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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一天,苏绵翼还是没和豫婶去买菜。卯时三刻,她已坐在与典央一同前往许府的马车上了。
典央看着一直没有作声的小丫头,轻言安抚:“不用怕,大少爷是个很和善的人……再说到时你只需帮我拿好药箱就行,也不用说上什么话。”
“是,典师傅。”苏绵翼静静地应了声,一向白得近于透明的面庞瞧不出一丝儿激动的心神,只是安静。
典央看着看着,只觉自己心中的那一簇浮躁之气也随之安抚,渐渐地四气归心,神怡自然。恍然不过片刻的工夫,许府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典央回神,心道今日的车夫赶得倒快。“小翼,拿好了。”
“是。”苏绵翼背好药箱,随着典央跨入许府的偏门。
一阵亭台穿绕,平岗远山,竹坞曲水,很为小巧典丽。苏绵翼注意到许府的大部分穿廊几是借水而设,因水而环,初入园时,只见清晨朝曦,烟水迷蒙。走在路上,时而石桥一弯,时而池鱼锦丽,绝不让人心生厌乏。最难得还是那一池荷花,开得并不多,却打点得极清雅,望去使人心旷神怡。苏绵翼穿行其间,暗暗点了点头,倒的确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山水自然,自有其灵秀之处,得之佳便怡养身心,这大少爷住在这么一个所在,病已稳住三分。
走到一处布置简洁古朴摒弃工巧的院落,典央停了下来,回身嘱咐道:“小翼,进去后不可造次,没让你说话,你什么都别说,记得了?”
“是,典师傅。”苏绵翼不厌其烦地又应一声,倒是典央自知过于谨慎,不觉自失一笑。但转念想,总是警省着点好。
“咳咳,咳咳咳”才方踏入内院,苏绵翼便听见浅浅深深的咳嗽声不时地传来。她皱眉,这咳声劲气微弱,略带嘶哑,已是垂死之症。但再听,她又发觉并不其然,这咳声中还是有一股说不清的欲扬之力,只是被什么压制着,缠绕得极为虚渺。苏绵翼细细回忆昨夜研制的药丸,找不出这缠绕之疴何来,再多补益也是枉然,而且一个不当反有扬恶之果。
“典大夫来啦?请快进来吧。大少爷已经起身了,夫人也正等着您呢。”门口一个明艳的少女笑盈盈地朝典央招呼,顺带也向苏绵翼打量了番。
“哦,有劳扶疏姑娘。”典央显见没有少女的轻巧,仍是略为拘束地还了一礼。
“哪里。”少女并不在意,倒是对苏绵翼来了些兴趣,她侧身领着二人边往前堂走边问,“这位是?”
“哦,这是铺子里新来的,小翼,还不见过扶疏姑娘。”典央小心地朝少女看了眼,对身旁默不作声的苏绵翼轻道一句。
“小翼见过扶疏姑娘。”苏绵翼低低地喊了声,仿似怯懦,却又不像。那少女回头朝她仔细审视了一番,但因并未找出什么不妥,只得作罢。
“小翼只管叫我一声姐姐便罢。”应该只十六吧?那么苍白的脸色,比之屋里躺着的大少爷也不惶多让了。
“嗯,扶疏姐姐。”苏绵翼并未在意少女只是一声客气,便真的那么老实地又唤了句,倒是叫得少女微怔,随即轻轻一笑,将本来暗生的疑忌之心尽皆撤了去了。这小姑娘倒也真愚得紧!
又走了几步,已转入内堂。扶疏停下脚步,对二人道:“二位稍待,我去通报夫人和大少爷。”
“有劳。”
不过是眨眼工夫,扶疏便来请:“二位请进。”
二人便跟在后头入了内堂。还未来得及打量周遭的一些事物,苏绵翼便被一股淡到几闻不出的暗香勾去了心神。这……这是“冥思”?!她一双满是惊讶的杏眼直瞅向躺在床上轻声咳嗽的男子,他的面容隐在帷帐里,看不见什么。这个大少爷居然中了这种毒,难怪长年卧病不起了,也真是难为他拖了七年之久。
“夫人,大少爷。”典央行礼。
“典大夫,怎么样?”贺晓帘赶紧问着。
“回夫人,这药方老夫已经细看过了,很可一行。”典央从袖口掏出那张方单,交给扶疏。扶疏拈过再递到贺晓帘手中。
贺晓帘看着她并不见得懂的方子,面露欣色,“好,好,这就好。扶疏,这就叫下人去煎药,仔细看着点。”
“是,夫人。”扶疏应了一声,拿起方子便退下了。
“典大夫,如若这次湛儿大见起色,我,我定当重重谢你!”
