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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遮天 推荐好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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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素手遮天 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看的了!

新近起点上完结的一篇文章~~

难得的非小白文~~~很值得看。。。。呵呵。


作者: 月裹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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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世烽烟里,十岁的公主背上弑君杀父的原罪。
  复仇的道路,是统一天下的过程。
  不管是深宫的云谲波诡、沙场的铁血万顷,还是社稷的牵一发而动全局,她都机谋百变,一往无前
  只是,世事多艰,回首时,已看不见初衷……

***************
文章的设定是情节跟着人物走的,也许开始有一点后宫戏,后来比较多的战争谋略这些东西,是随着女主的命运起伏而变化,所以希望大家尽量不要一开始就纳入一个框框来看,归入后宫文、战争文、商业文等等分类。

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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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大晋公主的最后一夜

 南国三月,春和景明,连绵的营辕如同其他万物一样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军马吃饱了草,舒服地打着响鼻,匹匹皮毛缎子一样闪闪发亮。
  众多营帐的中央,有一顶乌金的大帐,象征东晋的翼虎旗在帐前耸立,高高飘扬。
  从帐口往里看去,可以看到左右两排高低不同的武将席地而坐,一直延伸到中间黑檀木的案几和白虎皮的帅椅。
  帅椅上斜坐了一个年约二十八九岁的男子,皮肤黝黑,但胜在宽肩细腰,身材匀称,一对眼睛极有神气,整个人称得上英武卓然。
  这便是此次南征主帅,大晋当朝皇帝万翟了。
  “此次南汉送来国书,愿不战而降,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数年来平三藩,定秦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震天下,南汉弹丸小地,慑于天威,上表呈降,也是理所当然!”大将军赵胜第一个答道。
  万翟眯着眼睛微笑,他知道说他威震江南可能并不为过,但威震天下的话……北边那乱成一锅粥他可完全无暇顾及呢,不过,皇帝没有义务对马屁表示谦虚,因为也就照单全收。
  “臣观南汉使节恭敬有加,恪守分礼,应无异志”,这是长史的话。
  “陛下此一路亲征,所过城池感于隆恩厚德,开城投降,十之七八,此次南汉举国来降,亦不为怪”,这是参军之词。
  ……
  左将军陆道听着这一片赞同之声,心中涌起一丝担忧,想劝皇上还是谨慎些,可知道皇上为人百般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自负喜功,他现在泼冷水出去,只怕不能收效,反而逆了龙鳞。
  但看在这一片皇上爱听的话中,这次评议就要解散了,又由不得他不说,犹豫半晌,他决定还是开口。
  没想到,他一口气正提到喉咙,外头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军士,看服色是皇室侍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陛下,不好了!”
  “什么不好?!难道南汉……”晋帝噌地一声站起身来。
  “公主跟人打起来了!”
  万翟面上一红,知道一众武将一定都在心里暗暗失笑。他自命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拿这唯一的宝贝丫头没办法,宫中嫔妃的怨言融于戏言,都说那才是大晋国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三年前他提出出征时要把公主万素飞带在身边,受到的反对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但他还是力排众议那么做了,因为公主的母妃就是在他出征的时候像朵火苗一样无声无息地消灭在深宫中,他真的怕,这可爱的女儿也会那么消灭。
  好在,面对战争这种东西,大家都难免会有些迷信,上次打胜仗时穿了一条破洞的袜子,下次也会接着穿,第一次带着素飞公主随军,他就取得大捷,攻克秦州,而之后几年更是顺风顺水,现在只差这个南汉就可以统一江南,当初那些反对的将领也都笑逐颜开,把小丫头当吉祥物一样供着。
  不过,跟这群如狼似虎的军士混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淑女样子,想到将来怎么把她嫁出去,他就头疼。
  皇上回过神,一边看军事会议大体已经有结果了,便解散了众人,一边不轻不重地骂了那侍卫几句,跟着赶去了。
  “案发现场”是在营地后头的射箭场上,万翟离了老远就听见稚嫩的童音:“不准拉!谁拉架我砍谁脑袋!”
  他皱起眉头,赶紧几步过去。
  尽管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小小吓了一跳,好家伙,两个小人儿在操场上滚来滚去,浑身土猴儿一样,还不忘互相老拳相向。
  待他看清,跟万素飞厮打的好像是陆道十二岁的儿子陆涛,左将军早上去一把把男孩子拉开,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耳光,然后压住头就父子一同往地上磕,面无人色地连称死罪。
  素飞本来还有点意犹未尽想继续去打,突然看见父皇铁青着脸站在面前,也吐吐舌头,跑过来拉住父皇衣角,不作声了。
  万翟虽然看女儿额角的伤有点心疼,但总是明理的人,于是笑道,“陆爱卿不必如此,朕哪里气量小到跟个孩子计较了?”
  说着,他听当时在场的人七嘴八舌禀告了事情来龙去脉,原来是这样的:素飞拉着人家要比箭法,但这次军中用的箭靶有所变化,从原来较软的柳木变成硬山木质地,素飞的箭虽然准,但是吃年幼力弱的亏,射不进去,而陆涛一板一眼,箭箭红心,弄得她下不来台,就跳过去打了,陆涛本来并非完全不知轻重,让了几拳,但毕竟孩子心性,吃疼不过,恼怒起来,就变成后来大家所见的局面了……
  “我就说这事十有八九是飞丫头先挑的头,果然不差”,皇上听完,哈哈大笑,“陆爱卿带小将军回去吧,只是将来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可别在家里头打女人就好。”
  一众武夫也都笑起来,紧张的气氛被这句玩笑化解无形。
  ********************
  “父皇找我什么事?”话音未落,大晋的公主从门外的黑夜里跑进来,小野驴一样直通通地撞到爹爹宽阔的怀里去。
  万翟苦笑,虽说是乱世不怎么注重礼法,这丫头也越来越不象话了,可是,偏偏他又就喜欢这点,要是女儿变成早晚跪叩请安说些场面上的屁话,才让人难过吧。
  他捧起女儿的小脸,笑道,“父皇要告诉你,你也快十岁了,以后别跟男孩子打架,打架也不要滚到地上去。”
  “为什么?”亮晶晶眼睛颇为无辜地睁大,画着一脸的问号。
  “因为……”,跟半大的孩子解释这个总是尴尬,万翟想想,含含糊糊地说道,“反正以后再让父皇看到这样的事,父皇就只好把你嫁给他了。”
  “啊——素飞不要!”,小丫头头摇得像拨浪鼓,“素飞才不要嫁人呢,素飞要一直跟父皇在一块儿。”
  万翟笑笑,这是不是天底下每个女儿的谎话啊,不过听起来还是满受用的。
  “父皇不信?”素飞看到他的神色,硬气地补充道,“我是大晋的公主对不对?大晋的公主喜欢谁,就能跟谁在一块儿对不对?”
  “傻丫头,再过三四年,你就知道喜欢别人,要跟他在一块了”,万翟这句话,虽是劝慰,却带了点酸溜溜的味道。
  “不会的!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比父皇好吗?”素飞斩钉截铁地回答。
  皇上被她逗笑了,放弃了无谓的劝解,反正再过三四年,这些话怕是他拿钱买也听不到了,还不如能听到时多听听。于是他抱起素飞来,轻轻去蹭她娇嫩的脸蛋,小丫头大体轮廓和白皙的皮肤像她娘虞妃,但因为眉毛和鼻子像他,没有虞妃那么婉转柔美,高雅出尘,却多了几分英挺俊逸,神采飞扬,也是十足的美人胎子。固然他知道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但目前所知道的贵族适龄男孩子,竟也想不到一个把素飞配过去自己能觉得不委屈的
  “对了,这个给你”,万翟觉得自己想太远了,把思绪收回来,从身后拿出一张小驽给素飞,笑道,“前些日子父皇得了条夔兽筋,这是世上最好的弓弦,一点力气就可以能让箭飞得很远,可父皇不缺力气,原来的虎偾弓也用着顺手,正想着怎么办呢,今日发现,给我的飞丫头是最好的。”
  素飞接了弓,也不道谢,乐得上串下跳地比划,她是熟手,只拨一拨就知道这弓的威力,于是摆个西北望射天狼的姿势,接续着刚才的话叫道,“我要跟父皇一块儿,帮父皇打天下呢!”
  万翟笑着摇摇头,道,“有时朕真的想,你要是男孩子,朕就后顾无忧了……”
  素飞转过来,刚要说话,却突然浑身一哆嗦,因为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吓到了。
  皇上忙整衣衫与人出去查看。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天,满天星星都不见了,月亮从浓厚的乌云中透出些微的光来,起了很大的风,在旷野里呜咽着,而刚才那一声巨响,来自被折断的帅旗……
  
第二章 弑君·弑父


 
  万里乌云翻滚,将天空压得如墨般黑沉,极远处天与地的交界,迸射出一片血红色的光芒,仿佛将人心魄都要摄去。
  城下,翼虎旗在风中翻卷得噼啪作响,森森刀戟反射出冷冷寒光,每个人的脸上,却写满了愤怒、不甘与绝望,有烈性的战马习惯地昂首嘶鸣起来,也被骑手把嚼子紧紧勒进肉里,不能前进半步,全场静得出奇,也压抑得出奇。
  这是因为,城头上满身血痕那个男人,是他们的帝王……
  曾经克三藩定秦州平百越一统江南的帝王,曾经以五千精骑倒追着三万大军跑的勇将,此时因一时的大意,只余下令人扼腕的四个字:虎落平阳。
  “底下的晋军听着!你们的主君在此,若想留他姓命,速速解甲投降!”城头他身边的南汉守将手拢在嘴边,向下大喊。
  沉默。
  “投降!”“投降!”城上的军士开始制造声浪,有节奏地高喊。
  “妈的!攻进城去拼了!”下头几个暴躁的士兵打破沉默,冲出方阵去,没跑几步,却又不得已刹住了脚步。
  雪亮的刀刃从背部宽厚的肌肉中拔出来时,带起一道血泉,男人一直低垂的头,猛地一扬,一声闷哼梗在喉咙里,硬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敢有一个人动,我们便杀了他!”城头上瓮声瓮气地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随后还附上了一个尖细的高声,“赵大将军,你大概是想攻进来的吧?!谁都知道,你们主上没有儿子,若他一死……”
  “放你娘的臭狗屁!!我赵某岂是那不忠不义之人!”赵胜忙一声大喝,打断了对方,但也不得不将跑出去的人拘管回来。
  “给你们二十个数的时间!数一下,便在他身上扎一刀,难道你们就真舍得你们的主君吃这些苦?与其数到十九再投降,不如早点放下武器吧!”
  “一”……
  被张开绑紧在木柱上的手臂,肌肉的线条突然绷紧。
  “二”
  灼热的鲜血溅出,开成一片桃花。
  “三”
  ……
  城下最普通的士卒,也快要被怒火给烧化了,然而他们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将军们怕背负弑君的名义,绝不敢轻举妄动,局面就只能这样一直僵持着,僵持着。
  数到十的时候,城上声音尖细的谋士跟声音粗犷的将军耳语了几句,因为看大晋皇帝的挣扎越来越弱,如果真的断气,不但他们想不废丝毫力气就收编十万大军的美梦化为泡影,只怕愤怒的马蹄踩进来,也能把这城夷为白地。
  将军皱了皱眉头,然而听从了他的建议,将男人下身遮羞的衣物扯下,大声笑道,“看来你们还真不心疼你们的皇帝,不过放心,我们不会杀了他的,我们还打算放他回去,看你们一国之人,对个太监三拜九叩呢!”
  说着,他一刀下去,剜下男人的左睾,而后高高提起来,血便从他的指缝间溢出,顺着胳膊流下。
  本来奄奄一息的男人爆发出最后的挣扎,颈上青筋蚯蚓般突起,声嘶力竭地大喊“杀了我吧!一刀杀了我吧!!”
  城下的士卒骚动起来,一些义愤填膺地高喊,一些则嘤嘤哭泣起来,虽然知道即使他们投降也未必能救主君,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受这样的羞辱,因此放下了武器。大将军呼喝着,拔出佩剑,将带头欲冲与放下武器的都斩去几名,但因为立场的模糊,反让场面更加混乱。
  `
  当一切都不可开交之时,虚空里响彻一声弓弦。
  `
  弓弦的声音自然不可能压过这些吵嚷,但当它完成它的使命,整个天地都在瞬间寂静。
  极细的一根金箭,插在晋帝的心口,细密的红珠,一点点沁出,凝聚,滚落……
  男人的头,在一瞬间低了下去,嘴角,却挂上一丝令人费解的笑意。
  城上的人顺着箭的轨迹把目光一点点移过去,那似乎是一匹空马,上头连骑士都看不到。
  但城下的人是可以看清楚的,一个小小的白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僵硬在那里,已经被咬得青白的嘴唇,终于裂开,两道鲜红的血迹,自嘴角缓缓流下。
  万素飞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世界上好像只有她和她的目标,周围的一切,都是虚空,而当金箭飞抵目的时,那虚空突然迸裂了,大片的血红喷涌而出,整个天地,都在动摇中崩毁。
  于是她眼前一黑,倒栽下马去……
  “照顾公主!”赵胜一边喝令几个亲兵,一边扬起手中宝剑大喊,“冲锋!”
  而实际上,不用他喊,这静止的方阵也已经变成奔流的洪水,喊杀震天,颦鼓动地,向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城头席卷而去。
  翻滚的乌云,也终于被一道电光划破,豆大的雨珠落下,顷刻变成雨线、雨帘,雷声在不时被映得惨白的天地间怒吼着……
  `
  `
  清理晋帝尸身的时候,万素飞冲着要去看,被两个兵士拼死架住,说是不想让她一辈子忘不了。
  她挣不进去,但两个兵士一时也架不走她,就在那里僵持住了。因为那间房门是开着的,万素飞还是能看到父亲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受伤相对少的双腿,因为血迹不那么多,还可以清楚地看见黝黑的皮肤和漂亮的肌肉。
  万素飞觉得心里是空白的,也没有痛,也没有泪,虽然后来她想起这场景哭得天昏地暗,这时唯一的执念却只是想往前挣一点,可以多看清楚父亲一点。
  这时一个背对着她的清理人员突然走开了,她的视野也骤然扩大,猝不及防地,那双腿间暗红色的血痂和的严重突起的下体刺痛了她的眼睛,那种心中一片空白的感觉突然像被扎醒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异常复杂而奇怪的情绪。
  十岁的孩子,正是对异性的身体开始感到好奇而又并不真懂什么的时候,因在军中,万素飞多少误撞过小便的士兵,以为那东西不过是垂顺的而已,所以此时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正因为这种意料之外,让她似乎突然感受到父亲当时全部的疼痛、愤怒、屈辱、紧张……
  她吓坏了,怕得浑身发抖。而这之余,世俗世界的规范也忽然钻入她脑子里了,让她感到强烈的害羞,整个脸都红了,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两只眼睛只贪婪地盯着。
  后来,她见过被收敛好了化了尸妆的父皇,她也曾努力去记住他最后的样貌,可是不知为何,每次想到他已死的样子,印象最深的总是那坚硬直立的雄器。
  也许,这也算一种成人仪式吧,大晋公主的童年,从这一天起,结束了。不管有多少理由,不管她是否愿意,亲手杀死自己的国君,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自己最在乎的人的事实,一生都将与她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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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年后


 十年有多长?
  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对它来说,十年不过永恒间的一瞬。
  彭祖传年八百而终,十年对他,也不过轻轻弹指一挥。
  然而,对这世间脱不了喜怒悲欢的人们,十年还是太长,长到沧海变成桑田。
  尤其,在这纷繁乱世……
  万素飞没想到十年后,她会走进另一座深宫,叫另一个人皇上。
  父亲最后抱她在膝头的那一夜,这个国家还未尝存在,而现在,万素飞穿着粗使宫女的衣服,站在大周皇宫洗染坊侧院面对着三车锦绡的时候,她的故国已经消亡。
  那一夜的每一句话对她都历历在耳,因为,每一句都是上天最恶毒的玩笑。
  他送她弓,没想到自己会死在那张弓下。
  她说一辈子,第二天却亲手夺走他的下半生。
  连那句豪情万丈的“我是大晋的公主”,也沦为纯粹的笑柄。
  大晋已经没有了,它的血肉,被三只野狼吞食。
  或许这么说,也是有点不公平的,在乱世里,很多东西比在治世更难以忠奸善恶评判,但总之,江南的版图上,现在赫然立着韩赵魏三国,还有一个弹丸大的南汉。
  没错,南汉没有消失。
  在大将军赵胜的铁骑快要攻入它的都城时,后方传来权变谋篡的消息。
  开始的时候,万素飞跟许多将士一样,以为这次留它一命,如同留下一个苟延残喘的痨病鬼,随时都可以过去再补上一刀。
  没想到,这一喘,就让它喘了十年。
  赵胜回师后,晋国正式分裂成韩赵魏三家,而这三国又陷入无休止的争斗,无暇顾及它了。
  开始的时候,大家为争一个正统,还打一个给先帝复仇的旗号争取人心,但很快,大家都能发现那真的只是一个旗号而已。
  而乱世里,人的忘性是尤其好的,没有过太久,也许抱持着这个执念的人,只有万素飞一个了。
  十年,已经足够让人学会很多,很多,但要说万素飞现在要走的路,讲出来还是挺吓人的。
  天下,并不是只有江南而已!
  在北方,这些年间,已经崛起了新贵之国,国号大周,将西秦迫回函谷,东齐完全攻灭,正面与有戎族强大支援的高唐相抗,周太祖在立国数年后薨逝,继任的周帝却显出比父亲还要锐猛的气势,在唐军欺其年少新立,大举犯境的时候,力排众议亲征,大破敌军于平阳,军威大震,四方忌惮。
  万素飞在赵国宫殿里听说平阳大捷的那一天,心里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不可抑制:看样子这个少帝有吞食天下的志向了,那么,自然也包括南汉,所以,她想要去参与这个过程,或者更胆大包天一点说,去在背后驱使这个男人,作为她复仇的利刃。
  借刀杀人,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诡计,只是,当这柄刀是天下最大的一把,反而让人想不到罢了。
  当然,真做起来,不可能像说说这么豪气,里头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从一个最卑贱的身份重新开始,也许会像许多一辈子也没见过皇上的宫人一样,白了头谈一些过时的话题,也许半路上身不由己地卷入宫妃的斗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也许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功败垂成……
  但是,这是她的路,自己选的路。当她决定离开江南那虽然让人失望但毕竟还锦衣玉食的宫殿,她就做好准备,每一步都踩着荆棘。
  如果没命走到底,那是她的造化低,而如果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想尽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为着她的目标而努力下去,因为,那执念沉淀着,似乎已经是支撑她生命的唯一意义。
  “哎哟妈啊”,对面突然发出的尖叫声把万素飞的思绪拉回来,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周国、汴京、皇宫、染坊、侧院,面对着三辆垂花宫车,以及一个叫苦连天的粗使宫女,名叫小翠的。
  这个境遇源自万素飞正式进宫的第一天,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下,本来藏在贴身的一个玉坠掉出在衣领外头,而她自己没有注意到。
  很多年后她想,如果当时不绊那么一小下呢?事情会怎样发展?
  但历史是没有如果的,从那枚带有寒光的小玉坠划出优美的曲线落出衣物之时,世上的风云已经隐秘而突然地开始转动。
  新入宫的下等宫女们需要去内务府见差,当万素飞发现总管太监王福喜一双眼睛绿绿地盯住自己颈上的坠子时,一个寒颤,想收起来,却早已来不及了。
  那坠子最外行的人一眼看去也知道是绝世之品,最内行的人鉴识多年却也不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玉系:比白玉青,比秀玉硬,比青玉净,比英玉柔,一种内敛的清光,朦朦如水气般氤氲。
  万素飞不是不知道,已经是那么明显的索要了,一千个一万个该识趣地呈上去,但她的手抖着,僵持着,终于还是没有把它从脖子上摘下。
  王福喜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不出他眼色的,是蠢人,看出了居然还不打算给他的,是蠢驴,也罢,到收尸的时候从你脖子上拿下来,能费多大的事——虽说晦气了点,可这乱世里头,死人也实在算不得一等一晦气的事了。
  万素飞得到的下马威不只是被分进宫里最脏最累的洗染坊,还在第一天被安排将这些锦绡送到宫衣司去。
  那布车主要用于大量运送宫中的绸缎布匹,长五尺,高半丈,四面垂花,全名叫做金缕镂万字垂四时花宫车,做成这个样子,皇家威仪倒是显出来了,但对推车的人来说,就十分辛苦,按例,这运送之职多半是二人合力,推拉垂花宫车,由西角内门出入,是最近的路,还常常累的人满头大汗,是个没人愿意的差事。
  但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叫整人。
  小翠是万素飞这次的搭档,那一声尖叫,就是因为当她试着推了一下其中一辆,差点跌倒:一个轮子突然从底下喷出去了,滴溜溜滚得老远。
  “攮千刀的老肥猪!烂舌头的下流胚!”她跺着脚骂起来,“肯定是他叫人干的!”
  “你说王福喜?这事未必是他吩咐的”,万素飞听她抱怨许久,终于淡淡开口插了一句。
  “不是他还能是谁?”
  “因为他应该知道,即使不用他开口,也一定会有人为讨他欢心去这么做。”
  小翠一愣,她听明白了,或者至少字面上听明白了,于是继续骂骂咧咧,所不同的是连王福喜身边常出现的几个小太监也骂了进去。
  万素飞叹口气,心说,他们欺负你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你在这个低下的位置上,你仇恨他们,又有何用,不过能提点的,她提点一句,那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她也没心思去谆谆教诲。
  半晌,她从宫车里堆积如山的布匹中抱出一捆,道,“走吧。”
  “去哪里?”小翠犹自不解,问。
  “宫衣司。”
  “就这么自己用手抱用脚走?!”小翠睁大了眼睛,问。
  “嗯”,万素飞看着她,正色道,“如果明天早上前不能都送到,我们会被罚得更厉害,你明白吗?”
  小翠低了头,噘起嘴,嘟嘟囔囔地抱起一匹,跟在万素飞身后走了。
  万素飞听清她嘟囔的内容,心里吐血数升,那是,“以前在村里,都有不知多少小伙子抢着帮我的……”
  但是,也不是没有一丝的悲悯,小翠,如果你这辈子都在那个小村子里生活,也许会是个幸福的女人吧。
  

第四章 飞天


 
  太阳逐渐落下山去,余晖均匀涂抹在重华、顺华、瑶华、玉华等几处后宫最重要的宫殿殿脊上,而洗染坊这样被套在正经后宫之外的杂役地方,也被镀上一层金色。
  万素飞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洗染坊来了,西角内门不出所料地上了锁,她们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宫衣司去。
  小翠没有跟她在一起,那丫头在路上一会儿“素飞,我崴脚了”一会儿“素飞,我心口疼”,走得比蜗牛还慢,万素飞何尝不知道,她不过是想偷懒少走几趟,但也没怎么在乎,与其一路跟她同步,听那些絮絮叨叨怨天尤人的话,还不如自己累点但乐得清静呢。
  想到这里,万素飞抬起宫袖,抹抹头上的汗,把手伸向了第二辆宫车。
  但当她伸手下去,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
  “哎呀”一声,同时出自她的口中和车里,她的目瞪口呆中,布车里爬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来,奶声奶气地拍手笑叫道,“找到了,找到了!”,但马上,发现万素飞不是他熟识的宫女,便转过头一溜烟跑了,小孩子的心性,又怕生,又喜欢让别人注意到他,一路跑,一路还回头看素飞有没有在盯着他看。
  在一阵子惊讶后,万素飞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这孩子当然不可能是从布车里生出来的“布太郎”,而是前皇后的儿子,也是大周皇宫里目前唯一的皇子,小名意哥儿,听说最爱玩捉迷藏,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因这屋院破落,不被想起,所以趁刚才没人注意,躲进布车里的。
  她抬眼看了四周,小翠还不知在路上什么地方肉着,而这里本来是冷清的庭院,四下更无他人,心中不禁思量,这算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了吧,如果能有机会接近皇子,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明天他就换了地方藏身呢,并不是什么靠得住的机会,于是笑笑,也就抛到脑后去。
  到月亮挂得老高,万素飞看看面前还剩下的整整一车,不由皱起了眉头。
  真的来不及了,或者说,王福喜大概也考虑到了她们会用笨办法来抱,自然安排的量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之后才有说她怠工不力,继续惩罚的口实。
  这一套在万素飞眼里简直是毫无智慧含量的陷害,但重要的是,它有力量含量……
  她烦郁地在院中踱起步来,手指将一片草叶绞缠得稀烂。
  这时,老远地就传来哎哟喂呀的声音,是小翠,她一进院就一屁股坐到地下,“不行了不行了!那肥猪明日怎么罚,姑奶奶这时也走不动了!”
  万素飞心说,到明天挨罚的时候你大概会叫着不如今天多做点吧。
  “X那肥猪祖宗十八代,让我们送布,他奶奶个X好车子都不给,叫我们飞过去不成?!”,小翠还在坚持不懈地骂着。
  万素飞本来打算依旧对这些弱智而无效的辱骂听而不闻,但这次,里面的一个字突然拨动了她的神经。
  飞?
  飞过去?
  原来在一百句废话中,也会出现一句有用的。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抬眼望去,果然,洗染坊的正殿染霞阁是比宫衣司的正殿霓裳宫高不少的!
  在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内,她已经大概衡量完毕并做出决定,这办法可能冒险了点,但大半夜的,估计也没人注意这偏僻处的事情,何况,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于是和悦地转向小翠道:“不然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就好了。”
  小翠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嘴上说着,“那怎么好呢,这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儿”,脚下却已经后退几步,就想开溜了。
  “我一个人能弄完,不会受罚的”,万素飞装作没看见她的表现,笑道。
  在这个问题上说服小翠显然不是一件难事,很快空旷的院落里就只剩下万素飞一个人。她四周环顾一下,快步通过穿花门,来到洗染坊的正院。
  这庭院直面染霞阁,院内高竿大架,舒展晾着许多锦绡,这是大周的特产,用一种特制染料漂过,将干未干之时,晾在月光之下,成品后细观之似隐隐有月光之泽流荡其上,唤作“月露绡”。此绡卷成大匹后呈乳白色,而展开则达数丈之长,质地十分轻透,故而此时微风袭来,飞扬鼓动,此起彼伏,好像海浪在那些架子上拂过,令见者心神都为之动荡。
  万素飞见此情景,微笑着赞叹几声,脚下却不停歇,一路噌噌爬上染霞阁高处,眺望霓裳宫,这两宫直线的距离并不远,是宫里道路盘曲才让她这下午那么辛苦的。
  她眯起眼睛瞄了瞄,从衣物里摸出几件部件,麻利地组成了一只小弩,将一股从大架上拆下来的细绳一端系在箭尾,另一端系在这边的栏杆上,然后素手轻勾,弓弦响处,箭如流星,正正插在霓裳宫的吞脊兽口中,形成一条铺设在空中的“天路”。
  于是她笑了一下,将二匹锦绡担入怀中,另一手摘下腕上金环,将金环上缺口对着那绷紧的细绳一套,用手抓住,稍一咬牙,蹬开这边的实地,整个人便向霓裳宫滑翔而去。
  夜风猎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她特意散开了一匹锦绡,锦绡受风,在夜空里上下张狂,却减轻了她们的重量,这本来是沉重负担的东西,变成她飞翔的羽翼。
  也许是她到底有些张扬,也许是无巧不成书,她意料之外的是,这一飞,居然名动了整个紫禁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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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甘露殿里,周荣穿着淡黄色团龙睡袍,懒懒地看着太监宫女给身旁的贵妃杨丽华收拾,要送回她的重华殿去,而接郭昭仪前来承宠的宫轿大约已经在路上了。
  自打他登基,都是这样一夜召幸不同妃子,而且这些妃子的封位,还不看出身,只看美色。开始,很有些老骨头上表劝谏的,叫他打发去守陵两个后,基本只敢腹诽了。不过,乱世里头,大家对跟着这皇帝有没有前途的重视远远大于皇帝是否好色,基本上,他在朝臣中的认同度还是颇高的。
  好色?他笑笑,也许是吧,可如果有心人来看,那笑意似有似无地带了一抹苦涩。
  这本来也是至为寻常的一夜,除了月亮好一点——如果不是一个眼尖口敞的小太监发出一声惊叫“仙,仙女!”的话。
  周荣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最不信的就是妖仙之论,真是大惊小怪的奴才。
  不过后来的情形似乎不对,没听到杨妃的喝斥管教,也没有任何喧哗,好像一切突然没了声音似的。
  他忍不住仗剑披衣跑出来,喝道,“何方妖物!在此惑……”
  然而他也僵住了。
  对面是很大的一轮满月,一个白衣胜雪,青丝如瀑的女子,从这满月清辉中间惊鸿般翩然滑过,身后拖着的两道长绫,看上去几乎透明,可随风翻舞时偶又荡漾出月光的水色,仿佛缥缈的云气,若即若离,无心追绕。其身姿婉逸,若轻云拂月,回雪流风,丹青难画,意态天成;风神绝美,如秋水伊人,缥缈迷离,永在彼岸,求之不得,道什么广寒洛水,云雨高唐,便是那壁画里的飞天活了,也输她一段恣意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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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成文的规矩,皇帝召幸,两顶一来一去的轿子是错开的,两宫妃子更不会迎头撞见,可是这天,郭昭仪到时,见到了百年不遇的奇景。
  周帝、杨妃、太监、宫女、杨妃养的猫,一起歪着脖子盯着洗染坊与宫衣司的方向。
  所以……这天的霓裳宫可就蓬荜生辉了,平时不管是皇帝、杨贵妃、郭昭仪哪个来都够这帮宫衣司的薄命人应付一阵子的,而这天,一下来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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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素飞先解了染霞阁栏杆上的细绳,又赶去从霓裳宫屋顶把箭拔出来,把绳子收好,跳下来拍拍手看看自己的成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人果然还是得想办法,这下看来她还能有小半个时辰的觉睡呢。
  就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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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见


 郭凝玉看着面前跪的女子,心中稍宽,因为方才景象实在惊才绝艳,现在近距离见了,反倒觉得没那么威胁。女子身穿的是粗使宫女的绢衣,素净无华,面上也未施粉黛,论姿色,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以皇上对美女的高标准,大概封个三品婕妤算不错了。
  杨丽华看着面前跪的女子,眉头却不禁蹙起,她发现,尽管面前的女子素衣无妆,亦非绝色,但整个人的气质像一把利剑,锋芒沉郁,色如秋水,让她心中突然一阵惊悸,感到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周荣看着面前跪的女子,白玉色的肌肤,刀削般直下的鼻梁,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眼,瞳仁黑得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上面则高高挑起两条剑眉,这个长相,实在谈不上是大周流行的袅婷美女,可就是能感到眉眼间积蓄着强大的生命力,让人一看之下好像受到了强大冲击似的。
  而且……是剑眉……
  他心中突然微微刺痛,本来以为无数的柳眉,可以淹没那剑眉的影子,却原来,还没有么?
  `
  万素飞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三个人,心里则涌上两句话,却是来自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
  第一句:真他妈的倒霉……
  第二句:真是把好刀啊!
  如果一旁侍立的宫衣司其他宫女知道她第一个想法,一定会恨不得扇她几记大耳光,宫里不知多少人处心积虑谋求见皇上一面,她一个刚入宫的粗使宫女,就这么大出风头,还敢喊倒霉,不是太无耻了吗?
  但万素飞明白自己并不是矫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她对这位皇上的性情毫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自打他登基后,对一个妃子宠爱的最长纪录是一年零八个月又十九天——她可不想做这个纪录的挑战者——本来她想在最低处潜伏一段,等收集了足够的情报,统筹谋划,逐步接近她的目标,这下可好,不但计划被打乱了,还把自己摆在了风口浪尖的位置,成为明晃晃的靶子,还不是背运么?
  不过,另一种满意和欢欣也同时占据她的心里,很奇怪的,她明明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多么凶险,但莫名竟有一种自信,觉得最终她是可以达到她的目标的,而现在,至少她离目标近了一步:没见到这位大周少帝之前,她担心这个人或英锐不足,或急躁冒进,或阴郁诡谲,或面相不寿——总之,害怕这柄让她赌上全部身家的刀是残缺损钝,而现在,周荣的形容映入她眼底,只见身材俊伟,器貌英奇,一种明朗的傲气流连在眉宇间,万素飞感到一阵安心,这真的是把好刀啊,接下来就要看她的本事,能不能借得住这把天下最大的利刃了。
  如果周荣能看穿万素飞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气得当场把她剁了……
  但他能看穿吗?
  所以他只是问万素飞为什么会在天上飞,而万素飞没吃准他的脾气,也只好说最保险的实话:宫车坏了。当然她不会说为什么坏,现在可不是告状的时候,何况那是没有根据的事情。
  如果周荣开始认为是仙子下凡,这时可能会失望,但因为他并不信妖仙,初时以为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现在听说这个答案,反而激赞这奇思妙想,大笑不止。
  本来他还想多问几句,奈何鸡人报晓,早朝时间已到,无论想做什么,都要等晚上再说,于是只是笑笑留了句话,“王总管,给她换台好的宫车。”
  皇上匆匆离去,几位后妃和诸多宫奴却还留在那里,再愚钝的人也有意识,皇上留心了这个女子,如果没别的意外,召幸册封,大概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呢?
  杨妃美丽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然而暗地里,银牙已经紧紧咬在朱唇之上,她能成为仅次于皇后位阶的一品贵妃,目前宫中品级最高的女人,并不因为头脑最聪明,而是因为手段最狠辣,并不深谋远虑,但善于杜渐防微,并不精心巧算,但向来斩草除根。所以,当她意识到,这将是个潜在的威胁,心中已经动了杀机。她心中权衡一下,皇上刚刚注意的女子就奇怪殒命,虽然也可能惹人起疑,但怎么说不过是个粗使宫女,没两天可能就被淡忘了;另外,说不定可以找机会顺水推舟嫁祸近来势头正猛的郭妃,总之一切看她筹谋了,不涉险中险,又如何为人上人!
  所以在这短短一瞬的工夫,她已经决定,要趁万素飞羽翼未丰,除之后快。
  她却不知道,其实万素飞原本根本无意成为她的敌人,在不想去侍寝这一点上,当事人跟她的立场惊人的一致。
  粗使宫女此时心中正在叫苦连天,好比从军想做个谋士,怎么一上来就送到前线当炮灰去了。维持男人的宠爱并不是她的强项,分心对付其他宫妃的暗箭也决不利于她的目标,何况,尽管不是完全没有准备,跟一个头一次见面的男人上床这种事,想起来还是令人恶寒,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打算能避免就避免的。
  不过,因为她跪的低,当微微抬眼,正对上杨妃的目光,不由心头一凛,舌灿莲花倒还容易,眼神却是最难骗人的,这看来是“已被杨妃遥侧目”了,忙凝聚心神,准备好好应付接下来的一天。
  众人散去后,万素飞也回到了洗染坊。在皇上没有进一步表示前,她始终还是这里的粗使宫女,而且,也得到了跟昨天一样的任务,要不是宫车换了几辆没有损坏的,简直让人怀疑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因此,她也进一步确定了前途的凶险:王福喜大总管看了今天的一幕,最可能的反应有两种,其中一种,是赶紧来巴结她,化解昨天那小小的得罪,而如果他没有这样做,大概就说明,他打算采用另一种更彻底的解决办法……
  不知道他和杨丽华是早有牵连,还是因为此时因为共同的目标才站在一起?
  万素飞思忖着这些,暗自咬牙,一下子卷入后宫的争斗,固然并非她所愿,但如果一定要这样才能活下去,才能完成她的目标,那她也绝对不会退缩。
  就让那些人来吧,看看什么是军旅中锤炼出的机谋百变,立断决绝。
  

