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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宴
策划的家宴数日后如期举行,韦太后对赵构说想借此机会见见临安所有的宫眷皇亲,赵构遂一一请到,自秦鲁国大长公主与吴国长公主以下,但凡略有点地位的几乎都来了。
独未请柔福,岂料即将开宴时柔福的驸马高世荣倒匆匆赶来,先向韦太后请安,再转向赵构觐见如仪。
赵构有些诧异,问:“驸马几时回京的?”
高世荣答:“今日刚到。太后娘娘回銮,臣未及时道贺,既蒙太后宣召,再不敢耽搁,当即乘快马赶回,到府中换了身衣服便来了。”
眉头略蹙了蹙,赵构却也未再多问,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坐罢。”
吴国长公主在一旁看见,颇感意外,微笑着对高世荣道:“高驸马都回来了,今儿吃的果真是团圆饭……福国长公主呢?也一齐来了么?”
高世荣欠身答说:“她病未痊愈,仍不便前来……请我代她向太后娘娘及官家告罪。”
但听太后声音冷冷响起:“这是什么病,拖了这许久还没好?恐怕是找的御医不对,还是请她入宫,我寻个好的给她仔细瞧瞧。”随即命身边宦官:“你去找个大点的车舆,派往福国长公主府去请她。务必要把她请到,她若病得坐不了,就让她躺着来。”
宦官承命离去。赵构脸色微沉,但终究没说什么。
韦太后再侧身面朝坐在她身旁的秦鲁国大长公主,微笑着与她闲聊,其余人等也都迅速各寻话题说笑开来,又恢复了起初的和乐气氛。
行至第四盏酒时,有三位优人入内演杂剧。只见其中两位优人各扮一名士人,相遇互问出生年份,一人说是甲子生,一人则说丙子生,另一位优人从旁听了便说:“此二人都该下大理寺。”两士人忙问原因,那人回答:“夹子、饼子皆生,与馄饨不熟同罪。”
这话一出,除韦太后与赵构外众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又都偷眼看赵构,见他自己也开始笑了起来,才纷纷笑出声。
秦鲁国大长公主在诸人中行尊年高,赵构最为敬重,每次相见赵构必先向她一揖为礼,所以此时见韦太后不解,也好笑着向她解释这个涉及赵构的讽喻:“这里有个缘故。太后也知道,官家一向爱吃馄饨,某次御厨一时不慎,给官家做的馄饨有点生,官家吃了龙颜大怒,当下就命将那御厨下大理寺治罪。此事后来很快传开,全临安的人都知道。这几个优人大胆,竟拿来编了笑话取笑官家呢。”
韦太后听了也展颜笑,摇头对赵构道:“哥真不晓事。为人君者当爱民如子,待人宜宽仁,若馄饨煮生了点都要治罪,传到民间,你就成了昏君,也仔细史官给你书上一笔,遗臭万年!”
赵构欠身含笑称是,当即传令,命将大理狱中的御厨放了。诸宫眷见了,不免又对二人此举颇多恭维,称颂不已。
又行了两盏酒,忽听内侍报说福国长公主到,韦太后立时收敛笑意,正襟危坐,冷眼朝门边望去。
乐声暂歇,诸人见太后神情如此严肃也隐隐觉得怪异,便都没再出声。
迎着那无声处投来的千道目光,柔福缓步走进。
果然犹带病容,她瘦了许多,寻常的大袖长裙如今略显宽大隆重,露在绛色罗生色领外的颈上肌肤苍白,仿佛隐见血脉。发髻随意挽着,素面朝天,脸上神情也一样清淡。她走得轻缓,裙幅只微动,披帛长长地曳于身后,似一袭烟罗付水流。
她渐行渐近,韦太后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不待她行礼请安,太后便先开了口:“这人是谁?”
柔福止步。秦鲁国大长公主还道韦太后是真认不出柔福,遂轻声提醒:“这便是以前的柔福帝姬瑗瑗呀。”
“柔福帝姬?”韦太后冷笑道:“柔福帝姬去年已薨于五国城,如今这个却又是哪里来的?”
