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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章 放眼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以同样出乎意料的方式收场。
因为本来是曲念瑶的寝宫,衣服妆容的东西是不缺的,万素飞挑了件称身宫装披上,淡淡补了妆,特地在眼部匀了一点粉,掩盖哭过的痕迹。
很快,又是剑眉凤目,气势凛然。仿佛从来,也一直会,是铁板一样。
周荣在后面看着她,心里不知怎的怅然若失。
她又回到她的盔甲下面去了,归根到底,他能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不过是意外而已。
他站在旁观的位置,看得很清楚,很想对她说一句话,“你恨的并不是南汉,是你自己,你在对着自己的影子厮杀——你明白这一点,可不承认”。
这是句实话,不过实话不是任何时候都合适说。
想了想,他终于咽回去了。
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出来的,好像当初另一个剑眉的女子带着他走出来一样……
等等!这是在想什么?为她考虑?她可是差点杀了他的,他不是应该恨死她的么?
他转念思考了很久。
嗯,她现在这样不怕死,杀了她又有什么意思。他要做的,是让她喜欢上这世界,到时不想死,再杀了她,才有报复的乐趣,对吧。
找到这个理由,他又施施然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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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素飞的手虽然当天就能动了,还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调养。
直到这天晚上,周荣突然又叫她过去。
她去了,金殿上空空荡荡,周荣把下人都遣开了,空着龙椅,翘着二郎腿坐在青玉蟠龙案上,屁股底下还压了几本折子。
“过来,坐。”他号召她道。
“奴婢不敢。”
于是周荣用尽平生对人类虚伪的最大愤怒吐出两个字:我操——
尽管他不是啥细发人,一般来说还是不骂粗话的。
于是万素飞讪讪地过去,跟他一起坐在桌子上,想想也对,反正下药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了,她何必还辛辛苦苦端着。
斗争果然是加深了解的好东西啊……
“凉,拿点东西垫着”,他顺手推荐给她几本奏折。
万素飞细看了一下他推过来的东西,题目以及署名,不由皱了眉头道,“你让大臣们写统一天下的策论来着?”
“可不是么”,他恨恨道,“这些死老头子,个个说什么保祖宗基业,不可妄动,还不是想保他们自己一个乌纱,外加老婆孩子。这些写的都是什么狗屁!狗都不拿来垫屁股。”
万素飞心里绕了绕,陷入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坐在这玩艺上头的犹豫中。
“那个,我说,你有想法的吧!”他看着她,突然道。
“有……”
“说来听听。”
万素飞停顿了很久,她心中有全盘的计划早已不是一两天,但她期望在幕后暗暗操控别人达到,这样开诚布公地问她,反而让她很不舒服,就像穿宫荷装的感觉一样。
宫荷装是什么?是大周流行的女装,这地方风气开放,大的荷叶边掩映下,尖尖的领口开的极深,特别像她这样胸部偏小而偏高的,从侧面看,简直叫一个一览无遗。
也许她就是为了内监的圆领子,才制定她的计划的也说不定……
总之,她相当讨厌被人看得清楚。
她大概心理阴暗……
但心理阴暗的人看着周荣拿过来一张大地图,终于还是忍不住指画着开了口,非常正式。
“我朝地处中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所弊之处在于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往上看,西有西秦,北有高唐,高唐之后是北戎;往下看,江北虽然新近为我们所得,但吴国还在,吴国之下,有韩赵魏三国相争,再往南,是弹丸南汉,川中则有蜀国据守。”
停了停,她问,“皇上想怎么打?”
周荣拣了一篇折子出来,“这篇写的倒还有几分道理。攻守当从易处先取,因此战略应该先南后北,吴国懦弱,韩赵魏又自相厮杀,并且江南富庶,得其物资人民,可以补充国力,若得江南,蜀国可飞书而召降,如不归附,则四面并进,席卷进攻可得。南境平定,再与北方强敌对决。”
万素飞低头看看,许久,皱眉道,“按道理看,这方案不能算错,当年王朴所撰《平边策》,讲得大致也是这样,但我想得却不尽相同。”
“你是如何想?”
“这方案太书生气,只做最好的打算,未作最坏的准备。”
“怎讲?”
