显然,皇上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严大学士,他挺了挺胸,字正腔圆地说:“据臣考证,罪臣陈光安有二十大罪状,一是私结朋党……”
  皇上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但严哲文不愧为大学士,奏本风格严肃、逻辑严密、措辞严谨,再加上他思维清晰,列举详细,分析透彻,语气又毋庸质疑,大臣们一时都被他震住了。皇上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听到最后,背心已经渗出了丝丝冷汗。
  这哪里是在声讨陈光安,分明是在指责皇上的不是。一条条罪状罗列开来,触目惊心,是陈光安的阴谋,更是皇上的失察。先不说这二十大罪状是否都存在,但严哲文此举,无异于石破天惊!
  他就没有想到一旦触怒圣颜,将是死罪?
  皇上的眼光阴沉地扫过大殿,一扬手,公公将严哲文的奏折呈上来。
  “臣有不同看法。”座下又出一人,为陈光安申辩。
  接着,又站出来几个,不但为陈光安申辩,还开始参劾严哲文。
  严哲文不服,据理力争。
  一时间,大殿之上,吵吵嚷嚷。
  “行了!”皇上制止:“都是些口舌之争,把个朝堂搞得跟个菜场似的,成何体统!”
  众人噤声。
  “陈光安的功过,还是交给历史去评说吧,大家各自管好自己的事。”皇上一句话,就了结了大殿之争。
  严哲文一听,知道皇上想盖棺定论,不予追究了,面露不服之色。而为陈光安说话的臣子,则沾沾自喜起来。
  皇上全都看在眼里,忽然说道:“严大学士的文章,朕要认真拜读,诸位也要多学习!”他扬了扬手中的奏折,称赞道:“好文章啊!”
  说完便宣布:“退朝!”
  哪一边,他都不想偏袒,哪一个,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真实所想。这正是他想达到的目的。他是皇帝,要权衡,要平衡,要让人琢磨不透才行。
  正阳殿里的文举,莫名焦躁。
  造反一事尚未完结,陈光安旧案又被翻起。虽然朝堂之上,哪天不是你弹劾我,我弹劾你的,但严哲文的奏折,还是引起了他的不安。如果罪证确凿,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掩盖,将错就错,还是彻查,以正视听?
  他招来公公:“召刑部尚书郑禄名。”忽又改变主意:“不,还是召刑部侍郎甘凤池。”公公还未转身,他再一次改变主意:“算了,还是,速召大内密探付离!”
  严哲文的奏折中提到,陈光安广布关系,安插自己人,这刑部尚书郑禄名,正是他的表兄。皇上没有疏忽到,用陈光安自己的人查他陈光安。刑部侍郎甘凤池也不能用,他与户部柳大人是儿女亲家,而柳大人,大女儿嫁到了甘家,小女儿可是他陈光安的二儿媳。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陈光安到底要干什么?他居然在自己不经意间,组成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关系网,让自己在他死后要有所动作,都处处制肘?
  文举再一次翻开严哲文的奏折,细细读完,已是一身冷汗。如果奏折中提到的一切都属实的话,那陈光安,就太不简单了。难怪先帝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空穴不来风啊,总是有道理的。他在无形之中,已经开始左右朝纲,而自己,竟毫无察觉!其人精明厉害的程度,可见一斑啊。
  好在他已经死了,文举在庆幸之余,不由得感到后怕。
  “皇上!”付离已到。
  文举将奏折递过去:“十天之内查清所列之事。”
  十天之后,付离回禀。
  严哲文的奏折百分之八十属实,其中更有百分之三十,情形比奏折所说的还要严重。
  事实印证了文举的不安,他开始为自己的轻信和急躁后悔。
  “好一个魏国公!朕亲封的魏国公!”他恨恨地一拳,砸在案上!
  我该怨谁?难道不是我,一意孤行调他入京?难道不是我,力排众议委他重任?始作俑者,难道不是我?!
  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他懊恼地抬起头,目光却停留在清扬曾经坐过的角落,是的,清扬不是提醒过他,“他们反对,必然是有理由的”,“空穴不来风,皇上还是应该继续考察他一段时间”,他还记得,大殿之上,手刃陈光安之前,清扬不是还声色俱厉地数落他“我答应你,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而且,现时我也没有亏待你,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吗?我待你不薄,你却翻脸无情!”
  清扬、陈光安,他们真的是一伙吗?如果是,为何她拿不出证据?
  大殿杀人,太出人意料,是什么让清扬如此急迫而决绝?
  如果清扬没有杀死陈光安,照这样发展下去,难保不会重演前朝的崇艾之乱。所幸陈光安死了,他也因此顺利地避免了重蹈覆辙。
  还是,清扬想借机暗示他什么?清扬到底想做什么?
  等等,等等,“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是说陈光安有造反之心,“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是说陈光安差不多已经准备就绪?是的,兵权、要职,都是自己人,剩下的,就是策反,或是兵谏了。
  文举恍然大悟。
  心,忽地往下一沉。
  清扬,是你么?是你在帮我么?
  他的心,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不,这不是事实,不可能是这样,绝对不可能。
  如果清扬是为我着想,她为何,要替文浩私造龙袍啊——
  她明明,是在为文浩操持一切啊——
  种种疑点,太费思量,他找不到突破口,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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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章 无人相商还是风暗示 兄弟相争醋意为自扰

  夜已经深了,皇上还是毫无睡意。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在短短的时间内,以外放、换防,和明升暗降的手段将陈光安的关系网摧毁于无声无息之中。
  可是,造反一案,如何定论,如何处置,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于是,他来到了庄和宫。
  母亲,很久都没有染指朝堂了,一开始,他还有点不习惯,甚至以为母亲在耍什么诡计。到后来,发现母亲真的是彻底放手,他也就甩开手脚大干一场,却没想到,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教训给了他经验,也逼得他自我反省。
  朝臣为什么对造反乐此不疲?不是想借淳王起事,就是巴结陈光安之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自己,为人处世太过苛责。水至清则无鱼啊,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可惜明白得有些晚了。
  所以,对于这次事件的处置,他自己都左右为难。
  是从严从重,还是从轻从宽?前者纵然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但只会让朝臣更加人人自危;后者虽显妇人之仁,却可感召天下。
  他想了很久,忽然就决定,去听听母亲的意见。
  “母后,您还没有歇息么?”他进了母亲的寝宫,却看见母亲穿戴整齐,还没有就寝。
  太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说:“老了,就睡不着了,还是多看看书罢。”
  “母后,儿臣遇上了一件为难的事。”皇上说。
  “哦。”太后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兴趣不大。
  “母后不想问问是什么事么?”皇上有些失望。
  “让皇帝为难的,除了国事还是国事,”太后悠声道:“皇帝还是自己拿主意罢,只要想清楚了,干什么,母后都支持你。”
  “母后……”皇上还想继续下去。
  太后轻声打断了他:“母后老了,想法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了,再说了,母后总是会死的,以后你找谁去呀?”
  他默然了,只好讪讪地起身。
  “举儿,有些事做错了,还可以改,有些事做错了,却影响一生,所以,你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把它想仔细了,想透彻了,再行动。”太后轻声说完,又笑自己:“呵呵,人老了,就是罗嗦。”
  他回头望一眼母亲,猛然发现,母亲的额角,已有白发。
  没有来由的,他忽然心里一软,母亲啊,真的老的——
  怀着重重心事,一路信步走来,突然停住。
  这是哪里?
  我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又站在了明禧宫的门口?
  宫门紧闭,物是人非,灯笼里的光透出来,将皇上孤单的背影拉得老长。他静静地站在宫门外,凝神细听,那里面,是否还能隐约传来清扬的声音?灯下,是否还有清扬昨日的容颜?回廊里,是否还能闪过清扬迤俪的身影?他揣想着,雾气渐渐浮出眼底,忽然想起清扬说过的一句话“我予佛泪眼,佛予我无言”。她尚且可以寄希望于佛,那我能够去求谁呢?
  清扬啊,你恨我吗?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你为什么不能象爱文浩那样爱我?
  你可曾知道,只要你软一下口气,不要那么决绝,我是,不想杀你的——
  可是,你为何,要一再惹恼我、逼迫我?
  我曾经多么犹豫,想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你却那样痛恨我,让我明白,这一生,你都不会被我感动。
  我多么不愿意相信,背叛我的人是你,为什么要是你啊?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相信,你是善良的,就算你不曾被我感动,那你在天之灵,能否给我一点启示?
  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寂寥地站在明禧宫的门外,任夜色浓重将他淹没。
  “传朕旨意,从此后明禧宫不得再赐于任何妃嫔居住,一切保留原样,不得变更,定期派人打扫,非朕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在心里轻声说,清扬,你会回来看看么?我知道你喜欢清静,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只有我,会常来看你。
  风,轻轻地掀动幔帐,丝丝缕缕,幽幽地穿过屋堂之中,带着微微的凉意,拂过他沉睡的脸庞,象一只看不见的手,带着温柔的轻飘,试图舒展他紧锁的眉头。
  是她么,是她的魂魄乘风归来了么?
  在浑浑噩噩中,他思绪飘飞,仿佛灵魂已然出壳,置身于一片暗灰色的水气氤氲中,他不知该往何处走,是进还是退?
  犹豫间只听“铛”的一声,浑厚悠长,象是寺院里的钟声。
  他摸索着往钟声的方向走去,只听脚下又是“铛”的一声,俯身定睛一看,一把剑,寒光四射。
  他正要伸手去捡,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地说:别捡!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象以前曾在哪里听见过?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亲切,好象是一个可全身心倚重的故友?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他想找到这个说话的女人,正待回头张望,那声音又清晰地说:别回头!一直往前走!
  尽管有所怀疑,他还是听了她的话。
  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面前出现了一张门,他犹豫片刻,推门而入,一座庄严的庙宇立在眼前,“大悲殿”三个字赫然在目。
  他再往前,走进殿中,地上一串佛珠。
  他捡起来,见佛珠上刻有“亦严亦慈,不离不弃”八个字,凑近一闻,还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
  他惊觉,这不是我的佛珠吗?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阵遥远的、轻盈的笑声,正是刚才的那个女声。
  他突然顿悟,这不是清扬的声音么?
  “清扬——”他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环顾四周,空空如也,哪里有清扬的影子,只有风,微微的风,拂在脸上,象清扬的手,深情地抚过。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风,从指缝中无声地消逝,他握不住它,只能任凭它,悄然溜走。
  清扬,是你么,是你的魂魄乘风归来了么?
  他呆呆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怎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这个梦,曾经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做过,他以为自己会死,却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他抬起手,敬畏地望着腕上的佛珠,是佛珠救了我,是佛祖救了我,是清扬救了我。
  可是今天,为什么,会做一个同样的梦?
  是清扬托梦给我么?她想告诉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捡剑?
  “大悲殿?”他喃喃自语道:“佛家以慈悲为怀,以慈悲为怀……”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来呀,将造反一案的卷宗给朕拿过来!”他起身披衣,急急赶往正阳殿前殿。
  怎么处理,他已经有了主意。
  可是,存在的疑点,他还是要查清。
  造反一案,疑点甚多。清扬身处深宫,如何与外界联系?她说所有的事都是她冒用淳王名义进行,但为何往来密函又全是淳王亲笔?如果密函都是清扬仿照,是为了最后逼迫淳王谋反,那为何岭南王又曾面见淳王本人,可见淳王并不是如清扬所说,完全置身事外的。而陶将军招认,一切准备就绪,淳王却反悔。他为什么反悔?是因为害怕,是不甘心受胁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又拿起龙袍里跌出的那封信,“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清扬异样的表现、失常的举动;想起了那夜明禧宫窗外,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屋檐下,那盏挂起了的红灯笼;想起了她看见红灯笼前紧张的神色和看见红灯笼后脸上淡淡的笑意。
  真的如她所说,她是在等待淳王起事么?如果挂上灯笼代表起事,她当然应该笑,可是淳王反悔了,灯笼才挂上,她笑什么笑啊?而他折返明禧宫的时候,分明听见清扬在说“好在灯笼已经挂起,不然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留住皇上了。”她应该是希望灯笼挂起的,为了给挂上灯笼留足够的时间,她想尽一切办法留他。
  细细想来,他忽然大吃一惊,挂灯笼,代表的,不是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弃起事。她之所以笑,不是因为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弃起事。
  还有皇后,皇后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她会在半道上拦住我,她怎么就知道那时我折返明禧宫就一定有收获?
  他心里一动,龙袍,难道是龙袍,清扬挂灯笼是在等龙袍送进宫?!送进宫的龙袍被皇后看见了——
  他的手指在案台上越敲越快,思维也渐渐清晰。
  是的,所有的罪证都显示,要造反的是淳王,清扬说她才是幕后主谋,这分明站不住脚,漏洞百出。她收拢了密函和龙袍,是想毁掉,可惜时间没来得及就东窗事发,罪证确凿,她只好一肩担待。
  她,竟是在为淳王顶罪!
  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竟是这样深爱文浩,不惜以命相陪!
  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可是,这封信,“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该怎么解释啊?
  淳王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反悔?
  他沉声道:“速传淳王进宫!”
  公公应了,匆匆出门,招手唤来一名宫女:“速去告诉太后,皇上急召淳王。”
  淳王府,公公到。
  文浩脸色大变,造反一案尚未结案,事无征兆,深夜传召,看来是凶多吉少啊。
  幽静腿都吓软了,尽管丈夫没有多言,但她直觉,大事不妙了。
  此一去,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文浩在王府门口,上马之前,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妻子。
  眼看着丈夫的身影愈走愈远,幽静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消息传到庄和宫,太后倒还是镇定,和衣起床,只说了句:“密切关注正阳殿动向,有什么事情及时传禀。”
  她拿不准儿子要干什么,但此时,她只能按兵不动。
  正阳殿,文浩进来:“皇上万岁。”
  “我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不叫我皇兄了。”文举自嘲地说:“还记得小时候,你总象个跟屁虫一样缠着我,皇兄,皇兄的,叫得可勤了。”
  文浩低头不语。
  “今夜没有朝臣,只有兄弟。”文举说:“哥哥我想好好跟你谈谈。”
  文浩一怔,还是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文举问。
  文浩摇摇头。
  文举叹道:“我们真的生分了呢,还是,我太苛责了。”见文浩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挑明了说:“造反一案牵涉到了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点什么。”他说:“如果我要杀你,今夜,就不会召你进宫了。”
  文浩一听,猛地抬头,见皇兄,正盯着自己。他想了想,跪下:“造反为首之人就是我。”
  “为什么造反?”
  “为了清扬。”
  “为什么反悔?”
  “为了清扬。”
  文举沉默了,他没有想到,弟弟的理由这么简单,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一个清扬。
  “为清扬而造反?”他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一直都想,救她脱离苦海。”文浩说。
  在这尽享荣华的皇宫里,拥有皇帝无可比拟的宠爱,竟是苦海?文举不禁苦笑起来,是的,对于清扬来说,对于文浩来说,两个深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不是苦海是什么?!
  “你有机会,为何又放弃?”
  “因为,”文浩顿了顿,有些伤心地说:“她要我放弃。”
  “她?”文举疑惑了,难道,她不想跟他天长地久?她不想脱离这个苦海?
  “你就放弃了?”文举的语气里,透露出太多的不相信。
  “既然她不爱我,而且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强求她么?”文浩黯然说道。
  “她不爱你?”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弟弟的理由,是不是太虚伪了。
  文浩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忽然觉得,这可能是弟弟的痛处,于是,轻咳一声,说:“她也许,只是不想你因为造反而丢掉一条命。”
  “也许罢,”文浩怅然道:“本想救她,没想到最后还是她救了我。”
  “她救不救得了你还不一定呢。”文举忽然颇有深意地一笑,让文浩不寒而栗。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文浩心知,今夜,决计是逃不掉了,既然结果已经预知,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文举的和悦,只为引诱他说出真话。但他早就知道,说不说,定然都是个死字。
  座上的人,虽然还是他的皇兄,却同样是天下人的皇帝,他不会,轻饶叛逆之臣。
  “她是如此爱你,不如,你下去陪她,双宿双飞啊。”文举阴阴地笑道:“我可愿意成全你们了。”
  文浩叹道:“我当然愿意下去陪她,只可惜,她渴望双宿双飞的对象不是我。”
  “是么?”文举又想笑了,好一个大言不惭啊。
  文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静静地走上前,盯住了文举的眼睛,忽然仰天大笑。
  “都说世人愚鲁不自知,可是一点也没有错啊,”他说:“当日清扬迫我娶了幽静,一直都觉得亏欠了我,最终用生命来补偿,她愚鲁!我一直认为清扬是爱我的,妄想拯救她于水火,却不知那正是她心中期盼的生活,我愚鲁!世人都愚鲁,只有你,最聪明!”
  他哈哈地笑着,指着文举的鼻子说:“你最聪明!聪明个屁!”
  文举脸色一变,就要发作,可是文浩,根本没有看他的脸色,只顾自己说话:“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她说,我爱他胜过一切,如果有谁敢对他不利,我就与谁拼命!如果那个人是你,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对他不利,我会恨你一辈子!她还说,你要知道,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
  文举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文浩还再笑:“清扬,你不是说,你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么?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爱的人呐!他说,他愿意成全我们,他甚至不知道,你是那样爱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殚精竭力地帮着他!我愚鲁,你比我还愚鲁,可是他更愚鲁!”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清扬,你回来看看,为他,真的不值得!”
  文举一把揪起他来,将“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的信笺伸到他面前,大声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放弃的原因!”文浩吼道:“我不想清扬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下地狱!”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文举咆哮:“为什么现在肯说了!”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文浩也咆哮:“你总以为自己聪明!自以为是!”
  “我要杀了你!”文举吼道。
  “我要让你下地狱!”文浩开心地笑道:“你已经下了地狱了!”
  “混蛋!”文举挥拳,一头揍过去。
  文浩一趔趄,扑倒在地,爬起来,拉住文举,连拖带拽来到正阳殿门口的正衣镜前,两腿一摊,坐在地上,指着镜中的两个人影气哼哼地问:“你看看,我们俩,谁更象混蛋?!”
  文举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面黑眼红,气急败坏,“啊——”他一声长嚎,抱住了头。
  我是混蛋!
  我才是真正的混蛋!
  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来人,送淳王回府。”他虚弱地开了口。
  文浩愕然,他不杀我?
  “没有朕的命令,不得私出王府。”他轻轻地挥挥手,缓缓地进了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庄和宫,宫女在太后耳边小声汇报。
  太后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复又睡下。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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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章 仿楚王绝缨大赦天下 悬桃符为凭国臣归位

  一大早,太后就来到了正阳殿。
  皇上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她瞟一眼书案上,造反一案的卷宗摊开着。
  “浩儿昨夜来过了?”她问:“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他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太后问。
  “怎么母后又忽然对朝堂之事感兴趣了?”他闷声问,在太后听来,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看他的脸色,太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儿子纵然明白了清扬的冤屈,又岂可轻易罢手,他定会迁怒于他人,首当其冲的,便是文浩。他如果处死文浩,清扬的心思岂不白费了?
  此时非常时期,最好还是不要惹他。太后想想,欲走,又觉得不踏实。
  于是贸然开口道:“文浩毕竟是你的兄弟。”
  “清扬是我最爱的女人。”他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清扬已经死了。”太后说,她还想继续说,要是处死文浩,清扬就白死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说出来,这句话,现时儿子根本就听不进去的。
  “她为什么会死?”他问,似乎在问太后,又似乎在问自己。
  太后决然道:“是你下旨赐死她的。”
  他愤恨的眼神射过来,怒气毕现。
  “你想过清扬为什么要替文浩顶罪么?”太后轻声问。
  他哑然。
  是为了维护幽静么?淳王一旦获罪,淳王妃也难逃一劫。
  刚想到这里,太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完全是为了淳王妃。”
  他的眼光移过去,阴鸷地停留在母亲的脸上。
  “如果百姓认为皇上不但性情暴虐,驱逐忠臣,而且手段残忍,连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放过,会怎么样呢?”太后看似不经心的一句话,象重磅炸弹一样砸向文举的心头。
  他的耳边,又响起清扬的话:
  “你大概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控朝廷了吧?”她颇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驱逐得差不多了,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有多少大臣盼望着侍奉新主,从而得到重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我已与岭南王商量好,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一旦起事,卢州王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说:“即便太后肯出面力挽狂谰,你也大势已去,难以翻身了。”
  该说的话,清扬都已经说了。
  我已经是四面楚歌,再加上个弑杀兄弟的罪名,那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了。
  太后见他陷入沉默,知道这话对他有所触动,想着留些时间让他慢慢去思考,抽身准备离去。
  皇上骤然开口:“你早就知道造反的人是文浩,是不是?你却保持沉默,任由清扬去死!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太后蓦地转身,激动地说:“我阻止过,你停止了吗?!”
  他额上青筋暴起,却强自隐忍下去。他自己犯下的过错,有什么资格迁怒于人?
  她看见儿子痛苦的模样,忽然觉得儿子很可怜,口气也软了下来:“你听得进我的话么?你若一早听了,会是这样么?”眼见儿子的头已经深埋进臂腕,太后鼻子一酸,柔声道:“也怪我,不够坚决,你要是觉得怪我心里会好受一点,那就全当是娘的责任罢。”
  他没有抬头,摆摆手,示意母亲离开。
  “唉——”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夜色凉如水,皇上经过几天的思考,将造反一案批阅完毕。处置的意见拟好圣旨,盖上玉玺,明晨公布。
  他缓步踱出正阳殿。
  也让我来效仿一次楚庄王的绝缨宴会罢。
  楚庄王平定了叛乱,回到郢都大摆宴席庆功,文武大臣和妃嫔都参加。大家开怀畅饮,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庄王就命令点起蜡烛再喝,叫他最喜欢的许姬出来给大臣们敬酒。正在这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大厅里的蜡烛全吹熄了。不知是谁趁此机会,拉住许姬的袖子,去捏她的左手。许姬顺手把那个人帽子上的缨子揪下来,咬着耳朵向庄王诉述此事,并请庄王追查。庄王却叫所有的大臣都把帽缨子摘下来,才叫人点燃蜡烛,大臣们照样喝酒。后来楚国讨郑国时,健将唐狡自告奋勇当开路先锋,进兵神速。庄王召见唐狡,要奖赏他。他说:“君王已给我优厚的赏赐,我今天应该报效于您,不敢再受赏了。”庄王感到很奇怪,说:“我还不认识你,什么时候赏赐过你?”唐狡回答说:“在绝缨会上,拉美人袖子的就是我,承蒙君王不杀之恩,今特舍命相报。”庄王说:“当时若查明治罪,今日你能死力效劳吗?”说罢便给唐狡记了头功,并准备再加重用。
  庄和宫,太后召来林皇后。
  “皇后,从今天起,皇长子就指给你了,希望你尽心抚育他。”太后说。
  皇后非常意外,即便是没有了清扬,这样的好事,又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她冲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太后正要说出原因,却自行打住,只轻轻地说了句:“皇上已经默许了,这也是清扬的遗愿。”
  皇后闻言,什么也没有再说,谢了旨意正要离去,太后却叫住她:“皇后,清扬已经不在了,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她浑身一震,明白太后的所指,是的,没有了清扬,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单打独斗了,一步,一步都不可以走错。
  回到集粹宫不久,太后就把皇长子送过来了。
  到底是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时,心慈便和皇子滚成一团。皇后只顾看着他们发愣。她不知道,后宫那么多出身显赫的妃嫔都没有生养,太后为何要将皇长子指给已经生养了的她?在她的印象中,太后对她,从来都不是特别喜欢,隐隐地甚至还有些冷淡。那么太后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
  是想要试探自己?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否定。拿皇长子冒险,不可能。
  是因为清扬不在了,失去了倚重,太后便想来投靠自己?不,城府颇深的太后,到死都不会倚靠任何人,也不需要倚靠任何人。
  那,就是爱屋及乌,因为知道了自己是清扬的妹妹,所以将对清扬的喜欢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想来想去,还是这一点比较合情合理。她忽然想起,太后的话“这也是清扬的遗愿”,是清扬求她的,一定是的。想到这里,她的鼻子,忽然一酸,险些落泪。
  有些东西,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贵。
  忽然衣角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心慈,蹒跚地走过来,拉她的裙摆。她愣愣地望着心慈,一张这样神似的脸庞,像极了清扬。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心,一把抱起女儿,绝望地哭道:“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哭得伤心,怀里的心慈忽然手抓脚蹬起来,身子一个劲地往前探,皇后疑惑地回头一看,那默然走近的人,不是皇上么?
  她慌乱地站起来,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背着皇上私哭一个叛逆之贼,可治死罪。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他并没有要责罚她的意思,甚至连要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反过来,宽慰她,又好象,是在宽慰自己。
  她长吁一口气,放了个大心,再去看皇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心慈,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啊,皇后的心里,酸酸涩涩起来。他到集粹宫来,还是因为清扬啊——
  良久,他从女儿身上收回目光,转头再望向皇后,却见皇后也盯着心慈两眼发直。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清扬的妹妹啊。他看着她仍旧水意盎然的眼睛,忽然心念一动,她或者,不是他从前想的那样薄情寡义,也没有他设想的那样不堪,毕竟,她还有勇气,在这深宫里为自己死去的钦犯姐姐偷哭一场。她或者,是在忏悔以往的种种,毕竟,那时她根本不知情。
  耳畔仿佛又传来清扬低声的乞求“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吗?”
  造物弄人啊,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我是那样深爱清扬,却一再被自己愚弄;而皇后是这样深爱我,我却无法唤起对她的爱。天地万物,为何总是颠倒错过?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头一回,他用充满了怜惜的声音对皇后说:“你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
  “是,皇上。”皇后躬身行礼。
  他柔声道:“免了,以后随意一点吧。”
  皇后激动得哽咽起来。
  次日,圣旨公布。
  造反一干人等,全部赦免,官复原职。
  削去陈光安“魏国公”封号,全族发配岭南,终生不得进京。
  但与陈光安有关系的大臣,一律既往不咎。
  如此宽大怀柔的政策,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大臣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谁也没有注意到,圣旨中,并未提及清妃,既没为她平反,也没明确由她承担全部罪责。一切归于平静后,人们,似乎都将她忘了。
  而她,却永远地留在了某些人心中。
  三日后,皇帝在城门上悬挂“罪己诏”,反省自己八大罪状,诚心邀返众臣归朝。
  然而十日过去,城门每日往返人数愈万,却无一人响应。
  当日离朝的大臣们,均没有动静。
  整整五天过去了,皇上从最初颁布“罪己诏”的踌躇满志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且不说他一改往日的苛责,立志以仁治天下,只说向天下公示自己的罪状一事,从古到今,象他这样敢于自我批评的君王,能有几人?他以为,此举定当感动老臣们,他们一定会回来辅佐他,助他渡过难关。可是,等待让他失望,伴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挫败感。
  他自问,如此气魄,如此雅量,如此诚心,天下帝王再无二者,可是,为什么朝臣依然不肯回朝?
  他陷入深深的苦恼当中。
  如果不是清扬,一个陈光安,足可以让他满盘皆输。
  他想亡羊补牢,却深感势单力薄。
  想找一个贴心人商量,脑海搜遍,却没有一个合适人选。老臣尽去,新臣稚嫩,诸多重要位置空缺,他缺少的又何止是左膀右臂?
  万般无奈之中,他想到了母亲。
  “母后,”他一脚踏进庄和宫,就看见母亲在绣花,细眯着眼,很是吃力的样子,“这些事,叫宫女们做就可以了,何必弄得自己这么为难?”他说。
  “越是不做就越手生啊。”太后感叹道:“人呐,能靠自己还就不要去麻烦别人。”
  他一愣,母亲是在说他么?难道母亲猜到了他的来意,是在暗暗的拒绝自己?
  他迟疑一下,忽然问:“母后,我到底错在哪里?”
  她无声地笑了,执拗的儿子竟然肯承认错误了,可见,城门口的“罪己诏”不是他的惺惺作态。她轻声反问一句:“你说呢?”
  “为人太过苛责,处事太过急躁,脾气太过暴烈。”他说。
  “就这些么?”太后平静地问。
  他沉默了片刻:“我难道改得还不够诚心么?”
  “不,”太后一语点醒他:“你够诚心,是他们难以放心。”
  他静静地望向母亲。
  “伴君如伴虎,”太后轻声道:“你若曾被驱逐,甚至险些丧命,还会轻易相信人么?”
  他茅塞顿开,却又一筹莫展:“要怎样做,才能打消他们的顾虑?”
  太后不言语,从桌子那头轻轻推过来一个黑匣子。
  他疑惑地看母亲一眼,打开匣子,那匣子里,静静地并排躺着八个半张桃符。
  他向母亲投来更加疑惑的目光。
  “把它挂在你的‘罪己诏’旁,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太后说。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了匣子。
  第二天一大早,城门口的“罪己诏”旁,赫然挂上这八个半张桃符。
  第三天,没有动静。
  第四天,没有动静。
  第五天,一大早,公公一路狂奔,径直扑进正阳殿。
  “皇上!回来了!回来了——”
  皇上从龙塌上一翻而下,衣裳也没来得及穿,打着赤脚就往外跑,公公在后面高叫:“正宫门!正宫门!”
  皇上急切,直奔正宫门,远远地,他看见——
  宫门开处,以周丞相为首的八位老臣,一字排开,跪在宫门口。
  他的眼眶湿润了。
  “爱卿,平身。”他声音唏嘘:“大家都受苦了。”
  周丞相将手中的托盘举起,暗红的托盘上,八个拼凑完整的桃符,泛着浅黄色的光。
  “臣誓死效忠皇上,肝脑涂地,再所不辞!”众人齐声说。
  他又愧又喜又感动,说:“朕对不住大家了,今后君臣一心,开创太平盛世!”
  庄和宫。
  皇上进来,一言不发,将装有桃符的匣子放下,倒头就跪。
  太后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转过身去。
  “母后,儿臣知错了。”皇上说。
  她转头,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母亲从来都是强悍的,他的印象中,只有母亲的声色俱厉,没有母亲的柔弱温和,他头一次看见母亲的眼泪,知道那眼泪里包含了太深的意味。他已然为自己的卤莽付出了代价,可是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对母亲的伤害,和母亲因他而受的委屈,他因为自己的过份更加羞愧,脑袋无力地掉在胸前,喃喃地重复一遍:“儿臣知错了。”
  “知道错了那就跪着吧,”太后严厉而决绝地说:“在这里跪一个晚上!”
  说完拂袖而去。
  这一句“儿臣知错了”她等得太久了,为了这迟到的一句话,她失去的太多了,这句话,勾起了她太多的心事,让她再坚强,也难以自持。数十年来,她付出了多少艰辛、多少牺牲、多少担心,才为他挣来了一切,他却不领情。在他终于明白的她的苦心之后,她的委屈,才一泻而出。
  她太爱儿子,因而也更恨儿子。她所有的生命都是为他而铺就,她渴望,得到他的孝敬,可他的固执和霸道又那样伤她的心。有一种恨,明明白白就是因爱而生。于是,当一切都过去了之后,她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罚他跪上一晚。太重了,狠不下心;太轻了,她又解不了恨;原谅他,她更加不甘心。她是要罚他的,重重的罚他,可一颗母亲的心,却怎么也硬不起来。
  于是,返身掩上门后,她的眼泪更加止不住。
  这回的眼泪,是为清扬而流。
  清扬,你知道么,他跪在我面前承认自己错了。
  清扬,请你原谅我,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母亲,我象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儿子依恋我,所以我夺了你的功劳,没有告诉他这是你的先见之明。我们母子,相互仇视这么多年,还是托了你的福,终于有了修复感情的机会。我不能失去这唯一的机会,所以我狠下心来,以一种极不公平的方式,夺走了原本是属于你的一切。虽然现时我只能欺负你口已不能言,但我,一定会在合适的时机还你公道。
  请你原谅母后,你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孩子,相信看到我们母子和睦也是你的愿望。
  可是,母后的心里,总也觉得,还是对不住你,亏欠你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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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章 安国侯一怒再拒帅印 陈美人偶遇因貌受宠