第六章 水火无情


 
  昨日紧紧锁着的西角内门,今天开了。
  万素飞在门前停下,唇边浮起一丝隐秘的笑意。
  出发前,小翠被她打发走了,今天没昨天那么好打发,直到她淡淡笑着说一句“听说今天皇上去黄河了,不到晚上不能回来”,才“哎、哎”地溜走了。
  于是此时万素飞一个人推着垂花宫车,额头微有些汗意,站在黑洞洞的西角内门前,月亮刚刚升起,幽淡的光透过宫车花帘,斑驳地洒在地上。
  她斜眯起眼睛看看那角门,又瞄瞄另一条昨天累得她们半死的绕远的路,心下笑笑,看来八成会如她所料。
  宫里毕竟是宫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话,又没有强盗响马可以推罪,作为谋杀第一利器的是谗言,第二是毒药,第三么,就是所谓的水火无情了。对于想谋算一个刚刚受到皇上注意的女子来说,前两种多少还是过于明显了,不及这最后一种来的自然,而且,这一整天来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想要对她做点什么,也就只有现在了吧。
  她知道,如果从这近路走,将会必经一个叫博望殿的地方,那里衰败已久,人迹罕至,老高的草漫断了路,用一句军事术语讲:此处必防火攻。
  终于,她收敛了笑意,手中多了一串积福玛瑙串珠,是小孩儿带着保平安的那种,纤指稍微用力,那穿线便一下绷断,淡红的珠子滴溜溜都滚落在她手里。
  她紧紧握起那些珠子,脚下用力,推起宫车,咯吱咯吱地向那扇仿佛怪兽之口般洞开的西角内门而去……
  `
  `
  周荣很晚才打外头回来,看看月色,心里有点荡漾起来,今天一天,他都有些惦记着早上新鲜有趣的小宫女,犹如孩提时代听说晚上娘亲会煮好菜吃的那份期待,这种感觉真是久违,因此,这时他三步并两步地往回赶,恨不得马上能把她抱在怀中。
  可当他迈进内宫的一刹那,这心思一下被丢到了九霄云外:远处后宫的外围,博望殿方向,红光冲天,人声鼎沸,看来竟是起了大火!
  他忙赶过去看,越近了,却觉得越不对,一路上太监宫女见了他,都仆倒在地,抖得筛糠一样。
  不管先帝还是他本人,小时都是尝过人间疾苦的,对下人并不十分严苛,去年一个小太监失手打翻风炉,在瑶华殿的后偏殿引发了一场小火灾,念其无意,也没有人员伤亡,最后也就打了顿板子了事,为此,瑶华殿的主人淑妃章氏还抱怨过几句罚的轻了。而如今,洗染坊那一带尚且不能算正经后宫,博望殿更是荒无人迹,既然走水,扑灭就是了,怎么这些下人吓成这样。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过来,哆哆嗦嗦地将几颗红珠举过头顶,语无伦次地道,“皇,皇上……殿外……这个……”
  周荣看那珠子,脑中嗡地一响,这似乎是他亲赐给爱子意哥儿的玛瑙手串!于是忙喝道,“王嬷嬷,皇子何在?”
  一旁老妇出列,叩头如捣蒜,“……皇子……本来与小宫女们玩藏猫猫的,平时都能找到……今日却怎也不见,到处都寻了,只在这博望殿外……找着这个……”
  她一面说,一面自己扇起了自己的耳光,口中老奴千该死万该死个不停。周荣却哪有功夫理会她,不等听完,就向前跑去。
  跑到近前,愈见浓烟滚滚,冷不防一股黑烟迎面扑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满脸黑灰的王福喜忙跑过来:“如今奴才们已将火势控制住了,皇上保重龙体,请千万退后!”
  周荣急气攻心,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控制!孩子也不知早成一团黑炭了!于是也不答话,一脚踢翻,自顾自向前冲去,亲自指挥抬水赶烟,压制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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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红的天,赤红的地,赤红的天地中间,万素飞匍匐蜷缩在一小块没有火焰的草地,身上盖着一幅锦绡,身下压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哭叫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藏到布车里,会突然间睡着了,醒来就是在这样的处境。
  当然万素飞是清楚的,这个赌,她可是押了全副的身家。
  打发走小翠之后,她也躲在暗处,就在与昨天差不多的时候,小皇子跑来了。
  于是她从后头蹑足而至,拧开腰带关节,取一点迷迭香粉撒到手帕上,在意哥儿口鼻处轻轻一捂,可怜那幼儿便昏睡过去。
  然后她迅速在洗染坊的大池里将数匹锦绡打得湿透,与迷晕过去的小皇子一起放在布车中间,运到博望殿里来,宫车广大,外头也看不出什么。
  在此之前她没忘记取下小皇子手腕上的玛瑙串珠,在博望殿外把它们丢在草丛里,那些晶莹的小珠子,躺在草窝里头,星星一样显眼。
  如她所料,在她踏入博望殿正中的时候,身后燃起了熊熊火光。
  于是她找一处火势稍小的地方,把那些湿透的锦绡找出来覆盖在身上,连身周草地一起打湿,在烈焰中撑起一隅顽抗。
  但是这会儿,最后一匹沾湿的锦绡也被蒸干了,烤干的布料会反噬附近的一切水分,于是万素飞果断地将其掀下身去,抛入火海,留棉绢质地吸足了水的宫裙作最后一道防线。失去这个屏障后,她更加真实地感到热浪排山倒海而来,简直疑心自己会被隔空烤熟。
  她贴地匍匐,避开令人窒息的浓烟,但是飞扬的灰烬、灼人的热气以及刺眼的火光,还是让人涕泪涟涟,难以睁眼。
  意哥儿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用带着破音的稚嫩童声抽泣着,听得万素飞也心中惨然。她把他往身下送了送,尽量让他所受的炙烤痛苦减轻一点。利用话还说不全的孩子,她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愧疚,但是,为了她的选择,她连自己都不惜毫无顾忌地伤害,又叫她如何去疼惜别人?
  外头叫喊连天,水与火相交的咝咝声不断传来,火势似乎是在减小,但无论如何都觉得减弱得比期待的要慢。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是一回事,身体渐渐达到极限是另一回事,她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但她绝不能睡过去,睡过去,一切的牺牲,就都白费了。
  终于,一团明黄的影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已经没有力气抬头看清那人的脸面,但是,皇宫里,还有谁敢用这个颜色呢?
  她的嘴角僵硬地扯动,自己这个疯狂的赌徒,又一次,赢了……
  于是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开手臂,露出身下的皇子,好像一只母鸟终于保护了它的幼雏一样。
  “奴婢让殿下受苦了……”
  话没说完,配上的是恰到好处的,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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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辞封


 
  万素飞醒来时,床头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皇上,吓得她连忙翻身下地,口称万死。
  早有两个小太监上来扶住,另一个便展开黄绸开始宣旨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万氏忠义智勇,保皇嗣于水火……特册为三品婕……
  “皇上且慢!”万素飞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两个宫奴,向前叩首打断道。
  “怎么,难道你想抗旨不成?”周荣眯起眼睛着看她,半开玩笑半作真地说。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并无寸功,怎敢受此厚赐?”万素飞说着,感到半个脸面好像被什么紧紧扯着,随着开口闭口,火辣辣地疼痛,想起火场中寻躲避处时,曾被条断梁扫了一下,一时没有镜子,不知伤得如何,但估计就轻不了。
  “没有你,朕的爱子只怕性命难保,怎么能说无功呢?”周荣笑笑,以为她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过也不甚在意,只要别太不知道天高地厚,想多要点就多要点吧。
  “就算那不是殿下,而是民家孩子,奴婢相信,凡有恻隐之心者,都不会见死不救,而皇上现在要是赏赐奴婢,则是损害了天下人心的纯朴,所以这个赏,奴婢是万万受不得的。”
  周荣一愣,没想到这丫头说出这番话来,听着有点像诡辩,可因为意外,一时竟没了答词。
  “再者,奴婢虽然浅薄,也听说妇有四德:德、言、容、工”,万素飞继续强忍着疼痛说道,“奴婢本来貌陋,如今更遭火伤,如蒙皇上不弃,依旧做个粗使宫女,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怎敢觊觎那天下女子楷模之位。”
  “不妨,烫伤是皮肉伤,朕也遭过,两个月便好利索了”,周荣笑道,“你未伤时样貌,朕是见了的,今日又知德行如此,现在,朕只怕三品婕妤委屈了你呢。”
  此言一出,身后的太监宫嫔皆微微震动,有熟识的,默默交换一下眼色,婕妤之上,可就是二品的九嫔,接近后宫权力中央的地方,看来这后宫的风水,又要转动了。
  万素飞面向这些人,能看见他们的表情,心中暗笑,后宫是会动荡,但大概不是你们预期的那样。
  “皇上隆恩浩荡,奴婢再拒不恭”,于是她叩首道,“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奴婢昨日,不知今日这一场事,又如何能知二月之后?若是二月后伤口不能痊愈,一个毁容的婕妤,必定沦为宫中笑柄,若皇上有心垂怜,这册封之事,就请两月后再提吧。”
  周荣听这句话,好像隐有所指,当然,就是没有这句,刚遇到的美人就遭了火险,也巧合得令人不得不起疑。而后头那句,看似是万素飞自己的自私,其实却是在委婉提醒着他的自私:如果两月后她的脸真的没好,他会骑虎难下。给她恩宠吧,内心里当然是不愿意整天面对一张疤痕脸的,可若因此毫不光顾她,又显得太凉薄,还不如不封赏。
  他又想到,反正现在她伤着,就受了册封,也不能马上承宠,还不如等好了,实至名归,直接封个二品昭仪,是他一番心意,如果她不幸毁容,他会给她一个好差事和优渥的财物赏赐,也算报答了她,双方又都不尴尬。于是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万素飞的要求,暂时不改变她的身份,但辟出北偏宫顺华宫后面的沁芳阁,让她休息静养。
  `
  东偏宫瑶华宫中,金炉兽口中吐出缕缕沉香,淑妃章扶柳斜倚在青牙帐子里,媚眼半眯,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着心腹侍女弄珠使美人槌捶着腿。
  半晌,弄珠开口道,“娘娘说,今日那火,是谁放的?”
  章淑妃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也不睁眼,道,“下手迅疾狠辣,是那杨家小娼妇门风,可惜这次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皇上下令彻查,只怕她要喝一壶喽。”
  “奴婢担心……”
  “担心什么?”章淑妃打断她道,“担心小娼妇咬过来?我瑶华宫此次可当真是一点关联没有,若她还没疯,也是先咬郭秃子才对。”
  她口中的郭秃子是指玉华宫偏殿住的昭仪郭凝玉,郭妃相貌绝美,肤如凝脂,唯有遗憾是头发天生不够茂盛,难以营造青丝若瀑乌发如云的效果,不过当然没有到秃的程度,只是放在章扶柳这刻薄嘴里,天宫仙子也是只有毛病的。
  “奴婢不是担心南边……”,弄珠答道,“南边”自然是暗指南宫重华宫,杨贵妃的居处。
  “难不成,你说的是那姓万的丫头?”章扶柳一双媚眼淡淡张开,笑道,“大概是个狗屎运的女人罢了,不碍事的,史太医是我们的人,她脸上那燎浆大泡,怕是一辈子也消不下去了,没接受婕妤封号,算她还有点小聪明。”
  弄珠低头寻思一下,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奴婢奇怪的是,她能在大火中存活下来这件事本身。”
  “她的解释,是抱着皇子在殿内奔走,寻找没火的地方躲藏,不是么?”
  “奴婢后来也去走水的地方看了,整个博望殿剩了焦黑的半扇,满地烧塌的梁柱,还有残火明明灭灭的,奴婢不相信,有那么多没火的地方让她支撑将近两个时辰。”
  “那你说怎么回事?”章扶柳眉头蹙起,问道。
  “现场还找到一块锦绡的残片,按说这东西最容易起火,第一个便应烧没了——奴婢斗胆猜测,她是有备而去,事先将布匹用水都湿透了,甚至皇子的串珠,也不是碰巧才出现在哪个地方的……”
  章淑妃美目陡然一睁,寒光四射,但转瞬又平息下来,笑道,“她一个才进宫的下贱丫头,哪里有这等心智,弄珠你也不要草木皆兵了。但看一月过后,史太医的药就该有迹象了,若她无知无觉饮药,伤疤自然是没有好的道理,就是月里嫦娥,顶着张烂脸,何足为惧?而若是伤疤见好,说明是有防备,那时再对付她也不迟。”
  弄珠心下有些惴惴,自己的主子位次渐高,人也慢慢托大起来,不复早前“打天下”时步步为营的谨慎,只怕终有一日会栽了跟头,但面上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诺诺退下,前去安排诸事不提。
  


第八章 谋划


 
  朱漆万字花纹窗棂中透出幽暗的光芒,在杨丽华脸上明明灭灭,她面前跪着的人一身漆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念瑶这丫头没别的好,只是一片忠心难得……”
  “那娘娘打算押宝在她的忠心吗?”
  “也罢”,杨妃沉默许久,顾不得对方的回答带了三分讥诮,长叹一声道,“只好丢卒保车了。”
  黑衣人闻言,起身欲去,却又被轻轻一声叫住,“皇上今儿回来,去哪里了?”
  “听说是摆驾顺华宫。”
  “怎么突然想起沈德妃来?”
  “因为沁芳阁在顺华宫后头。”回答简短而又非常明确。
  杨妃默然,半晌,才挥挥手示意黑衣人下去。
  *******
  打上次事情后,过了多半个月,皇上视察黄河去了,不在宫里,失火缘由,正在详查,宫里呈现一种表面的宁静。
  这段时间,万素飞将得到的金银赏赐兑换成金豆子,凡有照面的宫女太监都给一两颗。
  一般的人,都是向上逢迎向下践踏的,他们却不知道,下位者,也有他们的妙用。
  例如现在万素飞面前站着的小翠。
  短短二十日不见,小翠瘦了一圈,神色有些畏缩,看见万素飞,第一句话是“难为素飞姐姐还想着我”,眼眶就红了。
  “哪儿的话,这才几天不见,何况我们还一起吃过苦的”,万素飞浅淡而和悦地笑,给她看座。
  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小翠有点放松下来,一时口敞,道,“姐姐可听说了,那走水的事,竟是有人放火?”
  “不会吧,在皇宫里放火,不要命了?”万素飞等的就是这句,却故意瞪大眼睛道,想听听小翠到底知道多少。
  “姐姐还不知道呢?现在满宫传的都是,九月十七那天,有人看见重华宫的红人曲念瑶,穿身黑衣服,在博望殿外倒下火油……”
  万素飞“哦?”了一声,托那些金豆子的福,这半个月来,她对各宫主子以及最有头脸的丫头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正宫凤仪宫,空置,周荣当年为景王时王妃去世,至其即位,未立新后,追封前妻为睿德皇后。
  南面重华宫,居贵妃杨丽华,是目前宫里位阶最高的女人,手下得力宫娥曲念瑶,武功高强,忠心耿耿。
  东面瑶华宫,居淑妃章扶柳,与杨妃分庭抗礼,明争暗斗,手下心腹宫女陈弄珠,敏锐洞察,心窍玲珑。
  北面顺华宫,居德妃沈兰亭,虽有其位,宠爱平平,胜在行事低调,明哲保身。手下的人也多是这个路线,并不十分出挑。
  贵、德、淑、惠等一品四妃中,惠妃位空缺,下头是二品的九嫔,以最近势头颇猛的昭仪郭凝玉为首,暂不详述。
  “还有什么?”万素飞又问。
  “只听说这些”小翠又说,“不过姐姐现在好了,得便见到皇上,把这话跟皇上一说,那害你的人一定就倒霉了”
  再怎么复杂的地方,最底层的人往往也是相对单纯的,谁对他们好,就向着谁些,这会儿她是真心站在万素飞这边的。
  万素飞却不置可否地笑笑,转了话题,“对了”,她拿过一个小布包来,摊开了,是一些黑黑的药渣,笑问,“小翠,你说过家里原来是郎中对吧,可识得这些东西?”
  “这个……像是麻胡子,作用……叫什么发散郁结,畅旺气血”,小翠一听,有些卖弄,分辨了其中一种麻点点的小种子,忙道,“可有伤口的话,千万不能吃这个,因为……”
  小翠突然停住了,就算她说话有点不经过大脑,这时也意识到,是谁在吃这个药,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说下去为好。
  她正略有犹疑,却听万素飞“哎呀”一声,打翻了身旁茶碗,待擦拭干净,话题也自然被打断了,让小翠暗自庆幸,两人谈些别的,直到小翠告辞,又被贴补了点东西,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她走后,万素飞笑岑岑地收拾了药渣,手上拿起一枚铜钱,正面反面下意识地翻转个不停。她叫小翠来,有两个目的,都达成得不错。
  第一,她确证了药里有问题。她姓万,可绝不是万能的,因为邪门歪道的东西往往比较有趣,小时她对于迷药、毒药、易容这些都稍微有所涉猎,治疗外伤的药膏也因为在军中而懂一点,但说到正儿八经的医术,则可谓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小翠虽然只是个村野医生的女儿,在这点上也帮了她大忙。
  第二,更重要的一点——某种意义上,小翠是一个标杆,要是连她这样最底层宫女都听说了,这宫里还有人不知道么?
  万素飞笑了一下,看来章淑妃宣传功夫做的十分到位,现在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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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说东风,东风就来了。
  “气死朕了!此等大逆不道,心如蛇蝎的女人,是断不能留了!”周荣的声音伴着蹬蹬的脚步声,直通通从两旁跪着的宫人中间穿过,来到沁芳阁的卧殿。
  “皇上恕奴婢礼数不周”,万素飞忙下地见了礼,“不知圣上为何事发怒?为天下万民,请千万保重龙体。”
  周荣一眼看到,这半月不见,万素飞愈发憔悴清减,大半个脸上蒙着一块纱布,扎挣着下床给他行礼,他心里一阵疼惜。
  且不说他对这女人是否有感念之心,也且不说那对未到手东西的一种特别热情,单是以人之常情,看到曾经那么美的东西损毁若此,也让人扼腕痛惜。
  于是他忙把她扶起来,道,“朕不是说你,朕刚回来,就听说走水那天似乎有人看见一个丫头往博望殿去……那火竟是人特意放的,这还了得?”
  “啊,这些都是宫闱谣传,不知真假,皇上日理万机,何必为这点小事挂怀,让贵妃淑妃两位娘娘审理清楚就是了。”
  周荣摇摇头,冷笑道,“靠她们?不知道多少事是她们自己做下的呢!朕就是因为外头事多,没心力顾着后宫,这次借这个机会,也好好整肃一下,明日你放心,朕把所有当事人召集起来,亲自主审,一定还你个公道。”
  万素飞表演了一顿感激涕零的把戏,又说了些闲话,直到将皇上送走,周荣晚上顺便就过顺华宫去歇了,多日不见圣驾的德妃沈兰亭喜出望外,侍奉殷勤不提。
  皇上离开后,万素飞又开始摆弄那枚铜钱,抛开利害,其实她还颇欣赏杨妃的狠辣果决,因为自己也是个好弄险的。
  凡弄险者,多有沉不住气、冒进急躁之病,而在这些天听说杨妃的一些小事迹后,她感到杨妃这个弱点可能还相当严重。
  大概一炷香时间,一个小宫女悄悄进来,对她轻声道“曲念瑶出重华宫了,好像是到徐昭容那里去。”
  “奥”,万素飞轻应一声,将手里铜钱一抛,扑地落回手上,笑道,“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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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意外


 
  夜色幽沉,无月的天空下,听雨塘中的残荷翻起一波波墨色波浪,犹如暗处倾舞的舞娘。
  这个时辰,这里通常是没有人迹的。
  然而今天,有三个。
  荷塘边上,两团衣影,一黑一碧,上下翻飞,打斗绞缠。
  而树后,还有一条人影,使弹弓满怀土石,向那两人方向射去。
  土石击空的声音惊破两人,暗夜之中,一片铺洒,不辨来处,黑衣人知道被人发现,略一权衡,不宜再斗,虚晃一招,向后纵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浅碧的女子略追了两步,自知气血翻涌,再战不敌,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深灰的人形则从树后绕出来,直面着她。
  这深灰人形正是万素飞。
  “是你?”碧衣女子看她出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道。
  她的惊讶一部分来自万素飞的容貌:那面孔的一半剑眉凤目,顾盼神飞,而另一半,被蚯蚓状的伤疤盘踞,焦黑的疤痕和鲜红的嫩肉夹杂在一起,两相对比,更显惊心动魄。
  而另一部分,来自万素飞的身份,现在满宫都传说她曲念瑶受杨妃之命纵火,意图烧死这名新进宫女——而且,这也的确是事实——那么,她应该是她头号的仇敌,可看她刚才的行径,竟像是出手救她?
  万素飞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大笑道,“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只是我还不想死太早,玩点施恩的把戏罢了。”
  曲念瑶又一愣,口蜜腹剑绵里藏针的事她见得多了,倒还真没遇到过这样把险恶居心直接说出来的家伙,因此半晌才接上话:“怎讲?”
  于是万素飞继续笑道:“我今天救你,好歹你会感念,下次对我下手时能抬一分便抬一分,我今天不救你,下次换个人来害我,还是往死里害,权衡一下,觉得还是救你合适些。”
  “呵,原来如此,只怕你把我看得太君子了些”,念瑶也冷笑起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管什么地方,也有有良心的人和没良心的人。”
  “你不会以为我是第一种吧?”
  “是前者还是后者”,万素飞诡异地笑道,“不能看人怎么说,而是看人怎么做。”
  “我怎么不记得在你面前作过什么仁心善事。”
  “你样貌比贵德淑三妃不遑多让,你自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万素飞神色渐转正肃,“可是,你从来不曾侍寝,听说皇上在贵妃那里时,你不是刻意躲避,便是故作粗丑,这都是因为,你不希望被皇上看见册封,对你家娘娘有所伤害,我说的可对?”
  曲念瑶一震,在此之前她与万素飞没有任何的正面接触,没想到她明了到这个份上。于是沉吟片刻,也认真答道,“我是孤儿,杨家将我养大,就是为了侍奉小姐,如今已有十年。小姐要做的事,有她的不得已——你不知道,她当初是怎样走过来的——所以小姐说什么,我便去做,就算你救我这次,下次我亦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是么,可若今天那黑衣人,是你家小姐派来的呢?”万素飞吃吃笑道。
  “什么?”曲念瑶身形一震,但马上强自压住翻涌的气血,仗剑横眉,使自己不显得过于吃惊。
  “你今晚出来,是被派去给徐昭容送点桂花糕——可有什么桂花糕这么急着吃?原因正是,昭容少不得留你坐坐,回来就彻底黑了,一路上,有几处稳便的地方下手,也方便嫁祸给其他宫妃。再说,我看你今天身形迟滞,呼吸不均,似乎气血配不上武功,久战必败,你觉得,谁有可能给你下散功的药呢?”万素飞神情突转冷厉,目光如电,不疾不徐,字字清晰。
  曲念瑶并不是傻瓜,杨妃的脾气,她其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只是心里终究还不愿意相信对方会真的这样做,而现在,最后一层窗纸也被无情地捅破了,让她隐隐觉得一阵眩晕,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万素飞看她沉默,又开口道,“你现在的出路,大概只有去找章扶柳了。”
  “去首告我家小姐,把她的秘密都抖出来,换自己一条命?”曲念瑶本来低下的眼睛突然抬起,反应颇有些激烈。
  “对君子,有君子的方法,对小人,自然也有小人的方法”,万素飞倒是有些没想到她这个反应,忙缓和了些语气,安抚道,“杨妃既然已经如此待你,不仁在先,你出首她,不过为了自保,又何必愧疚?”
  “你是章扶柳的人?”
  “似乎不是”,万素飞耸肩笑起来,“我只是怕你轻易就死了,枉费我伤还没好大半夜特特跑来救你的精神儿。”
  曲念瑶又是一段沉默,将目光投向天边,许久,终于一声长叹,“你错了,因为我行踪不密,竟然被人发现形迹,现在满宫都是传言,连累了我家小姐,所以,现在终归是我欠她。如果小姐要这样做,我也不会怨恨。”
  “我会再给小姐一次机会,即使要还她一条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念瑶看着素飞,眼神平静而坚定,接着说道,“你的情我领了,但我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还望你不要多费唇舌。”
  万素飞眼睛陡然一睁,但旋即又眯下去,打着哈哈道,“你这么任性的人是怎么在宫里活到现在的?”
  曲念瑶没理她,径自走了。
  万素飞看着她的背影,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她料到杨妃会杀人灭口,也如愿地按照计划救下了曲念瑶——本以为这样念瑶不管出于愤怒或是自保,都一定会连夜去投靠章扶柳,交待大量杨妃的秘密,那样明天杨妃就铁定万劫不复——可没想到,在认为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
  看来,有的时候,这人太有良心了,也是不好办哪,万素飞叹息一声,摇摇头也往回走去,虽然她精于谋划,可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第二条极稳妥的计来,只好明天见机行事了。
  但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见那浅碧的影子已经几乎隐没在夜色里,心里不由涌上一丝感慨:这样的人,现在也真的不多了!
  

第十章 审讯


 
  审问宫人,不在刑部大理寺等处,而是在后宫掖幽庭。周荣说亲自审问,因为事情不小,除了万素飞、曲念瑶这些当事人之外,正一品三妃以及司礼太监、内务总管等有些头面的宦官也都到现场,没想到,才刚开了个头,前头来报,灾民闹事,冲击粮仓,周荣只恨分身乏术,权衡一下,不得已还是先去处理那边的事,匆匆交待德妃沈兰亭继续主审,重在收集证据,决断等他回来再说。
  沈兰亭能在德妃的位置坐这么久,反而是得益于她的个性不强势,她自忖没有杨妃的狠厉果断,没有章妃的妩媚张扬,于是便奉行保身第一,争宠第二的策略,凡事小心不出错处,这样,一来她不算得宠,便没有实质性的威胁,二来德妃毕竟是个高位,别人想动她时,好歹也要掂量掂量。
  这次皇上把主审权力交给她,众人虽然开始时略有讶异,但旋即也就认同,而东边和南边那两位知道,这次审讯,还是她俩的斗争而已。
  “曲念瑶!你一介小奴,竟敢纵火烧宫,危害皇嗣!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拿不出这个主意,还不快招出谁是幕后主使,也可少受点皮肉之苦!”章扶柳果然没给德妃什么面子,皇上一走便先声夺人,直指对手。
  “按章妹妹这话,案子竟是不用审了”,杨妃呵呵冷笑,针锋相对,“也请沈妹妹少劳些力,直接将我主仆绑缚,送交圣上,要什么人证物证?单凭章妹妹一张利嘴,圣上自然相信。”
  “两位姐妹都消消气”,沈妃忙打圆场,“皇上吩咐会审,证人自然是早站在这儿的,咱们先听听他怎么说。”
  于是一个青灰服色苦瓜脸面的小太监应宣出列,行了礼,现场的几位见了他,可谓是各有心肠。
  杨妃心内一片铁青,昨日黑衣人失手,她亦无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另生一计灭口,便知今日大事不妙,但不管如何,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便不会放弃希望,如今之计,死扛到底,乱中求胜大概是唯一的出路。
  沈妃则打定主意,一方面尽量不偏不倚,一方面则要绝无效率,能坚持拖到皇上回来定夺,就是她的胜利。
  最满意的应该是章妃,昨夜曲念瑶遇险的事她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一切,似乎都在按她的计划走下去。
  小太监开始絮絮说起来:“奴才是马才人殿里的小李子,九月十七那晚奉主子命到敬事房领些红线,行经博望殿处,忽然瞧见一个宫女急慌慌走过。奴才看她行动奇怪,忍不住在后头偷偷跟了几步,哪知……接下来,竟然看到大逆不道的情景……”
  “看到什么?快如实说来!”章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奴才看到……奴才看到,那宫女在博望殿口暗暗浇上火油……而奴才认出,她居然是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宫娥曲念瑶!”
  “大胆的狗奴才!分明是谗言构陷,血口喷人!念瑶的功夫炉火纯青,如果真如你所言,难道她发现不了你么?”杨妃一听此言,再也沉不住气,大怒喝道。
  “奴才猜想,当时念瑶姑娘心里全是一件事,恐怕无暇顾及其他”,小太监比较沉稳地说道,“再者,奴才也没敢跟太紧,当时在一颗大树后头藏身,相隔有三四丈远,没被发现也寻常。”
  杨妃冷哼一声,又道,“既然相隔三四丈,你又如何看清是我宫念瑶”
  “那天的月亮很亮,正好照在她的脸上,奴才不会认错的。”
  “曲念瑶,你对此有何话说?”杨妃一时稍有语塞,章妃便趁机插上,毕竟这才是她的突破口。
  “九月十七,整晚奴婢都在自己房中,并不曾出去过”,曲念瑶略一迟疑,答道,她没敢说跟别人在一起,因为担心对质的话,两人的口供对不上。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骨头!”章妃呵呵冷笑,“还不来人,大刑伺候!”
  “章扶柳,你买通他人构陷本宫宫女不够,还想滥施刑讯么?!”杨妃连最后一点面子上的客套都顾不得了,拍着桌子吼道。
  “买通他人构陷?姐姐何出此言?”章妃笑道,“妹妹心里清楚,姐姐也是很想买通他人构陷于我的,奈何我的弄珠那日不曾‘一个人在房里’,有好多人证明呢。妹妹听说,就算刑部审案,遇到那没办法证明自己所说还死不招认的臭石头,也都是用大刑的,再说,奉旨要我等多多收集证据,等皇上回来,还是只有那一篇人证,也说不过去吧——你说呢,沈妹妹?”她突然转向那名义上的主审人道。
  “这,这……”,沈妃一慌,赔笑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她不想得罪杨妃,但看目前形势,显然章妃更加得罪不起,终于还是默然应允。
  曲念瑶被几个嬷嬷带到暗房里去了,这些嬷嬷惯是会用私刑的,何况今日公开会审,是让她们光明正大地用。杨妃又作了些抵抗,虽然无补,但终究还是安插进一个自己的嬷嬷也跟着进去。
  沉闷的惨叫声从房中传来,有胆小的宫女眼皮开始一个劲的跳。
  中间有嬷嬷出来过两次,汇报说死活不招,听得章妃是黑口黑面,杨妃却暗暗松一口气。
  连开始那些磨嘴皮子的时间都算的话,大概三个时辰上,杨妃的嬷嬷突然跑出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屈打死人了!”
  章妃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其他人脸上也闪过惊惶之色,将几个嬷嬷叫出来,只是互相推诿,说本来还明白着事,正在逼问,突然就闭过气去了,一时间这掖幽庭乱成一团。
  正一锅粥间,皇上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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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逆转


 周荣相当窝火了,果不其然,他一不在,就非要弄出点事不行(虽然他也明白后宫这个样子他有很大责任)。
  脚下一边杨妃伏地哭嚎,说什么丫头跟了十年被活活屈死,一边章妃理直气壮地辩解,说什么做贼心虚畏罪自裁,让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像两只苍蝇在身边飞绕。
  “好了!!”他一手在案上砰地一砸,震落了一个茶盏在地上,乒乓摔得粉碎,两个女人也被吓得一震,鼻涕都在一半僵住,一时不敢吸上去也不敢落下来。
  “都跟朕上博望殿看去”,周荣阴沉着道一声,于是各怀鬼胎的一行人逶迤前进,静默不语,重到案发现场。
  “人证何在?”
  小李子闻声出列,忙不迭给皇上指演当初他在何处,放火人又在何处,如何看见,如何判断,所说的与方才审讯时说的一致,一直立着耳朵想找碴的杨妃也没听出什么破绽来。
  然而却有另一个今天从头到尾沉默着的人发现了一点什么。
  万素飞孤身进宫,本来是抱持着一个计划的,虽然有飞天纵火的突发事件打乱了她的计划,但这一段时间,她已经谋算着,尽量利用时局,回到她的轨道上来。
  她抬头看看落日,偏西的斜阳给每个人在相反方向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下亮起来了。
  她小时候,玩过一种纸卡游戏,一副纸卡中有竹、桃、梅、兰、菊、荷等等,每样五张,大家都把卡背面放置,内容只有自己知道,若第一个游戏者放一张牌说“荷花”,后面的人都要在上面也跟“荷花”,然而这时若被人伸手啪地掀起来,是个假的,最后跟卡的人就要把出来的所有卡片都拿走,可怜那高高一叠十七八张所谓的“荷花”,有时竟然连一张真的也没有。
  万素飞笑起来,没想到,长大了,还有机会玩到这个游戏。
  她意识到一件事,让她确定,放火当天在现场的,除了她和曲念瑶,一个都没有!
  回头想那谣言,“有人看见重华宫的红人曲念瑶,穿身黑衣服”,似乎言之凿凿,可仔细琢磨一下,如果她是杨丽华,不派曲念瑶去做这等大事,难道派阿猫阿狗去?夜里行事,不穿黑衣服,难道穿身灯笼?以曲念瑶的身手,就那么容易被人发现?这人就这么巧是章淑妃派系里的马才人的下人?
  换句话说,章淑妃所出的,根本也是一张“假荷花”,她大胆地放出一个本来自己也并无把握的谣言,如果猜对了,杨妃八成会以为事情败露,阵脚大乱,自毁长城,如果猜错了,至少对她也没什么损失。
  而现在,看来不幸那谣言很接近事实,让杨妃沉不住气地去杀人灭口,在这一局上,她可是真的输给老对手了。
  可惜章妃百密一疏,她所精心安排的说辞,还是有一个破绽。
  更大的问题是,她遇到一个有目的要打破现有格局的人。
  所以万素飞就呵呵冷笑起来了。
  周荣在前头正聚精会神地听小太监介绍,突然身后有笑声,一看,竟然是一直不曾说话的万素飞,忙道,“你笑什么?”
  “奴婢笑这小太监当着皇上的面,一套谎话说的还挺溜。”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现场静了半秒钟,然后突然爆发起来,章妃派系的自然指着她大加戕挞,杨妃派系的却叫她赶快说下去,就是中间派的,也都瞪圆了眼,想听她如何敢在这时放这样一句话。
  周荣好容易平息了众人,直勾勾看着她道,“这话怎讲?”
  万素飞于是浅浅一躬,不卑不亢,朗声说道,“民谣说,‘十五月亮十六圆,到了十七少半边’,九月十七,月亮已呈亏相,从东方升起,斜照向偏西方向,当时奴婢所见的,也确是这样。”
  “那么”,她指着现场的景物,接着说道,“小李子原话,他当时在这颗大树后头藏身,离放火人相隔有三四丈远,看见月光正照在宫门处的放火人脸上。不用说,放火人背对着他,他不可能能看清人家的脸,所以放火人必然是面对着他的,可是,宫门在东,大树在西,这样一来,月光是照在放火人后脑勺上的,小李子怎么能看见月亮照着她的脸?又怎么能从三四丈外看清那是贵妃娘娘处的曲念瑶呢?”
  如果刚才那句话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段则像北风卷地百草折,一时间,所有人都泥塑木雕般愣在那里。
  万素飞也不记得后来是谁说了第一句话,印象里便都是那叩头如捣蒜的“皇上饶命”,以及空气里弥漫出的一股尿味了。
  小李子可不像曲念瑶那么能熬刑,不几下,便把黄的白的都一五一十招了,为了脱罪,又咬出好些人来,由于事出突然,这些人大多没有防备,一时说得更是前言不搭后语,矛盾错漏百出,一时间鸡飞狗跳,场面热闹得很。
  但有人还怕它不够热闹。
  正乱着,周荣面前突然又扑通一声跪下一个人。
  那人正是万素飞。
  只见她忽地将面上纱布扯下,露出另一半间杂的焦黑与嫩红,那个样子,甚至比她初烧伤时还要可怕,不止那些宫妃,连见惯打仗死人的周荣,都冷不防地心头一悸。
  “奴婢服用太医药物,近一月矣!如今不见丝毫起色,反而恶化,奴婢斗胆,请皇上能当面查验奴婢所服之药,给奴婢一个公道!”万素飞情辞恳切,语声哀婉,手中捧上一个布包,正是她所服之药的药渣。
  既然有炮仗,就都在过年时候放吧,事情搞得越大,就越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来交代,更何况,她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毁容理由……
  本来已经面如土色的章扶柳见这阵仗,身形一软,差点晕了过去。
  后来,在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面、单独跟万素飞说话时,问后者,杨丽华放火烧你成这样,我不过是补些后手而已,为何你竟要帮她害我?
  万素飞轻轻答道,有的时候,推谁下水,关键在于谁站在河边。在宫里这么久,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于是章扶柳大笑而逝。
  `
  就这样,章妃与杨妃一年多来的斗争,在一场前者精心谋划的布局中,却以后者的突然逆转而告终。这逆转来得那么意外,章妃的派系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杨妃的党羽还擦着脖子上的冷汗,当她们回过神来,那个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女子,又已经好像入鞘的宝剑,重新陷入无声与低调——可没人能忘记她出鞘的寒光,大家纷纷猜测,她到底是仅仅为了揭露真相而揭露真相,还是希望章妃的垮台,或者根本就是杨妃的暗桩。
  末了,倒有一件小事,先前确实没有气脉了的曲念瑶,过了一天,竟然悠悠醒转过来,不过这时她已经不是事情的焦点所在,也没有多么值得一提。
  