“夫人哪儿的话,这是老夫应该做的。治病救人,本就为医者之道,更何况大少爷是老夫一家的恩人……”典央本还要往下说,却被床上的一阵咳嗽声给止住。而且那咳声似是愈咳愈烈,到后来竟是止都止不住。
贺晓帘立时扑在床前,心疼地轻唤着已咳得缩成了一团的儿子。
“夫人请让开些,老夫替大少爷瞧瞧。”典央马上走至床边,看了看,回身就要拿药。“小……”颈后立时伸来一只白得微带透明的手,手上还递过一瓶药。
典央微怔,也不作细想,拔开塞子嗅了下,便凑到大少爷鼻下。床上的人连吸好几口气,方将这股咳意压下,不知有意无意,那双明锐的眸光还清清澈澈地往苏绵翼脸上一划,随即转开。
典央舒了口气,正待说话,手腕处忽觉被人搭住,他低头一看,正对上大少爷一派清和的目光。顿时,他迟疑着对夫人道:“夫人,请先回避,老夫要给大少爷好好看看。”
“我是他娘……”贺晓帘担心,并不想离开。
“娘,咳咳,您就相信典大夫吧。”淡淡的嗓音,仿似细雨般渗入在场所有的耳里,润物细无声。
贺晓帘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退出内堂。屋里只剩下三人。
“典大夫,这位姑娘是铺子里新来的?”很轻的问语,听来什么都是温和的。苏绵翼微拧细眉,这人说话间气弱声微,虽是好听,但恐怕命已悬丝。
“是。她叫苏绵翼,半年前老夫在平岩脚下见到收回来当个帮工的。”典央微笑着看了看一直不吭声的苏绵翼,又补充一句,“她极安顺的。”
“苏绵翼,绵翼,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床上的人浅淡地吟了一句,忽然侧问道,“令尊何人?”
这看似书生随意诵来的几句诗,却听得苏绵翼浑身一怔,目光迷离中带上了几分朦胧。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翼儿,你可背熟了?这便是为父的期望,寄予在你的名字里呢!便要你福泽如川之流,绵翼不绝。
“小翼,小翼?”直到典央纳闷的叫声才把她从这回忆里带回来。
“典师傅。”她闷闷地应了声。
“你这孩子!”典央斥了声,回头对床上的人回道,“大少爷,这孩子头一次来,还小,不懂事,准是吓着了。”
“哦……”那人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便不再继续追问,转开话题道,“药制好了么?”
