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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蝴蝶的翅膀

柔福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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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玉箱铤而走险的原因

  关于玉箱的事,后文还会提及一些,不过可以先解释一点。
  说说她“沉不住气”的原因。她除掉皇后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且是在皇后行事不慎才被她抓住机会反击成功的结果,她随之获得了大半个皇后的实权,但如果金主另立新后,她的一切心血与代价都将付诸东流,自己马上会退回到普通妃嫔的状态。新后会是怎样的人不可预知,可以肯定的是她身后必定会有一个支持她的强大家族或权臣,有了唐括皇后的教训,谁也不会对她掉以轻心,若新后是个厉害角色,玉箱的处境必将很难堪,就算新后资质平平,她的家族也会助她来对付玉箱(支持完颜晟立新后的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有皇后的身份压制,玉箱要再想做点什么是极困难的。当然她可以继续等机会,可前景渺渺,眼下的地位与机遇不知何时才能再等到。因此,如果有可能,她会尽量阻止完颜晟立新后。
  再有就是二帝迁五国城的事。她如此紧张,有个前文中不大看得出的原因——除了忠君心理和考虑到二帝迁远北在政治上给南宋带来的不利影响,她更不愿意让自己父亲去远北苦寒之地受苦。她极爱她的父亲晋康郡王孝骞,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视的人。她此前去送行,致使孝骞与她裂袍断义是她料到的结果,正如如冰以前所猜,她最深层的想法是希望让父亲当众与自己断绝父女关系,以免万一自己出事会连累他,但当孝骞说出“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时,她的绝望与悲痛是完全真实的,以她那样沉静的个性,却当即便承受不住动容地哭,而父亲的态度,也是导致她此后行事那么决绝,有些不择手段的原因。宋俘在韩州虽是种地,却也多少有一点点自由,聚集在一起也彼此有照应,而二帝若迁五国城,便是囚禁,这点可怜的自由亦不存。此次迁徙金人不许宋室全部随行,二帝只能带几人,以孝骞对赵佶的忠诚与友情,就算他未被列入随行名单,他也会主动请行,一生不离赵佶左右,玉箱非常了解父亲性情,十分明白这点,所以她一定要阻止完颜晟的决定,留下二帝,也就是留下了父亲。
  一个人若是非常在乎另一人,这人就会成他的软肋。对玉箱来说,那人就是她的父亲。所以她会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
  答应用巫术,是在无他法可施下最后的选择。而且当时知道此事的只有她和曲韵儿,曲韵儿是她心腹,且此计是她所献,所以玉箱不担心她会出卖她,那羹做出来也没人能看出其中奥秘,就算无效,应该也不至招祸。而秦鸽子的知情在她意料之外。选秦鸽子,大概是我没写选择的过程,所以大家怀疑玉箱的眼光。其实可按常情推断,洗衣院内的女子基本上是南朝宫人,玉箱不是帝姬,除了自己的亲戚姐妹,应该不会认识(偶尔进宫打个照面也不能算认识)什么宫中侍女,而她不可能自己去洗衣院挑人,就选完颜晟让她选择,也多半是别人把这些女子的资料准备好写在纸上让她选择,这种选择的结果就很不确定了,就算知人知面还不易知心呢,怎么能要求她通过寥寥数字就看出一个人的品性道德?两名侍女中,她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也看出点两人品性,所以把曲韵儿当心腹,而对秦鸽子就略为疏远,行巫这样的事就不告诉她,但秦毕竟是宋人,始终比金国侍女更能接近她,秦鸽子平日行事应该也是谨小慎微的,她的胆小虽是缺点,可通常不会被人当作多么大的问题来重视,而玉箱没想到秦鸽子听到了行巫的事,也没想到她会卑劣到不顾她宋人的身份,不顾救命之恩来出卖她。柔福后来杖杀张喜儿,亦是因受了秦鸽子之事的教训。
  问宗隽取人脑,首先是因为玉箱不可能在宫中杀人,要曲韵儿这弱女子出宫杀人也不可能,出金在市井求购?一旦被查出是她指使麻烦就大了,所以要找个杀个把人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人来提供。宗隽与他母亲救过她,且对柔福还算不错,所以玉箱对他有那么点好印象,后来在宫中一谈,宗隽言下之意是相信她会封后,而也接受了她请他辅佐她儿子的暗示,所以她觉得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可以请他协助自己做一些事。她孤立无援,需要找些同盟者,而宗隽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她并不是不提防他,请他取人脑时,她也没说出真正的原因,若不是遇上韩昉,宗隽也未必会知道她的真正意图。可惜宗隽知道了,对于前程,他早有了自己的计划,且也另有不愿与她合作的原因,因此导致了玉箱最后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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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玉壶冰清(14)

14.夜阑

  柔福把刀拔离玉箱身体,整理好她的衣服与微乱的发,让她以安详端雅的姿态躺着,自己默默跪在她身边,久久凝视着她。一道灰色阴影渐渐趋近,挡住柔福面前光线,她抬头,完颜晟指向她的剑刃在她脸上映出一道寒白的光。
  她直视这魔般男人,毫无惧色,无尽的恨意点燃眸中冰冷的烈焰,她从容而坚决地再度握起身边犹带血痕的银刀,站起身,扬起手,一粒刃上血珠陡然惊落,刀尖亮了亮,随即急挥而下,刺向自己的腹部……
  一支有力的手及时截住她的腕,另一手迅速夺过她手中的刀,抛于地上一脚踹开,宗隽顺势从柔福身后将她一把箍住,她下意识地挣扎,他便加大束缚她的力量,并腾出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任何话。
  完颜晟不垂手中剑,依然指向他们,微微抬了抬下颌,冷道:“宗隽,让开。”  宗隽并不放手,亦未移一步,对完颜晟说:“郎主,此事与她无关,请放过她。”  “无关?”完颜晟一哂:“她是赵妃姐妹,又常与赵妃来往,谋逆之事她也难脱干系,何况又在殿上做出这等嚣张行径,刺死赵妃让她早得解脱,你说,朕饶得了她么?”  宗隽正色道:“她虽是赵妃从姐妹,但素不喜赵妃平日作为,已久不与其往来,谋逆之事她半点不知。她本性纯良,做出今日之事全是出于姐妹亲情,且其行为一未危及大金,二未伤及龙体,郎主有天子胸襟,必不会把这小女子这点不敬放在心上。”  当下情景令宗磐想起昔日与宗隽争夺柔福之事,便颇为不快,有心落井下石,在完颜晟身边侧目瞧着柔福开口道:“这女子目光狠毒,更甚于赵妃,只怕将来会做出些更祸国殃民的事,不如早早杀了干净。”
  “她只是我一姬妾,手无缚鸡之力,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宗隽力辩:“郎主若放过她,我自会将她锁于府中惩治管教,以后让她远离宫禁,若她以后再触怒郎主,宗隽愿以死谢罪。”  完颜晟并不理睬,只重复那句冷硬的话:“宗隽,让开。”
  宗隽摇头,而柔福始终不断挣扎,两足狠狠在宗隽身上乱踢,想使他放开她,被捂住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宗隽心知那必是些咒骂痛斥金人的言语,更不敢有一丝松懈,牢牢锁住她的嘴,极力护住她系于一线的生命。
  完颜晟再不多说什么,振臂挺剑,朝宗隽搂住的柔福胸前刺去。  宗隽不及多想,立即搂紧柔福背转身向一侧闪避,但剑已逼近,终究无法完全避开,那剑便一下刺在宗隽的右臂上。
  他一痛之下身体不禁颤了颤,却仍不放开柔福。
  完颜晟引回剑,看了看剑尖宗隽的血,叹道:“当年随先帝灭辽的八太子完胜而归,也不曾被辽人伤及分毫,不想如今竟会为一个南朝女人不惜以命相搏。”
  宗隽淡淡一笑,还以身挡住柔福:“她是我的女人,又没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为何不救?”的
  柔福暂时静默,两行泪倏地坠下,分别滑过宗隽的手背与手指,他觉察到那液体温度灼热,便像是被烫了一下,心底忽然微微一震。
  柔福又开始不甘地挣扎,不住左右转首想摆脱他手的控制,他叹了叹气,不顾手臂上流淌的血,坚持一手箍住她腰,一手紧捂住她口鼻,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
  他加大的力道减少了她所能呼吸到的空气,郁结于心的怒气烧火了脸庞却找不到倾吐之处,她渐渐不支,手脚发软,意识渐模糊,终于窒息。
  她在夜半醒来,周遭漆黑,感觉阴冷。  她伸手以探身边物,却触到一人。他当即坐起,握住了她的手。
  那熟悉的触感,和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使她瞬间明白他是谁。她呆了呆,问:“我是不是死了?”  他说:“有我在,你不会死。”
  她睁大眼睛想极力看清周围环境,但一丝光线也无,令她被迫放弃这个尝试,垂目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平静地告诉她:“宫中牢狱。”
  逐渐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她倒也不诧异,惟想起他时才又不解地发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如果我不在这里,我不敢保证你还能从这里出去。”
  完颜晟始终不肯放过她,即便见他不惜流血相护,亦称要将她收监治罪,而他知道将施加到她身上的任何刑罚对她来说都将是毁灭性的灾难,此刻离开她,就等于放弃了她,所以他决定随她留下,那怕是留在宫掖间的囚所中,他会有时间去想怎样把她平安带走。
  她便沉默,须臾忽然惊问:“我的姐妹们呢?她们被放出宫了么?”
  他有片刻的踌躇,不知是否该告诉她真相,握在手心的她的手许久也仍冰凉。她执着地追问,他终于还是照实说:“郎主说凡平日与赵妃往来密切的赵氏女子都要株连问罪,你那些姐妹,大半被缚于庭院中,以棒敲杀。”
  深黑的夜令他无法看清她此时的表情,而室内一片寂静,她未发出任何声音。他以手去探,才发现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她恼怒地侧首避开他的轻抚,道:“你何苦救我?这样的日子多活一刻也是折磨。”
  “一定要找个救你的理由?”他想想,微笑道:“我还想喝你点的茶,你的小命,你自己不知道珍惜,那我只好替你珍惜。”
  她又久久不说话,只埋首于膝上,隐有啜泣声传出。如此良久,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便问:“冷么?”
  她没有回答,他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然后轻轻拉过她,搂于怀中。
  她如往常那样抵抗,挣扎间忽触到他右臂上包扎过的伤口,她便停下来,缓缓来回触摸那里。的
  他便猜她也许又会突然在伤处狠狠一剜,然而她始终没有,只是以手指来回犹豫地触。
  他展开双臂再拥她入怀,这次她没有再动,依偎在他怀中悄然饮泣。

  两日后,宗隽的母亲纥石烈氏将他们领出了囚所。宗隽私下问母亲如何说服郎主放出他们,纥石烈氏淡然答:“我只是让他明白,那姑娘是你的软肋。一个会为女人丧失理智的男人能做成什么大事?有她在你身边,你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莽夫。”
  宗隽听后虽不悦,却也并不反驳,淡笑低首。  纥石烈氏摇摇头,叹道:“这话你也要记住。我亦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可让你忘记我的教导,失掉心智,不管不顾地做出这等冒失的事?”
  “她喜怒由心,爱憎分明,对自己性情从来不加掩饰。”宗隽收敛了笑意,说:“我保护她,就如保护那个只活在我心底的自己。”

第九章 完
第十章 陈王宗隽・桐阴委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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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就张喜儿与玉箱等事回丽景殿

  秦鸽子前面提过呀,玉箱与宗隽在宫中谈事时就让她带着随从先回去,只留曲韵儿在身边,也先说明了玉箱对两名侍女的信任程度不同。玉箱对曲韵儿好过秦鸽子,也是秦鸽子最后会出卖她的原因之一。
  第一男主角是赵构,等视角转回临安后还会有他大段戏,通观全书,你便不会觉得宗隽的戏份多过他了。这样的结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把两国事混在一起写,就失去了关于柔福变化的悬念。
  至于张喜儿,不要忘了她以前就曾在国难时弃主私逃过,先就背叛过柔福一次,而柔福在金国目睹秦鸽子对玉箱的伤害后,对背叛之事尤其敏感。她原谅了张喜儿先前的行为,但张喜儿又搭上了她的丈夫,所以她觉得张罪无可恕,以后会对她做出更严重的背叛行为,便先杀了她。(如果真假公主案发后,有人问张喜儿柔福的真假,考虑到自己的利益,想必她确也会说柔福是假。)
  柔福只是个旧时公主,用现代人的法律与人权观念来要求她是不妥的。正如玉箱没有受过唯物主义与现代科学教育,身处谶纬之说盛行的北宋,要以现代人的观点要求她对巫术的作用全然不信也不大容易。巫术思想,在中国古代从来都禁而不绝,除了普通市民,受影响的一大阶层还有贵族与文人,看看古代一些小说与传奇就知道了,里面都肯定巫蛊之术确有效用,那些作者,难道可说他们是无知愚昧之人么?而中国古代统治者对巫蛊,厌胜之术的禁忌和严厉惩罚,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们认为这些玩意(可能)是有影响的。在这种情况下,玉箱孤注一掷答应行巫应不难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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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陈王宗隽·桐阴委羽
1.血雨