第十二章 招揽


 “素飞妹妹可大好了?”沁芳阁里,人还没见,这一声先随着环佩琳琅飞了进来。
  万素飞自然听出是谁,忙起身披衣下拜,“奴婢一介宫女,娘娘怎可姐妹相称,是折杀奴婢了。”
  “哎,妹妹哪里话,若不是妹妹兰心彗质,揭穿那章扶柳,本宫就要含冤不白了”,杨妃上前,呵呵笑道,将万素飞亲手扶了起来,“再说,妹妹本属绝色,待这小小皮肉伤好了,还怕没个封号不成?”
  “娘娘取笑了”,万素飞眉头蹙起,似有哀容,“想必是奴婢先吃了一个月的恶药,伤势已经不可逆转,后来虽然皇上恩典,重新开了药方,也一直不见起色,奴婢这辈子,大概也就是个宫女的命了。”
  “素飞妹妹太过悲观了”,杨妃笑道,“本宫此次来,正是给妹妹带个好信儿,这是特意从赵国弄来的黑玉膏,对烫伤最有效的,妹妹若不嫌弃,不妨试用一下。”
  说着,她身后侍女拿过一个小瓶儿来,递给万素飞,笑道,“姐姐不知道我家娘娘找这药膏多难呢,是托……”
  “好了,蝶儿,讲这些干什么?”杨妃回头打断,又转过来笑道,“想妹妹原来,月里嫦娥也逊三分,如今这样,可叫人心疼死了,本宫这心里头就盼着妹妹什么时候大好了,与妹妹恩睦共处,共留佳话呢。”
  “娘娘如此费心找来之物,素飞命浅福薄,如何敢领受。”
  “一同侍奉主君,为大周开枝散叶,是我们做妃子的本分,区区药膏,何足挂齿。妹妹如此推辞,该不会怕里头也有什么不该有的吧”,杨妃眼睛眯起,“这个妹妹尽管找人查验,本宫的一片真心,保证是验不出假的。”
  “奴婢怎敢怀疑娘娘!”万素飞闻言忙又下拜,慷慨道,“既然娘娘如此深恩,奴婢再拒不恭,当肝脑涂地,报效娘娘!”
  “好,好,这才是本宫的好妹妹!”,杨妃哈哈大笑,一手将素飞扶上床边,二人相挨着坐了,又道,“本宫第一眼见妹妹,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那眉眼,像极了睿德皇后,难怪皇上疼你呢。”
  “睿德皇后?”万素飞轻轻重复了一句。
  “皇上做景王时的王妃,听说感情好得很,可惜薄命,早早病故了。妹妹知道这后位一直空着,就是为了追念她。”
  “告诉妹妹个小事,妹妹不要外传”,杨妃继续笑着说道,“跟皇上谈起这位娘娘,皇上都会特别高兴呢,妹妹本来有几分神似,正可以打听打听这位娘娘的事儿,讨得圣上欢心,岂非易如反掌?”
  “素飞记下了,一定谨遵娘娘教诲”,万素飞故意露出欣喜表情,顿首道。
  杨妃又说了些闲话,坐了一会,回宫去了。
  她一走,万素飞拿出那瓶子,挖了一点黑玉膏出来,左右闻闻,她对外用药膏比较熟悉,判断大概是真的。
  那么难道杨妃是真心来招揽的?自己先前想错了?
  不,还是不会,万素飞笑起来,对这一点,她觉得还是有点看人的把握:多疑寡恩的毛病,是世上最难改的一种,就算自己现在向她表忠心,她也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知道失火真相(事实上,已经知道了),所以基本是不可能打算放过自己的。
  于是万素飞起身整理一下,唤过照顾的宫人,吩咐道,“去告诉前头等着那些人,今儿我睡了,不必干等”,然后她换身暗灰,从沁芳阁后院出去,很快隐没在夜的洪流中。
  `
  `
  轰动宫闱的失火事件已经尘埃落定一个多月。
  事件的结论是天干物燥,秋草自燃;淑妃章氏,不修德行;买通宫奴,蓄意构陷;勾结太医,谋毒宫娥;欺君罔上,罪莫大焉;念其侍奉,去其妃位,降为庶人,冷宫幽闭,不使轻出,钦此……
  章扶柳并没有去冷宫,因为她在去之前自尽了。
  所谓一招走错,满盘皆输,就是这样吧。
  因此,后宫格局发生了震荡,由以前的二虎相争变成杨妃的一枝独秀。
  对万素飞来说,这符合她不可告人的计划。
  她在审讯时的表现,让所有人都不敢轻视,而之后,完全没有参与宫禁斗争,又更让人们觉得她更加神秘莫测,但是至少,这神秘又不至于带有过分的敌意。
  她的烧伤到底没有好,斑驳焦黑的一大块留在脸上,宫人私下传言说,大约是因为先吃了一个月的错药,打了太糟的底子,而看这架势,以后估计也好不了了。
  皇上来看过她几次,并不奇怪地,每次都赐予些东西,但再没提过册封的事。
  不过,这却导致了万素飞在宫妃中的走红。
  一个有头脑、无美色,有恩泽、无爱宠,可以利用她的智力,沾染她的恩泽,却不必担心她会成为竞争对手的宫女,上哪找去?
  于是沁芳阁的门槛就倒了霉了。
  最先来的是沈兰亭,因为万素飞在她后边住着,这些日子皇上常常也就顺便去顺华宫里歇了,她得了这甜头,自然不想放弃;然后是郭凝玉,她已经贵为九嫔之首,然而离一品的四妃,似乎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她意识到这是自己和身边的人谋略还不够,因此也颇为热络地前来延揽;接着是李美人,她原来是章妃派系的,侥幸这次事件中并没参与,但毕竟主子倒了,杨妃又不是什么善待降卒的,便惶惶不可终日起来,着急来找万素飞,就是是为了自保;再之后,还有徐昭容、蔡婕妤、吕才人……
  万素飞对她们每个人都是客气相迎,若是那高位的,她恪守本分,不亢不卑,若是美人才人之类中等主子,她也笑面相迎,礼数周全,像杨妃这样看起来无比热情的,她也回应得慷慨激昂,但她心中真正的主意,却是无人知晓。
  `
  打审讯那天,到万素飞的门庭若市,这一段时间里纷纷扰扰,引人注目的事件太多,以至于一个小小才人的新近册立,分派在一间偏远的独殿,唤作落英殿的,也并没有多少人注意。
  而现在,暗灰色的人形就停在了落英殿外头,这次是万素飞的声音先着人进去,笑道:“你好大的架子,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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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择人


 一个穿碧罗宫衣的女子迎出来,只见她浅匀胭脂,淡扫娥眉,身如秀树,目若寒星,庄中有艳,澈里透媚,姿容绝世,见之忘俗。
  看见万素飞,她略略惊了一下,“你来干什么?”
  “来投靠曲才人”,万素飞淡淡笑着,也不跟她客气,直接打起帘子就往门里走。
  “我曲念瑶何德何能,能要你这第一会审时度势的人前来”,碧衣女子哼出一声,别人再不知道,她却是清清楚楚,万素飞对失火一事的真相是完全明白的,一般人都会仇恨加害自己的人,她却竟然帮杨妃脱罪,可见心机隐忍,唯利是从。
  “就是因为我审时度势,才看出你有利用价值”,万素飞已经进了屋,屋里没有旁人,她便大剌剌地坐下。
  “我?”曲念瑶笑道,“新近受封,根基浅薄,美色平平,不通媚术,但求平平淡淡过这一生。你居然说我有利用价值,不怕人嘲笑你看走眼了?”
  “你为什么会变成才人的?”万素飞没有直接应她,而是眯起眼睛道。
  “皇上上次去贵妃那里,看见我了。”曲念瑶愣了一下,如此回答。
  “你是故意让他看见的吧?”
  “不用你管。”
  于是万素飞大笑起来,“我听说,武功中有一种闭气之法,修炼之人,可以短时间闭塞经脉,全无鼻息,如同身死,审讯那日,你就是用此法诈死,对也不对?”
  曲念瑶没有应答,于是万素飞接着说下去,“你这种榆木脑袋,说了愿意还人一命,便做的到的。令你改变主意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个下手要害死你的,不是章扶柳的人,正是你家主子安排进去的嬷嬷!”
  曲念瑶身形一震,当时她正是发现,处处暗里往她死穴上下针的,是最面熟的一个嬷嬷,如果她不曾诈死,只怕现在是真的死了!不过,尽管寒心彻骨,她后来也没将此事向外人提起,如何万素飞竟像亲眼见到一般?
  “你既然出来,想必也是明白,杨丽华对自己曾经下手害过的人,绝对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得罪了,总怕对方有机会会报复,还不如彻底消灭。即使你还想像以前一样忠心,有这个嫌隙在,杨妃也不会放心,始终,你知道她太多的秘密”,万素飞语气一转,阴冷非常,“那么你以为你出来了,真的就可以平平淡淡一辈子做个才人么?”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曲念瑶被人说中,气势不由有些软下来,“可我就更是不明白,这种处境,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说了,来投靠的。”
  “我也说了,我没有东西让你利用。”
  “你条件是不怎么样,可你有一件别人没有的东西,就是那颗榆木脑袋”,万素飞吃吃笑起来。
  曲念瑶默然,半晌,说道,“我知道你是狠角色,就算是我这样身无所长的,也能捧得起来,如果我什么都听你的,也许不但可以多活几年,而且还能坐上妃位,但即使这样,你以为我便一定会收留你么?”
  万素飞叫这句话呛得一愣,但旋即笑起来了,听曲念瑶接着说下去:“若你认为我因为处境危险就易于控制,对你言听计从,帮你实行任何狠毒的计划,那就错了。我为我家小姐效力时,做过许多逼不得已的事情,那种矛盾违心而不断自责的痛苦,你不会明白。而今,既然我出来了,便不会再做任何人的傀儡,所以你这种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恕我敬谢不敏,你另谋你的高枝,我自生自灭,两不相干,彼此利落,你走吧。”
  万素飞揉揉鼻子,好像被什么撞了一样,脸上保持着笑意,也不多说,转身向外去了,那脚步却挪得极慢,走着,又絮絮道,“今天杨丽华来找我,给我一瓶黑玉膏,说我长得有几分像睿德皇后,要是伤好了,想必更像,让我跟皇上多多谈起她呢……”
  “不要提!”急切的一声突然从后面爆发出来。
  “为什么?不是说皇上跟她感情很好么?”要走的人转回来,两眼睁得大大的,十分无辜地问道。
  “叫你不要提就不要提!”
  万素飞突然就笑了,两眼眯成一条线,拖长了声音道,“江山易改啊本性难移,你不是说我们两不相干么,为何又要提醒于我?难不成是还顾念着我救你的事?——可那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诡计手段的一种罢了。”
  曲念瑶脸一下子红了,知道是上了小套儿,狠狠瞪对方一眼,不再说话。
  “其实,早些年,我跟你的性子是蛮像的,所以一见你,才觉得投契,我变成现在这样,中间也有不少事情……就不提了……你觉得看不透我,讨厌与这种人相处的心,我明白,因为我曾经也是那样”,万素飞收了调侃,敛容正色道,“但是,我来找你,并不是要你帮我实行什么狠毒手段,只是不想前头拼着命,背后还叫捅一刀罢了。”
  “而且”,她又活泼起来,补充笑道,“你若不放心,可以让我在这里呆两个月试试,如果当真觉得我行事阴险毒辣,有你在,好歹还能拘管着些,你不收我,落到其他人手中去,做更多坏事,岂不是你的责任?”
  曲念瑶看着万素飞,她真的说不清楚眼前的女子,明明一肚子阴谋诡诈,可有时竟又显得直爽诚挚——杨丽华也喜欢表现虚假的热络,可那感觉,说不上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是我……真的可以……”,曲念瑶思忖良久,嘴角肌肉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完。
  “你想问,‘可是我真的可以收下你吗?’”,她的疑虑却被万素飞看出来了,直视她道。
  曲念瑶又说不出话来了,但她眼中惊异而佩服的神色说明了一切,毕竟万素飞的容颜毁坏的直接造成者就是她,一方面,她心中有愧,另一方面,她也无法想象对方会不在意这件事。
  而万素飞只是淡淡笑笑,低头想想又抬起来,目光越过曲念瑶没有焦点地落向远方,幽幽道,“不必担心。”
  “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仇恨一个人是多么累的事情。我想我这辈子,或许都没力气去仇恨第二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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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周荣


 
  “对了,你说不要提睿德皇后的事,却是为什么?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万素飞到底遂了心愿,调入落英殿来,不顾身后掉了一地的眼珠子。这会儿她想起那天说的事情,便问曲念瑶道。
  小事情上最能见人的性情,曲念瑶与之相处了些时日,给她的感觉,万素飞心里似乎有件什么东西,是谁也碰不得的,但一旦离开那件事,其实很愿意过一种坦诚而率真的生活,有时甚至还有孩子气的一面。两人的性子都颇为直接,又难得对胭脂女红这些不感兴趣,而都喜欢武功的,故而很有话聊,一来二去,不但原本惴惴的心大半放下,甚至于有些像熟络的朋友了。
  于是她答道:“说起来,我也只见过一次,毕竟皇上做景王的时候,她便故去了。听说过一些事情,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奥,什么事?”
  “她姓许,单名讳一个瑶字,第一任丈夫是河内侯李康,当时大周尚未立国,先帝奉唐主命讨伐李康,攻破了城,李康见大势已去,持剑回家,打算斩杀妻妾后自尽,她带着儿子偷藏于屏风之后,李康找她不到,便自己了断了。然后乱军冲进李府,可见了她,盛装朝服,端坐于正堂之上,啪地一拍案几,‘我父亲与你家周令公是故交,你们休得无礼!’,气势竟把数百如狼似虎的兵士镇住了,众军恭恭敬敬地把她送到先帝处,聊起来,倒是确实知道她父亲,但只是点头之交罢了,不过没想到,皇上却对她一见倾心,成就了一段姻缘。”
  “倒是个奇女子”,万素飞叹道,“可跟皇上这段姻缘也怪了,难不成这女子是天姿国色?”
  “眼睛挺好看的,但整个论起来,容貌大概中上等人而已。”
  万素飞一脸疑惑,惊道,“你说,皇上自己的意思,娶了一个有过婚史,带着儿子,又不很漂亮的女子?”
  “还不止呢”,曲念瑶笑道,“那女子比他大八岁,跟自个的儿子还有皇上站一处,一眼看去跟姐弟仨似的。”
  “那皇上娶她是做做样子,反正愿意做景王侧室的身家清白的美女也多的是,对不对?”万素飞显出释然的神色,笑道。
  不料曲念瑶的话又再次惊诧了她,“那时候皇上还不是景王,不过好像就这么一个女人,因为听说过,一次先帝和先太子取笑他,在酒席上故意就给他一盘素菜,别的不让他碰,他也笑着都吃光了。”
  “咱俩说的是真是一个人么?”万素飞圆睁了眼道。
  曲念瑶笑起来,“你这样听着,可能是怪了点,不过我看见那一次,倒是觉得他俩挺配的,听说皇上小时候性情燥得很,跟这女子在一起后,心性稳了许多,才建了不少功勋。”
  “那这女子怎么死的?”
  “听说是大周立国之前,突发暴病病故了。”
  “我也打听过她的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却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好歹我也在宫中呆了些日子好不好,若这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真枉费你来扶持我了”,念瑶笑笑,又说,“倒也难怪你打听不到,想必你也知道,皇上不是先帝亲生,做景王时本来留意的人不多,而去年初又发生件事,连我们这些知道点儿的都不敢谈了。”
  万素飞“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周荣不是亲生这点,旋即又惊问,“年初那是什么事?难道就是你让我不要跟皇上提她的原因?”
  曲念瑶点头,说,“不是说皇上跟她感情很好么,去年一场宫宴,有个梅宝林就去拍这个马屁,做了什么歌功颂德的文字称颂已故的皇后,可皇上听着听着,脸色就不知道怎么不对劲了,梅宝林看着不好,又少不得硬撑着念完,结果最后皇上不知怎么就失控了,一把将手上的酒觞丢出来,可怜梅宝林也是霉运当头,太阳穴上正着,竟然香消玉殒了,后来皇上也是追悔厚葬,可毕竟从此以后,没人敢再提睿德皇后半个字。”
  万素飞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皇上的行为咋这么诡异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
  `
  诡异的家伙这时正在金殿上,连打了三个喷嚏。
  然后他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前头正要说话的两人继续。
  于是,一个绯袍秀士先开言道:“臣以为,天子脚下,目无王法,冲击粮仓,公然抢夺,必当严惩,以儆效尤!”
  “刘大人此言差矣,凡事岂会有果无因?黄河决口,洪水泛滥,千里沃土,化为汪洋,灾民家破人亡,衣食无着,纵有违法乱纪之处,不过是为了身家性命,微臣以为,当怀仁爱之心,从轻发落,以彰皇上体恤生民之德才好”,另一个长须官吏反驳道。
  “傅大人以为天下只有你是体恤生民的么?”秀士冷笑道,“皇上已经调遣官军,第一时刻前往修堤治坝,为灾民重建家园,又开太谷、廪实二仓,早晚施粥,殚精竭虑,实为灾民,此情之下,犹有暴民抢劫,可谓大逆不道,若不严惩,何来法制?只怕普天下的人,受了灾便去抢劫了!”
  “刘大人这话真是‘何不食肉糜’也”,长须者反唇相讥,“乱世日久,官军骄纵,治水本是他们分外之事,即便多给那一二分赏银,他们也并不十分尽力;何况,灾民数以万计,纵开二仓,也是杯水车薪,泥涂之泮,尽有饿殍,野菜树皮,连根不剩,更有哀哭遍野,易子而食,刘大人统统看不到吗?”
  周荣摸摸额头,心说把这些都说出来傅明你这死老头还真不给我留面子。但当然并不是真的怨恨,这两个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直臣,穿绯袍的叫刘斐,官拜六品刑部员外郎,按制六品不能服绯,那绯袍还是他特赐的,刘斐此人果决坚毅,最尚韩非,主张一向强硬,虽然有时失之峻苛,在乱世里,倒也自有他的效果在;长须者名傅明,官居五品参议,尊孔孟,主张仁孝,也有时会失之迂腐,但难得敢于犯颜直谏,算是传统意义上受人尊敬的文官。这二人的针锋相对,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臣以为,当今之计,当在太谷、廪实二仓之外,增开黄粱、拓粟,加大赈灾之力……”,傅明继续说道。
  但他的话还没完就被另一个红脸汉子,兵部尚书李匡狠狠打断了,“傅大人,那是军饷!”
  “军粮又怎样?若赈灾得力,不止汴京之民可安,周边高唐、西秦之民心亦会向我大周,古云,得民心者得天下,相权之下,孰利孰害,岂不见哉?”傅明大声反驳。
  三人争执不下,最终一起跪请圣裁。
  圣裁、圣裁,周荣心里骂,你们不知道,我就知道了么?
  他承认刘斐说的有理,无法不立国,在天子脚下的暴乱行为,肯定要惩处;但另一方面,傅明所说也是事实,这次的暴乱,确实因为许多灾民已经没有生计,一味严刑峻法,只会带来反效果;至于开仓的问题,傅明大原则上没有错,西秦国主暴虐,伐秦之时,秦民主动做向导间谍,使周军兵不血刃而得数城,这个甜头,周荣自己也是尝过的,但毕竟民心这个东西不是实刀真枪,这个时局,也实在不适宜高唱理想,军粮,是敢随便动用的东西么?
  最后,在这天的朝堂之上,周荣暂时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反正黄粱仓已经受袭,便索性将其也开放赈灾,其他问题暂时搁置再议。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在晚上回宫的路上,心里还一直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
  

第十五章 喜好


 “听说昨日皇上召蔡婕妤了,也不知她花了好几个月新练出来那‘步步生莲’舞效果怎样?”御花园内,几位后宫妃嫔闲坐在一顶小亭内,背景是尽染了金红的林叶,其中一个长脸儿的说道。
  “看来是不怎样”,另一个皮肤略黑的咯咯笑道,“今天一早,看她宫里的坠儿出门,脸上带着座五指山哩,你们说,蔡婕妤的心情是如何?”
  “吕妹妹也休笑别人”,又一个下颏颇有些尖削的开口,“上次你巴巴儿弄来骊宣的两颗猫眼儿,足有鸽子蛋大,晋给皇上,也不过是多召了你三天罢了。”
  “你——”,略黑的美人儿被抢白到痛处,一时气结,但旋即冷笑反唇相讥,“我那不过两块破石头,也值不得什么钱,倒是姐姐,脸面都不顾向太医打探来的销魂方,结果又怎样?”
  “两位妹妹别在这儿自己人吵了”,见现场火药味突然浓烈,一个容貌端方些的忙打圆场道,“说起来,连杨妃娘娘都不晓得皇上到底喜欢什么,何况我等。”
  `
  ——同一时间,同一话题也在落英殿内进行。
  “好像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欢,有人专意新编歌舞,有人想方设法找来珍稀奇货,甚至有人弄风月媚药”,曲念瑶搜肠刮肚地想道,“宫里妃子,谁不想知道皇上偏好?可到现在都没人说得出来,除了脸蛋之外,还真不知皇上在乎什么,无论拿什么来邀荣宠,他都是新鲜个几天就淡了。”
  万素飞听她絮絮说着,一直眯着眼睛笑,末了,才伸个懒腰站起身来,一脸神秘地凑近了道:“我知道皇上喜欢什么。”
  “什么?”曲念瑶睁大了眼睛问。
  从万素飞朱唇间郑重其事地吐出来的是一个单字:“钱。”
  “不要说笑”,曲念瑶擦擦汗道。显然,作为一个皇帝,这个爱好似乎太没品味了一点。
  “谁跟你说笑”,万素飞转回去,倒趴在一把红木椅子上,用手垫着下巴笑道,“供养这一宫的人,不得使钱?官员俸禄,不得使钱?典礼祭祀,不得使钱?赈灾救济,不得使钱?整治水利,不得使钱?至于用兵一时,养兵千日,就更不用说,可这连年征战,国库早见底了,你说,他不是天底下最穷疯了的人,谁是?”
  曲念瑶如醍醐灌顶,难怪后宫妃嫔摸不到皇上的喜好,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有很大一块糕,她们的眼界、所追求的东西,眉毛如何画,胭脂怎样香,乃至女工针指、歌舞珍玩,不过像这糕上一颗芝麻如何摆放才漂亮,而对皇上来说,因为这颗芝麻本身在他心里占的比重实在太小,所以,无论怎么摆放,其实他都不怎么介意。
  但就算知道了这一点,要怎样呢?皇上需要的,不是几十几百两,而是上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她又不能点石成金地变出来——于是她疑惑地看向万素飞。
  后者依然倒趴在椅子上,但把头抬了起来,神色也转为严正,道,“我既然提到,自然是有办法的,我的法子有三步,第一步,如果用得好,可以让你至少提升一级;第二步,若是运气够,能够让你升列四妃;第三步,假使真能实现,你就是当朝独一无二的皇后。”
  曲念瑶吃了一惊,她知道万素飞是不会胡乱放话的,可母仪天下的位置,她自己都没敢想过,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轻巧了吧?
  万素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地道,“当然,这三步也都有其相应的代价,第一步还好,如果皇上没有勃然大怒说你妇人干政的话,基本就成功了;至于第三步,在第二步完成之前,也没有说的必要;现在的关键在于第二步,你敢不敢走?”
  “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么?”
  “算不得。”
  “是戮义负恩的事情么?”
  “也不是。”
  “那在怕什么?”
  “你将得罪整个后宫。”
  念瑶略有迟疑,但旋即眸子中冷光闪动,“只要我认定的事,我便不怕。”
  “即使被在身后戳脊梁骨,面前被刻薄挤兑,或者被联名上告,甚至被构陷暗杀,也是吗?”
  “宫里什么时候缺过这些事情?”
  万素飞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算我小看了你的榆木脑袋,凡决定的事,都是死且不惧的。”
  “如果我说不敢,会怎样?”念瑶想了想,好奇地问没发生的另一种结局。
  “说实在的,大概会没命”,万素飞笑着耸耸肩,“因为你只有这个长处,我也设计不出其他套系的方法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跟着倒霉吧?”
  万素飞表情整个一僵,良久方舒缓回来,笑道,“不会,因为我早提前投靠别人去了。”
  “还好我答应了”,于是念瑶也吐吐舌头笑起来,又换了戏曲里念白的腔调道,“请万军师说那奇谋。”
  “也不算什么,这第一步,不过是四个字‘以工代赈’罢了”,万素飞答道。
  “以工代赈?”
  “虽然是后宫里,黄河的灾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万素飞看对方点了头,耐心解释道,“当初黄河一决口,皇上第一个反应是拉官军前去救灾,这自然是不错的,当有突发事件时,官兵是最容易迅速集结应对的力量。”
  “但日子一久,弊病就出来了”,她继续说下去,“第一,官兵来自全国各地,受灾的又不是他们自己家,人之惰性使然,必然出现偷懒磨工,不能尽力的局面;第二,乱世日久,士兵骄纵,出现军纪不严,抢掠百姓,奸淫妇女之事,尽属寻常;第三,用官军修堤,虽然说是为国效力,实则少不得额外赏赐,要惠及大部军众,数目亦是不小;第四,数万灾民,坐等乞食,虽开两仓以赈灾,也是杯水车薪,其中青壮年者,最易闹事,甚至集结落草,为贼为寇,上次冲击黄粱谷仓,抓捕了几百号人,还都等着发落呢。”
  “以工代赈,简言之,就是让有力气的灾民劳作去换取食物钱财,而不是单纯施舍”,万素飞接着道,“征集灾民中能劳作者,重建两岸田庄,因为是自己家园,即使只有很少的工钱,相信也会比人都尽力,而且这样一来,青壮年人也会被固定下来,就是有别有用心者想煽动闹事的,靠老弱妇孺也闹不起来。同时,民夫得钱,以钱购粮,赈济方面的压力多少也会减轻。”
  “与之相辅的,可以限制京城商贾囤积居奇;抢劫粮仓那些人,与其判他们死罪,不如判他们苦役;灾民中不能干力气活却有一技之长的,例如许多老妇善编草鞋,可以发给苇草,令其自食其力,贩卖谋生,等等这些,目的是尽力做到少死人,不起暴乱,若能保证来年春耕,国家的元气就可以恢复了。”
  万素飞徐徐说着,将每种举措,都阐述得更加详细,看到曲念瑶惊奇得五体投地的目光,不由笑笑,“你也不用觉得多厉害,我是晋人,晋地多江河,也就多洪涝,这些,不过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抗灾之法,我亲身经历,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你跟皇上进言时,也可以如此说,不然太过引人注意。”
  “我不是奇怪这个,我是奇怪你为什么不自己采用那三步?”曲念瑶犹豫半晌,到底忍不住把话说出来了。
  “因为这个嘛”,素飞指着脸笑道。
  “那就更奇怪,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会着了这种小道儿?”
  “百密一疏,人人都有”,万素飞淡淡答道,旋即又岔开了话,“帮我弄支祁连雪参来怎样?”
  “我会尽量,但那个很难得”,念瑶答道,她不太懂药,心里猜测也许是治伤的吧。
  “如果你当上惠妃,就不再是那么难得了”,万素飞慧黠地笑笑,“不着急,到那时时间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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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化石


 
  后宫诸妃,只知道皇上一连三晚召幸一个新册封的才人,而且中途一次没换过人,这算非常稀罕的事情,让她们很是议论了一阵。
  前殿众臣,只知道皇上挂着黑眼圈出来的三天,每天都有新诏令处理治水赈灾事宜,思虑周密,详尽可行,最后实施效果不能说完美,但至少,一出一入,为国家节省了几十万两的银子,也保障了整个京城的基本稳定。大家猜想,可能是找到先朝什么文书资料,记载了这方面的成例吧。
  周荣本人,很有些奇怪,为何先前没注意过曲念瑶这一号人物——他似乎在杨妃处也曾见过她一两次,朴素的穿戴,粗黑的皮肤,当时还想,大约是从家里带来的丫头,时间久了有些感情,才没有被换掉吧。可没料到,上个月偶然再看到她,却是十分惊艳,极俊秀标致的一张面孔,身姿修挺,举止大方,让他忍不住问她的名字。
  当她吐气如兰地答出三个字“曲念瑶”时,他突然感到浑身为之一震。
  念……瑶……
  他仔细看她的脸,她不像她。
  但是闭上眼睛,单只这名字,竟好像有那么一点温暖的慰藉。
  当晚他就拥她入怀,册封为五品才人。
  更没想到的是,在这次治灾的事情上,她帮了大忙,将晋国对付洪灾的方略,一条条地娓娓道来,许多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怎么处理的问题,都讲得头头是道。
  而且,在他用了她的进言而取得偌大成绩之后,这个女子也是很安静的,言语间丝毫没有炫耀居功的意思,反让他说是查看了先朝的史书,安享众多的溢美之词。
  但他周荣不是不知投桃报李的人,熙德二年年末,才人曲氏晋为三品婕妤。
  曲念瑶接到降旨封赏后,第一个反应是兴冲冲地去告诉万素飞。
  万素飞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她敲了几下没人应便推门进去了,看见素飞和衣歪在枕头上,不由笑起来,大概是太累了,就这么睡着了,于是过去想给她披件衣服。
  不料,走近一看,却发现后者的眼角有泪痕,浑身微微发抖,含混不清地呓语着什么。待曲念瑶听清,不由吓了一跳,不知是该叫醒她还是默默走出去。
  正在这时,睡梦中人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下子惊醒过来。
  ****
  白雾,白雾……
  万素飞在一片茫茫中仿佛无止境地走,却突然发现,站在一阙宫殿的中央。
  云母屏,鲛绡帐,玉炉里升起袅袅沉香。
  好像……是有些熟悉的地方……
  然后,白雾里传来男子的笑声,接着影影绰绰出现一个人形。
  是二十八九岁的男子,皮肤很黑,可线条明朗而坚决,有种不可言传的味道在。
  是他?他没死?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
  可是,似乎有些奇怪,她在他的脖子上,从来都是秋千一样晃荡,可今天,脚是可以挨到地的。
  他连忙给她擦眼泪,抱起她,抱到水精的床上,贴着她的耳朵安慰,“兮儿,别哭了,朕不是回来了吗?”
  兮儿?
  她突然骇异,这是她母亲的名字:虞兮。难道他认错人了?
  于是她惊惶地想推开他,“……帝君……我不是……我是素飞。”
  帝君?
  这是哪来的奇怪名称?她不是一向叫他父皇的么,为什么这次死活都不愿意说出这两个字?
  而他也很讶异,“兮儿,你发烧了么?素飞才九岁,素飞在那里呀。”
  于是她抬头望去,真的,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那正是九岁的万素飞。
  而看看自己的身上,长长的曳地宫裙,颈间一枚荡漾着淡淡光芒的玉坠,身材高挑,腰身窈窕,胸前已经有了起伏,那一刻,她感到给雷击中,是的,她是个大人了,万素飞才九岁,她不是万素飞!那她是谁?
  她惊惶地想找镜子,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在身边一声声唤着她“兮儿”,让她最后也迷惘了。
  也许,她真的是虞兮吧,大晋皇帝最宠爱的虞辰妃……
  于是她紧紧环上他的脖子,也回应地在他耳边呢喃着“四郎”。
  她隐约记得,母亲都是这样叫他的——可这记忆又让她搞不清楚,她不就是虞兮本人么,为什么记得是别人这样做?
  但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她真的很想这样喊他。仿佛之前有什么东西捂着她的嘴让她不能喊出来一样。
  这让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幸福,整个身体都不由微微颤抖,纤指顺着他的鼻梁、喉结、锁骨一直向下。
  然而停在了胸膛……
  突然感到手上有粘稠腥热的东西,整个人一哆嗦,拿出来一看,满手刺目的猩红。
  那猩红在他的白衣服上渐渐茵开,变成华丽的一片。
  “疼啊,素飞”,他就那么看着她,表情诚恳而痛苦,“真的很疼啊。”
  他拉开衣服,那里赫然一支金箭的伤痕……
  她的幸福刹那间碎裂,猛然觉得血都变得冰凉,拼命想喊“不是我,不是我”,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是的,她不是万素飞,万素飞不是在一边站着的么?她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光看向旁边站着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还是一动不动,她害怕得去摇晃她,那头就突然掉下来了。
  颈子里没有血喷出来——那是一具标本!
  然而,当她望向那掉下来的头颅,头颅也在看着她,两只眼睛黑洞洞、直勾勾地……
  然后她就突然尖叫起来了。
  ****
  万素飞喘息许久,才惊魂略定,抬袖擦擦头上的冷汗。
  看见床头挂着一件小吊饰,她苦笑一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那是一块琥珀,半透明的金黄中,有一只振翅欲飞的小虫,小虫有着纤弱的淡绿色身体,两只晶莹的纱翅微微张开,翅膀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据说,这是因为在很久之前,小虫正要飞走那一刹那,一滴树脂滚落,将它困在这金黄的牢笼,凝固了它那一刻的形状,无论过多久,都会原封不动地保持下去。
  她的感情,也是这样吧。
  对许多女子来说,小的时候,父亲是天,是山,是浑身闪耀光芒的神灵,是她们全心依恋的第一个男子,然而,当她们渐渐长大,那神灵的光芒也不知不觉间消去,女儿们扑扑翅膀,飞向她们生命中另一个归宿,这本来,就像候鸟南飞,鱼儿回游,是神圣而自然的一个轨迹。
  然而,一只叫万素飞的小虫子,在张开翅膀的一瞬,世界上滚落了一滴树脂……
  那一天的所有爱恨、抉择、惊愕、恐慌、愧疚、冲击、浓烈、偏执、逃避……,在这一瞬都活生生地被困入一个混乱的梦境,成了一块琥珀化石,以最鲜艳的色泽,每一条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美丽而痛苦地一直存在着,让她在里面永远、永远也走不出来。
  `
  “四郎……是你喜欢过的人么……”,身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声,吓得她一激灵,转过去看,原来是曲念瑶。
  曲念瑶本来是误入进来,想赶快退出去的,没想到万素飞一下子醒了,现在走的话也怕让人心生芥蒂,所以不如诚恳地都说开了。
  万素飞一惊,先是对内心深处被刺中的猛地一痛,继而一股火红从她脖子上升起,向两颊扩散。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念瑶看她如此,只道是说着了,忙道,“你放心,我是无意中听见的,也绝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停了停,又道,“我看你的心性,并不是在乎荣华富贵的,为什么有喜欢的人,还要入宫来呢?”
  “死了”,万素飞知道她误会,但也不想置辩,只凄然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哦”,念瑶自知失言,一时有点接不下去话。
  “不妨,好久的事了”,素飞看她尴尬,笑道,不过即使是她,有时也难免犯些欲盖弥彰的错误,于是又说,“他跟现在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入宫来,只是因为孤身女子在外头很难活下去,扶你上位,也只是想在后宫找个靠山,今儿不过偶然梦到他,不然都想不起来了呢。”
  “是么?”曲念瑶淡淡笑笑,心内却早已明了,不胜唏嘘,原来这女子进宫来,处心积虑成这个样子,又是脸上留疤,又是曲尽心思扶持别人,所有的原因,竟然只是不愿接受其他的男子,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在这刀戟森森的地方,她何必要固守着那份永远不可能回头的感情?这般,真是比榆木脑袋还榆木脑袋了。
  她本想取笑一句,但终归心存厚道,没有点破,心里又泛上另一种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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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背景