“好了。小翼,拿出来。”
“是。”苏绵翼打开刚刚放在桌上的药箱,从中取出一只木盒,送到床前,递给典央。这一送,便不可避免地清清楚楚地与床上的那位大少爷照了面。
这丫头白得不寻常,似是久未见日光般带着透明之色,看去是极为温顺,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许乐湛凝眉朝苏绵翼一睐,便已将面貌全数瞧在眼内。她极为安静,但并非毫无想法,她只是不说而已。无形中,许乐湛对她有些防备,随即又轻笑在心,三年了,这次他会派什么样的人来?他期待着。这病体反正也就这么着了,无所谓他想怎么暗算,只要他不会伤到自己所重视的人就行。
苏绵翼本来不抱希望的心,在看到许乐湛的面容时,又升起一丝转机。瞧他神情似是倦怠乏力,少气懒言,面白无华,但眼神仍是犀利隐有神韵,显是精气未散,可治可治。她目光微漾,看来这几年也有高人调养,虽不知如何解毒,但也好歹将其本元固培得不错。
回程也是静极,典央固是想着那药,就是苏绵翼也在仔细回想着“冥思”的毒性。记得有一本《麟州药志》上写到过一笔:
“冥思”其毒,源自戈壁一活物,名曰:玲珑。其物小如地龙,细长三分,身有百脚,体有一丹,极毒。采其丹,配以草石蚕、犀角、蜚蠊、黄颔蛇胆、天名精、萎蕤等物,毒性愈烈。其毒直入任脉,中者,通体乏力,如倦倦沉思,终日神魂不守,三日其胸现赤斑一点,粉色晶莹,中似有活物,隐有血丝浮转。五日,周身暗萦淡香,毒入愈深,香气愈烈。七日,必死。世未闻解毒之法。
世未闻,并不代表没有。苏绵翼沉吟着,七年都拖下来了,说不定其毒已淡,只是郁结于其肺腑,难以摆脱吧?不过,她不能肯定,七年的毒到底与其人构成了一种怎样的平衡,万一毒解神散,该如何办呢?或者,索性将其毒反引出来,再解之?但是,这么一来,于其本元恐怕多有亏损,要将养的时日就会比较长,且还出不得一点差错。
“小翼,你的名字起得真不错,你爹爹一定是个读书人吧?”典央回过神,笑呵呵地问着低头不语的苏绵翼。
“嗯?”苏绵翼抬起头,怔了几分,才幽幽道,“应该是吧。”关于爹爹的记忆,其实只有三年。
“怎么?”典央因其语中的不确定而不解。
“爹爹在我七岁半时就过逝啦。”她闷闷地回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些莫名的意绪,让典央有一种秋叶飘零的错觉。
“哦……”典央拍拍她的肩,没再说什么。
回过“济人堂”,众人都朝他俩看了过来。典央的大徒儿戚键马上上前,“师傅,您回来啦?”他看也不看苏绵翼一眼,就一把拿过她肩上的药箱。“师傅,大少爷好些了么?”
典央叹气着摇摇头,“唉,师傅无能啊。”
“师傅这是说什么话!大少爷的病本来就难治,这些年有些好转,都是师傅您的功劳啊。”戚键将药箱放好,又倒了杯水给典央。
这话一说,典央的气叹得更重了,“这哪里是为师的功劳啊。唉……”
苏绵翼静静地站了会儿,便转到后院去了,那儿应该还有菜要洗吧。豫婶今天没听成评书,一定心情不大好。于是,她悄悄地退出正堂,只有一双轻蔑中又带得意的眼睛瞟了她一眼。
“咦?回来啦?”豫婶嗑着一把瓜子踱至井边,见苏绵翼闷声不响地在洗菜,心下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本来她的确是被典师傅叫去的。
“嗯。豫婶。”苏绵翼抬头温温地应了声,让豫婶更觉有几分愧疚。
她想也蹲下洗菜,但无奈手中还抓着一把瓜子,她尴尬地笑了笑,“哎,小翼啊,这菜搁搁再洗好了,来,先吃把瓜子。”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她,便塞了一把瓜子到她湿漉漉的手上。
苏绵翼有些傻眼地看着手中的瓜子,好半晌才应道:“谢谢豫婶。”
“哎,客气啥?”豫婶看着她把手中的瓜子捏紧,心中顿时畅快了许多,呵呵笑着又说,“我今早儿裁了块布,本来是给我家茵子的,但现在瞧着一定是你合适。待会儿给你量量,也做件新衣裳。”
“新衣裳?”苏绵翼喃喃地重复了一声,眼中不禁也迸出一晕漾着潋滟之色的笑意,不大有喜怒的脸上顿时耀出一痕如月破云的清辉,照得豫婶怔愣着难以回神。
“呵呵呵,小翼姑娘啊,你的药可真灵!吃了几餐,就真的好啦!”肉摊上的李麻子讨好地笑着,顺道将一颗猪心包了,也与骨头一并放入苏绵翼的菜篮子里。
苏绵翼细细瞧了瞧李麻子的脸色,油头大汗的脸上,红堂堂的,更显得那大半脸的麻子清晰可爱。她不禁“扑嗤”一笑,嘴角上绽出两个隐约的梨窝。“李大哥不用客气。”
李麻子瞧着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搔搔头,“呵呵,呵呵,小翼姑娘笑起来可真好看哪!”啧!怎么平日里瞧着没这种感觉呢?刚刚她一笑,好像是冬日里刚摆出摊子时,日头才探出云堆那般,艳艳的,红红的,让人好喜欢一直看下去。
苏绵翼一听这话,顿时脸儿微红,抿唇侧了侧头,小声道:“李大哥这猪心怎么个价钱?”