  很快自宫中传来秦鸽子的死讯。
  她近身服侍完颜晟时,不慎将半碗热汤失手洒在他身上,引来了随后的灭顶之灾。
  完颜晟暴怒,一把掐住她脖子,质问她是否有意为之,是否还与玉箱有阴谋,想伺机弑主。
  秦鸽子被吓得面无人色,惊恐地拼命摆首否认,完颜晟却不相信,连连逼问她玉箱临死之前为何竟会看着她暧昧地微笑,并朝她暗示性地颔首。秦鸽子魂飞魄散,不知如何辩解,除了摇头便只会流着泪咳嗽,间或挤出一句“奴婢不知,郎主饶命”。
  完颜晟便把她狠狠抛于地上,再命人将她拖出去杖毙。
  这事没让宗隽觉得意外,那日见玉箱朝秦鸽子诡异地笑,便知这侍女难逃厄运。完颜晟本就喜怒无常,再经身侧宠妃谋逆一事疑心更甚,杯弓蛇影之下宁可错杀也必不会允许宫人再带给他一丝一毫潜在的威胁,何况一个南朝侍女的生命在他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玉箱遭秦鸽子出卖而死,却以轻巧一笑杀她于无形,给了这变节的侍女最严厉的惩罚,但此事亦引起了随之而来的更大的杀戮。
  完颜晟下令,凡服侍过玉箱的宫人一律赐死,并严查与玉箱接触的南朝女子,若是频繁往来的,即便不是宋宗室之女亦不可活,洗衣院中人,与玉箱、曲韵儿、秦鸽子三人沾亲带故的都要查出一并处死。
  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完颜晟也欲命人诛杀,不想谏议大夫韩昉挺身而出,力劝完颜晟收回成命。
  韩昉认识赵孝骞,以前在燕京时与他略有来往,对他人品学识气节一向颇欣赏,故此刻愿为他说情,向完颜晟谏道:“赵孝骞虽是赵妃之父,却素来不喜这女儿,当年迁韩州时更在人前与赵妃割袍断义,从此绝了父女之情,两年来与赵妃无任何联系。他当初既未享赵妃之荣,今日郎主亦不应以赵妃之罪累及于他。”
  重臣完颜希尹亦觉孝骞不可杀,道:“赵孝骞在宋宗室中颇有威望,极受人尊重,在韩州带领宋俘埋头种地,至今未有任何差池。南朝宫眷已杀了不少,若此时再诛赵孝骞,恐会激起宋金两国宋人强烈不满,一则不利驾驭管制大金国内宋俘,再则大金将立刘豫为帝统治中原汉人,本就要多引宋文臣武将入朝治国,亦不应横生枝节,杀宋宗室令宋臣有他想。”
  完颜晟便问宗翰意见:“依国相看,这赵孝骞应不应杀?”
  宗翰呵呵一笑,道:“这几年来赵孝骞寸步不离赵佶左右,赵佶能活到现在倒是多因有他精心照顾侍奉,若他死了,只怕赵佶也活不了多久。赵佶还是活着好啊,好歹对南朝有个威慑,将来不废一兵一卒也能让赵构乖乖地奉上银子国土,如今四太子千军万马打下的江山,或许还没他一人可换的多呢。”
  完颜晟知他言下之意是说宗弼如今与宋作战并不占多少优势,赵佶等人是将来可通过和议获利的资本,现下这情形,还是不杀赵孝骞为好,便也犹豫,沉吟不语。
  完颜希尹见状再道:“这赵孝骞也不难处治,郎主下令让他随赵佶赵桓一起迁往五国城囚禁,严加看管便是了,就算他有何异心也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韩昉闻言叹道:“这点郎主甚至不须下令,臣敢肯定,只要他得知昏德公将往五国城,便是拼死也会要求随行。”
  宗隽一直默然旁观,听了韩昉这话忽然想到,当日玉箱如此强烈地欲阻止完颜晟将宋二帝迁往五国城,除了固有的忠君爱国心外,必也是因料到她父亲会要求随行,从而将彻底失去自由在苦寒之地渡余生,所以她才决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地在此时行巫,想控制郎主,将二帝及父亲留下。
  想起宋宗室迁韩州那日玉箱在父亲裂袍后扑倒在烟尘中恸哭的情景,宗隽有略微的感慨,玉箱这样有心机的女子他并不喜欢,但她对父亲的真情却也会令他多少有所动容。她如此聪慧,那日去送行,致使孝骞与她割袍断义应该是她料到的结果,或许,她根本就是希望让父亲当众与自己断绝父女关系,以免日后自己出事会连累他?
  玉箱临终时那凄艳而宁和的容颜又浮现于心,映着弥漫纯红的血色,她唇际的微笑绝美至奇异,她身上有淡淡光华,还如初见那日,黑木旁绽放的丹芝……宗隽忽地有些不安,暗暗深吸一气,摒去脑中关于她的景象。
  在几位重臣进谏下,完颜晟终于放过了孝骞,但洗衣院的女子仍在劫难逃,一个个被反复严查,若有证据表明她们与赵妃三人有关便要被拘入宫中杖杀。涉及的数十名女子眼见大祸临头,竟横下心,趁大批禁军尚未赶到之前,于深夜以绳索勒毙看守她们的几名金兵,夺过马匹车辆逃走。想是亦自知终究逃不出金国,便直奔韩州而去,欲在被抓回诛杀之前先见见在韩州的亲人。
  完颜晟得讯后当即决定遣人领兵前去捉拿诛杀她们,而这任务,他指定由宗隽来完成。
  捉几名南朝女人不是什么大事,原本犯不着命宗室皇子来做,但宗隽明白是自己上次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完颜晟的疑心,便特意要他去杀这些女子,当下一口答应,未有半点犹豫。
  他请母亲派几位宫人入他府中守护柔福,若完颜晟欲趁机杀柔福还请母亲极力保全,然后回府略为收拾,穿好戎装便上马起行。
  柔福见他来去匆匆,且披甲带兵,神色凝重,忍不住跑来拉住他的马,问:“你要去哪里?干什么?”
  宗隽朝她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曷苏馆那边的旧部出了点乱子,要我去管管。只是小事,我去几天就回。”
  柔福疑惑地蹙眉凝视他,一时不放手,宗隽继续保持笑容,轻轻握住她手拉开,把缰绳收回,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他沿途陆续抓到逃跑的女子,在韩州城边捕住了最后几名,然后将她们全部拘往韩州府治中,麾下将领让她们一行行列于院内,再请示宗隽如何处治。宗隽一瞥身后弓箭手,弓箭手会意,当即上前曲膝引弓对准诸女。宗隽一挥手,簇簇箭矢直飞过去,那些女子便如疾风掠过的麦苗,在惨叫声中层层倒地。
  一轮射过,院内女子已死大半,只略剩几个还站着,在不住地悲呼哭泣。此时第二批弓箭手已准备好,只待宗隽下令。
  见金兵再亮弓箭,那几名活着的女子又是一阵惊呼尖叫,其中有一声音与众不同,脆弱而细柔,很稚嫩,但颇悦耳,宗隽听来竟觉有几分熟悉。
  朝声源处望去,见一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掩面而泣,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瘦小而柔弱,瑟瑟地缩着身子倚着墙缓缓坐下,再抬头,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下的双眸闪着惊惧的光。
  顷刻心一凛,宗隽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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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2.冲懿

  面黄肌瘦的状态不掩丽质天生的容颜,这小姑娘姣好可人,竟与柔福颇有几分相似,眉眼间。的
  宗隽示意随从引她过来。随从领命过去拉她,她当即吓得尖叫着向后缩不肯走,待被人拖到宗隽面前,她便伏在宗隽足下连连磕头,惊乱地不住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没有想逃,是那些姐姐拉我走的……我到洗衣院没几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
  宗隽负手站着,头也未低,只半垂眼帘,淡漠地看她鬓边的散发随着她叩头的动作一次次拂过他的靴尖。等她语无伦次的解释暂告一段落,才开口问她:“你也是南朝的帝姬罢?”
  她点点头,轻声答:“我是冲懿帝姬……”又像是忽地想起这样说不妥,急急地改口补充道:“奴婢叫赵瑶瑶,是昏德公的女儿。”
  瑶瑶。这是柔福提起过的名字,她失踪的妹妹……在再次下令放箭之前,宗隽牵起了瑶瑶的手,将她带离这血色狼藉的天地。
  问及她此前的经历,她难堪又迟疑,在宗隽温和目光的鼓励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的d7
  天会五年,她随其余南朝宫眷一起被押送到上京后,先被送入洗衣院,某日被国相宗翰的二弟泽利意外窥见,泽利知自己地位不及宗室重臣,定然无法从郎主那里索要帝姬,便命人夜里潜入洗衣院,将瑶瑶偷偷劫了去。
  泽利平日外出时便将她锁在家中后院,而他家大妇亦是个不容人的,看瑶瑶颇不顺眼,每每任意凌辱打骂,前两年因顾忌泽利,行事尚还不敢太过,而如今见泽利渐渐厌倦了瑶瑶,很少再搭理她,便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半月前泽利因公出京,他夫人便寻了个借口把瑶瑶毒打一顿,再让家奴将她重又送入了洗衣院。不想未过多久即遇上玉箱之事,洗衣院被牵连的女子起事逃跑,也拉上了她,其实她确也不清楚此事原由内情,但听凡与赵妃沾亲带故的都要被诛,便也着了慌,无措之下也随众女子逃往韩州,若非宗隽看出她容貌与柔福相似,必也死于乱箭下了。
  “八太子……还会杀我么?”最后,她试探着偷眼看宗隽,怯怯地问。
  宗隽朝她笑笑,说:“如果我要杀你,刚才就不会领你出来。”
  “可是……”她仍不放心:“若郎主要杀我……”
  宗隽略摆了摆首,看稳她:“我既作了决定,便自有法子担当。”
  瑶瑶如释重负,伸手拭拭额上的汗,浅笑带梨涡,那笑容纯净而明朗,但衣袖滑至半肘间,宗隽在她因此露出的手腕上看见几块青紫的伤处,再沿着她的脸庞看下去,发现她右耳下脖上有一道结了血痂的鞭痕。
  意识到宗隽在看她伤痕,瑶瑶顿时变得局促不安,牵袖引领尽量遮挡,然后深深垂首静默地侍立。
  宗隽本欲领兵回京,却又接到完颜晟的命令,说经此一变恐韩州宋宗室亦生作乱之心,宗隽务必再留于韩州数日,严密监视此间宋人,如有异动一并诛之。
  宗隽接旨,暂驻韩州,瑶瑶亦随他留下,每日侍奉在他身旁,主动端茶送水铺床叠被,惟恐有一丝怠慢。
  那些伤痕,不仅留于她身上,更烙在了她心间。宗隽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足以令她惊怕,仓皇地抬头,像是想看他,却又不敢直视他双目,微蹙着淡淡的烟眉,目光便飘浮,一脉可怜兮兮的模样。感觉到他注视的眼光时,就匆忙跑来跪下,颤声问他有何吩咐,若他说没事,她便又乖乖地退回去,在角落站着,低首发呆。
  有次他唤了她一声“瑶瑶”,她即现出无比惊异的神情,不敢确定地问:“八太子是在唤奴婢么?”
  “对。”宗隽道:“我记得这是你的名字。难道我记错了?”
  “没有,没错。”她急忙应道:“是奴婢不习惯……以前的主人从来不叫奴婢的名字。”
  宗隽倒有些好奇了:“不叫你的名字,那叫什么?”
  她面红过耳,甚是艰难地勉强答:“他们叫我贱……贱……”
  “不必说了。”宗隽了然地打断她:“我以后都会叫你瑶瑶,听到我唤,你便要及时答应。”的
  “是!”她喜悦地答,感激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掩下喜色,恢复了低眉顺目的常态。
  这小小的变化令宗隽觉得兴味索然。他其实很喜欢看她笑,那是她最接近她姐姐瑗瑗的神情,而当她以婢女姿态恭谨候命时,她与瑗瑗相似之处,也惟在眉眼间了。
  那日夜里,瑶瑶服侍宗隽更衣,收拾叠放他换下的衣服,动作轻柔,面带微笑的脸在烛影浮光下显得分外鲜妍。待宗隽坐定在床沿,她轻轻为他放下帐幕,然后徐徐退至门边,却未说告退的话,只静待他吩咐。
  淡淡看她须臾后,宗隽向她伸出手。她似不感意外,轻盈地走回,在他身侧跪下,将纤细的双腕搁在他膝上,螓首悄然枕于其间。
  宗隽抚了抚她柔顺如丝的乌发,她安宁地阖上眼,神色恬淡静和,温婉得像一只终于找到一处细暖裀褥的受冻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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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3.冷焰

  此后两日宗隽频往宋宗室驻地巡视。那些赵氏男子得知宫眷变故后虽难免悲伤却也无能为力,在宗隽重兵看守下只得强忍哀痛继续锄禾,一时倒也没再生出什么事端。
  一天傍晚宗隽巡视后回府治,才进到厅中便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传来,俄顷那马长嘶止步,马上之人策身落地,立即便往府中冲来。
  守门卫士横刀喝止,那人开口怒斥:“闪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宗隽举目一望,当即微笑:“瑗瑗。”
  柔福拨开卫士之手直直闯入,一身衣裳薄染尘灰,跑得急了,头上风帽因风坠下,露出微显凌乱的头发,鬓边还沾有几点碎叶飞絮,想是马不停蹄地连夜赶来,肤色暗哑无华,人颇憔悴而疲惫。
  然而还是目光灼灼。胸口微微起伏,她紧抿着唇,似在压抑心中怒气。
  “你怎么来了?”宗隽牵她的手,想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她冷冷地将手抽出,亦不移半步,盯着他问:“洗衣院的姐妹们呢?”
  宗隽一时未答。此时又有一名女子紧随柔福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见宗隽便跪倒行礼,大概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语气甚踟躇:“八太子,小夫人……小夫人……”
  那是柔福的侍女瑞哥。宗隽瞥她一眼,问:“谁告诉小夫人我在这里?”
  瑞哥看看柔福,低首轻声道:“是宫里来的那几位姐姐说漏了嘴……”
  “她们还以为我知道你来韩州追捕洗衣院女子的事,”柔福自己接口说:“说你情非得已皇命难违,劝我想开些,不要因此与你失和。”
  宗隽呵呵一笑,转身看门外天色,道:“所以你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柔福再走至他面前,不懈地坚持问:“洗衣院的姐妹们呢?她们现在在哪里?”
  宗隽微微仰首,天边血色霞光映入他双眸:“不错,皇命难违。”
  这寥寥数字给了柔福预想到的答案,她却仍陡然一惊,半垂双目徐徐退后两步,久久默然。再看他时,她摇了摇头,目光冰冷而犀利:“不,害我族人的事,没人逼你,你也会做。”
  宗隽扬眉看她,心下有些诧异,不知她如何得出此结论。
  “我在来韩州的路上遇见曲韵儿,”她说:“她一见我便问玉箱如今怎样,我告诉她实情,她当即失声痛哭。然后,她对我说,有一件事她想不明白:她那人脑符水完全是按她表姑当年的方子做,何以郎主服了不见效?不见效也就罢了,若非他腹泻得厉害也不至于引起那样的警惕,给玉箱招来如此大祸。那人脑虽是生的,可金人一向茹毛饮血惯了,吃生肉都没事,吃一点生脑也断不会腹泻数日都不好……”
  “宗隽,”她难得地唤他,眼底却满蕴深重的疑惑:“你给她的是人脑么?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宗隽一哂:“那丫头说这些不过是意在挑拨离间你我,你何必如此当真,平白地来兴师问罪。”
  “离间你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那时她悲伤得命都不想要了,还会惦记着去诬陷人么?”柔福一拭漫出的泪,声音有些呜咽:“她说这些只是想提醒我提防你,让我明白你也未必比别的金人好。说完,她便跳崖殉主了。”
  略顿了顿,她压下哀戚情绪,寻回冰冷的语调问宗隽:“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你当初给她们的是什么?”
  宗隽默思片刻,忽然一颔首,似笑非笑地说:“好,我告诉你。当初我给她们的……是猪脑。”
  柔福一怔,逐渐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不尽于此罢?你还在其中加了泻药。”
  宗隽未出言承认,但唇际笑意隐隐加深。
  “你,还瞒着我做了什么?”柔福恻然再问:“想必郎主追究此事,召秦鸽子来问也是出自你的主意?”
  宗隽仍未置一辞。柔福一把抓住他双臂,冰凉的指尖隔着衣服掐入他肌肤:“你先骗取了玉箱的信任,又如此陷害她,杀她的人,原来是你。”
  宗隽伸臂按下她的手,道:“我是金人,我不可能随赵妃做出叛国的事。若换了你,你会容许一个外族之女隐于你父兄身后图谋不轨么?”
  “你岂会与我一样?”柔福冷笑:“对你来说,叛国又如何?你爱的不是如今的国,忠的亦不会是如今的君。一个整日读《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的人不会甘心蛰居在王府里过一辈子,你想必早有了窃国之计,而玉箱是否是你目中潜在的对手,一旦有了机会便先除去,以免她日后阻你前程?呵,不错,你也会怕她!”
  宗隽笑笑:“有些事我不跟你说,就是为了不让你自寻烦恼。你想得这么多,于人于己有何益处?很多时候,还是糊涂一点好。来,进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让你见一个想见的人。”
  他伸手想拉她,她却恨恨地躲过,怒道:“别再碰我,我以后决不再与你共处!”
  “姐姐!”一声欢快呼声忽地响起,闻声而来的瑶瑶从内室跑出,欣喜地奔至柔福面前,连声唤:“瑗瑗姐姐……”
  柔福大为惊异,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半天,才又哭又笑地搂住她:“瑶瑶,姐姐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么?怎的这般瘦了……呀!你身上有伤!”
  瑶瑶一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微笑着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八太子待我很好……”
  “他?”柔福蹙眉问:“是他找到你的?”
  “是呀。”瑶瑶看看宗隽,脸颊绯红:“是他把我救了……以后我可以跟姐姐一起……嗯,在一起了……”
  见她神情忸怩,语意暧昧,柔福便有几分疑惑,转头询问地看宗隽。宗隽亦未解释,而是侧首吩咐瑞哥:“见过小小夫人。”
  瑞哥愣了愣,但迅速会意,上前向瑶瑶请安。柔福却呆立半晌才缓过神,像是怕听错般轻轻重复问他:“小小夫人?”
  宗隽点头,淡然说:“我纳了她。”
  有一簇类似焰火的光在她眸中轰然绽裂,又于顷刻间静寂湮灭消散无踪。她垂下头,再次抬起时那双清亮妙目已被泪水灼伤:“她……才刚满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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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4.深红