“你看他说,若我们先攻北方,便要留兵力镇守南方,先攻南方,北方则会趁虚而入,所以在这点上是平等的——可实则,并不是这样。”
“高唐被你先父逐出中原正统,是为大仇;西秦则是因为土地贫瘠,人吃不饱饭,自然就要犯我边境,外加一个北戎狼子野心,窥伺中土,所以若我们大规模发兵南下,他们是决不会闲着的,最怕就是这几家联合起来,到时我们就腹背受敌,骑虎难下。而若我们向南方示好,韩赵魏厮杀之间,无暇北顾,吴国才被我们打破了胆,断也不会再犯边境,所以我们可以暂且无视南方,倾力北上,这是其一。”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方不来滋扰,江南占据长江天险,我军不习水战,这个难度,一样不亚于与北方诸敌硬磕。”
“第三,高唐骏马,西凉商路,虽然不比江南瓷器丝锦利润丰厚,亦对我国国力不无小补。”
“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北后南”,素飞指下如风,“平定北方,解决心腹大患,再下江南,魏武当年,就是这个打法,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早已锁了二乔,哪论到司马家插手。”
周荣笑起来,连称“果然高见”。
万素飞却淡淡一哂,“我说这些,皇上难道心里没有数的么,不过是想看看我是不是为了复仇心切,提议先南后北罢了。”
周荣剧烈咳嗽起来……
“我倒宁可皇上留我的命,不是因为可怜我,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这样我才能活得长久些”,万素飞笑道,“如果皇上确证了我是可靠的盟友,接下来将各国细谈一番如何?”
周荣正色点头,想了想,道,“那高唐和西秦,依你之见又当先打哪个?此两国有所类似,本身国力都不足惧,然而身后各有靠山,高唐依附北戎,唐主甚至称北戎皇帝为‘叔皇帝’,同样,西秦之主与西北羌人有亲,所以不管先打哪个,一旦他们的靠山出兵,将会与我国形成战事胶着,都是大为不利的事情。”
万素飞手上把玩一支朱红狼毫,咬进嘴里片刻,眼里突然放出光彩来,道,“先打哪个,就看皇上把不把握得住这次天赐良机!”
“什么?”周荣怪道。
万素飞从刚才看过的一堆折子里抽出一本,“北戎遣大君五子苍狼远为使节,出使我国。”
“那本我看了,还安排了礼部好好准备接待,毕竟我们跟北戎现在还没撕破了脸”,周荣答道,“我猜他是来刺探我国虚实,所以我国绝不能低了声威,让他大胆发兵南下。”
“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顿一下,他继续说,“就算我们展示国力,只怕他们也不会轻易甘休,我们要打高唐的话,还是一定会插手。”
“甘休是未必肯甘休的”,万素飞笑道,“不过也有一个办法,让他们即使不肯干休,也有心无力管这边的闲事!这样,我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把高唐放在盘子上,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不待周荣追问,她提高声音,继续阐释,“北戎大君苍狼望,膝下七子,长子早年因谋反被杀,续立次子为太子,据说个性平庸,不是帝王之才,却有皇五子苍狼远,少年多才,军功卓著,颇得人心——说到这里,皇上还没想起来什么事么?”
“你说唐初玄武门之变?”,周荣亦一惊,大声反问。
万素飞打个不怎么响的响指,“正是!他们早晚祸起萧墙,自顾不暇。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次机会,推动这一矛盾的爆发!”
“听你这样说,可是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妙招么?”
“不敢说十拿九稳,大概也有六七分把握”,万素飞舔下嘴唇,“听说北戎之人,对神巫之说极为信奉,曾有大君的爱妾被神师指为妖孽,大君也忍痛将其烧死的事迹,因此……”
她附在周荣耳边言论一番,只见周荣脸上神情惊奇闪烁。
……
将这件事情说完,她的神色渐渐平定,而两眼却依旧神采奕奕,继续阐述她的天下大计。
“在攻略北方之时,不可忘记为南下做准备。目前江夏已在我境,多有造船巧匠,可拨给资金,研发战船,操练水军。”
“吴国我们现在不去攻灭,这国家弱小,正可以做我国和韩赵魏三国间的软垫,等我军挥师南下,它说不定已经被另外几家吞食掉了。”
“若过了江,韩魏离我国近,赵国离我国远,可以远交近攻,这又是一番打算,还要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平定这三国后,飞书或者威吓大概就可以招降蜀国,地图上只剩一个南汉”,万素飞说到这里,语气不由凌厉了许多,“老天保佑它可要等到我去那一天,我要它亲亡于我手,将当初谋杀我父之人问个清楚,好好算账!”