  大臣们都各就各位,朝廷里,又是一派祥和上进的场面。
  早朝上,皇上环顾一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当他的眼光扫到禁卫军首领的位置时,忽然心中一痛。
  那曾是安国侯杜可为的位置,现在空空如也。这是皇上的心腹之位,谁人可信?谁人可托?皇上望着那个位置,好一阵发呆。那里曾站过他最好的兄弟,他们比肩而战,所向披靡。可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愚鲁,更因为他的绝情。
  皇上的脸色黯淡下去,重重的心事又堆积上来。
  正阳殿。
  他看着案上的金牌、宝剑和帅印。
  他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就那样执拗,任凭杜可为苦苦哀求,以免死金牌、御赐宝剑、世袭爵位和所有家产相换,都没能让他回头?真是被鬼打昏了头了。
  想到杜可为,就不能不想到清扬。
  清扬,我的清扬,我怎么那样急着就把你处决了?我想证明我爱你胜过一切,可是,在皇权面前,我还是舍弃了你!你恨我吗?你怨我吗?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可以再见,你还能象以前一样,轻轻地对我说一声,“我不怪你,文举”吗?
  我还有什么颜面妄想得到你的原谅?
  我就应该下地狱,是的,就象文浩说的,我已经下地狱了。每时每刻,我都在地狱之中煎熬,清扬,你在哪里,你来救我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想用疲惫来麻醉自己。
  等会见到杜可为,该说些什么?
  “皇上,安国侯到了。”
  他猛一下睁开眼:“快请!”
  “杜兄!”皇上远远地从座上起身,迎下来。
  杜可为低头一拜:“皇上万岁!万万岁!”
  他僵在原地。
  一句话,将他们的距离生生拉开。他突然明白,当杜可为怒砸金牌,愤掼宝剑的后,他在杜可为心目中的位置,已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杜可为或者,根本不想进宫,不想看到他,却碍于君臣之礼,不得不来。
  他尴尬一笑,执起宝剑道:“杜兄,物归原主,朕说过的话,依然着数。”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我凭什么说“朕说过的话,依然着数”,我已经,毁约过一次了。
  “臣已不是军中之人,配剑大可不必了。”杜可为没有抬头。
  “起来说话。”皇上伸手去拉杜可为,杜可为一侧身,躲开了。
  “那,”皇上变得有些忐忑起来:“免死金牌是先祖所赐,你总可以收下吧。”
  “杜家无后,免死金牌还有什么意义?!”杜可为躬身站在一旁,言辞之下也是拒绝。
  “大胆。”皇上低声说,话语却柔和:“抗旨可是死罪。”
  杜可为沉声回答:“有时候,死了比活着好。”
  他就这样被噎住了,站在那里好半天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他轻轻一笑,杜可为还敢不阴不阳地顶撞他,这至少说明,他们之间,还没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
  “我,很后悔。”皇上低声道。
  杜可为一愣,冲口而出:“毁了别人心爱的东西,再来说对不起,有用么?”
  皇上无言以对。
  他不甘心,“杜兄,回来帮我吧。”将帅印递过去。君臣之礼已然唤不回杜可为的心,那就拿兄弟之情试一试吧。
  杜可为望着帅印,心中激愤难平。这是什么意思?安抚我?用一个帅印来补偿我所失去的?他以为这样惺惺作态我就会感激涕零?!羞愤之中,只觉怒发冲冠,冷冷道:“皇上抬举了,臣的女儿,清扬一条贱命,不值一个帅印!”
  皇上蓦地呆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片诚心,却被杜可为误会。听到杜可为一口一个“清扬一条贱命”,他的心,顷刻间揪成一团。
  他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的,她,不是一条贱命。”
  杜可为不置可否,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皇上始终,没有办法挽回一切,没有办法改变杜可为的心意,没有办法再塑造一个清扬。随着清样的离去,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失去的,又何止是一个清扬?!
  事情过去三个多月了,这天,淳王进宫来。
  “皇上,臣弟已经成年,是否可以外放?”淳王一开口,就让皇上一阵心悸。他黯然意识到,他不但失去了一个生死与共的杜可为,还将失去一个亲弟弟。
  弟弟,不愿呆在他身边,是因为清扬的死,让他万念俱灰?还是因为仍然存在对自己的惧怕,怕自己重新追究造反一案?说心里话,对于这个弟弟,文举还是非常看重的,他虽不适合从政,但博学多才,就算不是王爷,也可称得上是一代名儒了。尽管他预谋造反,但最终的放弃还是能够得到文举谅解的。他始终,是自己的弟弟,是亲姨娘的儿子,况且,文举也曾经答应过姨娘,要好好照顾他。
  “你真的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皇上有些伤感地说:“如果外放,咱们兄弟将来想见上一面都难了——”
  淳王低声回答:“我只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皇上点点头,他能够理解,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渴望选择逃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远远地离开这个吞噬了清扬的皇宫。
  “那,你中意哪里,自己选块封地吧。”皇上说。
  文浩诧异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只觉眼眶一热,喉头哽咽:“皇兄……”
  他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死罪,皇上此时不追究,可能只是为了大局着想,要安抚天下,但这并不代表将来有一天,皇上不会找他秋后算帐,命运的安排他没有办法抗拒,所以在无法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之前,他只能趁早打算。原本他以为,皇上会断然拒绝,那样他就只能求助于太后,他想,就算最后皇上答应了,也不过给他一块蛮荒之地。对于一个差点就死了的人来说,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他不敢有什么奢求。
  可是今天他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皇上就答应了,而且用这样久违了的亲切口气,征询他的意见。“你中意哪里,自己选块封地吧”,谁人有如此殊荣?
  他没有回答,静静地低着头,任泪水,一颗颗滴落在地上,润泽开来。皇兄还是他的皇兄,可是自己,毕竟有愧于他。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么?怎么还是这么多猫尿?”文举走下来,递给他丝帕。
  文浩接了,抽抽鼻子。
  “你想去哪里做王,喜欢哪里?”文举问,见弟弟不说话,想了想,便说:“我考虑,江浙一带好不好?既是母后和姨娘的故乡,又是富庶之地,而且文人墨客众多,适合你广交朋友,山清水秀也合乎你的性情。要不,你就去做金陵王吧?”轻声道:“你愿意么?还是,有别的想法?”
  文浩忽然一把抱住文举,放声大哭:“皇兄……”
  这是天下最好的一块封地,文浩此刻,还能再说什么?哥哥为他设想的,竟是这样周全。
  “你已经有自己的封地了,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失态了。”文举拥住弟弟,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缓缓道:“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府邸我会责成当地官员预先安排好,在你动身之前,我会颁旨,京城内的淳王府照旧保留,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住,住多久都行,而且,给你一个特旨,回京不必同其他外放的王一样必须知会朝廷,来去自由。”
  “皇兄,我对不起你……”文浩抽抽噎噎地哭。
  “好了,皇兄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文举轻声说:“离京之前,多抽空陪陪母后,她,很寂寞啊……”面前又浮现起母亲鬓角的白发,神色颇有些担忧。
  文浩重重地点点头。
  夜深了,皇上独自一人,出了正阳殿。
  脚步,似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又来到了明禧宫门口。
  远远地,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默然地正对明禧宫。
  他熟悉这个背影,是皇后,小的,是心慈。
  “来,心慈,叫娘!”皇后一手拉着心慈,一手指着门里。
  “娘——”心慈的话还有些含糊,毕竟她才刚刚学会走路,还不太会说话,只能费力地喊出单音节。
  “心慈,你要记住,这里面曾经住着你的娘,你娘的名字叫风清扬,宫里都叫她清妃,等你长大了,也要做一个跟你娘一样的好人。”皇后说。
  心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皇后——”他叫她。
  皇后回过头来,有些愕然。
  他抱起女儿,问:“为什么要心慈叫她娘?”
  “因为,没有后人就没有人祭奠。”皇后瑟缩着回答:“我不想清扬死后太孤单,如果把心慈指给她,至少,也算是有个后人,逢年过节总还有个人惦记。”
  “清扬,”他顿了顿,说道:“你姐姐若是能知道你的这份心意,也该含笑九泉了。”
  “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皇后惆怅地说。
  “时候不早了,回宫去吧。”皇上说着转了身。
  皇后默默地跟在后面。
  心慈静静地靠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他回回头,余光从皇后脸上扫过,看见皇后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猛地想起,皇后,好象好久都没有过笑脸了——
  皇上去集粹宫的日子渐渐地多了起来。
  皇后心里明白得很,归根结底,所有的原因还是因为清扬。
  一年一度的选秀开始了。美女如云的宫中,又多出了许多年轻俏丽的新面孔。
  皇上兴趣不大。
  皇后的兴趣好象也不大。
  太后对此根本没有兴趣,成天就是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造册登记,一切都按规矩来吧。”皇后吩咐下去。
  “娘娘还有什么特别吩咐没有?”公公献媚。
  “有没有特别漂亮的?”皇后问。
  “有一个,”公公吞吐起来。
  皇后皱了皱眉:“恩?”
  “有一个长得特别象清妃的。”公公迟疑着说。
  皇后心里一动,没有做声,做了个手势,叫公公下去了。
  皇上从庄和宫用完晚膳回来,月已上弦。
  太后跟他谈起了新来的后妃:“皇帝,母后帮你看过了,这次选送的后妃中,有几个出众的。”
  他不置可否。
  “淮北献上的那个女孩,姓陈的,的确不错。”太后悠悠一笑:“你会喜欢的。”
  他回答:“再说吧。”
  太后明显地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笑道:“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五个皇子,三个公主了。”
  他笑笑,母亲,原来是担心他子嗣不多。
  “忙完了我自然会考虑的。”他想了想,不愿意母亲为自己操心。
  “老了,”太后轻轻地说:“就指望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他望母亲一眼,说:“我尽力吧。”
  子嗣,子嗣,当皇帝要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他一路默默地走着,想起淮北造反的那个大雪夜……
  他背着清扬路过郁秀宫,他曾经低声说:“玉妃的孩子没了,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当时的清扬,无言地箍紧了他。
  他又重复一遍:“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她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害羞地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那火烫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他的颈上。
  “你要还我一个皇子,还要还我一个公主,我希望小公主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静静地背着她,走在雪地里:“清扬,只要是你生的,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我都喜欢。”他自顾自地说:“清扬,我们的女儿要是真的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一定会很爱很爱她,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顺着脸颊跌落进他的领口。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她。心痛一点一点地开始,慢慢地卷起狂谰,汹涌地袭来,他在心痛中沉沦,在沉沦中绝望。不知不觉,已置身明禧宫。
  清扬,你在么?
  起风了,轻轻地象是谁的脚步,卷起纱帐飘扬,从厅中无声地穿过。
  清扬,是你么?
  他张开臂,闭上眼,想要拥抱她,可她似乎不愿做过久的停留,恍惚之中,一纵而过。
  清扬,你回来吧!
  他在等待中泪流满面。
  清扬,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你叫我,如何能原谅自己?
  清扬——
  他趴在清扬曾经睡过的床上,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中,在似有若无的清扬的气息中,哀哀地哭泣着,象一个无助的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只能打落门牙往自己肚里咽,其苦,更甚过黄连。没有人可以开解他,他自己打上的死结,自己都解不开了。没有人可以安慰他,他的伤口,只能在这皇宫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背着所有的人独自舔抹。
  出了明禧宫,公公一路唱诺着过来,举起值事牌。
  “请皇上钦定侍寝的妃嫔。”
  他伸出手,在值事牌上滑过来,滑过去,踌躇良久,还是收回了手。
  “今夜算了。”
  他宁可一个人独居正阳殿,等待他的清扬,“玄真入梦来”。
  长长的甬道上,白色裙摆一闪而过。
  “谁?”皇上大喝一声:“站住!”
  拐角处,探出一张怯怯的脸。
  他一愣,这张脸,这张脸……
  “清扬!”他狂喜过望,一把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整个拖过来。
  那女子吓得面如土色。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他细看,才发现,面前的女子,不是他的清扬。
  “大胆,你是哪宫的女子,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公公喝道:“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皇上!”女子吓得慌忙跪下:“臣妾是新进宫的秀女,还没有加封,因为好玩,追一只萤火虫,迷了路,才误撞了皇上。”
  “谁负责调教你们的,真是该死!”公公严厉地说:“明天定要追查!”
  皇上这才看清,这个女子,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猜想她定是上了床,睡不着,出来院子散步,所以才会一时兴起,追萤火虫迷了路。
  “算了,”皇上说:“公公你先送她回去吧。”
  公公一摆手,示意她跟他走。
  “等一等。”皇上又拦住他们,伸手接过公公手中的灯笼,凑到女子的面前。细细看来,那眉眼,那鼻唇,她真的,长的好象清扬啊,尤其是白衣一穿,除了少了清扬身上那种清新灵动和超凡脱俗的气质之外,那可真是,太象了!
  这世上,竟还有这么象的人。他望着她,有些失神。
  “你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他缓缓地问。
  “臣妾是淮北人氏,姓陈,闺名蕴贤。”
  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想起母亲颇有深意的话“淮北献上的那个女孩,姓陈的,的确不错,你会喜欢的”。
  原来如此。
  他手一指,对公公说:“今夜,就她了。”
  消息天亮就传到了皇后那里。
  等陈蕴贤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皇后娘娘!”陈蕴贤拜下,在进宫之前就听说过皇后善妒,她不敢掉以轻心。对皇后今天的来意,她也心如打鼓。
  皇后笑道:“恭喜妹妹了,才进宫几天,就得到了皇上的宠信。”
  陈蕴贤不敢贸然回答。
  “妹妹请起。”皇后笑道:“我今天是来送好消息的,我已经在太后那里请了旨,即日起加封妹妹为贤美人。接旨吧!”
  陈蕴贤站起来,小心地接了旨。
  “抬起头来。”皇后说。
  陈美人慢慢地抬起头来。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天,真象啊,天底下,竟有这么象的人!
  可惜,她再象,也不是清扬,更不可能是那个一心只顾着她的姐姐风清扬!
  清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任何人,都不要想取代她!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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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章 陈美人升妃尚不知足 皇长子夭折牵连皇后

  陈美人似乎很受皇上的宠爱,连着十多天的时间,几乎夜夜都被召往正阳殿。
  宫里的人因为皇上的态度,对陈美人也是倍加推崇。
  皇后似乎也并没有为难陈美人的意思,反而还奏明太后说要升她为妃。于是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陈美人连升两极,最后擢升为贤妃。
  皇上今夜又到了集粹宫。
  “心慈呢?”皇上问。
  皇后回答说:“今夜太后留她在庄和宫里歇息。”
  “哦。”皇上顺口应了,在集粹宫里转了一圈。他以为,皇后会留他,可是一圈转完了,皇后并没有再开口说话。他有些纳闷,坐下来,静静地望着皇后。
  皇后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落寞的神情,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皇后,自从清扬死后,改变了很多。
  “你去请了太后的懿旨,封陈氏为妃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问:“为什么?这可不象是你一贯的作风。”
  “你喜欢她,不是么?”皇后淡淡地回答,垂下眼帘。
  他忽然有些恍惚起来,皇后这个似曾相识的举动,拨动了他心里那根细微的弦。清扬,清扬伤心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的神态。他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说:“那你准备安排她住哪里呢?”
  “住郁秀宫吧,如果她有幸能为皇上添上一个皇子,也许能跟所有曾经在郁秀宫住过的妃子一样,母凭子贵,册封为皇贵妃。”她轻声说。
  “你心里真是这样希望的?”他窥探着她的真实想法。
  “是。”她恭声回答。
  “后宫之中,只有太后和皇后可以自由出入正阳殿。”他其实是想说,如果想,她可以随时去正阳殿找他。在他的印象中,自清扬死后,皇后,再也没有去过正阳殿了。
  皇后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不确定,她到底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她到底听懂了他的意思没有。
  “今夜,朕不走了。”他仍旧盯着她。
  可是,她却并没有显出什么喜悦的神情来,依旧是有些发痴的模样。
  “皇后,你有心事?”他凑近,轻声问。
  “啊,”她掩饰道:“没有啊。”
  “你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幽声道。
  “啊,是么?”皇后这才轻轻一笑,他却一眼看出,那笑容里的勉强。
  “这里就是郁秀宫啊,久仰大名,果然不错。”贤妃欢喜地蹦跳着,在自己的新寝宫里到处看新鲜。
  “太后当年就是在这里诞下皇长子,才被封为皇贵妃,最后当上皇后的。”皇上在座上,和悦地说:“以后就看你的啦。”
  贤妃脸一红,娇嗔一声:“皇上——”
  心里却似一池春水被激起了涟漪,我,将来有一天,也要当贵妃,做皇后!
  三个月后,贤妃有喜了。
  这个因貌得宠的妃子,终于有了资本开展下一步的行动了。
  夜幕下的明禧宫,宫门紧闭。
  皇后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宫门口。没有皇上的准许,谁也不能进去。
  清扬的死,带给她的震撼和打击,是谁也想不到的。正如清扬所说,她林幽香,虽然争强好胜,却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尤其是当她得知清扬是自己的姐姐的时候,她心里的那个悔恨,一直到现在,都折磨着她。皇上并没有给清妃平反,她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悼念清扬,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象幽灵一般,飘到明禧宫来,跟清扬说说话。
  在宫里,她是寂寞的,极端寂寞。
  她站在明禧宫门口,发现宫门一角,已有蜘蛛在牵丝。皇上宠幸贤妃之后,鲜到明禧宫来,那些负责定期打扫的人,也开始敷衍了事。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过旧人哭?皇后的心里充满了伤感。皇上,曾经是多么在乎清扬啊,可是,她死了还不到半年,他的枕边,就已经另有新欢。他对贤妃的宠爱,似乎更胜于清扬。
  清扬那样爱他,为他而牺牲,到最后,也不过是被他抛诸脑后,那么,自己那样爱他,最后,又是难逃一个怎样的下场呢?她头一回,无论如何也激发不了自己的昂扬斗志了,只觉得心意沉沉,万念俱灰。
  清扬是死了,解脱了,她却还不得不呆在皇宫里,一步一步地捱下去。
  她忽然觉得,对这样的生活,她真的,厌烦了。
  缓步踏上台阶,手指触及到冰凉的门环,这皇宫,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皇后将脸贴在门上,在心里低声叫着:“清扬,清扬——”
  “皇后好雅兴啊,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一个柔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皇后回头一看,是贤妃。她居然,也学着清扬,穿着一袭白衣。皇后看着,怎么都觉得刺眼,心里,也说不出的别扭。她还真的,把自己当清妃搞?!
  “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在这里?”皇后顺口问道。
  贤妃轻轻一笑,炫耀地说:“我才从正阳殿过来。”言毕,死死地盯着皇后的脸,她想从那里,找到失落和嫉妒。
  她的确,才从正阳殿过来。本来她今夜是被皇上召去了,但太后突然去了正阳殿,找皇上谈事,所以她便离开了。
  皇后淡淡地将了她一军:“那你怎么又回来了?皇上不要你侍寝了么?”
  贤妃讨了个没趣,不甘心,又说:“我回来了不是正好,皇后可以再去啊。”
  “我去不去可不是你管得了的。”皇后也不恼,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
  贤妃自恃得宠,根本没把皇后放在眼里,哼一声,说:“您去不去正阳殿我是管不了,不过皇上有旨,明禧宫可是禁地!皇后,胆子不小啊。”
  “我又没擅闯,在门口晃荡一下也不行么?”皇后毫不示弱地说:“要不,你去告诉皇上好了,要他治我的罪啊。”
  贤妃气得七窍生烟,不好发作,恨恨地说:“晃荡也不行。”
  皇后冷笑一声:“敢情这是你住的地方?!”
  “我会住进来的!”贤妃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为你是谁?!”皇后觉得她简直是大言不惭:“我还告诉你,就你,根本不配住明禧宫!”
  “我不配,你配?”贤妃反唇相讥:“那就把集粹宫让给我住得了。”
  一开始,皇后根本就不屑于跟她斗嘴,听到这话,真的生气了。你未免,也欺人太甚!要是放在以前,谁敢这么跟我说话?被我整得服服帖帖的妃子,还少么?现在我想修身养性,你却执意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全然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你仗着皇上宠爱你,也太过份了,居然敢这样跟我公开叫板!她气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放肆!”
  “皇后!”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颇有些愠怒。
  她回头一看,皇上和太后站在那里,皇上,正绷着个脸。
  “朕还以为你真的从此洗心革面了呢,”皇上讥讽道:“要不是送太后回宫,差点就漏过了这出好戏。”
  “到底是为什么起了争端?”太后问,平静地望了皇后一眼。
  皇后没有回答,皇上都看见了,而且已经下了结论,不论她怎么解释,都不会让他改变成见,要知道,她这一耳光,打的是皇上的宠妃。至于太后,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自己,又岂会为了她求情?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送肉上砧板,随你怎么剁好了。她毕竟还是皇后,她也有她的尊严。
  贤妃更加不敢做声,毕竟,是她先挑衅,说出的话,被太后和皇上知道,可是大逆不道的。
  “贤妃你先下去吧。”太后说。
  看着贤妃走远了,太后才对皇后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皇后仍旧低头不语。
  “你也不想想,她身怀有孕,就算是她错了,你也不能动手!我告诉你,要是她有什么事,你也别想好过!”皇上一拂袖:“以后离她远点!还不回宫!”
  皇后一躬身,走了。
  太后远远地看着皇后的背影,忽然对皇上说:“皇后不太对头啊——”
  “管她的!”皇上仍然有气。
  “她从前挺伶牙利齿的。”太后幽幽地说:“你没发现,她变了很多。”
  皇上明显地愣了一下。
  太后又说:“这件事我会弄清楚的,你呀,又冲动了。”
  皇上又愣了一下,沉默了,听母亲话里的意思,今天这一耳光,好象并不是那么简单,也许,该受到斥责的,不应该是皇后。
  正阳殿里,皇上正握着贤妃的手,在案上画画。
  “皇上,您好象,特别喜欢桃花啊?”贤妃说。
  “恩,”皇上问:“你喜欢什么花?”
  贤妃狡黠一笑:“臣妾也喜欢桃花。”
  “是么?”皇上笑着望她一眼,心想,真是乖巧。
  “可惜,宫里没有什么地方栽了桃花,不过,听说明禧宫里栽了一株桃花,一到春天,开得可茂盛了。”贤妃一脸向往的神色。
  “哦,”皇上说:“等到了明年春天,朕带你进去看看好了。”
  “看看?”贤妃抿嘴一笑。
  “看看还不满足么?”皇上放下笔,饶有兴趣地问:“你还想怎么样啊?”
  “我呀,我呀,”贤妃轻轻一笑,美目顾盼:“我想住进去,天天与桃花为伴。”
  皇上悠然一笑:“你好贪心啊——”
  “行不行啊,皇上?”她撒娇。
  “朕得好好想想,”皇上点点头:“想好了再答复你。”
  “谢皇上!”贤妃见皇上口气松动,高兴极了。
  “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忙完了朕自会派公公去接你。”皇上唤来公公,送贤妃回宫。
  他望着她婀娜的背影,敛去了笑容。
  这个女人,她想干什么?!
  继明禧宫门口公然向皇后索要集粹宫之后,又向他提出要搬进明禧宫。她分明是想做皇后,首先就是决心替代以故的清妃。她不过,是长得极象清扬而已,但哪里,有清扬的半点风骨?别说住进郁秀宫的妃子,都可以母凭子贵当上皇贵妃,就算贤妃生下个皇子,也决计不会封她做皇贵妃。她的运气,到此为止。
  他悲哀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他的清扬。
  “皇上,皇后求见。”公公禀告。
  皇后?他感到很意外,这大白天的,皇后来干什么?她已经,很久都不曾来过正阳殿了。
  “宣!”他说。
  皇后进来,拜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后难得来一趟,蓬荜生辉啊。”皇上笑道,想到那晚不问青红皂白对她的斥责,他有些过意不去,故意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皇后没有接茬,只问:“听说皇上要将明禧宫赐住贤妃,是真的么?”
  这么快消息就传到皇后那里了,这个贤妃,也真是不简单啊。皇上在心里冷笑一声,贤妃,你也太性急了,朕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如此迫不及待地到皇后面前去显摆,只怕不但刺激了皇后,也惹怒了皇帝我。这个女人,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心里,陡然间对贤妃生出了一些厌恶,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真的又如何?”
  “清妃尸骨未寒,皇上的爱情也未免太短命了。”皇后突然开口,语气犀利刻薄。
  “大胆!”话语明显戳到了他的痛处,皇上发怒了:“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难道不是么?”皇后抬起头来,毫不惧怕地望着皇上:“你的天长地久到底有多长,到底是多久?仅仅半年的时间你就忘了她,你鄙弃她就象鄙弃后宫之中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他的脸刹时变得僵硬,额上青筋暴起。他拼命忍下火气,冷冷地问:“那你想怎样?”
  “请皇上收回成命,贤妃不能入住明禧宫。”皇后说。
  “贤妃不能住,那谁能住?”皇上反问。
  “谁也不能住。”皇后斩钉截铁地说:“清扬不可替代。”
  他没有想到,皇后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她在维护清扬,她想拼命挽留住姐姐在这人世间唯一来过的痕迹,她很努力并且急切,因此一反常态。可是,这样一来,给他的感觉,反而奇怪。
  “是么?”看见皇后一脸认真的样子,他恼怒她的态度,偏要和她作对:“朕就是要赐住贤妃,朕说她可以替代清扬,她就可以。”
  皇后被噎住了,脸气得通红。
  “你吃醋了是不是?”他继续说:“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
  她瞪了他一眼,怒意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无奈,和无言的悲伤。我是皇后,一个形同虚设的皇后,可我从前却为了这个虚名,终日忙碌不堪。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就是他对我全部的概括?寒气渐渐从脚底升起,没有了清扬,我什么都不是!爱,到底是什么?爱,到底为什么?清扬和我,都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我们,是不是都应该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彻底的绝望。
  “如果你讨厌哪个女人,就封她做皇后吧。”她淡淡地丢下一句,准备离去。
  他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皇后顶撞他,这还是头一回,他一直以为,皇后是一个巧言令色的人,很会避重就轻,他也早就习惯了她的顺从,却没料到,她也有这样倔强、这样傲气、这样悲凉的时候,跟清扬,倒是有几分相似。皇后的话里,充满了失望,而他的心里,涌上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他失去了清扬,而皇后,好象也不再爱他了。皇后曾经是多么爱他,多么想独占他的爱,他虽然腻烦,却也暗自有些得意。可是,现在他才明白,一个男人,当他感觉到曾经深爱自己的女人不再爱他了的时候,他的自信,也就成了无根之水。
  “哎,”他叫住已经转过身了的皇后:“朕并没有答应她,但朕,可以答应你。”
  皇后没有回头。
  郁秀宫,贤妃已经知道,皇后到正阳殿去了,是为了阻止皇上将明禧宫赐住给她,而皇上,也答应了她。
  贤妃恨得牙痒痒。
  皇后,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这天早上,皇后一早起了床,因为心情好,就亲自下了厨房,给心慈和皇长子熬粥。
  粥熬好了,心慈还没有醒,正好皇长子醒了,就抱了来喂粥。
  喂完了粥,叫宫女抱了御花园里散步,这才来叫心慈,小家伙怎么也不醒,皇后也就算了,由着她睡。
  这当口,宫女抱了皇长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娘娘,不好了——”
  只见皇长子口吐白沫,身子强直,已经昏厥过去了。
  皇后大惊:“快叫太医!”
  等到太医赶来,皇长子已经过气了,验尸完毕,说是早上喝的粥里有剧毒。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皇后。粥是她亲手熬的,人是她亲自喂的,而她自己的女儿没有喝。
  皇后百口莫辩,被软禁在集粹宫,一旦被查证,难逃死罪。
  她心里清楚得很,要置她于死地的,就是贤妃。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打倒。这种手段,太幼稚了,她林幽香,就不知暗地里使过多少回。偏偏这一次,疏虞防范,竟着了贤妃的道。我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宠妃,我做我的皇后,可你非要置我于死地。我本来,已经无心宫廷的斗争,可你,非要逼我,那就瞧一瞧吧!
  我决不认输!
  你不要让我有翻身的机会,否则,我绝不饶你!
  皇后仰天长叹一声,清扬,你都看见了,我心本可向善,无奈世事艰难啊——
  我绝不束手就擒!
  我要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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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章 念旧情皇后躲过一劫 敲边鼓贤妃暗自惊心