 
  万素飞斜躺在檀木雕花床上,左手边一叠厚厚的卷宗,右手一盘腊梅糕,这本是南方的点心,虽然后来也传到周地,到底不如她小时的正宗,不过,手上这盘还算不错。
  这些文书都是她托曲念瑶弄来的,她的第一步既然已经成功,就想抓紧实施第二步的谋划,但这要比借机取巧的第一步艰险得多,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而曲念瑶当年被杨妃视为得力手下,虽说最重要的是忠诚,但至少,她也决不蠢笨,自然有她的资料库和人脉网,这些卷宗,可说是非常宝贵而翔实的了。
  万素飞率先从周朝的由来和周荣的出身查起,先前她零散地听说一些,这里借由资料,有了更系统的了解。
  这要从头说起了,五百年前,天下大乱,群雄并举,乃有不世出之明君圣主,荡平诸侯,归于一统,国号大夏,国势兴盛,威震远邦。然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夏帝国在度过四百多个年头之后,终于也走向衰亡,夏哀帝弘化三年二月,天降大灾,饥民流离失所,而哀帝依旧纵情声色,不理朝政,走投无路的灾民于彭城揭竿,数月内席卷半壁江山,因义军以赤色画额,史称赤额之乱,哀帝慌忙,调遣各地势力勤王,镇压起义,然而,这却是更大乱世的序幕,各地豪强趁机扩张实力,拥兵自重,互相攻伐,争斗不休,终于,金殿之上,一道血光,终结了大夏近五百年的辉煌,马夫出身的军阀马壮一刀割断哀帝的喉管,于汴京自立,国号顺,这个头儿一开不要紧,整片国土上雨后春笋一样冒出十几个国君来,有的打着旗号为大夏复国,有的说要造福一方百姓,有的干脆什么旗号都不打,天下正式陷入割据。
  未几,马壮又被部下袁猛杀死,袁猛建国,国号成,成居十年,传四代,又被唐所取代,一时百姓不敢言时事,上元节制灯,人物乘马,流转迅速,呼为“走马灯”。
  大周的先帝周昭,就做过前唐的虎威将军。在他还不是皇帝,而是这个职位的时候,有一天从外地回来,带回了一个十二岁左右穿重孝的小男孩,就是周荣。
  万素飞本来有耳闻他不是亲生的,不过现在知道得更详细了一些。
  有人怀疑过他是周昭在外头的私生子,但看面容,实在不像,而且开始他都叫周昭“恩公”,想来男子风流本来寻常的很,并没有必要这样遮掩,大概确实不是亲生。
  小时有人问他父母,他都只摇头,不说话,不过说实在的,也并没有多少人真正那么关心这个问题,很快也就没人打听了。
  过了两个月,他被周昭收为养子,赐姓周。
  万素飞忙乱翻一下,好像确实到处都查不到皇上的父母,加之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资料不齐,甚至连本姓也不知道,唯一的线索是一份手诏上,有个“瑟”字讳了一笔。
  她脑子里不自觉地推理一下,名字里有这个字的,大抵是母亲了,这个字又不比红翠之类流俗,看来还是个大家闺秀,或至少书香门第的出身。
  接着看下去,有军旅中的一些记载,周荣16岁上,河内侯谋反,奉命镇压,作为先锋,骁勇善战,因而声名鹊起,也在这一年大婚,妻子就是后来追封睿德皇后的许瑶,据说,当时受了很大反对,不过终于还是没坳过他自己的意思。
  又过了三年,周昭被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唐末帝派去攻打北戎国,因功高震主,小人猜忌,物资匮乏,粮草不继,监军更是皇帝亲信,对军务一窍不通又专门指手画脚,处处压制,大军行至运城,周昭忍不住放声大哭,于是军士感愤,一拥而入,杀死监军,叩拜周昭,山呼万岁,军队掉头向汴京而去。
  当时周荣正在梁城镇守,地理位置上基本位于汴京和运城中间,得到消息父亲起兵,亦挥军星夜兼程,与之汇合,经过血战,攻克汴京,建立大周,唐帝出逃,受到北戎扶植,在北戎与大周之间苟延残喘,世人称为高唐。
  同年,许妃病逝。
  周昭自己有一子三女,立国后,封长子周世为太子,周荣为景王。
  本来周荣虽然有点军功,对太子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毕竟谁都知道,他不是先帝亲生的,但太子还是颇为排挤他,千挤万挤,快挤到西秦境内去才罢休。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接下来的事情极富戏剧性。
  太祖立国近一年时,亲征西秦,虽然从战果来说是大胜利,但周昭本人被流箭所伤,不几日,竟然驾崩在军中了,周荣于是与西秦议和,全军举哀,携父亲灵柩暂且退兵。
  太子在朝中,听见这个消息,却慌了神,他怎么也想不到,挤来挤去,倒把自己挤远了,因为怕生变数,连夜启程,要赶到现场去,据记载,大宛良马都鞭死了三匹。
  马死了倒是可以再换,车在陡峭的山路上突然散架子,可就没辙了。
  于是天上掉下一顶皇位,砸在周荣脑袋上……
  万素飞看到这一段时,真想用头往床牙子猛撞……
  原来她看周荣时还有点纳闷,觉得他一个养子从景王变成皇上,不知经过多惨烈的斗争,为啥看起来完全不够毒呢?这时才知道,说不定这家伙真的缺心眼儿。
  世界上咋有这么狗屎运的人?史官居然还要把这个叫做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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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心里呼天抢地够了后,她开始拿笔抄记把这些资料里有用的部分,正抄着,看见曲念瑶推门进来,忙笑着喊道,“你那腊梅糕还有没有?好久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味道了。”
  “今天在角门口碰到钟侍卫,听说是他老家亲戚捎来的,你爱吃,大不了我厚着脸皮再去要些”,念瑶亦笑答。
  万素飞笑容却一下塌了,一骨碌爬起来正色道,“你说侍卫给的?”
  曲念瑶知道她担心,解释道,“他给我这个,原是谢我曾为他说情免死,并非私意。再者,当时我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侍女,他是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外人在……”
  “难道他本人是‘内人’么?”万素飞冷了脸,打断道,“整个事情都说不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操控的。”
  “上次的事里见的,他的人品我还信得过”,念瑶忙道,“退一万步说,若有私通宫妃的罪名,第一个死的是他,他怎么敢玩这样的火。”
  “今天是我生日。”
  曲念瑶看着万素飞,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半晌,才惋惜道,“怎么不早说呢,我多少也好准备点东西给你。”
  然后万素飞就狡猾地笑起来了,曲念瑶也明白过来了,她想到一层,却没想到转过来还有一层。
  “人,是可以暗示的。你现在不是有杨丽华保着的小宫女,而是三品的婕妤了知道么?”
  “那现在要怎么办?”
  万素飞看她真有些害怕了的样子,反倒不想再给她压力,淡淡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说不定是巧合,只是今后行事要更加小心罢了。”
  念瑶点点头,二人闲话几句,万素飞展开那些笔记,关上房门,念瑶猜到她有重要的话题,也点燃红烛,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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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阳谋


 “在我说这第二步之前,先要问你,觉得当今治下,哪里流弊最重?”万素飞关上房门,与曲念瑶密室相对,秉烛而谈。
  念瑶想想,答道,“别处我也不知道,但这后宫,绝对数得着。第一个,宫人冗杂,花费繁多,宫里一共六千宫女,单拿一个才人跟前二等的丫头来说,月钱就有三两,宫里一月支出,十万两银子都打不住,再说,人一多,是非也多,有赌钱的,有争斗打架的,有偷转宫里的东西出去卖的,把个内宫弄得乌烟瘴气;第二个,宫里的风气,忠正者不能出头,狠毒者高居上位,各立山头,结党拉派,口蜜腹剑,佛口蛇心的事儿屡见不鲜,阿谀奉承,逢迎拍马的路子常走不败,而所谓物以类聚,内宫有头脸的主子都是这等,外头自然也有心术不正的前来勾结,可说是国之大害。”
  “那你说这些流弊,是因为什么?”
  “第一那点,你也知道,乱世至今,大概四五十年,在此之前,是五百年盛世的大夏帝国,汴京作为帝都,自然被建得宫阙巍峨,大夏中期,皇家愈发讲求威仪气派,建定礼制,每年采选,充实后宫,最多时宫女达到万人,香汗成雨,舞袖如云,奢侈糜费,人莫之非,而之后在汴京定都的国家,都宣扬是中原正统,便把那一套都承继下来,却不想想大夏当时是何等富饶,如今又是什么状况?因此,这一点可算积年流弊,历史成因。”
  “第二个弊病,在这里不怕外人听见,根子在当今圣上身上,皇上选妃,不问德才,只看美色,废立随心,反复无常,没有基本规则的地方,人就会变得像野狼一样,最狠的,不择手段上位,中等的,阿谀奉承自保,至于宅心仁厚为人正直的,不是被逼无奈同流合污,就是永无出头之日。”
  万素飞闻言抚掌大笑,“看不出你还挺明白的嘛。”
  “明白有什么用?先前受了催逼,还不是一样无法独善其身。”念瑶叹口气,答道。
  “可我这第二步,就是要你整、治、后、宫”,万素飞笑得月白风清,口中内容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整治后宫?”
  “没错,首先,要遣散宫女,削减冗杂,能一个人做的活计,不留两个人;其二,须裁夺分例,脂粉,头油,衣料,这些杂项都可归在一处,不消领个七八次,又麻烦,又好藏猫腻儿;第三,那开坛设赌,偷盗宫禁的风气一定要刹住……。”
  “素飞,你向来是没把握不开声的,如今却如何讲这么不切实际的话”,念瑶微微一愣,打断了她,“你说这些,固然有理,可我一个小小婕妤,怎么可能作的到?”
  “你做得到,而且只有你做得到,因为你占着人和、地利、天时。”万素飞诡异地笑道。
  “此话怎讲?”念瑶惊问。
  “人和者,归于你个人之品性。第一,后宫乱就乱在人心茫惑,而你秉性善正,处事公道,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只有这样的人来整治,才能令行禁止,海晏河清;第二,整治自然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带来极大反弹,而你为人有种凡认定的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百折不回的坚韧,除了你,我想不到谁能把这条路走到底。”
  万素飞顿了一下,看曲念瑶专注地听着,于是继续说下去,“地利者,来自其他宫妃的支援——我知道你奇怪,待我慢慢说来。”
  “首先,章妃一倒,株连者不少,可杨妃毕竟也没能力一下子赶尽杀绝,现在宫里就有不少原先站错了队,现在战战兢兢不敢出一步错的人呢,如果现在有另一个人崛起,不说百分之百提供给她们庇护,至少跟她们没有仇怨,你说她们会不会趋之若鹜?她们,将是你最先也最容易可以拉拢的对象。”
  “如果集合了这些人,少说你也有章妃鼎盛时期三分之一的势力了。这样你就有了筹码,让大家陷入观望。原先你家小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因为够狠才能坐到这个位子,但是凡事过犹不及,长此以往,谁还敢为她办事?你比她宽厚能容人,知道感恩,这些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镜似的,在一段观望之后,相信不少人会明里暗里投过来。”
  “第三,我相信,大部分人,心中还存有是非曲直,也不愿意过天天阿谀拍马,绞尽脑汁的生活,如果你能给她们比较公平和轻松的环境,她们会不在乎失去一点利益而支持你的——何况,她们现在不法得来的利益,也大多是被上头盘剥了去。”
  万素飞喝口水,继续说下去:“有了地利,有了人和,再来说说天时。”
  “你现在的机会千载难逢,后宫的混乱,已经到了皇上忍耐的底线,前头亲审重惩章淑妃一案,就是明证。但他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整顿内宫,所缺少的,正是一个能帮他做这件事情的人,而你,就应该去证明你是这个人”,万素飞说到这里,字间微顿,声如玉珠,清晰分明。
  “等等”,曲念瑶却忍不住插话,“我前头说皇上是造成后宫混乱的根源之一,你也没否认,现在又这样讲,真让人糊涂了。”
  “没错,后宫的局面是他一手造成,他在前头的表现可圈可点,回到后头来十足像个昏君呢”,万素飞淡淡笑道,“但另外一方面,他是个有志于天下的皇帝,如果内宫混乱到影响他霸业的程度,他是明白应该整顿一下的。这两种表现,你觉得很矛盾是么?”
  曲念瑶点点头,确实有些奇怪。
  “他是皇帝,可他首先也是人哪”,万素飞嘴角上挑,可那笑容不知怎的有一丝凄凉,“我经常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人都那么复杂。”
  “他想整顿的话,是出于理智”,她接着说道,“而故意弄得乱七八糟的心,却是出于感情。或者,也不能说是故意,而是一种意识以下的东西,控制着他这么去做,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种倾向的存在。”
  “啊?”曲念瑶的嘴张得老大。
  “你说过他跟前皇后感情很好,我看那些资料,也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情深缘浅,阴阳永隔。所以后来他纵情美色,一个是为了逃避,再一个,他故意选择那些美若天仙却毒若蛇蝎的女子,因为他想看她们的丑态。”
  “丑态?”
  “他在用力证明,没人比他爱过的那个人好”,万素飞回答得很慢,好像在字斟句酌,“换句话说,他在抗拒爱上其他人……”
  曲念瑶一下子没声音了,本来这对她还是有点难以理解的一种情绪,但想起万素飞睡梦中的呓语,突然就可以感受得非常清晰。
  不过万素飞倒好像没留意她的反应,眼中换上无可置辩的冷光,咄咄逼人地看着念瑶继续说下去,“如果他真如我猜测的这样,我也没办法教你如何勾引到这个男人,但是,我可以教你如何勾引一个皇帝,尤其是有心成就大业的。”
  “你现在新近得宠,见他并不难,借着以工代赈进言的余热,你可以强烈地建议整顿后宫,而你愿意为他做这件事情,毫无条件地支持他的利益,并帮他分担震荡的巨大压力。”
  “也许是考验,也许是他还有迟疑,我想,他会先给你一个开始,看看你的态度和能力。这时,你所要做的,就是尽力把他向理智那一边推去,并且绝对坚定地站在那里。”
  “如果你能成为他的臂膀,他自然也是你的身躯。如果他把整治后宫这偌大的责任交给你,你自然也不会是三品的婕妤,而会有一个能担得起这个责任的头衔与之相称,依我之见,这个名号会是一直空置的惠妃之位。”
  “以上,就是我所说的‘第二步’,你看如何?”
  这是问句,但曲念瑶没有回答,因为她佩服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听完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觉得万素飞却漏说了一点,假如这个计划能成功,根本是因为有她在!
  但是万素飞本人的目标是什么呢?
  曲念瑶凭直觉感到,那也许与她睡梦中叫出的名字有着什么关系,在她扶她一步步上位的过程中,其实也在一点点接近着自己的目标。
  她心里苦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毕竟,人家一开始就明言了是利用,但是,还是有一点期待,如果她始终以诚待她,或许有一天也可以了解到她的秘密吧。
  
第十九章 罗刹


 顺华宫侧殿明雪殿这日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头又有两拨人,从高空俯瞰,仿佛一个大的圆圈,围住一个“>”与“<”形,针锋相对处,是一个横眉立目的嬷嬷阴阳怪气地嚷着,“哟,我说这老奴才回去,又有个小奴才过来了”,身后便是响应的一片笑声。
  “你个老不死的说谁?”另一拨里一个小丫头忍不住还嘴。
  “迎儿,不得无礼!”为首的女子斥退自己的下人,转向那老妇道,“厉嬷嬷,本宫是奉旨行事,还请嬷嬷不要刻意为难。”
  这女子正是曲念瑶,只见她穿一袭玫红色明绣云文宫装,头戴金缕翔鸾冠,礼仪上不出婕妤的规制,却自有三分贵妃也比不上的华丽庄严来。万素飞紧挨着站在她后面,一身素白,脸上一块纱布遮住伤疤,静静地,手上捧着一个描金朱漆丹盘,上头躺着一块小小的金牌。再往后,是许多宫女太监,站成一个扇形。
  一切基本没有偏离她们的计划,她向皇上坚定地进言,得到了皇上初步的信任与还有一定保留的支持,并且已经团结到宫中一部分势力。因最近内宫下层偷盗风气日盛,许多不成器的宫女嬷嬷,私运宫中之物出去卖当换钱,掌管各库司的内监得了好处,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皇上试探性地令她整治此弊病,给了她相应的诏令,以及一块金牌,口谕,不服从者,可先斩后奏。
  听取万素飞的谏言,曲念瑶采取恩威并施的方法,先通过人脉网络放出风去,在某日前要按账册清查各宫领用物品,一个月之前的就算了,一个月之内的,只要将当了的东西赎回来,既往不咎,而在清查时还有问题出现的,必当严惩。
  风气使然,从来没做过这事的人实在不多,不过完全不知畏惧的人也很少,听到这个消息,大家的反应多是松了一口气,庆幸可以免于招致罪责,忙不迭地将东西悄悄都各归各位了。
  但是,也有没这么做的,比如现在他们面对的这位厉嬷嬷。
  这厉嬷嬷是顺华宫明雪殿徐昭容的乳母,高颧骨,大嗓门。徐昭容本身出身商贾之家,这嬷嬷更是村俗泼悍,是大家公认的难惹角色。
  当然,与其说她没听到风声,还不如说她是故意忤逆,更当然,就算她再难惹,大约还是不敢对持皇上亲笔诏令的婕妤冷嘲热讽,她的靠山,是徐昭容,而徐昭容,显然也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
  所以在此之前,老婆子一顿撒泼,不让曲念瑶的下人进去搜查她的住处,而到底把曲念瑶本人引到现场来了,这时她依然堵在自己的耳房门口,死活不让曲念瑶一行人进门,她的身后,徐昭容一干人也出来了,站在那里,与曲念瑶的阵仗形成对峙的形势。而周围围观的闲人,也并不只是看热闹的心,而是需要判定宫里的风向。
  “本宫?”厉嬷嬷针对曲念瑶刚才的话,冷笑起来,“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谁不知道你那出身也是奴才一个!靠不要脸狐媚子功夫,升得倒快,也不怕倒栽下来摔个狗吃屎!”
  “嬷嬷不让本宫的人进去查看,难道是有过向宫外私运东西,怕账册一对露了馅?”曲念瑶不理会她的挑衅,继续陈述自己的任务。
  嬷嬷又千奴才万奴才地骂起来。徐昭容也从后头向她投去支持的一瞥,反正她摆明是杨妃的派系,不怕跟这位婕妤撕破脸。
  万素飞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面上毫无表情波动,本来,这样的阻力,就是完全在她和曲念瑶预料之内的。不过,她倒是暗暗叹息这婆子怎么还骂不到重点。
  “厉嬷嬷,本宫是奉皇上谕旨,有此金牌为证,可行先斩后奏之权,本欲念你年老,宽仁对待,你若一味撒泼放刁,可别怪本宫不客气了!”曲念瑶运上真气,开口一喝,硬是一时间将婆子的高八度嗓门压下去了。
  但对方自然也不肯示弱,拔尖了嗓子喊道,“呦嗬,老娘今天就不让你进了,怎么着?你不是能砍了老娘吗?来啊!来砍啊!”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紧张到顶点,徐昭容身后的几个胖大太监都上紧了弦,一旦曲念瑶真的下令手下往里冲,他们也要马上冲上去挡住,不说打赢对手,只要让他们无法进入耳房搜查,就是莫大的胜利了。
  围观的人也都瞪圆了眼,他们迫切想要知道,在这场整治运动中,曲念瑶有多大的决心,又有多大的手段?这次整顿,不过是一阵风刮过,还是像晴天一样持续?是杨妃屹立不倒,还是曲妃后来居上?这一切,似乎都等着在下一刻揭晓。
  他们等了很久,等到从鸦雀无声变成不耐烦地一点嗡嗡声,曲念瑶没说任何话,也没有下任何命令,她手下的一群人,泥塑一样站着。
  这让很多人非常失望,至少,他们以为曲念瑶会发动攻击,就算不能赢,也不至于如此没种,看来,这世上还真是鬼也怕恶人。
  那婆子于是得意忘形,照地上啐了一口道,“没爹没娘的小杂种!拿块什么狗入的牌子也来跟老娘逞威风!!趁……”
  可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张大的嘴已经随着半个身体飞向天空,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高耸的颧骨使那效果看起来更加夸张。
  猩红的鲜血,好像一道帘幕一样从她身体中间辐射出来,将她整个人分成两半,降落着铺在地面,好像大片的泼墨。
  白影闪过,手上雪亮的青锋,映出一朵妖异的笑意,万素飞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久终于等到这句话呢。
  至于在场的所有人,在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后,全部傻了,有胆小的甚至晕了过去,虽然宫里手段狠毒的多的是,但一般都是使在暗处,这么活生生地当众将一个人拦腰斩断,是没人能想象到的,那恐怖的画面,更是让这些妇人心胆俱裂,手脚冰凉。
  万素飞无声地立在血泊中,全身白衣已被尽数染红,脸上的纱布不知何时掉了,鲜红的血液从那伤疤上蜿蜒流下,愈发衬得整个人状如罗刹,她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望向人群,那受了她注视的一片便不自觉地“奥呀”一声,竭力向两边散去,仿佛接触了她的目光就会中剧毒或是变成石头一样。
  “大,大胆奴才!这还得了?!!内宫里头,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了!!”徐昭容壮着胆子大喊道,但当万素飞听到说话,把脸转向她,她一下子躲到一个太监身后去了。
  “老奴以下犯上,辱骂天威,不该死么?金牌令行禁止,先斩后奏,娘娘没听到么?”万素飞看着她,冷冷答道。
  “你,你,你……”,昭容一句话无论如何“你”不出来,却早有人去报知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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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威权


 周荣赶到时,也是又惊又气,他确实给了曲念瑶牌子,也下了可以先斩后奏的口谕,可,口谕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空口白牙,就是让你掌握分寸!历朝历代,哪有在后宫当众行凶的?难道真是看错这曲念瑶了,是个一朝发迹就作威作福起来的人?在炫耀她的权柄和专横?
  然后他看到万素飞,又是小小一惊: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火灾事件后,本想把她调去照顾太子,但她自己禀报一回,说是跟曲念瑶同乡,愿意去侍奉,也就随了她自己的意思。后来他忙起来,渐渐忘了此事,没想到,她却会在这里出现,而且是行凶的执行人。
  他还有点没回过神,徐昭容已经扑过来,“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是嬷嬷一手带大的,如今嬷嬷不过顶撞了她们两句,遭此横祸,死不瞑目啊!”
  说着,她又一手指向万素飞撒泼打滚道,“皇上不下旨让这小贱人赔一条命来,臣妾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那是落英殿的下人,有什么事,自然是我授意的,昭容你何必找她麻烦?”曲念瑶忙赶上一步道。
  “皇上,听见了吧,这新婕妤仗着几分恩宠,到处放狗咬人呢!”徐妃继续哭天抹泪,“皇上不如赐臣妾一根白绫,也随着嬷嬷去了吧,不然,也迟早被她们给当众砍了。”
  周荣终于铁青着脸,转过来向曲念瑶道,“内宫之内,斩杀宫人,血溅七尺,历朝累世,闻所未闻,朕给你威权,不是让你滥施的!”
  他这一句话,大家都听出了风向,看来,皇上还是对此事非常不满的,素日有些倾向杨妃的,不由松了一口气,倾向曲妃的,则皱紧了眉头。
  曲念瑶却不慌忙,朗声答道,“臣妾虽然浅陋,也知孙武斩杀吴王爱姬之事。”
  周荣闻言,脸上一红。这是史记中的故事,孙武用吴王宫中女子演示兵法的可操作性,初时宫女只是嬉笑,不听号令,于是孙子下令处斩领队的两名吴王爱姬,吴王慌忙遣人求情,然而孙武不为所动,执行军法,当再次击鼓时,所有宫女动作都整齐成形,不敢出声,但吴王因失去爱姬而不悦,当孙武请他检阅时托词不去,孙子便呛声他:“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这会儿,曲念瑶提这典故,一来是表明为法令斩杀宫人的事早有先例,二来也是骂他“徒好其言,不能用实”呢,好在她说话还算厚道,点到为止,也没让他太难看了。
  这样一想,他也转过弯来,曲念瑶并不是跋扈弄权,而是她必须做到这个份上,才能逼迫他当众表态,如果他的支持不够,那整个整治就进行不下去。
  虽然理智上他明白,但突然受人压迫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不舒服。
  正在周荣略有踌躇,还未再说出话时,徐昭容又抢道,“宫禁森严,你们竟然可以将刀剑随便带进来,难道想要谋刺圣上吗?”
  曲念瑶又笑道,“昭容此话说得好,这正是后宫需要整顿的原因!”,说着,她将那剑从万素飞手中取来,展示道,“这是从宫里礼乐库领来的,大家可以看看。”
  众人观之,果然剑柄上有宫里的烙印。
  “本来,这剑是用于有时宫宴,表演乐舞之用,因是利器,当经过许多程序,层层核准,才可以领得出来”,她继续说着,“臣妾想着奉了皇上旨意,可以先斩后奏,总要一把剑来撑撑场面,皇上又没赐,少不得臣妾自己想想办法,所以近日去库里领,没想到,三言两语就拿到了,皇上可想,宝剑都如此,其他东西的管理,又是如何?皇上的安全,到底是因为整治而没保证,还是不整治而没保证呢?”
  周荣看着,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他想到,虽然孙子触怒吴王,但后来吴王怒气下去,还是任用孙武为将,才得以建立“西破彊楚,北威齐晋,显名诸侯”的功业,现在话题一转回深重的后宫积弊,让他感到不能不支持曲念瑶。
  徐昭容没想到自己的话倒给人铺了路,气得直翻白眼。
  万素飞则还是冷漠地站着,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事不关己,而实际上,关于会受到的攻击和如何应对,她花了几个晚上不眠不休地准备。
  “皇上”,昭容一句不成,再想一句,又哭道,“就算臣妾的嬷嬷阻挡了她们,顶撞了她们几句,难道就该死吗?皇上以仁孝治国,如果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妇,因为顶了几句嘴,就被活活腰斩,传扬出去,让天下人怎么信服皇上?”
  “臣妾不是因为她顶撞臣妾才下此狠手,而是因为她辱骂皇上,罪不容赦!”曲念瑶忙上前解释道,“这么多人都是证见,皇上可以问问,当时她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周荣依言,随便唤过一个小宫女来询问,毕竟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想她也不敢说谎。
  这小宫女倒还伶俐,连叩了几次头,说“奴婢不敢重复”,直到周荣答应赦她无罪,才大声道,“厉嬷嬷最后说:‘没爹没娘的小杂种!拿块什么狗入的牌子也来跟老娘逞威风!!’”
  周荣的脸色一下白了。
  围观的人都不敢大声喘气,很多人想,那婆子最后当真是骂顺嘴了,皇上大概是在气那句口头禅似的脏话吧。
  但是有一些更聪明的人明白,这句话错在什么地方。
  这也是万素飞一定要抓住那一瞬间斩杀婆子的原因,只有这样,最后这句才不会淹没在流水一样的辱骂里,而可以被大部分人原封不动地再现,达到它的最佳效果。
  “没爹没娘的杂种……没爹没娘的杂种……”,周荣很久都没听到这句话了,正因如此,这时它才好像突然从不防处刺来,席卷着从小到大所有的惊痛。
  他问了一点关于曲念瑶的身世,听说是孤儿,无疑厉嬷嬷这句话是骂她的,但所谓物伤其类,刚才他因觉得受人压迫催逼的那点不快,以及基于同情弱者而对徐昭容这边的几分支持,此刻全被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所取代了。
  于是曲念瑶的搜查队伍得以轻易地开了进去,很快,在厉嬷嬷所住的耳房里搜出金累凤一顶、丁香露八瓶、宫绣十数件。而按账册核对,她根本没领过这些东西。
  徐昭容看得脑袋也嗡嗡响,以防万一她时曾经吩咐厉嬷嬷把自己的东西先处理一下的,也不知这老婆子是太过自信曲念瑶没法查进来,还是太过爱财没来得及处理又舍不得丢掉,只不过在藏得更深一点而已,可统共一间耳房,能有什么地方好藏,这下可好,抓了个现世贼赃。
  随着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也慌了,从开始的为嬷嬷求情,到赶紧撇清关系,“这都是那嬷嬷,不,那婆子的业障,臣妾实在也是被蒙蔽的,请皇上明察啊!”
  “天天在你眼皮下的嬷嬷,多了这些东西,你说不知道,昭容的眼神,还真应该好好治治”,周荣冷哼一声,从她身边一步跨过去。
  一干人等,听着想笑又不敢笑,只有徐昭容,不像刚才放刁干嚎,而是哇地一声,伏地大哭了。
  `
  这次事件后不久,后宫的整顿开始正式启动,曲念瑶赐赤金牌朱漆印,代惠妃职行权。宫里也几乎没有观望的人了,要不就是踏实地归附曲念瑶,要不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坚定地倒向杨丽华。
  万素飞依然默默站在曲念瑶身后,宫里其他人也有畏惧她的,也有佩服她的,也有以为她不过是个执行的机器,就没怎么注意她的,而她全不介意,只是在她自己的路上一意孤行下去。
  


第二十一章 杨妃


 修长的玉手贴合着金属冰冷的温度,杨丽华看向那镶金菱花镜里的女子,一头乌云盘成百鸟朝凰式的发髻,斜插着两支点翠流云簪;羊脂玉一样的肌肤上,细贴了今年最新样的额黄;一双西湖水含烟似的大眼睛,眼尾处用朱红淡淡地扫上;两片桃花瓣似的嘴唇,轻点了宫里最上好的胭脂……
  可是,为什么连她这种倾国倾城美貌的人,都要面临这么多不顺利呢?
  她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上街,不小心撞到人家停放在院外的木桶,跌破了头,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带她出来的乳母慌忙赶上,乒乓连踢了那木桶好几脚,才把她劝转回家。
  她也还记得,八九岁的时候,下人给她梳头,揪痛了她一绺头发,她气得大叫起来,让爹爹把那侍女拉出去掌嘴三十记。
  那木桶真是找死,为什么横在那里?那丫头也是活该,谁让她笨手笨脚?
  那时的日子多么爽快,对弄疼她的东西,都可以给与迅速而严厉的报复。
  难过的时节好像是从入宫开始的,出众的美貌和骄横的性子,让她受了不少排挤。
  开始她气得睡不着觉,但很快,多少也学会了些隐忍和手段。
  她到底是太漂亮了,不久,就得到了皇上的垂青和宠幸,这时,她开始拿出那些得罪过她的人的名单,一个个秋后算账。
  她的报复够狠够厉,完全没有因妇人之仁或优柔寡断导致失败的例子。
  但这和万素飞的坚毅铁血又是不同的,杨妃的狠,是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有过体恤他人痛苦的能力,听着别人被活活杖死时的惨叫,可以发自内心地大笑出声——就像人踩死虫子,谁会考虑虫子的感觉呢?
  她开始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皇上应该有一点耳闻,但是没有任何的行动,这让她更加大胆,一时宫禁中谈杨色变。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屈服,踏过那些尸体,她走上了宫中能走到的最高地位。
  但是,为什么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先前最恼恨的一个,便是瑶华宫的章扶柳,一个戏子出身,狐狸眼睛的女人,怎么就也能勾住万岁的宠爱,弄到跟她分庭抗礼的地步?
  好容易,阴差阳错,章扶柳意外地倒台,可她气还没松一口,一家独大的日子还没享受两个月,居然宫里又起了新的风向。
  而且,这个人是她原本的奴才,跟自己的奴才平起平坐,甚至被爬到头上去,让她情何以堪?
  听说血溅明雪殿的事情时,她惊得柳眉倒竖,气得咬碎银牙,可恨那徐昭容废物,老龟婆无能,曲贱人专横,皇上迷了心窍了!搞成那样子,无异于当场扇她杨丽华的耳光!
  罢,罢,就算这些争气斗势的事情都不提,可那贱人,如今仗着什么金牌御令“整顿宫禁”,凡事核算得一板一眼,不是生生要断她的财路么?就是章妃在时,也未曾这样赤裸裸地触犯过她的利益。
  许多年来,她一直把曲念瑶的忠心看作理所当然,这样一朝与她直接对立,而且给她强大的压力,还真让人不习惯。
  不过,她也谈不上后悔,她家旗下有多家镖局,训练另一个会武功的女孩子来侍奉,并不是多大难事——事实上,她家也早就如此做了,早前派去刺杀念瑶的黑衣人,就是一个暗处的补充后备。
  而智计谋略方面,也并没有受曲念瑶离去的影响而削弱,因为她得到了另一个丫头——环佩轻响,那人来了。
  “奴婢弄珠叩见贵妃娘娘,请娘娘金安”,说话的女子身材高瘦,语调中平,看上去颇为冷静内敛。
  没错,她正是先前章妃的心腹宫女陈弄珠。
  在和章扶柳曾走得很近的人中,在杨丽华曾咬牙切齿过的人中,活下来的,有且只有她一个。
  在月亮谎言被揭破的一刹那,她意识到原来的主子已经大势已去,因此当机立断向杨妃投靠,哭诉章妃对她的刻薄,并揭露出许多外界难以查证的秘密,向新主人大表忠心。
  毕竟,后宫之中,没有永远的仇敌,只有永远的利益。相应地,杨妃也给了她足够的庇护,将许多原来她主谋参与的事情归罪到别人身上,最后,将她收归自己身边,作为对付曲念瑶的利器。
  她并非信任杨妃,正如她知道杨妃不是绝对地信任她一样,但不断有新发展的情势,让两人像二个齿轮一样,一面龃龉,一面咬合,一步步前进着。
  “起来吧”,杨妃放下镜子,笑答道,“看不出来,你对钟侍卫那一句‘曲婕妤是南人,又对你有恩,这等家乡之物何不给她送点去’还真有用。”
  “谢娘娘褒奖”,弄珠低着头,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但声音依然是平静的。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杨妃眉毛一挑,又问。
  “宫里本是无风三尺浪的地方,何况如今有了实柄,娘娘要做的就是尽量将此事散播出去”,弄珠答道。
  杨妃沉吟片刻,道,“此计固然不错,但吃食东西,要证明私情,终归不够力度,本宫就将话儿放大数倍,说是那天侍卫送了玉佩一枚,小贱人回了素帕一方,另外找人将这两件证物安排在他们房里,让他们万劫不复!”
  “娘娘万万不可”,弄珠忙跪下禀道。
  “为何?”杨妃三分不悦,问。
  “娘娘英明,当知过犹不及,欲速不达。现在宫中尽知娘娘与那边不睦,找人安排这两件证物,毕竟落了痕迹,若是托人不当,言语差失,反怕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纵然杨妃行事向来猛厉,听这话也不由微微一悸,毕竟章扶柳前车之鉴就躺在不到几个月前的地方。于是她神色稍稍舒缓,道,“那你说怎么办?”
  “娘娘只要传三件事就够了:第一,那侍卫原与曲某人是同乡;第二,曲某人对他有相救之恩;第三,便是这次赠糕的事。这三件都是实有其事,追查起来,她不敢矢口否认,也没人能说娘娘是蓄意构陷”,陈弄珠说着,眼中寒光闪过,“至于这实事中间的细节,奴婢以为,最好莫过于让皇上自己来填啊。”
  杨丽华一怔,继而爆发一阵大笑,“弄珠,难怪说你是个女张良了,本宫听你的,就下去安排吧。”
  弄珠伏地应了一句,“娘娘再生之德,奴婢没齿难忘,必当肝脑涂地,报效娘娘”,礼数再三,才起身去了。
  杨丽华看着她的背影,牙齿却忍不住咬紧了,她可还不曾忘记,数月之前,她可正是吃了这虚虚实实的大亏,因为听说一部分实事,自己先慌了,还派人去刺杀曲念瑶,才弄成今天这个局面……