  “那又怎样?”宗隽说,并不回避柔福盈泪的眼眸:“我甚至不是第一个纳她的人,也早跟你说过,你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
  怒极,柔福扬手朝他脸上挥去。音高的“啪”,骤然响起,心碎的声音在其下悄然隐匿,柔福收回掴他的手,倔强地仰首侧目视他。宗隽的颊上留下异样的红色,有如烫伤的痕迹。
  他的目中有惊诧的意味,融有一丝愠色,然而又迅速缓和,仍以适才的姿势稳立原地,只是沉默。
  倒是瑶瑶冲了来,拉住柔福的手,挡于她与宗隽中间,惊道:“姐姐你干什么?休要对八太子无礼。”
  柔福转目看瑶瑶,引袖抹泪,竭力使自己平和些许,再对妹妹柔声说:“瑶瑶,有姐姐在,必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姐姐多虑了。”瑶瑶忽然微微笑:“八太子是金国少有的好人,他没有伤我,也不会伤我。姐姐这么早便入他府,真是好运气。而今瑶瑶能遇上他,亦是万幸。日后我们姐妹可以长伴他身侧,像娥皇女英……”
  “娥皇?女英?”柔福不由瞠目,一时无言以对。
  瑶瑶点点头,许是自觉说得过于直接,小脸不免又红了红,压低了声音:“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柔福忿然反握住瑶瑶双手,恳切地说:“你不能留在他身边。这里是韩州,父皇和哥哥们都在这里,我送你去找楷哥哥好不好?他会照顾你的,虽然日子过得会清苦些,但总好过给金人为奴为婢……”
  瑶瑶微蹙着眉头,愕然问:“姐姐不愿意我留在八太子身边?”
  “你……”柔福眼波朝宗隽一横:“你想留在他身边?你当他是好人?你才认识他几天?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叹叹气,轻抚瑶瑶的肩,说:“听姐姐的话,去找楷哥哥,而今也只有哥哥可以相信了……”
  瑶瑶却轻轻挣脱开来,泯了笑意,噙泪垂首,说:“姐姐何苦跟我说这些?瑶瑶虽小,姐姐的心思却还是能明白的。姐姐若不喜瑶瑶留在八太子身边,不妨直说,瑶瑶自会回洗衣院,无论如何,总不碍姐姐眼就是了。”
  怒意隐去,面色渐白,心便凉了。柔福的手颓然垂下,清苦一笑:“我的心思,你真能明白么?我亦不求你明白,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是知道的,若尚能记着一个‘好’字,我便心满意足了。如今你说出这番话,让人好不寒心。”
  瑶瑶泫然道:“如果瑶瑶说错了什么,请姐姐原谅。但姐姐若真对我好,怎不肯听我自己的意见?姐姐这几年在八太子府中想必过得不差,身受八太子百般宠爱,以至可放任性情,对八太子动手打骂,这于瑶瑶是不敢想的。姐姐能想象得出府中大妇侮辱欺凌瑶瑶的手段么?姐姐连鞭笞的滋味也未尝过罢?瑶瑶虽服侍八太子也无几日,他对我非但不打骂还处处多有照顾,何况瑶瑶的命都是他救的,与以前主人相比,差异如天渊,在瑶瑶心里,他当然是好人。姐姐不知惜福也就罢了,为何连瑶瑶栖于他翼下也容不得?”
  柔福摆首,道:“现在我说什么你必也听不进了,可只要我在,便不会给他伤害你的机会。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楷哥哥。”
  “我不去。”瑶瑶决然退后远离她,垂泪的目中闪出一道犀利的光:“留在八太子身边是受他伤害么?去楷哥哥那里就安全了?那姐姐自己为何不去,却巴巴地想赶我走!”
  听了这话,宗隽不禁“嗤”地笑出声。柔福转头看看他,双颊与身上素衣一般苍白。她呆呆站着,胸口急促起伏,像是一时间难以喘过气,迫得她最后以手去抚。
  “扶小夫人入室休息。”宗隽向瑞哥命道。
  瑞哥眼睛微红,答应了一声,过来相扶,却被柔福一把推开。随即她急促地朝外跑去,目光失神,神情迷乱。
  宗隽暗暗一惊,追至门边,但见她已扬身上了先前所乘的马,拔出匕首斩断系马之绳,再一挥鞭,策马冲出院外。
  见她在如此状态下乘马狂奔,宗隽自是不放心,当即也上了自己的马,一路追她。
  她无目的地策马而行,未知要去何方,泪水迷了眼,根本不辩方向,只一味失控地不住鞭马,欲以加速的奔腾来逃离此间的天色。
  宗隽逐渐靠近她,终于到了与她并驾齐驱的位置,再伸出一臂,想将她揽过来。
  柔福咬唇睁目,目红若泣血,右手一扬,侧身用尽全力向他挥出一鞭。
  宗隽下意识地仰身以避,手便缩回,身下的马亦随之移开半步。而柔福用力过猛,一鞭打空,身体顿失平衡,朝着左侧直直地扑倒落马。
  那马受惊,扬着四蹄如风奔远,而柔福跌于沙土之上,微呼一声,双手按住腹部,侧躺的身体痛苦地徐徐曲缩。
  宗隽亦大惊失色,立即下马搂起她。她闭着眼睛,狠狠咬着唇,阻止被痛苦迫出的呻吟声自喉中溢出。
  “瑗瑗!”宗隽把她紧搂于怀中,感觉到她脆弱身躯的轻轻颤抖。
  他想抱她上马,手掠过她身下,不想竟发现她裙上有异样的触感。
  潮湿的温热。
  他的心跳陡然丧失了一贯的节奏,怔了怔,才试着去看那温热的触感在手中印下的色彩。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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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5.药倾
  “八太子不知道么?小夫人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但如今……胎气已散了。”请来的郎中精心救治良久后,终于向宗隽宣布如此结果。  宗隽一阵缄默,再挥手,让那人走开,转首看柔福。她此刻仅着一层单衣躺在床上,衣色素白,最后一丝血色自唇上隐去,青丝无力地自枕上倾下,神情冰凉如霜,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若一片即将化去的春雪。  他走近,立于她身边,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她缓缓抬目,一见他眸中即射出深寒的光。“我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她盯着他切齿说:“我宁死也不生有金贼血统的孩子!”  “你何苦如此倔强。”宗隽在她身边坐下,恻然笑笑,想抚抚她的脸:“如今眼泪比无谓的怄气对你更为有益。”  她一惊而起,拼命朝里缩不让宗隽靠近,怒道:“离我远点!……我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从知道有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怎么阻止他的出生……我讨厌他……现在好了,没了,没了,多好……”她忽然有些失神,但立即又睁目冷笑道:“告诉你,我是故意从马上跌下来的……”  “你……”宗隽当即捉住她一臂,惊问:“你是故意的?”
  “对,我是故意的!”她用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力量挣扎着说:“我不要这个你强加给我的孩子,所以我故意摔下来……我杀了他……我从没想过要生下他……”
  宗隽蹙眉凝视她,手指狠狠地深陷入她臂下肌肤,她似浑然不觉此处疼痛,继续笑,继续喃喃地重复刚才的话,然而脸上笑容逐渐扭曲,她眼底的悲伤沉重得令她不堪负荷,两滴泪难以抑制地坠落。
  原来是她的骄傲与怨恨促生的谎言。心下颓然长叹,宗隽松了手,柔福一下跌伏在床角,将头深埋于被中,硬压住自心涌出的悲声,但双肩却仍无可掩饰地不住颤抖。
  宗隽抛下她大步流星地朝外走,那急促的推门将候在门外的瑶瑶吓得失色,先接连退后几步,再惶惶地唤:“八太子……”
  宗隽正眼也不曾看她,目不斜视地走,只掷给迎面端着汤药过来的瑞哥一句:“好生侍侯小夫人。”  瑞哥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地端药入内。瑶瑶悄然跟她走,待瑞哥转身示意门边侍从关门时才含泪急急问道:“瑗瑗姐姐怎样了?我可以进去看她么?”
  瑞哥回头看看犹在悲泣的柔福,叹了叹气,对瑶瑶说:“小小夫人,你若还顾念你姐姐,此刻就不要再跟她说什么了。”  然后略略退后,命人轻轻关上了门。瑶瑶呆立良久,才黯然抹泪离开。
  那药柔福并不曾喝,连瑞哥熬的粥也难以咽下,一直到深夜仍是滴水未进,而体内的血仍在陆续地流。瑞哥每次掀开被子都会看见触目惊心的痕迹,终于不堪忍受,哭着去敲宗隽的门,将此情告之。  宗隽立即起身去看,却见几碗汤药和粥食搁在她床前,凉的热的都有,却都未曾动过。侍女不断地换她身下加铺的薄褥,一片片地抽出,她的生命也似分附于那片片殷红的色彩中,即将流失殆尽,她恹恹地躺着,没有再哭,眼睛半睁,却空洞无神。
  “喝药。”他在她身边命令,平淡的语气,不生硬,但也没有乞求的味道。  她侧首向里,毫不理睬他的话。
  “惟有如此,才能救她。”宗隽便立于柔福床前,垂目看她:“我以为你会明白。”  “救她?”柔福不由冷笑:“纳她便是救她?她甚至比我当初……还小,我看不出你跟以前折磨她的金人有什么区别。”  “那你要我如何待她?”宗隽反问:“把她接到府中仍当帝姬供着?还是把她当小姨、当妹妹,日后寻个好人家嫁出去?”柔福暂未说话,宗隽又道:“纳她,是最好的做法。她是郎主指定要杀的罪女,我若要放她,便需要一个能向人解释的理由。除了看中她的美色,我再无让她活下去的借口,而这也是能让我的族人接受的唯一借口……”
  “不,这只是你自己的借口。”柔福决然打断他,说:“你看出她是我妹妹,有与我相似的容貌和与我相异的性情,这让你觉得很有趣,你想收集她、把玩她,就像当初对我一样。我与瑶瑶之于你,有如书画古玩之于我父皇,你们惯于寻求收集,品玩细赏,多多益善,永无餍足。纳她是为了救她,是为了哄我还是骗你自己?你应该并不屑为你的好色找任何借口才对,你还有骗我的必要么?从你害玉箱的那天起,你就该猜到我会如何恨你,也不应在乎多这一桩。只是至此,我更看透了你。”的
  宗隽徐徐一牵唇角,道:“是,我本不屑与你解释。杀人又怎样?好色又如何?你并无资格要求我不杀你的族人,不纳别的姬妾。你常常向别人提出过高要求,而人无意做到,所以你注定失望。你希望把握的东西,总是超出你力所能及的范围,竭力去争,不如安分度日,你何时才会明白?”的cf
  柔福摇摇头,只回了他一句:“总有一些东西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言罢阖目,紧闭双唇,似决意不再对包括他在内的俗世红尘给予一顾。  她分明是指自己的生死:但求一死,你能奈何。  奄奄一息,却依然保持着如此冷硬态度,看得宗隽不觉怒起,一把拉起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拾起药碗硬送到她嘴边:“你又错了,若非我允许,死也不是你所能决定的。”
  柔福挣扎,然终究敌不过他。他捏紧她下颔迫她张嘴,将药倾入,却被她迅速吐出,一面摆首躲避,一面双手使劲朝他乱抵乱打。
  碗中药左右摇晃,几欲荡出,宗隽索性扬首一饮含于口中,将碗一摔,便搂紧柔福低头寻她唇,欲将药汤送入她口中。岂料甫触到她唇,她被怒火激得浑身发颤的身躯便当即一震,胸下有气急涌,一口清水喷出,湿了他胸前衣襟。
  “污秽!”他听见她恨恨地说,他看见她再次阖目前透出的恨意,冷寒彻骨,探不见半点宽恕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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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0 | 显示全部楼层
6.饮鸩