  皇后召来自己的亲信宫女,要她设法让许公公偷偷来一趟。
  许公公曾是清扬的心腹,对清扬的妹妹,他不会见死不救,更重要的是,清扬死后,太后兑现了自己对清扬的诺言,很好地安排了清扬身边的宫人,许公公,就安排在皇上身边做值事太监。
  她要设法,让皇上来见她一面,她认为,现在唯一能救她的,只有皇上了。
  许公公见过皇后之后,就去了庄和宫。
  “太后,奴才老家来人了,带了点江浙特产,这家乡的口味,请您尝尝。”许公公呈上点心。
  太后一看,很高兴,这是她最喜欢吃的江浙小点槐花酥啊,她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说:“很地道,很地道,好多年都没有吃过这样的味道了!我小时候吃的,就是这样的味道啊——”
  “太后您喜欢就好,下次奴才再叫人带。”许公公说。
  太后连声说好,顺带问了问许公公的近况。
  “托太后的福,奴才好得很。”许公公说,说完了,却并没有要告退的意思,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太后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问:“还有别的事么?”
  许公公略一躬身,头更低了,却没有回答。
  太后悠然一笑,挥退左右:“说吧,是为皇后而来?”
  “皇后?”许公公装傻。
  “不是为皇后而来?”太后又笑,心想,这个人精,想求情,又怕犯忌讳,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要绕个多大的圈子。
  “奴才是为明禧宫的事来的,”许公公说:“奴才前几日梦到清妃娘娘了,娘娘在梦里对奴才说她心里很难过,奴才醒来后寻思了很久,不知娘娘为何伤心,所以就去明禧宫看了看,结果发现打扫的人敷衍了事,娘娘是很爱干净的人,住得如此窝糟,肯定是为此伤心。”许公公说:“这些宫人先前都受过娘娘的恩典,娘娘死后他们却如此待她,怎不令人寒心?太后您是念旧的人,知道这样的实情一定很难过,尽管娘娘不在了,您也会为她做主的,不是?”
  “如何为她做主啊?”太后叹了一声。心里说,许公公,你继续绕吧,我看你怎么从明禧宫的卫生绕到皇后身上去。
  “遂了娘娘的心愿,她应该会在九泉之下感念太后的恩德。”许公公说。
  清扬的心愿?
  太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永不废后!这就是清扬最大的心愿。
  “许公公啊,许公公——”太后长长地唤了两声,幽声道:“我虽然老了,记性倒还是不坏的。”
  “那是自然,”许公公谦卑地说:“您看看,您小时候吃过的槐花酥的味道,您到现在还记得不是?!”
  “行了,别打哑谜了,”太后断然一挥手:“公公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这件事我会过问的。”回头又补上一句:“皇上那里,可是关键,公公自己要拿捏着办才行。”
  不管许公公是不是真的梦到了清扬,也不管清扬是不是真地对许公公说她心里很难过,但皇后被软禁,若清扬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难过。不说我曾答应过清扬永不废后,就说对清扬的亏欠,我也不能,置皇后不顾。她,毕竟是我钦定的皇后啊,更何况,她还是清扬的亲妹妹——
  这宫里,没有我查不出的事!
  她心里,隐隐觉得,皇后再傻,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失去了皇长子,就等于宣告了自己的完结。在自己的宫里亲手害皇长子,也未免痕迹太重。联系到前些日子发生的打耳光事件,她骤然生疑,寻思了半天,忽然唤来涂公公:“去查查贤妃的来路。”
  皇上退朝,回到正阳殿。
  许公公正在熏香,见皇上进来,慌忙行礼,却在忙乱之中,从袖中落下一方丝帕。
  他匆忙去捡,一弓身,却被皇上抢了先。
  “好啊,胆敢私藏女人物件。”皇上沉声道。
  许公公作势去夺,又恐犯上,瑟瑟缩缩吓得要死地申辩:“不是奴才的……”
  “那是谁的?”皇上威严的声音。
  许公公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皇后,不,不是,是,是清妃……”
  清妃?!他清楚地听见这两个字,耳朵都竖了起来,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到底是谁的?说!”
  许公公脚一软,跪在了地上:“是清妃娘娘给皇后的,是皇后差人拿来给我的。”
  “给你干什么?”他厉声追问。
  “皇后想要奴才看在清妃娘娘的面子上,请皇上去集粹宫见上一面。”许公公说:“奴才不敢开口跟皇上说,奴才该死,应该退回去给皇后的。”
  皇后要见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偏头想了想,目光定定地停在丝帕上,雪白的丝帕,边角一枝粉红的桃花,淡雅清新,这是清扬的东西不假。
  清扬,他仿佛又见她浅笑的面容,心里软软的,化成温润一片。
  那就去见见皇后吧。
  集粹宫,宫女跑进来,俯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后起身,进了小厨房。
  尽管皇上宠信贤妃,算起来好象希望不大,但清扬留给她的护身符,她还是决定一用。成败与否,就在此一试了。若是失败,这也只能说她命不好了。
  皇上坐下,平静地问:“你竭力想见朕一面,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妾冤枉。”皇后跪下。
  皇上沉声道:“你嫉妒成性,做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
  皇后轻声说:“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上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信,往皇后面前一丢:“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后捡起来一看,是德妃的亲笔遗书,不是被沈妈烧掉了么?怎么会到了皇上的手里?清扬至死偏袒她,到底还是被皇上知道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皇后的心往下一沉。
  “你还有什么话说?”皇上问:“玉妃为何流产?又是为何发疯?皇后,应该不用我提醒吧。”
  皇后沉默不语。
  皇上又说:“还有萧淑妃的事,还有……”
  “别说了,”皇后的打断他:“我都认了,”她抬起头来:“只有这一件事,我冤枉。”
  “那就撇开这一件事,所有的罪累加起来,难道不可以治你的罪?”皇上冷冷地说:“你该当何罪,自己心里最清楚。”
  “既然皇上先前就认定我有罪,为何先前不罚,要借这个由头?”皇后不服:“既算我要伏法,也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到底是为先前之罪,还是今时之罪?”
  “这……”皇上一下被问住了,皇后,到底是皇后,堂堂大学士的女儿,一代才女,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伶牙利齿的时候,是很让人伤脑筋的。
  “皇上要治我的罪,总得有个说法,先前之罪皇上可以隐忍,已过时效,现在重提难免有愈加之罪、何患无词的嫌疑,今时之罪证据何在?皇上就迫不及待地想治罪于我,与朝堂、与天下怎么交代?我是从皇宫正门十八抬大轿抬进来的皇后,是太后钦定,有三书六聘,我也是母仪天下,六宫之首,受众命妇参拜。皇上要治我的罪,请拿出理由来。”皇后咄咄逼人。她豁出去了,既然面前的这个男人不爱她,既然他对她成见那样深,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字,她绝不甘心象清扬那样不明不白、默默地死去。
  “皇后,”皇上可没有被她的气势吓住:“先前之罪虽然清扬替你担待了,但你不要嘴硬。”
  “既然清扬都担待了,我何罪之有?”皇后步步为营。
  “你……”皇上一时语塞,气得铮地一下站了起来。
  “谋害皇长子罪证确凿,你狡辩也是徒劳。”皇上怒道:“朕看在清扬的面子上,不会杀你,你就去冷宫安度余生吧。”
  “想杀就杀吧,何必假惺惺的!就象你杀清扬一样,死了一个皇后,你还可以再封一个皇后,死了一个清扬,你还会再得到一个贤妃!”皇后冷笑:“你也太性急了点,你以为,我会是清扬,任由你摆布?!心甘情愿去死?!我就是死,也要讨个说法!我是皇后!不是清妃!”
  “你去跟阎王讨说法罢!”皇上冷冰冰地抛下一句,怒气冲冲地走了。
  宫女匆匆端了烙饼出来,却看见皇后一脸泪水,绝望地跪在地上。
  “娘娘,这烙饼……”宫女小声问。
  “没看见他已经走了吗?倒了吧。”她木然地说。
  “这么好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不如给我吧,夜里饿了可以当宵夜。”太后的声音传过来。
  皇后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皇上的话让她绝望,她认定,一切都完了。
  太后也没再说什么,端了烙饼就走了。
  正阳殿,皇上还气哼哼地坐在龙椅上,许公公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唉,皇后,还是性子太烈,事情搞砸了。
  “太后驾到!”声音未落,太后已经进殿了。
  “估计你还没有歇息,送点宵夜来给你吃。”太后说:“早点睡吧。”然后对许公公使了个眼色,许公公知趣地退下。
  皇上没有说话。
  “不高兴?”太后问:“是不是因为皇长子?”叹一声,安慰他:“皇子还会有的,贤妃不是怀孕了么?”
  “我要废了她!”皇上冷不丁冒出一句。
  太后惊讶地啊了一声:“皇后?!”末了又添上一句:“你有新后的合适人选么?如果废了不马上就立,那后宫可就难得太平了。”
  皇上一下怔住了。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
  “废了也好,我也不太喜欢她。”太后说着话,眼睛却望着皇上。
  皇上皱了皱眉头。
  “那举儿,你准备以什么理由废后呢?”太后试探着问。
  皇上没有吭声。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太后没有多说什么。
  皇上坐在龙椅上发呆,好久,忽然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太后送来的宵夜,抬眼一望,竟是一叠烙饼。
  他纳闷地抓起一张,尽管已经凉了,但那熟悉的香味,还是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还是小厨房里清扬默然的身影,他回味着清扬小妇人的样子,幻想着自己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劳累了一天回家的小男人,满心欢喜地看着妻子在厨房里忙乎。鼻子又开始发酸,那感觉,很幸福,很微妙,很绵长,他,很怀恋很怀恋。
  他吃着吃着,忽然笑了:“许公公!”
  许公公跑进来。
  “你呀,什么时候偷师学艺了?”皇上笑着问。
  许公公莫名其妙。
  皇上指指烙饼:“你什么时候跟清扬学的?”
  “没有啊,皇上。”许公公说:“不是我做的,您忘了,是太后拿过来的。”
  他眉头皱了皱,奇怪,太后拿过来的,怎么会和清扬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许公公见状连忙回答:“奴才虽然在明禧宫,但娘娘没教过奴才,倒是,倒是……”话说了一半,偷眼瞥一眼皇上,住了口。
  “说下去。”皇上倒是来了兴趣。
  “娘娘只教过皇后。”许公公回答。
  他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了烙饼上。清扬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妹妹啊,生前她曾经至死维护的皇后,死后她也不忘给皇后安排退路。其心其意,惟有苍天可鉴啊。他突然生出些感慨,清扬那么正直善良的一个人,也会为自己的妹妹心存偏袒;皇后那么偏执毒辣的一个人,也会为自己的姐姐竭力维护。她们到底是姊妹,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清扬,清扬,聪明啊——
  知道我放不下,知道我抗拒不了。但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太后来为皇后说话?尽管她离开了,却依然存在影响。朝堂之上,已有人为皇后鸣冤,他们领的是清扬的人情,维护的却是皇后。
  皇后,皇后,聪明啊——
  她知道清扬是我的软肋?还是借烙饼来试探我对清扬的感情?但这一招,她分明,用对了。我已经辜负了清扬,我不能再对不起清扬,不然,日后黄泉相见,如何跟清扬开口?黄泉路上,何处漂泊着你的倩影?你是否,还在翘首期盼?清扬,我真想你啊——
  他的泪,无声地滑下来,滴落在手中的烙饼上。
  废后?他嘲弄一笑,母后虽然摸了他的顺毛,却暗地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王顾左右而言它,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归根结底,还是不想废后啊。他想了想,吩咐许公公:“皇后那里,暂时解除禁足令。皇长子夭折一事,只说暴病,但暗中查访,禁令宫人们提及。”
  皇后终于可以出来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了,但是她心里的恨,也随着自由一同复苏了。清扬的死,让她消沉,而贤妃的陷害,却激起了她的狠毒。
  贤妃,我要狠狠地报复你!
  你自求多福吧!
  我还是那句话,清扬不可以替代,即便你长得再像,也不可能!也不可以!我绝不允许!
  “太后,贤妃来请安了。”宫女来报。
  太后点点头,宣。
  贤妃袅袅婷婷就进来了,正要行礼,太后说:“身怀有孕,免了。”
  贤妃悠悠一笑。
  “来来来,看看洛阳的牡丹,它可是来自你的家乡啊——”太后招呼她。
  贤妃一愣,轻声纠正:“母后,臣妾是淮北人氏,不是洛阳的。”
  “哦,瞧我这记性,是了,是了,洛阳是卢陵王的封地,我刚才念叨不该让他跑了,这下你一进来,一说到你的故乡,就张冠李戴,全乱套了。”太后自己笑自己。
  贤妃也笑:“洛阳也是好地方。”
  “是啊,花好,人也美,贤妃你美得就跟洛阳的牡丹一样,什么样的水土养什么人啊,”太后突然停住,啊一声,笑着打一下自己的脑袋:“瞧瞧,就说就忘记,你不是洛阳人嘛,怎么又扯到一坨去了,老了,老了……”
  贤妃无奈地陪笑。
  太后拉起了她的手,关心地说:“你可要争气,给我生个孙子!”
  “肚子里的货,识不破。”贤妃担心地说:“万一是个女儿,可就让母后失望了。”
  “我对你有信心。”太后笑盈盈地说:“整个后宫我就看好你。”
  贤妃面露喜色,看来母后对我,是另眼相看的啊。她高兴地说:“我一定努力,不让母后失望。”
  “好!”太后笑意盎然地看着她,说:“不过你进宫时间不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得皇上专宠,自己要谦虚点才是,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了,母后。”贤妃心里一紧,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在后宫为妃,还是谨守本份为好。”太后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贤妃是个安份守纪的人,不然,皇上也不会封你做贤妃了不是?”
  “是,臣妾谨遵教诲。”贤妃躬身退出,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贤妃出了庄和宫,一脸忧郁。
  太后今天的话,分明是有所指。
  我本是被卖到洛阳的青楼中做小丫头,是义父买下我,带我回卢陵王府,义父对我视同己出,在府中身份隐秘,但颇受义父宠爱。义父准备让我与蒙古联姻,实现他纵向联盟的计划。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我长得很想皇上的宠妃风清扬,为了成就大业,义父隐瞒我的身份,将我改名换姓寄养在淮北的陈姓人家,制造机会让淮北知府发现我的容貌酷似清妃,并以此进宫。
  进宫之后通过义父在宫里的关系,终于让皇上看到我,果然非常宠信我。现在我已经怀孕,本来按照计划,我应该先取代清妃,再倚靠皇上的宠爱登上后座,首先为义父翻案,再以此为基础,一步步实现义父君临天下的梦想。因此,我以入住明禧宫来试探皇上,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展开下步行动,但没有料到,皇后横加阻隔,使我计划落空。看来,我必须要改变计划,既然不能取代清扬,那就不要饶这个弯,干脆直接取代皇后!
  没有义父,就没有我。我虽命如草芥,却也懂得知恩图报,为了义父,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今天,太后为什么会在我面前提到义父卢陵王?提到洛阳?为什么会把我跟洛阳联系到一起,是偶然,还是故意?太后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怀疑和试探?或者,只是我多心?
  她为什么要提醒我谨守本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了?还是她知道了什么?太后明里好象是对我另眼相看,实际却是在敲我的边鼓,要我谨守本份。她是不想后宫再起争端,还是在维护皇后?义父不是说太后和皇后关系不好,我可以大做文章么?可是,事情好象并不是这样。
  她琢磨不透太后,但她也意识到,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今天的信号,足以让她警醒。
  她要好好想想,下步该怎么走。但不管怎样,至少现在,她还是皇上的宠妃,她还怀着皇上的龙脉,这就够了,足够了。
  皇后的宝座,已然在向她招手。
  她很有信心,坐上去。

  第七十八章 行事太急惹疯狂报复 交锋方晓非对方敌手

  贤妃一路心事重重地走来,也没发现对面来了人。
  “贤妃。”
  贤妃抬头一看,是皇后,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皇后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会出来?是皇上,还是太后,解除了她的禁足令?看她的方向,估计是去庄和宫给太后请安啊。贤妃的心,忽然往下一沉,这个皇后,真的如义父所说,是个不简单的人呐,居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以不赦的大罪咸鱼翻身。一个皇长子,居然还撼动不了她的地位,皇后的能耐,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想不出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按照她的盘算,皇后此次,不是被赐死就是被废啊,那样,身怀有孕的她,皇上现在的宠妃,应该是当仁不让的新后人选。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皇后笑盈盈地望着她,眼光颇为玩味。
  贤妃心里咯噔一下,直呼不妙。这次没有扳倒皇后,皇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皇后统领后宫啊,要捏到她的把柄,易如反掌。她的背心里,开始冒冷汗,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跟皇后叫板,她,应该,做得更隐晦一些的。如果赦免皇后的太后,那还稍微好一些,但如果解禁令是皇上下的,那就麻烦了。那只能说明皇上心里,还装着皇后,这样她往后的日子将举步唯艰,不但处处陷与被动,而且防不胜防。
  这一回,她非但没有赢,还把自己置于了劣势。
  她感到了害怕,因为她在明处,而皇后,在暗处。
  皇后的眼光微笑着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四个月了,腹部微微有些隆起。
  贤妃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了遮肚子。
  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款款离去。
  贤妃的脸上,渗出了细汗,她从皇后的眼里,看到了她最不愿意,最害怕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怨毒!她开始后悔了,不该在自己没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得罪皇后。
  “贤妃求见。”皇上正在正阳殿批阅奏折,公公禀告。
  他迟疑一下,说:宣。
  贤妃欢喜地进来了:“皇上!”
  “恩。”他没有抬头。
  “皇上,”她偎依过来,试图象往常那样,撒着娇去夺他的笔。
  他将手一抽,眉头一皱:“有事么?”
  贤妃一愣,眼眶都红了,期期艾艾地说:“皇上,您不喜欢我了么?”
  “谁说的?”他见状,放下笔,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说:“朕正忙着呢,你先回去,得空朕叫公公传你。”
  “您一定要传我啊——”贤妃不甘心,拖住他:“我要你送我。”
  他依了她,一边走一边说:“好。不过以后没有传召尽量少到这里来,身为后妃应该知道,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自行出入正阳殿。”
  贤妃有点不高兴了,不服气地说:“那,以前清妃不是天天都呆在正阳殿里?”嘴唇一撅:“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都是妃子。”
  皇上闻言,停住了脚步,说:“她是她,你是你,你跟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贤妃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一来她的确想知道答案,二来她也想证实在皇上心里,她的地位比起清扬来,到底到了何种程度。谁都知道,她长得是那样像清妃,而且,言谈举止,衣着打扮,她也是竭力仿照清扬,为什么还是不一样?她有这个自信,即便是清扬再世,两人同时往那里一站,肯定也是难分伯仲。
  皇上的脸忽然就沉了下来:“哪里都不一样。”
  她眼见皇上生气了,赶紧闭了嘴。
  “以后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皇上的眼睛扫过她白色的衣裙:“以后也不要再在宫里穿白衣服了。”他定定地望着远处,默然道:“你是你,她是她,她跟你不一样,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是的,贤妃,你应该明白,你再刻意,也无法变成清扬。皇后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清扬,是不可替代的。
  贤妃走下正阳殿的台阶,差点摔倒。
  她终于明白,正是自己还没有学会走路,就想着要跑的急切,害了自己。
  在皇上的心里,清妃永远都是清妃,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永远取代不了。其实她早就该明白,当时皇上为什么没有立即答应她赐住明禧宫,不是皇上没有想好,而是他根本不想。今天当她佯装撒娇问到她和清妃有什么不同时,皇上的答案,再一次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你是你,她是她,她跟你不一样,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曾经想,再不一样我也可以努力变成一样,可是,皇上却明明白白地命令她“以后也不要再在宫里穿白衣服了。”清妃可以穿,她不可以。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皇上可以任由清妃做任何事,她却不能。因为她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妃子,不是皇上至爱的清扬。皇上甚至不允许,她刻意地去装扮清扬,他要把她们区别开来,是为了让自己区别对待。
  明禧宫也好,清心殿也好,都是属于清扬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而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想成为清扬的替代品,都那么难。
  清扬啊,清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从没有人提到你,但为什么大家都维护你?
  她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清扬,充满了好奇。
  “贤妃。”又是皇后,她怎么也往正阳殿去?
  贤妃一下没反应过来,就愣在了那里。
  皇后却不急着走,只站在那里,微笑着望着她。
  贤妃只好没话找话:“您这是去哪啊——”
  “皇上召我呢。”皇后轻言细语,笑眼弯弯。
  贤妃不禁脸色微变,皇上不是忙着吗?那样急着催她走,原来是要召见皇后。难怪他说,“以后没有传召尽量少到这里来,身为后妃应该知道,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自行出入正阳殿”。他分明是在告诉我,皇后终究是皇后,我必须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的心里涌起深深的失落,我,还不是皇上真正的宠妃啊,我比不上清妃,也比不上皇后。皇上对皇后,还是有顾忌、有感情的。联系到前些日子禁足令的解除,宫中严令禁止谈论皇长子之死的事,她的额上,又开始冒冷汗。到底是那里出了错?我还是失策了。
  “怎么了,贤妃,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皇后关心地问。
  “没事。”贤妃慌忙掩饰,皇后是何其厉害的人,让她瞧出了端倪,岂不坏事?
  皇后仍旧是笑:“怀孕了要注意身子,凡事不要想得太多。”又说:“我不能多陪妹妹说话了,皇上要等急了。”说着,已经摇曳着走了。
  “凡事不要想得太多”?哼,贤妃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说这句话,明摆着就是要我多想想!
  这边皇后一路悠哉游哉,走完了甬道,拐过弯,前面就是正阳殿了,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偷笑。
  “娘娘,您到底去不去正阳殿啊,就快到了,怎么不走了?”宫女问。
  “我又没说我要去正阳殿。”皇后说。
  “那一听说贤妃来了正阳殿,您干嘛急着出来,还站在那里等她出来呢?您难道,不是要见皇上吗?”
  “谁说我要见皇上?”皇后说完,掩嘴一笑:“回去。”
  我呀,可不是来见皇上的,我可是专程来见贤妃的。她今天倒是出来的早,想必是皇上忙吧,也不想想,今天是初一,是皇上广阅各地奏折的时间,他自然,要比平时只阅京官奏折要忙得多。她要来邀宠,也不看看时候?!也好,皇上在无形之中,倒是正好帮了我的忙。她一定以为,皇上支她出来,是为了急着要见我。就算皇上不把我当回事,我也不会让你知道真实情况!嘿嘿,迷糊了吧,醋意起来了吧,拿不准圣意了吧,搞不懂我了吧?喏,瞧瞧贤妃那脸色,真是难看。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皇后特意起了大早,赶到庄和宫里,陪太后用早膳。
  “母后,谢谢您。”
  “谢什么?”太后故意问。
  皇后说:“今天来晚了,下回我再烙饼给您吃啊。”
  太后心领神会地一笑,好鬼精的皇后,她全都知道了。
  吃着聊着,间或地逗逗心慈,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贤妃来请安了。”公公禀告。
  皇后连忙起身:“母后,我得走了。”
  太后说:“走什么走,她给我请了安之后,也应该去给你请安的,还不如就着一块,我还想再带带心慈呢。”
  皇后坐下了。
  贤妃进来,请安。一眼看见皇后,微微有些诧异。
  皇后无声一笑,又往太后身边靠了靠。
  太后说:“贤妃你倒是个孝敬的孩子,每天都来给我请安,不过后宫有后宫的礼节,你是不是每天都给皇后请安了呢?可不能厚此薄彼。”
  贤妃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皇后那里,她可是几乎没去的。太后这话,显然是在责怪她。
  “明禧宫的事,皇上跟我提起过,他觉得不妥,我也这么认为,你才搬进郁秀宫不久,再搬容易引起后妃们的闲话,郁秀宫也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并不委屈你。”太后说:“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去烦扰皇上,后宫的事由皇后做主,你直接请示皇后就可以了。依我看,皇后待你还是很不错的,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升两级,后宫之中哪里还有第二个?!”
  贤妃应了,讪讪地退了出去。
  皇后寻思着,今天太后是怎么了?这样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不是不喜欢我么?难道,相比之下,她更不喜欢贤妃?可是,太后一贯都不是因个人喜好而行事的人啊。
  她正纳闷着,忽听太后问:“想什么呢?”
  皇后说:“没想什么。”
  “你呀,清扬一死,就变了个人,对后宫的事也爱管不管的,”太后说:“你该有个皇后的样子才是,倒叫她占了先机,相比之下,倒是原来的你,还有几分威慑力。”看她一眼,又说:“她不去请安,你完全可以斥责她的,明禧宫的事,你有权决定不给她住,就因为她不通过你直接跟皇上提起,你也可以斥责她,这是皇后的权利!”
  皇后默然地低下了头。
  “你要振作起来,害人之心虽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太后说着,就被心慈拉到了阶前,她手指牡丹,要去摘。
  皇后匆匆跟了上去。
  “去过洛阳没有?”太后问。
  “没有,只看过洛阳牡丹。”皇后说。
  太后顿了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说贤妃就象洛阳牡丹,她说她是淮北人。”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花,要知道,花无白日红啊——”皇后接口说。
  太后闻言,偏头一看皇后,发现她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这样的笑容,太后太熟悉了。太后微微一笑,皇后,还是从前的皇后,大战将近,她便会显露这样的笑容,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世事偏偏就是这么巧,这天早上,贤妃在去庄和宫给太后请安的路上,又碰见了刚从庄和宫里出来的皇后。
  “皇后娘娘。”贤妃不敢造次,匆忙行礼。
  “恩,”皇后冷不丁地抛下一句:“真想去洛阳看看啊——”
  贤妃大惊!
  皇后都知道了?!
  集粹宫,皇后问:“贤妃最近怎么样了?”
  “她偷偷派人出宫了。”公公回话。
  皇后沉思,洛阳,有问题啊。太后,为什么要暗示我?她想告诉我什么?
  贤妃这几日,惶惶不可终日。
  下步该怎么走,她心里没了底,而义父那里,又迟迟没有答复。
  她猛然意识到,她不能失去皇上的宠信,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庄和宫门口,皇后碰见了贤妃。
  “皇后,做了亏心事还这么意气风发,真是不简单呢!”这次贤妃先开腔了。
  皇后眉头一皱,没有理她。
  “别走啊,姐俩叨叨家常。”贤妃拖住皇后。
  皇后一摆袖子,甩开她,谁知她就势一滚,跌坐在地上,大声叫唤肚子疼。
  太后匆匆赶了出来:“怎么回事?”
  皇后没有做声,贤妃显出一副极端痛苦的模样,她指着皇后说:“是她推我的——”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说:“召太医。”
  皇上匆匆赶到了庄和宫,一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贤妃在床上哭得泪人一般:“皇上,臣妾的孩子差点就没了。”
  皇上的脸阴沉下来,望向皇后。
  皇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贤妃没有大碍,送她回去吧。皇后你也回去吧。”太后说。
  待她们都走后,皇上问:“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太后静静地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皇上阴冷的目光扫过来。
  “是皇后推的,你的打算怎么处置?”太后慢悠悠地问。
  皇上却答所非问:“既然没事那就算了。”
  “如果有事呢?”太后依旧慢悠悠地问。
  皇上重复一遍:“既然没事那就算了。”
  “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你会怎么处置皇后?”太后干脆挑明了问。
  皇上没有回答,只将手中的杯子一捏,一声脆响之后,杯子碎了。
  太后看一眼地上的碎片,说:“如果我是皇后,就要一次做到位,推她一下又无大碍,起什么作用?!”
  皇上的脸已经变得僵硬。
  太后又说:“不管你信不信,母后都可以保证,皇后并没有推她。”她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说道:“皇长子夭折一事,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总归是做对了。”
  皇上眉头一皱,深深地望了母亲一眼。
  “举儿,你觉得这件事奇怪么?”太后问。
  皇帝沉思一下:“皇后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言下之意,说不准。
  “皇后是个聪明人,”太后漠然道:“聪明人是不会干傻事的。”
  皇上淡淡地扫一眼过来。
  “失去了皇长子对皇后有百害而无一利。”太后幽幽地开口。
  “那又会对谁有百利而无一害呢?”皇上问。
  太后反问:“难道你猜不出来么?”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郁秀宫里,贤妃却在暗自得意,因为,皇上今天的态度,很让她宽心。尽管她成为不了清妃,又与皇后公开为敌,还被太后明抬暗降,但显然,皇上还是在乎她的,至少,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并不知道,今天这一仗,只能说,似乎是她赢了。
  仅此而已。
  正阳殿,贤妃进来,面色沉郁。
  他瞟了一眼,没有说话,把眼光放回奏折上。
  贤妃站了那里好久,见皇上不搭理自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不是跟你说过了,没有事不要随随便便到这里来,”他问:“又有什么事啊?”
  “皇上您要替我做主啊——”贤妃还是哭,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说吧。”皇上有些不耐烦了。
  贤妃哭诉:“是皇后,皇后说要我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她也是一片好心。”皇上慢悠悠地说。
  “不是,她说话的口气……”贤妃欲申辩。
  皇上停住笔,没有抬头,但眉头已经拧起,依旧是缓缓地说:“你误会她了。”
  “皇上……”贤妃跪地大哭起来。
  皇上看可看她,说:“去宣皇后!”
  皇后来了。
  “皇后,你对贤妃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皇后平静地回答:“没有。”
  “今天早上御花园里,你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要我小心肚子里的孩子。”贤妃叫起来。
  “没有。”皇后再次否认。
  “贤妃,你为何几次三番诬告我?”皇后忽然说:“我本来看你身怀有孕,想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说,但你如此迫不及待就要取代于我,我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你不过嫉妒我怀有孩子!”贤妃叫道。
  “后宫里会生孩子的多了,我没空嫉妒你。”皇后说:“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你明明是洛阳人,为何从淮北入选?你自小在卢陵王府长大,是卢陵王的义女,为何要对皇上隐瞒?还有,你在宫外有线人,分明是和外逃的卢陵王有联系,就光私通叛贼之罪,都可以叫你死几回!我见你有孕,处处留情,你却步步紧逼,只怕是急着替卢陵王办事吧!”
  贤妃大惊之下,已经瘫软。她从皇上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一丝留恋。皇上是相信皇后的,而皇后,显然已经找了证据,她已被捏住七寸,皇后,绝对是有备而来。那么,今早在御花园里的偶遇,根本就是皇后的精心安排,为的是请君入瓮,她竟然那样傻,以为抓到了皇后的小辫子,真真的自投罗网。
  什么时候,我的底细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了?皇上会将我怎么处置?
  皇上静静地看了贤妃一眼,说:“来人,将贤妃软禁郁秀宫,待其生产后,打入冷宫。”
  复又补充一句:“皇后负责对她严加看管,没有皇后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郁秀宫。”
  贤妃被拖了下去,她惊惶回眸间,只看见皇后怨毒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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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章 夭皇子内有更深含义 性刚烈皇后决绝赴死