“啊?猪心?不,不用钱,算是我的诊费啦!”李麻子摆摆一双粗大的手,“这猪心可好吃哪!用盐水煮,也香得让人流口水!你可别塞钱给我,这是咱的交情!”
苏绵翼看着李麻子一脸坚持,只得把手中捏好的钱放回了衣兜里,“那就谢谢李大哥了。”
“呵呵,走好!”
苏绵翼又走过几摊,在金婆的山芋摊子上停下。“金婆婆,我买几个山芋。”
“哦,闺女,你过来点。”金婆瞅瞅四下里,向苏绵翼勾勾手。
苏绵翼凑上前。
“闺女,听说你把李麻子那水泄给治好了?”
“嗯。”苏绵翼看向金婆的脸色,老而红润,说话音虽不高,却底气十足,不似有什么病痛啊。除非是什么风湿关节。
“不是我,是……”金婆把她的头勾下来,附在耳边道:“是我家那媳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但没奶水啊……你说说,这能治不?”
苏绵翼面绽微笑,也同样附在金婆耳边小声道:“能治。您去弄两个木莲,和一个猪前蹄,煮烂了吃了,并把汤也喝了,一日便通。”
金婆听完点点头,一会儿又问:“什么是木莲哪?”
苏绵翼一愣,随即道:“就是木馒头。金婆婆,你记清楚了么?”
“嗯,嗯。闺女,如果真的下乳了,我一定每天给你几斤山芋。”
苏绵翼轻笑着摇摇头,山下的人,每一个都那么可爱。其实只要看到他们的病痛都能被她医好,她已经很满足了。
所谓医者之道,仁心第一,仁术第二。急病者之所急,体病者之情伤,务求心德一致,悯恤之心不可因人而异。唯要处,当予病者以必治之望,使之心中存机,疾已三分可望愈矣。
这是她从未在书中看到过的,但就是这句话,让她对典央师傅顿生敬意。虽其医术并未臻至高超,但光凭这句话,他已堪当“仁医”。
想到典央,不由又想到昨日见到的那个大少爷。他的毒,不,应该说已成沉疴了,该从哪里下手呢?老实说,她想了半夜,仍是毫无头绪。下意识地,她摸上发间的那支荆钗,如果,如果可以用针……但她从未用过,没有把握呀。
午饭后,她或许应该到山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草药炼石了。
“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扶疏脸蛋红红地跑进来禀报。
床上的人儿轻抬凤目,唇边绽出一抹微笑,似有还无,看得人心神一动。“好啊,他回来了。”
“大哥。”才说话间,许府二少爷许简章一身淡青夏衫,轻快地踏了进来。
许乐湛放下手中的书,支着手坐起来,扶疏连忙为他垫好后垫。
“你这次又跑了哪里?”话音间浅淡的意绪牵绕着一屡别样的深意,与许简章对视一眼,又转开,“扶疏,怎么还不沏茶?这人最爱的封州云罗,屋里应该还收着吧?”
扶疏应声将茶奉上,“二少爷,您的茶。”
“呵呵,就大哥记得小弟的喜好。”许简章撩袍坐在床前,俊逸中微沾风尘的脸上有着久经历练的世故,但看着许乐湛的眼神却是喟叹而真诚的。他从怀中抽出一只锦盒,递到床前,“大哥瞧瞧,这是我去纪州德安时得来的,明暖温中,据说可以圈住一个人的神魂,使之永久平安。”
许乐湛轻轻打开盒盖,一佩明黄亮目的形如宴欢者鼓乐而歌的玉件。当即,他轻笑出声,“倒叫你费心了。”他将玉捏在手心,时时触抚,目光变得深沉又寄一遥思。
许简章也同样深沉地注视着这块玉佩,不知是否一时情动,他吟了出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大哥,我……呵呵,我一眼就觉得适合你,就带回来了,也没什么费不费心的。”
许乐湛在心底暗叹一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才道:“扶疏,你先下去吧。我们哥俩好好聊聊。”
“是。”扶疏偷偷向许简章望了眼,便转出去了。
许乐湛看着扶疏渐逝的方向良久,才剑眉微挑,朝许简章瞅了眼,但笑不语。许简章在自己大哥这种寂寂的注视中不由有些狼狈,“大哥……”
“何必还要费这个心呢?”