  房中的女子归于沉寂,倦怠地躺着,他在她脸上看见一种爱恨之外的情绪,从未有女人对他呈出的情绪,极端的厌恶。他一时竟然无措,感觉到胸前的潮湿,有一丝凉意由此沉淀到心里。终于他离开,院内月色如霜拂面,仿佛冰凉。
  柔福一直未能进食,瑞哥等人强喂她亦不可,就算勉强送入她嘴中,她也会立即尽数呕出,人便越发虚弱,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显是已无求生的欲望。
  宗隽无计可施,只命瑞哥好好照料她,自己不再踏入她房内半步。她那一口清水终于扑熄了他脸上向她呈出的不灭笑容,心情与随后的阴天一般灰暗,他居然也会锁眉不展。  这日傍晚,贴身服侍了他母亲纥石烈氏几十年的老宫人什谷驰快马赶来,带给他一个消息:完颜晟得知了宗隽私放冲懿帝姬的事,勃然大怒。
  宗隽倒不惊慌,说:“我回京后自会向郎主解释。”
  什谷摇头说:“此番郎主震怒非同寻常。八太子不会不知,上回八太子极力保护柔福帝姬已使郎主心存芥蒂,将这次任务交予八太子便意在试探,不想八太子竟又救下一位南朝帝姬。娘娘命我带一句话给八太子,我如今说出,一字不改,如有冒犯还请八太子恕罪:‘你有何能耐可屡拂郎主意又全身而退?’”  宗隽道:“我既决定留下她,便会承担由此导致的后果。”
  什谷叹叹气:“娘娘还说了一句话:‘为女色而损大局,是为不智,何况,并不是任何女子都值得人舍命相救的。’”
  宗隽凝神细思,忽了然一笑:“母后命你老人家日夜兼程地赶来,不会只是要你传几句话罢?”
  什谷亦微笑,转首朝门外吩咐道:“进来。”
  一名侍女恭谨地举着一托盘入内,盘中置有一壶酒。
  什谷亲手把酒接过,搁在宗隽身边的桌上,再垂首说:“娘娘说,若无柔福之事,冲懿可留;若无冲懿之事,柔福可留。但若八太子想二美兼收,便是无谓冒险。娘娘对八太子当众为柔福帝姬冲撞郎主之事已颇感失望,如今不想再看八太子犯同样的错误。八太子若不想招祸,两位帝姬便只可留一位,这酒让谁饮下,由八太子决定。”  宗隽揭开酒壶盖朝内看了看,但见酒液清澄,无一丝杂质,其味幽幽蔓延融入空气,诡异地香。将酒壶略略推开,避开那冶艳的香味,宗隽问:“必须如此?”
  什谷颔首道:“娘娘教八太子做的事,哪件错过?”
  然后行礼告辞,说未便久留,要立即回宫复命。宗隽送她出去,回房凝视那酒片刻后,自取府中所备的酒,将两壶酒各倒了一杯,再命人把瑶瑶找来。
  自柔福小产后,他一直未理睬瑶瑶,此刻瑶瑶蒙他召唤,迅速跑来,眼角眉梢有明亮喜色。的1a
  宗隽待她行礼后,和颜对她说:“我母后给我出了个难题,我不知如何解答,看来要你助我了。”  瑶瑶惊讶道:“我?……奴婢愚笨,八太子都解不出的难题,奴婢又岂会解答?”  宗隽一摆手:“对你来说倒不难,不过是作个选择而已。”
  瑶瑶松了口气,微笑问:“选什么?”  宗隽转视桌上酒:“母后不想让我享齐人之福,说你们姐妹只能留一人,送来一壶鸩酒,让我给你或你姐姐饮。我甚为难,不知让谁饮较好,故此召你来,由你决定罢。”旋即一指两个已斟满酒的酒杯,说:“左边的是鸩酒,右边的无毒,你选一杯饮下,剩下那杯便是你姐姐的。”
  语气那么平静,似让瑶瑶选的不过是一件衣裙一朵珠花。而瑶瑶已如遭雷殛,惨白了脸色求道:“八太子放过我与姐姐吧!瑶瑶不敢奢望做八太子姬妾,便是为奴为婢也无怨言。我们身为弱女子,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八太子的事,都留下又何妨?八太子何必定要除去一个呢?”  宗隽浅笑道:“我也想把你们都留下,但这是母后的命令,想必也是郎主的意思,我若让你们都活着,便是公然违抗母命君命,不孝不忠了。”
  瑶瑶流着泪,拉着他衣袍下摆,泣不成声地继续恳求,宗隽不再睬她,一拍桌面,毫不怜悯地提高语调命道:“选!”  瑶瑶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透过盈盈泪水看看左边酒杯,再徐徐移至右边,反复迁延数回,仍迟疑着未作决定。宗隽不耐,再三催促,她听得惶恐,才伸出微颤的手取了左边那杯,缓缓引至面前,未立即饮,无比酸楚地低首,一滴眼泪坠入杯中。
  这时门忽被人推开,瑞哥冲进来,道:“八太子,小夫人醒来了,说想见小小夫人。”
  瑶瑶一惊,手中杯滑落下来,“砰”地一声,酒倾杯碎。
  宗隽再取一酒杯,依旧提了酒壶边注边对瑞哥说:“你先回去,告诉她小小夫人随后就到。”的
  瑶瑶神色便又哀戚,在他足前继续跪着频频拭泪。瑞哥不解地看着,一时未移步。宗隽搁下酒壶,抬眼淡问:“还不走?”她才惊觉,垂首后退离去。的
  宗隽再对瑶瑶笑笑,道:“这杯还是鸩酒。我看你刚才选了左边的,那么这一杯还是你饮了?”
  瑶瑶悚然抬首,惶惶地摇摇头。  “那就再选。”宗隽命令:“快,我无耐心久等。”  凄然沉默半晌,瑶瑶作了最后的抉择。这次,她的手朝右边探去。
  宗隽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一瞬不瞬地看瑶瑶将右边的酒饮尽。
  饮尽,瑶瑶将酒杯搁在地上,手依然在颤,使那杯底在地面连续击出一串轻微的脆响。又有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滑过她的脸,萦在颌下,清圆如朝露。
  梨花带雨般柔弱。他漠然看着,却想起柔福流泪的情景,与此大不相同,就连她的眼泪中都仿佛长有傲骨。
  瑶瑶无依地伏于冰冷地面上越哭越伤心,目中满是愧疚之色,喃喃地不住唤:“姐姐,姐姐……”  “你不必觉得对不起她。”宗隽对她说,一笑,很温和:“其实你是救了她。”  瑶瑶抬头,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释,宗隽却不再说什么,直到她自己觉得体内有了异样反应。的ce
  她紧按胸腹,骤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几欲缩至一处,她失神地拿起刚才的酒杯:“这酒……”
  “我记错了,左边的无毒,右边的才是鸩酒。”宗隽持起左边酒一饮而尽,朝瑶瑶亮了亮杯底,依然微笑:“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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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7.诅咒(上)
  
    瑶瑶面如死灰,手不止地颤,酒杯跌落,一路滚至宗隽足边,被他漫不经心地踢开。
    以手掩面,瑶瑶重又悲泣,此番与前不同,那泣声哀婉孤清,若一缕轻烟一线游丝,无力地袅袅飘浮于烛影中,好似吹口气便断了。
    宗隽继续独斟无毒的酒,徐徐饮着,静待她魂魄如烟散去。
    对她,他不觉怜悯。他让她选择的其实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而是他再度冒险救她的机会,如此结局源自她自己的选择。
    忽见窗上光影游移,似是有人走近,廊上隐隐传来瑞哥的声音:“小夫人别急,慢些……”
    瑶瑶闻声睁开眼,像是顷刻间有了些精神,一点点挨到门边,一手紧摁胸口强忍疼痛,一手扶着门框欲站起,匆匆举目朝外看。
    来的确是柔福,披散着枕乱的长发,穿着白色素衣,连外衣也未及穿,只披了袭披风,在瑞哥与另一名侍女的搀扶下赶来,四肢乏力,路也走不稳,却还想跑,几次差些便跌倒。
    见了瑶瑶她竭力甩开侍女几步抢过,伸手欲搂她:“瑶瑶……”
    瑶瑶脸上呈出淡淡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未料先于“姐姐”的唤声脱口而出的是再也强忍不住的鲜血,艳艳红光一闪,溅了柔福一脸半身。
    与此同时她倒在柔福身上,柔福也承受不住,两人一同跌倒在地。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抚抚右颊,垂目看看手上温热的液体,忽地搂紧瑶瑶,仰首闭目,双唇轻颤却无声,良久才有一声悲鸣自心底响起。
    瑶瑶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被剧烈疼痛迫得变形,血开始自七窍中持续地流出,她左手紧捏住姐姐的手臂,依偎在她怀里,闭目反复地唤着“姐姐”。柔福搂着她,抬头看宗隽,满面泪痕,和着哭声道:“你放过她,救救她!”
    宗隽漠然道:“这毒无药可解。”
    “姐姐,不要了……”瑶瑶在她怀里轻声唤,目中流着血红的泪:“我,我……”
    柔福低头,将脸庞贴在她额上,凝咽道:“别说了,我明白。”
    瑶瑶再睁目,却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见你了。”松开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脸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触摸来辩识她最后的模样。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含泪柔声对她说:“姐姐在这里。”
    触及她脸上的皮肤,瑶瑶仓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呕出最后一口鲜血,手软软地垂下。
    柔福唤了声“瑶瑶”,不见她答应,居然没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为平静,默默地以手从容拭净瑶瑶面上的每一处血迹,阖上她双目,再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再看宗隽时,她的目中亦无他预料的怒火,只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玉箱。
    他宁愿她狂怒地咒骂他,甚至冲来对他拳打脚踢,那时他可轻松应对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诧异,不悦,甚至有隐约的不安。
    “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玉箱姐姐行事会那么不择手段。”她开口说,依然甚平静,声音清冷:“如今我终于懂了,对付你们金人,用怎样狠辣而决绝的法子都不为过。”
    她再垂目看手上鲜血的痕迹,忽地侧首以视宗隽,唇角挑出一抹幽异的浅淡笑容:“阴谋和权术,想必是你喜欢和擅长的?”
    言罢她站直,收敛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对宗隽,目中的寒光凝结了空气。
    “我诅咒你,完颜宗隽。”她说:“你,和你的家族,必将在你们的野心与阴谋织就的阴影下万劫不复。你会被你自己的阴谋所害,五马分尸,身首异处。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将彼此撕咬杀戮,世世代代地延续,在被异族所灭前,金国的土地上便已洒满完颜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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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7.诅咒(下)

  她的诅咒似冰凉的利刃直落心间,宗隽眉头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悦,沉下脸来正欲说出惩罚她的命令,却见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涂了,所以才胡言乱语,八太子请勿与她计较。”
  宗隽遂暂且不发话,再看柔福,见她此刻扶门站着,已渐不支,身体微微晃动,随时便要倒下的模样,但仍坚持直视着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觉出她的恨,拒绝时光冲刷的不泯的恨,让他想起曾经捕杀的形形色色的猎物,在受伤之后,生命被他最终掠夺之前,它们亦会这样看他。
  他便释然。那些猎物如果会说话,想必也会发出如她那般的诅咒,自己从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视那虚无的情绪。如果猎物有利爪和利齿,也许尚还值得略微留神。猎物而已。
  “带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门外的兵士进来,让他们把瑶瑶的尸身拖出去。
  柔福一时未肯移步,但也不见有过激举动,默然看人将瑶瑶拖离自己视线,才转头对瑞哥轻声道:“我们走。”
  走了两步,她足软跌倒,瑞哥忙弯腰搀扶,她淡淡一笑,说:“我想吃点东西。”
  瑞哥大为惊喜,问:“小夫人你肯进食了?”
  柔福颔首,倦怠地阖了阖目,再勉力向前行:“我们走。”
  回房后她果然如常进食,给她的药也每碗必喝,然后便安静地躺着,亦不再流泪,不喜不悲。
  瑞哥把这些事当作喜讯频频来报,而宗隽不觉可喜。真如表面这般平静地接受现状,便不是他熟识的那倔强的赵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过是为了日后的抗争,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很快给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从远处马厩中发出的马嘶声将他惊醒。那一声其实不长,马厩到他卧房的距离也足以将声音减弱至不碍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还是由此醒来,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声马嘶结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抢先在柔福策马赶来之前守在了离马厩最近的大门前,在她行近时抬头笑笑,然后扬手,示意尾随他而来的下人将她面前的门缓缓关上,看门外灯笼在她眸中映出两簇光亮随之捻灭,同样地徐缓。
  她被人拉下马,送回她的房中。可这不过是她预谋逃离的最初尝试。被他熄灭的希望,她会再度点燃,骑马不成便步行,正门不便走就从围墙破败之处钻出,穿自己的衣服太显眼便换上瑞哥的侍女服,几乎每个夜晚,她都想方设法地试着逃离他的领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来,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让她意识到她的一切尝试皆徒劳,但她从无悔意,始终不放弃关于逃离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将破晓时从侧门逃出,独自一人奔跑在轻寒恻恻的天地间,她的步履轻快,她的身影轻盈,她飘飞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态,携着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顾地飘向辽远天际,仿佛空?髟扑猓兴康陌丁
  当然他不会不知,策马跟在她身后,冷眼看着,如同狩猎时对必得猎物的放纵,直到发现她经过的路上有点点鲜红的血迹才有一惊,朝她疾驰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红的霞光拂上她的脸,尚未隐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带着晓阳光芒,顷刻间灼伤他的眼,他因这明亮而愤怒,一言不发地掠她上马驰回,将她抛在地上,看着她裙下不断渗出的鲜血,斥问:“你很想死?”
  她摇摇头:“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会死在你眼前。”
  “离开我,跟选择死没什么区别。”宗隽冷道:“你以为从这里出去就可解脱?一个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会遭到无数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我宁愿面对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举目看他:“只要能离开你。”
  宗隽一叹:“你妹妹说得对,你是个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纵容你,给你太多不应给的自由。”
  “你给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着日光微晗双目:“你在我身上系了线,把我放飞在天上,允许我扶风而飞,飞得越高、越远你越开心,而你,始终把持着可以随时把我拉回的线轴。我是你玩的纸鸢,这就是你给我的自由。”
  忽然她开始冷冷地笑:“但你没想到么?纸鸢也有断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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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8.微露(上)