  皇后到了郁秀宫,贤妃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进宫之前,你义父没有告诉你,这宫里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我么?”皇后笑着说。
  贤妃愤恨地望着她,扭过头去。
  “知道哪里得罪了我么?”皇后问。
  贤妃不语。
  “你想住集粹宫我并不是生气,因为想住的人太多了,倒是你,有勇气说出来,令我佩服。但你不该提出要住明禧宫,你觉得你配么?明禧宫,你知道明禧宫是什么地方么?不错,它是清妃曾经住过的地方,清妃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这是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清妃,风清扬,是我的亲姐姐。”
  贤妃诧异极了,她没有想到,清妃,会是皇后的亲姐姐。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后宫里,提起清妃是一种禁忌。她只知道清妃出自归真寺,却不知道清妃还是皇后的亲姐姐。知道实情后,她更加默然,皇上对皇后的隐忍,现在看来大多是因为对清妃余情未了。清妃,在皇上的眼里,是多么重要,皇上,是多么爱清妃啊。
  义父曾经告诉过她,皇上不喜欢皇后,太后也不喜欢皇后。可是,在她眼里,看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原来一切的答案,都是因为皇后是清妃的妹妹。皇上也好,太后也好,都因为爱屋及乌,对皇后另眼相看,就是那些或多或少有所感觉的朝臣,都看在清妃的面子上为皇后求情。
  清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颓然意识到,是的,她太自信了,把事情想得那样简单,如果早知道清妃是皇后的姐姐,她不会,如此贸然。
  皇后走过来,托起她的脸:“你长得真的很象她,而且你那么刻意地模仿她,但我告诉你,你永远也不可能是她。”
  贤妃哼一声,我可能比她更出色。
  皇后似乎看透了她心里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忧伤地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比你美丽百倍,比你高贵千倍,比你善良万倍。所有的人都喜欢她,都自觉地维护她。她就象菩萨的化身,圣洁而亲切。”
  贤妃静静地看着皇后,仿佛看见了清妃。
  “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么?”皇后的眼里忽然射出凌厉的光芒来,语气也阴沉起来:“就是因为你的这张脸!你长成她的模样,却是这样龌龊的一个人,真是玷污了她!”她恶狠狠地说:“清扬永远只有一个,谁也不要妄想取代她!我要她在整个后宫,在普天之下,在皇上的一生之中,永远都是唯一!”
  义父曾经说过,皇后,是一个独占欲很强的女人,但贤妃没有想到,皇后,竟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姐姐。从一开始,自己的这一张脸,就取悦了皇上,却激发了皇后的恨意。皇后,早就将我摆在了棋盘之上,而后我所做的,只能更加深她的恨意。贤妃已经万念俱灰,想到自己还想以入住明禧宫来威慑皇后,不禁哑然失笑。
  我真是幼稚啊——
  我妄想取代谁呢?清妃?不,正如皇上所说,正如皇后所说,我永远也不可能是清妃。皇后?不,皇后太厉害了,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这就是我的宿命,开始就是结束!
  “我本来不想再多事,你原本,也可以平安一生的。”皇后摇摇头,惋惜地说:“你为什么要长得这样像她?你为什么要有入住明禧宫的想法?你为什么要妄想取代她?你太不自量力。”
  贤妃无力地垂下头。
  “我会好好的照顾你,其实我比谁都希望你能生个皇子,因为,”说到这里,皇后笑了:“反正你的皇子,到最后,都是为我生的。”她笑盈盈地解释:“太后一定会将你的儿子指给我,因为我是太后钦定的皇后啊,更因为清妃,皇长子一定是我的。”
  “哼!”贤妃冷言道:“他将来一定会为我报仇!”
  “妹妹,这话可说不得,”皇后正色制止道:“如果被别人听见,传出去,你的儿子,可就没有将来了——”
  贤妃一愣,脸色煞白。
  “当然,你也不一定是个儿子。”皇后已经起身,决定要走,最后抛下一句:“其实,说句心里话,你要想自己的孩子平安一世,最好是求菩萨保佑,生个女儿吧。”
  贤妃的泪,刷刷地淌下来。
  五个月后,贤妃生下一个皇子。
  皇后抱着孩子,说:“别说我无情,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这样吧,我准你与孩子相处三天,三天后,你就去冷宫吧。”
  贤妃跪下,哀声道:“请好好待我的孩子。”
  皇后没有回答。
  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太后懿旨,赐贤妃自尽。她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卢陵王太狡诈,贤妃长得太象清扬,而皇上,太过专情,她不敢保证,将来有一天,失去了清扬的皇上会重新想起贤妃,会因她今日不够狠心而使朝局陷入混乱。
  皇长子还没满月,得天花而死。
  事后追查,是皇后命人将宫外染天花孩子穿过的衣服带进宫里,给皇长子穿了,皇长子因此感染,年幼体弱承受不起,所以一命呜呼。
  皇上知道后盛怒,再次将皇后禁足。
  太后得知消息后,亲自到了正阳殿。
  “举儿,你打算怎么处置皇后?”太后问。
  “废后。”皇上的回答干脆利落。
  太后迟疑着说:“皇后性情刚烈,恐怕难以承受。”
  “她这样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能总惯着她。”皇上看来主意已定。
  “能不能,缓一缓再说。”太后反而犹豫了。
  皇上将手中的信笺往太后手上一递:“你看看——”
  太后展开一看,是德妃的遗书,奇怪地问:“怎么会是这样?”
  “皇后将珠儿安插在清扬身边,她却没有想到,四喜是我的亲信。”皇上阴沉地说。
  太后一惊,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对后宫之事,儿子,竟还有这样的心机,她忽然想到,或者,在自己身边,也有儿子的眼线。她不禁有点寒心,儿子,谁都不相信,他甚至,连清扬都监控。
  太后暗吸一口凉气,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生生地将自己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许公公进来禀告:“皇上,皇后请求见您一面。”
  “不见!”皇上决然道。
  太后脸上,已现凄然的神色。
  “我很奇怪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我记得,你一直,都不太喜欢皇后啊。”皇上盯着太后,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
  “皇后这样做,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太后欲言又止。
  皇上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见见她?”
  “皇上,”公公又上前禀告:“皇后派集粹宫的宫女送东西来了。”
  皇上斜眼过去:“什么东西?”
  公公从后面一摆手,宫女上前,呈上一个托盘,皇上亲自下座,走上前去,掀开盖布——
  是烙饼,一叠烙饼!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阴鸷的眼光久久地停留在烙饼之上。
  太后不由得忐忑起来,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否还可以再次看在清扬的份上,给皇后一个说话的机会?
  忽听“砰!”的一声响,皇上已将烙饼连盘掀翻在地。
  “纵然是清扬亲自来求情,也与事无补!”他愤然道:“不要以为她是清扬的妹妹,就可以为所欲为!象她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清扬在世,也不会原谅她的!她不配做清扬的妹妹!不配!不配!”他狂怒之下,将案台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太后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忧伤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后宫接二连三的出事,连续失去两个皇子,还有一个胎死腹中,加上清扬的离世,而她明明知道皇上心有不舍,还是处死了贤妃,现在偏偏皇后又撞上了枪口,将贤妃的孩子谋害。她能够理解,儿子此刻的心情。
  可是,废后这件事,她有话要说,因为依她的经验,皇后这次,并不完全是因为吃醋,皇后或者,还有更深的用意。因此,太后非常矛盾,她想说,又怕激起儿子更大的脾气,那样,就更糟糕了。
  皇上终于平静下来了。
  “我不见她,你去跟她说。”皇上说。
  太后想了想,说:“我去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皇上额上的青筋又暴了出来。
  “皇后终究是皇后,她始终得有自己的尊严。我去跟她说,如果她愿去冷宫度余生,那更好,只怕皇后,宁可玉碎不求瓦全,如果那样,我希望皇帝还可以给她第二个选择。”太后说:“或选择死,或选择被废,由她自己决定。”
  皇上点头默许。
  太后轻轻地将烙饼放在桌上。
  皇后的眼光,从未动的烙饼上扫过:“都结束了,是吗?他到底,还是不肯来见我。”她徐徐地站起来,平静地说:“清扬曾经说过的,这种方法只能用一次,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这样的结果我已经料到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太后突兀地问。
  皇后惨然一笑:“这一次我是别无选择。”
  “你应该知道,贤妃已被我处死,对你没有威胁,而只要你要求,我会将皇长子指给你。”太后说着,目光停留在皇后脸上。
  “我知道你会,母后,但我不能。”皇后漠然道:“因为他是贤妃的儿子,贤妃是卢陵王的义女,卢陵王仓皇外逃尚有如此周密的安排,如果日后他在这孩子身上做文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谁知会闹出什么乱子?!他可是皇长子!将这个逆臣之后放在宫中,尽管是皇上的骨血,还是太冒险。”
  “这才是当皇后该想的事情啊。”太后轻叹一声:“我隐约猜到了你的用意,可惜……”
  “可惜皇上不会想到,他也许愿意日后真正面对时再想办法解决。”皇后说。
  “为什么这么着急?”太后问。
  “等皇上对他有了感情,行事就更难了。”皇后说。
  “那至少要等他淡忘了贤妃再下手啊。”太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他心里还装着清扬,就很难淡忘贤妃,”皇后说:“我宁愿他记得贤妃,那说明他还爱着清扬。”
  “你后悔么?”太后问。
  “我只后悔一件事,”皇后的声音低了下来:“那就是清扬的死,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有一件事,现在应该告诉你了……”太后刚开口,却被皇后抢过了话头:“是永不废后吧?!我知道清扬一定会这么求您,不然她走后,您也不会这么帮我。”她摇摇头:“母后,皇上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清扬都可以死,皇后为什么不可以废?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我谢谢您。我也知道,您一直都不太喜欢我,看在清扬的份上,能这么对我,我也知足了。”
  太后的泪忽然就下来了:“母后知道你的委屈,可是母后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什么话都不要说了,皇上对我,始终都是无情。”皇后忧伤地说。
  “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些事,早该告诉你了,但皇上跟我说,要保守秘密。”太后柔声道:“你知道么,自你冒险催产大出血之后,你已经不能再生育了。这件事,皇上执意隐瞒,连清扬都不知道啊。清扬要我将皇长子指给你,只是想让你吃个定心丸,也是歪打正着,而我之所以答应清扬、皇上之所以同意的真正原因,却是这个啊。清扬死后,为了不伤害你,我们是打算终身不说的。”
  皇后一怔,慢慢的眼眶红了,淡淡地一笑:“即便他是因为清扬才这么做,但我领了他这份情,也不枉我为他做这件事。”
  太后忽然感慨一声:“到底是姊妹啊,终归还是象啊——”
  “可惜,他连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皇后怅然道:“爱与不爱,结局都是一样,这就是我们姐妹的宿命——”她理理衣裙,郑重地跪下:“母后,宣旨吧。”
  “我是虽然没有办法改变圣意,但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太后没有宣旨,而是拿出一瓶鸩毒,轻声道:“你是愿意选择喝下它,还是交出皇后玉玺?”
  皇后伸出纤纤玉手,执起鸩毒瓶子,放在手中玩味起来,悠然一笑:“冷宫我不去,我至死都是皇后。”态度平和,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太后点点头,说:“明晨我将宣布,皇后暴病身亡,大葬绝对荣光。”她轻声道:“你至死都是皇后!”
  “母后请留步,我还有一事相求。”皇后叫住她。
  太后回头:“你说吧。”
  “请太后将心慈指给已故的清妃,并严令宫中提及,我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一个这么心狠手辣的娘。”皇后请求:“请太后亲自抚养心慈。”
  太后想了想,首肯。
  皇后,聪明的皇后,此举固然是为了补偿姐姐清扬,告慰清扬的在天之灵,更是为了心慈的将来,以皇上对清扬的爱,心慈不但可以得到无比周到呵护,在太后身边,也将得到绝对安全的保护。她将自己劣迹斑斑的过去彻底地与心慈划断,是为了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
  皇后见太后点头,大感欣慰,叩首再拜。
  “皇后,你很聪明,当年在婆娑湖畔,我就看中了你,”太后的眼光掠过虚无的上空,包含着无限沧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喜欢你,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钦定的皇后!我从上百名媛中将你选出,当初我对自己的眼光是多么自信啊——”
  她用手往前一指:“你看见了没?这满目的绿荷、娇艳的红莲,摇曳的小船,那天,你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裙,在那扎堆的女孩里显得那么突出。你居然还敢交白卷给我,让我堂堂皇后来费思量,胆大得让我咂舌。”回忆往事,太后几乎不能自持:“我嫌你姐姐太柔弱,就圈定了你,我不喜欢你,为何要圈定你?你是我钦定的皇后!你甚至比我当年,更精明,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送走了清扬,现在又要亲手送走你,你以为我愿意么——”
  皇后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并不知道,太后对她的记忆,会这么深刻,她也许,一直都误会了太后,如果她不那么自负,不那么倔强,不那么先入为主,她和太后的关系,会象现在这样,不会比清扬跟太后的关系差。
  始终,都是她自己,没有对太后打开心门,拒绝了太后对她的关心。
  皇后不禁悲怆悔恨地长呼一声:“母后——”
  为什么我总是要等到太迟了之后,才知道后悔啊?
  在皇后的悲声中,太后掩面,踉踉跄跄地奔出了集粹宫,一阵心痛,血,从胸腔里喷出,她软软地滑了下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皇后从容不迫地将集粹宫里所有的灯都点亮,焚香沐浴,梳妆打扮,戴上后冠,穿上朝袍,这才将所有下人摒退。
  镜中的女子,雍容华贵,皇后依稀,又在镜中看见清扬的身影……
  清扬默然地替皇后洗完脸,又在梳妆台前,重新帮她梳了个头,这才看着镜中的皇后露出一丝笑容:“你看,天然去雕塑,清水出芙蓉,多美的一张脸啊。”
  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望着镜中的清扬,镜中的清扬正含笑望着自己,眼神仍旧温柔而真诚。
  清扬,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
  黄泉路上,你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携手搀扶着我?
  皇后慢慢地坐到床上,一仰头,喝下鸩毒,静静地躺下。
  如花的容颜,美貌依旧。
  她还记得,永远都会记得,
  那年月夜,放灯节上,凌宵河畔,官家蓬船,红色纱灯,那挎剑的俊朗少年——
  她的丈夫——
  泪,从眼角缓缓地滑落,象生命的痕迹,悄然陨落……

  第八十章 为保命使出卑劣招数 顾红颜屈尊再拒帅印

  夜幕中的庄和宫,笼罩着沉重的悲伤,太后晃晃悠悠地醒过来,一眼就看见集粹宫的宫女跪在地上,她无力地问:“皇后,去了么?”
  宫女无声地点点头。
  太后挥挥手,命宫女退下。吩咐道:“涂公公,去将清心殿匾后的匣子取来,还有,集粹宫所有的宫人,一律殉葬,即刻就去办。”她要给皇后,留下最后的尊严,是的,皇后始终,都是她钦定的皇后!
  皇后殡天,荣光大葬。
  太后做主,将心慈公主指给清妃为女儿,并亲自抚养。宫中之人对此忌讳莫深,无人敢提及。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说心慈公主是清妃的女儿。
  清心殿匾后的匣子里,换上了新的内容。
  一个月后,弹劾林展衡的奏折送到皇上的书案之上。
  皇上将奏折压住,密令刑部核查。
  林大人闻听风声,感觉大难临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四处奔走,遍找关系,奈何皇后病故,大势已去,再也没有人肯为他出头了。
  林府后院杂屋。
  林夫人靠在窗前,望着窗外。
  清扬死了,幽香死了,幽静也远在外地。
  皇后大葬后幽静曾回来过,因为林展衡的阻拦,说她得了传染病,所以她没有见到女儿。她只是,通过儿子盘拙悄悄的探视,才知道幽静过得尚好。这也是她唯一的念想了。长久的幽居生活令她容颜憔悴,她每天趴在窗前,看日出日落,能够做的,就是想念女儿,故去了的,和远走了的。
  “哐铛”一声,柴门被打开了。
  林展衡走进来,轻声唤道:“夫人——”
  她默默地转过脸去,背对着他。因为她知道,丈夫无事不登三宝殿,无非,是象往常一样,来羞辱自己的。他来的规律,就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或是有了什么喜事,固然都是要来发泄或炫耀一番的。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一套把戏。
  “夫人。”林展衡走近,欲伸手拖她。
  她一让,离他远点。
  “夫人,我接你出去,以后都不住这里了。”他说:“先前是我对夫人不住了。”
  她静静地在床边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夫人,是不打算原谅我了?”林展衡戚然道:“我已是将死的人了,夫人原不原谅我,也没什么意义了。”
  林夫人淡淡地看他一眼,丈夫的为人,她太清楚了,这样声情并茂,谁知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夫人可以不为我着想,可是盘拙……”林展衡偷眼望去,林夫人脸上,已经有些紧张的神色了,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果,便住了口。
  “盘拙怎么了?”果然,林夫人按耐不住,主动开口了。
  “林家就要大难临头了,别说盘拙,恐怕幽静都要受牵连。”林展衡就怕林夫人不紧张,连忙把幽静也扯了进来。
  林夫人愠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夫人!”林展衡一把跪下:“夫人如果不肯出手相救,林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林夫人猛然一下站起来,脸色煞白。她心里明白,是丈夫,是丈夫东窗事发了。这几年来,仗着女儿是皇后,丈夫做了太多贪赃枉法的事,幽香在时,还可以替他遮掩,任由着他风光占尽,如今,皇后殡天,谁还买帐?!新帐旧帐一起算,林家,全完了——
  她哀叹一声:“出手相救?如何救啊——”你上窜下跳那么多年,尚无法自救,难道我一介女流,你还指望我力挽狂谰?
  “只要夫人肯出手,林家就有救。”林展衡笃定地说。
  林夫人绝望地问:“你要我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
  “请夫人去一趟安国侯王府。”林展衡见夫人松口,大为放心,就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林夫人乍听,脸色一变,这个主意,也只有丈夫才想得出,杜可为是皇上的宠臣不假,由他出面说情也是行得通的,以前也许可以一试,但现在他因为清扬顶撞皇上,一怒辞官,就算皇上不跟他计较,要他去找皇上求情,依他的脾气,怎么可能?林夫人为难地说:“安国侯不会去的。”
  “换了是别人,他可能不会去,”林展衡献媚一笑,对林夫人扬扬眉,暧昧地说:“可是如果是夫人你,那可就不一样了——”
  林夫人陡然间明白了,丈夫的笑意里,还包含了别的意思,只要能保命,他甚至愿意出卖自己的妻子!她的心里,羞辱和悲凉一涌而上,丈夫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又把安国侯看成什么人了?
  她冷冷地一眼望过去,丈夫的脸上堆满了假笑,令她有说不出的恶心。
  “夫人,全指望你了——”林展衡脸上又现红光,因为看到了希望,他兴奋起来。
  “啪!”林夫人一记耳光,煽到他那张丑恶的脸上。
  “只要夫人解气,尽管打好了,”林展衡并不生气,依旧软言细语地说:“只要林家平安,夫人以后,想怎么样都行。”
  林夫人看他这副模样,气得浑身颤抖,他竟是如此地没有人格,丈夫卑躬屈膝的样子,摧毁了她对这个家残留的最后一点希望。可是,她还有个儿子,为了盘拙,就是忍辱负重,她也要咬牙去做。
  林夫人整整衣裙,进了安国侯王府。一进正厅,就看见了清扬的牌位,她的泪,抑制不住,须臾落下。
  “夫人怎么来了?”杜可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飞速拭去眼泪,匆忙转身:“请侯爷安。”
  杜可为拦住她:“这么见外干什么?!”
  林夫人后退一步,跪下:“民妇请侯爷救命。”
  “你是为林大人的事来的吧?”杜可为扶起她,低声说:“你知道,我与皇上已经闹僵了,说不说得上话还不一定呢。”
  林夫人垂首拭泪,无言以对。
  “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瘦成了这样?脸色也这样差?”杜可为问:“他把你怎么了?”
  林夫人摇摇头,不想让杜可为担心:“他对我很好,我只是想念女儿。”
  杜可为长叹一口气,是啊,清扬死了,皇后也死了,你要她一个做母亲的,如何承受啊?他看一眼林夫人,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她受的苦楚,比我多多了。林家如果获罪,她也难逃一劫。而他所知道的消息,依林大人的罪状,可诛九族。心里,开始为林夫人担心起来,不由得又忧心忡忡地多看了她几眼。这几眼望过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林夫人的脸,何止消瘦,而且苍白,说得不好听,就象刚从地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联想到近一年来偶尔听到的一些传言,他的脸有些涨红,贸然问:“他怎么了你?!”
  “没什么。”林夫人慌乱地别过身去:“真的没什么。”
  “他把你怎么了?”杜可为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林夫人,分明是极力在掩饰什么。愈是这样,他愈是可以猜想林夫人日子的难过。
  “你不要再问了。”林夫人摆摆手。
  “他凭什么这么对你?!”杜可为的语气变得怒气冲冲:“我去找他理论理论!”
  “不要去,”林夫人凄切地拉住他,低声道:“始终,都是我的错,是我先欺骗他,是我对不住他。”
  杜可为黯然止步,沉吟半晌,忽然问:“是他叫你来的?”
  林夫人无言地点点头。
  杜可为长叹一声,又是半晌无言。
  林夫人见他不语,也不难理解他的为难,只道是事情已经没有了希望,但她,除了在杜可为身上找希望,再也,再也,无计可施了。她不能就这样回去,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丈夫又将是怎样的一种脸色?她是受三从四德教育长大的,即使丈夫软禁她,她毕竟还有一个家,如果就此被丈夫扫地出门,她将何颜见人?虽然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但她还有幽静,还有儿子盘拙,她不能不为他们考虑。丈夫完了,林家完了,她也完了,儿子也就完了,就算幽静身为皇亲,也要受到牵连。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丈夫纵有千般不是,终归是自己的丈夫,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她还是决定撇开所有的尊严,赌一赌。
  林夫人一言不发,静静地跪在杜可为面前,缓缓地伸手,将外衣解下,哀怜地说:“如果侯爷不嫌弃,我愿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杜可为一愣,瞬间明白林夫人的意思,脸,顷刻间涨得通红,急忙起身,替林夫人掩好外衣:“夫人,你把我杜可为看成什么人了?!”
  林夫人更加羞愧难当,就是不肯起来。
  杜可为深叹一口气,望着林夫人忧伤绝望的脸,不禁悲从中来。面前的这个女子,本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却被自己给彻底毁了,他才是她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如今,她跪在他面前,用所有的尊严来换取他对皇帝的一次折腰。他亏欠她太多,而她,是清扬的娘啊,为了清扬她不惜自毁名节,对这样一位大义的母亲,对这样一个重情意的女人,他杜可为,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如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是不会来求他的,空手而归,林大人岂会善罢甘休?她的日子便是地狱中的地狱。等到林大人定罪,她更是无处可逃。
  只有自己去求情,她或者还有生机一线,林大人,也许看在这个面子上,还会对她好一点。她可以为了清扬义无返顾,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她义无返顾?!
  想到这里,杜可为轻声道:“我去。”
  林夫人仓皇而惊喜地望他一眼,转而眼泪一涌而出:“对不起,我知道你为难,我实在不应该……”
  “不说这些。”杜可为轻声安慰她:“只要不定死罪,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他的手落在林夫人消瘦的肩膀上,笃定地说:“放心,一切都有我在。”
  林夫人沉静地望他一眼,心,安了下来。
  林夫人的马车还没在林府门口停稳,林大人就迎了出来,探头入车帘,一脸紧张而献媚的微笑:“夫人,如何?”
  林夫人点点头,下轿。
  林大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帮妻子扯了扯弄皱的外衣,说:“夫人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林夫人猛地将衣摆一抽,愤怒地瞪他一眼,丈夫的话里,明显的意思,就是暗示通过这弄皱的外衣,知道她和杜可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有了这样的交易,他林展衡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要能保住小命,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别说是将自己的妻子拱手送人,就是什么礼仪廉耻,他都可以不管了。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后院杂屋,将门反锁上。
  林大人在门外低声下气地请求:“夫人,这又是何苦呢?回屋吧,回屋吧。”见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复又小心地说:“哎呀,夫人,你要是不肯出来,哪天侯爷登门拜访,你叫我如何作答?”
  林夫人心里顷刻间充满了悲凉,丈夫啊,原来,还是在为他自己着想。
  这头林夫人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那头林大人一转身,又从房里端了笔墨纸砚过来。
  “夫人,夫人。”
  林夫人在屋里听林大人叫了半天,终究还是心软,开了门。
  林大人笑意盎然地进来了:“夫人,静儿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我知道你想她,写封信给她吧。”
  林夫人淡淡地说:“没事写什么信?”心想,静儿并不是你看重的女儿,平素你对她,也只有那么关心,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让静儿两口子回来一趟吧,”林大人顿了顿,说:“她就听你的话。”
  林夫人瞥丈夫一眼,没有开腔,她搞不懂,丈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大人见妻子不动,这才进一步暗示道:“淳王,哦,不,金陵王,可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太后一手带大的啊——”
  林夫人一震,丈夫原来,还有另一个保险栓啊,他用杜可为来撼动皇上,还意图通过金陵王来撼动太后。丈夫是这样的深谋远虑,如果用在正途上,远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结果。这一刻,她想到女儿幽香,如果不是丈夫的贪婪,香儿又怎会在权力的陷阱中愈陷愈深,做一个超然于世的皇后,也不会是这样令人惋惜的下场。
  丈夫已经害了一个香儿,却又将眼光瞄上了老实的静儿,林夫人悲哀地意识到,女儿也好,自己也好,其实都是丈夫的踏脚石和牺牲品。
  “夫人,夫人……”林大人已经试探着将笔举了过来。
  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这就是我的丈夫?
  这就是我的丈夫!
  这就是我的丈夫——
  林夫人在无尽的悲哀中,泪流满面,她麻木地执起了笔……
  “皇上,安国侯杜可为求见。”
  皇上沉吟片刻,面露喜色:“快宣!”
  “杜兄,免礼!”还未等杜可为俯身,皇上已经起身离座了。
  杜可为还是跪下了:“臣是为替人求情而来。”
  “新鲜啊,”皇上笑道:“杜兄还是这么直接。为谁求情啊?”
  “林展衡林大人罪无可恕,肯请皇上饶他一死。”杜可为说。
  皇上停住了脚步,看着杜可为有些愣神。这个傲骨铮铮的汉子前来屈尊求情,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他定然,是因为顾及清扬的娘林夫人,所以才来向皇帝低头。一个女人,还不是自己的妻子,居然在他的心目中,地位这么重要。皇上不禁有些惊讶,安国侯杜可为,真可谓是性情中人啊。
  “恩,”皇上犹豫片刻,说:“你的要求,很让朕为难啊。”
  “请皇上一定要答应微臣。”杜可为说。
  猛然间,他的耳边,又似乎想起了清扬的声音“你一定要答应我”,一瞬间,他心里,溢起淡淡的感伤,他们父女,竟使用了一模一样的口气,这哪里是恳求,分明是强迫他答应。他黯然道:“如果朕不答应呢?”
  “那臣也只能接受。”杜可为回答,音量并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些,显得更加理直气壮。
  他心里好象受到了重重一击,是的,清扬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我也只能接受”,不同的是,杜可为此刻的答复分明带着怨气,而清扬当时说这话时,是无奈而忧伤的。
  他静静地背转身去,此刻正阳殿在他的眼里,又飘满了清扬的身影。
  “让朕再想想。”他说,心里象刀扎一般,清扬,是清扬,再次让他的思维停顿,他无法在剧烈的心痛中继续思考。
  杜可为正要离去,皇上却又叫住他,将案几上黄缎一掀,入眼的仍是他曾弃之不顾的帅印。
  “杜兄,希望你能回来帮我。”皇上轻声道。
  杜可为略一沉吟,小声而决绝地说:“廉颇老矣。”
  皇上谓然长叹一声:“你这样拒绝于朕,就不怕朕也拒绝你。”
  杜可为凛然道:“本来微臣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想使自己心安。”
  皇上一言不发,转身回座,挥手让他下去。毕竟人各有志气,不能强求。他不抱希望而来,是因为对自己太多失望。
  这一次,我能否让他不再失望?
  皇上默默地翻开奏折,如果杜可为今天不来,他或许就已经朱笔御批了。这份刑部拟写的定罪奏折在他的龙案上,已经摆了三天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御批,甚至没有下令囚禁林展衡,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但要具体地说出来,他自己也无从得知。
  “皇上,太后有请。”公公禀告。
  他骤然抬头,马上就猜到,是文浩来了,是金陵王夫妇通过太后来向他求情了。他的直觉是如此强烈,就好象印证了他一直盼望着发生的某件事情,可他为什么盼望?
  这一刻,他也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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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章 多样心思送顺水人情 家破人亡致一夜白头