许简章忽然抬起头直视他,“我一直把你当大哥,这几年来没有变过。”
“我知道。”许乐湛接得很快,但转瞬又跟上一声叹息,“只是,你并未把我当成亲哥哥。或者,其实亲不亲都无所谓。”
许简章一时呐住,许久才长声一叹,“我想要安身立命,我想亲手闯一番事业。”
“我的存在会让你的一切事业都朝成夕散么?”许乐湛紧紧地看住他,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终究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可以布局,可以使计,可以斗智斗勇,但终不能淡然以对。
许简章抿紧了唇不语。
许乐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道:“那么以后就再也不必费心了。”他将玉佩挂在胸前,瞅了又瞅,“还不错的,你挺有眼光。”
许简章眉峰死死地纽结在一处,仿佛沉痛,却终是下了决心,“这只是小弟一番心意,大哥瞧着喜欢就好。”语出已带上笑意,即便眼神依旧沉郁不解。
“呵呵呵,嗯,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见外了。“许乐湛闭着眼淡笑,有别于简章,竟是眉梢眼角都在笑,这笑意使得他在夏日的日光里显得分外舒展与自然,这是一种让人不忍打扰的舒心。
融不入,亲不近,只能这样远远地,浅浅地在一旁看。他不会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存着怎样的难以抉择,他只是想确定自己的心思。如果自己绝了这个念头,那么他依然是个好哥哥;如果自己执迷不悔,那么他也动手。一直都是这样,他把什么都交给别人去选择,不考量别人抉择的痛苦,他什么都帮人担待!许简章看着床上带着笑意闭目养神的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怨恨。他既然那么聪明,为什么不劝他?或许他就会听的。可是,他就是不劝,让人可恨!
第三章
“太夫人,您要到哪儿?”马夫扶着许府的老太太上车坐稳后,将辔头执紧。
“去光佑寺,求个愿。”不待主子开口,齐流泠身旁的一个丫鬟便开口回道。
“好咧!太夫人,两位姑娘,坐稳了呵!”马夫长声一吆喝,马车便驶了出去。而府门口一个家丁眨了下眼,便回府中禀报二少爷去了。
马车上,一个湖青色长裙的丫鬟为主子打着扇子,笑着问:“太夫人,这几天看典师傅那么来来往往的,神色间很是高兴,想是大少爷的病有望痊愈了呢!”
齐流泠眉色不动地朝她刮了一眼,微沁笑意,“是呀!如果真是好药,湛儿就不必再受那些苦了。”
“太夫人放心,大少爷人那么好,菩萨一定会保佑他的。”另一边一个粉黄纱衫的丫鬟忙安慰道。
“呵呵呵,这讨巧的嘴!”齐流泠嗔她一眼,温婉慈霭中还稍带了丝往昔的风情,令人怡悦的笑容仿似将暑气都消淡了三分。
并不算短的路程就在这主仆三人的打趣声中轻快地走完。站在平州三岩的既望岩脚下,入目的便是一碧青山,既望溪在山前琮琮淌过,叮呤有韵,落花水面,共载一溪澄澈东去。再五里,便汇入平江。
齐流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初夏的浓阴已成一片繁郁,山鸟轻啼,与花木之清新相怡。举目望去,更有半山茶树吐翠,时杂茶农三四点于墨色绿水间,相映成趣。
“走吧。还得翻过前山才看得到光佑寺呢!”齐流泠心情似乎挺好,拢了拢鬓发,率先走去。
二丫鬟忙上前搀着,“太夫人,不如雇顶轿子吧,这山忒高了。”
“我还没那么不中用呢!”齐流泠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顿时让出声的那个丫鬟脸色一白。“走吧。晚了许就赶不上圆朔师傅的讲经了。”