  “你以为,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哪里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隽反问:“你回到南朝,也不过是重又被人锁回宫苑,又能比供人赏玩的一只鸟、一条鱼、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闭目不理他,惟下颌依旧微扬,与纤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长公主与在金国做小夫人有很大区别么?你以为谁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的九哥?”宗隽继续说,言辞间充满讥诮意味:“怎么我听说的赵构远非如你所说的九哥一样?这几年他这皇帝可做得狼狈之极,被我金军打得钻山入海、东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扬州被迫半夜出逃,蓬头垢面地与军民争道,不惜手刃自己亲兵;去年十月从建康回临安,中途宿于钱塘江边,被潮声惊醒,还以为金军逼近,一跃而起就想跑;岁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军追击,一连数月不敢登陆,连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过的。每每听你提起他,我总疑心与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岂会被人追击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他刻意强调了“丧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睑微颤,咬紧下唇,但仍不发一言,冷着脸不作回应。宗隽心知她如以往那样只把他的话当对赵构的攻讦,便一哂低首,俯身紧盯她,等她睁开双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过?他登基后不久便遣使来金通问,第二年更遣宇文虚中奉表来上京,贬号称臣,要求和议。”
  “和议!”柔福果然一惊睁目,怒道:“你胡说!”
  宗隽一舍戏谑口吻,郑重道:“我没有骗你,他确实向大金请求言和。当然,郎主并未答应,下令留下宋使,继续进兵伐宋,你九哥眼见和议不成,才只好以几支残军苟延残喘地与大金对抗。”
  柔福有些茫然,怔怔地看宗隽,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九哥了。”宗隽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鬓边散发,再轻抚她的脸:“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给你期望的东西。与其彼时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这里过些平安喜乐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顷,双手轻轻拉过宗隽抚她的手,徐徐引到唇边,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双唇温暖,给他柔和的触感,她亦低眉顺目,少有的态度。宗隽颇喜悦,又含笑道:“这样多好……”
  岂料话音未落便觉着手背陡然剧痛,柔福抓紧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间便咬破其上皮肉,鲜血一涌而出。
  宗隽一声怒吼猛地抽脱开来,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应声倒地,却又立即撑坐起来,一扫他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拭拭唇边所沾的血迹,侧目看他,又是冷笑。
  当下便有奴仆聚来欲给宗隽包扎伤处,宗隽大力推开,沉着脸扬声命人取过马鞭,就以被柔福咬伤的手握着,一鞭鞭不带丝毫怜悯地朝她身上挥去。
  她斜倒在原地,不思躲避,任他的马鞭击裂她的衣衫,在背上腿上烙以血肉模糊的痕迹。她咬紧牙关,将痛楚引起的呻吟锁于喉间,十指紧扣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惨白无色,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这坚硬地表的力量,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颤抖,她始终坚持不动。
  她冷漠的对抗方式令他出离愤怒,加重力道就欲逼她开口痛呼或求饶,而她并不如他所愿,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还击,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却奇异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挫败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无法收势地反复落下,看着那倔强的女子在他足下渐趋气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给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冲过来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别打了!别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让奴婢给你包扎吧!”
  于是他颓然停手,瑞哥当即夺过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为他包扎伤处,流着泪不时偷眼看身侧满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逐渐均匀了呼吸,便又坐直,将鞭笞之下褴褛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从容去拭脸上可能存在的污迹,再起身,在宗隽的注视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情。
  此后他把她锁在一间惩戒奴仆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给她两餐仅可维生的粗茶淡饭和治疗鞭伤的药,并不让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锁锁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争不闹,出奇地静默。一次宗隽路过囚室,透过墙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见她侧躺在角落草堆上,双目凹陷,皮肤与嘴唇都异样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着窗口射入的光线看过来,与宗隽目光相触,却视而不见,淡淡地去看天边流云,双目仍闪亮。
  她那么虚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那一刻,宗隽心跳暂缓,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他呆了呆,才移步走开。
  翌日瑞哥来找他,含泪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凛,问:“她死了?”
  瑞哥仰首轻问:“这是八太子期待的结果?”
  宗隽侧目冷道:“你想说什么?”
  瑞哥道:“小夫人现在还活着,但如此继续下去,死是迟早的事。”
  宗隽淡问:“那又怎样?” 
  瑞哥叩了叩头,才说:“我小时候常看我爹驯马,对驯服不了的烈马他都会放回山林而不伤及它们性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对小夫人也会有我爹对烈马的慈悲。”
  宗隽决然摇摇头:“从来没有我们完颜氏的男人驯服不了的马。就算有,我们宁可一刀刺死它也不会容它回归山林。”
  瑞哥哭出声来,拉着宗隽衣袍下摆道:“难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仅同于一匹马么?八太子会为一匹马冒死力争于郎主前么?难道八太子真的宁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给她一条生路么?”
  宗隽沉吟,不言不语。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会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从大金到江南,一路关卡重重,若无通关金牌,哪个守城的兵卒会为一个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头,蹙眉苦思须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视宗隽:“那么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隽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说:“那囚室的钥匙和通关金牌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晚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我不会交给别人,也不会有人有能耐从我眼皮底下把它们偷走,拿去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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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微露(下)
这夜的睡眠成了预约的等待。等着日间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门打开,等着她蹑足走近他身畔,将手伸向钥匙和金牌隐藏的枕下。
  他从没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颤抖的手触动了空气,轻微的气流如涟漪漾及他皮肤。
  他竟然可以,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她的手即将因胆怯缩回去的时候,喃喃“梦呓”着朝里转身,为她的偷窃提供足够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势将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转首奔出,一心想尽快逃离,全不顾关门的声音可以惊醒所有沉睡的猛兽。  而他还是躺着,木然不动,继续等。  所有的感觉忽然前所未有地灵敏,在这清凉的夜。他依稀听见钥匙探入囚室锁孔的声音,他仿佛看见柔福接过金牌时那一闪的眸光。然后,她出来,她洁白的裙裾滑过草色斑驳的石阶,他知道裙裾必将被叶尖微露浸润,一如他心中难言的潮湿。  她骑上马了,初时还不敢策马奔驰,只缓步行。马蹄在石路上击出和缓清脆的声音,像是天意暗示,他还有考虑的时间,令他莫名烦躁。
  滴答,滴答,放与不放……她?  
终于,她加鞭策马奔离了他的领地。他初时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许时辰后毕竟还是按捺不住,他后悔了,跃身而起,骑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预计她会去的南城门,未见人影,据守门士卒说,之前并无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转往宋宗室驻地去。
  尚未行近,便见宋营边的山冈上立有一人,正朝西侧城门方向望去。听见他马蹄声,此人回首,单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凉风薄光中他容色萧索。
  “赵楷!”宗隽一振马鞭,厉声问:“瑗瑗呢?”
  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赵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览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隽阴沉着脸引马奔至宋营门前,两鞭击醒尚在熟睡的金国守卫,喝道:“把山冈上的人拖下来,打!”
  言罢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城门,一问,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关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见四周荒野茫茫,杳无人影,歧路纵横,欲追,一时也不知从何追起。
  随意选了个方向寻了一阵,未果,颓然引马回宋营。
  那时的赵楷已满身血迹,被打得气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见了他,竟还能支撑着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隽扬手止住还欲打赵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问他:“她既然来找你,想必是要带你走。你为何不随她走?”
  赵楷摇头道:“朵宁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弃她而去。何况……”他仰首望天,目光凄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国,未必是往日的国,要寻的那家,又真是记忆中的家么?”
  宗隽审视他,冷道:“你怕赵构容不下你?”
  赵楷未直答,淡然说:“于我而言,国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难收。南朝纵天大地大,亦难有我容身之地。”
  “现时的你,倒远比当王爷时聪明。”宗隽哈哈一笑,转问:“瑗瑗临走前,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临走前……”赵楷沉吟,目中浮出一脉温柔神色,却又隐含笑意,“我们兄妹间的体己话,八太子无必要知道。”
  宗隽皱眉欲逼问,赵楷忽大咳起来,未几咯出一口鲜血,宗隽才注意到他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本着最后一丝怜悯,未再逼迫他,起身离去之前,命兵卒把赵楷交给了闻讯哭奔而来的朵宁哥。
  离开此地,暂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只余赵楷一语:“她真的走了。”
  但觉一片利刃探入胸中,将心某处割裂。惟举目观浮云,怅然想,倘能飞身入云霄,当可再见她身影。
  回到府中,亲往她居住过的囚室查看,见除了身上衣服,她几乎没带走什么物事,就连他母亲赐给她的玉佩都已被解下,端正地搁于枕上。他拾起,握于手心,感觉她留于其上的,最后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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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桐阴委羽(9)
宫灯
宗隽心中有一幅幅意象,关于柔福,那经年的往事。例如落叶如金的庭院,或空?髟扑奶斓兀啪笄可裆庸匕兹柜侨缋溲嫫琛5谀纤喂校鲇们崦璧吹牧攘仁锝思淝橛梢槐蚀骸八宜谩K男〗攀俏医饪摹:罄次矣帜闪怂挠酌醚Q皇辈簧鳎笠簿粕硗觥Kㄅ谖遥刖》绞接踊啬铣6遥詈螅盟贸选!
简单得令赵构有些错愕,在宗隽说完后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才问:“就这样?”
  “就这样。”宗隽一笑:“难道,陛下尚欲知其中细节,诸如我如何纳福国长公主之类?”
  赵构立时侧首,恢复了淡漠语气:“不必。”
宗隽道:“那就到此为止。若日后事成,还望陛下莫忘宗隽所请。”复又转视月下寒梅,笑道:“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谈适才话题似乎略显煞风景。宗隽向往南朝风物已久,若亲聆陛下提及,当真三生有幸。”
赵构亦应得客气:“阁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晓,必言无不尽。”
宗隽落座,手指轻击面前杯盏,说:“福国长公主居我府中时,常嘲笑我们金人以奶煎茶,说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与我点茶,让我见识南朝茶艺之妙?”
这有何难?”赵构淡然一笑,当即应承,命宫人取来茶具,亲自为宗隽调膏煮汤点茶。
  宗隽见他搅茶膏之时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手势纯熟,不由啧啧称奇,对他茶艺多有赞誉。赵构以谦词应对,两人不时相对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随后品茶闲谈,末了所聊话题也真是两地风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宝时,宗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适才那块玉佩,福国长公主收下了么?”
当然。”赵构平静答道:“否则朕也请不动她。”
宗隽再问:“那么,这玉佩现在她手中?”
赵构颔首,微笑反问:“陈王如此挂念此物,莫非它珍贵异常?但舍妹对其爱不释手,朕想借来看看她也不给,恐怕不会舍得还给阁下。不如朕赠阁下珠宝十盒以交换?”
宗隽微露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一摆手,笑说:“区区一件玩物而已,公主在金国时自己寻来的,所以颇重视,其实并不值多少钱,她既还要就让她留着,宗隽岂敢为此收陛下珠宝!”
  赵构不语,含笑亲为宗隽再斟了一杯茶。
约莫聊了一时辰后,宗隽告辞,赵构起身相送。宗隽已走至室外,赵构忽又出言请他留步,宗隽转身静待他开口,他却很踌躇,缓步走到宗隽身边,思量许久才低声问:“朕的母后……如今还好么?”
“很好。”宗隽回答:“这些年韦夫人得盖天王悉心照料,陛下应该知道。”
  赵构默然。宗隽顿了顿,忽有诡异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最近,陛下又添了个弟弟。”
  言罢留意细察赵构表情,而他只是依旧静默地注视宗隽,似乎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讯息。须臾,竟然还能将唇角向上牵动,不失礼数地道谢:“多谢。”
这回宗隽是真的暗自赞叹,几乎要为他的不动声色拍案叫绝。
宗隽再次告辞,赵构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持宫灯为他引路。在宗隽临行前,赵构浅笑嘱咐:“夜来风急,陈王阁下一路小心。”
宗隽呵呵一笑,适才见宫灯白纱灯罩外侧画有淡墨西湖景致,便自身侧引路宫人手中接过,提高以示赵构,加重了语气说:“宗隽自身不足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这半壁江山。所以,自会小心。”
赵构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徐徐引回刚才一直负于身后的手。展开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隽送给柔福的玉佩,而他掌中亦多了两道淤血的痕迹――宗隽向他说“恭喜”之语后,他身后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佩狠捏,几欲将其捏为齑粉。淤血的痕迹证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当时并无觉察
他重回阁中,坐着凝视玉佩良久,再谨慎收好。召来内侍省押班,以那两位为宗隽引路的宫人轻慢渎职为由,命押班将其捕下,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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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10.延桂
  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议和条件,于绍兴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强调“应官司行移文字,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 。随后大赦天下,再委议和功臣王伦重任,赐同进士出身,除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充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开封,与完颜宗弼交割地界,收回东、西、南三京与河南、陕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后,赵构亦下令大兴土木于大内,改建旧承庆院为皇太后宫室。
  而这年正月,金主也任命左丞相陈王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至此,宗隽与宗磐、挞懒一派权倾朝野。
  三月丁亥,赵构封婴茀养子璩为崇国公。宫中人说,这是顾及婴茀才格外施恩。璩个性活泼,略显轻浮,赵构不甚喜欢,倒是婴茀,多年来尽心服侍赵构,温婉和顺,无可指摘。这些年赵构不常宿于妃嫔处,若有,十有八九是去婴茀宫中。婴茀在诸妃中名分最低,但却是最受赵构眷顾的。
  在进封璩之前,赵构曾先告之婴茀,婴茀颇惶恐,跪下乞求赵构收回成命:“臣妾教子无方,璩太过顽皮,不若瑗稳重,如今倘进封国公与瑗并列,我母子岂不遭世人耻笑!请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导璩,待过几年再封不迟。”

  赵构却置之不理,但说:“你勿须多虑,璩也不差瑗许多。”次日便正式下诏进封璩。
  赵璩受封后着国公服色入内拜谢,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贤妃忽来了兴致,拉璩与建国公赵瑗并肩而立,朝张婕妤笑道:“这俩兄弟一样仪表堂堂,个头也一般无二,如今连官儿都一样了,让人不知疼哪个好,要偏心也难呢!”
  张婕妤也引着团扇笑,应道:“这有什么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从来都是一样疼的。”
  婴茀亦含笑连连颔首:“张姐姐说的是。”
  过了几日,禁中杏花盛放,赵构召诸宫眷于芳春堂赏花,柔福已出宫回公主府,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宫,此次就没来,而潘贤妃与婴茀皆早早到来,惟张婕妤姗姗来迟。最后来了,再三告罪,解释道:“适才路过福国长公主以前所居的宫院,无意窥见一宫女偷闲在院中樱花树下荡秋千。本欲进去呵斥,但细看之下却发现此女容貌与公主倒有几分相似,那秋千也荡得美,映着花雨,就像幅画似的,竟让我呆看了半晌,终究没忍心入内惊吓她。就因看她,忘了时辰,请官家责罚。”
  婴茀一听之下即转顾赵构,而他久久未语,只凝视面前花树,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婴茀忙陪笑道:“张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宽厚,从不因此等小事责罚我们。”
  赵构也才开口,赐张婕妤坐,继续与诸妃饮酒赏花,亦不就张婕妤言语问下去。
  次日,那宫女竟又在柔福宫院荡秋千,玩了许久,偶尔转眸,才触及一道于一隅注视她的目光。她瞬间辩出那高贵的服色,吓得立即从秋千上惊跳下来,俯身跪下请安。
  赵构冷冷垂目视她,问:“你是谁?”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埋头低声答道:“奴婢姓韩,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宫的宫女……”
  三月乙巳,赵构封韩秋夕为“红霞帔”。  这是宋宫少见的异事,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浪,因赵构已十数年未再册封任何妃嫔。“红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内命妇之列,远不可与几位长年相伴赵构的妃嫔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个讯息:此女曾为皇帝侍寝。
  关于皇帝对韩秋夕的“临幸”有多种秘闻在悄悄流传。有人说官家多年来一直暗中求医问药,想必初见成效,也有人说他纳秋夕是出于一位太平皇帝应有的,充实后宫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从本质上说与其他妃嫔并无不同。
  “张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愈迹象?”潘贤妃亦私下询问张婕妤。
  “我怎么知道?”张婕妤面对如此暧昧的话题竟然笑得很明朗,“这,姐姐应该问吴妹妹才是!”  而婴茀人前人后都未就此说一个字,只是对赵构新纳的秋夕极好,嘘寒问暖,关爱入微,即便赵构常命秋夕侍寝,她亦毫无妒色。
  柔福既不愿主动入宫请安,赵构也不常召她,倒是赵瑗隔个三五日必会赴公主府见姑姑,赵构偶尔会问他一些柔福的近况,柔福却不会向他打听赵构之事,赵瑗有时自己提及,柔福也只问与国事有关的。
  某日赵瑗在公主府见到一册《贞观政要》,不禁双目一亮,问柔福:“姑姑也看此书?”
  柔福点头,和言反问:“你也在看么?”  “是。”赵瑗回答。他这年十三岁,但少年老成,心智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去年已看过,这几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数遍,说如今那蛮夷金主都已将此书背得烂熟于心,并颇有心得,我这大宋皇子岂可不细细研读。”
  “颇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赵瑗说:“数日前父皇在资善堂看我念书,忽有王伦从东京遣的使者匆匆赶来呈上密函。那使者还低声向父皇禀奏详情,像是很忧虑。但父皇听后神色未改,随意嘱咐了使者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父皇走至我面前,将密函展开让我看,微笑着说:‘那蛮夷金主竟能将《贞观政要》学得这样好,瑗,你须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见信笺上写的是金主完颜??与翰林学士韩昉的一段对答。”
  柔福当即追问:“他们说的是什么?”
  “似乎是谈用人治国之道,我也不尽明白,不过既然父皇要我看,自然就记了下来。”赵瑗想了想,将那段对话大意说出:“六月己未,金主从容对侍臣说:‘朕常看《贞观政要》,见其君臣言论,深感其妙,大可借鉴用以治国。’韩昉应道:“这皆因唐太宗先以温颜下问,房玄龄、杜如晦竭忠尽诚,珠联璧合地辅佐,才成就贞观之治。这书虽简,足以为法。”金主问他:‘太宗固然是一代贤君,而唐明皇又如何?’韩昉答说:‘唐自太宗以后,唯明皇、宪宗可算得上是明君。但明皇有始无终,初期因为得位艰难,任用姚崇、宋璟这样的良臣,惟正是行,所以才有开元盛世。可惜末年信用李林甫等奸佞之人,最后招致天宝之乱。假如能谨慎施政用人,善始善终,则贞观之风亦不难追。’金主听后连连称善,又问:‘那周成王呢?’韩昉说:‘周成王也是古之贤君。’金主便道:‘成王虽贤,也要靠周公辅佐之力。后世疑周公杀其手足,在朕看来,若为社稷大计,也不算错。’”
  柔福先是默不作声地听,听至最后一句,眼帘略微颤了颤,少顷,叹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岁了罢……”再顾赵瑗,问:“完颜??是否还未亲政?”
  “父皇说,他现在尚算是傀儡。”赵瑗回答:“早年是完颜宗翰大权独揽,他死后是宗磐与宗幹两派争权,而自陈王宗隽入朝加入宗磐、挞懒一派后,朝中大事几乎皆由他们掌控了。”
  “那么……”柔福问得有些迟疑:“宗磐、挞懒,与……宗隽,这三人中,谁最有权势?”
  “自然是宗磐。众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长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里,最为嚣张跋扈。但我曾听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隽最为奸猾,常以巧言笼络蒙蔽宗磐、挞懒,他们的决策大计多出自宗隽的授意……”赵瑗说到这,忽然瞧见柔福脸色甚苍白,立即搁下话题,关切地问她:“姑姑,你怎么了?哪里不妥么?”
  柔福定定神,微微摆首以示无妨。低首一阵思量,忽而又一笑,温和地看赵瑗,说:“瑗,谢谢你,带来如此好消息。”