  皇上并不急着去见太后和弟弟,他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他一旦踏进庄和宫,就必须给他们一个答案,这是他无法回避的。可是,答案到底是什么,他尚未决定。若是只说林展衡的罪行,砍他几次脑袋也不为过,可是,弟弟的面子他可以不给,母亲的面子他可以不顾,杜可为的请求他却不可以不考虑,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这里面的重要关系,林夫人,可是清扬的亲娘啊。想到清扬,他无法狠下这颗心。他已经赐死了皇后——清扬的亲妹妹,难道,还要再砍掉清扬娘亲的脑袋?!
  如果清扬还在世,她会怎么想?他不敢去面对。清扬,始终是他敏感的那根神经,他亏欠她太多,你让他如何抉择?
  尽管他是皇帝,此刻,也只能孤单地坐在正阳殿里,默然地举起案头的酒,明知不得不做出抉择,还是竭力想逃避。
  他失去了清扬,失去了杜可为,失去了弟弟,一切都因为,他是皇帝。
  失去了清扬,他的生命,好象从此就再没有光彩,而连接夭折了三个皇子,只能让他更加伤心,即便是处死了皇后,他的心里,依然无法轻松。
  清扬,仍然在他心底最深处,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无数次在醒来后独自痛哭。他宁愿守着空空的床榻,抚摩锻面的枕头,闭着眼回忆清扬黑亮的发。她在他的梦里,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却永远都不曾让他靠近。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痛,皇帝有皇帝的难处,他觉得太累。他多么渴望,再见到清扬,渴望压力能在清扬那里得到释放。可是,在明禧宫里,在清心殿里,他永远都只能象个幽灵一样地转悠,对着空气独自表白,他永远,也得不到救赎。
  杜可为的再一次拒绝,更严重地挫败了他的骄傲。杜可为用底线维持了自己的尊严,让他知道,皇帝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杜可为此举是告诉他,即便是求他,也不会用尊严做为交换。他可以选择再一次失信于杜可为,那么,这样,只能让杜可为更瞧不起他,堂堂一个皇帝,可以在天下人面前假模假样,惟独在他杜可为面前,充其量也就是个伪君子。
  如今,最后一个该来求情的,金陵王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都来给他施压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力排众议,迅速决断,可是,到了最后关头,面对这些人情世故,他颓然地发现自己受制其中,左右为难。他仰头又猛灌一口酒,喉咙里火烧一般,泪也和着下来了:“清扬,我该怎么办?清扬,你回来吧——”
  他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皇上,太后那边已经来催过几次了。”公公小声催促。
  他一抹脸,踉踉跄跄地移动了脚步。
  皇上一脚踏进庄和宫,就看见太后脸色严肃地坐在榻上,文浩一脸凝重地站在一旁,幽静默默坐在一边。
  “母后,唤儿臣前来有什么事啊?”他故意问,摇晃着坐下。
  太后早已闻见他一身酒味,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反而转向文浩:“你自己跟你皇兄说吧。”
  文浩犹豫了一下,望妻子一眼,小声问道:“皇兄,林大人是否已经定罪?”
  皇上微微笑了一下,用手一指文浩,说:“你随公公去正阳殿,先看看奏折,取来后,我们……再谈。”
  文浩跟着公公走了。
  皇上注视着弟弟的背影良久,忽然将眼光投向幽静,沉声道:“金陵王妃——”
  幽静一惊,抬起头来,黑亮的瞳仁里猛现忐忑。
  到底是清扬的妹妹啊,长得真象,一瞬间的恍惚,他静静地望着她,仿佛穿过时间隧道看到了往日的清扬,眼里顿时柔情毕现。
  可是“清扬”的眼里,满是惊恐。
  他起身走近,静静地望着她,眼渐渐红了,低声道:“你,害怕我?”
  对面“清扬”的眼,却没有回应,只左躲右闪回避着他,那低垂的眼帘无声地默认了他的猜测。
  他蓦然间心酸:“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怕我,但你不应该啊——”
  她分明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要躲我?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肯回到我身边来?他顿感无比地伤心和绝望,失控地叫道:“你不要这样对我,你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伸手去捉幽静。
  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幽静,只有清扬。
  太后一见儿子表情,知道有些不对头,缓缓地起了身,忽然说:“皇上喝多了。”
  “我没有!”皇上猛地一挥手,执住了幽静的手,幽静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往后缩。
  太后挺身站在了皇上面前,喝斥道:“皇上怎能如此失态?!”
  “你走开!”皇上一把推开太后,冲她吼道:“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她就是我的皇后!她本来就应该是我的皇后!”
  “皇帝!”太后见他抓了狂,厉声喝道,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眼红脖子粗,喷着酒气,竭力一推,太后外后一栽,一屁股坐在地上!跌落之处,一席锦袍,竟是呆若木鸡的文浩!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愣在了原地。
  忽听太后一声大叫:“皇帝!她可不是清扬!她是你的弟媳——金陵王妃!”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如受到了当头棒喝,酒也醒了一半,晃了晃身体,似乎还有些不相信。
  她,竟不是他的清扬,原来是金陵王妃啊——
  他有多么地不甘心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摆手,忽然说:“都出去。”复又看幽静一眼,沉声道:“你,留下来。”
  幽静惊惧地望了丈夫一眼,几乎昏厥过去。
  “皇帝,这恐怕不妥吧……”太后刚开口,就被皇上堵了回去:“除了金陵王妃,所有的人都出去!”恶狠狠地环视一眼,决然道:“出去!”
  众人无奈,只好退出。
  幽静此刻,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她不知道,皇上把她单独一个人留下来,意欲何为?今天皇上喝多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她不敢猜想。先前,他就已经把她当成了清扬,被他用力执过的手,已经冰凉。接下来,他要干什么?继续把她当成清扬?那又会怎么样?还是,会发生更下作的事情?
  幽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如坠冰窟,不觉已是冷汗淋漓。
  他望着她,良久。那张酷似清扬的脸庞,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显得极其苍白,他忽然有些不忍,轻声问:“你,很害怕吗?”
  她低着的头垂得更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年选太子妃,你为何藏精露拙?”他问道:“是因为害怕做深宫怨妇,还是想成全自己的妹妹?”
  她依然没有回答。
  “难道做皇后不好么?全天下有多少女人?又有多少个皇后?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做皇后呢?!”他有些凄然地说:“你是这样,清扬也是这样,难道,朕就真的这么失败,让你们失望到连朕的皇后都不肯做?!”
  她闻言,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皇上正呆呆地望着窗外,面色忧伤而阴郁。一瞬间,她想起了姐姐清扬,听他的口气,他还记挂着清扬,他依然还深爱着清扬,他们是多么相爱的一对啊,为什么竟成了这样的结局?
  他并不强求她的回答,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都觉得,做皇后没什么好,其实,做皇帝,又有什么好呢?!”他说:“更何况,象朕这样失败的一个皇帝——”
  他的思绪已经飘走,话语也开始飘忽起来:“你可能,瞧不起我吧,清扬,也定会取笑我呢……”
  她的心一软,泪水,慢慢地涌出眼底,轻声说:“不,不会的。”
  “你安慰我的罢。”他苦涩地轻笑一声,缓缓坐下,将头埋进两手的掌心里。
  “清扬,是不会取笑你的,”她小声说:“她不愿做皇后,是因为她超脱。”
  “哦,”他抹了一把脸,笑道:“那你呢?也是超脱?”
  “不,”她说:“我没有那么超脱,我只是,只是,”她看了看他,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谁啊?”他诧异,复恍然:“哦,浩儿啊——”轻浅一笑:“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你们相识么?”
  她的脸微微一红:“皇上可记得,您册封太子那一年,放灯节上,陵宵河畔,我和妹妹正在放花灯啊……”
  往日的时光,依稀浮现出来,是了,那年放灯节的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坐着挂满红色纱灯的官家蓬船,缓缓从凌宵河上驶过,到杜可为家去么,端立在船头,文浩还有感而发“这满河花灯,有多少是载着多情儿女的心愿啊”……
  “当时我和香儿,远远地看见了您和文浩,放了灯,许了愿……”幽静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那船头两位俊朗的少年,各是我和妹妹的心仪之人啊——”她不想再往下说,她不想再陷入那伤心的回忆。那远走的花灯,实现了的心愿,承载了她们姐妹太多的心碎,尤其是,香儿。
  他本来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忽然没了下文,回头一看,是幽静凄然的面容,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皇后,那是母亲钦定的皇后,他一点也不爱她,她却爱他胜过一切,想必,她也是在放灯节上,陵宵河畔,一眼看见了他,便一眼爱上了他罢,这注定,从此,她便是痛苦与遗憾相随。那花灯带走的心愿,即便是实现了,又能如何呢?
  皇后啊,皇后,那样全力以赴的一份爱,我注定只能辜负,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亦如昙花一样短暂。她如果没有看见我,不曾爱上我,没有做皇后,以她博学多才的修为,和七巧玲珑的心性,定能找到一个将她视为珍宝的丈夫,可惜,她遇到的,她爱上的,怎么竟是我呢?他蓦然间,有些感伤,耳畔,仿佛又传来清扬幽幽的那一句“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么?”头一次,他为皇后,感到心酸。
  皇后,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啊——
  他默默地垂下了眼帘,良久,忽然开口:“你希望我赦免你爹爹么?”
  幽静一怔,犹豫半晌,无言以对。
  他又自言自语道“如果皇后在世,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幽静无语,不置可否。
  他静静地起身,沉声道:“清扬如果还在,知道这些事,一定会很难过的……”
  “爹爹的罪过大了。”幽静低声道:“只是母亲,太无辜了。”
  他凄然一笑,忽然把话题一转,柔声道:“你过来。”
  幽静迟疑片刻,走近几步。
  他也向前了几步,到离幽静只有两步远的距离停住,很仔细地端详起幽静来。
  幽静刚刚松口气,这下,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从来都不曾仔细看过你,今天好歹看清楚了,你是真的,跟清扬长得好象啊。”他感叹一声,亲切地问道:“文浩待你好么?”
  “很好。”幽静轻轻一笑,如释重负。
  他也微笑起来:“终于还有一对堪称幸福的。”
  正说着,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太后一头闯进来,严正地说:“皇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惊扰了金陵王妃,知道么?”
  皇上一抬眼,望见母亲严肃的脸。他忍俊不禁,母亲以为他意欲对幽静如何?难道他们都以为,他要夺弟之妻?他揶揄道:“如何就惊扰了呢?请母后明示。”
  幽静悄悄地走到太后身边,拉拉太后的衣袖,轻轻摇摇手。
  太后会意,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了儿子,想下台又一时找不到台阶,只好说:“没有就算了,总之不该喝那么多酒。”
  他想起先前带着醉意的失态,也还是有些难堪,忍不住看弟弟一眼,眼光相碰,弟弟向他投来宽和一笑。他默然地收回目光,也不再看弟弟,复又换上了惯用的口气:“奏折看过了吗?”
  “看过了。”弟弟的声音很低很低。
  “如果是你,会怎么处置?”他冷冷地问。
  弟弟默然垂首,没有回答,他怎知如何处置。
  “如果清扬还在世,她会怎么处理?”皇上似乎又自问了一句,言语之中饱含无尽的凄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皇上终于开口了:“算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就饶他一命,”想了想,说:“宣!林展衡数罪并罚,抄没家产,林家男丁全部流放边疆,林家女眷全部充为官奴,择日与其他官奴一并当街拍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愈发地严肃起来:“这次不株连九族,但与林家有亲戚关系者,此次一律不得进行官奴交易。”他淡淡地瞟金陵王夫妇一眼,继续说道:“着金陵王夫妇连夜回封地,不得过问此事。”
  “举儿……”太后正要开腔,却被皇上堵了回去:“好了,就这样把,无须多言。”
  太后恋恋不舍地看文浩夫妇几眼,心里甚是舍不得他们这么快就离开,可是儿子的脾气她也知道,能饶过林展衡已经是不容易了,既然他决定要让文浩夫妇走,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开口挽留势必会惹他生气,她只能见好就收,于是无奈地说:“那就,走吧,走吧。”
  皇上其实是不难猜到太后的心意的,母亲无非是想让文浩夫妇多留几天陪陪自己,她也许还想说,就让文浩夫妇把林夫人买了去罢,不就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么?可他偏偏,就不能让文浩夫妇将林夫人买了去,不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当哥哥的不近人情,而是,这个人情,他已经盘算好了,要送给另外一个人。
  那年放灯节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去杜可为家么,他和杜可为,曾经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兄弟如今,已成陌路。他不由得万分惆怅。
  皇上一路出了庄和宫,叫来公公:“去,安国侯府,告诉他本月十七城郊拍卖官奴。”
  他相信,杜可为会去的。
  他也相信,杜可为一定会领他这个人情。
  他希望,能够补偿杜可为一些什么,毕竟,他们都失去了清扬。
  林大人和儿子总算是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被判死刑,而是改为流放。林家被抄,林夫人充为官奴,被当街拍卖。
  城郊官奴卖场,林夫人双手被缚,站在土台上,任众人评头论足。
  “呵呵,徐娘半老,买了做个洗脚婆如何?”一老头逗趣问另一老头。
  “我还嫌她老,”那老头回应:“你不怕你家的母狮子,就可以尝尝太子太傅夫人的滋味了。”
  “去你的,老牛要吃嫩草!”老头不屑一顾地说:“没兴趣。”
  林夫人听见他们不堪入耳的话语,脸羞得通红,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起价五两白银。”衙役叫:“谁出更高的?”
  有人在底下哄笑:“买个老妈子还要五两,贵了!”
  更有甚者:“买了回去是我孝敬她,还是她伺候我啊——”
  “六两!”底下有人叫。
  众人又笑:“买老婆的来了——”
  林夫人仓促地抬头,看见一张其丑无比的脸,佝偻着背,正伸出脏兮兮的手竞价。
  这下连衙役都笑起来了:“驼背!要是没人跟你争,今天我就成全你,六两让你领个一品夫人回去做老婆!可怜你这辈子,也不白当一回男人!”一把捏起林夫人的脸,强行拗过来,放肆地笑道:“以后不用再来捡便宜了,就这姿色,甭说这辈子,下辈子你都难得碰到这种好事!”复又高叫:“还有谁出价?”
  “十两!”有人叫。
  众人又笑:“有病啊,十两买这等货色!”
  驼背急了:“十二两!奶奶的!谁跟我争!”
  “一百两!”一个沉沉的声音传过来,很是威严。
  众人回头,只见一青衣男子,沉着个脸,凛然而立。
  “我,我拼了,我,我出更高的——”驼背不甘心,却又明显底气不足。
  “二百两。”那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地再次报价,眼光直盯过来。
  驼背不响了,衙役也不敢开腔了,青衣男子将银子一抛,一挥手,一辆黑帘的马车过来,男子上了土台,解开林夫人被缚的双手,将夫人搀上马车。
  衙役好半天才啧啧一声:“二百两啊,到底是一品夫人呐——”安慰地拍拍驼背:“再等下次吧。”
  黑帘马车缓缓驶入一大户人家后院,停住,只听见那青衣男子恭声道:“请夫人下车。”
  车帘掀起,林夫人探头出来,那台阶之上,昂然而立的,不是杜可为是谁?!
  “夫人——”杜可为轻声唤道,趋身前来扶她,须臾之间,林夫人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只愣在那里,呆住了。
  “夫人,到家了。”杜可为依旧轻声道,轻扯林夫人手臂。
  “家?……”林夫人恍然间清醒,泪,潸然而下。
  一个月后。
  一衙役打扮之人进入安国侯府。
  “候爷。”来人近前。
  杜可为低声问:“怎么样了?”
  来人沉吟一会,回话道:“刚刚收到奏碟,林大人和林公子因身子嬴弱,不堪忍受路途艰辛,在流放边疆的路途上先后身故。”
  杜可为一惊:“什么?!”
  来人又重复道:“林大人病死了,林公子冻死了。”
  “尸首呢?”杜可为神色忧虑。
  “打点再多的钱,押解的差人都不愿意背死人上路,侯爷,那地方天寒地冻,活人都难走出来,何况还要背着死人前行,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杜可为黯然合眼,低声道:“下去吧,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
  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扑通”一声,杜可为急急地奔出去,却看见林夫人摊倒在地上。
  “夫人!”他托起林夫人,只觉得一阵抑制不住的心酸。
  接二连三的打击,家破人亡,她该如何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啊——
  杜可为一直站在院中,注视着林夫人房中的灯,自她苏醒过来,要求一个人静一下,他便站在了院子里,一站便是一整夜。
  丫鬟端了早点过来,他探手去摸,粥是温热的,点点头,让丫鬟送进去。
  门“吱呀”一声被丫鬟推开,身影还未完全进入房中,就听见“哐当”一声,丫鬟颤抖的声音惊呼:“夫人——”
  杜可为情知不妙,一个箭步推门进去——
  夫人并没有意外,只是,只是,她的背影,她的背影,
  杜可为一见,只觉万箭穿心,他怅然道:“夫人呐——”
  林夫人,那曾经缎面一样黑亮的发,在一夜之间,竟是暮如青丝朝成雪。
  杜可为禁不住唏嘘起来。
  她是多么温柔宽和的一个人啊,如果说好人有好报,她怎么样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命运,她所笃信的菩萨也不应该安排她受这样的折磨。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惜牺牲名节,只为能救清扬一命,其情可谓是感天动地,可是,到头来,清扬还是死了,你叫她,情何以堪?偏偏祸不单行,清扬离世还不到一年,她的小女儿皇后又殡天,难道这样还不够惨么?然而不幸也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随着林展衡被问罪,林家彻底没落,本来丈夫儿子发配边关,虽路途遥远,但尚有相见的一天,可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让丈夫和儿子先后在发配途中过世。
  你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承受啊——
  面对林夫人沉默的容颜,一头白发,杜可为为她感到心痛,无比地心痛。如果可以,他愿意,代她受过。
  他的女儿,清扬,不应该是那样的命,而林夫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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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章 念及旧人情系小女儿 弃爵归隐不负身边人

  归真寺里,一弟子紧闭方丈禅房门,在房里写《寺志》,虽是《寺志》,记录的不但有寺中大事,更有国家大事,包括官员更换和大案要案。因为,归真寺也是皇家寺院,只有记录好官员更换,才能按官职进行祭祀安排和大殿拜佛日程,而记录大案要案,是为了普度众生,消除业债,保国家太平。
  戒身走进来,展开《寺志》,匆匆浏览了一遍,目光,久久地停顿在林展衡一家问罪的那一段文字上面。
  旁边静立的弟子悄声问:“还是照老规矩,送往后山么?”
  戒身为难地又看了一遍《寺志》,在房里踱了好几个来回,这才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送过去。”
  弟子接了信,就要动身。
  戒身复又唤住他:“小心。”
  弟子点头,匆匆离去。
  昭山后山,归真寺面壁崖,三面是绝壁,只有一条路可通,历来都是佛门禁地,由寺中一名专职武僧把守,没有方丈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崖上有一石洞,洞边有茅屋两间,屋前有石桌一张。
  弟子向武僧出示寺牌,上得崖来,将信用石头压在石桌上,上前轻扣茅屋门环三下,匆匆离去。
  未几,一双纤纤素手,将石桌上的石头移开,取走了《寺志》。
  少顷,茅屋里传来阵阵木鱼声。
  岁月如梭,如白马过隙。
  一晃心慈就三岁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慈公主长得越来越象清扬,面貌、神情、举止,甚至包括性情,撇开皇后来说,简直就是清扬嫡亲的女儿,活脱脱是清扬的翻版。在宫里,谁不知道,太后和皇上对她的宠爱简直是无可比拟。尽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心慈却生得谦和善良。
  而这两年多来,皇上广施仁政,休养生息,国家也开始显现出太平盛世的气象来。
  正阳殿里,灯火通明,皇上还在彻夜批阅奏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殿走出来,稚气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父皇,天亮了么?”
  文举回头一看,心慈穿着睡衣,揉着眼睛,还打着呵欠,他连忙起身,抱起女儿:“怎么起来了,这样会着凉的。”当即拿了外套把女儿包得严严实实,送到床上,柔声安抚女儿:“乖,父皇待会就陪你睡啊。”
  “不,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心慈勾住父亲的脖子撒娇:“我不要一个人睡,我怕。”
  文举爱怜地望着女儿,白天她都在庄和宫里,由太后带着,国事繁忙的时候,她也睡在庄和宫,是沈妈陪着她睡,只要一有空闲,文举就把她接到正阳殿来,自己亲自带着。虽然这两年多来,在太后的催促下,他还是临幸了后宫嫔妃,添了两个皇子三个公主,但所有的孩子里面,他还是最偏爱心慈。心慈仿佛,不是皇后留给他的女儿,而是清扬留给他的唯一的安慰。他喜欢她,纵容她,女儿却没有一丁点的骄横,善良得让他心悸。
  他记得有一次,因为心情不好,他在正阳殿里因为公公失手打碎茶杯而大发雷霆,心慈小小年纪,却敢为公公求情,只说“算了,父皇,他不是故意的,他下回不会了。”见他还是气咻咻的,又说“就当是心慈打碎的罢,不要责罚他了。”那一刻,他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女儿啊,身上竟有那么多清扬的影子——
  “可是父皇现在还不能睡,你看,父皇还有好多奏折要批阅呢。”他轻声向女儿解释。
  心慈看一眼书案上的奏折,不情愿地撅起嘴巴。
  “叫沈妈来陪你好不好?”他低声征询女儿的意见,因为不能陪女儿,他心里觉得亏欠了心慈。
  心慈摇摇头,依旧扯着父亲的手臂。
  “改天父皇一定早些上床陪你,给你讲好听的故事啊——”他安慰女儿。
  “不嘛——”心慈不情愿地说:“你说话老不算数。”
  “那怎么办呢?”他微笑着,把难题交给了女儿。
  心慈偏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说:“既然你不能陪我,那就我来陪你吧。”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陪啊?”
  “到书案那里陪你罗。”她从床上跳起来,箍住了父亲的脖子,两腿盘到了父亲腰上。
  “耍赖皮!”他笑骂,言语里满是溺爱,起身将女儿抱到书案前,搂在膝上:“这样,是不是?”
  心慈调皮地笑了笑,满足地将头靠在父亲胸前。
  “小孩子要多睡觉,以后可不能老是这样来陪父皇啊。”他低头亲女儿的小脸。
  “不!”她将脸贴近他,说:“我就要这样陪你,永远。”
  “永远。”他重复一句,静静地望向女儿。
  这双清澈而幽深的眼睛,多象清扬啊,他的思绪,又一次穿越时空,回到了十年前的桃林……
  清扬,还是那个清丽脱俗的小女孩,穿着一尘不染的素衣,纯净飘逸地站在漫天飞花里,将那串佛珠递给他,认真地对他说:“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清扬,那张微笑的脸庞,渐渐清晰……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他的她,似乎从未远离……
  “永远……”他喃喃地念道,心,慢慢润泽,眼前,渐渐地迷离起来……
  蒙古再次进犯边境,皇上为此大伤脑筋,并不是朝中没有大将,但与蒙古有过丰富抗击经验的只有胡策仪将军和杜可为。他曾和杜可为率兵与蒙古兵交战,蒙军凶悍并狡诈,没有经验和非凡魄力胆识的将领是应付不了的。蒙军此次来势汹汹,大军集结如溃堤之水,不同与以往的小打小敲。在他大力与邻国开展贸易交往,一切才刚刚起步时,蒙军如此行动,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掳财,他怀疑是有别的企图,因此,这次不但要尽快应战而且一定要大获全胜才行,压制住蒙军的气势对目前和长远的局势来说都有非常大的意义。杜可为卸下帅印,他本还可以倚靠胡策仪将军,偏偏在这紧急关头,胡将军校场练兵时因意外从马上摔下,把腿给摔伤了,别说领兵打仗,如今是连床都下不了。
  皇上左思右想,还是唤来公公:“传安国侯。”
  话音未落,殿外又进来一个值事太监,奏报:“安国侯求见。”
  杜可为竟主动来见他,诧异之余,他有些不安了。
  杜可为匆匆进殿,皇上抬眼一瞧,发现他竟没有穿上朝服。
  “杜兄,你这是?”不穿朝服觐见皇帝,皇上本可问他的罪,但文举深知,杜可为的为人,看似散漫,其实一是一,二是二,很有分寸的。今天如此装扮,定然是有原因的。尽管因为清扬的死,他们之间已经划开了一道看不见,且无法逾越的鸿沟,但皇上,还是真心地把他当成兄弟看待。
  杜可为自进殿开始,并不象以往那样默然而倔傲的一副神情,他一直没有抬头直视皇上,只是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文举的心里,忽然忐忑起来。
  “杜兄,我正要去找你,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故做轻松地说。
  杜可为没有抬头。
  “边关告急,希望你宝刀未老,重掌帅印,再替朝廷出征。”文举轻声说,因为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他实在不敢确定杜可为会接受,要求是如此的迫切,言语里竟显出些企求的意味来。
  沉默了好久,杜可为仍然跪在地上,并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皇上一眼,低声道:“臣,恐怕会辜负圣意。”
  “你……”皇上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竟无法再说些什么。其实从杜可为一上殿,他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直觉告诉他,杜可为今天上殿,不是等待他的发问,而是要来给他一个答案,另外的一个答案,与他的问题不着边际却密切相关的一个答案。
  “臣,要走了。”杜可为又低下了头。
  皇上的心忽地一沉,是了,这就是安国侯褪下朝服的原因。
  “你,要到哪里去?”皇上的声音显得很颓丧,有气无力的。
  杜可为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臣,准备归隐山林,从此后不再过问世事。”
  皇上须臾间便明白了,杜可为,是要抛弃一切,带着林夫人远走他乡,过着那隐姓埋名而平静如水的生活。
  “她,这么重要,你纵使可以抛弃功名,又怎能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虽然是一句责问的话,却问得这样忧伤和失落。皇上长叹一声:“先帝曾说,有安国侯一门,朕可夜夜安睡。安国侯世代忠良,你父亲泉下有知,会答应你这样做么?!”
  杜可为的头更低了:“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愧对父亲,更是愧对天下百姓,”他咬了咬牙关,惭愧地说:“但臣,最对不起的还是她。斯人已逝,臣已负先人,不能再辜负她了。”
  这就是率性而为的杜可为啊,敢作敢当,言辞凿凿,掷地有声!
  一刻的情动,文举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何尝,不是最对不起清扬,斯人已逝,他已然辜负了她,杜可为尚且还有机会补偿,还有勇气补偿,不惜用一切来补偿,可他呢?斯人已逝,斯人已逝!斯人已逝……谁能将远去的人唤回,不让余恨留在人间呢?
  “你,还恨着我吧——”他怆然长叹:“身未老,心已死,你意已决,我也无法强求。我知道,你是永远都无法原谅我了——”
  “不,”杜可为突然抬起头来:“臣,谢皇上成全。”
  哦,他还是领了赦免林夫人的情,文举淡淡地一笑,无尽的苦涩涌上来。纵然我补偿了他,又拿什么来补偿清扬呢?我的清扬啊——
  文举的心,尖锐地刺痛起来,他静静地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在令人窒息的疼痛里再一次肝肠寸断。
  杜可为似乎不忍见皇上的失落,说:“臣虽不能挂帅,但可向皇上举荐一人。”
  “谁?”他显示出了一点希望。
  “原臣的部属骁勇将军魏梁。”杜可为说。
  魏梁?清扬从淮北带回来的那员猛将?文举记得他,的确是一条虎虎生风的汉子。
  “你对他有信心?”皇上的身子向前探了探。
  杜可为笃定地说:“臣认为他行。”
  皇上点点头,有些欣慰地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臣,这就要走了,”杜可为再次深深地一叩头,沉声道:“请皇上保重。”话语虽然掩饰不住离别的忧伤,却也没有了半点零星的留恋。
  “哦,”文举讪讪地应了一声,在心里幽伤地叹道:这就走了么——
  他起身下座,走到案台一侧,从剑架上取下当日杜可为一怒之下惯在地上的宝剑,递过去:“杜兄,你我兄弟一场,无他物相赠,所谓宝剑赠英雄,留个纪念吧。”
  皇上的用意,相当明显,他希望他们,还能留有兄弟之谊。尚方宝剑,上可斩王侯,下可杀士卒,他也是希望,杜可为能一路平安,万一有什么事,亮出尚方宝剑,也可保得周全。尚方宝剑,代表的可是皇帝,文可驱使百官,武可调动军队。这是皇上的信任,也是皇上的祝福。
  杜可为注视着宝剑良久,默默地看了文举一眼,终于,还是伸手接了。
  文举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杜可为肯接剑,多少,还是给了他一些安慰,他沉声道:“保重。”即使心中有太多的不舍,他还是,说不出口。
  杜可为执剑拱手,竟是还了他一个兄弟之礼,然后转身,决然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文举有些难以自持,禁不住唏嘘起来。
  杜可为出了皇宫,跳上在皇宫外等候的一辆黑顶马车,径直驶向城门。
  他只带了一个老奴,一个丫鬟和林夫人,轻车简从,要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自从父母亲都故去之后,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对于他来说,那似乎并不是一个家。现在,他虽然失去了女儿,却有了林夫人,她原本,就应该是他的妻子,有了她,他才算是真正有了一个家。他不在乎荣华富贵,也不在乎世袭爵位,他只在乎她,他不要她再受苦,再受闲言碎语的困扰,他要宽慰她,用心来呵护她,所以他选择带着她,抛开所有的一切,远走他乡。
  就他而言,这一生中,已经享够了荣华富贵,已经经历了生离死别,有了她,便可以推翻一切,重新开始,她是他往后的全部,所有的所有。
  偌大的正阳殿里,空荡荡的透出些阴深的气息,皇上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发呆地听着这殿里传来的寂寞的回响,空旷得令人窒息,寂静得令人窒息。
  清扬走了,皇后走了,弟弟走了,现在,连杜可为也真正离开他了,他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他就这样,进行着徒劳无功的挽留,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走。做皇帝,难道就真正要做到孤家寡人?!这寂寞的深宫,这疏远的情感,这隐忍的心痛,都必须是一个皇帝所必须承受的吗?!他骤然间感到无比的孤单,我还有谁,可以相依相伴?
  他在无边的孤寂中,突然想到了母亲。
  母亲是言而有信的,在她说过不再过问朝中之事之后,她确实鲜有问及朝中之事,更别提横加干涉了,尤其是在清扬去了之后,母亲更是难得迈出庄和宫,皇后的殡天对她也是个不小的打击,这之后,对后宫事务,母亲都有些爱管不管了。她的兴趣,除了心慈,无非就是那些花花草草了。
  他幡然想起,自己,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去给母亲请安了。上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日子,他都想不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理解母亲从前的一些做法,心里,也不那么憎恨和讨厌母亲了,只是,亲情疏远得太久,想重新拾起来,再恢复儿时的亲密无间和全心依赖,已经是有些尴尬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世间,可以相依相伴的人,只剩下这个曾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母亲了。
  她,总归是自己的母亲,何况,她也从来都没有危害过他什么。
  殿外天色渐暗,已是掌灯时分了,他猛地冒出一个想法,要去看看母亲,念头一起来,便无法再遏止,他有些急迫地起了身,并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的往庄和宫赶去。
  太后正斜靠在暖榻上,手里拿着心慈今天临摹的字帖,太学的老师刚刚已经汇报了心慈最近的学业,她非常满意,眼下看着这一笔一划还显幼稚却也工整的笔迹,她轻轻地笑了,心里很是欣慰。
  胸口还是隐隐作疼,最近疼得更是频繁了许多。她缓缓地抿了一口茶,有些感伤起来。她仍清晰地记得那个梦,多年前,她曾做过的那个梦——
  归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观音菩萨脚下,菩萨警肃的声音传来:“庞绮萝,你醒悟了么?”
  太后恭声道:“信女不知所为何事?”
  座上观音沉声道:“人人心中有明镜。”
  太后谓然长叹一声:“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观音道:“你抬起头来——”
  太后抬头一望,正迎上观音菩萨的眼光,她一怔,菩萨眼里的光彩,似曾相识。
  观音菩萨沉声道:“罚你不得善终——”缓缓抬手,竖指一弹,忽一道金光劈头向太后打来,直入其胸。
  太后当即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只觉胸口剧痛,她揉按着胸口,惊惧不已。
  这个梦,似乎是一个预兆,她在冥冥之中,觉得这就是上天对自己的暗示,自己的结局,定然就是要得到这样的报应,因为她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今天,这个梦又无比清晰地涌现在脑海里,她更加不安起来,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或许,就是今夜……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宫女传报:“皇上来了——”
  她纳闷起来,儿子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朝廷之事?她已经好久都不曾过问朝政了啊,那就是,为后宫之事?可是在皇上自己明确表态不再封后之后,新近后宫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啊。所有可以想到的,她都在脑海里依次飞速地过了一遍,还是猜不出儿子今夜前来的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儿子啊,绝不是来问安那么简单的,哪一次象征性的问过安后,他不是直截了当地就进入了正题,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屑于跟她这个做母亲的寒暄。今天,定然也是来提要求的罢。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我们母子,没有变成仇人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敢奢望他真心实意来请什么安?!这一世,跟儿子,也只能是空有母子名义,没有更深的情份了。她黯然地想到,或许,她只能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于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唉——”
  他走进来,正好听见母亲的叹气,绵长忧伤的一声,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因为这一声叹息的缘故,正咸咸湿湿地涌上来。
  他咽了咽口水,润润喉咙,恭声道:“母后,儿臣来向您请安了。”
  “哦,”太后抬起头来,征询地望着他:“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他闻言愣住,母亲,竟没有想到他并没有别的事,只是来请安的,仅此而已。是母亲没有想到,还是她不愿相信。一路上,他都在想,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母亲会是怎样的表情,是欣喜,还是伤心?总之,象他这么诚心的一次请安,应该是母亲盼望已久了的,不论怎样,母亲都会是很激动的。但,他一开口,母亲并没有显现出特别的表情,仍旧是那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没有达到预期的设想,他的心跌落下来,一瞬间的愣神,他马上恢复了常态,飞快地掩饰了自己内心的失落。
  可是,太后已经看见了,她捕捉到了儿子脸上细微的变化,儿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副表情,他为什么会失落?她开始有些后悔了,自己怎么会把那样一句公事公办的话脱口而出,没有一点温情呢?!儿子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开心,她是知道的,也许她这个做母亲的应该给予他更多的关心才对,可是,她并不是那样温柔的一个母亲,她的身上,理智和气魄过于强大,反而少了很多的女人味,更何况,她的关心,每每都让儿子误会,久而久之,他们母子的会面竟变得象例行公事一般了。
  正揣想着,皇上开口了:“母后近来身体可好?”
  “好——”她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句,思绪还陷在刚才的问题里面。
  他静静地注视着母亲,尽管保养得很好,她的眼角,还是长出了细细的尾纹,眼袋有些发黑,还有些浮肿。
  “母后……”他欲言又止,说什么好呢,肚子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一但要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些略显温情的话要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好象太肉麻了,他嗫嚅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抬起头了,直视着儿子,更加纳闷,儿子今天是怎么了?她甚至开始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或者,又想绕一个什么样的圈子,把我兜进去?!
  他望着母亲,那双曾经美丽现在略显疲惫的眼里依旧透出犀利的光,打量着他的同时也在揣摩着他,那眼光里,隐隐地含着些戒备,他读懂了它的含义,也因此更加伤感。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依恋母亲啊,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象敌人一般?就象他幼时寻求爱和保护一样,母亲这样的年纪,应该是全身心地倚靠他的时候,可是母亲,为什么会用如此戒备和不信任的眼神看他?他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哥哥,也不是一个好儿子。
  她等待着儿子开口,直等得眼睛有些干涩,她不得不眯缝起了眼。
  “母后,我今天,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他无力地晃了晃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她诧异地盯着儿子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没有想到别的,首先就是怀疑他的动机呢?!他真的是专程来给我请安的么?多少年了,我不是一直都在盼望着这一天吗?他真的来了,我却不敢确定了。
  她非常懊恼,同时也开始担心和心疼儿子,如此地一反常态,该不会是受了什么打击了吧?她本来是准备安寝了的,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一起身,也不叫随从,自己独自一人,就往正阳殿走去。