第二十二章 谣言


  “回皇上话,目前为止,已经遣散宫女中未蒙召册者二千七百三十人,令其归民间,自行婚嫁,为大周繁衍人口;妃嫔用度,严格按账册核实,按礼仪规制,三品婕妤以下不得衣紫罗,不得带金翠步摇,六品宝林以下不得衣绯绢,一月脂粉头油等物,不得超过三十两之限额;凡下人假托主子之名冒领宫禁之物,杖三十,主妃管教不严,罚一月月俸……奴婢查看财库统计,去年内宫耗费最少的一个月是七月,共支出雪花银十一万二千三百两,而自皇上下令整顿以来,这个数字逐步减少,上个月,内宫花销一共为六万八千二百两,明细在此,请皇上过目。”
  周荣拿过曲念瑶的侍女绣儿抱上来的一叠资料,随手翻了翻,有些疲惫地笑道,“爱妃辛苦了,朕信得过你”,便挥挥手让绣儿下去。
  绣儿退下,迎儿便知趣地上前,这些日子的惯例,皇上找她主子都是先谈一会儿公事,然后就寝的,她忙上前放下帐子,熄了大灯,将金猊炉里的香也换上一种香气幽弥的,之后也退出去。
  于是曲念瑶轻轻移上龙榻,伸手小心地给早就坐在那里的男人解开扣子。
  不少女子入宫前也许还曾恋慕过邻家的少年,但她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只是保护小姐,所以在个人感情方面一片空白,从未真心地爱恋过一个男子。
  而现在,她也并没想过自己是否喜欢周荣——他只是她的稻草,寒了心想要逃命时的稻草,在宫里,他是天经地义而且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比在民间的女人更糟,因为她们也一样无从选择自己是不是嫁给大字不识一个的村牛。
  总之,爱情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她只是按照臣子之道侍奉着这个男人,甚至在床第之时,她既不怎么害羞,也不觉得如何喜悦,好像那也有点像公事中的一种。
  周荣看着对面的女子,心里却突然燥郁起来。
  到这天晚上为止,他应该已经听过不下二十次有关腊梅糕的传言了。
  开始,他嗤之以鼻,觉得她的整顿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没有谣言诋毁才怪,但渐渐地,所谓三人成虎,听得多了,他心里也淡淡有一点阴影。
  终于他忍不住私下去查了一下,谣言里言之凿凿地说曲念瑶和那侍卫是同乡,又说她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那么要是这两条是假的,就不攻自破了吧。
  但很不幸,似乎都是真的——曲念瑶献以工代赈之计时说是晋人,那侍卫也是,而且一年前真有她为他求情免死的事。
  于是他尽量用理智去想,以曲念瑶看起来颇为端正的性子,以她来之不易的地位,不太可能去跟一个侍卫有奸情苟且,毕竟吃食东西,以同乡之谊赠与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但是,人对于听到的东西,往往会有一种反方向上的猜测,他感情上就总忍不住想犯点嘀咕,真的就是腊梅糕那么简单吗,有没有别的什么呢?
  所以当曲念瑶轻轻扶他躺下时,他脑中突然闪过画面:这双手是不是也这样落在过别人身上?这话他不能直说出来问曲念瑶,但闷回心里,又觉得格外烦躁了。
  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餐桌上突然不想吃一个菜了似的,他突然有点不舒服她碰他。
  于是他有些粗鲁地将她的手一格,含混道,“朕今天累了,要不爱妃回宫歇息去吧。”
  曲念瑶一愣,旋即跪下接旨。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在被抬回自己寝宫的一路上,泪水盈满眼眶。
  `
  `
  “怎么抬去的怎么抬回来,没见过那么丢人的呢。”
  “自己不知道检点,怪得谁?”
  “早说了这宫里头还是我们的天下!那些投靠了那贱人的,只怕现在哭都来不及了。”
  ……
  这些闲言碎语荡漾在落英殿外,曲念瑶可以不在乎它们,但不能不在乎中午关于整顿的例行会议一下缺了北面的黄美人、西边的吕才人、南边的胡宝林……
  宫里的人,果然鼻子比狗还灵呢,一旦看你得势,飞来的比苍蝇扑血还快,而一旦有失宠的信息,巴不得赶快撇清得几辈子都没见过你。
  不过,也难怪她们,皇上叫去了一位妃子,却没留她过夜的事,两年以来还真是前所未有,而现在的形势,要怎么跟皇上解释,才能让人信服,而不是越描越黑呢?
  曲念瑶叹息着,走到万素飞房门前,透过帘子,可以看到后者对着一段蜡烛,一手托腮,双眉微蹙,似乎在闭目养神。
  “果然如你所料,是我太不小心了”,曲念瑶走进门,向她说道,“现在这传得满城风雨,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你觉得是谁透露消息?”万素飞看她进来,忙让了座,问道。
  “唉,当天看是没什么人,可现在想起来也不好查”,曲念瑶叹道,“若按你说的,是有人暗示那侍卫来送东西,就也许有我们没发现的人在暗处观察;要么,是迎儿绣儿里有内鬼;再不然,可能两个丫头并非成心,一时口敞说出去,被有心之人听到,就传到杨妃耳朵里了。”
  “嗯,不如一个个吊起来打,讯问是谁吧。”
  “素飞!”曲念瑶急气跺脚,这种时候这家伙还在那儿不说正经的。
  “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万素飞站起身来,摊手道,但旋即又笑起来,“你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只管继续你的整顿,谣言的事不久自然会过去。”
  曲念瑶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万素飞也不是神仙,反而感到原来是自己太依赖她,于是闲话几句,愁眉不展地离去了。
  她走后,万素飞眯起眼睛望了一会,接着低下头拿过一张纸来,随手涂写几笔,却在落款工工整整写下“陈弄珠”三个小字。
  她确实不是神仙,但“读心术”却会一点,她现在是不知道谁走露风声,但明天想必就会明了。
  不过这方法她没告诉曲念瑶,其实也不能说是猜忌她转头会泄露或是怎样,而是个人的一种习惯,什么事情,能信任自己决不假手他人,站在黑暗里,永远不被人所看清的习惯……
  于是她笑着,将那张纸移近蜡烛,烧成一片焦黑,连最后的名字也燃去一半,勉勉强强才能认出来,然后吹熄火苗,笑着投到贴着“敬惜字纸”的小篓子里。
  杨丽华,你能跟我玩火烧博望,我跟你玩把蒋干盗书,也是礼尚往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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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捉奸

  “陈弄珠那小贱人,果然居心叵测,吃里扒外!”半截焦黑的小字条在杨丽华愤怒的手指中揉成一团,又被狠狠地扔在地上。
  “娘娘要按老规矩来么?”说话的人一身玄衣,黑纱覆面,她在曲念瑶身边的唤作“迎儿”,在这里却又是一种身份。
  杨丽华长叹一声,重重坐回鎏金鸾椅上。她心里想说的是,如今不比往日,对宫中私刑泛滥的情况也在严查禁止,如果这时候她身边的宫女突然暴毙,只怕是撞在枪口上,但这个心思她断不肯讲出来,好像怕了曲念瑶那奴才一样,半晌,幽幽道,“本宫自会处理,你盯好现在你那‘主子’与姓钟的侍卫便是。”
  说罢,她神色渐渐平稳,又自己将地上的纸条捡起来,慢慢展开,凑近蜡烛,让火舌将那一点残余也吞噬殆尽,道,“这条子的事,你亦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黑衣人低声遵命,因担心曲念瑶那边长时间不见了她生疑,也就拜别。
  她穿夜行衣,自然寻着落英殿的后门想要悄悄潜回去,却不意,到后门时,忽然见另一条深灰的人影小心掩门出去,忙一闪身躲在草丛里。
  那深灰人影东西张望一下,然后脚步匆匆地走了,样子颇有些鬼祟,她左顾右盼时有一道光正打在脸上,让迎儿不由大吃一惊。
  那不是曲念瑶的心腹万素飞么?她不穿惯常的白色,一身黑灰,明显是为了夜行,又这般慌慌张张的,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一瞬间她决定跟上去,捉贼要赃,要是真能发现什么实证,可比谣言有效一百倍。
  目标七拐八绕,似乎很警觉,她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紧,可速度又很快,让她追得气喘吁吁,无暇他顾,而最终到底还是跟丢了。
  迎儿有些懊恼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看看四周,却一下十分诧异:这里已经出了内宫,正是外头的侍卫营,难道万素飞跑到侍卫营里去了?
  她正犹疑要不要再靠近一点,身后突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一看,赫然一双男靴,在墙头一蹬,嗖地翻过去了。
  月夜——男靴——翻墙——谣言——万素飞——曲念瑶,这些线索在她脑中陡然连通,原来曲念瑶跟那侍卫真的有染?可能是现在看情况不妙,派心腹前来给他通风报信,或是串供之类的吧!
  她不由为自己的发现大大惊愕了一把,顾不上什么万素飞,赶紧去追那男子。
  男子看起来十分情急,并未花很大力气掩藏形迹,只是一路急奔,那方向却让她越追越心跳加速——没错,是落英殿。
  她勉力跟上,待看那男子进了落英殿,并且没有很快出来的动静,心下稍安,忙换上宫女衣饰,以曲念瑶侍女身份跑回殿中,一路上没怎么见到殿内其他下人,愈发印证了她的疑心。到主卧房门外,眼见朱门紧闭,纸窗上却有两个灯影,其中一个带束发冠的,赫然是男子!
  迎儿差点惊呼出来,这不就是杨妃千方百计想设计出来的局面么?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慌忙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心里祈祷着门里的人尽情欢乐,可不要半途走掉,一边以最高速度冲向重华宫,报告去了。
  `
  “什么?你可看真切了?”杨丽华本来已经梳洗准备就寝了,听到这个消息,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不敢有半句虚言”,迎儿喘咻咻地道。
  “你速去,在外头将门堵着,让那对奸夫淫妇不能出来,本宫这就去面见皇上……真是天助本宫!”
  “娘娘……”迎儿面有难色道。
  “你怕什么,这一来他们就再无翻身余地,就闹开了,你暴露了又怎样?快去!”杨妃一手扯着半扇衣服,一边向外急走,再不理她,又唤人吩咐速把这消息传到除落英殿外各处去,闹大了才好。
  轿辇很快备下了,杨丽华顾不上人扶,自己迈上去,身后却被一个人扯住了,回头看时,却是陈弄珠,披发跣足,看来也是睡一半忙着跑来的。
  “娘娘不可轻忽,这事来得太容易,小心有诈!”弄珠也有些顾不上礼数,抓住杨妃衣摆一股脑把话都说出来。
  杨妃看见她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早上那条子,这会儿她又劝阻,看来这女人确实狡兔三窟,两边讨好无疑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训斥她,只是用力一踢,激起一声尖叫,上轿去了。
  陈弄珠擦擦嘴角的血迹,看着远去的轿子,却突然爆发出一声长笑,“我陈弄珠空有玲珑心窍,一生所适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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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儿在黑夜中跑回落英殿,本来就偏远的地方此时显得更加遥不可及,她还是从后门进,直到跑回主卧房门前,看见里头依然两个身影晃来晃去,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心里石头方才落地,房中突然传来一句“难不成外头有人来了?”是曲念瑶的声音,吓得她又一下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别疑神疑鬼了,小心肝,你不是把下人都支走了吗?”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鼻音很重,有些怪异。
  “也对,许是风吧。”
  听见往门边移来的脚步声又移回去,迎儿才感到一身的冷汗,更漏在滴,仿佛一滴滴都滴在她心坎上,好在,里头的人似乎一直没发现什么,看影子是转坐着饮酒去了。
  好像一百年那么长的一炷香时间过去,她主子终于来了,身边是黄袍的男子。
  仪仗浩大而无声,压抑的愤怒却尖刺一样荡漾在空气里,从前头过来的,总会遇到下人,看到那“嘘”的手势,都树桩一样跪下却把一句“恭迎万岁”生生咽回去。
  周荣立在那里,看窗纸上两条人影好像在舞台上一样活动,喉咙里不由发出呵呵冷笑,突然间,拔出长剑,一剑向那门扇劈了过去。
  整个门扇轰然倒下,门内人吓得一声惊叫,在一瞬间映入周荣眼中的是两个人,女子曳地宫裙,姿容秀丽,正是曲念瑶,身边却正是一名身穿短打锦衫,戴朝天冠,踏步云靴,剑眉高挑,英气逼人的男子……
  


第二十四章 翻盘


 整个门扇轰然倒下,映入周荣眼中的是两个人,女子曳地宫裙,姿容秀丽,正是曲念瑶,身边是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子,一身短打锦衫,戴朝天冠,踏步云靴,凤眼剑眉,神采扬扬,甚至可以说给人般配的感觉,一瞬间他当真气炸了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不信的——虽然腊梅糕的事情让他有点疙瘩,但并不至于到猜忌的程度——没想到,曲念瑶还真能做出如此丑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颜面何存!
  然而,就在他拔剑想砍时,曲念瑶慌忙上来拉住,喊道,“皇上且慢,那是素飞!”
  周荣一愣,后头诸人也都怔住,仔细一看,那男子另一半脸从暗影中出来,蒙着一块纱布,而一身男装,原来也不是寻常能穿出去的,而是花哨戏服,宫中饮宴常用的——哪里是什么男子?不是万素飞,却是谁?
  “你们……你们这是搞什么鬼?”他一时又是惊又是气又是不知所以,问道。
  曲念瑶探头看看后头众人,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忙道,“是不是有人看到臣妾这里灯影之上有男子形迹,惊动了圣驾?”
  周荣黑着脸没回答,但这显然不妨碍曲念瑶的判断。
  “皇上息怒,臣妾知罪了”,于是她俯首解释道,“皇上知道,臣妾生于前晋,有时思念家乡,因素飞与臣妾同乡,臣妾最近在整理上次宫宴用的戏服,就偶然动了心思,叫她穿上跟臣妾演演家乡的小戏,不够端肃之处,皇上要怪罪,请千万责罚臣妾就好!”
  杨丽华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明白过来自己早就中了圈套,而且摔得很惨:从一开始,迎儿带给她那写着陈弄珠的字条就是计谋,迎儿捡到这个,如获至宝,忙跑去献给她,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概有人早就盯着那纸篓看谁会去捡呢,识破迎儿身份后就盯上她的一举一动了,所以故意让她撞见、追踪——自己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可这里头的曲折,又哪里能够公之于众。
  而周荣也很难想得到这么复杂的内情,基本相信了曲念瑶的说法,心头不由一阵无名火起,刚听说这事时他第一个反应是私下调查清楚,但杨丽华故意闹得满城风雨,颜面所迫,他不来不行了,现在倒好,大张旗鼓地来捉奸,不过是两个丫头玩心大在房里唱戏,好像握紧的拳头一下打在棉花上,摔了个大跟头,于是不由恨恨瞪杨丽华一眼。
  杨丽华见状,少不得要尽量补救,于是暗暗吸一口气,冷笑道,“唱的什么戏?刚才我等在门外如何没听到半分?又为何非要一个假扮成男子,难不成剧名叫‘假凤虚凰’?”
  她这话不为自己辩护,却攻击对方的漏洞,而且也算入情入理,如果说是唱戏却没有声音,至少对方也有欺君之罪,一时众人耳朵又立起来。
  没想到,曲念瑶却不慌不忙回应,没有向着她,而是向皇上,“陛下是北人,可能有所不知,这是南方民间的一种戏,叫做影旦戏,不出声只有动作,所以陛下不曾听到歌乐;另外,戏中人无论男女,都是由女子扮的,因为素飞个儿高,小旦的衣服也难穿上,原本就该扮生的,并非臣妾命她假扮。”
  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周荣一下子也判断不了,毕竟南方民间小戏他完全不熟,正沉吟间,
  曲念瑶顿了顿,又道,“但没想到因为臣妾的玩心,引来这样大一场误会,臣妾作为宫禁整饬的执行人,行事不够端庄,愿自罚月俸三月,在此给贵妃娘娘赔不是了,也万望皇上恕罪,不知可否?”
  周荣心头微微一动,其实这事最多说个不庄重,怎么也算不上罪名的,难为曲念瑶如此说,是顾着给他找台阶下,反观杨妃,更显得可恶得紧了。
  同时他又突然想到,落英殿如此偏远,曲念瑶自然也不会向贵妃娘娘通报行踪,那杨妃是如何第一时间知道她房中有男子身影,并向他报告的呢?毫无疑问是安插了内线!
  想到这里,连腊梅糕的事情都让人释然多了:有如此处心积虑的仇敌,岂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他冷冷道,“既然是场误会,也就算了,念瑶你不必自责,倒是贵妃,这年纪轻轻的,男女都看不清楚了,朕怕你过于操劳,今后后宫诸事,就都不必插手了吧。”
  杨妃闻此言,如晴天霹雳,然而此时皇上正恼着,她亦诺诺连声,不敢回言,一众她带来的党羽也只敢七嘴八舌打些圆场,说是误会,盘恒一阵,灰溜溜各自散去。
  此夜过后,不三日,曲念瑶正式晋为一品惠妃,迁玉华宫弦歌殿,对后宫的整治,也愈加畅行无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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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务府敬事房,殿顶摇曳着些应景的宫灯,房中站着几名内监,中间一个最年老肥胖,服色也要高些,哈着腰,满脸堆笑,他对面是个孤身女子,一身月白,手持一个锦盒。
  “奴婢万素飞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给王公公道谢”,万素飞对着她入宫后第一个险阻,不卑不亢地见了礼,道。
  “岂敢岂敢,听说娘娘要雪参,老奴正好手边有一根,能为娘娘分忧,是老奴的福气,还有劳万姑娘特特跑这一趟,老奴真是该死了”,王福喜笑得满脸打皱,然而那笑弯的眼睛里,却掩不住一丝恐惧。
  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也很爱笑,可那笑意同样从来没到过眼睛里去。
  她通常行事低调,可身边总卷起骇浪惊涛;她明明身份低贱,却可以扶植他人直上青云。
  他真的后悔得罪过这个女人。
  不过,假使她已经动手报复,他未必会感到这么恐惧。可问题在于,她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是因为没有能力,那也罢了,可现在,这说明,她根本就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只有对不在一个级别的对手身上,才能看到这种罕见的宽容。
  “这里是四千两银票,还请公公笑纳”,万素飞却好像不知道他的心理,只是看着他,捧上手中锦盒。
  “唉哟哟,娘娘这是干什么”,王福喜一愣,接着腰弯得更低,连接作揖道,“娘娘不要折杀了老奴!”
  “不是这样说,想来公公也是外头买来的,难道叫公公破费不成?”万素飞说话内容客气,语气却十分中性,不带什么情绪,令人不好猜测,“这参市价便有三千,如今我们跟南边不和,弄都难弄到,多一点点,就算公公的辛苦钱。”
  “老奴能为娘娘办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么敢要娘娘的银子,烦请万姑娘转告娘娘块收回成命吧。”
  素飞笑道,“我家娘娘历年的月钱,皇上的赏赐,杂七杂八,四千两总是有的,公公若再不收,不是嫌少,就是看不起我家娘娘穷酸了。”
  “娘娘严己宽人,实为后宫楷模,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王福喜也不敢再推托,于是满脸堆笑奉承着,心里却在忐忑,本来在礼物进了曲念瑶大门的一刹那他一颗心着了地,以为什么都好说了,不想她是收了礼,但又送了钱来,这叫什么事儿!
  万素飞倒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公公的心意,娘娘是知道了,过往宫里的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如今要治,也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能耐,今后娘娘还要仰仗各位多多相助,素飞不才,在此先代娘娘谢过了。”
  听到这句话,王福喜感到像提溜得酸疼的心可算落了回去,因为虽然曲念瑶没有收礼,但基本是过去的事情可以不拿出来算账,只要今后他好好表现的意思。
  能够在宫中生存许久,至少,他不是一个绝对的傻瓜,他并非不在意损失利益,但按现在的情况,如果命都没了,还要钱有屁用?在这点上,不得不说,他比杨丽华想的开。
  于是他忙不迭道,“应该的,应该的”,接下来大家按买卖的规矩,立了字据,银货两迄不提。
  万素飞远去时,他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那背影,一束纤细的白,笔直而冷漠地行走着。
  他不禁打个冷战,突然意识到一点:这个女人在前进,你宁可从背后捅她一刀,也不要挡在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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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奇毒


 玉华宫弦歌殿,小火金炉上一个陶煲,火舌轻舔煲底,上头细细地冒出热气,万素飞在旁一丝不苟地盯着,表情颇有些凝重。
  看水热了,她拿出一个包裹,将红绫层层展开,露出雪白的一支参体来——既然是她开口要的,曲念瑶一得到就给她了——接着用寒水刀轻轻将参切成两半,放在一架称首饰的精细天平上称了,两边完全一样重了才罢。于是将其中一半下到汤中,另一半重新收起,裹回红绫里去。
  雪参在汤中咕嘟几下,很快呈半融化的状态,一锅汤变成浓浓的白色,闻上去有淡淡香味。万素飞低低吐出一口气,眉头却未尝松解,拿银勺在锅沿上抿一下,又出门去张望张望。
  她扶植曲念瑶,有三个目的。
  第一,她需要一个大体安定清平的后宫,以利于周朝统一天下,南汉早日灭国;第二,按计划她不久就要出宫,出宫以后,她需要在后宫留有一支稳固的势力;第三却是一个最直接的理由——她决定以宫女身份来到这里,当然也不是全无准备的,她握有一剂药方,作为最大的筹码。
  这是一剂毒药,非常奇特的一种毒,万素飞是如何得到它的,需要从她小时的一件事说起。
  早在先前大夏之时,有萧姓望族,世代为御医,至乱世,人丁亦凋敝,大约十年前,有个萧元通,据说是此族末裔。
  萧元通此人任诞乖张,与其说他希望病人康复,不如说他是个药痴,在研究医药同时也研究毒药,据说其发现一种新毒药的兴奋不啻于治好一种疑难病症,于是得了一个“毒手药王”的名号。膝下无子,有一女名萧锦瑟,人称“药王姬”,女儿不像父亲那么备受争议,据说曾不顾被传染的危险,治好了一个镇子的瘟疫,又说遇穷苦病人,常常免费施治,是口碑极好的医者。
  大约10年前,萧元通云游到晋地,万翟慕名将其请至宫中一见。萧元通嗜酒如命,不拘礼法,在宫中住了三天,两天半都是烂醉的,万翟最后也只好哭笑不得地将他送出去。
  不过没人知道的是,当时九岁的万素飞听说老头子是世上第一毒药高手,忍不住偷偷跑去套招,那萧元通一来酒醉,二来对小孩子没有戒心,在两坛绝世花雕酒的诱惑下,竟然真的将才发现的一个方子告诉她了。
  “鹤顶红?……不是……没解的不算好毒药——月涧草、白麻、半、半日莲、无忧……果、见欢花、红牡丹蕊、祁连雪参……这七样,你知道么?都没毒,没毒……哈……可是……”
  如果将醉汉颠三倒四的话整理一下,大意是将月涧草、白麻、半日莲、无忧果、见欢花、红牡丹蕊、祁连雪参七样东西按顺序服下,会构成寒毒的效果,中者心脉紊乱,真气不调,手脚冰冷,高烧不退,十日内无解则亡故。另外,这按顺序的意思是说,每两样药中间相隔时间最长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最短不能短于一炷香,才能发挥效力。
  万素飞当时听说,第一个感觉是好奇,拿了只猫做实验,果然有老头儿说的效果,不过心里其实还颇不以为然,人能像猫让你掐开嘴硬往里灌七次么?这毒药虽然听起来很炫,压根没有实用性嘛,所以一度还有点鄙视毒手药王的称号,几乎忘记这回事了。
  但当她长大,有一天突然想起来,不由惊叹,这是多么奇绝可怕的一种毒!
  毒药最难得的地方,就是让人看不出来是下毒,而这方子完全符合这一点,首先,这是该领域翘楚压箱底的宝贝,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包括太医院的太医,几乎肯定都是没听过的;其次,所有组成的成分本身都没有毒性,有的还是补药,人就是一样一样吃了,还以为是你是关心他呢;第三,毒发并不迅猛,而且症状很像风寒,具有相当大的迷惑性,让人想不到时下毒;而最后,最绝最狠的一点——这毒有解,有且只有一种:按服下时相反的顺序将七种材料再吃一遍。换句话说,一旦中毒,除非有天大的运气在七种排列组合中碰对了需要的那种,否则,除了下毒者本人,没人能够解救!
  成分中前六样东西并不难得,而且干物也有同样的效力,万素飞早在宫外准备了月涧草、半日莲、无忧果、见欢花四样,来到宫内,又从药份里拿了红牡丹蕊和白麻两样,不过最后这项祁连雪参,却不但贵重,而且要新鲜的,所以她一旦拿到,就必须开始启动她的计划了。
  七天之前,她对新封的惠妃说,不管用什么方法,把皇上粘住七天,可以吗?
  曲念瑶忙不迭地点头,倒好像高兴她终于有事开口求她。
  另外,万素飞小施策略,让曲念瑶与皇上一些比较机密的对谈外泄,周荣疑心甘露殿里有人耳目,最近都喜欢亲自过弦歌殿来,到这晚为止,他已经一连来了六夜。
  第七夜……是一击中的,还是功败垂成?万素飞手心不由沁出丝丝细汗,为紧张,为兴奋,也为一点点的害怕。
  第十八次跑出去张望时,她终于看见了明黄的仪仗,向这边浩浩荡荡开过来,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然而,那仪仗在还有五十尺的地方,突然转弯了……
  万素飞一跺脚,那是乐美人的地方,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虽然最近曲念瑶势头不错,但就像一个女人的某件衣服,也许不破不烂,毫无问题,可今天女人就是不想穿它——在拥有太多选择的时候,暴露出的人性大抵如此,倒也不见得是男人的专利——具体到某一天,周荣要是偏偏就不想过来,即使聪明如她,也是一筹莫展的。
  但没办法,也要想办法扎挣扎挣啊,她将参汤先从火上卸了,交给绣儿吩咐好生保管,自己一路出门,向御花园去了。
  ——————————————————

第二十六章 投毒与救驾


 素飞有些跌撞地向御花园里去,四月时令,园子里的花木尚未繁茂,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多半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一声,突拉拉飞上天去。
  她跑至一座叫做玉带桥的石桥上,四顾一下,数十步处有三五个散心的女眷,又凝神看看桥下的流水,不由咬紧了嘴唇。
  她倒不是在乎四月的水依然冰寒幽冷,而是觉得即使跳下去,皇上也未必会有多么重视,这不是一条好计,但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了,只有赌赌运气,于是决定还是往下跳。
  没想到,就在纵身之前,却有一只手在后头重重一扯。
  素飞一惊,连忙回看,却是曲念瑶,宫装不整,只一个人,想是一路追来,忙道,“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来这里做什么?”
  “不妨,你快回去”,素飞看那几个散步的女眷越走越远,心下着急,含混应道。
  曲念瑶看看她,摇头叹了口气,却突然,荷裙翻落,曳一抹风华,向桥下坠去。
  事出突然,万素飞不但来不及拉住,而且整个惊呆,直到曲念瑶在下面冒出头来喊,“快呼救,你真想淹死我啊?!”,才放开嗓子大叫“来人!”
  晚上园子里很静,远处的人听到呼声,赶忙来看,七手八脚将曲念瑶救了上来。
  河水并不深,但新封的惠妃落水,动静可就闹得不小了。
  咋咋呼呼半夜将曲念瑶送回玉华宫,乍暖还寒天气,一路上披着湿衣,冷得嘴唇青紫,回了屋,几个小丫头慌忙外头取大衣的取大衣,拿暖炉的拿暖炉去了。
  只有万素飞一个留了下来。
  “为什么?”她直直盯住曲念瑶,问。
  “你好容易求我件事……”,不知是冷还是什么原因,曲念瑶的回答倒好像怯生生的。
  “你又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要做的。”
  非常简单的对话,可突然间却让万素飞感到有什么很酸的东西从鼻子直冲上去。
  曲念瑶宁死不肯供出杨妃的时候,她也曾经认为是不可理喻的愚忠,但当这样无理的回护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是多么的温暖。
  她在拿她当朋友么?
  这个傻瓜,为什么要这样呢,明明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她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可那一瞬间还是不由微微一动,转过脸去,不让别人看到她泛红的眼眶。
  甚至闪过念头,周荣如果不来也算了吧,我会想到另外的办法来实行计划,现在的计划若有朝一日败露,只怕会平白连累到她。
  但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鼎沸人声——皇上还是颇为关切曲念瑶的,听说落水,忙从乐美人处赶来了。
  于是,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
  `
  在后来的史书上,写有一行字,熙德二年四月,上突染沉疴,三日而大渐。
  这句话在发生的当时,表现为四起的流言与混乱。
  “你知道吗,皇上不行了!”青石路上,一个半老侍卫附耳向另一个说。
  “不会吧?不说是风寒吗?”
  “开始说是风寒,可几服药下去,不见好,听说现在水米不进,昏着呢。”
  “你怎么知道?”
  “我妻妹是李太医的偏房,听说的,一字不差,骗你是这个!”先前的侍卫举起小拇指。
  “那是啥病?太医院那么多人都治不了?”
  “别提了,李太医头发都愁白了,整个太医院吵个翻天,有说是脾胃冲的,有说是肝火燥的,有说是肾气虚的,争来争去,愣是没一副方子好使。”
  “难不成是撞到不干净东西魇住了?”
  “谁知道,听宫里小太监说,德妃娘娘吓得不顾后宫规矩,私下请了一帮和尚道士驱鬼祈福呢,可好像也没什么用。”
  “唉,难道真是天意,可惜了年纪轻轻的就……”
  “可不是说么,咱也当过几朝的差,这个皇上算不错的。”
  “等我回家也给他烧柱高香吧,求菩萨保佑一下,也算是咱老哥几个的心意。”
  ……
  侍卫谈论如此,当事人的反应可想而知。谣言飞散,人心惶惶,前两天还好端端的天子就要驾崩这个事实让人无法一下子接受,而且皇子那么年幼,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动荡,无论后宫和朝堂,都仿佛末日来临。
  在这个时候,万素飞站出来了。
  议事厅上,立着曲念瑶、李太医和宰相王直,正是三个目前后宫、太医院和朝堂上最有实权的人物,曲念瑶作为后宫嫔妃,是立在帘子之后的,三个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中间一个穿素白绢衣的宫女身上。
  “奴婢的娘亲曾经发作过类似的病症,突然昏迷,高烧不退,当时以为没有救了,却万幸遇到一名悬壶济世的高人,为娘亲施以针术,救活过来,并将针术传给奴婢,说是以防复发,现在皇上命在旦夕,奴婢愿意以此针术一试”,万素飞跪在中间,朗声禀道。
  “此话当真?”王直面上现出光芒,忙道,“这非同儿戏,你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奴婢不敢妄言,奴婢只是说跟奴婢的娘亲情况相似,而奴婢的娘亲治好了。”
  “你这丫头不要贪功胡言乱语,你可通医理?可知药性?天子性命那容你儿戏!?”一旁李太医却神色严厉,斥道。
  “李太医,不就是因为你等通医理知药性的治不好,本宫才让丫头冒死一试的么?”曲念瑶的声音从帘子后发出,她倒并非有心刻薄,而是确实心急,说话才这么冲的。
  李太医被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当然也不是不想治好皇上,而是从他学医的自信,不太相信万素飞有这个本事,曲妃王直都是外行,少不得他要把把关,于是又问,“你遇到的是何人?又说你娘亲得的是什么病症?你不说清楚这些,让人怎么信你?”
  万素飞不慌不忙,将瞎掰进行到底,“奴婢当时遇到的是个女大夫,又温柔,又好看,可是奴婢问她名字,她不肯说,只说济世救人是她本业,不愿病人以此为念。”
  她的回答是有玄机的,一方面不质实,就难以被揭穿,而另一方面暗暗让李太医的猜测指向那享有盛名的药王姬萧锦瑟,如果是她,太医也会心服口服吧。
  接着,她又说道,“她说奴婢娘亲之病,是天生的一种寒症,成人后会无故突然发作,这种病症所患极少,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
  李太医哦了一声,心下稍宽,心想世上病症太多,即便他饱读医书,也难免有不知道的吧,若是罕见的病,也能让他稍微下来台一些。
  他还想再问什么证实一下,被王直打断了,“如今形势危急,就让她试一下吧,反正……我看这丫头还伶俐,不至于拿自己脑袋开玩笑”,那个“反正”之后王直本想接“死马当成活马医”,还好及时咽回去了。
  于是万素飞终于带着一袋银针走进甘露殿,斥退了其他下人,说是有人看着她紧张,怕下错了针。
  当然,那袋针只是幌子,真正的解药在她身上带着。
  即使这已经是她心里谋划过无数遍的场景,真实行时还是颇为紧张,她站过的地方,都被汗水打湿了小小一片。
  功夫都是做在前面的,终于,她成功了,当众人一拥而进,发现皇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笑着,歪倒在墙上。
  曲念瑶赶过来拍着她的背,“这是怎么说的,一个治病的,倒把自个治得跟虚脱似的。”
  她不说话,只是疲惫地笑,她的戏还有最后一幕,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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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姑奶奶当太监去,不陪你们玩了


 