  下次赵瑗带来的,是王伦又自东京赴金国议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帅、沈王宗弼一直反对与宋议和,宋金议和条件达成后欲说服金主撕毁和议,曾密奏于完颜??:“河南之地,是宗磐、挞懒与宗隽主谋割与南朝,势必已阴结彼国有所图谋。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与其交割地界。”有位王伦昔日云中旧吏现隶属宗弼帐下,得讯后悄悄赶来见王伦告之此事。王伦立即派人回朝禀报,乞赵构早作准备,建议增兵中原,派张俊、韩世忠、岳飞及吴玠分守河南、陕西地。但赵构既不惊讶,也不惊慌,亦不理睬王伦的建议,只命王伦继续北上,再就和议诸事与金商谈。
  王伦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间,柔福不时问赵瑗:“王伦有信传来么?”
  赵瑗总是摇头,到后来自己也诧异:“往次莫说出使议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会迅速遣人来报,唯此番例外,一去近两月,竟音讯全无。”
  因出使情况的异常,朝廷再次隐泛微澜。主和派心忧和议有变,主战派收拾旧山河雄心又起,临安城外的飒飒秋风很容易令人忆起金戈的声音,但这年城内的中秋却显得奇异地热闹。
  是夜临安大街小巷灯烛华灿,绒线、蜜饯、香铺等出售应景货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铺设得琳琅满目,夸多竞好,直令游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阁设赏月盛宴,名为“延桂排当”,齐聚王孙贵族及宫眷,饮酒赏月看歌舞升平,通宵天乐不歇,直彻人间。
  江南的中秋最华美的景象在钱塘江上。士人淑女皆爱点一盏被称作“一点红”的羊皮小水灯,放于江面任其随波漂远,以此向江神祈福,祝愿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乐,并达成夙愿。点灯的人多了,江面上的小水灯直有数十万盏,极目望去,灯光点点密密地闪烁于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银河。
  宫眷也学此风俗,纷纷在禁中御池内点放“一点红”,就着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祷许愿。赵瑗见张婕妤、潘贤妃、吴才人等都放了,惟柔福尚端坐不动,便亲手挑了一盏小水灯送过去:“姑姑,你也点一盏罢。”
  柔福略一犹豫,因不忍拂他意,终究还是接过,起身缓缓朝池边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应先寻个火种,正欲回首唤个宫婢提灯笼过来,却听耳侧有人低声说:“我来。”
  转侧之间,触见赵构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盏小宫灯,右手持一纤长的蜡扦,引蜡扦入灯中取了火种,再低首闲闲点亮柔福手中灯。

  “你夙愿已成真,再许个愿罢。”他柔和地看她,说。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问。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杀了他?”没有问“他”是谁,她便当即如此脱口而出,捧灯的手有一次轻轻的抖动,仿佛应着火焰跳动的节奏。

  他凝视那盏“一点红”,一团光焰自她手心晕染开来,红艳若霞光。他只觉他甚爱此光,因它驿动的光影此刻正温婉地在她无暇容颜上流转。  “是完颜希尹的儿子,昭武大将军达勒达杀了他。”他加深了笑意,“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谋反,被完颜??察觉,捕获,下大理狱。因此事牵连到宗磐、宗隽等人,所以完颜??以议事为名宣二人分别入见,伏兵将他们拿下。听说,完颜??为除宗隽还费了不少心思,宣召时特意嘱咐宫监态度言辞如常毕恭毕敬,奉迎礼数一点不差,令宗隽不疑有他。待进到宫里,先请他坐于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带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谒君。达勒达之前便隐藏于正殿柱后……你知道达勒达么?他是金国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敌百……等宗隽进来,达勒达从背后偷袭,宗隽已无力抵抗,被当场诛杀于完颜??面前。”
  这段话,柔福却浑似未听入耳,待赵构说完,直视他,盯牢他:“你杀了他。”
  “杀他的,是金主完颜??。”赵构转首避过她的迫视,又说:“宗隽也算聪明,知道扶助完颜??博前程,可惜最终还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颜??,在他面前将野心暴露过快。在他眼中,完颜??大概始终是一长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说宗磐跋扈,年来宗隽也不遑多让,行事嚣张,甚至有拟好诏书,对完颜??软硬兼施,逼他印玺发布的时候。至于伐除异己,结党谋权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后,完颜??为他定的罪中有一条便是‘力摈勋旧,欲孤朝廷’。完颜??近年对宗隽日益忌惮,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争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划反击。因和议的事,宗弼也深恶宗隽、宗磐,密告完颜??,称其欲通宋谋反……”
  听到此处,柔福不由冷冷一笑:“这倒不算诬告罢。上次他来临安,你们不是言谈甚欢么?”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赵构拂袖将手中宫灯抛开,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见柔福沉默不语,他继续说宗隽事:“完颜??早已留意扶植反宗隽一派的势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的同时,也复任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这半年来,想是常与宗幹、希尹等人密议铲除宗隽、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软,为宗隽等人定了谋逆罪,诛杀宗隽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杀他幼子数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没入宫中为奴。”
  言罢赵构不禁又是一笑:“据说宗隽以前曾猎虎救完颜??,却没想到,救回的亦是个小老虎,所谓养虎为患。”
  柔福听完,静静抬目瞧他一眼,幽幽问:“九哥,那块玉佩呢?”
  赵构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话。
  “你这样,杀了他……”柔福重复说,这一次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是,是我杀了他。”赵构蓦地侧身正面对她,坦然视她眼睛,“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随即竟朝他轻巧笑:“是啊,你杀了他,这多好。”俯身曲膝将小水灯搁在地上,一时没搁稳,灯侧倒于地,烛火熄灭,她亦不顾,站直整装,以无比郑重的姿态向赵构再拜,道:“多谢官家。”
  赵构觉她此举诡异,也未按常礼应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灯时说:“待我再给你点亮。”
  而她摇摇头,无语转身,沿着池畔走至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再将这无焰的灯置于水面,轻拨了拨池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漠然看它匿迹于“一点红”星河中。
  倚桂阁周桂花香浮,丝竹管弦依旧和鸣。水面浮满万千灯火,万千灯火都于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独立于这半壁盛世繁华的边缘,天际满月完美,却遗她一身孤清。
第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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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太后韦氏·明妃遗曲
1.翠寒
赵构怒,于绍兴十年的夏天。
  一册奏折被他猛抛于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剑,振腕朝天挥舞,剑影闪过,奏折化作纸蝶,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垂手提剑,视一地纸屑,冷笑。
  这纸屑上原本承载着名将岳飞关于立储的建议:“今欲恢复,必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复仇之意……”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请求赵构早立储君以“正国本”,而这一次,赵构终觉忍无可忍。
  诛杀宗隽、宗磐时,因挞懒兵权在握,完颜??以他是立过大功的贵族为由暂不问罪,只令他离朝任燕京行台尚书左丞相。挞懒到燕京后,愈加骄肆不法,又与翼王鹘懒谋反,最终还是被完颜??下诏诛杀。由此金国军政大权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战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伦亦被金扣押。绍兴五月丙子,完颜??正式撕毁以前和议,下诏元帅府复取河南、陕西地。金以宗弼为都元帅再次大举南侵,分川陕、两淮与京西三路攻宋,仅一月之间便夺回了之前还宋的河南、陕西地。
  赵构急召诸将应对,以吴璘节制陕西诸路兵马主战川陕,以韩世忠与张俊攻守东路,最主要的中路战场,则由岳飞、刘锜领军,与宗弼率领的金军主力对抗。
  岳飞率军御敌之时,趁机呈上此密奏,再次将立储之事与抗金复国大计相联系,请赵构借立储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设法扰乱宋内政之可乘之机。  每每提及此事,赵构便不快。立储这等内政要事,岂可由拥兵在外的武将妄议?何况是岳飞,对朝政屡有异议、态度激烈的岳飞。他出战之前曾入朝奏对,见过赵瑗,对其赞不绝口,明说暗示赵瑗堪负治国重任,赵构立时怒从心起,但如常将火压下,只淡淡说了句:“卿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专预。”
  然岳飞仍不知收敛,不静守职事,倒是频频上疏,再三请求尽快立储。
  立储?立谁?赵瑗么?那个非自己亲生的、收养的儿子?
  他是认准了大宋皇帝将来也不可能有亲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飞的奏疏,赵构都会觉得看见了他的脸,带着嘲讽的笑,说着建议立储的话。自己残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大笑柄。
  陛下立储罢,先正国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极拔剑,裂碎他的奏疏,虚幻的他的笑容亦随之破碎,看着满地纸质残骸,才勉强寻到一丝的畅快。
  略歇了歇,平复了气息,赵构举步朝赵瑗读书的资善堂走去。
  到了资善堂,透窗望去,但见赵瑗正在伏案苦读《左氏春秋》,读到妙处,出声吟诵,脸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赵构昨日与赵瑗闲聊时提到的,说自己年少时常读,获益良多,没想到这孩子今日就找出来重读。再抬目一看,见室内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分明是赵瑗的笔迹,其中有两句是:“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赵构心一动,越发想起自己年少时寒窗苦读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欢此子,只是希望,他几番冒死拼来的江山,能有一个延续了自己血脉的儿子来继承。因着这抹始终不灭的希望,他从未正式下诏给瑗和璩“皇子”的身份,虽然私下他们是以父子相称。同样也因尚有这希望,他会在别人建议立瑗为储君时止不住地觉得愤怒,虽然他一直颇爱这孩子。
  这孩子还甚得人心,除了秦桧倾向璩,其余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对他诸多赞美,将他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情形令赵构不悦,进封璩为国公与瑗并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养子中选储君,瑗也不是惟一的选择。
  离开资善堂时骄阳似火,未行几步便觉身上沁出一层薄汗,赵构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里有长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纳凉之地。
  翠寒堂是紧随为太后准备的慈宁宫后新建好的,环境幽静,一侧有太湖石层峦奇岫,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寒瀑飞空,水流注于其下荷花池中。此时风荷正举,红红白白地摇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等南花数百盆,花后鼓以风轮,一吹便清芬满殿。在堂内又搁有数十银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故此间清凉无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却人间尚有尘暑。
  此刻婴茀与张婕妤正坐于庭中圆石桌两侧闲聊,每人面前搁着一官窑瓷碗,其中盛新鲜甘蔗浆,并加以碎冰块,以勺一触便有清脆碰撞声逸出。二人见赵构至,忙起身行礼,待赵构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婴茀旋即命侍女也为赵构奉上蔗浆。
  “官家从哪里来?”张婕妤笑问。
  赵构道:“适才去资善堂看了看瑗。”
  张婕妤便颇欢喜,又问:“依官家看,他书念得如何?”
  赵构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轻拨碗中冰块,无表情地说:“此子天资特异,宛若神人。朕教他读书,他记性是极好的。”
  婴茀从旁含笑赞道:“建国公天资聪颖,豁达大度,虽得官家宠爱,却始终恭敬持重,处事谨慎。他年纪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难得。”  赵构听后不语,张婕妤倒是非常高兴,忍不住自己也夸赵瑗:“这孩子是极聪明,又好学,除读书外,骑射翰墨无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说么,瑗英明俊伟,越发肖似官家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响,赵构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张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婴茀一惊,忙起身搀扶张婕妤。
  “贱人,”赵构直斥张婕妤:“胆敢私结外臣,妄议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气,又拿起盛蔗浆的瓷碗,连汤带水地整个朝张婕妤砸去。婴茀眼角余光窥见,立即将身挡于张婕妤之前,那碗落势甚猛,婴茀避无可避,闭目将头一侧,碗就切实地砸在她左额上。碗应声碎裂,婴茀左额顷刻间血流如注。
  张婕妤受此惊吓有些手足无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识地去扶婴茀,一壁转首惶惶然探看赵构神色,觉得委屈,双目噙满泪水,却又不敢流出。其实她从未与岳飞有任何往来,只是一向关心养子,故此服侍赵瑗的内侍但凡听见官员议论与赵瑗相关的事必会转告她。岳飞大赞赵瑗朝野皆知,宫中自然亦有所闻,非但张婕妤,就连婴茀与潘贤妃又岂有不知的?
  周围的宫人有短暂的慌乱,欲为吴才人治伤,又恐赵构不许,踟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婴茀并不擦拭面上血污浆水,只伏首跪下,轻声道:“官家息怒。”
  赵构静下来,看她额上的血徐徐坠下,一点一点在地面散成鲜红的圆。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张婕妤身上。
  “年来你做的事,还道我不知么?”他的语气,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张婕妤颇茫然,细思自己所做的事,一时无法猜到哪件为他意所指,而他神色慑人,自己更不敢胡乱分辩,只得长跪请罪,口中嗫嚅:“臣妾,臣妾……”汗已涔涔下。
  赵构再侧目看婴茀,道:“抱歉,误伤了你。”示意宫人过来扶她。
  婴茀轻轻推却宫人的搀扶,叩首,垂目,无比谦卑恭谨的态度,说:“臣妾与张姐姐情同手足,妹妹甘愿为姐姐受罚。何况臣妾愚钝,这些年服侍官家必有不妥帖处而不自知。虽官家大度,每每不与臣妾计较,但长此以往,倒恐会折臣妾之福。而今上天假官家手对臣妾略施惩戒,于臣妾实是幸事。”
  听了这席话,赵构容色才略微缓和,徐徐伸手亲自将她扶起,道:“快包扎好伤口,血流了这许多,脸都白了。”
  待婴茀伤口处理妥当,赵构吩咐宫人送她回去,自己随即也离开,始终长跪于地的张婕妤泪才涌出,悲从心起,伏于地面不住啜泣。
  赵瑗惊闻此事后立即赶来请张婕妤回去,张婕妤泣道:“你娘不慎,激怒了你爹爹,恐妨哥前程。如今只得长跪请罪,若无你爹爹之命,断不敢私自回去。”
  赵瑗遂除外服跪于赵构寝宫前为母谢罪,赵构命人请他起身,他伏首哭道:“瑗惶恐,此事因瑗而起,愿长跪于阶前代娘请罪,请父皇责罚瑗,让娘回宫歇息。”
  良久,殿内才传来赵构冷淡的声音:“都回去罢。此事与你无关。”
  由此,除了岳飞无人再敢提跟立储有关的任何事,就连以往宫眷们常爱谈论的,瑗与璩的比较都成了禁忌的话题。
  张婕妤经此一事,心情郁结难以释怀,不若往常那般爱笑,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患病。赵构似略感愧疚,于绍兴十年十二月乙未进封她为婉仪,但同时也进封了吴才人,连品阶名称都一样,也是婉仪。
  宋内命妇分为五品:一、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二、大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三、婕妤;四、美人;五、才人、贵人。
  这次进封,张婕妤只进一品,而吴才人则升了三级,从此二人并列,于张婕妤来说,倒是明升暗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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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议