  第八十三章 放低身段只为母子情 前路回转由来父女心

  正阳殿里,皇上坐在书案旁发呆,他显然,还没有从刚才挫败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乘兴而去,失望而归,他本想对母亲打开心门,满腔的热情虽然忐忑,却是希望满满当当的,可是,却被母亲迎头一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给击得粉碎。庄和宫里与母亲的只言片语,又一次冰封了他的心。
  “举儿——”
  他听见母亲在轻声唤他,带着久违了的亲切,却感觉那么遥远。
  那似乎还是许多年前听过的呼唤了,那时,母亲还那样年轻。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他不想陷入回忆,甩甩头,想抛开过去。
  “举儿——”
  那声音仍在呼唤,更加绵软,带着母亲呼唤儿子特有的柔情。
  他缓缓地抬头,看见母亲正走近他。他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了小时侯,有一次,他在御花园里摔倒,母亲也是这么叫着走近他。他哭叫着,向母亲伸出手,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愈来愈近的笑脸……
  他一愣神,张口就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母亲的微笑,僵硬在脸上。天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更不是为了回敬母亲。但他知道,母亲一定会这么想。他想解释,可是,他怕越描越黑,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犹豫了好久,他还是低下了头,放弃了努力。误会就误会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之间,误会已经太多了,解释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的脸上须臾之间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她还是隐忍了下来,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母亲一眼。
  太后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儿子,还是不能理解我啊,我以为,他跟清扬在一起,能够变得大度和理性一些,可惜,清扬走得太早了。尽管自己送上门来被儿子抢白了一句,她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爱他,胜过一切。她是一个多么傲气的人啊,可是在这么执拗的儿子面前,她还是决定选择妥协,因为,她心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想把遗憾带到坟墓里去。
  于是,她没有象以往被儿子顶撞了一样拂袖而去,而是又走近了几步,顿了顿,低声说:“没有什么事,娘只是,想来看看你。”
  没有来由的,他的鼻子开始发酸,母亲,一向傲视一切的母亲居然用了这么卑躬屈膝的一副口气,她在他面前示弱,她有勇气说出他开始在庄和宫里一直想说,却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来看看娘。”
  尽管他不是故意要抢白母亲,可是母亲并没有计较,精明的母亲不是没有想到这句话说出来,或许要面对他的嘲讽和不屑,可是她仍然说了,说得那样令他心颤。她始终是他的母亲,她始终都是关心他的,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会与自己的孩子的记仇,可是他呢?抱着对母亲那样深的成见,那样深的误会,和那样深的仇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非常惭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儿子低头不语,太后有些伤心了,你仍然不肯认娘么?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动情,声音有些发抖起来:“娘要是不是太后,你若是不是皇帝,我们母子,是不是可以象普通人那样和睦啊?”
  文举的头垂得更低,这句话,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不想让母亲看见眼里即将涌出的泪。
  儿子竟然没有半点反应,太后只觉得透彻心扉的绝望扑面而来,将她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无力地抬起手,揪住剧痛的胸口,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抬头起身,却见母亲苍白的脸,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母后,你怎么了?”
  她猛地,反手抓住儿子的手,就象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松开,一双眼睛,殷切地盯着儿子,仿佛在说,儿子,你还是关心我的,不是么?你还认我这个娘,不是么?
  她的目光,忧伤而灼热,他的心,却疼痛加剧。不可一世的母亲啊,坚强得就象钢铁一样,何时变得这般脆弱?
  “母后,要不要唤太医来?”他的话语里透出浓浓的鼻音来,声音低闷而柔和,显出别样的意味。
  她的目光变得欣喜,举手投足都开始带了些雀跃的情绪在里面,音调也欢快了起来:“我没事,不用叫太医。”她的胸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疼的,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叫太医,这是个多么良好的开端啊,她仿佛可以预知,从这个晚上开始,她和儿子的关系,将走向一个美好的将来,所以,她宁愿忍着疼,也不能丧失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不能,让太医来破坏这么温馨的气氛。
  他见母亲执意不肯叫太医,也不好强求,只好把母亲扶到软椅上坐下,不经意间,正好看见母亲的侧脸。他惊觉,母亲,什么时候,鬓角的发已经开始发白,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忧伤的一句长叹“娘老了——”
  是啊,他长大了,母亲却老了,老了的母亲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张狂的气势,她需要的,其实他知道。母亲一声强势,却也活得悲哀,她以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可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所得,她失去的也太多了。
  我们母子,都是命运的棋子,想掌控自己的命运,却被命运所掌控。我们母子,是何其相似啊,都是一对孤独堪怜的人,如今在这冰冷的夜里,也只能紧紧偎依着相互取暖了。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摩母亲额角的发梢。
  太后一愣,没有回避,静静地向儿子靠过来,眼眶悄悄地湿了,幽声道:“儿子啊,娘,老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他想说,娘没有老,娘还和当年一样美,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一张嘴,眼泪就会抑制不住地掉下来。
  杜可为带了林夫人,一路慢慢走来,此刻刚过白州城地界。
  “夫人,天色不早了,今夜是赶不到立河县了,你也累了,我们就在前面那个客栈休息了吧。”杜可为探头到马车内,对林夫人说。
  “都怪我身子不好,车也不能快走,拖累了你。”林夫人轻声说。
  “嘿,这是说的什么话。”杜可为大咧咧地一挥手:“只要你坐着舒服,咱们又不赶时间,就当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了。”
  林夫人柔声道:“可是,你不是约了朋友在立河县境内接待我们么,这样不就失约了,让人家空等总不好啊。”
  “夫人多虑了,”杜可为宽慰道:“我只是托朋友定了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包房,那个朋友一年四季都在天南海北晃荡,客栈是他家的产业,到处都有分号,空个一两天对他来说没什么问题,又不需要他坐在那里等我们。等我们明天到了,按实付房钱就是了,也不亏欠他的。”
  林夫人这才点点头,不言语了。
  正说着,客栈到了,杜可为一跃而下,转身先来扶夫人。冷不丁一个人横贯过来,杜可为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用头巾包着头的汉子正用力拽马,胳膊肘正好撞到他身上。
  “这位仁兄,你撞到了我不要紧,可别撞坏了我家夫人。”他起着高腔,还带着些玩笑的意味。
  那人斜眼看了他们一眼,既没有一丝要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一丝要接茬的兴趣,满脸漠然的神情,理也不理就走到一边去了。
  林夫人见状,连忙拖开杜可为,说:“算了,算了。”
  “不算了还能咋地?!”杜可为无奈地瘪瘪嘴:“蛮夷之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林夫人闻言,好奇地望着杜可为,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杜可为会意,抿嘴一笑,这个人,细长的眼睛,面色黝黑,分明不是中原人的长相,他脸上的坑坑洼洼,正是草原的风沙长年侵蚀的结果,再看他隆起的臂肌,亦是游牧民族特有的,这样近的距离,杜可为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那种难闻的味道,是牛臊味夹杂着汗味。这些特征,既算他的头巾包得再严实,杜可为还是一眼就能把他看穿,毕竟,杜家世代抗击蒙古,他杜可为又镇守边关十多年,没有经验还有直觉,这是个蒙古人,绝对是错不了了的。
  杜可为携林夫人进了客栈,出于多年同蒙古人打仗的习惯,他还是下意识的,回头装作不地认真看了这个蒙古人一眼,却猛地发现,这个蒙古人的脖子上赫然挂着一块扁平的牛骨头,骨头中间有一红点。他诧异了,难道这个蒙古人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另有目的?挂上带红点牛骨头的人,在蒙古人的习俗里,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去完成任务的死士,而做生意,是不需要死士的。那么他到都城来,是来干什么的呢?杜可为的心里,暗暗犯起了嘀咕。
  就这样思索着,到了柜台前,他还没有找到答案,罢了,罢了,还是先开房将林夫人安顿好再说吧,他叫道:“掌柜的,一间天字号房!”
  “请客官稍等。”掌柜的陪着笑:“天字号房暂时还没空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可林夫人坐了一下午的车,得早些休息啊,杜可为想了想,说:“先开一间别的房间,天字号房空出来我们还要,到时一块结帐。”
  “哎哟客官,”掌柜点头哈腰:“别的房间暂时也都还没空出来。”
  “那,行,我们早别家客栈好了。”杜可为朝掌柜摆摆手,准备转身,掌柜却抬手拦住他:“客官,周围十里,已经没有别的客栈了,从这里过去,就要连翻两座大山,您还带着家眷,路上可不好走啊。”
  “可您也没房间了啊。”杜可为为难地说。
  掌柜笑道:“客官不要着急,我只是说房间暂时还没空出来,并不是说没有房间了啊。这一批客人已经通知要退房了,正在收拾东西呢,您稍安勿躁,委屈您一下,先到大厅的雅室里等一下,办完他们退房的手续,要什么样的房间,要多少房间都随您。”
  这个掌柜的牛皮吹得,杜可为一听笑了:“要什么样的房间,要多少房间都可以?!”
  掌柜自知失言,连忙说:“见笑了,见笑了。”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作为行伍出身的人,一听便知这是好马,于是杜可为又笑:“掌柜的,看不出,你斯斯文文一个人,还对养马有兴趣。”
  掌柜的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望着杜可为,不明就里。
  杜可为只好明说了:“你还偷偷养了几匹好马啊,等我安顿好了带我看看?”
  掌柜的开心地笑了:“客官拿我开涮呐,那可不是我的马,是就要结帐的那些客人的。”
  杜可为几步走到窗前,撩起帘子一看,后院有数十匹好马,长腿瘦身,没错,是蒙古种的好马,肚子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看样子就要上路了,从主人为它们准备好的架势看,今夜它们的征程一定非常辛苦。
  “他们人不少吧?”杜可为略一沉吟,顺口问倒。
  “是啊,”掌柜的说:“前后来了几批,每天都把我们客栈二十多间房全包了,今夜是最后一批,这一走,我们客栈就全空了,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还有这样好的生意。”算盘一拨,掌柜的眉开眼笑:“这样的客人出手阔绰,连包十天房,房钱,伙食,加上饲料,我可狠赚了一笔。”
  杜可为嘿嘿一笑,正想感叹生意人不嫌钱多,忽觉得有些不对头——
  遂问道:“他们来了几批,大概多少人?”
  “有近百人吧。”掌柜的正忙着算帐,头也没抬。
  杜可为心里犯起了嘀咕:
  大队的蒙古人,蒙古马,月夜飞奔,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其时,走过来一个人,对掌柜的说:“算好了没?”
  掌柜的连忙报上数。
  那人将一袋银钱往柜上一丢:“不用找了!”把行李往肩上一搭,又回头对楼上叫道:“动作快点!”言毕匆匆进了后院。随后,楼上呼啦啦下来一大群人,均是虎背熊腰的男子,一言不发地鱼贯从大厅穿过。杜可为眼睛一扫,发现几乎每个人的颈前都挂着相同的物件,就是带红点牛骨头。
  杜可为猛地心中一震——
  近百名蒙古死士,所为何来?难道——
  他沉吟片刻,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密切地注视着那班人的动向。只见他们解了马,束上行囊,然后还将马蹄用草包上,这才集结着整队向白州城方向而去。
  就是这一眼,让杜可为大惊!
  看他们的集结方式,分明也是行伍出身,这就是说他们是蒙古兵死士。将马蹄用草包上,是为了不减少声响,不引起注意,他们究竟目的何为,要选择深夜悄悄进发?看他们的方向,是去白州城不假,按掌柜的说,今天是最后一批,也就是说,前面几批,都已经在白州城里潜伏下来了,这么多人一汇合,准备干什么?还有,城门已关,他们却进发,可见他们自然有办法进城,也就是说,城里有他们的内应。
  越想事情越复杂,白州城里今夜不太平,杜可为的眉头揪做了一团,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林夫人诧异地问:“怎么了?”
  “皇上有危险!”他贴近林夫人的耳畔,低声说。
  林夫人慌忙掩上雅室的门,急急地问道:“如何是好?”
  杜可为顿了顿,渐渐地就缓和了脸色:“我们已经离开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了。”他静静地看林夫人一眼,平淡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是的,他已经放弃了安国侯的爵位,这不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该管的事,皇上既然可以杀了他的清扬,这几个蒙古死士又算什么?!就让这个该死的皇帝伤一次大脑筋受一次吓吧,那样他心中的恨意才可以解除几分,想到文举有可能手足无措,他甚至,萌生出了一些报复的快意。我当然可以当作不知道,没看见,我当然可以不作为可,因为我已经离开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配剑上,他的意志开始动摇了。这是皇上赐给他的尚方宝剑,看着它,边关的手足之情仍然在他心里,而安国侯的世代家训又在耳边响起,他真的,可以做到坐视不理么?!
  正在内心斗争得相当激烈的时候,林夫人开口了:“话可不能这样讲,大丈夫当精忠报国。”轻轻执了他的手,放在配剑上,说:“如果今夜不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抬头,默默地看她一眼,垂下了眼帘。他实在是无法释怀,为何要去帮杀了女儿的仇人?即便那个人是皇帝!他当时,曾那样苦求,那可是他杜可为唯一的女儿啊——
  “如果清扬在,她也会叫你去的,”她用坚决的语气,柔声说:“去吧——”
  他默然合眼,仿佛,又听见清扬在唤“爹爹”,仿佛又看见——
  当日大殿之上,清扬手刃陈光安后,皇上暴怒,要杀无赦,清扬默默地转身,回首望一望自己。
  “答应我,帮帮他。”她说,殷切的目光深深地映在杜可为的脑海里。
  “你一定要帮他。”她喃喃地说,再一次回头。
  杜可为的意志开始动摇。
  “去吧,清扬身上流着你的血,你的身上,流着安国侯家族的血啊。”林夫人轻声劝慰。
  杜可为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目光,长久地盯着地面。慢慢地,他将手伸向配剑,就算不为国家大统,就算不念兄弟旧情,就算只是为了女儿清扬,事关重大,他也必须,回去一趟。
  一脚迈出去,便是一肩挑起了千斤重担,前路艰难,或许生死难以预料,他回头,担忧地看林夫人一眼,事到如今,他杜可为已经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了。
  “去吧,”林夫人宽和地笑道:“我在这里等你,早些回来。”
  他的心里,因为这句话,顷刻间温暖满怀。有人为你牵肠挂肚,有人等你回家的滋味,真好。
  “我一定回来!”他笃定地说,握紧了宝剑。
  杜可为一路狂奔,抄小道赶往麦沪营。他一个人回白州城可没有什么用,必须要搬救兵。不是他将事情想得太复杂,而是一贯的经验告诉他,天黑后城门关闭,蒙古兵直奔城门而去,必是有内应为他们开门。蒙古兵是否已于守城门的将军联手,还是将军手下出了叛贼,他不得而知。今夜前去的蒙古兵与前几批蛰伏下来的汇合,也不过百人,无法于城中兵勇对抗,他们能做的,无非是悄然潜进皇宫,对皇上不利。现在杜可为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禁军统领已被收买,皇城危在旦夕。
  他坐在马背上跌宕起伏,心急如焚。这究竟是谁人在后背操纵?蒙古人不熟悉情况,没有内应是成不了事的,这个内应的官职应该不小,说不定,就是权倾朝野之人,不然,怎么会将一切都打点得如此流畅和隐秘,这个人,显然深谙此道,要知道,就算城门士卒可以被收买,禁军统领可不是那么好被收买的。
  如今就算他回城告诉驻城将军,如果将军没有反叛,那一百个蒙古兵既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轻易查得到他们的行踪,何况我们内部还有他们的耳目;这样劳师动众,必然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一旦乱起来,更是帮了蒙古人的忙,他们好趁乱行事。如果将军本人就是放蒙古人进城的始作俑者,那不要说皇帝,他杜可为就是送上粘板的第一块肉!
  他的救兵,只能从城外搬!
  可是,城外驻守的三个营,原来是归他管不错,现在,他却无法号令。因为,他已将帅印交还给皇上了,没有帅印,就算兄弟们有故情,谁敢擅动大军,那可是砍头的大罪!
  既然如此,他如何能搬到救兵?三个大营,他为何又直奔麦沪营?
  杜可为身经百战,也是一有勇有谋的将领,他这么做,是有绝对把握的。这三个大营中,只有麦沪营还值得他一试!因为,执掌麦沪营的,就是他麾下的骁勇将军魏梁,也就是清扬从淮北带回来的造反头领。他了解魏梁,此人不但大义,而且重义气超过生命,只要他杜可为出面,说清缘由,魏梁一定会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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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暗夜神兵忽降扭乾坤 爱子本能拼死护皇帝

  杜可为策马狂奔直入麦沪营。
  将军帐内,魏梁还在琢磨边境地图,见到杜可为进来,笑道:“我说是谁呢,急轰轰的,这整个营里竟无一人敢相拦?!原来是大帅驾到!”
  若是往日,杜可为少不了跟他调笑一番,今夜可没有心情,也没有空闲跟他谈笑,硬绷着个脸,直奔主题:“我已卸下帅印,不可再号令你,但现在皇上有难,你愿意冒私调大军之罪与我去救驾么?”
  魏梁一愣,从杜可为严肃的面容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想也没想,张口就说:“走!”
  “慢着!”杜可为却拦住他:“你可想好了,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魏梁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这颗脑袋要不是拜清妃娘娘所留,早就不在这脖子上了。”
  杜可为正色道:“身为一营将军,难道就如此轻信,你难道不怕,我贼喊捉贼?!”
  “你?!安国侯是贼?!”魏梁大笑道:“我信不过你,还信不过清妃娘娘么?!你也太见外了!不怀疑我魏梁是贼就是抬举我了!”
  杜可为闻言,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情不自禁地重重拍拍魏梁的肩:“好兄弟!”
  魏梁火速集结好部属,按照杜可为的安排,全营出动,急速而安静地向白州城靠拢。
  “大帅,军队我可以替你调动,但城门如何进得了?没有皇上手谕,军队是不可随意进城的。”魏梁在马上,担心地问杜可为。
  杜可为淡定地说:“我自有办法,到时你相机行事,务必制住北门守卫。”
  “我们从北门进去,不是东门?”魏梁诧异地问:“那要绕路啊,时间来得及么?”
  “不会有问题,蒙古兵不多,应该选择夜深时下手,我们还有时间。”杜可为说:“我碰到的蒙古兵是奔东门而去的,为防止万一,我们不能走东门,北门偏僻,比较好进大军。”
  言毕大腿一夹,“驾——”马匹疾驰。
  白州城内一僻静民宅,几个蒙古兵头目正聚在一起,在灯光下细细研究皇宫的地图,手指在上面点点戳戳,然后彼此交头接耳,念念有词。
  门外,蒙古死士已经集结完毕,正等待命令出发。
  白州城北门下,杜可为和魏梁率麦沪营兵勇赶到。
  “开门!开门!”魏梁喊道。
  “请骁勇将军亮出皇上手谕。”看守城门的小头目在城墙上叫。
  “我等奉圣命火速进城,十万火急,事关机密,快快开门,要是贻误了军机,看你们有几个脑袋?!”魏梁端起了大帽子,开始吓唬人。
  哪知这一招并不见效,那小头目笑道:“既是圣命,更应该拿得出皇上手谕了,魏将军此行这么咋咋忽忽的,想必是没有手谕,在虚张声势罢。”
  “此言差矣——”杜可为上前,将披风一甩:“你可认得我?”
  小头目连忙作揖:“安国侯爷,冒犯了!”
  “出来说话。”杜可为一摆手,招呼他,那小头目急急地,就下了城楼,将城门打开小小的一条缝,闪了人出来。
  “这么小意干吗,敢情还怕我强行偷跑进去?!”杜可为见他防范甚严,忍不住调侃道,心里却开始嘀咕,难道他已被蒙古人收买?!当下望魏梁一眼,使个眼色,两人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有变,就来硬的。
  待那小头目近了前,杜可为便凑近去,低声道:“手谕确实没有,请官爷通融。”
  小头目为难道:“请侯爷见谅,小的职责在身,无法通融。”
  杜可为小声道:“事关皇上安危,难道小侯你都信不过?”
  “那不是,那不是,”小头目面有难色:“城门重地,我虽官小,责任却是重大,请恕我斗胆,没凭没据的,岂敢保证大军进城,不是要挟皇上,而是为了保护皇上?”
  “谁说没有凭据?!”杜可为手腕一抖,从斗篷下抽出宝剑一柄:“你看仔细了,这是何物?”
  小头目定睛一看,慌忙伏倒在地:“见尚方宝剑如见圣上亲临。”
  “现在可以开门了?”杜可为沉声道。
  魏梁的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睛则死死地盯住了小头目。
  “开门!开门!”小头目冲城墙上挥手。
  魏梁的手,离开了剑柄,握住了缰绳。
  大军进城,悄无声息,渐没入夜雾中。
  杜可为回头叮嘱小头目:“除了此队人马,任何人都不得再入城中,此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过了今晚,我自会在皇上那为你请功。”
  正阳殿里,烛光映照在太后脸上,给她涂上了一层黄晕。
  皇上低声道:“母后,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她敏感地意识到,是儿子在下逐客令了么?她不甘心地看儿子一眼,却发现儿子的眼光里透着关切,她自嘲地一笑:“啊,你也累了,我是该回去了。”
  “我不累。”他忽然接口,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又让母亲误会了。
  她一愣,儿子,这是在留她么?原来,他刚才的那句话是处于对自己的关心,她的心里,软软地一动,柔声道:“娘再坐坐,可以么?”探询地看儿子一眼,巴巴地补充:“我不会坐很久的,就一会儿,也不要你陪,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罢。”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他,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
  “我就在这里看看你,你不用管我,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她见他不语,怕他嫌她碍眼,急急地又说了一句。
  母亲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翼翼起来,是因为自己暴戾的缘故么?他低着头,静静地挪过椅子来,小声说:“我也没什么事,就陪您坐坐吧。”
  她的眼里忽然光彩焕发,面前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还是我的儿子啊,情不自禁地唤一声:“举儿——”
  他轻轻地牵动了嘴角,微笑着回答:“我在这里,您想说什么?今夜我陪您好好聊聊。”话音未落,他就看见母亲欣喜地湿了眼眶。于是他在心里叹道,唉,母亲,儿子不孝啊。
  “您还记得么?小时侯您和父皇在这正阳殿里议事,我就坐在您现在坐的椅子上看着你们,一个人闲得发呆,你们常常是把我当透明的。”他没话找话说,想阻止母亲的伤感。
  “是啊,”太后仿佛也随着他的话语陷入了回忆之中,又仿佛蓦然间惊醒:“你看,现在正好换过来了,换了娘坐在当年你坐过的同一张椅子上看你。”她的眼光移向殿中的龙椅,又从龙椅上移到儿子身上,坚定地说:“那时候娘就知道,将来你一定会做皇帝!千万人拥戴的皇帝!”言语中,又现往日的霸气。
  是啊,就是因为想让他登上宝座,娘使出浑身解数,不择手段,最终将他送上了这高高的龙椅。没有娘,他或许当不成这个皇帝,虽然从心里说,他未必把这个宝座看得有多重要,没有坐上来是一回事,坐上来了他也就没有了退路。而娘,为了这个梦想,也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他谓然长叹一声:“当皇帝真那么好么?”
  “你生为皇子,就应该要当皇帝!”太后断然说:“只有当上了皇帝,才能实现你的抱负。”
  “是我的抱负,还是你的?”他轻轻地问道,又仿佛自言自语地:“如果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做皇帝,那我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抱负。”
  “你说得对。”太后的眼光静静地投射在儿子的脸上:“是娘从小就灌输给你了这种思想,要你象一个皇帝一样地有胸怀天下的抱负,可是,今天看来,娘并没有做错,你就应该是皇帝,而娘的抱负,就是让你当上皇帝。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娘就发誓,一定要让你当上皇帝!”
  “为什么?”他盯着母亲的眼睛。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最棒的!”她认真地说:“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他哑然,母亲的强盗逻辑,想必天下的每一个母亲,心里都装着这样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付出这么多,失去这么多,后悔过么?”他问。
  她坚定地摇摇头。
  他迟疑了一下,忽然问:“那姨娘呢?”
  姨娘的死,是他和娘这么多年来,一直搁在心里的一块伤疤,尽管他们从来都小心翼翼地绕过,尽量避免提及不去碰,但它,从来都没有愈合过。
  她的泪,潸然而下,恨恨地说:“都怪这该死的命!”
  他一言不发,听着母亲说:“当年啊,如果不是我硬拖你姨娘去看什么皇家祭祀,太后看中的就只有我一个,没有你姨娘,那我们姐妹也不可能成为敌人;那年皇后死后,我做了那么多的努力,都是白搭,太后手一指,就让你姨娘当了皇后,我有儿子,她也有儿子,为了你当上皇帝,我只能选择牺牲你姨娘。如果当时,太后让我当皇后,那任何人都不会对你构成威胁,你姨娘,也不会死。”太后长叹一声:“都是命啊!你姨娘根本不想我动手,自己就先喝了鸩毒,她想用自己的命换浩儿一命。天下为娘的心,都是一样的啊——”
  他猛地明白了,为何谋反一事,母亲会拼死阻止他杀文浩,原来,尽管从来都不说,在母亲的心里,姨娘的死,始终都是她的隐痛。她想用文浩,来补偿自己的妹妹,只要她活着,文浩就一定平安,这是她对妹妹的承诺。他不得不感叹母亲的坚强和执着,可是,什么都能用“命”来解答么?
  他沉吟良久,问道:“您就没有做错过什么么?”
  母亲悠然一笑:“有。”转脸过来,回答说:“最大的错,就是阻止你娶清扬做皇后。还有一些错,就是,清扬本不该死,皇后也本不该死。”
  他一怔,清扬本不该死,是因为他的执拗,而皇后,又为什么不该死呢?
  太后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缓缓开口道:“贤妃是卢州王的义女,她虽死了,她的儿子却是皇长子,你当然不能杀自己的儿子,可是,卢州王还在外出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俗话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一来,你岂敢保证,将来的天下,还会是你的?”
  轻轻一言,顷刻间让他如梦初醒。
  皇后啊,皇后,原来她所做的,正是不让他冒天下之大不违,授人与口实。所以,她宁愿被他误会,宁愿让他加深嫉妒成性的成见,也保持着沉默,决绝赴死。她,竟是如此刚烈,她,正如清扬所说,真的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呐——
  他的耳边,又飘过清扬的那句话“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么?”
  皇后啊,原来是用这样一种绝望的情怀爱着他,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他从来,都不曾,好好爱过她……
  唇齿之间,依稀还残留着那烙饼的香味,可惜,会做的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清扬也好,皇后也好,都只能让他在追忆中痛苦。
  蒙古死士趁着月黑风高,潜到皇宫侧门,轻敲宫门几下,须臾,里头的内应就打开了宫门,他们鱼贯而入,在内应的带领下,趁黑摸向正阳殿。
  而御林军处,已经是依照暗号,左臂上捆上白布带,开始暗中控制宫中各处了。
  他反复咀嚼着母亲那一句“天下为娘的心,都是一样的啊——”,慢慢地就悟出,这或许是母亲很久以来就想对自己说的话。姨娘是何等的聪明,明知置身于荣华富贵的顶端是祸不是福,便舍身以换取儿子一生的平安,这与母亲不惜一切送他坐上皇位的目的何其相似,她们殚精竭虑,始终都是为儿子好,自己为儿子预先选择好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这虽然,也是一种强加的生活,却是一种何其伟大、何其悲凉的强加啊。
  “娘,是不是又多嘴了?”太后见儿子不语,忐忑起来,我怎么,一不小心又用了这种凡事都在预料之中的口气,明知这种口气,是儿子最为讨厌的?!她有些慌乱地岔开话题,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啊,老了,老了,总是不知道避讳。”一边偷眼,打量着儿子的脸色,暗暗寻思着,是否在他变脸之前先行离开,好保留住这段可遇而不可求的,能与儿子和睦相处的美好时光。
  “母后想得深远,儿子肤浅了。”他叹道。
  太后一楞,他竟然不似往常那样,在自己面前强硬地自称为“朕”,他用这样肯定的语气,并口称“儿子”,一时间,她竟有些难以置信,这真的是儿子么,他真的还是当年那个与自己无间的举儿么?
  “皇后的陵园,大殓之后我再也不曾去过了。”他伤感地说,眼前仿佛,又见皇后的笑脸盈盈,他从来只知道,那张笑脸后面隐藏着阴谋和欲望,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那后面,也有他所意想不到的真情和渴望。
  “有空闲了,你是应该去看看她的。”太后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怅然道:“她还有地方可以凭吊……”
  太后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啊,皇后尚有陵园可以凭吊,可清扬呢?死了,也不过小小的一捧骨灰而已。他始终,还是忘不了她的。
  太后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轻声说:“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归真寺走动走动。”
  哦,他随口应到,并没有将母亲的建议放在心上。
  “去寺里住住,听听佛经,也未尝不是一种休息。”太后认真地重复一句:“可以常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小住小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谓然叹道:“睹物思人,更易伤神,不去也罢。”
  太后也伤心起来:“我不该强迫你,当初如果顺着你,至少不会三个人都不幸福。娘,做事还是欠周全。”
  “那怎么能全怪你,”他说:“如果换了我,也会那样决定,毕竟,江山社稷始终大过儿女情长,做皇帝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话语入耳,她难以自持,静静地转过脸去,假装去看窗外的浓雾,眼睛,却慢慢地湿润了。谁也不能预知将来,她苦心为儿子铺就的婚姻之路,是这样的苦涩,实在也不是她的初衷。听惯了他的埋怨和怨恨,如今儿子反过来安慰她,让她在欣慰庆幸之余更加难过,儿子的确是变了,懂事了,可是,有些事,终归还是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弥补了。
  “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你不是皇帝,会是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会跟浩儿一样,娶一个心仪的女子,过简单而幸福的日子?”她忧伤地说。
  他淡淡一笑,默然道:“没有什么如果,我已经是皇帝了。”
  她回头深深地望儿子一眼,忽然问道:“你恨我么,举儿?”孩子,你有没有恨过母亲,自作主张给你安排这样一种你不想要的生活?
  他没有回答,却沉声反问道:“您怪我么,母后?”母亲,你有没有怪过我,这么多年来对您的误解和不敬?
  带着疑问,对视良久,两人忽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母子的心意阔别了这么久,仍旧是相通的。
  窗外、廊下,浓重的夜雾中,蒙古死士悄然蛰伏,其中一人手一摆,两人上了梁,两人拔剑伏门上,直待一声令下,便会扑了进去。
  决意反叛的御林军,已经控制住了各处的宫人,直待那暗处的首领一声令下,便采取行动,置皇帝于死地。
  平静的宫闱中,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而此刻正阳殿里,太后和皇上对即将降临的危险浑然不觉。
  “时候不早了,娘真的该走了。”太后想到儿子明天还要早朝,尽管心中不舍,还是决定回庄和宫去。
  “那,”皇上似乎也有些不舍,但还是顺从了母亲的意愿:“儿臣送送您罢。”说着,便过来搀扶母亲。
  忽然太后脸色一变,急促道:“小心!”
  未待文举回头,已经感觉到剑风凛冽,直指背心而来!
  他侧身一躲,顺势将母亲往旁边一推,只一瞬间,“刷刷”几下,刀锋由脸侧、身侧疾速刺过,凌厉的刀光,道道都直刺要害!他只见两个蒙面黑衣人,身手矫健,杀气腾腾而来,未及多想,他在奋力招架之余,吼道:“什么人?胆敢行刺朕!”
  “来人拉!有刺客!”太后疾呼。
  按理,这么大的动静,早有御林军赶来,可是,在着不平静的夜里,周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和,就连太后的呼救也没能唤出御林军,相反,又从门口和窗口各扑进两名刺客来。
  看着儿子以一敌六,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寡不敌众。御林军的缺失,已经让久经沙场的太后预料到了什么,在心中大呼大事不妙的同时,她更加为儿子的安危担心。她急中生智,忽然想到,儿子应该比刺客更熟悉正阳殿的地形,于是趁无人袭击她,吹熄了身边的两盏宫灯,这样,正阳殿里就只剩下皇上书案上的一盏灯了,殿里的光线,顷刻间暗了下来,刺客也在与此同时发现了她的企图,知道她想让皇帝在黑暗中浑水摸鱼,就此脱身,于是叫道:“该死的老太婆!”又向她杀来!
  文举一看母亲有危险,顾不得自己,且挡且冲,拼命往太后身边靠过来。
  太后踉跄地扑到书案上,却正好看见剑架上搁着一柄宝剑,她大喜过望,反手执剑用尽全身力气向儿子抛去“举儿——”
  却不料,此时刺客正横剑相刺,只听见“噗”的一声,剑尖没入胸口,鲜血喷涌而出,她忍住剧痛,身子往前一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打翻了书案的灯。
  正阳殿里立马漆黑一片——
  殿外此刻,却响了战马的嘶鸣声和兵勇的厮杀声,两个硕壮的人影由远及近,从马上滚下,持剑冲进黑漆漆的大殿:
  “皇上——”