周荣听得倒吸凉气,心下只有一句话盘桓:幸好这女人没落在别人手里。
半天,他才问,“之后呢?”
“对皇上来说,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也就差不多了。”
“不是对我,对你呢?”
“对我?对我没有之后……”,万素飞低头搓搓手,嘴角似乎是笑着的。
“有纵横天下的韬略,却只为一己私仇。你的头脑跟你的胸襟完全不配”,周荣摇头道。
“你少管”,万素飞老实不客气,“男人所谓帝王霸业,留名青史,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喜欢站在权力顶峰罢了。”
“我不是……”
“切,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天下苍生。”
周荣想说什么,然而欲言又止,眯起眼睛想了半天。
他的眼睛是柳叶形状,狭长的,带一点妩媚的弧度,平时老喜欢圆睁着,神气太足,看不出来,而这时眯起来,万素飞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魅惑,而且,不知为何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为了什么统一天下呢,为了什么统一天下呢……”,他捏着下巴念叨着,突然呈恍然大悟状,好像头上迸发一朵火花,兴致勃勃地道:“为了让全天下都流行宫荷装!”
万素飞闪了腰跌在桌子底下。
这年头,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色鬼抱负远大……
第四十七章 疯女
万素飞与周荣谈论大计没过几天,朝上传来一件颇为震动的消息:刘陵在夺回宣府班师的途中突染急病,军中医资匮乏,旧伤发作,回天无力,没于军中。
消息传到汴京,周荣扼腕痛惜。率百官白衣缟素,出城四十五里迎军,亲扶灵柩,恸哭失声。命厚葬,追封安国公。
刘陵夫人早丧,膝下无子,仅留一孤女,年十四岁,旧随父习武,善用双刀,可惜十岁上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整日痴痴傻傻,智力只如六七岁小童般。
周荣怜之,拜其为妹,封为安阳长公主,命于城中兴建一座新的宫殿,供其居住。从来并无任何一位妃嫔宠妾,有此殊荣。
将士闻其事,皆曰后顾无忧,归心用命,报效国朝。
不过,府第建好还有很长时间。在此之前,周荣将小女孩接到宫里,暂时安置在紫云宫里,那是周昭之女,也就是周荣名义上的姐妹未出阁时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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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哪里来的脏孩子,竟敢将娘娘的五彩鹦哥放走了!”昭仪郭凝玉的侍女采芝一手持着大敞了门的金丝笼子,一手拿扫把,又是气恨,又是哭腔,追逐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乱打。
丫头开始吃吃傻笑,边笑边跑,后来一下被打到头上,顷刻隆起一块血肿,于是咧了嘴,嗷喔一声,反把采芝推了个跟头。
这一闹,左右几殿的妃子宫人也都出来了,宫人个个咋咋呼呼叫起来,“呀!我家娘娘的波斯猫‘雪球’呢?”“我家娘娘养的芦笛蟋蟀也不见了!”,妃子们涵养好的铁青着脸,差些的也跟着呼喝,大骂快把那丫头抓起来。
那丫头却难抓得很,一下子竟爬到树上去,犹自拍着手,口中叫道:“放了,放出去了!”
众人正轮番问候着丫头亲属,突然冷脆的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看时,却是现在皇上身边的红人:虽然坏了一半脸,虽然前些日子皇上怒冲冲地跟她在屋子里不知搞些什么,却还是不减热度的“内监”,万素飞。
众人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地说了这丫头干的好事。
万素飞抬头瞧瞧,树叶掩映里,倒也能看清丫头长相,浓眉大眼的,身上明明一件上好的宫衣,却穿的毫不知爱惜,满是污迹,脸上傻笑着,似乎人间全无一丝疾苦般。
她跟着周荣四处跑,自然认得是谁,于是冷笑道,“你们都不用用脑子,皇宫里头,能有外边疯疾之人进来么,这是皇上新认的妹妹,安阳长公主,若有个闪失,仔细了你们的皮。”
四周一片啊呀之声,方才咬牙切齿的几个,都换上一脸媚笑。
万素飞也不管她们,径直向玉华宫去了,她照例是闲了来找曲念瑶的。
闹腾就在玉华宫外,曲念瑶一早也听得了大概,聊了一会,问道,“这丫头身世可怜,紫云宫都是些下人,不如我常去走动走动,或者皇上不召我的时候,留她在玉华宫玩耍,不知可好?”