  绍兴十一年春,某日赵构召秦桧等重臣入禁中赏花赐宴,以往这类事赵瑗都会于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独自来柔福府中。
  柔福问他:“你父皇赐宴众臣,你何以不去?”
  赵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见秦桧。”他从小在赵构膝下长大,亦逐渐学会遇事不露喜愠之色,但现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现一脸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厌恶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如今多见一眼也不愿?”
  赵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说出原因:“我听见他与父皇密议,说接到完颜宗弼手书,宗弼告诉他议和条件:‘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
  “岳飞……”柔福沉吟,问:“他如今是否还是一心北伐,议迎二帝?”
  “是,”赵瑗颔首说:“只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万大军直入淮西,父皇命张俊、杨沂中、刘锜迎敌,并命岳飞领兵东援,岳飞没立即赶到,金军是被杨沂中、刘锜与张俊的部将王德击退的。待杨沂中、刘锜还军后,宗弼忽然又命金将回师攻陷毫州,重创杨沂中与王德的援军。岳飞这次闻讯后驰援,而金军已安然渡淮北上。为命岳飞增援淮西,父皇先后下亲札十三次,但他这两次都没及时赶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柔福问:“岳飞可有说迟去的原因?”
  “说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岳家军缺乏粮草。”赵瑗叹了口气:“但朝中大臣都说,他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颇有怨气,所以……”
  绍兴十年,岳飞率岳家军与宗弼大军交锋多有胜迹。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阵迎击金骑兵,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将拽着金兵大砍大劈,金军尸横遍野,宗弼不得已转战颍昌。岳飞料到他有此着,先命岳云驰援,再次击败宗弼骑兵三万。宗弼后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里处的朱仙镇驻军十万,欲阻岳飞进军,不想岳飞只先遣五百铁骑为前哨便已搅乱金军阵势,岳飞再挺枪跃马,驰入金军阵内,众将奋勇向前,金兵十毙六七,全面溃败,宗弼匆匆驰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义军纷纷响应,捷报频传,岳飞也准备召谕诸将,整装出发乘胜追击,豪言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
  但赵构与秦桧意在议和,连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此前秦桧已先致书张俊、杨沂中、韩世忠、刘锜等人,命其回撤。岳飞见诸将已奉命后撤,自己坚持下去不免陷入孤军深入之境地,亦只好领命班师,然心中悲愤,班师前向东再拜,泣道:“十载功劳,一旦废弃,奈何奈何!”
  “唉,他日后真要留神了……”听了赵瑗的话,柔福亦不禁感叹:“恃才而不自晦,于你父皇是大忌。”
  赵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脱口说:“其实姑姑也经常说父皇不爱听的话,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总能容忍……像姑姑与岳少保这样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间真无几个。”
  “那不一样。我是女子,手中又无兵权,跟他耍点性子,他只当是猫儿狗儿闹,”柔福呵呵一笑,然转瞬间神情又变得凝重,“若换作手握重兵的将领跟他耍性子,他只怕会立即想起苗刘之变。”
  她移步举目,望一碧如洗的净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于国于家无用,亦无所牵挂,惹恼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飞……似他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气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这年四月,赵构采纳给事中范同建议,下诏命韩世忠、张俊、岳飞相继入觐,任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将他们原先主持的淮东、淮西与京湖三宣抚司统制以下的官兵划归三省、枢密院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再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赐名存中。此举明升官爵、隐夺兵柄,为防私交甚好的韩、岳二人联手与朝廷抗衡,赵构刻意将二人分开,让韩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张俊、岳飞前往楚州措置战守事宜。
  秦桧既得宗弼之信,便极力营谋,必欲置岳飞于死地。先提拔其党羽万俟禼为右谏议大夫,再授意其于七月上疏,先指岳飞“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颓坠”;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违诏旨,不以时发”;又称其淮东视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另不忘隐约暗示之前岳飞撂担子上庐山一事,“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赵构倒未立即就此表态,但岳飞遭此弹劾,既难忍受亦意识到处境堪忧,次月便累表请罢枢柄,赵构很快准奏,罢去他枢密副使之职,改任他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岳飞改任宫观闲职后,秦桧再无顾忌,与张俊密谋,欲重金悬赏,诱岳飞部将告发岳飞过失,却无人应命。后张俊又听说岳飞曾因故欲斩部将统制王贵,且屡加刑杖,便劝王贵对岳飞加以攻讦。王贵一听连连摆首,道:“大将手握兵权,总不免以赏罚使人,若以此为怨,将怨不胜怨了。”但张俊并不就此作罢,改以私事要挟,终令王贵胆怯,勉强就范。
  随后张俊又买通屡受张宪抑制的副统制王俊,命王俊向王贵告发岳飞副都统制张宪,诬陷其在岳飞交出兵权后欲裹挟岳家军离去,以此威逼朝廷还兵于岳飞。王贵将王俊状词呈交镇江枢府,张俊接了,即遣王贵将张宪捕来,亲自审讯。
  张宪自不肯认罪,连声喊冤,虽经张俊严刑逼供,仍不屈招,始终坚持:“宪宁受死,不敢虚供。”张俊遂自造一纸口供,送交秦桧上报朝廷,诬指张宪与岳飞勾结谋反。
  十月,赵构下旨,将少保岳飞及其子岳云投入大理寺狱,并设用以查办谋反大案的“诏狱”审理此案,命御史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讯问。
  岳飞受审并不多言,只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随即解衣露背,请何周二人审视。两人一看,但见他背上刺着深入肤理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何铸与周三畏不禁亦对岳飞心生敬意,向秦桧力辩其无罪。秦桧不悦,道:“此乃圣上之意,尔等岂敢不从!”
  何铸叹道:“我等何敢左袒岳飞,实乃强敌未灭,无故杀一大将,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长计!”
  言罢,何周二人请辞离去。秦桧便改命谏议大夫万俟卨办理此案。万俟卨是秦桧心腹,又素与飞有隙,自然竭力逼供,对岳飞几番酷刑拷打,但始终不能迫其认罪,到最后,岳飞只在狱案上愤然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年岁末,赵瑗忽夜驰快马至柔福府,下马后急奔入内找到柔福,喘着气说:“姑姑,你救救岳少保罢,他要被赐死了!”
  柔福站起身,睁目道:“他,决定了?”
  “是秦桧。”赵瑗忿然,“经他授意,岳少保被处以谋反罪。许多朝臣都上书营救,连太傅韩世忠也挺身而出,质问秦桧有何谋反罪证。秦桧亦只能支吾道:‘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据理力争,但秦桧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岳少保。”
  听到这里,柔福低垂双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岳飞死的,倒不是秦桧。”
  赵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谁,却又不敢接话,只好继续说:“昨日建州布衣刘允升汇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诉岳飞冤情,今日秦桧得讯后连夜入宫,那时父皇正在资善堂教我习字,秦桧竟也不避我,径直对父皇说:‘擒虎易,纵虎难,岳飞一案久悬未决,恐生他变,请陛下速作决定。’父皇想了想,说:‘那就赐死罢。’说完挥袖命秦桧退出,继续从容挥毫,又过半个时辰才回寝宫。我一待父皇离开便策马来找姑姑。请姑姑入宫见父皇,为岳少保求情罢。”
  “我?”柔福不由浅笑,问他:“你以为,我救得了你父皇决心要杀的人?”
  “若世间尚有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姑姑了。”赵瑗双目闪亮,仍是蕴满希望的模样,“我记得绍兴八年,姑姑曾说服过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们的册封。如今若姑姑出面,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错了,瑗。”柔福摇摇头,语调只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无计可消的悲哀,“我无法改变他……我也从来不曾,改变过他。”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赵构下旨,岳飞以毒酒赐死,张宪、岳云依军法斩首。
  宋金绍兴和议于岳飞死前一月签署,双方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割唐、邓二州与金,岁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议既成,赵构便命人着手筹备奉迎徽宗梓宫及皇太后韦氏归宋事宜,并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圣寿道场,预备明年为南归的皇太后贺寿。
  “明年将庆皇太后六十三岁寿辰,虽非大寿,但因是太后回銮后首庆生辰,务必隆重,一切应早作准备。”赵构特意强调嘱咐。
  承旨官之前便细查过相应资料,太后年岁自然已熟记于心,但此刻听赵构这般说,倒愣了愣,讷讷道:“据宫中籍册记载,皇太后生于哲宗元祐四年,明年应是五十三岁……”
  “放肆!”赵构立时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后是朕亲娘,难道朕会记错母亲年庚?皇太后生于神宗元丰二年,明年正是六十三岁!宫中籍册历经战乱必有纰漏,但此等大事岂可出错,还不快通审一遍,将错处统统修正!”
  承旨官惧而伏地谢罪,忙唯唯诺诺地领了旨,出去后立即着人通审籍册,将皇太后韦氏的年龄改大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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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3.伤春(上)

  绍兴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赵构下诏命建国公瑗出宫就外第。
  赵瑗时年十六,在宫外的府邸赵构早为他备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张婉仪便缠绵病榻,过了年仍不见好,赵瑗忧心如焚,跪请赵构许他继续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宫。赵构答应,让他再留居宫中两月。
  张婉仪病得不轻,听说瑗将离宫别居更是忧伤,病势日趋沉重。赵瑗每日侍侯于她病榻边,不敢擅离,到后来见母亲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带地昼夜陪护。
  婴茀亦每日都会至张婉仪处探望。某日来时,见张婉仪昏昏沉沉地兀自躺着,而赵瑗疲惫之极,伏于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轻叹了一声,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亲自为赵瑗盖上。
  赵瑗却立时惊醒,马上起身向她行礼。
  婴茀微笑道:“瑗哥事母至孝,中外称颂。然亦应仔细身体,若因过于劳累也病倒了,你母亲看见不知将多伤心,痊愈之期只怕倒会因此延后。”
  随即转首命宫人:“送建国公回宫歇息。”
  赵瑗并不欲走,启唇想自请留下,婴茀却又轻拍他肩,将他止住,压低声音和颜道:“这些天你为照顾母亲都未去资善堂,可知你爹爹又为你请了两位先生,天天在那候着等你相见呢。孝顺自是应该,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许会觉你有失尊师之道,虽一定不会说,可心里必是不悦的。何况你爹爹对你寄望颇深,若见你因家事耽搁了学业,自不免会有些失望。”
  她用词甚斟酌,提及赵构亦只是轻描淡写,但一听她这般说,赵构冷峻淡漠的神情便浮上赵瑗心头,微微一凛,又凝视张婉仪,是去是留,颇感踌躇。
  婴茀知他心忧母亲,劝慰道:“你先回宫稍事休息,再去资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见过先生便可回来,费不了多少工夫。这里有我在,瑗哥但可宽心,你娘不会有事。”
  赵瑗思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婴茀便含笑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门,看他眼神颇慈爱,宛若张婉仪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资善堂,见赵构赫然坐于其中,看到瑗进来,他笑了笑,说:“你终于来了。”
  来不及分辨这和颜悦色的话语中是否有隐藏的情绪,赵瑗即低垂着头走至赵构面前郑重行礼。
  赵构端然受了,再一指两侧,依旧平和地吩咐:“见过你的新先生,枢密院编修官赵卫,大理寺直钱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后,他们将入你府中为你授课。”
  赵瑗依言向两位先生一一见礼,又坐下与他们闲谈了一个多时辰,待赵构走后才敢回去。赵构自始至终态度温和平静,甚至对瑗还屡加赞誉,但瑗起身时察觉,内里的一层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润。
  回到张婉仪宫,果见婴茀为母亲奉药进水好不殷勤。又命人端一盆热水进来,转侧间看见赵瑗,轻声道:“瑗哥请在外等等,我为你母亲擦身。”
  赵瑗愕然道:“这种事,婉仪娘娘亦要亲为?”
  婴茀颔首,浅笑说:“那些下人手重。”
  赵瑗无语退下,口中虽未说什么,心下却是万分感激。
  以后几日,赵瑗不敢辍学,白天会去资善堂读书,而婴茀也日日守在张婉仪宫中悉心照料,事事亲为,人见皆赞其贤良。
  但张婉仪的病却越发重了,一日瘦过一日,到最后几乎只剩一把枯骨,连话也无力说。
  二月庚午,御医宣布已无力回天,张婉仪已值弥留之际。
  赵瑗跪于母亲床前,恐母亲听见难过,亦不放声哭,咬着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泪止不住地连串滴落。
  婴茀则坐于床畔,双手紧握张婉仪之手,一壁饮泣一壁历数她美德优点,潘贤妃立于一侧旁观,想起这些年与张婉仪相处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时摇头叹息。
  张婉仪的手忽然微动,似想自婴茀掌中抽出,双唇也轻颤,喉中发出模糊的、单音节的声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赵瑗忙靠近,问:“娘,我在这里。”
  张婉仪轻抚他面庞,徐缓地,勉强睁目想看他,未及看清,两行清泪却已先流下。
  “瑗,瑗……”现时她所有的精神仅可供她唤出爱子的名字,欲再说什么,已力不从心。
  “张姐姐无须担心,婴茀会为你照顾瑗。”婴茀再次捉住她手,握着,俯身,以便让她听得更清楚,目光诚挚:“日后我必将瑗视同己出,让他与璩同处,决不偏心,虽有一食亦必均之。”
  张婉仪似很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浑身发颤,像是要喘气又喘不出来,最后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婴茀,吐出一字:“你……”随即一切静止,一缕魂魄未待这一语终结便消散于二月庚午渐深的暝色中。
  赵构已散朝归来,立于门边不知看了多时,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轻阖上张婉仪未瞑的双目。
  因张婉仪薨,赵构辍视朝二日,追赠张婉仪为贤妃,葬其于城外延寿院。同时让赵瑗认婴茀为母,在未出宫之前搬去与璩同住。婴茀对瑗关爱有加,俨然是慈母模样。
  二月丁丑,赵构以保庆军节度使、建国公瑗为检校少保、进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赵瑗出宫就外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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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3.伤春(下)