  第八十五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前嫌尽释已天人永隔 情深似海为前尘旧事

  正阳殿里重掌灯火。
  “母后!母后!”文举急声呼喊血泊中的母亲,太后脸色铁青,双眼紧闭,皇上声嘶力竭地喊道:“速传太医!太医——”
  “不用了……”怀里传来太后虚弱的声音:“娘,过不了今夜了——”
  “不!不会的!不会的!”他制止母亲的话,眼里泪光浮现。
  “娘的时间不多了,娘,早就有预感……今夜就是大限”太后幽然一笑,气若游丝:“你还好吧?”
  “杜可为和魏梁及时救驾,刺客尽数被捉,”皇上凄然道:“儿臣没事,可是,您……”
  太后微微侧头,看见端立一旁,铠甲在身的杜可为和魏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轻轻点点头,转头向儿子:“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小觑,定要彻查到底,捉出幕后元凶。”
  皇上点点头:“母后不要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太医马上就到。”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太后抖抖梭梭地伸出手,皇上连忙握住,沉痛地说:“都怪我,没有保护好您……”
  “傻孩子,”太后怜爱地说:“从来都应该是做娘的保护孩子才是——”
  皇上闻言,缓缓地将头埋进母亲的头侧,不再言语。
  “举儿——”太后的声音很低很低。
  皇上柔声道:“你想说什么,母后?”
  “娘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太后轻轻从皇上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抚上儿子的发,幽幽地说:“叫我一声娘吧,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叫我过娘了,我不喜欢,不喜欢听你叫我母后啊——”
  他猛地抬起头来,含泪望着母亲的眼睛,有多少人告诉过他,他像母亲,最传神的就是这双眼睛,黑、亮、深,而且充满了威严,满含着霸气。如今这双眼睛,没有了威严,也没有了霸气,只有深情,饱含着做母亲的深情。
  他一下子哽住,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叫过娘了?这句话提醒着我,我是一个多么不孝的儿子啊——
  “叫啊——”太后殷切地望着他,因为迫切,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些许潮红。
  “娘,”他酝酿了好久,才生硬地、低沉地吐出了这个音节,可是,他却好像从这个生疏的称呼找到了久违了的感觉,紧接着,他深情而绵长地加唤了一声:
  “娘亲——”
  “哎——”太后长长地应了一声,嘴角漾起一个满足的微笑,静静地闭上了眼……
  魂魄依稀,冥冥之中,还是那个梦——
  归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观音菩萨脚下,菩萨警肃的声音传来:“庞绮萝,你醒悟了么?”
  太后恭声道:“信女不知所为何事?”
  座上观音沉声道:“人人心中有明镜。”
  太后谓然长叹一声:“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观音道:“你抬起头来——”
  太后抬头一望,正迎上观音菩萨的眼光,她一怔,菩萨眼里的光彩,似曾相识。
  观音菩萨沉声道:“罚你不得善终——”缓缓抬手,竖指一弹,忽一道金光劈头向太后打来,直入其胸。
  她知道,她作孽太多,菩萨曾在梦里警示过她,虽贵为太后,却不得善终,对此,她早有思想准备,但能让她走得如此心满意足,难道不能说是菩萨的恩典?今日中剑的胸口处,正是当日梦中菩萨所指。她升腾着,穿越佛光,蒙胧中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向她投来柔和一瞥,那眼光,又一次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她蓦然惊觉——
  ——那不是清扬的眼睛么?!
  他默默地捋开垂在母亲脸庞上的发丝,将母亲头上的金钗扶正,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揽进怀中,就象儿时母亲把温暖的怀抱留给了他一样,他也想,把温暖通过这样的方式输送给母亲。可是,母亲,在他的怀里,已然渐渐冷却,再也没有了人间的温度。
  归真寺后山面壁崖,茅屋里,戒身立在白幔前,轻声道:“太后薨了。”
  幔后木鱼的敲击声嘎然而止。
  “你莫要难过,”戒身言语轻柔:“超升往生,也是幸事。”
  幔后木鱼声复又响起。
  戒身看白幔一眼,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昨夜宫中有人行刺皇上,刺客尽数被捉,但御林军也牵涉其中,事情还要追查下去的。”
  木鱼声再一次止住。
  “你不要担心,”戒身平静地说:“皇上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木鱼声复又响起。
  戒身叹了一口气,缓步离去,近门口,突又回头道:“昨夜救驾的是安国侯杜可为和骁勇将军魏梁。”他顿了顿,又说:“没什么大事我就不亲自来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啊,有什么要求尽管传话过来。”回手正准备将门掩上,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天之后寺内将为太后大作法事,你若有心,还可送她最后一程,我会为你安排好的。只是,千万要小心,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不要被不该看见的人看见。”
  幔后的木鱼声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如常的节奏。
  按照太后先前的意愿,其灵柩没有安放在皇宫,而是摆灵归真寺。
  今夜,是太后停灵的最后一个晚上。
  夜已经深了,皇上已经通宵未睡熬了三天三夜了,为了明天太后出殡还能支撑下去,在宫人的劝慰下,终于去禅房休息了。
  殿堂中只剩下守灵的僧人和为数不多的宫人,戒身缓步踱入殿中,将宫人聚齐,说道:“明天还有大的仪式,请大家先去休息,既是在归真寺,这里就交给贫僧吧。”
  宫人推辞一番,都下去了。
  戒身一摆手,僧人们也全都退至殿外,将门掩上。
  灵堂内静悄悄的,只有满堂的白烛,默默地燃烧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然从侧门而入,到了灵前,端立片刻,跪下,上香祭拜,九叩首。
  未几,起身,走近灵柩,一双素手,轻抚棺沿,饱含着深情,缓缓摸过去,满腹话语,只能化作无言。
  门楣传来三声轻磕,该是要走的时候了,那双素手抬起,从颈上取下一个物件,紧紧捏住,复又松开,躺在手心的,是一枚翠绿的翡翠指环。反手覆过,指环无声地滚落入太后的棺木中……
  人影从殿堂内无声地隐没。
  第二日,起灵。
  一切仪式完毕后,仪仗官高喊道:“封棺——”
  几名公公将棺盖移正,只待扣严,便可起棺了,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棺材“轰”的一下从搁架上倾斜了下来,一角落地,随即一个小小的物件跌落出来,落在光滑的麻石地板上发出“噌”的一声脆响,在地上滚动起来。直滚到皇上的脚边,还打了个转,忽然停住了。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都惊惧地盯着皇上!
  文举低头,注视着脚边良久,徐徐弯腰,拾起了一枚翠绿的翡翠指环。不用多想,一看便知,这曾是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曾在这归真寺的桃林里将它做为信物送给了清扬,可是母亲竭力反对他娶清扬为后,从清扬手中索要了这枚指环。此后指环的归属,他无从得知,想必是母亲要回来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了吧,不然,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没有多想,握着指环走近棺前,想把它再放进去,可是就在举手的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在放进去了罢。他摆摆手,说道:“封棺!”
  在母亲的葬礼上出现这样的失误按理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母亲波澜一生,到走了,还是平平静静地去才好,更何况,他明眼所见,公公们移动的只是棺盖,并没有去动棺材,而且棺材质地沉重,如若不是奋力去推,是断不可能跌落的。对这一幕,他也觉得很是蹊跷,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机,也许,这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故意这么做的,依照母亲历来的行事作派,或者,她还有别的含义在其中。他默默地将指环纳入袖中,示意仪仗官继续。
  大葬已经过去,皇上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正阳殿这几日,气氛甚是沉痛,皇上又是熬灯深夜。
  “皇上,太后已经去了,您更应该爱惜龙体才是,不然太后泉下有知,又该担心了。”涂公公进殿,跪下恳求皇上早些休息。
  皇上动了动眼皮,看了他一眼,说:“他们都不敢劝朕,就把公公您给请来了。”
  “奴婢不才,不知皇上能否给奴婢一个薄面?”涂公公问道。
  “想起母后,朕实在是睡不着,”皇上叹了口气,唤涂公公起身:“起来吧,你来得正好,陪朕说说话。”
  涂公公近了前。
  “涂公公进宫二十多年了吧?当总管也有十多年了吧?”皇上似乎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啊,奴才进宫二十五年了,当总管整好十八年。”涂公公谦卑地回答。
  皇上长嘘一口气:“是啊,你进宫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你当总管的时候我娘还不是皇后呢,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他低头想了想,说:“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一直跟着母后,是母后最信任的人,如今母后去了,我也该妥善安置你才是。这样吧,你以后,就跟着朕吧。”
  “谢皇上厚爱,”涂公公跪下:“奴才年岁大了,恐怕伺候皇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太后去了,一个人在那里也孤单,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请皇上看在奴才服侍太后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准予奴才去东郊为太后守陵,陪伴太后吧。”
  皇上显然吃了一惊,看过去,座下涂公公满脸凄然,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慢慢地仰靠在龙椅上,陷入了沉思。
  涂公公,本名涂海明,浙江人氏,其父是浙江首富,家有良田万顷、商铺千间,富可敌国。十八岁那年,他随祖母去妈祖庙捐功德,邂逅当时浙江知府的两位小姐,对庞家大小姐庞绮萝一见倾心,誓非其不娶。于是涂家以东海夜明珠十颗、黄金万两为聘,向庞家提亲。庞知府当时有意,可庞大小姐执意不肯。后涂家为打动庞大小姐,张榜明告众人,“不论何人,只要能说动庞大小姐,促成这门亲事者,涂家以千两白银相酬”,此事在江南曾轰动一时。
  庞知府没多就升任京官,举家进京,涂公子千里迢迢追到京师,庞小姐被其诚心感动,面见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要其死心。面见不过三两句话,涂公子回家后大病一场,病好后挥刀自宫,入宫当差,凭其精明聪颖,在宫中极尽人事,并散尽万贯家财拉拢关系,短短七年时间,已经由一名小太监做到了大内总管。
  就在涂公公进宫的第二年,庞大小姐进宫,自此以后,涂公公一直暗中相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皇上闭着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
  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故事,是姨娘当年告诉他的,姨娘说,“你娘啊,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从小,就立志要掌控天下,做女人中的第一,所以,无论涂公子如何让她感动,她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心意,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即便他们在世人眼里,看上去是多么的般配,你娘也全然没有心思,富可敌国怎比得上坐拥天下?她后来肯见涂公子一面,也只不过说了三句话。”
  “哪三句话?竟会让涂公子受那么大的刺激?”他很好奇。
  姨娘捏着手中的绣花针笑了笑,面色慢慢地严肃起来:“你娘说,燕雀安知鸿皓之志?富贵于我,不过小尔,荣华在身,才是所求。既然你对我没有任何的帮助,还是走远些吧。”
  他扑哧一笑:“这的确是娘的风格。”
  姨娘低下头,答所非问地说:“你娘那样冷酷,我们都以为,涂公子一定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冲着你娘最后那句话,进了宫。”
  “他挺聪明的啊,单凭娘那几句话,就知道娘想要什么。”
  “你以为有钱的公子哥儿都是纨绔子弟啊?”姨娘不置可否:“涂公子也是风流倜傥一个翩翩少年,吟诗做赋也不是胸无点墨的。”
  那时只有十二岁的他,对世事似懂非懂,听了这话,非常不解地问姨娘:“既是家财万贯,又是满腹经纶,况且还一表人才,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姨娘长叹一声回答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是啊,问世间情为何物——
  这该是怎样的一份情啊?他为她,不惜担负不孝的罪名,以家中独子的身份成为阉人,散尽家财为她铺就一条成功的路。他爱她,实在是爱得简单,只要她快乐,他便快乐;他爱她,实在是爱得彻底,只要她要,他就拼了命地给。他保护她,帮助她,成就她,末了,他的要求,也只是为了去陪伴她。他没有娶到她,却成为了她一生不可或缺的人,为的,只是那一句“既然你对我没有任何的帮助,还是走远些吧”。
  我要让你知道,我不离开你,是因为你将会离不开我,因为我会帮助你。
  他想到了宫中的明争暗斗,想到母亲一步步的升迁,如果不是涂公公的倾力帮助,这后宫之中,同样是胸有大志,又善权谋的妃嫔,难道还少么?要知道,当涂公公官居后宫总管公公之时,母亲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子,没有涂公公的暗中谋划和保护,她也不可能诞下皇长子,贵为皇贵妃,并最终实现了自己早年的抱负,不但入主后座,而且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而涂公公,如果不是因为这份执着的爱,大可继续富贾一方的潇洒生活,何苦废其男儿身,入宫看人脸色,受尽苦楚?就算冲动之下入了宫,既然已经是宫中总管,他又何必为一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小小的妃子死心塌地呢?要知道,想巴结他的妃嫔多的是。
  他睁开眼,抬头又望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涂公公,看起来,涂公公是下定决心,非得让他首肯了。
  皇上轻咳了一声,说:“母后在那里确实孤单,你的请求,朕准了。”
  涂公公叩首道:“谢皇上隆恩!”声音已经哽咽。
  “你想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朕亲自去送你。”也许是因为母后的缘故,他对涂公公,还是有些眷顾的。
  “谢皇上抬爱,奴才明早就动身,不耽误皇上早朝了。”涂公公回答。
  明早,这么快?他有些出乎意料,脱口问道:“那,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了么?”
  涂公公轻声道:“基本上都办好了,只有两件事,还没有……”抬头看皇上一眼,又低下了头。
  “你起来,近前说话。”他疑惑于涂公公的态度,纳闷,什么事啊,怎么吞吞吐吐的。
  涂公公应声走近,低声道:“奴才在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苦心经营一生,小有些积蓄,愿意悉数捐献国库,请皇上接纳。”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接口道:“那还有一件事呢?”
  “在清心殿的‘息心止步’匾后有太后给您的一封信,太后生前嘱咐奴才,一定要等她身故之后告诉您。”
  闻言,他愣了一下,答曰:“好,朕知道了。”
  涂公公再次跪下,深深地一叩首,作为最后的告别。
  皇上直直地望着涂公公曾经英气如今已经苍老的面庞,还有那有些佝偻的背脊,禁不住有些伤感,这样的一生,对涂公公来说,真的无怨无悔吗?他突然有了个想法,探手入袖笼,拿出母亲的那枚玉指环,递过去:“这是母亲的遗物,送给公公做个纪念吧。”
  涂公公凄然一笑:“谢皇上美意,皇上已经成全了奴才去东郊为太后守陵的心意,这个,就不需要了,您还是自己留着吧。”静静地盯着皇上手中的指环,忽然面色一变,“咦”了一声,但马上,又不做声了。
  “哎,有话就说吧。”皇上慢悠悠地开了腔。
  涂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这个指环,奴才明明记得,当日在天牢里,太后亲手交还给了清妃,怎么又会出现在太后的灵柩中呢?”
  他一惊,指环给了清扬,却从母亲的灵柩中跌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的灵柩莫名跌落,难道真有蹊跷?还是,母亲的在天之灵,在暗示他什么?谜底,难道就在清心殿的“息心止步”匾后?
  他一跃而起,直奔清心殿。
  涂公公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静静地转身,消失在黑色的夜里。
  一步一步,夜风中,他恍惚间又陷入往事中……
  太后出事的那天夜里——
  皇上走后,太后心神不宁,一个人出了庄和宫。
  “太后娘娘,您要去哪里?让奴才陪您去吧。”他趋步向前。
  “不用了,我只是去看看儿子。”太后拒绝了他。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太后从来都不自称哀家。
  他只好站在那里,目送她。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笑:“你怎么老是这样,非得看不见我了才得回转?!是不是还准备,就这样一直等我回来?”
  他嘿嘿一笑,抄了抄手,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她说:“夜风凉,早些休息吧,不用等我了。”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那些貌似强悍的坚不可摧的面具,这个时候的她,是温柔的,甚至还表现出了一些小女人的柔弱。
  他摆了摆手,没有动。
  “我要是不回来了,看你怎么等!”她呵呵一笑,有些俏皮地将他的军。
  他装作颇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皮,还是笑,并不答话。
  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又走。
  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再次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唤了句:“海明——”
  不是特别的时候,她很少这样唤他,伴着这样的呼唤,他为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可是,今夜的这一声呼唤,让他心里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头一回,他心里,没有底,空空落落的,好像觉得她要去办一件大事,而对于这件事情,他无能为力。
  “海明,”她轻轻地叫着他,低低地问:“你后悔么?”仰头,用那双美丽的杏眼望着他,低低地追问:“这么多年了,你后悔过么?”
  “没有。”他沉声道:“能陪伴你一生,我无怨无悔。”
  她忽然,就红了眼圈:“这辈子,我注定还是要辜负你。”
  “这辈子,我注定会陪伴你。”他回答,一如既往的深情。
  “值得吗?”她长叹一声:“让我拿什么还你呵——”
  “值得。”他肯定地说:“若是想着要你还,我又何必这么做呢?有你这句话,便是值了。”他挥挥手,对她说:“走吧,早去早回啊——”
  她一步一回头,却仿佛不是去探视儿子,而是在跟他做最后的诀别。
  他从不让她单独行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她的坚持。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唯独的一次,她真的,就一去不回了。当他再看到她时,是正阳殿里冰冷的尸身,那一刻,他撕心裂肺,痛哭失声!他可以不拥有她,却不能够离开她,可是,她竟然就舍得,自顾自地离开了他,怎不让他伤心欲绝?
  此刻他失神地站在皇宫亢长的甬道中,泪流满面。这是皇宫,人间荣华富贵的及至之地,是她曾经的梦想,已经实现了的梦想,可是——
  起风了,他感觉到,她仍在风中徘徊着,向他顾盼,于是,他轻柔地、关切地问了她一句:“值得么?”
  他流着泪,心疼地问着她:“你觉得值得么?绮萝——”
  风,无声地回旋,她,似乎陷入了深邃的思考中,久久都没有回答。
  远处,隐约传来清扬的一声轻语:
  “真正的爱,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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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老幼相携雨夜偷祭拜 消逝容颜重现御书房