二人不敢再说,当下也只得陪着她往山上走。卯半到的山下,却在辰时三刻才走到光佑寺。不用说已届七旬的齐流泠,就是两个丫鬟也累得香汗淋漓,气喘不休。
“唉,老啦!真的是不中用了。”齐流泠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边擦着汗,一边捶腿。
两个丫鬟见状,忙跑上前替她接下,一个捶腿,一个已绞了帕子给齐流泠抹脸。“还是太夫人厉害,我们两个都累趴下了,太夫人您的神情还这么好。”
“呵呵呵,就会灌迷魂汤!”齐流泠笑开,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神色沉静了许多,“我去后厢房求个愿,你们两个爱上哪玩儿就哪玩去。想要求个什么签的,就求着,没钱了上我这儿来要。”
“瞧太夫人说得!”丫鬟见她说至求什么签时,顿时面上一红,女孩儿家上庙里来求的多就是姻缘了。
“呵呵。”齐流泠一笑作数,便往后园走。禅院布置得极为清幽,一片藤萝绕墙,蔷薇是早谢了的,但个中的月季、大丽、菖兰却开得极好。远处一角还有一池名“放生池”,也散漂着睡莲,大红色睡莲二三朵,和小样的莲叶半塘,真个是“心上莲花朵朵开”了。
但齐流泠却没在意这个,她朝四周稍一带眼,便径直入了一间禅房。
“王随?”
“呵呵,齐奶奶,这么多年不见,您还是美得让人一时睁不开眼哪!”一个潇洒不拘的年轻男子嬉皮笑脸地朝她靠过来,神情有七分亲昵,三分逗趣。
“去!”齐流泠挥开他不正经的手,“你宣爷爷要你捎什么信来?”
“哦。”年轻人马上正了正脸色,神情中带上几分严肃,“齐奶奶,你听了先别急。”
“怎么?”齐流泠一愕,眉峰已是敛了起来。
“那桃居老人因为医好了一种绝世之毒,一时高兴,便和他的徒儿一家云游去了。呃,不过我已派人四处去打听了,相信凭三司馆的能力,不多时便会有消息。”
“云游去了?”齐流泠本来高昂的心头顿时像浇下一盆冷水,呐呐不知如何开口。
“齐奶奶,相信我,一定能找到的。还有,宣爷爷留在桃水居,就是那个老头住过的地方。他也在查那老头的医书,不定也能研制什么药方子出来呢!”
“嗯,嗯。”齐流泠点点头,知他们都已尽全力,能不能治湛儿的病也得看天意。这么想着,她抬脸看他时,神情已换上几分释然,转移了话题反问道,“对了,小子,听说你们救了位很机密的人?”
“呃?呵呵,齐奶奶也听说啦?”王随开始打马虎眼,“齐奶奶真是消息灵通哪!”
“别跟我玩这套,你齐奶奶我并不是好打发的。”
“呵呵,呵呵,齐奶奶当然不好打发了。唉!说了也就说了,反正做都做了,我也不怕什么。”王随俯耳在齐流泠耳边轻声道了句。
“什么!你们!”齐流泠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们欠她一个人情,何况这个人救回来,对‘季幽商行’也有大大的好处。上次的盐票就是她出主意搞定的。官场里的事,关系网她可比我们要清楚。再说,她其实也和咱们源自同一个地方。”
“你是说……她也由那场……?”齐流泠有些惊呆。
“她应该说是……《曲卉小记》里说的那个‘后遗症’。”王随说得有丝神往,“当初这里是被匡造出来的,先祖们无辜地到了这里,是一个失误。后来这失误经过百年的累积,就形成了一个缺口,给心术不正的人钻了空子,就来了什么寄魂!也忒阴毒!”
“这么说,当初天都之变时的谣传是真的了?闻家并没有说谎,她真的是……”
“呵呵呵,还管他真的假的,什么都过去了不是?”王随淡泊地说着,随即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啊,齐奶奶,和你聊天真是幸福。不过我还有事在身,以后再来见你。”
“呵呵,你这小子!”
“奶奶要保重啊,我听说你府上那个过继的,似乎颇不简章单呢!”王随悄悄道了一句,也不说深,便转身一纵,瞬间没了人影,只隐隐传来一句皮话,“奶奶好好保养你美美的脸啊!”