  被禁足的杨丽华紧张地在自己宫中盼着,直到侍女蝶儿跑进来。
  “怎样?”
  “去跟皇上讨封了!”
  “本宫就知道!”,杨丽华愤愤站起来,“下作小娼妇,谁知道是不是她投的毒!”
  事实上,这句气话完全正解,不过,连杨丽华本人也觉得是句气话罢了,忙又问,“讨的什么?”
  “黄……”
  一个词还没说完,杨妃手边的青瓷美人杯已经飞上天去,锵琅琅撞在梁上摔得粉碎,“皇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烂脸!!听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没听过这等下作不要脸……”
  蝶儿等主子骂骂咧咧完了,才小心地把后头那个字补上:“黄……门……”
  “啥?”杨妃的惊愕倒似乎更胜刚才,“再说一次?”
  “黄门。”
  杨妃保持着美丽的眼珠子几乎凸出来掉到地上的表情,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那不是太监的职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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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是这样子的,大概在两个时辰前,甘露殿站了一殿的宫女太监,大多心里羡慕或嫉妒着,乖乖,祖坟冒青烟了,皇上的救命恩人!这下皇上召见她,还不是随着她开口要天上的星星月亮!
  在这一片发红的目光中,素色的绢衣轻轻飘动,轻盈的脚步踏进殿来,每个人都忍不住拉长了脖子扩大了耳朵,好奇她会如何开口。
  谁也想不到的是,她来到金阶之下,突然俯身下拜,叩头至地,呼道,“奴婢万素飞罪该万死!”
  “爱卿快快请起,朕的性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有功还来不及,为何请罪?”周荣错愕,急切从病榻上伸手,示意下人扶她起来。
  万素飞却执意跪着,“请皇上恕奴婢欺君大罪,奴婢才敢起身。”
  “欺君?这是怎么说的?”周荣更奇怪了,问。
  “奴婢说奴婢的娘亲曾患过此种寒症,恰巧遇到乡间神医,得以治好,这话前头是真的,后半却不确切。”
  “如何不确?”
  “大夫将一套针法传授奴婢,告诉奴婢,这种寒毒,是自母亲怀胎之时便先天带上的,发作迅猛,可以控制,却无法根除,也就是说,是永远治不好的……后来奴婢的娘亲再次发病,比第一次还要迅疾,待奴婢花了一天时间赶回家中时,娘亲已经……”,万素飞低着头吸鼻子,给人的感觉好像哽咽说不下去,又道,“提出给皇上施针之时,奴婢怕各位大人拦阻,不敢说这一点,求皇上恕此欺君大罪。”
  周荣听了,却是一惊,不过比起对万素飞瞎掰出来的母亲的同情,他显然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多些:治不好?随时随地可能重发,一天之内可能挂掉?开什么玩笑?!
  当然,万素飞要的就是他这个心理反应,见他发呆,连忙补充,图穷匕见地亮出她的目的,“因此,奴婢愿将功折罪,伴驾随军,不离左右,万一皇上此症不幸再发作,可以及时救治,以保皇上万寿,望皇上恩准。”
  周荣怔了怔,本能地浮上一股寒意,这样说来,等于以后他的性命完全捏在这个女人手里了?!难不成是这个女人投的毒,然后再冒出来当救世主?
  但是转念想想,第一,且不说她有没有那个胆子给皇帝投毒,就算有,自己在她那里喝的参汤是用银勺,而且后来太医也说是风寒,难道她知道什么毒是银器反映不出,太医全都看不出的么?第二,人做事都是需要动机的,可万素飞从入宫以来,得到过什么好处?至今不过是个卑微的宫女,还毁坏了容貌,而今天她来,若是不说以后还会发作的事,单纯讨个封位,又有什么不可以,谁会知道?因此,他反而又生出一种愧疚,大约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他竟然在怀疑自己的救命恩人吧。
  这也不能怪他愚蠢受骗,万素飞此人,确实是太不按牌理出牌了。
  于是他沉默了下,说道,“随军伴驾?伴驾倒是容易,朕可以给你个名位,就住玉华宫,跟你原先的主子有个照应也好,可是随军就难了,出征时带个后宫女子实在不便……”
  “这点奴婢已经想好了”,万素飞笑答道,“奴婢可以从惠妃娘娘那里出来,改任黄门侍郎,以内监身份随军,就是常例了,这样的话,无论宫内宫外,一旦有个万一,总能及时在皇上身边。”
  “你说……黄门侍郎?”周荣双眼圆睁,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心里已经做好准备听到婕妤昭仪淑妃等等三宫六院里任何一个妃嫔职位,却打死也想不到这个答案。
  不过,等惊愕过去,他也开始觉得这个想法并不坏,既解决实际问题,对他也没啥损失,可是,女子出任宦官职位,毕竟闻所未闻。
  万素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笑道,“奴婢知道古来没有这个例,可正因为皇上不是泥古不化不知变通的人,奴婢才敢出这个主意。天下规矩不都是皇上说了算的?”
  这一个善于变通的高帽扣下来,周荣倒不好反驳了,想想又道,“随军的话,要骑马露营,十分辛苦,你受得了么?”
  “乱世之中,这种生活本来寻常”,万素飞答道,“况且,把一个容颜毁坏的女子当成男人,便是莫大的恩德,足以抵偿所有辛苦。”
  这句话的语气是平淡的,但周荣心中却激起一阵悲怆,是啊,在后宫那样争奇斗艳的地方,她却只能回顾以往的美好容颜,情何以堪呢。
  一种保护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没先例又怎样,他是皇帝,这点小事情还做不了主吗?有反对的,冲他来好了。
  所以,最终万素飞得到了这个令人惊诧不已又哭笑不得的职位。作为补充,周荣也命她将针法传给太医院的资深太医。
  万素飞眸中黠光一闪,传就传嘛,传一种无法重复试验来证明疗效的方法,有什么难。
  `
  当杨丽华听说此事,就有了开头那个反应。
  当然,不只是杨妃,万素飞捧着新发的内监服饰笑岑岑由玉华宫搬到西杂院去时,身后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至此,她在后宫部分的计划算是圆满成功。
  她要破灭南汉,是亲手亲身地去破灭,不是在高墙大院内等着消息的传来。因此,她需要一个位置,可以超越男女的界限游走内宫、朝堂甚至随军出征,可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被更换,别像那些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宫妃,最重要的是,可以经常接触到许多中枢的决策。最好,地位还要卑微,身份还要隐蔽……
  这样的位置有吗?
  有,有且只有一种。
  内监。
  如果一开始听到她这个主意,也许人人都会笑痛肚子,你先天条件摆着,怎么可能得到这个职位。
  但万素飞的哲学在于,如果决定做什么,忘记它有多难,只是一步步地去接近就是了。
  她在后宫里所作的事情,大部分都是随机应变,但总体上有一根线在贯穿:扶植曲念瑶是为了通过她接近皇上,接近皇上是为了能把这个方法难施的奇毒施下去,投毒是为了在全世界惊慌失措的时候出来解毒,解毒是为了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好处可就多了,其中之一是要到这个匪夷所思的职位,另一个是几乎等于开了一张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她不需要皇上宠爱她,而是需要皇上需要她;她不理会怎样取悦周荣,她只要他相信,性命有朝一日还可能捏在她手里!他敢离开她么?!
  于是她笑着回望,巍峨的重华顺华瑶华玉华四座宫殿墨蓝的剪影一般贴在天际,却困囿出一座规矩的四方。
  这小小的四方,容不下她一只翅膀,傲雪欺霜的梅花,从今天起盛开出画框。
  她忍不住兴奋,趁暗夜里无人听见,用很夸张的口型冲着那四座宫殿大喊道,“姑奶奶当太监去,不陪你们玩了!”
  声音在风里扯碎,有种可爱的张狂。一时间志得意满,唯我独尊。
  不过,凡事有得必有失,且不说许多年之后的那个结局,单是第二天,老天爷便给她一个始料未及的小小耳光……
  ----------------------
  

第二十八章 始料未及的叛乱


 在周荣刚刚从鬼门关爬出来的第三天,差点又惊了回去。
  早朝金殿之上,一名衣甲残破的士卒来报,镇守宣府的大将石勇率六万精兵,拥先太子之子安哥儿,犯上作乱,向京城袭来。其实五天前他们已经拔营,因周荣之病,朝廷混乱,消息到这时才传来。
  石勇此人乃周朝大将,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勇悍鲁莽,在先帝时亦有赫赫战功。受封武安伯,镇守宣府。麾下谋士名韩平,狭目长须,视人多有阴狠之感,号“海底针”。
  安哥儿大名周凡,年五岁,为先太子周世之现存长子,封兴王。
  当周荣病危的消息半夜传到韩平耳朵里,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如吕不韦之奇货可居,岂不正在此时?于是头也顾不得梳地急去找石勇,献计道,周凡封地就在宣府附近,此乃天赐良机,若石勇以大军护送他火速进京,以军队的威慑力和周家血脉的正统性,把这帝位拿下来,岂非探囊取物?而周凡不过五岁,到时是谁掌握大权,还不是明摆着的?
  石勇一介莽夫,三言两语被说动心思,率军开拔,星夜往京城而去。
  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大军开到云麓关之时,传来消息,周荣活过来了……
  军队的高层初时混乱了一阵,但最后,还是韩平力谏,已经骑虎难下,你废黜他儿子的心思已明,难道指望他还饶过你么,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拉起反旗,大军继续南下,直指京城。
  金殿群臣听说这个消息,一时都骇异惊慌,因为周朝的主力军队这时正在南边,由大将刘陵带领,围攻江北重镇江夏,京城内只有禁军二万人,守备十分空虚。而且京城本身就像人的心脏,重要但完全不坚硬,要靠肋骨肌肉来保护,现在叛军既然已经过了云麓关,这颗心脏就仿佛是活脱脱地置于尖刀之前了。
  其实,这也不是说周荣的疏漏或是怎样,而是确实没有办法,大周地处中原,四面受敌,南边在开战,西边三万精锐牢据潼关,防御西秦,东边又有齐国,常常滋扰,好比一个人,拳头都伸到外头去,胸膛必然薄弱,最怕的就是肋下生变。然而,这又是一个选择题,如果把军队都集中在京城附近,皇帝的宝座倒是不愁,可国家就难免受气挨打,边关就难免永无宁日。
  朝堂上掀起了剧烈的争论。
  “陛下当火速下诏,招刘陵率军回京,勤王保驾!”
  “汪大人此言差矣,江夏易守难攻,围城半年有余,多少将士热血,才换得今日眼看将要攻破,此时若撤军回京,功亏一篑,诚是国之大恨!”
  “李大人何以本末倒置!贪小利而失大势,若我师败北,京城失守,国家倾覆,到时虽得江夏,又有何用?”
  “石勇手下是铁骑营,日行五百里,就算此时招刘陵回军,恐怕也来不及了……”
  “若是这样,可一面坚壁清野,一面召回刘陵,等待援军。”
  “臣以为,叛军势大,当许其金帛,与之媾和,以为缓兵之计。若其不肯,当避其锋芒,将都城南迁,可保圣上与百官平安……”
  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的周荣听到此句,终于忍不住一拍龙椅站起,大怒道,“连迁都都出来了,不如把朕绑去献俘,保你一家大小、头上乌纱!!”
  众臣见状,一下都不敢再说什么,皇上的牛脾气他们是见过的,两年前他新近继位,遇高唐南犯,他要亲征,文武都大力劝阻,其中有太师徐道,善为官道,历任数朝,不动如山,曾授中书令、太傅等显要职位,先帝太祖时,封为太师,可惜左右逢源一生,到老了,却难免有些倚老卖老,当时周荣说“昔唐太宗定天下,莫不亲冒矢石,身临前敌,朕安能苟安?”,他便嘲笑“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唐太宗?”,结果周荣当场翻脸,打发他去修缮太祖陵寝,而且最终决定亲征。
  不过平阳之战,在军中过了20岁生日的周荣也确实打胜了,而且胜得漂亮,证明了他并不是毫无理由地狂妄自大,纸上谈兵,赢得了很多人的信服,所以现在他发火,大部分人也并不是抱着一种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不以为然的态度,而是衷心希望皇上能给他们信心与依靠。
  短暂的沉默后,周荣终于发话了,声如金铁,顿挫抑扬。
  “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一个狐假虎威的鼠辈,兵非十万,行无义名,朕怕了他们,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云麓关至汴京中间还有几座城池,传令下去,全力迎敌,凡坚守十日以上者,有重赏,轻出言降者,斩立决!”,他微微一顿,又喝道,目光凛然,向下扫去,“兵部尚书李匡安在?”
  “臣在此!”李匡出列,气势也被激起,大声答道。
  “由你负责,即日调潼关守军一万人,河北备寇军、山西备贼军、境内所有预备军、无任务之运粮军入京守卫!”
  众人心中一凛,看来他不打算诏南境大军回来了。
  果然,周荣沉声又道,“王直!”
  “臣在!”
  “带十位都察史各地征募士兵,以为预备!”
  “刘斐!”
  “臣在!”
  “编集狱中死囚列入行伍,许其若作战英勇,可免死!”
  “傅明!”
  “臣在!”
  “传令刘陵,好好给朕打江夏,告诉他,朕给他看门呢,再打不下来,提头来见!”
  “林友!”
  “臣在!”
  ……
  “路堂!”
  “臣在!”
  ……
  万素飞在后头有些惊愕地站着,这时她已经是黄门侍郎,在金殿上负责为皇帝宣读诏谕,侍立一旁。这是内宫任命,并不会向朝堂发布,但有消息灵通的朝臣已经知道,虽然初听的时候都很惊讶,不过乱世里本来没那么注重礼制,也没人特意想去触皇上的霉头,因此大多还是抱了事不关己的态度。
  万素飞所惊愕的是,精心设定的计划,实行起来也没出什么纰漏,但万万想不到却间接带来这样一个结果——如果周荣不闹这场病,也许石勇会一辈子在宣府兢兢业业地镇守下去,或是再度出征北戎,封侯立功,留名青史,完全走上另一条不同的道路——世界本来是由许多微妙的平衡维系着,她自以为通天彻地,却无意中踩坏了其中一个平衡,带来始料不及的反弹。虽然大家并不会知道这祸事是因她而起,但她自己是心知肚明的!
  而且,在后宫表现相当昏庸的周荣,此时杀伐决断,不怒而威,每一句话都带有不可违抗的气势,好像换了个人。这给她的感觉就像她捅的一个大漏子,却要一个自己本来视为棋子的人去善后,让她感到相当羞辱,好像老天爷在看着她做一切,就等着甩她一记耳光似的。
  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她慌忙冷静心神,脑子高速运转,分析判断局势,希望能多少作出弥补,要是周荣输在这里,周朝灭亡,那她折腾这一大顿,可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九章 迎敌


 白城失守!临阳失守!明川失守!
  一道道战报传到周荣面前,却没有在他脸上激起一丝涟漪,因为他本来就知道,靠那些小城的坚持是不现实的。所幸,那些守将没有给他丢脸,奋力坚守的二十天内,京城这边已经聚集了十万余人。
  但,还是劣势,极大的劣势。
  首先,这十万人中,只有二万禁军算是精锐,其他的都是后勤兵种甚至预备队,临时抱佛脚,怎比得上边关久经沙场的铁骑精兵。
  其次,汴京是自大夏传承以来的首都,作为繁华的大都市,没有任何问题,作为守备的城池,却有极其致命的缺陷。第一,四周地势开阔,第二,门太多!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说一个地方地势险峻,战斗双方接触面积小,进攻方只能一个个上,发挥不了兵力的优势,而汴京的四周恰好是这方面的反面教材。
  而且,汴京有八个门,正北奏凯、正南南安、正东东平、正西西福、东北德寿、西北武威、西南兴胜、东南广崇。石勇所带的六万兵马,其中三万是精锐骑兵,机动性非常强,可以选择猛攻这八门中的任意其一,一旦攻破一个,里应外合,整个京城就会陷落,也就是说,要守住京城,八个门都要布置相当的兵力,一个也不能失陷,然而十万除以八,是多少?
  石勇的大军在夜晚到达城外,离城二十里安营扎寨。在即将迎来血色黎明的不眠之夜,周荣举行了战前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会议上李匡提出坚壁清野,等叛军军粮耗尽,士气下跌,再一举攻破,大部分人赞同他的意见,只有一个人坚决反对。
  那个人是周荣。
  他认为以城里的状况,没办法坚持到对方无粮的那一天,而且消耗是双方面的,他还有他的抱负,可不想因为内乱而元气大伤。
  于是他下令,“李匡引一万军士,守南安门,林友引一万军士,守东平门……朕自领二万禁军,出奏凯门,列阵迎敌!”
  臣下大哗,“敌军势大,陛下请三思”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周荣笑道,“诸君可见过狼群围捕马群?都是先挑最雄壮威武的一匹咬,咬不死,但咬伤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终于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那匹马独力不支,最终多半会逃跑,而其他马匹看见最强壮的一匹都逃了,也会四散奔逃,于是留下跑不动的小马弱马,成了狼群的美食”,周荣顿了顿,道,“爱卿们可明白一点?恐惧是最可怕的传染病!”
  周荣不一定是对的,但也不一定是错的,战争面前的选择题,所有的对错只有靠结果来证实,而没有被画勾的选项将被永远地蒙上,你无法知道沿着另一条路走下去的结局是什么。在此之前所能做的只有:争取。于是,众人见皇上坚决,也便各自领命而去。
  万素飞一直默默地站着,偶尔给周荣面前的茶杯添一口茶。然而心中却有些澎湃,她开始不得不承认,不管周荣的私生活多烂,在前头,他很拽。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周荣也站起身,要走出议事厅,万素飞却在后头低声唤了声,“皇上!”
  “你有何事?”周荣用熬红的眼睛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于是万素飞附耳上去,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
  不是她不想保持低调,但这个时候,再不说就晚了。
  周荣听完,眼中奇怪的神色一下严正起来,满脸惊讶而有些喜悦地看着万素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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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荣帐下激烈讨论的同时,斗争的另一方面,也是气氛紧张的,羊皮大帐里,彻夜燃着油脂的香气。“周荣当真没去南境调兵?”韩平问面前的探马,皱起的眉头使他看上去更加阴郁。
  “是。”
  “没叫刘陵回来?”
  “是。”
  “你可查清楚了?”
  “属下不敢有半句虚言,听说周荣传令刘陵,还特地让他不要以这边为念,尽力进攻江夏。”
  韩平在这个问题上不厌其烦地询问与得到千篇一律的答案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向石勇进言道,“臣以为就算刘陵无法及时赶到救援,周荣还是一定会招他回京,一面坚守,一面等待援军,如今完全没有召唤,反倒怕其中有诈。”
  “哎,军师也别想太多了”,石勇倒大手一挥,不以为然,“那小子天生三个卵子,啥事都敢干,你忘了平阳时候不成?”
  韩平听说,不再言语,一脸铁青却始终没有放松。
  终于,东方露出鱼肚白色,石勇号令三军,向汴京急行,因为他们在北,第一个便准备向北门奏凯门发起冲锋。
  他却想不到,到了城下,看见的不是紧锁关闭的城门,而是严阵以待的士兵,个个骏马红衣,朝霞映衬在他们身后,锻成火红的一片,沉默中积蓄着一种气势,好像已然绷紧的弓弦。
  “好小子,居然敢出来打”,石勇在心里咋舌一下,一瞬间滑过韩平刚才的说话,莫不是他真的有兵,才敢这么干?
  但时间也不允许他多想,因为周荣突然高举银枪,振臂长啸,“诸将听令!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冲锋!”
  “是!”山呼海涛般的回应,迅速响起战鼓隆隆。大军分成三路,各由猛将带领,像三把利剑,向石勇的军队中插去。周荣本人率中军,一马当先,他的坐骑是大宛良驹,名曰“夺云”,浑身雪白,跑起来四蹄生风,鬃毛猎猎,他本人则一袭兽面吞头连环铠,身披蜀锦百花战袍,手持一杆莲花银瓣绿沉枪,愈显得虎体猿臂,彪腹狼腰,如伯符再世,孟起重生。
  兵贵出其不意,石勇的军队本是做好准备来冲锋的,一下却二话不说被人冲了锋,又不知对方虚实,一时难免阵脚有些混乱,被冲成几个部分,首尾不能相顾,溃散奔逃,十分狼狈。
  但是,石勇毕竟也是久经战阵的大将,几个回合下来,他发现敌人的数量其实不多,于是登高大喝,亲执铁锤击死溃逃之兵,整顿兵力,稳住阵脚,战场上的优势又回到了他的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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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巧计


 
  “不准后退!妈个巴子,叫你不准后退听见没有!?”在后边督战的石勇大声呼喝,一拍马追上几骑逃跑的士兵,手起锤落,脑浆四溅。杀鸡儆猴,其他胆怯的叛军也有所忌惮,不敢向后。
  “擦亮招子瞧着,他们没几个人!吐口吐沫能淹死!”,他继续大喊着,“杀过去!杀光!捉了周荣,重重有赏!”
  这连软带硬的号令发挥了作用,叛军开始冷静下来,意识到周荣兵力并不多,重新树起信心,几处被分割的部队由部将带领,合兵一处,整顿阵型,准备与周军正面搏杀。
  周荣这边的将士也感到了这一点,把目光投向他们的主君:按说,他们所用的战术是奇袭,靠的是一股锐气,赌的是对方想不到,作为鼓舞己方士气、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战术是不错,但用老了就不好玩了,正面冲突,两万对六万,肯定要吃大亏的。可现在周荣似乎正打得兴起,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却如何是好。
  不过石勇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周荣此时还不火速收兵,如果不是脑袋有问题的话,难道他还有援兵?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正想着,只听一声炮响,西北杀出一军,烟尘滚滚,迤逦而来,树一大旗,上书大大一个“刘”字,迎风招展。
  石勇乍一看,唬得差点跌下马来,以他的从军经验,那烟尘少说是六七万大军才扬的起来,又有刘字大旗,难不成线报有误,周荣把南境刘陵大军叫回来了?若当真如此,不赶紧撤退,自己可就要腹背受敌,成夹馅包子了。
  然而他正要下令暂且退兵,一旁韩平上来扯住马头,“主上不可轻信,别说探马回报刘陵没来,就是来了,路上怎么说也要一个多月,怎么可能比我等先到?定是周荣小子疑兵之计,主上可派轻骑探查,有回报确实是再退也不晚!”
  一语倒也点醒石勇,一边下令安抚三军,说是周荣使计,一边派出轻骑百人,前往探查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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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素飞虽懂武功,但这次周荣自然不可能派她征战,此时她在城头眺望,将战况尽收眼底,看到石勇派出轻骑,不由暗道一声“不好”,火速跑下去找兵部尚书李匡。
  李匡正在南安门把守,因为叛军主要在前方列阵厮杀,他这里压力不大,见万素飞来,有耳闻是救了皇上性命的内监,虽无深交,亦不敢怠慢。
  “李大人,此正分出胜负之时,可否派兵支援皇上?”
  李匡还没听完,忙摆手道,“万……侍郎……别事可以,此事却万万不可,我奉命镇守此城门,叛军都是骑兵,行动迅猛,如绕开前头突然打过来,城门失守,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万素飞闻言笑道,“如果我跟你借四十人,只借四十人,还不至于有多大影响吧?”
  “四十人?”李匡一愣,心想四十人可够干什么的?
  万素飞忙附他耳边,私语一阵,见他面色转软,又扯起内监衣服的圆领,道,“难道我要军功有用么?自然都是大人您的。”
  “话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李匡忙含糊过去,正式问道,“那你要什么人?”
  “二十个骑士,二十个步卒,骑士要箭法好的,步卒要声音大的,都要够胆色!”
  李匡一头雾水,箭法好的也就罢了,声音大的却是干什么用?不过也来不及多问,很快点出了四十人交给万素飞。
  这四十人也不知道万素飞干什么的,反正尚书大人让跟着,可能官不小吧,就跟着万素飞来到城门前一个空场。
  万素飞先叫出二十个步卒,在他们面前展开二十张铁皮,然后喝令一声“照着做”,将那铁皮卷起来,成一个圆锥形。
  “这是什么?”有人禁不住问道。
  “狮子吼”,万素飞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众人疑惑,见她答得雄壮,也不敢再问,老老实实跟着折完了。
  然后万素飞开始发布号令,“你们,到战场上去找几个叛军的尸体,把他们的衣甲扒下来穿,然后,就往敌军阵列里去,也不用杀敌,只管到处乱跑,拿着这个大喊‘刘陵来了,我们被包围了’就好!”
  众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明白了这是什么:喇叭。
  他们想笑可现在的形势又容不得他们笑,很快依令出去,万素飞还没忘在后头用力补充大叫一句,“嗓子喊哑了的,回来有重赏!”
  接下来她跳上马背,招呼剩下的二十名射手,唿哨一声,出城向西北而去。
  到一处高地,万素飞喝令停下,雁形展开,不一会工夫,石勇派去探查的百余人正迎面驰来,在她一声令下箭矢齐发后,跑在前头的几个应弦而倒。
  那百骑是由一个番人头领带着,看见对方不过一小群人,前来追赶,素飞且战且走,向南投去,头领醒悟还带着军令,要回去报告,可一调转马头,这小群人却又前来滋扰,远远放箭,夺几条性命去,如此两次三番,头领不堪其扰,终于震怒,放胆来追。
  他们这一去不打紧,石勇那边还望眼欲穿,等着回报虚实,许久不见人来,周军却不露疲态,心里已经打鼓,不是探子都叫人杀了吧?
  正想着,突然军中高声叫起,“刘陵断我们后路了!快逃吧,不然就被包围了!”,一看,喊的人还都是自己的兵士,不由惊得目瞪口呆,难道刘陵飞过来的?
  有的时候,有理就在声高……比如战场上。
  人同此心,石勇所担忧的,其实军士也都在惴惴,这样一支军心已动的部队,突然窜进来一帮手执高音喇叭的广播队员纵横驰骋,效果可想而知,二十个人不算多,但架不住有个词叫以讹传讹啊,尖厉的高声刺入他们的耳膜,也摧垮他们的心理防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喊的最凶的右翼最先溃退。
  周荣趁势掩杀,越战越勇,在内外双重的压力下,石勇的其他两军也纷纷调转马头,惊恐逃命。
  所谓兵败如山倒,此时别说石勇拿锤子砸死一两个,就是拿渔网搂,也搂不住了。
  史载,汴京之战,贼军自相践踏,死伤无算,盔甲辎重,尽皆丢弃,死马破旗,绵延数里……而对周荣来说,这场战役叫做汴京大捷。


第三十一章 平定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怎么意外了,叛乱平定,叛军死伤万余人,其余归降,周军自损二千,好在虽然兵员有所损耗,粮草、军费这些消耗还是不大的。韩平死在乱军中,石勇被擒,二人皆得族诛之刑。
  在石勇还没被押赴刑场之前,他看到了令他痛悔终生的景象——有的时候,知道真相,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大概两千人马迤逦进城,个个跟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罗卜似的,眉毛眼睛,一码儿土黄,身后拖了许多带枝叶的树杈,再到后来,拖的是民家扫院子用的大扫把,最后,一杆大大的“刘”字旗也拖着,可哪有刘陵的影子在?!
  他一下子明白了,也愤怒了,如果不是被绑住的话,简直想拔出手来亲手扇自己一百个耳光。
  西北那片扬尘地,拿这些东西拖来拖去,烟尘还有个不大的?他依靠烟尘来判断,两千,就这样变成了六万了!
  可气,他派去侦查的骑兵没有及时赶回来;可恨,那些在军中高喊谣言的奸细!
  可惜,他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如果阎罗殿上他可以向阎王问清楚到底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想必会仰天大叫,“万素飞,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不宰了你,誓不为人!”
  而假如万素飞能听到这句话,想必会头也不抬地摆摆手,“想杀我啊?北门外排队去。”
  ……
  除了石勇韩平,叛乱中还有一个人应该处理。
  周荣来到崇文殿,一个小小的俘虏被安排在这里等候发落。
  跟随周荣进去的人都剑拔弩张,猜测着那个孩子将会何等畏缩,又会有鸩酒还是白绫降临在他头上?
  谁也没想到的是,当周荣走进去,五岁的周凡竟然一路飞扑过来,满脸是泪,抱着周荣的脖子叫道,“叔叔,我怕!”
  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谋反,他只知道向亲近的人寻求保护……
  站在皇上身后的万素飞愣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冷厉的面孔,孩子确实无辜,但有时即使无辜也必须要死的。
  没想到,周荣看看他,拿起他一只小手——那手又冷又瘦,最近没人敢于好好照顾他,却突然笑起来了,是真的笑,眼神里没有戾气那种,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没事的,叔叔在这里。”
  “皇上不可妇人之仁!”,刘斐在旁忍不住奏道,“如果不杀了这孩子,这次的事情还会发生!”
  “没错”,万素飞在心里附和道。
  然而周荣看向大家,温和地笑而又一针见血地说道,“杀了他也一样。”
  “皇上请三思!”
  “爱卿们不相信朕的天命么?”
  最终,周凡去王位,废为庶人,是谋反罪状中最轻的刑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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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战后十天,周荣得到令他击掌大笑的消息,刘陵攻克江夏,吴帝吴昌遣使入京,要觐见于他。
  江夏乃江北重镇,原属吴国,纷争已久,为战略要冲,城中工匠,熟谙造船之法,得了它,可谓得了进攻江南的前哨据点之一,因此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为了这场仗,周军围城近一年,粮草军资水一样哗哗流出去,兵员亦死伤无数,终于攻克,可以说是一场惨胜。不过当然,惨胜总比惨败好。
  周荣命三万人驻守善后,其余人班师回朝,一应功臣,予以赏赐。
  值得一提的是,敌国的江夏守将杨亭,因坚守不降,力尽战死,也被周荣封为忠恒侯。
  五月初,吴使李雄至,周荣设宴相见,文武百官列席,皆正襟危坐,奏金戈之乐,雄浑辽阔,身后执戟军士,寒光森然,可怜李雄乃是吴主内弟,在本国也颇为跋扈,到这里却汗流浃背,如坐针毡。酒至半酣,周荣携李雄观城,至城头上,眼见一片明月,万家灯火,于是向李雄笑道,“汴京气魄如何?”,李雄答,“不愧九朝帝都”,又至中军,军士皆玄盔铁铠,寒剑明枪,周荣又问,“大周军士如何?”,李雄答,“雄壮非常”,再至府库,黄白稻米堆积,流溢仓外,周荣再道,“粮草富裕如何?”李雄惶恐,答,“名不虚传,可比大夏盛时。”
  周荣于是大笑,顿了顿,突然面色一沉,喝道,“既然如此,你吴国弹丸小地,君昏民疲,焉敢僭越帝号,与朕等同?!”
  李雄欲辩,见周遭人齐变了脸色,剑半出鞘,终于汗如雨下,不敢则声。
  “你此回去,趁早告诉吴昌,去帝号,改称国主,向大周纳贡称臣”,周荣先是声色俱厉,然而眼睛一眯,语气突然一转,又好似谆谆善诱,“否则,朕想去金陵玩玩,借你们的府库劳劳军,到时就怕你们君臣后悔。”
  李雄已经吓破了胆,诺诺不敢回言,只满口应承一定把话带到。
  一直站在周荣身后的万素飞则轻轻移动了一下,将一块滚落的石头笼到袍子下头——虽说这李雄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让他看出来谷子下头都是石头就不好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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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中旬,石勇之叛、江夏之围的后续工作大多完成,李雄回去吴国,尚未反馈,宫中回到平常的安定。
  然而周荣心中却有一点隐性的不安起来,那不安的原因正是这段时间频频露脸的功臣——万素飞。
  万素飞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与低调,柳叶扬尘计后,她轻轻两句“侥幸想得”推脱了所有的赏赐。
  但这次,她犯了一个错误,过犹不及。
  没有那扬尘计,周荣不见得会输,但至少不会赢得那么漂亮,因此人之常情,献计之人也该有些得意之态吧。
  以前,周荣跟她接触少,还觉得她的反应是谦恭有礼,淡泊名利,但最近接触紧密了,这八个字就越来越像另外八个:深藏不露,另有目的。
  他问她出身,得到的回答说是南方某部将的庶出女儿,母亲家是败落了的书香门第——似乎可以解释她对文武都稍通的状况,可又似乎远远不够。
  这点不安在他心中漂浮着,有时明确,有时又沉没下去。有时觉得怕是冤枉了万素飞,有时又觉得她确实可疑。
  所以这天傍晚,趁万素飞告假说要去看看曲念瑶,他想了想,最终决定唤过另一个内监,吩咐道,“把太医院前些时候的出入帐册给朕拿来。”
  

第三十二章 江轩


 五月十日,金陵。
  一座不如汴京周宫雍容,却比它更豪奢的金殿,一样列着文武群臣。
  金殿的中央,是个馒头一样的白胖子。他是吴国第二代国君,名叫吴昌。
  吴国本居江北,但建国者吴烈帝出身江贼,性颇豪勇,在晋亡之后,趁韩赵魏三国争衡,向江南蚕食。吴昌继位后,听天象官说金陵有王气,且江北被日渐强大的周国威胁,遂渡江迁都金陵。
  李雄从汴京回来,完整转达了周荣的要求。
  简略来说,有三点:
  第一,赔款白银十万两,吴锦二十万匹,吴地特产的一种对金疮有奇效的植物,名叫黄栌,十万株。
  第二,割让吴国在江北的最后领土,襄阳,给大周。
  第三,吴昌去帝号,改称国主。
  胡罗卜:如果答应这三点,准许你用国主称号继续过优渥生活,在江南保住吴国小朝廷。
  大棒:如果不答应,马上直取襄阳,进而攻击金陵,夷平吴宫,砍掉你的脑袋。
  吴昌刚刚听了李雄对大周兵强马壮的描述——李雄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用,少不得又添了几瓢油醋——不由吓破了胆。
  但是,怯懦的同时,愤怒也在他心里升起了,赔款倒还罢了,割让襄阳,乃至去帝号改称国主,可是败坏祖宗基业的事情,他毕竟还是一国之君,帝号是父辈留下的,若在此时失去,岂不留下百世骂名?
  “众卿有何良策?”
  连问三遍,无一人应声,好似一片泥塑的武将,纸糊的文官。
  到第四声,还是李雄诺诺答了,“臣在汴京所见,周军兵精粮足,剑戟掩月,投鞭断江,我军又是新败,士气低沉,不如暂且答应他们,等待时机,再做打算。”
  话音未落,有一声断喝,“李大人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为何罪!”
  吴昌看时,是一名年轻将军,身长八尺,气宇轩昂,此人名江轩,幼年丧父,事母至孝,弘毅正直,能谋善断,因此年纪虽轻,素有威名,在国封为武威将军,与在江夏被刘陵击败并殉国的守将杨亭并称左江右杨。
  李雄受了批驳,面上一红,却不甘心,大声驳道,“目前江夏已失,江北只剩孤镇襄阳,有道是孤城难守,我亲眼看那周荣,决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恐怕若不答应他们,一路杀下来,夺去襄阳,直攻金陵,你将置陛下于何地?!”
  “将置陛下于何地的是你,李大人!”江轩昂然道,“周主志在天下,许诺我等偏安江南不过是缓兵之计,若轻信于他,将襄阳重镇就此拱手相让,周军尽得江北百姓,又得我国库金帛,将会势力更大,等其水军演习熟练,轻易渡江而来,到时才是悔之晚矣!”
  “你这是年轻狂妄,纸上谈兵!”李雄气急败坏,“周军大军攻至,难道你去退敌?”
  “自然是我去退敌,难不成李大人去退敌?”江轩反唇相讥。
  这话里藏个机锋,李雄的意思是,谁也无法退敌,江轩的意思是,我比你强……气得李雄是吹胡子瞪眼。
  “爱卿不可为意气之争”,吴昌忙喝住二人,又向江轩道,“若数万大军真打过来,江卿真的有办法退敌?”
  江轩后退一步,凛然拜道,“若数万之众,或许臣独力难支,但臣有办法让他打不过来,或者至少没那么多人打过来。”
  “如何?快讲!”吴昌听说这个,自然大感兴趣,撇下李雄问道。
  “江夏虽陷,我国在江北还有襄阳这个雄城要地,目前周荣手上的牌是,如果不纳贡称臣,他将继续攻击襄阳,我军新败疲弊,恐不能当”,江轩停了停,继续道,“然而,最近他自个家里也不太平,宣府可说是周朝的东北大门,一直由大将石勇镇守,可前不久石勇叛乱身死,所归降之叛军羁留在京,未敢大用,宣府之处,新兵新将,尚未熟谙,此时我国若遣使高唐,劝诱其突袭宣府,周荣必然率军去救,又拿什么来打襄阳?而一旦时间拖下来,我军元气恢复,襄阳比江夏还要难啃,他要打,就更要掂量掂量,又拿什么来威胁陛下?”
  “所以”,他总结道,“陛下可先不急着回复周朝,暗遣使臣前往高唐,若能奏效,自然最好,若高唐不肯出兵,再做其他打算不迟。”
  吴昌虽然糊涂,但也还不是白痴,估算一下,在绝境之上,这总算是一种新的可能性,因此御笔亲批,准其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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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素飞在玉华宫里,不是为了什么诡计,而是以朋友身份去看曲念瑶的。
  她离开后宫的时候曲念瑶曾经哭起来,她说,“没关系,现在你立足已稳,即使没有我在身边,不出大错就不会有事。”
  曲念瑶却哭得更厉害,说,“你以为我是担心自己才哭得么?”
  总之,那是万素飞很久不曾如此伤感的一次离别。
  前一阵子因为打仗和善后,周荣忙得脚不沾地,万素飞也跟着飞转,一直没工夫去看看她,这会儿才算抽了一个比较整块的时间,专门去的。
  二人也不按什么职位尊卑,闲坐了喝茶说话,绕一绕,话题不知怎么到了当初万素飞说的第三步上来。
  不过万素飞此时笑笑,道,“反正你现在也坐稳了,还是老老实实走宫妃的路,靠给皇室增添子嗣上位吧,我那第三步当时是说说,现在就是你敢提出来,皇上也未必敢应你呢。”
  念瑶有些疑惑,但知道万素飞脾气,也不再多问。
  这时,却有一个宫女来跟曲惠妃报告些事情,万素飞见了,脸色陡然一变。
  待她下去,素飞忙睁圆了眼睛问,“那个不是陈弄珠么?怎会在这里的?”
  念瑶笑道,“杨妃现在失势,她投效过来的,你有些日子没来了,故此不知道。”
  “这女人……”,万素飞想说什么,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要说人狠毒吧,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可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直觉有些不安。
  “当年她跟我一样,很多事情也不是自己愿意做的,如今过来,聪明能干,你不在的时候也算帮得上我的人”,曲念瑶见她如此,忙道,“有道是君子不念旧恶,你也不要太介怀了。”
  她既然如此说,万素飞也不好再讲什么。二人拉些闲话,最后惜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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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简单算术