  一脚踏进清心殿,那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这里依然还是以前的旧模样,桌椅板凳如故,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清扬的气息,那淡淡的香,轻浅的呼吸声,伊人好像从未远离。
  他屏住呼吸,缓缓地走近那块“息心止步”的大匾……
  真相就在眼前,他激动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将手放在母亲留下的匣子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这里面,有什么,母亲,会留给他什么,会告诉他什么?
  他忽然间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害怕,非常害怕,是的,万一,这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者,没有他想知道的答案,再或者,是一个颠覆他所有想法的真相,那他,该怎么办?
  匣子轻轻被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笺……
  他静静地,慢慢地,将信读完。
  闭上双眼,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睛。
  这是所有的真相,精明的母亲早已洞悉一切,却因为自己的私心由着他肆意妄为,她不敢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因为爱,她害怕他。他能怪她么?不能!无论她哪一次出手阻止,他都不会作罢。字里行间,只有母亲的徒劳、无奈和叹息。
  这是他无从知晓的真相,聪明的清扬早已安排好一切,从容离去。她还可以有别的选择,但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抉择,这一次,她依然选择了放弃。因为爱,她舍弃他。他能怪她么?不能!她做了,不在乎他知不知道。在他的决绝里,她就这样轻轻一转身,给了他整个的世界,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恨你,”他喃喃地开口,声音低沉,和泪而下。
  他说:“我恨你们!”
  可是,他在心里说,我最应该恨的,还是我自己!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声惊雷,炸响天际,雨,倾盆而下。
  他僵硬着,起身,失魂落魄地出了清心殿。
  公公迎上来:“皇上——”
  他充耳未闻,浑浑噩噩地走入雨中。初春的雨,打在脸上,寒冷刺骨,他却没有任何的感觉,麻木地走着,没有方向。
  公公上前,替他举起伞,他反手一把打掉,阴沉着脸,低吼一句:“滚开!”
  公公不敢再问,也不敢近前,只好举着伞,提着灯笼,远远地跟着。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走到了明禧宫。
  一把推开红色的朱漆大门,明禧宫里景象依旧,他曾有圣旨,明禧宫不再安排任何妃子居住,而且命人天天打扫,两年多过去了,这里还是白幔低垂,幽静冷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屋里没有一丝的人气,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他一路走过,流下一路湿答答的雨水,再往里,就是清扬的卧房了,她曾在那里,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了他,那消魂的一刻,只能成就他永远的心痛。
  他还记得,她乌黑的发,似雪的肌肤,羞怯的面容,温润地躺在他怀中,象一朵绽放的白莲……
  我怎么,会如此愚鲁,对发生的一切都不加细想?
  我怎么,就那样不相信她呢?原本我最应该信任的,就是她啊——
  我怎么,就那么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呢?
  清扬,你还在么?还在这里,还在我身边么?你让我羞愧,让我无颜以对,让我无以复加的悔恨,你以将我一个人孤单地留在世上作为对我的惩罚,余生漫漫,你要我如何度过剩下的每一天啊——
  我把她带到身边来,是为了爱她和保护她,可是最后舍弃她的,也是我,象我这样始乱终弃的男人,怎么还配拥有无瑕的她啊——
  我为什么不能把对她的爱坚持下去,为什么不能象浩儿那样矢志不渝,尽管我不承认,但在我的心里,确实把皇权看得比她还重啊——
  天呐,难道我让天下盛世太平的抱负只能由牺牲她来完成啊,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天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让我继续无知无觉吧,这样的真实我承受不起,我宁愿在对她的误会中满是痛恨地回忆,也不愿在对自己的疏忽中怀着痛恨追悔啊——
  文举仰天长呼,发出的却是无声的呐喊,他绝望地蹲下身,捏紧拳头抱紧了自己的脑袋,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他此刻的痛心疾首。
  忽然,他抬起头来,什么声音?
  他听见隐约有细微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心中猛地一下,剧烈地跳动,血,往上涌——
  是清扬?是清扬回来了么?
  他紧赶几步,忽又停住,细听,的确,后院有声音,他狂喜,却不敢惊动,蹑手蹑脚地探过去——
  一个消瘦的佝偻的身影,招呼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来,到这里来。”
  声音苍老,却异常熟悉,他大感意外,沈妈,怎么来了?还有,心慈,她们在干什么?
  心慈在问:“沈妈,这是哪里啊?”
  “这是你娘以前住过的地方。”沈妈说。
  “以前住过的,”心慈打量了一下四周,好奇地问:“那她现在住到哪里去了?”
  沈妈想了想,说:“她现在住在天上。”
  “天上?”心慈说:“只有仙女才住在天上,你是说,我娘是仙女啊?”
  “是,”沈妈点点头,流下泪来:“你娘是仙女。”
  “那她还会不会下来?”心慈问:“那我可不可以到天上去看她?”
  沈妈望着她,叹了口气,说:“她不会再来了,你也不可以到天上去看她。”
  “为什么不可以?”心慈有些急了。
  沈妈只好搪塞道:“天上的神仙不会答应的。”
  “神仙都是好人,为什么不答应?”心慈好不甘心。
  “天上有天上的规矩,神仙也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沈妈说:“就象你是公主,公主就不能离开皇宫一样啊,懂了么?”
  “那她以前为什么可以下来呢?”心慈想了想,又问。
  “那是因为,以前是天上的神仙派她下来办事,事情办完了,她就必须回去了。”沈妈不好说什么,又用一声叹气结了尾。
  他隐身在柱子后,听见了,好一阵惘然。
  清扬,你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么?你真的象沈妈说的这样,是上天派下来办事的,事情办完了,就必须回去了么?
  沈妈从宝篮里拿出一个香炉、几碟点心,放在案几上,又抽出三根香,点燃了,交到心慈手中,说:“拿好了,给你娘磕个头吧。”
  心慈接了,跪下。
  沈妈对着案几那头,轻声呼唤着:“清扬,清扬啊,我带心慈来看你了,你瞧见没有,她长得多象你啊,”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沈妈忙抽抽鼻子,撩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扶起心慈:“把香插上,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对你娘说吗?赶快说吧,我们可不能在这里久呆。”
  心慈低头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对着案几那头说:“娘,弟弟妹妹们都有娘亲,我为什么没有?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呢?你真的是在天上么?天上好玩么?我好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我问过好多人,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好想你,你是不是也想我啊,你到我梦里来见见我吧……”
  暗处的他,陡然间鼻子一酸,忍不住抽吸一下,声音不大,还是惊动了沈妈。
  “谁?”她警觉地问,紧紧地搂住了心慈,两眼警惕地向四周张望。
  他定了定心神,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是我——”
  “奴才该死!”沈妈慌忙跪下,低声企求:“奴才斗胆,私自带长公主闯入禁地,罪该万死。”
  “起来吧,”他看沈妈一眼,想到老人家也不容易,上前搀扶起她,轻声道:“是我疏忽了,这本来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不应该限制你的。”
  沈妈低着头,不言语。
  “父皇,你也上柱香么?”心慈递过香来。沈妈见状,慌忙把心慈拉到一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啊,大门上了锁的。”他问女儿。
  “不能说。”心慈摇摇头,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看到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笑了:“恕你无罪,可以说了么?”
  “不行。”心慈认真地说:“你不责罚我,会责罚别人的。”
  “不罚你,不罚沈妈,也不罚别人,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不罚,”他说:“君无戏言。”
  心慈这才小声说:“是公公开了后院的小门偷偷放我们进来的。”
  清扬生前,广施仁爱,死后,尽管圣谕难违,总还是有那么些人,感念她的恩德,为她行那么点方便。他点点头,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以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皇奶奶去了,你也没有人照看,父皇明日就下旨,将明禧宫拨给你住。”转头望向沈妈:“还需要什么尽管说好了,尽早带心慈搬过来。”
  “谢皇上。”沈妈抽咽起来。
  “父皇,您也给我娘上柱香么?”心慈又靠了过来,递香。
  “诶,你这孩子。”沈妈拖她,担心地看了皇上一眼。她不好跟心慈明说,清扬是罪妃,只能偷偷祭拜,今天被皇上撞见,能网开一面,已经是万幸了。这孩子还不依不饶起来了,怎么不叫她着急。
  他接过香,执在手中,发愣。
  半晌,动容地长叹一口气:“唉——”
  我还可以祭拜你么?我还有资格祭拜你么?你不会嘲笑我的愚鲁与浅薄,难道我就可以凭此原谅自己么?一个连爱情都不敢相信的人,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的男人,一个自以为是、需要爱人承担所有罪过的皇帝,还有什么颜面站在这里乞求你的怜悯?乞求上苍的惩罚?我是注定要被你抛弃,被爱情抛弃,被真心真情意抛弃。再也没有借口可以敷衍,再也没有资本可以骄傲,再也没有爱情可以挥霍,我已经失去了,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心慈拉拉他的长袍:“父皇,您怎么了?”
  他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掩饰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怎么会想起要到这里来呢?下这么大的雨。”
  沈妈迟疑了一下,小声回答说:“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的心头被重重一撞!
  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的眼前,顷刻间腾起归真寺那天的大火!
  他不是不记得,只是一直在逃避,他不愿想起,不愿提及,不愿面对,可是,他也从不曾将她忘记。沈妈不知他的心意,也不敢提起清扬的名字,可是只一个“她”字,就击溃了他。
  三年前的今天,是他亲手处决了她!
  三年后的今天,就在她的忌日,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执香的手,颤抖起来,他只觉得,悔恨席卷着疼痛,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瞬息之间将他吞噬,他在天地间,渺小轻微得就象一粒尘埃,被揪扯,被撕裂,被摔打,被抛弃,是的,就象浩儿说的那样,他已经,堕入了地狱,在他的生命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一紧,热气往上一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皇上!”沈妈急切地扶住了他:“来人拉——”
  “父皇——”心慈吓得哭了起来。
  他在正阳殿的床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心慈的小脸:“父皇,你好些了么?”她伸手抚摸父亲的额头,小手从父亲的脸庞上滑下来:“太医说你没有大碍,但要好好休息。”
  他温和地笑笑,坐起身来:“来——”
  将心慈抱到腿上,吩咐下去:“都下去吧,今夜长公主在这里就寝了。”
  心慈也累了,没多大功夫就睡着了。
  他定定地望着女儿熟睡的样子出神,伸手替女儿拢拢被子,却一眼瞥见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他褪下佛珠,静静地看着,又摸出母亲的玉指环,也静静地看着,忽然,心念一动——
  轻轻地翻身下床,唤公公:“速传付离进宫!”
  娘,还有什么是你来不及告诉我的?还有什么是你不便写在信笺上的?还有什么是你没有绝对把握的?涂公公说,当日在天牢里,你把这枚玉指环亲手交还给了清扬,那它怎么又会从你的灵柩中跌出呢?
  娘,请你的在天之灵保佑我,给我一个答案吧!这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
  大雨连下几天,终于见晴了。
  御书房里,宫女们正在打扫,心慈走了进来。一个宫女停住手,愣愣地望着一身白缎装束的公主,一脸恍惚的神情,喃喃道:“象,真象,真是越来越象了……”
  “我的小玉挂不见了,那可是皇奶奶送给我的,前几日父皇带我到这里来过,不知是不是掉在这里了,你们帮我找找。”心慈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到处翻找。她搬起桌边的大瓷瓶,将里面的卷轴都倒出来,看她的东西有没有掉进去。卷轴被倾倒在地,滚得到处都是,跟着进来的沈妈忙着收捡。
  其中一副卷轴,扎绳散开了,滚落着展开,在地上慢慢摊平。
  沈妈正要过去,却见一个宫女,在卷轴前蹲下,定定地盯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她一怔:“四喜——”
  那宫女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泪水涟涟。
  沈妈的眼光这才转向卷轴——
  这是一副画,一副未完的丹青,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那不是清扬是谁?!
  沈妈慌忙将画轴一卷,低声制止四喜:“哭不得,可哭不得啊!”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沈妈与四喜旧人相见,很是激动。
  四喜说:“娘娘去了以后,太后安置明禧宫的人,对我说,你既是皇上的人,就回皇上身边去吧,就这样我就到了御书房当差,没有太后的懿旨,不得回后宫。”
  沈妈叹了口气,说:“我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照顾长公主。现在皇上把明禧宫赐给长公主住了,你要是还愿意回去,我就跟心慈说说,让她向皇上要你吧。”
  “我哪还有脸回明禧宫?”四喜哭道:“如果不是我出卖了娘娘,娘娘也不会死。”
  那夜,东窗事发,清扬一肩担起所有罪责,并以激烈的言辞激怒文举。
  “贱人!”他在极度伤心和愤怒之下,拼尽全身力气,反手就是一耳光掴过去,将她扇到地上,滚出好远。
  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拔腿便走,冷冷地抛下一句:“打入天牢!”
  她从地上虚弱地爬起来,嘴角淌着血。
  四喜进来,替她拭去嘴角的血。
  她抓住四喜的手,轻声说:“四喜,我要走了,在衣柜里,有三百两银子,是给你的。”
  “不,娘娘,”四喜低声说:“我不能要。”
  “拿着吧,你哥哥还指望你多拿些钱回去娶媳妇呢。”清扬说:“你的难处我知道,本来早就想给你,昨天才从太后那里拿过来的,事情挺突然的,再晚就来不及了,还好,没有耽误你。”
  “娘娘……”四喜哭起来。
  “我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清扬环顾明禧宫一眼,低沉地说:“我也真的是该走了。”
  “娘娘——”四喜哭倒在地:“我对不起娘娘——”
  “不要说了,”清扬安慰她:“大家相识一场,便是缘分。”
  “不,娘娘,是我对不起您,都怪我,都是我害了娘娘……”四喜痛不欲生。
  清扬淡淡一笑:“我都知道。”
  四喜从地上抬起泪眼,惊奇地望着清扬。
  “我知道,导致玉妃滑胎的香囊是你交给皇上的,德妃的遗书也是你偷换的,明禧宫里的一举一动都是你密告给皇上的。”她轻声地点出来,说:“我不怪你,因为穷,你自愿被家里人卖进宫,每月省吃俭用,一点月例钱也全部贴补了家里,哥哥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亲,就等着你挣钱,所以说,你也是迫于无奈啊。”
  “娘娘这样说,四喜还不如死了好。”四喜羞愧难当。
  “算了,我都不计较,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清扬搀起她,宽和地说:“三百两,应该是够了,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如果被派到别的宫里当差,可要小心。”
  四喜已经哭成了泪人。
  清扬亲手取了银子,交到四喜手上,说:“去吧,这些事只有我知道,你大可放心。”
  四喜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清扬,就被带走了。从此,四喜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清扬被处决后,太后来了明禧宫,将清扬的近侍逐个招进房中。
  四喜站在坪里,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哭着出来被带走,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他们都被安置到了哪里,因为太后明令不准打听。直到后来到了御书房,碰到已在皇上身边当差的许公公,才知道所有的人安排得都很好,他们之所以哭,是因为感动于清妃身陷大牢,自己都性命攸关还对他们念念不忘。
  但那天,四喜一无所知,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最后终于轮到了她。
  “你就是四喜?”太后犀利地扫了她一眼,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清妃临终前请求我好好安置明禧宫的人,特别提到了你,我说,你不是什么好鸟,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平生最不喜欢吃里爬外的东西!清妃去了,跟了别人,你以为,还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么?!”太后厉声将她训斥了一顿,她吓破了胆,只怕小命不保。可到末了,太后愠了她一眼,漠然道:“我这个人一向赏罚分明,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但清妃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过往都不要追究。我既然答应了清妃,就不能不算数。这样吧,你既是皇上的人,就回皇上身边去吧,以后没有我的懿旨,不得随意出入后宫。”
  娘娘,清妃娘娘啊——
  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眼泪一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了。
  就这样,四喜到了御书房。
  没过几天,忽然执事公公说她家里来人探视她。
  她到执事房一看,哪里是什么家人,是珠儿,一身宫外装束的珠儿。
  “你这是?”她好诧异。
  “我已经获准出宫了,明天就要离开京师回老家了。”珠儿笑着说:“特来跟你道别。”
  她啊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是清妃娘娘临终请求太后,我才获准出宫的,”珠儿低声说:“当时如果不是皇后娘娘答应,事成之后放我出宫,我也不会做她的眼线,害了清妃娘娘……”
  四喜大吃一惊。
  珠儿仍在絮絮叨叨:“清妃娘娘真是好人,她早就觉察了,却从来都没有为难过我,不但不怪我,还托付太后娘娘,达成了我的心愿,不象皇后……”说着说着,流下泪来:“我要怎样才能报答她啊,可惜了,好人不长命,我只能来世当牛做马——”
  “怎么,你一直都在为皇后娘娘做事?”四喜有些难以置信,珠儿,看上去是多么懦弱老实的一个人啊,却是皇后的眼线。
  珠儿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没有,是皇后娘娘找到我,答应我如果按她的吩咐做事,就放我出宫,你知道,我一直都巴望着出宫,进宫之前我跟表哥定了亲的。”
  “皇后几次欲置清妃娘娘死地,你都知道?”四喜冷不丁问。
  “我,”珠儿脸一炸,就红了:“我不敢说,不敢告诉清妃娘娘。”
  四喜忽然有些忿恨起来,可是,刚想张口,猛地又闭了嘴,是啊,她又比珠儿好到哪里去呢?
  “我本来不想说的,是皇后娘娘催我,我没有办法,只好把香囊的事情禀告了皇上……”珠儿见四喜变了脸色,讪讪地闭了嘴。
  “还有什么?”四喜落泪了。
  珠儿正欲开口,四喜忽然低吼了一句:“够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真他妈的都不是东西!”
  珠儿咬紧了下唇,一声不吭,满脸愧色。
  “你走吧,”四喜轻轻地将她推出门外,说:“一路走好。清妃娘娘也一定希望你过得好,清明时节祭奠娘娘时,也替我多给她烧些钱纸吧。”回首掩上门,却忍不住再一次痛哭失声。
  娘娘临终还不忘妥善安置我们,安置我们这些该死的、背叛过她的东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娘娘,他日九泉之下相见,我们的脸,该往哪里搁啊——

  第八十七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晴天霹雳公主受刺激 小人之心皇帝黯伤怀

  就在四喜和沈妈说话的当儿,心慈拿起了那卷画像,细看——
  “好漂亮的姐姐啊,她是谁?”她指着画上的人像问沈妈。
  “是……”沈妈欲言又止。
  “是仙女。”四喜给沈妈使了个眼色。
  “哦。”心慈点点头:“怪不得这么漂亮。”
  “东西找着了没有?”沈妈见她对画很感兴趣,生怕她再追问,连忙岔开。
  心慈摇摇头。
  沈妈便扯了她抬脚就走:“没有?没有那就再去别处找找吧。”
  心慈只好跟着沈妈离开了御书房,临到出门的时候,还留恋地回头,望了望那副卷轴。
  走了没几步,心慈忽然说:“我想去看看父皇,沈妈,你先回去吧,后宫的宫女没有得到许可是不许到前庭来的,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省得父皇怪罪。”
  “好吧,那你不要惹你父皇不高兴啊。”沈妈叮嘱她。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心慈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沈妈才一转身,心慈就从宫墙后面探出头来,调皮一笑,又往御书房去了。
  “你是叫四喜么?”心慈冷不丁从门背后冒了出来,吓了四喜一跳。
  “回长公主,是的。”四喜行礼。
  “你原来是在明禧宫当差?”她问。
  “回长公主,是的。”
  “你一定知道我娘长什么样子啦?”心慈对她眨眨眼睛:“你告诉我好不好?”
  见四喜不说话,心慈再次抽出画轴,展开:“我娘有她这么漂亮么?”
  四喜看一眼画像,不由得又红了眼圈。
  心慈静静地望着她,低头想了想,忽然轻声问道:“她就是我娘,对么?”
  “啊,”四喜一惊,连连否认:“奴才可没有这么说……”
  “那我去问父皇。”心慈卷起画轴,佯装要走,眼睛,却盯着四喜。
  “求求您了,公主,您要是告诉皇上,我就是死路一条。”四喜跪下来,拦住心慈。
  “我不会让父皇知道的。”心慈小声说道:“我想她应该是我娘,不然,你和沈妈为什么看到这副画都会哭呢?”她将食指竖起来,在嘴边嘘了一声,说:“保密!”
  四喜点点头,心想,这个公主,真是冰雪聪明啊。
  心慈拿着画轴出了御书房,她甜甜一笑,娘啊,我终于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
  行刺一事,水落石出。原来是外逃的卢州王,联合了蒙古,在大举进犯的同时派死士行刺。早先皇上就有预感,现在看来,蒙古兵倾巢出动攻击边境,果然是声东击西,妄想以此扰乱视听,让皇帝一心考虑出兵,从而忽略自己身边的警戒。这次卢州王孤注一掷,却在小节上被杜可为警觉和识破。杜可为和魏梁兵出神速,不但救驾及时,而且还将刺客全部活捉。从御林军首领入手,深挖下去,将卢州王数年来隐藏的暗线一举端掉,彻底了却了皇上的一个心腹大患。
  早朝上,魏梁报:“臣不才,此次又让卢州王那老贼逃脱了。”
  皇上说:“他已是丧家之犬,多年的苦心经营血本无归,人脉也已散尽,对蒙古人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毕竟是朕的叔叔,逃也就逃了,算了。”
  周丞相进言:“请皇上论功行赏。”
  皇上笑道:“头一功,当记安国侯。”
  言毕一扫大堂,却没有杜可为的身影,皇上的心,往下一沉,笑意也湮了:“安国侯何在——”
  “安国侯已离去多日了,”周丞相禀告:“他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侯王家世代所负的使命,如果皇上一定要打赏,请重赏魏将军和看守北城门的小吏。”
  皇上沉默了。
  杜兄,你始终,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皇上,皇上……”周丞相在旁边小声叫他,他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宣布:“魏梁擢升三营统帅,五天后挂帅出征蒙古边境;北门小吏升为御林军副统领;其余人等,由吏部报请赏赐,朕择日宣布。”说完,四顾一圈,道:“没什么事就退朝了。”
  大臣们散去,周丞相却没有走。
  “你还有什么事?”皇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周丞相近前一步,低声说:“安国侯无心眷顾荣华富贵,所谓人各有志,无法强求,请皇上不要怪罪于他。”
  “哦,”皇上淡淡地说:“他避而不见,朕心里确实不痛快,连你也看出来了。”
  “臣不敢妄猜圣意。”周丞相自知失言。
  “算了,丞相大可放心,朕是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他的。”皇上轻轻一笑:“丞相多虑了,朕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了。”他从龙椅上起身:“爱卿还有别的事么?”
  周丞相连忙说:“御林军的统领皇上还没有决定呢,这个人选滋事体大,请皇上早做考虑。”
  他缓缓地止了步,是啊,老谋深算的卢州王竟然把手伸到了他的身边,把御林军给控制住了,虽然事情最终没有得逞,但,却害母亲丢了性命,想到这里,他不禁恨得牙痒痒。丞相说得没错,御林军统领的人选滋事体大,事关自己的安危大意不得。可是,选谁呢?
  皇上踱了几步,忽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庞标。庞标曾是御林军统领,自己即位后因为要牵制母亲,就赐了他一个闲职,他既没找母亲闹,也没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就受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就是这样,不卑不亢,小心谨慎。记得清扬在世是,有一次谈起他,清扬说,“他倒是和庞家其他的人不一样呢,心性平和,最象你姨娘。”可惜当时由于对母亲的成见颇深,迁怒于舅舅,也就对他置之不理了。母亲不是常说,上阵不过父子兵,打虎还是亲兄弟,皇上沉吟片刻,说:“拟旨,庞标任御林军统领。”
  周丞相请了旨正要离去,又听见皇上吩咐:“宣庞标即刻来见朕。”
  庞标匆匆踏进正阳殿,不知在被冷落了这么多年后,皇上为何突然想到召见自己,心里不禁忐忑。自新皇登基伊始,庞家就大势已去,如今太后去了,皇上又会有什么动作?他长长地唏嘘一声,唉,都怪哥哥庞瑞,行为不端,不知道谨小慎微的道理,屡屡连累家人,这次不知又犯了什么事?姐姐太后不在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皇上默然地望着庞标进殿,跪下,磕头,许久都没有开腔。
  庞标只好跪着,不敢抬头。
  “你,平身,”皇上慢悠悠地说话了:“上前说话。”
  庞标起身,靠近了几步,又听见皇上说:“缘何这般拘谨?”
  庞标躬身,又上前几步。
  他感觉到了舅舅的敬而远之,一丝苦笑泛起嘴边:“朕已颁旨,任命你为御林军统领。”
  “臣,谢旨。”庞标大为惊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略微地抬了一下头,便又习惯性地低了下去。
  他静静地注视着庞标,忽然发现,曾经英武的舅舅,鬓角已生华发。
  “你也老了——”他感叹道,冲口而出。
  庞标的头更低了,却没有说话。
  他忽然心酸,有些不忍:“这些年,朕冷落你了,”他低声喊道:“舅舅,对不住了。”
  庞标依旧没有抬头,只轻声制止他:“不说这些了,皇上。”
  “如果不是当年我一意孤行,调换你的御林军统领,这次母后也不会出此意外。”他自责地说。
  庞标还是低着头,无言。
  我们怎么这般生疏了?他还记得小时候,在母亲宫里,骑在舅舅肩头玩耍,那时候的舅舅,魁梧而且多言,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惊喜,如今,时光逝去,他们之间,却横贯了一条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惆怅之余,不禁又想起母亲和姨娘。姨娘甘心情愿地去死,是为了保全庞家,母亲伸手朝堂,也是为了庇佑庞家,他能登上皇位,曾经的庞家功不可没,可是偏偏,对庞家反戈一击的,意欲将庞家赶尽杀绝的,却是身上同样流着庞家血的他。
  皇权,皇权,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可以令他抛弃爱情,舍弃亲情?
  “这里没有外人,舅舅你随意一点。”他在心里泛起深重的悲凉,却掩盖着,顾做轻松地问:“外公他老人家还好么?”
  “他瘫痪了。”庞标回答。
  “怎么会这样?”他大吃一惊。
  “太后遇刺身亡的消息传来,他大受刺激,就……”庞标没有再说下去了。
  一瞬间,他心里,真的非常难过,似乎,就在他看到舅舅的那一刹那,他血管里,流着的庞家的血复苏了,这样血浓于水的感情,他以前,怎么就没有体会呢?现在,他知道了心疼,知道了伤心,知道了难过,体会了关于亲情的一切感觉,所以,想到当初,他就不寒而栗,我以前,怎么那么冷血呢?清扬说过,在心被恨充满了的时候,是无法感受到爱的,也没有爱的能力。
  “你先回去吧,待会,我会叫最好的太医去给外公看病,一并也会把宫里上好的药材带过去的。”他温和地回退了庞标。
  时候不早了,早朝该散了,这个时候,父皇应该是在正阳殿里才对。心慈一路玩着,蹦蹦跳跳绕过清心殿,就要到正阳殿了,迎面碰上两个刚刚踏出大门的公公。她一看,是父皇的近侍,眼珠一转,躲到拱门后,成心好玩,想等他们走近了,大吼一声站出来,吓他们一吓。
  公公并没有看见她,正自顾自地说着话。
  “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你可要小心伺候。”一个说。
  另一个紧张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那公公压低声音:“还不是清妃娘娘的事。”
  “清妃娘娘?!她不是被皇上下令处决,在归真寺被大火烧死了吗?”另一个奇怪地问。
  “哎呀!”那公公急声制止他:“快别说了,在宫里提起清妃的名讳是死罪啊!你不要命了!快走,快走!”
  两个人慌乱地四顾,确信没人听见,赶快走了。
  心慈却呆在了拱门后,这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娘,清妃娘娘,是罪妃!是父皇下令处决了她!她是在归真寺被大火烧死的!
  宫里不能提起她的名讳,否则是死罪!难怪不论我问谁,他们都不敢告诉我,娘的事;难怪娘原来住过的地方,都被父皇下了禁足令;难怪每次我问起娘,皇奶奶都不说话,沈妈却一个劲地哭;难怪父皇,从来都不在我面前提起娘——
  她呆呆地展开画轴,注视着画上的人,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娘,这是真的么,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你到底犯了什么罪,父皇要杀你?那么好的父皇,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
  她将画轴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而压抑地痛哭了起来。
  “启禀皇上,涂公公家产已经接收完毕。”李大人进殿禀告。
  皇上翻开呈上来的清册,细细看下去,尽管早有思想准备,皇上还是没有想到,涂公公在宫中二十几年,那些各种途径送给他的孝敬钱,皇室的各种赏赐,只进不出,累计起来,家财已甚为可观。
  他将清册往书案上轻轻一搁,问道:“李大人,我记得你好像曾在浙江为官?”
  “回禀皇上,是的。”李大人答。
  “那你可曾听说过浙江涂家?”皇上问。
  “听说过的。”李大人答:“非但如此,还有过一些交往的。”
  “说说涂家的事情看看。”皇上对此很有些兴趣。
  “浙江一带,当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涂家富可敌国,可惜败落起来,也是飞快啊。”
  “此话怎讲?”
  “听说是涂公子,也就是涂家的独子,将家产悉数变卖,不知所踪。”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据说是求亲未果,受打击太大。唉,也是个多情种子。”
  “谁家的小姐,这么傲气,居然拒绝涂家的求亲?”皇上明知故问,不动声色,却目光犀利。
  李大人踌躇半晌,低声回答:“市井之中传言是,太后娘娘……”赶紧地,又补上一句:“或许是谣言,想太后娘娘人中之凤,岂可将他放在眼里……”
  皇上轻轻一笑,岔开话题:“他带那么多钱,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是去求仙问道,也有人说是被人谋害了,但既无人报官,也就无人过问了。”
  “你可认识涂公子?”
  “传言那涂公子自视过高,深居简出,轻易不与人来往,非但臣不认识他,没有见过他,就是偌大的涂府,也只是内院的人才以得见。”
  “哦,”皇上又瞥了一眼案上的清册,问:“那你说说看,这清册上所载的家产与当年涂家的,比起来如何啊?”`
  李大人忍不住笑道:“那怎么比啊?涂家生意涉及纺织、海运、外贸,只其中一项,都只能让人望其项背啊。这清册所载家产,根本就没法比。”
  皇上点点头,挥手叫他退下。
  大内宫廷,涂公公爱财是出了名的,他原本以为,涂公公敛财是因为想弥补为娘铺路搭桥亏空的家产,以他想来,涂公公散尽千金还是心有不甘的,毕竟,是那样大的一笔家产。可是,现在看来,钱在涂公公眼里,不过小尔。他竟然可以看得那样淡,说捐了就捐了,他是见过大钱的人,这点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啊。他也许,是闲得无聊,以此为消遣;也许,别人要送,他也不好拒绝,收受别人的馈赠,也是一种拉关系的手腕啊;还说不定,他只是为了转移别人对他和太后之间关系的深究,放个烟雾弹而已。
  文举自嘲地一笑,为自己的多心摇了摇头。娘是一个何其幸运的女人,拥有这样一份感天动地的爱情,死而无憾了。转念却又联想到自己,我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但背叛了自己的爱情,就连别人的爱情,都无法相信和接受了,真是可悲之极啊——
  心情霎时变得沉重起来……
  “皇上,付离求见。”他正在殿中暗自惆怅,忽听公公请禀,心里猛地腾起一股无名的喜悦,付离回来了,他一去十天,给我带回了什么样的好消息?希望之光,一迸而出。
  付离还未近前,他就听见了自己急切的声音:“如何?”
  “皇上,臣仔细查过了,归真寺并无异样,清妃娘娘的塔冢里并不是空的,的确是放置了骨灰坛。”
  “你确定?”皇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归真寺戒备森严,臣不能明查,暗访了几天,暂时还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付离回答:“归真寺虽大,但要藏匿一个女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也就是说,你认为还是不能排除朕的怀疑?”他沉声问道,似乎又看见了希望:“既然还没有确定,你回来干什么?”
  “要想在短时间内印证皇上的怀疑,只有一个办法。”付离踌躇片刻,试探地说:“能否请旨,搜查归真寺?”
  他抽吸了一口凉气,搜寺?!
  以搜寺来迫她现身?不,不行!如果清扬真的还活着,并藏在归真寺里,这一招,的确会奏效,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更伤她的心,我已经发过誓了,绝不再用归真寺逼迫于她。如果她已经仙去,搜寺只会惊扰她的魂魄,我更加于心不忍。而不管她是否还在人世,搜寺都势必会激起戒身长久以来的积怨,一旦惹恼了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他可不是空灵大师。况且归真寺,可是皇家寺院啊,万一出了什么乱子,结果会是什么样子,我想都不敢去想——
  脑海里,又闪过戒身那冷凛的眼神,他不由得浑身一震,定了定神,说道:“搜寺是绝对不行的,你再去查。”
  付离见皇上主意已定,不敢多言,只好退下。
  皇上的心情,复又陷入低谷,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发起呆来。
  心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明禧宫,她将画像藏好,也将心事藏好。身为公主,生在皇宫,被太后一手调教,她是敏感和早熟的,尽管对娘亲被处死的原因疑惑重重,可是小小年纪的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在皇宫里,在身为皇帝的父亲身边,有很多事,是不可以问、不可以说、不可以做的,她只能,把一切深深地埋进心里,努力地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在心里,暗暗地难过,暗暗地攒劲,巴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尽管,她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哦,回来了,”沈妈进来,将灯点上:“我还以为你今夜在你父皇那里歇息呢。”
  她望沈妈一眼,没有做声,眼光,渐渐地移到桌上的灯上。
  沈妈奇怪地望着她。
  心慈走近灯前,取下灯罩,直直地盯着灯火好一阵子,忽然伸出食指,探向火苗。
  沈妈慌忙拨开她的手:“嘿,犯什么傻!不疼啊?会弄伤的。”
  心慈还是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食指发呆。食指已经发红,烫烫的,紧紧的,的确是疼。娘,那么大的火烧在你身上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想什么呢,一副这么老成的样子?”沈妈察觉出了她的异样,笑道:“是不是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头,忽然想到如果沈妈知道她并没有去正阳殿,而又回来得这样晚,一定会追问的,于是又含糊地点点头。
  沈妈已经看出了什么,近前来,开始盘问:“到底怎么了?”
  她脸一红,掩饰道:“我累了,要睡了。”往床上一滚,顺势将头埋进了枕头里。
  沈妈只好替她盖上被子,看她半天,欲言又止,还是放下了帐子。慢慢地起身,出了门来,喃喃自语道:“唉,孩子大了,有心事了。”抬头望望天,清扬,希望她不要像你,心事那么重才好。
  “啊——”
  心慈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两手乱抓。
  沈妈慌忙坐起来,搂紧她:“不要怕,不要怕!”
  心慈睁着一双恐惧的大眼睛,颤抖着说:“火!好大的火!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沈妈疾声问。
  她忽然没有了声响,紧紧地闭上了嘴,只有额头上,冷汗涟涟。
  我看见娘了,娘在大火里,娘在大火里!
  “听太医说,心慈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想必是太医院已经呈报皇上了,所以一大早,沈妈就被传召了。
  “是的,晚上老是做噩梦,白天精神不好,食欲不振,人也焉焉的。”沈妈如实回答。
  “太医怎么说?”皇上问:“吃了药以后,好些了么?”
  沈妈摇摇头,表示没有好转。
  “做噩梦?”皇上定了定神,问道:“都做些什么样的噩梦?你留意一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沈妈说:“每次噩梦醒来,都是大声叫着‘火啊,好大的火啊’。”
  皇上寻思着,最近宫里可没有发生过火灾啊,不由得眉头纠结起来:“那是什么原因呢?”
  沈妈想了想,说:“不久前,公主有过一次反常的举动。”当下,便把那天心慈自己烧手指头的事说了出来。
  皇上点点头,直觉女儿这段时间的噩梦跟火有关系,跟烧指头的事也是密切相关,但究其原因,他也没法知道得更多。
  “今夜送心慈过来睡吧。”
  他想要,亲自解开女儿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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