  金主许归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金遣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护送皇太后归宋。
  赵构得讯后立即封赏韦氏族人,自韦氏曾祖以下皆获追封,韦氏弟韦渊也被封为平乐郡王。
  婴茀也更为忙碌,亲自打理慈宁宫增修、装饰等事宜。赵构偶尔入内视察,但见室内物事陈设都似曾相识,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内园圃内种的花与昔日母亲在汴京宫中的颇为相似,不由诧异,问婴茀:“你往日不曾侍奉过母后,何以对她宫中物事如此熟悉?”
  婴茀答道:“慈宁宫将为母后所居,臣妾岂敢怠慢。故寻了些服侍过母后的汴京旧宫人为臣妾讲述昔日母后宫中陈设。另,韦郡王家诰命夫人偶尔入宫来,臣妾也曾请教于她。”
  赵构便笑笑,说:“甚好。这类事也须你这样的细心人来做。”
  四月己巳,赵构封婉仪吴婴茀为贵妃。
  因母后将归,赵构心情渐好,宫内也多了些喜乐气氛,但这样的情形并未延续多少天。这月辛巳,知盱眙县宋肇上书,称得泗州报讯,赵构发妻、皇后邢氏已于绍兴九年六月崩于金国。当时金人秘不发丧,直到韦太后将归,才请求金主许其偕邢氏梓宫同归。金主答允,故韦太后带回来的将是一帝二后的梓宫。
  皇后邢氏。那淡出赵构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长久以来有意回避的记忆,她的身上,凝结着太多他害怕触及的苦难。而此刻他危坐于朝堂之上,听着官员的奏报,无可逃匿,惟有任她身影重又飘落于心间。
  新婚燕尔,她眉色淡远,在他凝视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娇羞。红罗裙下,她悄隐金莲,却不知道她纤小的玉足可牵动他心底隐秘的柔情。乱世相隔于天涯,她曾取下他赠她的金环,请使者转告他:“愿如此环,早得相见。”但此后一别经年,她终于,在他的绝望中,沉淀成一段枯萎的记忆。他们之间缺失的岁月锁住了她的年华,他也拒绝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丽,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找不到适合表达的感情。
  最后,他只遗一语,给窥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为大行皇后发丧。”
  回到寝宫,本着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锁的柜中取出盛有金环的匣子。岂料,打开,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一夜,但愿长醉不愿醒。他寻了一处临水的楼阁,黯然独坐,一杯杯地豪饮。
  听说他醉了,婴茀来寻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楼,看见如他这般伏案而眠的,一个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边悄然坐下,以目光轻抚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视姿态看的五官,听槛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宁,浮上心来的事暖如春风。模糊地想,待他醒来,他会否也对她温柔地笑,说:“婴茀,是你。”
  他一声梦呓,似叹了叹气,身体也微动,却毕竟未醒。这样睡久了会伤身,婴茀便去扶他,欲将他搀回榻上睡。刚托起他一侧手臂,便感觉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质的东西。
  她认得它,那曾见过的木匣。建炎三年扬州事变,他匆匆乘马逃出,分明已离开行宫,却又冒险半道折回,为了就是去取这原本未带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让他罔顾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开之前,她是真的有一丝犹豫,因为莫可名状的恐惧。
  终于还是开启了它,她敌不过心底关于谜底的渴求。
  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居然,只是哑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觉化作云淡风轻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环。金环的故事早已被当作帝后的悲情传说在后宫里流传,她不觉陌生,也不会为此惊异或妒忌。
  此刻她凝视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银铃,她也曾见过,这当年系于柔福帝姬绣鞋上的银铃。
  银铃系于小脚绣鞋后跟上,娇俏可爱,帝姬穿着,一走路就叮当作响。“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难了。”太上皇后看见满意地笑。
  但有一天,银铃消失不见。她问:“帝姬,您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
  将木匣原样合上,依旧搁在赵构衣袖下,在做这个动作时,婴茀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一点晶莹的光。
  又默然坐了许久才起身独自离去,临行前低声嘱咐一旁侍守的宫女:“一会儿唤醒官家,请他饮解酒汤后送他回宫歇息。无须告诉他我曾来过。”
  这幽凉静美的春夜,因这木匣突兀的出现而变得尴尬与危险。大宋皇朝新晋的贵妃无意中窥见,她至高无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伤下,哀悼他无望而隐秘的爱情。
  所以她不可让他知道,她曾来过,她曾看见。她将继续把一切隐藏,一如他隐藏他的木匣。
  贵妃婴茀又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在宫中为皇后举丧的相应事宜,大概这是项烦琐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终于大病一场。
  那日赵构来看她,坐于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跟她说:“这些年你伴于朕左右,生死相随,相同劳苦,朕都看在眼里。朕因皇后未归,虚中宫以待十六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嫔御之列,与潘贤妃、韩秋夕等人同处,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薨,待母后回銮,朕会请太后懿旨,选你为后。”
  婴茀一惊,虽尚处病中仍坚持起身朝赵构再拜,含泪道:“母后远处北方,臣妾缺于定省,惟天日清美,侍圣上宴集时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里泪下。至于选后之事,臣妾惶恐,实不敢存此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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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18:35 | 显示全部楼层
4.回銮

  七月甲午,皇太后韦氏回銮,自东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赵构命太后弟平乐郡王韦渊及英宗皇帝女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吴国长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国长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称病推辞,赵构虽感不悦,却也未勉强,只嘱她好好在府中静心将养。
  八月辛巳,赵构亲自出临安,用黄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于临平镇,宰执、两省、三衙管军皆从,贵妃吴婴茀也带着两位养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国公璩随行。
  母子相见,韦太后不待赵构行完全礼已自龙舆中出来,握起儿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无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会,恍如隔世,深恐犹在梦中。”
  与赵构相对落泪片刻后,又以目示邢后灵柩,道:“可怜你那贤后已弃你我而逝。遗骨虽归,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赵构闻言越发感伤,走至邢后柩前,抚着棺木黯然饮泣。婴茀见状,默然转目看秦桧一眼,秦桧会意,上前劝赵构道:“生禄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还朝,普天同庆,望陛下少节哀思,以慰慈躬。”
  赵构这才拭泪,略整容色,再命婴茀带瑗、璩过来,跪下向太后请安。
  韦太后听婴茀自称“贵妃吴氏”,知她是赵构嫔妃,见跪于自己面前的这俩哥儿模样都清秀俊伟,年纪又都是十几岁光景,便认定是赵构亲生皇子,心下喜悦,尚未等瑗与璩开口请安就笑对婴茀道:“这俩哥儿很俊秀,可都是你亲生的?”
  婴茀微觉尴尬,但还是以实情相告:“臣妾无福,未能诞下官家皇子。瑗哥与璩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选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韦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婴茀说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听到这种解释,笑容有些滞涩,下意识地问:“那官家可有……”
  一语未尽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婴茀自然心知太后欲问的是“官家可有亲生皇子”,但赵构在侧,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韦太后见状了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婴茀立即轻声催促两位皇子:“还不快向太后娘娘请安。”
  赵瑗未即刻开口,倒是赵璩先伶俐地叩了两次头,口中响亮地唤道:“璩恭迎妈妈回銮。妈妈千岁!妈妈万安!”
  彼时南宋民间称呼祖母为“妈妈”,曾祖母为“大妈妈”。韦太后听璩唤得亲热,不由又展颜笑了笑,和言对璩道:“乖。”
  言罢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时才叩首再拜,态度恭谨,但却只道:“太后娘娘万安。”
  韦太后笑对赵构道:“这孩子倒稳重。”又侧首问婴茀:“这位哥儿叫什么?”
  婴茀躬身答:“官家赐名为瑗……跟福国长公主的闺名是一个字。”
  韦太后怔了怔:“福国长公主?”
  婴茀微笑解释道:“就是柔福帝姬。帝姬建炎四年南归后,官家加恩进封为福国长公主。长公主今日本也要前来迎接太后的,无奈这几日病重,实不能下榻,故此请臣妾代为向母后道贺,说一待身体好转即入宫拜见母后。”
  犹如骤然霜降,韦太后脸立时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众人平身,转身回龙舆坐下,说:“回去罢。”
  赵构遂号令起驾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宫而行。此时忽然看见,在三梓宫后,尚有一小棺材,其外无任何文饰或灵牌,看不出是谁的灵柩。
  于是回问太后:“梓宫后的灵柩亦是宗亲的么?”
  韦太后未答,依旧沉着脸道:“待回宫后再细说。”

  回到临安宫中,赵构设宴庆祝太后回銮,并邀此次护送太后归国的金使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赴宴。韦太后却说旅途劳顿,有些疲惫,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于是赵构独对金使,略说了些致谢的话,刘祹、高居安与赵构时有对答,惟完颜宗贤异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饮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话就再未发一言。赵构偶尔斜目瞟他,却也没主动与他说话。
  待金使回使馆后,赵构再命于内殿中设家宴,这次韦太后才款款出来,婴茀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于一旁,待太后出言赐坐,自己才也坐下。
  虽只是家宴,礼数却依足了帝后圣节模式,行酒九盏,并杂以歌舞杂剧,宫眷们依次上前向太后祝酒,一时觥筹交错,气氛和乐。行第七盏酒时,婴茀亲为韦太后奉上一道“炙金肠”,赵构从旁解释说:“贵妃听闻母后素喜食此菜,故特意向御厨学了,今日亲手做的。请母后尝尝,可还似昔日味道。”
  韦太后略尝了尝,点头微笑:“好,好……”此时近看婴茀,忽然蹙眉,盯着她瞧了好一阵,才问:“怎的我瞧你如此面熟?我们以前在汴京见过么?”
  婴茀浅笑低首回答:“臣妾昔日曾是汴京宫人,母后也许曾在宫中见过,只恨臣妾福薄,当时无缘服侍母后。”
  韦太后自己倒逐渐想起了,停了停,再问:“是龙德宫么?”
  她记得,自己是在龙德宫遇见面前的女子的。当时她的身份还只是太上皇的婉容,一个微不足道、不受宠爱的后宫嫔妃。为了请太上皇劝赵桓收回派赵构出使金营的成命,她伏在赵佶足下哭得涕泪俱下、花钿委地。她从来没有如此卑微、低下地求过人,而她最后得到的,只是一道满含厌恶意味的眼神……那时,这个吴婴茀应该在罢?自己离去时,就是她拾了她散落的花钿,追来奉还的。
  这是段不快的记忆,那么不巧,目击自己彼时的窘态的人竟成了如今的儿媳。
  她最后的话似问得漫不经心,但适才的笑意已自唇边消散。
  但听婴茀应道:“母后恕罪,臣妾记性不好,不大记得了。臣妾以前服侍柔福帝姬,平日就在帝姬宫中做事,甚少出门,母后若见过臣妾,想来应是在宫中节庆宴集时。”
  韦太后却又是一惊:“你服侍过柔福帝姬?”
  婴茀颔首,轻声回答:“是,臣妾昔日服侍过帝姬……但未过多少时日便遇靖康之变。臣妾流离于乱世,幸得官家收留,故随侍至今。”
  韦太后听后只“嗯”了一声,再不多言。婴茀与赵构对视一眼,二人均感觉到了在太后跟前一提柔福帝姬她便有不悦之色。赵构还道是柔福之前未随驾迎接太后,现又未入宫道贺,故此太后不免有气,此刻自己不便就此解释,便另寻了个话题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指着殿内宫烛问太后:“此烛可还能惬圣意么?”
  此烛非比寻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调制的香烛。当年徽宗宣和、政和年间,国中富庶,宫中用度极尽豪奢。赵佶因嫌宫内用的河阳花烛无香,便命人用龙涎香、沉脑屑灌蜡烛,夜里列两行,洋洋数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绝天下。而赵构南渡之后,国力远不如前,宫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直到太后将归,赵构决意极天下之养以奉太后,婴茀才建议道:“不如在太后洗尘宴上用宣政宫烛,太后闻香必感欣喜。”赵构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赶制宫烛,但香料有限,最后所得不多,所以这晚也仅列了十数炬。原以为太后一闻香必会问及,岂料酒都饮这许多盏了,她仍恍若未闻,看都没多看宫烛一眼。
  韦太后听了赵构问语,才略抬眼瞥了瞥宫烛,淡淡道:“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设宫烛数百枝,诸妃阁中也如此。”
  言罢起身更衣。赵构待她走远,才涩涩地苦笑一下,对婴茀说:“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家宴散后赵构亲送太后入慈宁宫,母子二人秉烛长谈,聊及多年分离之苦及徽宗北狩惨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赵构忽忆起韦太后随梓宫一同带来的那口小棺材,便问是谁灵柩。
  “是柔福帝姬,瑗瑗的。”韦太后答道,话语犹带哭音。
  赵构一怔,只疑是听错,再问:“母后说是谁的?”
  “是柔福帝姬的。”韦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重复,点拭泪眼,再正色对赵构说:“我正要跟哥说此事呢。你可知这些年来金人一直在笑你,说你错买了颜子帝姬?”
  汴京有地名叫颜家巷,其中所卖器物多不坚实,故京中人皆称假货为“颜子”。
  赵构低首缄默良久,继而要摒退所有宫人,韦太后扬手止住他,指着身边的宫人杨氏说:“她多年来一直伴我左右,诸事皆知,无须回避。”
  赵构知那杨氏本就是韦太后以前在汴京宫中的贴身宫女,后随她一同北上,如今又被太后带回,必是心腹之人,便让她留下,待其余人都出去后才缓缓道:“母后是说,南归的瑗瑗,如今的福国长公主,是他人假冒的?”
  韦太后深颔首,向杨氏以目示意,杨氏遂对赵构说:“柔福帝姬在金国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颜宗隽所得,过了几年,又被完颜宗隽送给金太宗的儿子完颜宗磐,以此讨好宗磐,诱其与他谋反。但宗磐得帝姬后并不珍视,未过几天他家大妇就把帝姬逐出门去。天可怜见,那时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病得奄奄一息,幸而太后无意中遇见,把她接到身边照料,才渐渐好了。后来帝姬在五国城结识汉官徐还,郎有情妾有意,太上皇也乐意撮合,她便嫁给了徐还。可惜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她又患了病,于去年薨于五国城,太后与奴婢都曾亲眼看着她下葬。如今这个福国长公主,必是市井女子冒名来讹官家的,知官家与柔福帝姬虽是兄妹,但往日并不常相见,未必认得,又不知从何处听得些汴京宫中旧事,就大胆冒充金枝玉叶,骗取富贵。”
  赵构凝视宫烛焰火,此刻淡说一句:“哪有人会如此相似?”
  韦太后倒讶异了:“难道你昔日熟识柔福,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哦,不。”赵构仓促一浅笑,道:“我与柔福自然不熟,只是当时听说她逃归,便寻了熟识她的人验过的,见了都说是真。”
  杨氏叹道:“人有相似,她也是仗着这点才敢来的罢。何况官家遣去验的那些人就可靠么?难保他们未存随意认个帝姬回来邀功请赏的心,甚至,他们索性与这假帝姬联手讹官家也不足为奇。若她是真,为何如今不敢来见太后?”
  “但……”赵构沉吟道:“她举止作派倒是颇似帝姬……所说旧事听起来也不假。”
  “她说了什么?”韦太后当即抬目问,“旧事……是汴京旧事还是金国旧事?”
  赵构静静瞧了母亲一眼,道:“只是些琐碎的汴京旧事。金国之事她称不堪回首,不愿说,我也不便追问,怕惹她伤心。”
  韦太后点头道:“是了,言多必失,想必她也不敢随意编造……”
  杨氏亦随之附和:“即便她说了些什么,也不可相信,至多是道听途说的谣言罢了。”
  赵构默然不接话,杨氏便又继续说:“此番太后带柔福帝姬的遗骨回来,一是遂她葬身故国的心愿,一是为拆穿那假帝姬的谎言。太后与帝姬在金国相处颇久,视她一如亲生女,绝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护下逍遥。望官家能早日将假帝姬治罪,将真帝姬遗骨好生安葬,并另行追封,以慰官家这妹子在天之灵。”
  赵构并未立即应承,思忖良久后斟酌着字句对母亲说:“事关重大,请母后稍待时日,等儿臣想出处置良策再作打算。”
  韦太后叹叹气,道:“好。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听朝宜早起,否则,于龙体社稷都是不利的。”
  赵构施礼后退出。宫烛焰火摇曳,牵得他身影幽长,觉有一丝烦闷,他一挥广袖,似欲摆脱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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