“用不着”,万素飞笑道,“她现在是皇上着紧的人,紫云宫的门槛不怕踏不破的,你就少参合就是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想亲近她,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不可以”,万素飞面无表情地打断,话音冷硬,“你虽是好心,却必须要知道,她是傻子,这样平平静静当然好,一旦若她作出什么事来,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跟她走的最近的人。到时谁问你动机?只有一个结局罢了。”
念瑶听得发怔,半晌,叹口气,“素飞,你这样通透,有时我都分不清,是冷静,还是凉薄,甚至有几分害怕。”
素飞听了,亦呆呆说不出话来。
她是冷静,或者是凉薄也好,可不这样,如何一路走来?
而她心里的热度,又完全表达不出。
这件事上,她明明是为她想,可是给人的感觉,确实全不是热心,而是冷血。
但也不怪她吧,她对她隐瞒太多事情……
她这样想着,对方也沉默,两个人中间有了短暂的冷场。
似乎,什么很细很细的东西,在这冷场中,暗暗滋生……
突然间,有人来叫万素飞回她本来的岗位。
“这样快就到了么?”,万素飞惊讶道,起身擦过双手,随那人而去。
她口中的事,正是那天与周荣谈论的:北戎遣皇五子苍狼远为使节,出使大周。
那天还是个消息,今天人已经真的到了。
因为中间夹着一个高唐缓冲,周朝与北戎目前还未正式翻脸,不过面和心不和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对于这位使节的来意,众说纷纭。
有说是来寻求合作的,有说是来耀武扬威的,最多的人猜测,是来探试大周虚实。
不过是骡子是马,今天大概就知道了。
万素飞这样想着,已经整顿停当,到周荣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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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大规模来访的使团,周朝一般都是在承光庭接待。背后是太极殿,两侧行宫,构成一个规整而宏大的方形,承光庭就是中间的一片广大地域。
北戎使臣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来了,顶上招展着苍狼旗帜,那是戎人的图腾。队伍的中间是一名貂帽男子,二十四五岁年纪,个子高挑,略略偏瘦,眼睛细长,是戎人中典型的狼睛,他拱手向周荣自承是这次的使节,戎皇五子苍狼远,二人客套一番不提。
万素飞却注意到,他的身边,又有一个紫红脸膛的魁梧男子,站在几乎与苍狼远平齐的地方,被问到时,只略略点头,昂着下巴报出几个字,“在下蒙利戈”。
周荣强忍,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礼毕,请使团入席。
这时,却只听那魁梧男子一声冷笑,“我等千里而来,略备薄礼,还望贵国不吝笑纳。”
万素飞看他言语傲慢,心下一沉,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份礼,恐怕是难收的很。
果不其然,只见蒙利戈一挥手,“加(戎语表遵命)”的一声,齐整整从队伍中出来一列少女,皆短装红衣,长腿细腰,矫捷如飞燕,唰唰唰地散开,跑向太极宫方向,一手托举,好像舞龙那样举起一条极长的白绢。顷刻,跑至太极宫下方,队长一声号令,这些女子开始极有秩序地叠起罗汉,一个跳至另一个肩上,上面的又加几重闪烁腾挪,电光火石间,已到太极宫宫顶,于是最上面两个红衣少女持长钉,丁地楔住绢角,往下一铺,整条白练便随风翻飞如凶蛇巨蟒。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开始周朝百官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然而当那白绢展下,他们看清了,上头有四个鲜红的大字:天、心、取、米。
所谓天心,乃中原腹地,取米,则是代称任意夺取物产,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这条十数丈长的白绢就这样瀑布一样从象征大周最高权威的太极宫顶倾泻而下,在大风中抖得噼啪作响,四个红字也就那样时而突然显现,露出嘲弄的獠牙。
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线条暗中绷紧,几位武将的手已经按在剑上。戎使皆面有得色,对着周官的满脸铁青。
一触即发的沉默中,每个人都仿佛雕塑。
周荣的身体绷紧如弓弦,略略前倾,却又僵住。
往前一步,是刀光剑影,往后一步,是忍气吞声。
刀光剑影,便是与强敌撕破最后的面皮,打乱他统一天下的全盘计划。
可让人把挑衅的横幅挂到了太极宫顶上,又如何能忍气吞声?!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中弥漫了岩浆一样的窒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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