 说巧合也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好,万素飞很快知道了皇上曾经查阅太医院账册,不由吓得一后背的冷汗。
  她醒悟过来,心中顿足后悔,一个人已经显露聪明,却过分谦恭,难免惹人怀疑,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当局者迷,竟然想不到。
  事已至此,她权衡一下,要亡羊补牢,只好先矫枉过正,于是渐渐抛掉影子的扮相,表现出一个目的:她只不过是想依靠头脑在乱世中活得好一点罢了,就像那些依靠美色的人一个道理。
  另外,说实话,一个人装一段时间不难,想装一辈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个性中本真放肆的一面,偶尔也在日常生活中渗透出来。
  至于周荣那一面,从账册中其实并没查出什么,万素飞自太医院拿过的药,没有一样是毒药,又寻常得紧,其他宫人领过的并不少,
  而她的表现似乎也渐渐正常起来,有时会笑,有时耍耍小聪明,一次把意哥儿的风筝从树上够下来,还施施然跟他邀功。
  也许,她先前的低调是因为拘谨?一个新拜了师的学徒还低眉顺眼的呢,何况跟着皇帝;又或者,她是学那些酸儒隐士,矫情推托,沽名钓誉?若是这样,倒也是聪明人常有的毛病。
  他皱起眉头笑了,奇怪,自己为什么想要帮她开脱?
  就这样,怀疑依然没有消释,但信任又有些占据上风,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继续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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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八,本是周荣给吴国最后通牒的日子,没想到得来的却是让他暴跳如雷的消息。
  吴国拒绝称臣,这也不算意外,毕竟困兽犹斗,周荣当初也准备了如果恐吓不成,就继续武力进攻的方案。
  糟糕的是,北边传来急报,高唐派大将林咨突袭宣府,可怜宣府兵新将浅,猝不及防,已经失陷。
  消息传来,朝廷再次震动,一堆军政大臣又堆积起来,商议对策。
  意见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宣府是大周北方门户,万万失不得,高唐是奇袭占领,军力不多,立足未稳,当火速重兵急救,若是晚了,大批敌军落地生根,再打回来就难了;另一派则认为,大周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如果宣府马上救得下来到还好,如果已经来不及,打成了消耗战,将是大大的不利,所以不如先易后难,发大军将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的襄阳抢下来,并且继续威压吴主,索要金帛,再杀个回马枪,全力夺回宣府。
  周荣听下头乱纷纷吵成一团,只一言不发,拿手反复揉着太阳穴,良久,抽个空子,起身如厕。
  外头下雨,一帮下人七手八脚撑了黄罗伞,随着出去。
  出了朝堂,周荣突然转头问素飞道,“你怎么看?”
  “皇上心里有主意,何必问奴婢”,素飞轻轻一笑,答道。
  “朕心里主意关你何事?让你说你就说!”
  “高唐对宣府早有觊觎,石勇叛乱时没有下手,是因为边界战争拖住,如今边界战事已近尾声,一定会陆续向宣府添兵,因此我国需争取速战速决,打回此城。”
  “你的意思是先出兵宣府了?”周荣偏过头看她,眯起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襄阳江北重镇,为兵家必争之地,此番吴国新败,精锐丧残,兵将疲惫,士气低迷,军容不振,正是千载良机,不容错过,若给其喘息之机,是养虎为患,我军日后北征,总要担心腹背受敌。”
  “如此说,你又不愿放过襄阳?”
  “正是,奴婢的意思,南北都要”,素飞浅浅说道。
  周荣大笑三声,问,“那你觉得宣府要多少兵力夺得回来?”
  素飞仰头默算,须臾,道,“若单说宣府,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至少要八万精兵。”
  “襄阳呢?”
  “若也单算襄阳,吴国有左江右杨之称,既然要战,杨亭已死,派来守城的定是江轩,吴国虽败,也能搜得个二万残兵,我国发兵攻打,保险些看,要带五万余人。”
  “那你可知现在能用的大概多少人?”周荣打断她道
  “奴婢猜测,大约这个数”,万素飞向黄罗伞柄一努嘴,那上正有九条金龙。
  周荣肩膀微微耸动,冷冷道,“差的那些怎么办?你会洒豆成兵?”
  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算术,八万加五万,再减去九万,亏空四万人,注定了周军无法两线作战。
  但万素飞笑起来,“皇上比奴婢更清楚,打仗从来都不是算术题。”
  “如何?”周荣依然不动声色,眼睛里光芒却凝聚了。
  “北边要‘啃’,南边只要‘敲’就可以了”,万素飞不疾不徐地说道,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像浑圆的橄榄。
  “何谓‘啃’,何谓‘敲’?”
  “前者,需潜心沉气,周密稳健,实行起来,一个细节也不能放松,如蚂蚁噬骨般,硬生生把一座城池啃下来;后者却要精骑勇锐,意气张扬,不需全盘皆到,只要一次交兵大胜,敲山震虎,那惊弓之鸟大致便会扑棱棱落下来……”
  周荣整个人一震,这丫头所想的,竟然当真与他心中一模一样。
  世界上,每天有无数的人来,也有无数的人去,个个一头二臂,相似皮囊,然而,要得到与你心意相通的,却不那么容易,尤其当你已经是个异数,想找到同类,就难上加难。远的不说,就说那两年前继位之时,众臣各想苟安现状,保乌纱妻子周全,反对他亲征之声,可谓如浪如潮,上了战场,更有左军将领临阵脱逃,陷他于九死一生,想到这里,他不由悲从中来,叹息一声,心中隐隐起相惜之意,可那相惜中,又刺疼的是一分被猜中的不甘,二分对她聪明的忌惮,莫可名状。
  二人都沉默下去,空气间只有沙沙的雨声,其他内监虽然听了他们这一番说话,却是云山雾罩,不知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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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三十,刘陵再染征尘,领八万大军自汴京出征,攻打宣府,周荣亦亲率万余人马出京,直下荆襄,京城由王直李匡留守,各统文武,为赤朝政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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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对手


 彤霞似火,老树昏鸦,古道漫漫,画角声哀。
  周荣将军队在距襄阳三十里外安营下寨,自引二十余轻骑,潜出营去,前往探城。
  远远地,到了北门,只见红漆的大门,布满铁纽铜钉,门上方一块石牌,两个魏碑体的大字苍劲有力:襄阳,整座城池在暮色下显得分外雄伟。
  众人绕了一周,四门已经都有军士严阵把守,士兵穿着齐整,仪表威严,仔细盘查过往行人,全不似新败萎靡之相。城周亦有数队军士,举着火把,来往巡查,黑色的军鞋踏在地上发出整齐的“啪”“啪”声。
  周荣一路上一言不发,神情却越来越肃穆,末了,轻叹口气道,“朕小看了江轩。”
  然而,万素飞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神气,硬要用语言来解释,有点像“这才配做我的对手”的意思。
  她也不说破,笑笑道,“江轩虽有才干,奈何吴国君臣懦弱,好比苍鹰被剪去翅膀,猛虎被缚住四肢,又能飞多高,扑多远呢?皇上若不是知道这点,也不会贸然出兵征伐了。”
  “说得是”,周荣亦笑起来,“若是此人在朕手下,定能为一代名将,立不世之功名,标榜史册。”
  “城还没打呢,先算计起人家的人来了”,素飞白他一眼道,“就算皇上能活捉了他,听说那人家教忠严,是个臭硬的主儿,恐怕不肯归降。”
  话说出去,她略略后悔那个白眼,太没分寸了。周荣却呵呵一笑,也不置辩,掉转马头,打马回营。
  他们并不知道,同样的感慨,其实也出自对手口中:
  江轩闻知周荣亲征前来,掷书于地,失声道,“我小看了周荣!”
  当时吴国朝廷乱成一团,纷纷指责江轩的计划——虽然成功劝诱了高唐攻打宣府,可周军竟仍然出兵来犯,号称五万,气势汹汹,这如何是好!
  他拼命大声申辩,向大家分析,周军是虚张声势,主力既然已经尽出北境,来这边的实际上有一万人就不错了,而襄阳城池坚固,搜集残兵,也能有个二三万人,只要坚守不出,等周军锐气耗尽,难求一胜,自然退去。
  吴昌还没糊涂到家,在把江轩五花大绑送给周军与让他去镇守襄阳之间,选择了后者,不过当然他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又派去了李雄监军。
  江轩到任后,做了与前段时间周荣差不多的事,调兵入城,培养预备,明确赏罚,严格操练,军士分为三岗,轮流戒守城墙,又拨五队,巡查城内外,防止奸细入城探查,并维护百姓安定。
  六月十日,周军终于兵临城下,战争开始。
  旌旗猎猎,刀戟森森,周荣自于阵前,带头高声叫战。
  万素飞骑匹黑马,跟随在他的身侧——之前周荣不想让她上战场,自从看了她的骑术,才放心了——至少逃命不成问题。
  江轩立于城头,心中默数下面的方阵。
  阵型是玄武阵,横八十,纵八十,共有四队,大概两千多人。
  他眉头一蹙,暗道,果然还有埋伏,于是传令高挂免战牌,三令五申,敢擅自出城者,军法处置。
  周军求战不得,开始骂阵,一时间人头攒动,众口一声,什么懦夫孬种,亲属器官,全都大肆横飞。
  吴军几个部将忍辱不过,先后来要求出城一战,都被江轩驳回去。
  最后李雄也跑来了,“江大人,要战也是你,不战也是你!”他气冲冲地质问,“本朝贵胄的先人全让人骂遍了,你还在这儿优哉游哉,难不成是畏惧周军?”
  “李大人”,江轩忙解释道,“周军一路直下,士气正猛,他们骂阵,正是希望我军出去交战,切不可中激将之计,遂了他们心意。”
  “原来他们也没多少人”,李雄这会儿看周军兵少,不由骄道,“就是激我们出去,又能怎样?”
  “因为人少,才怕有埋伏。”
  这时下头周军好像也有默契,见辱骂江轩无用,统一把矛头转向李雄,揭他老底,是姐姐在后宫得宠才平步青云的“熊才”,所谓秃子怕说光癞子怕揭疮,喊声阵阵传来,正戳到李雄痛处,气得他青筋都起来了,絮絮叨叨要江轩出兵迎敌。
  江轩跟他讲不明白,终于失去耐心,拂袖道,“李大人要迎敌,请自行带兵出城!本官怯懦,端不敢去。”
  他并不是素来如此的谨小慎微,从前有几次,明知对方有伏,他或将计就计,来一个黄雀在后,或干脆勇猛冲杀,连伏兵一起打退,可现在,他绝不愿意冒这个险,就算这一仗他跟周荣各有五五开的胜率,周荣败了,可以回去笑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一旦败一场,大约就会被削夺兵权,并导致整个朝廷主和派立刻占据上风——他的赌资实在太单薄,立场实在太脆弱了。
  李雄吹胡子瞪眼,但看看城下敌军,就算人少,但刀剑无眼,要是哪一颗流箭突然射来呢?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不得不忍下了。
  江轩松了口气,有些咋舌方才出言鲁莽,若是李雄胆子再大一点,只怕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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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年头不光挨骂的不好受,骂人的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周荣比谁都清楚,骂人不止损耗体力,更损耗锐气,毕竟得不到回应的叫骂是天下最无聊的事情之一。
  他的兵力处于劣势,来此的目的就是速求一胜,失了锐气,他将毫无悬念地输掉这场战争。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将每个人的影子浓缩在脚底小小的一团,军士的声浪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不能再等了,周荣传令下去,四野原来埋伏的周军从藏身之处出来,迅速归队,列成阵势,另外两队赤甲军士小跑上来,抬出十余架云梯与覆盖着厚重牛皮的攻城冲车。
  然后,他手中长鞭一指,战鼓也随之雷鸣起来,长声的呼喝回荡在军阵上方,“攻城————”
  —————————-

  

第三十五章 攻城


 “一鼓附城!”
  “二鼓登城!”
  伴随着鼓声隆隆,漫山遍野的军士喊杀着,向襄阳城冲去,十余架云梯飞鸟一样落在城头,周军开始迅速攀登。
  然而,城中守将亦是经验丰足,长长的拒杆毒蛇吐信般回应,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将大部分云梯连人撑翻,成千上百的军士挣扎坠落,在空中犹自手足乱舞,也有一队周军先锋已经与城头近在咫尺,当头却是江轩的一道刀光。
  即使这样,那些没受伤或受伤少的兵士还在冒着矢石如雨,奋力登城,城下上不去的,拿着刀剑乱砍城墙,发出巨大的金铁声响,乱世里的生活,本来就是朝不保夕,且不说什么扬名立万,封妻荫子,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已经是许多人心中的不二信条。
  江轩见这阵势,却只冷静地一挥手,喝声“倾!”,转瞬间,数十桶滚烫的热油就自城头倾泄而下,如果说箭石如雨,这就像是瀑布了,凡溅中者,痛苦辗转,呼号不已,紧接着,燃烧着的火把和稻草又飞坠下来,遇到那些流淌四溢的热油,彭地一声,窜起火光,城墙下顿时成了一片赤红的海洋。
  覆着厚重浸水牛皮的冲车倒是不怕油的,一队军士操纵着这个笨重的大家伙,一下一下开始撞击城门,紧闭的厚重城门也发出颤抖,好像这座古老城池的痛苦呻吟。
  但这攻击同样无法继续下去,城上一声号令,无数巨石突然腾空而起,向此呼啸坠落,眼见大如牛犊的阴影向自身压来,那种如末日一般的恐怖难以言表,操纵冲车的士兵四散躲避,还是免不了留下几具肉泥般的尸体,木结构的冲车也被砸得扁成一摊,七零八落。
  战至天黑,周军共发动大小冲锋十余次,都被打退回来,周荣无奈鸣金,退兵回营,江轩亦不追赶,夜幕笼罩了战场,在四周徘徊了一天的秃鹫终于“哇”“哇”地落下来,享受起它们的美餐。
  类似的情况又持续了两天,周军无论如何叫骂,甚至故意解甲横躺,羞辱守军,江轩就是坚守不出,最后不得不进入惨烈的白刃战。三天后,周军还是未有成果,清点下来,大约折了三千人马。周荣话少了很多,万素飞也有些吃不下饭去,一是因为焦急,二是觉得自己主张来此攻打,也有责任。
  第四天,周荣亲自击鼓,周军再度攻城,这时攻城器械已经毁弃得差不多了,基本依靠兵士攻击城门,不过,城上的消耗也很大,巨石滚油这些强力武器已经用完,连箭阵也稀疏了不少,一时城池竟比前几日更为危急。
  “瞄准!瞄准!不要浪费箭支!”江轩在城头巡查游走,大声呼喝。
  当他巡至西北角时,眼前却陡然一亮。
  两杆杏黄的龙旗飘舞,周军雄壮有序的战鼓声就是从这里传来,那旗下,赫然金甲华衣,立有一人击鼓。
  他的心突然激烈地跳起来了,这个角度刚好,距离也是一射之地。
  看来箭支只有这样用,才是最节省的……
  虽然放冷箭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行为,但这是在打仗,又不是在比武,他深深吸了口气,举起了杉木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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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声震耳欲聋,响彻天际,如千里海涛,波澜壮阔,连万素飞这种性情冷静的人,此时也觉被激荡得心潮澎湃,豪气满腔。
  她本来被留在后阵,此时却按捺不住,打马出列,向周荣身边跑去,战况激烈,也没人怎么留意。
  渐行渐近,她看到,周荣立在临时设置的太鼓台上,双手持槌,重重敲击那面已经斑驳却更显得沧桑威重的行军太鼓,鼓侧的金环随他动作一下下乍起落下,发出金铁玲珑之声。因在前线,流箭碎石不时落其左右,他却略不动容,只专心致志击鼓,连他身边军士,都觉得倍添了几分胆气。
  那一瞬间,万素飞有点不能控制地失神,一股强大而雄浑的感觉充塞心间。
  但她很快揉揉眼睛,自己摇摇头冷笑,有什么大不了,她见过更好的男人……
  不过,他倒是得小心点,这里流箭无眼,如果真出什么事可麻烦了。
  她脑中刚刚划过这个想法,抬起头想喊那些侍卫小心看护,一声惊呼却生生咽在了嗓子里——一支白翎箭已然破空飞来,迅疾刁钻,就是大罗神仙也挡不下了。
  周荣猝不及防,正中咽喉,大叫一声,落下高台,左右慌忙救起,鸣金收兵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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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周围侍卫围得铁桶一般,高声叫嚷,一片混乱,万素飞挤不进去,只看台上那箭是射在咽喉,凶多吉少,可把她吓得不轻。
  没想到,回了营,周荣突然睁开眼睛,自己坐起来了,恨恨往外拔那箭,一时拔不出来,绞纽断了才甘心。
  万素飞细看,原来他盔甲上有两个铁环相接,箭头正好插在当中,盔甲之外,又多了一层绞住的阻力,才未伤着,饶是如此,锁骨处被撞得一片淤青,若来箭堪堪向上三分,甲不及护,只怕整个脑袋都能被掀下来。
  她不由在心里咋舌,这家伙命倒是真够大的。
  不过挨射的家伙似乎没什么感谢老天恩典的样子,而是捏了拳头狠狠锤床,本来今天已经有希望可以破城,这一下子退回来,又白白折损了兵士。
  他歪在床上闷了半天,地下也没人敢说话的,整个帐子里掉根针在地上也听得见。
  许久,他终于开腔,“去把王司礼叫进来。”
  俄顷,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小官儿,拜见道,“敢问圣上有何旨意?”,他是军中司礼官——就算是出征,也要涉及礼仪问题在的,比如皇上死了要鸣几声炮……
  周荣看着他,吐出两个字,语调短而平,“发丧。”
  看小官儿一脸茫然,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王司礼倒是听清楚了,嗫嚅着问,“何人之丧?”
  周荣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比刚才还静,万素飞瞪大眼睛看着周荣,我明白你急于破城的心情,可您老人家也太不讲究了吧?
  最先做出反应的还是那小官儿,吓坏了,叩头咚咚响,别的话也想不出来,一个劲儿只有“使不得,皇上万万使不得”翻来覆去的重复。
  “让你去就去,就当彩排一次,以后那次真的不出错”,周荣笑道。
  “使不得,皇上是万乘之尊,使不得呀!”
  周荣收了笑容,瞪他一眼,冷冷道,“你再说使不得,当心朕发你的丧!”
  这场争执起因虽然令人惊奇,结果却是毫无悬念的,当夜,周营中传出十二声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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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包围


 
  江轩彻夜秉烛,派人打探周军动向,至二鼓,探马回报,周营军中炮响十二记,他不由噌地站起身来,惊道,“炮响十二记,主帅殁于军中?!”
  一边本来困得吊儿郎当的李雄也一下子跳起来,“周荣死了!?”
  不过他这充满惊喜的一句倒提醒了江轩,心头略微冷静下来,问那探子,“除了炮响,可还有别的迹象?”
  探子答道,“周军严备,属下不能近前,不过看到周军挂出白幡,有恸哭之声。”
  “江大人,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我军应当立刻出兵突袭,一举破敌,说不定还能俘获周荣小子尸首,为国家建功立业!”李雄说的慷慨激昂,心中却是另一番算盘,当初他力主投降,如今这射死敌君的箭又是江轩放的,若破敌制胜,他也没半分功劳,回去岂不惹人耻笑胆小如鼠?所以有这打落水狗的事情,自然要当仁不让,抢他一功再说。
  江轩摆摆手示意他冷静,道,“黑夜行军乃兵家大忌,李大人请少安毋躁”,然后又转向探子,“继续打探。”
  探子又去,不久回报,周军拔营而动,向北撤退。
  郁郁了半天的李雄再次跳起来,“江大人,此时不追,待他们去得远了,就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就算周荣身死,他部下也并非不知兵法的,按理此时撤退应当越隐秘越好,哪有这样大张旗鼓,只怕有诈”,江轩沉吟半晌,皱眉道。
  “你那一箭射在……”,李雄本想说“你那一箭射在咽喉,还有个不死的”,话出一半,觉得突出了江轩的功劳,于是忙改口道,“谁没事拿自己发丧开玩笑?周荣必然当真死了,想不到江大人如此胆小,怕活人就罢了,连死人也怕,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江轩虽然比较冷静,但一来不能百分百肯定周荣死未,二来毕竟是血气少年,吃这一激,有些愠怒起来,而帐下诸将此时也纷纷迎合李雄,要求出城追敌,不可错过天赐良机,他思忖良久,终于还是传令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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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黑风高,夜鸟惊飞,吴军急速追击了四十余里,隐约见前方有火把点点,白幡猎猎,确是有丧之貌。
  黑夜之下,不辨东西,江轩本欲喝住军队,派人仔细探查一下现在何处,无奈一干部将见了目标,立功心切,更兼李雄煽风点火,虽然探子是派出了,人马却止不住,全数人只顾一味向前。
  不过,还未等探马回报,江轩隐隐觉得马蹄下是某种碎石,拾起一片,借火把观看,不由大惊。
  那是一片赤红的石头,这种颜色的碎石,在襄阳附近只有一个地方有:血河谷!
  血河谷原名葫芦谷,名如其貌,口窄肚大,状若葫芦,因为连年乱世,在此有过几场大战,血流成河,最近人们已经忘了它的原名,都叫起血河谷来。
  “全军不可再追!中计了!”,江轩轩忙歇斯底里地高喊。
  然而已经晚了……
  斜前方一声炮响,突剌剌闪出一军,火光映照,怒马明枪,眉宇间一股傲气,不是周荣,却是谁?
  “你你你……没……死?”李雄吓得心胆俱裂,舌头都大了一圈。
  周荣却没时间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挺枪拍马就冲,身后众人跟上,整支队伍好像一把利刃,向吴军心腹直插下去。
  江轩反应过来,刚要下令列阵迎敌,身后却也传来一片喊杀,带头的正是周军中出名的猛士孟赞,轮两把宣花大斧,一路砍得人仰马翻,而山谷之上亦响起隆隆战鼓,滚木擂石倾盆而下,紧接着便听见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周荣脸上浮起笑意,他对李雄的“信任”果然没错。与他预期相差不远的,吴军目前已被分成三段,首段是主将所在的前军,被他放出谷口,第二段是大批中军,他派两支持盾小队将谷口两端一扎,山上就是滚木擂石伺候,而最后一段,是在这种追击战中自然形成的许多老弱后军,不足为虑。
  另外,前军是他特地放出谷的——木石无眼,把江轩这种人才砸死就可惜了。
  不过,渐渐地,他有些笑不出来。
  他听见江轩的大吼,“变残月阵!攻敌主帅!!成败在此一举!”,很快有一股力量遵循秩序在行动,列开左右,然后向中间合围。
  残月阵不是什么太特殊的阵法,但是这个时候最有针对性的,显然,江轩的指导思想非常明确,在整体劣势时制造一处局部优势,击杀周荣是吴军最后也是唯一的胜机。
  周荣为之惊叹,在整军混乱之时,能冷静判断,还能调动一部分人迅速听从命令做出反应的,当真是大将之才。
  不过当然,在这一刻,他是无比痛恨这种将才的。
  战场时局本来瞬息万变,开始是少量吴军听从这个号令,将他和他身边冲得过于深入的一百余人包围起来,而他略一恋战,更多人明白江轩的意图,也看到了有利的形势,由奔逃中折返回来,并疯狂发动攻击。吴军前部本来都是精锐,兵力也不少,很快铁壁合围,将他密不透风地封在当中。
  周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回马向外冲杀,欲与大军会合。
  他左突右刺,长枪舞成雪片飘零,银光所指,无不带起一道鲜艳飞虹,若有人再接近了,便拔出腰间龙渊剑劈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
  然而,吴军这会也开始不要命了,一波波倒下去,又一波波地冲上来,他明显感到身边的从人越来越少,而敌军好像怎么杀也杀不散。
  他正跃马横枪,前头一将拦住,视之,却是认识的,原是周朝偏将,前一段江夏战时投降吴国,姓宣名虎,于是怒骂道,“背主之贼,敢来敌朕!”
  宣虎红了面皮,恼羞成怒,持双铁戟向周荣头上招呼,周荣一枪架住,身后又拥上宣豹宣梁,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漫舞钢枪,力支三将。
  正酣斗,前方又有一将击杀一名从骑,豁开豁口,拍马迎来,看衣着为裨将以上,手执大铜锤,魁梧如山,周荣虽勇,心中不免微微一凉,暗暗咬紧了牙关。
  然而,正在他举枪欲迎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攻势时,身后叮地一声弓弦,那大汉眉心似乎多了一点什么,闷哼一声,翻身落马。
  周荣忙回头看,只见白衣猎猎,银箭寒芒,转瞬之间,又飞出几道华丽的弧线,弧线的终点,也是无数生命的终结。
  是她?!
  他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记得战前交待过她躲到后边去。
  万素飞打马靠近周荣,她知道周荣打起仗来容易骁勇不顾,孤军深入——这并不能说是错,战争本来千变万化,有人适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人适合狭路相逢勇者胜,而这是周荣的作战方式——当然确实比较危险就是了,她就是不放心,才跟来的。
  虽然或者,她暗想道,若不跟来,这命大的家伙也未必会挂,倒是她自己,难道天生是个劳碌命?
  不过此时她无暇深思这个问题,只是不停地拉弓上箭,为周荣,也为自己,狙击从远处冲来的敌军。


第三十七章 不屈


 万素飞找空隙尽量驰近周荣,手起箭发,几名前方冲得最凶猛的敌将应弦而倒,这大大减轻了周荣的压力,只见他眼中寒光一闪,手下照喉一枪,刺倒宣虎,宣豹宣梁见兄长阵亡,悲痛怪叫,攻击愈加疯狂,周荣却不慌忙,沉着应对,不三合,挑飞宣梁,又用枪杆隔住宣豹大刀,另一手拔龙渊剑,连肩劈下,溅起一道血帘。
  “过来!”,他眼睛没看万素飞,手上也丝毫没有停歇,但万素飞知道是在叫她,迅速向他更加靠拢,把自己置身枪光保护之下,二人并马疾驰,一善远射,一长近击,相得益彰,一时间杀得鬼哭神泣,吴军的铁壁也被打开一个缺口,节节后退。
  江轩立在高处督战指挥,见他们所过之处,如同镰刀收割庄稼,而且下面自己人太多,不能放箭,只有顿足兴叹。
  周荣虽然一直无法空闲,但也不是埋头厮杀,此时天已蒙蒙亮,他远远望见前方人马好像都是从下面涌上来的——也就是说,前头大概是一个斜坡,地势比现在他所处的地势低。
  于是他屏气凝神,暗中蓄力,腿下夹马,待就要到时,突然一声大喝“驾!!”,那夺云驹最通人性,知得主人心意,一声长嘶,四蹄凌风,腾空飞起,因借地势,跃出有数丈之遥,稳稳落地,一下子越过了本要厮杀许久的大量吴军。
  不过,周荣落地之时,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万素飞呢?
  此时他们从骑尽没,只剩两人,他这毫无预兆地一跳,万素飞却怎么办?
  他一阵揪心,不为什么功利目的,而是出于自尊,就这样把一个弱女子扔在虎狼军阵,让人知道,还不如狠狠扇他一个耳光。
  然而,当他几乎不抱希望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的时候,却不由惊喜得几乎叫出声来。
  四只乌黑而轻盈的马蹄飘然落在他身侧,鬃毛旗帜一样飞扬,马背上的人恶狠狠投来一瞪,一幅想砍死他的神情。
  但周荣破天荒地在遭遇这种表情后,喜形于色。
  她是碰巧也想要飞跃,还是看他跳才跳?不管怎样,这世上居然有跟得上他的女人,已经让人惊奇。
  `
  没有时间多说话,二人自动重回刚才的配合,远射近攻,向外突去。
  又有长相各异的三名敌兵一齐冲来,不过这次,其中一个窄脸三角眼的学聪明了,不去直接攻击周荣,而打算从万素飞下手,大约一方面认为她有威胁,另一方面就近击来讲,毕竟她比较容易对付。
  一把鬼头刀斜刺里向万素飞头上劈去,眼看刀锋已近万素飞眉心,万素飞却躲也不躲,依旧张弓搭箭,寒光从人缝中堪堪穿过,正中十步外一个立马指挥的校尉。
  三角眼正暗自窃喜得手,忽然虎口一麻,当啷一声,刀竟打着转儿飞上九天,看时,却是一杆银枪横来架住,再一送,他叫都没来得及叫,喉下径直开起一朵血花。
  周荣收枪回挑,素飞亦面无表情,刚才的事,默契得像理所当然。
  只有她不用考虑自己的近身保护问题,他可以全心把远程狙击交给她处理,才最有威力,形势像巨大的模子,将他二人紧紧压为一体,她并不是信任他,而是现在必须信任他,他也同样……
  天边升起第一道金红的曙光,刺破迷离的朝雾,周荣枪下也升起最后一道怨魂,从吴军的包围中冲出,回到自军的大部队中,喘息未定,血透征袍,万素飞也跟着出来,混合着血浆和汗水的液体黏呼呼挂了她一脸,尤其粘在浓密的睫毛上,好像灰泥一般。
  周军一拥而上,把主上保护起来,两名带队的副将趁势掩杀,失去最后胜利希望的吴军再也支持不住,兵败如山倒。
  江轩只觉满口都是苦涩,拼尽全力呼喊号令,集合残兵,投东北而去,那边是另一条路,可以回襄阳,这时天色已明,看得见了。
  周荣发令,整顿阵型,也不急躁,待分开数队的军士差不多都归至一处,才开始压迫追赶。
  江轩到了城下,正要大喊开门,却见城上迎风招展的都是杏黄龙旗,城头立着的也是周军将领,旁边绑缚的一人,正是李雄,不由大惊失色,哇地一声喷口鲜血出来。
  原来周军其中一队在乱军中俘获了李雄,用刀威逼来赚取城池,留守的几千军士夜黑也辨认不清,听是长官声音,忙开了门,如今襄阳已经是周军的地盘了。
  江轩身边副将见大势已去,向他道,“事至此地,非将军之罪,非我等未尝尽力,将军此时就是投降,也没人能说什么的……”,说罢,恳切地望着他。
  江轩没有看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淡淡道,“你们去吧。”
  “那将军你……?”
  “我准许你们投降,是可怜这些军士性命,但败阵失城,总要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以死殉国……”
  副将看他坚决,伏地再三叩首而去,引残部向周军解甲投降。
  江轩一个人立在原处,光从他身后投来,使面孔黑黝黝的,看不清表情,整个人仿佛一尊青铜雕像。
  蓦然,他举起了剑,横向脖颈……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如一只矫健的飞鹰,叮地衔走他手中长剑,突拉拉落得老远。
  周军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控制捆绑,缚在马背,载入襄阳。
  `
  进了襄阳城,周荣先处理了一干杂事,并三令五申士卒不准掳掠,到下午时,稍微腾出空闲,便传令解上江轩,欲亲自劝降。
  片刻,江轩被押进正殿,周荣忙下堂,一面笑道,“还不给江将军赐酒压惊?”,一面伸手便要去为其解开绳索。
  江轩看着他冷笑,扭转身体,不让他碰到绳结,酒倒是饮了,喝到一半,却突然怒目一睁,噗地一口,一道酒箭直出,尽数喷到周荣面上。
  那一瞬间,空气好像凝固了,在场百十兵将,皆呆若木鸡,他们看着勃然变色的周荣咬着牙狠狠瞪着江轩,掺血的酒从他脸上滴滴流下,一手按在腰上不住颤抖,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拔出剑来将这人剁成肉泥。没有人敢出一声大气,生怕那雷霆震怒波及自己。
  然而,数分钟的对峙后,却没有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周荣神色渐渐舒缓,甚至嘴角上挑,随手拉过旁边兵士袖子,在脸上一顿乱擦,算是弄干净了。
  江轩在他身后气得喊叫起来,“为什么不杀了我?!”
  周荣回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凑近他嘻嘻笑道,“你叫朕杀朕就杀,朕多没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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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襄阳城既破,周军声威大震,周荣特地释放了李雄去给金陵报信——这种祸害,杀了可惜,并提出比原来增加十倍的金帛赔款。消息传到吴国,整个朝廷乱成一团,相对哀泣,吴昌吓破了胆,连做了几天噩梦周军打到金陵,周荣是个青面獠牙的妖怪,要把他活吃了,这时只要不要他的命,他连老婆都愿意送出去,连忙搜刮国库,连夜将赔款送到,另外上表去帝号,自称国主。于是周军达到了预期的所有目的,还外加数倍的钱财和一个俘虏:江轩,得胜还京。
  不过,这还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俘虏,将他安置在原先一个尚书的府第碧波府,天天锦衣玉食地伺候,他却不屑一顾,派各路舌灿莲花的说客前去威逼利诱,从他嘴里吐出的回答似乎永远只有两个字“不降”。
  周荣信步出殿,凭栏远望囚禁他的府第,眼中泛起一丝寒意,若当真留而无用,不如……
  正想着,他身后却响起一声轻唤,“皇上”。
  回头,是万素飞。
  在那个并肩的夜后,他曾以为或者会有什么不同,然而,一切似乎都没改变,他们各自撤回原先的阵地,倒显得那天的记忆是如此的不真实。看来,当时确实只是因为形势所迫罢了,换其他任何一个人(包括男人)来,也会那样互相依靠吧,周荣默默对自己说道,心中却不知怎的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当然他并没表现出来,此时听素飞叫他,淡淡道,“何事?”
  “奴婢愿意一试,招降江轩。”
  “你?”周荣有些惊愕,看看她的脸,忍不住调侃一句,“要用三十六计哪一计,不会是美人计吧?”
  “三十六计皇上都用尽了,奴婢用的是第三十七计,丑人计”,万素飞亦笑道,言语间可是没客气,回敬周荣黔驴技穷。
  周荣脸上一红,道,“说正经的,你想怎么降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万素飞眼波闪动,眉目狡黠。
  周荣怔怔,没太明白她具体是什么意思,不过反正自己也没辙了,想想道,“也罢,随你,要用什么东西奉朕口谕去领就是了。”
  `
  第二天,周荣看见万素飞时生生吓了一跳。
  挺长时间没见她穿女装了,露出秀美的脖颈和深峻的锁骨,脸上伤疤被大片花钿贴住,如果不知内情的大约还真以为是个美人,而最让他惊讶的是天然的剑眉被剃得只剩眉头,后面整个用青黛画下来,成个罥烟眉形状,而这一下看出眉毛在人脸上提起气势的重要性了,眉尾一落,连那双原本飞扬的凤眼都显得有些含情脉脉。
  “你干吗把眉毛剃了?”他失声道。
  “还会长出来的”,万素飞没管他的感觉,很平淡地回道,拿起铜镜左右照了一番,感觉整顿停当才放下。
  这家伙干什么?不会真想来点色诱什么的吧?周荣在心里嘀咕,但好歹这么长时间,他也知道万素飞跟正常人有点不一样了,终究没问什么,让她前去。
  `
  万素飞端着一盘膳食走入碧波府,她来之前了解了大概情况,这时江轩不再像开始那样激烈寻求自尽,但采用了另一种方法:绝食,听说端给他的东西,已经三天都是原封不动直到变质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得让他活着。
  她跟门口守卫军士打了招呼,款款进了主房,江轩正是被软禁在这里。
  江轩坐在桌边,见她,冷笑一声,道,“这次是美人计么?周荣当真瞎了眼了。”
  万素飞定然看着他,一手将花钿整片剥落,轻声道,“若是派我来使美人计,可不真是瞎了眼了?”
  江轩眼中轻蔑顿时转为惊愕,这些天来他已经忍耐了求生的本能,饥饿的侵扰,这时却差点忍不住把一句“这是怎么弄的”说出声来。
  不过他毕竟没有,只是冷着脸转过身去。
  前些天的经验,侍女都是把东西放下后出去,然后会有说客前来说降,任他们口若悬河,他都只报以磐石般的沉默。
  但今天,似乎有点不同?
  那个侍女规矩地行了礼,却没有离去,双手将膳盘举过眉间,却也不说任何劝告的话,就那么一直跪着,跟他一起沉默。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几次,她都没变换过一点姿势。
  她跪很久了吧?手好像有些止不住地抖呢,一丝这样的想法划过江轩的脑海。
  然而他很快重重敲打自己,她也是敌人,跪着是为了让他吃饭,他哪能这么就心软了,要跪让她跪去,到实在支持不住,总会知难而退的。
  这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啜泣声,而且是那种隐泪吞声的啜泣,好像不想让人听见似的。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道,“你别哭了!哭我也不会吃的!赶快去回报你家主子,早给我一刀早完事。”
  万素飞哭得梨花带雨(主要因为芥辣真的很辣),哽咽道,“奴婢知道将军心如日月,不叛故国,并不敢劝将军进食,不过是想到奴婢死后娘亲无人照料,才忍不住哭泣,请将军不要见怪。”
  “死后?你一个小小侍女,我吃不吃也不关你事,何谈死字?”江轩惊道。
  “将军也许不知道,昨日皇上愤怒,下令将厨房众人并送饭的侍女挨个打了三十板子,并说,以后再做不出将军可心的饭菜,每天都是这样,有几个体弱的当场打死了,要不将军怎么不见昨天的侍女,而是换奴婢来了……”,万素飞胡诌得面不改色。
  江轩一愣,感到这事情是有可能的,这些人身份微末,如果要迁怒,不找他们找谁呢,正沉吟间,只听万素飞哭得停不住,继续说下去。
  “奴婢娘亲是个奶娘嬷嬷,所以奴婢自小儿就在这府里当差,先前,也有几分颜色,府上尚书有心要纳,可怜由是便招人嫉妒,受了陷害,毁去容貌。这等一个样子,自然神憎鬼恹,娘亲苦苦哀告,才没赶出去。现在尚书出京外调,府上剩些看家下人,这次给将军送饭的差事,都说危险,无人愿来,赶来奴婢。奴婢能瞻将军一面,也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怨,只可怜娘亲年老,无人照料”,说着,她又放声大哭。
  万素飞说这些时后背也不是不发冷的,但是,既然要演,总得演得好一点吧,她精心研究过江轩软肋在哪,这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而自幼丧父,对于母亲,有特别的感念。
  果不其然,江轩脸色有些缓和,许久,说出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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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挖坑