满座皆惊,细窥太后表情,见她不似说笑,便都沉默,殿内回复鸦雀无声的状态。
赵构亦不语,一双眼睛只静静地凝视柔福。柔福抬目看韦太后,也不发一言。
韦太后朝身后杨氏颔首,杨氏躬身退出,须臾,领一年逾花甲的老翁入内。
那老翁捧着一灵牌跪地行礼,杨氏轻声促道:“请跟这里的皇亲国戚们说说,你是何人,捧的是谁的牌位。”
老翁道:“草民名叫徐中立,是柔福帝姬驸马徐还的父亲。”
听了此言高世荣的脸当下就白了,其余宫眷也是面面相觑,大感惊异。
而柔福居然神色仍淡定,傲然立于殿中纹丝不动,惟眼角余光扫了扫徐中立,听他说下去:“柔福帝姬北上后,先居于上京,后来迁至五国城。蒙道君皇帝加恩,犬子徐还得尚柔福帝姬。帝姬温雅贤淑又孝顺,家中上下无不夸赞。无奈绍兴十一年她忽罹患重疾,延医调治多日也不见好,最后抛下犬子撒手而去。太后娘娘素来怜惜柔福帝姬,回銮时特恩准草民护送帝姬灵柩南归。如今帝姬灵柩随道君皇帝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
他说完后殿内又是一片沉寂,好一会儿才听秦鲁国大长公主问韦太后:“如此说来,现在这位福国长公主……”
韦太后重重叹气,对杨氏道:“你跟大长公主说。”
杨氏答应,道:“这位福国长公主自然是假冒的……”随即从韦太后如何在金国照顾“柔福帝姬”说起,直说到她们如何亲眼目睹帝姬入土落葬,又如何不忍柔福埋骨北国而偕其遗骨南归。这话她早已记得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毫无滞涩,最后顺理成章地引出福国长公主为容貌酷似柔福的民女假冒的结论。
话音刚落,就听潘贤妃在一隅冷道:“我说呢,她若真是官家的妹子,岂会出言诅咒太子。假冒帝姬入宫,恐怕还不仅是骗取富贵,另有图谋也未可知。”
秦鲁国大长公主最重女子品行,柔福素日行事乖戾,她一向看不惯,此时也叹息一声,道:“本朝公主历来恪守女诫,几乎个个都温惠淑慎,德行出众。当年见福国长公主杖杀婢女,就觉此女太过骄蹇自恣,不类宋室皇女,果不其然……”
听她提及杖杀婢女之事,杨氏转问高世荣:“高驸马,听说福国长公主杖杀的女子中有一人以前在汴京服侍过柔福帝姬?”
高世荣已说不出话,青白着脸点了点头。
杨氏遂又说:“难怪呢,那婢女必然知道福国长公主是假冒的,只不知假帝姬是之前就与她串通好的,还是她入府后才发现帝姬是假的……”
此刻高世荣脑中紊乱得理不出头绪,惟有一疑问难以遏止地涌上心来:柔福杖杀张喜儿,除了妒忌,难道也是为了灭口?
他转首看殿中央的柔福,依然是端然直立、下颌微扬的姿态。直到如今,她在他目中还如初见时那样,每缕丝发都似有不着凡尘的高贵。
这样的她,会是假的帝姬么?一个冒充皇女,并残忍地杀害知情的喜儿的欺君者?
“高驸马,”他听到韦太后开口问他:“你好好想想,福国长公主如此虐杀她,那婢女可曾说过什么值得琢磨的话。”
关于喜儿的记忆是跟一些惨不忍睹的景象相联的:阡陌纵横的血色伤痕、青紫的斑块、染血的破衣……高世荣不禁闭了闭眼睛,想像摆脱眼前是非般摆脱这难忘的画面。
奇异地,一句往日并没多在意的话清晰地浮现于心,那是喜儿临死前说的最后的话……她说……“她不是当年汴京宫中的柔福帝姬”……
“她说,她不是……”他不自觉地重复心中这话,待这几字出口才猛然惊觉,一下停住。
“她不是真的柔福帝姬?”杨氏试探着问。
“她不是……她不是?……”高世荣低声重复,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在自问。忽然感觉到有道别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眼一看,果然如此,柔福终于向他看过来,一清如水的眼眸无嗔无喜,唇边却有隐约的笑意。
高世荣只与她对视一下已无法承受,颓然垂首,意识到,在她清眸一转间,他再次一败涂地。
“我不知道。”他沉重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国长公主可怜他难堪的处境,轻叹道:“驸马是个重感情的人,别逼他了。”
杨氏转目请示韦太后,韦太后亦瞬目示意不必再问他。
婴茀一直沉默着冷眼旁观,不料这时韦太后却唤了她一声:“吴贵妃。”
婴茀立刻站起,欠身以应。
“你也是当年在汴京服侍过柔福帝姬的人,是真是假你应该也能看出罢?你且说说,这个福国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韦太后如是说。
这当面的指认,是当初密谋时太后未曾提及的。婴茀未有准备,一时难以回答,而所有人的注视已瞬间转至她身上。
她半垂眼帘,看见的只是自己的裙幅,而无须举目她已知道赵构与柔福在以何等神情看她。
韦太后又在催她:“说,她是真是假。”
心跳的加速不过是短短一瞬的事,她很快调匀了呼吸,回答太后的问题:“这些年来臣妾因见福国长公主容貌与柔福帝姬无异,便没多置疑。公主下降后,平日往来也不多,故此一直未留意分辨真伪……”
“是,还是不是?”韦太后一定要个明确的答案。
婴茀略显迟疑,但终于还是一低眉,作出了眼下必要的选择:“现在的福国长公主大异于昔日华阳宫中的柔福帝姬……如今看来,行为举止,确若两人。”
太后这才淡淡颔首,转目看赵构,等着他表态。而赵构仍危坐不动,待婴茀说完,他不露情绪的目光再次投向柔福。
而柔福竟无声地笑了,一步一步从容走至婴茀身边,站定,朝她微倾身,轻柔的笑意与发上步摇曳动的阴影一齐落在她肩上,她在她耳边私语:“婴茀,你知不知道,我归来之前,楷哥哥嘱咐我什么?”
乍听她重提赵楷,婴茀一怔,无言以对。
“他说,”柔福继续轻声告诉她:“回去后,替我亲亲婴茀……她欠我的。”
于是,未待婴茀回神,柔福已微微侧首,在旁人惊愕的注视中,以她冰凉的双唇,轻缓地触及婴茀同样欠缺温度的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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