 万素飞端着空空的盘子,从碧波府走出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人类是欲望的动物,抓住他们欲望的东西,便可以利用他们。
  江轩算是强大的人,对钱财、美色、权位都没有大的贪恋。
  不过,保护的欲望,也是欲望之一,不是么?
  如果江轩日后知道真相,大约会愤怒的吧。
  但是,世上的事,原本很少是在一利一害中选择,而往往是比较两件不好的事,哪件更加糟糕。
  比如,与其让江轩死,万素飞宁可让他愤怒。
  `
  当然,此时的江轩还没有愤怒,倒是有些不安。
  盘子虽然空了,但东西他并没有吃,他告诉万素飞,“不然你把这些饭菜都倒了吧,端空盘子出去,外头若问我证实,我就说吃了,不伤你的性命。”
  万素飞用满是期盼的眼神看他,他到底硬起心肠装作不见,而她终于没说什么催逼的话,拜谢出去了。
  但她走后,他却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若是她藏在包袱中带走的残食被人发现了呢?他岂不会害死这本来已经够可怜的丫头?
  不行,坚持了这么久的事情,难道因为区区一个丫头就心软了?她若死,也是她的命数不够。
  只是她倒也罢了,物伤其类,她娘亲的境况却也堪怜。
  可笑,如今自己还有空闲担忧别人的娘么,自己的母亲在江那边还不知是何等景况呢……
  各样矛盾的意识在他脑中交替出现,最后饥饿侵扰上来,整个儿似乎渐渐有些不清楚,他终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看见活着过来的万素飞,他心里松了口气。
  这天万素飞穿的有点奇怪,大夏天的,披了厚厚一件外套。而她把饭菜放下后第一件事,是去解扣子,这把江轩很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他明白怎么回事,因为那外套下边,噼里啪啦掉了一堆书出来。
  “奴婢想着大人一个人在这里,因此从老爷书房里拿了些书出来”,万素飞柔声道,“稻米是周朝的,大人不肯吃,书却是古人写的,想必看看也没关系吧。”
  江轩心中抑制不住一阵欣喜,这些天来比饥饿更难忍的,就是无聊,他甚至觉得应付每天来对他摇唇鼓舌的说客都是一种乐趣了,而万素飞后头那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则为他铺好了后路,对嘛,书是古人写的,又不是周荣的,看看无损于原则。
  他翻了翻那些书,看来这丫头是不认识字吧,拿的书这么杂的,里头有一本医书、一本婉约词集、二本农书、一本皇历、半本《世说新语》。
  医书农书他是看不懂了,婉约词也从来不怎么喜欢,至于皇历,现在的状况,难道要看哪天是砍头的黄道吉日么?挑来挑去,似乎也只有那半本世说新语可以一读,于是他捡起来,歪在床上来看。
  他用眼角余光瞄瞄,丫头不走,跪在那里,看看他,又看看放在桌上的饭,他却没办法,只装看不见。
  良久,丫头突然说话了,“大人看的是什么故事呢?”
  江轩本来就怕她开口是求他吃饭,一听不是,暗暗长出口气,忙道,“讲的是魏晋时一些人物行止,很得神韵。”
  “大人能讲一二则吗?”丫头又怯生生地说,“奴婢小时,听先生在学堂讲课,总想溜进去,又怕娘亲责骂……”
  江轩愣了下,这要求有些意外,但顺着话接下来,也没什么说不通的,更重要的是,他实在太无聊了……
  给一个敌国的丫头讲讲世说新语,这违背他的原则吗?他暗想了一下,答案似乎是无妨,于是开口道,“也好,你要听什么?”
  “这段”,丫头随手指指因为书的残旧而自然显露的第一页,上头的一段。
  江轩低头看看,是汰侈篇第七,开头“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便笑着尽量说的通俗些,“这是从前司马晋朝的事,有两个大官,一个叫石崇,一个叫王恺,二人常常比阔斗富,一次王恺得一株二尺高珊瑚树,世所罕见,便拿去向石崇夸耀,石崇一看,取出一支铁如意,啪地一声打个粉碎,王恺自然大怒,声色俱厉,斥责石崇,石崇却说,‘不要紧,还你就是’,于是命左右取出许多珊瑚树,三四尺的有六七株,光彩夺目,像王恺那样的更数不胜数,于是王恺羞赧而去。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了。”
  “奴婢这等人家,一年用度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二人所为,真是暴……”,万素飞故作惊讶,差点溜了一个“暴殄天物”出来,好在改口还快,心里却不禁一阵乱跳,“真是糟蹋东西,要遭天打雷劈的!”
  “是啊”,江轩同叹道,“崇恺二人穷奢极欲,不知廉耻,所以留下万世骂名。司马晋家用此为臣,又怎能不亡啊。”
  “这个又是讲的什么?”,万素飞看他神情放松下来,趁机又指向一则,笑得仿佛天真无邪。
  江轩看看,是同一页上的,汰侈第一,于是也笑道,“这个也是石崇的故事,说的是石崇请贵客宴饮,都令美人劝酒,客人有不喝的,便令斩杀劝酒美人,当时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都在宴上,王导虽然不善饮,可怜那些侍女,都勉强自己喝,而到王敦……”
  江轩突然停住了,脸上火烧火燎地烫起来,接下来那行“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赫然刺痛了他。
  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小时读来,常鄙夷王敦之冷酷无情缺乏人性,可难道今天自己所作的事情,不是一样的么?
  不,不一样,他对自己说道,他的坚持是为了原则。
  但是,其实绝食这种事情……如果他执意不降的话,不用绝食周荣迟早也会不耐烦杀了他的吧,为什么一定要用别人的命来陪葬呢?
  没关系,他可以继续把饭倒掉,不伤害自己的原则也不难为她。
  但纸包不住火,这是一时之计,只怕最后会害她死的更惨……
  等等!怎么会读到这篇?简直像是一个坑在路上等他么。
  一瞬间他有些狐疑地看看万素飞,但发现后者似乎正一脸期待地等着下文,心中又道,不可能,一个送饭丫头,字大概都不认得,哪能下出这种套,再说,她也有带来别的书,第一则故事也读的是别的,所以大约只是巧合吧。
  “后来呢?”丫头娇脆的催促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那个,后来,王敦也喝了……”,他的脸再度涨红起来,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置身到那个立场。
  “这个故事没意思……”,万素飞努起嘴来仿佛疑惑,心下却快笑翻了,“大人再讲一个吧。”
  ……
  估摸是每天说客要来的时间了,万素飞才走。
  在她就要转身的一刹那,江轩突然开口,“要不……你把饭食……留下……”
  他的声音很小,但已经足够让素飞听清楚,她连忙下拜,大声喜道,“是!”
  ————————————


第四十章 心乱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多月,万素飞还是天天装她的无辜少女去江轩那里,傍晚则回来周荣身边,简单回禀一下情况,然后侍立在一旁伺候他看折子。
  “今儿送过去的书里夹着篇《三国志·张辽传》”,万素飞一边磨墨,一边向周荣道。
  张辽是三国时曹魏名将,初从吕布,被曹操所擒后归顺,但几乎没人苛责他不忠不义,相反,大多认为他算是对得起旧主,又能弃暗投明之人,与江轩现在的境况可谓十分相似,周荣暗暗称道,万素飞这家伙还真善于不露痕迹地旁敲侧击,忙问,“反应如何?”
  “看了后好久不说话,若有所思。”
  “那便好”,周荣顿了下,又道,“要不朕就全权把这事交给你,不再派说客去了?”
  “皇上不可,要是不派说客,只怕他便会起疑心,让奴婢无法继续接近他了”,万素飞抬头说了一句,又再垂首回去。
  接近?周荣眉毛不自觉地挑动一下,看向万素飞,她确实在很认真地磨墨,袖子轻轻挽起,露出雪白的一段手臂,在胭脂砚上方画着圆弧,因是侧面,扫兴的纱布看不到了,高挺的鼻梁勾出极深刻的线条,几缕发丝垂下,掩映光洁如玉的肌肤,耳上一串流苏珠坠随着动作晃阿晃地,晃得人心神都动荡了,她却还全然不觉,只一副专注的表情盯着在砚中渐渐晕开的墨汁。
  他心里突然有点乱。
  每次开口问万素飞进展程度如何时,在那无人可以得知的千分之一秒内,他常会滑过一丝害怕她一张嘴答出已经有何等亲密关系的感觉,尽管从理智来讲,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就算真的只是公务,也让有点莫名地恼怒。
  她干嘛那么大大方方地在自己面前说接近别人?自己又不丑,起码比现在的她好看多了,又打了那么多胜仗,还跟她一起算是出生入死过,又见天的这样相处,也没亏待过她,就算不是皇帝,只是寻常男子,也只有自己看不上她的道理,凭什么她这份刀枪不入的样子,对自己满不在乎?
  他满脸不乐的,万素飞却丝毫没留意他心中这段闲闷,轻拨一下掉下来的碎发,停下手抬头说道,“奴婢以为,火候快差不多了,现在江轩他虽然不说,但心里已经动摇,不过还有一件事,若不解决,他怕是定不会降的。”
  “哦,什么?”周荣听说到这个,也忙收敛那些曲折心肠,问道。
  “他的母亲——他若降敌,吴昌可能会为难他家人,最近他常常叹气,沉默不言,大概就是担心这个”,万素飞沉吟下,接着说道,“所以皇上可以派使者暗中前去,将他母亲悄悄接到我国来,使他们惊喜相见,这样,一来他感谢皇上恩德,二来也自然担心母亲在我朝的安危,再辅以皇上的好言相劝,奴婢的推波助澜,想必一举可以攻破其心,令其投降了。”
  “朕明日便差人去办,若江轩当真降了,素飞你首推大功”,周荣于是大笑道。
  素飞亦笑着谦恭几句,谈话间,周荣手上又过去几本折子。
  翻到一本,他突然捂着脑门哀叫一声,素飞忙看,却是曲念瑶的手笔。
  “去告诉你原先主子”,周荣合上本子皱眉道,“后宫那摊子烂泥,朕就辛苦她了,不用女人吵架这点小事也跟朕禀报”,说着,把那奏折向万素飞手里一扔。
  万素飞暗叹一口,果然是甩手掌柜,若以一个男人来论,哪个女人当真爱上他也是够命薄的。
  等他忙完,万素飞将折子整理起来抱走,明天好发还众人。
  周荣看她背影,从地上捡起一张字条,才要叫“漏东西了”,却发现那本来不是折子里的内容,大约是不小心夹带进来,展开来看,是一张收条,落款是王福喜,好像是卖给曲念瑶什么东西,收银四千两。
  他原本还笑一下,觉得曲念瑶做事果然清白不藏猫腻,但看清上头所写物件后,脸色却刷地一下白了。
  那上头赫然的四个字:祁连雪参。
  `
  `
  稍过几天,周荣派的几名使者整备齐了出发,穿便服鞋袜,扮作商贾模样。
  就要出城门的时候,后头有人喊等等,为首的使臣扭头一看,是个白衣小厮,再细辨,认出是万岁爷身边的红人万素飞,忙跳下马来,不敢怠慢,问有何事。
  万素飞气喘吁吁递给他们一封信,说到时可以交给江轩的母亲。
  “可是圣上手谕?”那使者忙问。
  “不是,是我的主意,你们不要管,若江母不来,将这个交给她便是。”
  使者虽有些狐疑,还是收起来,拜别而去。
  万素飞看他们离去,长出口气,还好赶上了,于是慢慢往回走。
  她昨晚回自己的住处,辗转睡不着,暗自思量,江轩这么古板,他老娘怕也不是稀泥,有些担心,若执意不来,甚至寻死觅活,就不好办了。所以她突然想到一个“妙法”,这些日子以来,她手上有江轩的几首手抄诗文,而正好又知道宫里一个非常善于模仿他人笔迹的内监,原来中过秀才的,于是连夜去找那内监,以江轩的口吻和笔迹,写了一封情辞恳切的长信,信中充分渲染母子亲情,说自己已经投降,这是周使特地去接母亲,希望母亲也能来大周,安度晚年,共享天伦之乐。
  这样,就算江母再有原则,恐怕也会抵挡不了对儿子的思念前来吧,而来之后,见到儿子,就算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也不重要了,万素飞想到这里,几乎笑出声来。
  这事对她也是心血来潮,做之前没时间告诉周荣,之后怕怪她自作主张,就更没有说。
  而这件事情的结局,也在这一刻悄悄写好了,只不过此时的她还全不知晓。
  如果就目的来说,她的选择算是对的,因为她达到了目的。
  但是,无意之中,她将注定失去目的之外的很多东西。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在对一个人微笑的同时,已经恶狠狠地在另一面磨利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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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9-15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噩耗


 门外有脚步声,江轩一下支棱起身体,然而细听听,又走远了。
  不是她……
  他有些失望地躺回床上。
  怪了,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盼着那丫头过来了呢。
  他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有她在的时候是开心的,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丫头肯听他完完整整地说一段话吧。
  好笑么,这个原因?可别说是现在幽囚,就是在吴国时,有多久没人听他好好说一段话了?
  母亲是拿来孝敬的,不是能够谈天的。
  遵母命纳的一个侧室,温柔贤惠是够,可他一天兴致勃勃谈起点军国之事,却发现她早已睡着。
  在朝廷上,攻击他的人就更数不胜数,空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吴昌倒是肯听一点他的话,然而听那一点,还不如不听,若他不派李雄监军,何至于此败?
  一股悲凉突然涌上他心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以为他是不在乎的,却原来,自己并没有圣人那样高尚,毕竟,还是有些怨恨。
  那个丫头,那个陪他走过这最艰难一段的丫头……
  要是他跟周荣开口要她会怎样?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应该没问题。
  她若愿意照例做她的丫头,好歹也比在这儿受排挤强,她若想要个名分,他也不在乎给一个吧。齐王还不是娶了无盐?再说,她的脸也说不定能治好的。
  可是,母亲那边不知会不会同意?
  ……等等,等等!
  江轩坐起来狠狠摇头,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一个要死的人,居然闪过这些念头,疯了,真是疯了!
  他站起身来去取桌上的茶壶,倒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仿佛真能把心中的烦闷一口喝掉似的。
  烦闷间,却突然听见外头噌噌的脚步,但那肯定不是丫头的,粗重得很,倒像是一堆男人。
  他心下瞬间一凉:难道,周荣到底不耐烦,要对他开刀了?
  说也奇怪,不过两个月时光,他最初那样激烈的死志已经被消磨掉了,这时突然涌起的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但是,不可以恐惧,他不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么?想到这里,他整了整衣服,端正地向门外坐着,努力压制心脏的狂跳,凝神恭候他们的到来。
  当的一声,门开了,冲进来果然是一堆人,为首的是周荣,身边少不得几个随从,随从外有个穿商人衣服的家伙,看起来跟这仪仗不太协调。周荣看起来急三火四的,不像是来杀他,倒让江轩有点懵了。
  “你跟他说!”,周荣向一旁的商人发布简短的命令。于是那人跪下道,“江大人,小人前些日子去江南,知道一件噩耗,特来禀报大人的。”
  “什么?你快说!”江轩不知为何,直觉感到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后心不由一阵冷颤。
  “吴主说江大人误国在先,投敌在后,将大人母亲家小,一并斩了,首级现今挂在城头示众……”
  江轩闻言,如晴天霹雳,手脚冰冷,但半晌,竟挣扎出一朵惨白的笑意,咬牙道:“不可能,若如此,周荣你如何得知,分明想赚我投降,编出来的!”
  “朕如何得知?”,周荣最恨别人冤枉,暴跳道,“朕原本确实派人去接你家人来周,不想使者一到了金陵就听说此事,来回报的,朕若从中设计,死无全尸!”
  周荣没有说谎,但他省略了一个他认为不重要的细节:十几天前,他派出的第一批使者居然倒霉地遇到江贼,只有那个为首的藏在死人堆里留了一命逃回来讲了情况,周荣大怒,但也无法,只好重新派出第二批使者,接下来,才是如他所说的,没想到,这次的使者一到吴地,就听说江轩家人已经被处死,亲眼去看了,首级都挂在城头,于是星夜回来禀报。
  “大人若不信,往来周地与吴地买卖的商人也多,可以叫几个来见大人,知道我主所言不虚”,跪着的人插话。
  “也罢,不用叫人来见,朕放你自行上街去问,看朕能收买了全京城的买卖人不成?”,周荣怒道,便叫人来伺候更衣。
  须臾,周荣换好百姓衣服,带几名从人,并不上绑地押着江轩出宫,让他自己去问。
  如果在前些日子,江轩一定会伺机逃跑,但今天,他只是疯狂地到处寻找买卖吴地货物的摊子和小贩,红着眼睛扑过去问,其他人都要在后头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对卖吴绢的兄弟中,高个子说道。
  “也不知道江将军是不是真投降了”,另一个矮个子说。
  “唉,谁知道上头那些破事……”
  江轩没时间听他们讲完便再次跑向其他的人,然而得到的答案也是同样。
  ……
  太阳渐渐西斜,在云层里透出血红的光。
  前面已经没有道路,是一片乱坟岗。
  空旷的荒凉绵延向天际,几只惊起的乌鸦发出凄哑的叫声,盘旋着飞远。
  江轩明白过来,这已经是汴京城外,所有的繁华抛在脑后,这里,再不可能有多一个吴地的货郎。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那种用一根头发提住千钧却终于断掉的压力排山倒海般倾泻过来,让他再没有多一点的力气支撑。他终于伏在地上嚎啕起来,铁骨铮铮的男儿,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我没有投降,我没有投降啊————!!”
  风冷冷地吹过,将他嘶竭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扯碎,抛撒得不剩一丝余屑。
  跟着赶过来的人们,看到这景象,鼻子也都酸了。
  周荣想过去劝慰一句,他知道他没有屈服,可又哑然失笑,只被敌人相信着,难道不是让他更加悲凉……
  最终,江轩再没有力气,瘫倒在地上……
  周荣叹口气,心中惨然,他知道这件事情,第一反应是把事实传递给江轩,可也并没深想过传递事实之后的反应,如果知道会这样,也许会采取委婉一点的方法吧。到这地步,他也不忍心再说任何劝降的话,只是吩咐手下将江轩好生护送回去,熬些救心安神的药来补养。
  `
  翌日,江轩是自己来找他的,目光依旧有些呆滞,伏地只说了一句话,“天下之大,已无江某立锥之处,请降明公,如蒙不弃,愿肝脑涂地,报效明公”,然后长跪不起。
  周荣大喜过望,忙下堂亲自扶起,衣之锦袍,闲叙几句,见他身体依然虚弱,便赐许多名贵药物,命先回去休息不提。
  江轩去后,周荣按按心口,这一块大石可算是落了地了。但他大气还没来得及出几口,一个内监弓腰上前,在他耳边喋喋说了几句什么,他脸色又变,叫出方才因江轩来而回避了的万素飞,冷冷看了一眼,下令摆架玉华宫。
  


第四十二章 大危机!


 
  周荣三步并两步向玉华宫赶去,脸色绷得铁青。
  万素飞有些机械地跟着他走,因为一颗心还没从江轩的遭遇中拔出来。周荣派出的第一批使臣横遭江贼,她不无同情,但是心下竟也有几分暗自庆幸——交了那信不久后,她突然想到这一步只怕莽撞了,她写那信本来是希望用血脉亲情打动江轩的母亲,可如果江母有原则到像徐庶的老娘一样,听说儿子投敌反而自尽,她岂不作了无法挽回之事?曾想去追回使者,来不及才作罢。所以,听说使臣被劫,并没到达吴国,她松一口气,就当这事没有出过吧。
  但是,没想到吴昌竟如此绝情绝义,江轩一家还是惨死,可怜屈子投江,岳飞遇害,忠臣之恨,古今皆同,怎不令人扼腕。
  因此,虽然费尽心力,他终于降了,她却高兴不起来,心头一片灰蒙蒙的。
  正想着,突然一片“恭迎皇上”的声音让她一惊,抬头,玉华宫已经到了,曲念瑶款步上前,忙笑道,“今儿皇上怎么大白天过来了?”
  周荣却不理会她,回头向满殿宫女太监喝道,“你们都出去!”
  万素飞看这架势,心里有点慌,猜测着是不是他们夫妻间什么矛盾误会,犹豫是跟着出去还是厚颜留下,好歹这些天跟皇上有些熟了,还能劝着点。
  正想着,却听周荣一声喝令:“你别动!”
  万素飞一激灵,定在了地上,到底是什么事能这么严重?还牵扯到自己?!
  周荣却不理她,一把将一张字条拍在桌上,向曲念瑶冷冷道,“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万素飞偷眼看到纸条上的字,只觉得心脏都收紧了,全身的血液凝固一般。
  不可能,没人知道那个方子的!不会的!皇上说不定因为雪参买卖的事在发火!她还抱着最后的侥幸告诉自己。
  然而接下来的事彻底打碎了这侥幸。
  曲念瑶看看纸条,惊慌道,“这是臣妾跟王公公那里买的一支雪参,想来宫里并没禁令不准交易,给的价钱也并无巧取豪夺之嫌,臣妾愚钝,不知皇上为何这样生气?”
  “你还装傻!这支参用哪里去了?”周荣声色俱厉。
  “是素飞要的,给她了。”
  “你倒是个人精,早想好了出事往丫头身上摊吧?”周荣又拿出一本太医院的药份册子,怒喝道,“红牡丹蕊和白麻,也是用丫头的名字领的,可她一个丫头,要这些干什么?!朕还说想不通,原来是幕后有人拿线拴偶呢!”
  红牡丹蕊和白麻?
  万素飞听到这里,再没有任何希望,可一阵彻骨冰冷后,倒有一种通透的踏实。她的理智开始运转,发现,周荣完全知道了,可也完全误会了。
  她非常惊愕周荣怎么得来那方子,但是看事实,他已经知晓了,所以这点暂且按下不表。从动机来说,她对周荣的目的隐不可知,然而曲念瑶封惠妃,得权位,这些都在明处,被无数人羡妒着,因此,当发现那阴谋后,稍一联想,人之常情的反应是曲念瑶利用她这个丫头,在给自己谋得最大利益。
  也难怪周荣误会,平时所见,当然只有上位者控制他们的仆人,谁能想到一个丫头在背后操纵堂堂的惠妃呢。
  万素飞迟滞了,这个误会,是在这种条件下她最后的稻草,如果她宣称自己不知情,完全是被利用的,或许能保住命吧?而假若站出来,那后果……
  ……
  “皇上说什么,臣妾当真是不明白。”
  “你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曲念瑶继续苦苦哀告,周荣还在暴跳如雷,纠缠间,身后却响起轻而坚定的一声:“皇上误会了,不关她的事。”
  周荣惊诧地转回头来,身后有且只有一个人。她站得笔直,抛却一切作为奴仆时的垂首恭顺,她直视着他,双眼明亮如星,发白的嘴唇显出内心的紧张,但是眼神中却全无畏惧。
  “月涧草、白麻、半日莲、无忧果……如果皇上是我,会把这种方子告诉第二个人么?”万素飞的声音依然很轻,但每个字像是千斤重一个橄榄,带着无比的决心吐出来。
  周荣用复杂而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她,嘴唇动了几动,硬是没说出一句话。
  于是万素飞帮他说了,她转向曲念瑶道,“请惠妃娘娘先回避一下,将周围下人也驱远点。”
  “素飞,你……”,曲念瑶起来欲说什么,却被万素飞摆手止住了。
  “珍重”,素飞扯起一个有些绝然的笑意,为她拉开了门。
  将念瑶三步一回头的迷茫与担忧用金漆的殿门重重隔上,万素飞心里却出奇地一片宁静。
  纵然她有千般理由认为自己可以不被发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她明白得很。
  之前,她是很担心这一天的,也曾在梦中突然惊醒,一身冷汗,而现在,却有一种不用继续隐瞒,终于解脱洞明的感觉。
  果然,很多时候,逃避比面对,更可怕……
  她转回来看着周荣,这个愤怒得想把她一手捏碎的男人,暗暗把所有的精神都端上前线,来从他的指缝间争取自己的性命。她并不吝惜性命,但没有性命,就无法继续复仇。
  “你为什么?”他用最后的冷静问她。
  “我不能说,你只要知道,我不想害你。”
  咣当一声,万素飞的身体在急剧的推力下带翻了一排桌椅,最后重重一声闷响撞到墙上去,她的脚尖离了地,脖子被人紧紧掐住,“不想害我?!给我下毒说不想害我!!”
  万素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翻腾起来,看着有血往下流,也分不清是哪里疼,但最难受得还不是疼痛,而是窒息的感觉,她强忍着,不做多余的挣扎,以免刺激对方越掐越紧。
  周荣呆了一会,看她脸色发青,稍微冷静下来,松了松手,毕竟他还有话问,这么掐死便宜她了。
  “有人指使你吗?”
  “没有。”万素飞从剧烈的咳嗽中抬起头来,艰难地答道。
  “难道你自己无缘无故要做这种诛九族的事情?!”
  “我九族差不多诛过了。”
  万素飞说这话并非没来由,她家族里男丁本来不多,在晋亡后更常常壮年暴毙,此时稍近一点的亲属,几乎都没有了。
  周荣听这话倒一愣,因为隐约透出复仇的意味,而他继位以来,用法不苛,除了前一段石勇的事,从来没下过这么重的手,这么说来,难道这丫头真不是针对他的?
  但片刻,他又立起眼睛来,狠狠道,“好得很,朕问你不说,到刑部大堂上自然有人让你说!听说那里有一种酷刑,是用利刀把肉一条条从肋骨上剔下来,绝对让你后悔这辈子出生在世上,朕倒要看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说着,他就要走向门前,去叫“来人”。
  一个“来”字还未出口,身后突然拍案一声怒喝,“你敢!!”
  周荣感到天上响了一声炸雷,四周看看,确定房间没有第三个人,也确定这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时有点懵。
  你敢?
  她说“你敢!!”?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轮不到她说这话吧?还拍着桌子说的,比他还凶……
  周荣简直出离语言了,气到极致,反倒怄的有点想笑,惊诧地指着自己鼻子,连说了四五次没成个话,“你,你你,你说我……?”
  


第四十三章 后手?


 周荣正要走向门前,去叫“来人”。
  一个“来”字还未出口,身后突然拍案一声怒喝,“你敢!!”
  他感到天上响了一声炸雷,四周看看,确定房间没有第三个人,也确定这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时有点懵。
  你敢?
  她说“你敢!!”?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轮不到她说这话吧?还拍着桌子说的,比他还凶……
  他简直出离语言了,气到极致,反倒怄的有点想笑,惊诧地指着自己鼻子,连说了四五次没成个话,“你,你你,你说我……?”
  万素飞淡淡把这句接上了,“我是说,皇上最好不要把这件事闹大。”
  “为什么?”
  “让外人知道,我就必死无疑。”
  周荣再次无话可说,半晌,才咬牙道,“你没疯吧?!朕现在只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难道倒怕你必死无疑?!”
  万素飞浅浅一笑,“皇上以为我智力如何?”
  周荣想出言大加贬损,奈何心里还是有杆秤在,终于只是冷哼了一声。
  “皇上以为我胆量又如何?”
  这还用问么?周荣已经没有词语来回答,拍着桌子表达他的愤怒。
  “如果我智力正常,难道想不到纸包不住火,这事总有一天可能被发现么?”万素飞凤眼迸出冷光,“如果我胆量足够给皇上下毒,难道我不敢再多加一道工序,在皇上身上稍微留那么点后手么?”
  此言一出,现场陷入短暂的冷寂,周荣圆睁了眼睛看着万素飞,而后者亦不示弱地直视回去,虽然她心中也是打鼓的,表面上却不输了阵势。
  后手?也就是说,如果她死,他就会死?真的假的?
  周荣努力回忆当时吃药什么的情景,但是,实际上,由于那时并无防备,他的记忆都似是而非。而且,在万素飞去解毒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从条件上来讲,完全可能。
  不过,这药方上有能留后手的机关么,也说不定她是这时现编出来保命的?
  万素飞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拼力提一口气压制住声音的战颤,尽量平滑而柔和地笑道,“皇上不信?皇上可以想想,若无这点傍身,我刚才怎么敢承认下来?”
  这句话具有相当大的说服力,周荣脸上划过一丝迟疑,是的,方才她有机会推托罪责,为什么要主动承认,难道真是留了什么控制自己性命的关键所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不想死。
  万素飞敏锐地嗅到了他这点犹豫,这时她的行事已经不能说是经过仔细思考,而是大半托付直觉,于是她低头掸掸衣服上的灰尘,斜斜眼睛道,“皇上若当真不信,奴婢也没办法,奴婢这就去刑部大堂自首认罪,反正奴婢这一条贱命换皇上的万岁之躯,怎么看也都是大便宜买卖”,说着,她便要往外走。
  “回来!”
  身后的一声断喝让万素飞在心里握拳大叫一声发泄出那濒临崩溃的压力,狭路相逢,勇者,胜……
  周荣咬牙向她,问道,“什么后手?”
  “若告诉你,还叫后手吗”,万素飞故作轻松地笑道,“反正过几年皇上自然知道了。”
  周荣脸色变得青紫,这是说,过几年就是他的死期么?但是,比起恐惧,倒不如说愤怒占据了他的心头,无缘无故被害,以及被人控制拿捏的一种愤怒,在他浑身翻滚着。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用最后的冷静问道。
  “我想要的,是跟皇上一起把这个秘密保持住”,万素飞抛出她在这种情况下能想到的最后底牌,“皇上不用担心我有什么鬼蜮阴谋,你看这些日子以来,我可有半点干涉朝政?而作为皇上对我的控制,可以留下密诏,若皇上万岁之后,第一个车裂我,那样我便绝不敢怠慢皇上任何病情。皇上认为,这个交换可还值得?”
  周荣愣住,这女人倒替他想得周到,可是,他凭什么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于是他冷笑起来,道,“朕可以答应你,不把这事告诉外人,不过只咱们两个好好相处一下,也说不定一会儿你会想要把它告诉我。”
  说着,他一把将万素飞扯过,反剪右手,半跪着紧紧绑在房间里的沉香凤床床脚上,却放出她一只左手,裂帛一声,撕去袍袖,雪白而瘦削的手臂便展现无遗。
  万素飞没任何反抗,她有心理准备,并不认为这几句话便能把周荣唬住,从她吼出那句“你敢”开始,这就注定是场钢铁对金石的硬仗,她那是在给皇帝下毒!无论怎么辩解,周荣大概都不会放过她的,所以能做的,就是用力量来降伏他,一旦今天成功,这辈子她都不用再为这事提心吊胆。
  当然,说硬仗不是去真的动手,那只会加倍激起愤怒而已。这场仗是意志上的,看到底谁会先妥协。
  万素飞拚尽全力——虽说有点做作——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她倒不担心周荣会强暴她,一是因为她的伤疤,二是这男人还有点小小的骄傲,不至于那么下流,但她偷眼看看屋子里的东西,有刀,也有香炉,不知道他是想玩剐的,还是要用炮烙?
  她的胸口起伏着,今天的情况,只要她能留咽喉里一口气,便是天大的造化,其他的,管不了了。
  不过看来,好像都不是。周荣将她左手伸直,很用力地捏着她纤长的中指,发狠道,“你知道人身上有多少块骨头?”
  “206?”万素飞一愣,这算知识问答么?
  “靠什么连着?”
  “关节。”
  “如果把这些连接都拆掉呢?”
  “大概会变稀的吧”,万素飞明白他的图穷匕见,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回应。
  “好得很,朕真想看看你怎么从门缝底下流出去”,周荣目露凶光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要想说了,大发慈悲给你一个全尸也不是不可能。”
  “知道了。”
  万素飞一个“了”字未出口,指上已是钻心地一痛,那痛绵延入骨,好像几百根钢针刺扎一样,比刀割火烫那种鲜活的痛还要苦楚许多,只让她整个人都疼得想跳起来。
  她看清周荣的手法,很迅疾,非常诡异,在瞬间捏紧,只轻轻一错,她的手指便弯成奇怪的形状,然后痛楚虽然会稍稍减轻,但长久地持续。
  周荣开始似乎还显得有些生涩,很快,手法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善于掌控她的疼痛,转眼间,又折脱她几处关节。十指连心,万素飞再怎样忍耐,也保持不住平静的样子,实在忍不了,便拼命低头,噙住右肩上一块衣料,在又一次痛楚来临之际一声呜咽,趁势向上一撕,把那块布料咬进口中,反复嚼得稀烂。
  周荣似乎也有些累了,停下来看着她,只见她云鬓蓬乱,满脸惨白,眼底微有泪光,却还是不肯屈从,将一块锦绡咬得沾满血和唾液,狼狈而坚定地逼视回来。
  他心中突然生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一种是愈加盛怒,为自己的无法胜利,另一种却是隐隐的刺疼,疼什么,他自己说不清楚,只暗暗将这种感觉狠狠压下。
  “还不打算说么?”他沉声问。
  “我胳膊坏了,脑子又没坏”,万素飞呸几声吐出布片,嘶哑地笑道,“不说,九死一生,说了,十死无生!”
  “那么就继续吧”,周荣怒道,一手早探上她手肘,用力一错,手下喀地一声轻响,而万素飞喉间又一声硬哽回去的闷哼。
  妈的,这野种家里原先是做拆骨肉的么?她在心里狠狠骂着,意识渐渐模糊下去,但心中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她必须坚持,刚才是狭路相逢的争锋,现在却是坚壁清野的对峙,只要他有百分之一地相信她确实留了后手,就绝不敢置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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