“这小子!”齐流泠嗔笑一句,回身步出禅房。桃居老人到底在哪儿呢?她想起湛儿,什么时候湛儿的病好了,也该像王随那般潇洒从容了吧。
苏绵翼背着药箩子,转了几个山弯,有些泄气地往山下走着。既望岩这边的药并不多,即便有也不上等,只有些苍耳,但时令未到,也没有最佳之效。她缓缓走着,抬头看了看天,申半,日头虽已偏西,但这天还是热得很。她敛起袖子抹了把汗,想找个阴凉点的地方坐下来歇会儿。
“太夫人!太夫人,您怎么啦!太夫人!”
远远地,似乎传来几声疾呼,听不真切,却能让人感觉出那呼声中的惊惶与害怕。苏绵翼站起来,这么热的天,会不会是中暑了?或者被蛇咬了?她这么一想,脚步已朝那呼救的地方迅速赶了过去。
才转过一个弯口,就见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围着一个躺倒在地上的华衣老妇人哭喊,对面好似也赶过来几个人。
苏绵翼连忙奔到前面,只见那老妇人捂着脚踝,眼周发黑,口中舌根僵直,不能言语,而她的手足也直抽搐。糟了!定是被毒蛇咬到了,她立刻上前推开两名一直哭喊的女子,“先让开些!”
“啊!这是被蛇咬的,这几天已经有好些人被咬了,都死了!”旁边有几个茶农说着。
苏绵翼并不理睬,她蹲下身子,褪下老妇人的袜子,果见两个齿印,还细细地渗着黑血。毒攻入腹,片刻即死!这里哪来的那么毒的蛇?苏绵翼不及细想,便俯下头在老妇人踝部吸吮起来。所有人都傻傻地朝她看着,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吸一次,吐出几口黑血,直吸了五六下才抬起头。她朝四下里一看,刚好有些苍耳,嫩苗在日光下盈翠可滴。她一把采了些放到嘴里嚼着,同时含糊地说,“有没有酒?去弄些来。”
仿佛众人至此才回过神,两个女子都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急得又哭起来。倒是有个茶农马上道:“我茶园里就有,你等着,我很快就拿来。”
苏绵翼点了个头,又抓了把苍耳子的嫩苗放入嘴里细嚼,同时,两根白得近于透明的手指也搭着老妇人右手关处,神情无比认真谨慎。
果不多时,那茶农便拿着酒葫芦来了,“喏!给!”
苏绵翼见身旁还有个茶农正拿着饭碗,便一把夺了过来,将口中药渣吐在碗里,将酒混入,匀了匀,便扶起老妇人,直往她嘴里灌。见她还能咽,苏绵翼心中一喜,便让那两个女子托着老妇人,她掰开老妇人的牙关,将整碗汁水都灌入她的口中。随后,便又将碗中剩有的药滓厚厚地敷贴在伤处,用手巾包好。这时她才舒出一口气,有些脱力地往地上一坐。
众人见她宽下心来,不由自主地也松了口气,几个茶农老太已拍着胸脯直叫“好险,好险,菩萨保佑”之类的话了。
待苏绵翼缓过几口气,却见众人都还朝着她直瞅,她不禁微怔,脱口道:“怎么还不送她下山去看大夫?这儿没什么药,这毒还没清干净呢!”
“啊?还没好?”两个女子顿时又紧张起来。
苏绵翼叹了口气,“我只是暂时帮她解毒,现在虽没什么大碍了,但毒素还没清干净,要快些找个大夫给开几付药,将残毒发出来才好。”
“啊,哦,好,好,谢谢姑娘,谢谢姑娘。”两个人终于是定下神来,她们朝山下望了望,诚恳地朝众茶农揖了个礼,“各位大叔大爷,帮个忙把我家太夫人一起送下山。我们许府从来都是知恩图报的,各位的恩情,许府定当重谢。”
“啊,是许家老太太哪!”
“哦!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来驼老太太好了。”几个茶农一听是平州经常救济村民的许家,便都伸手相助。
原来是许家那位太夫人。苏绵翼瞅了眼昏迷的老妇人,眉目清朗,眼线长而秀雅,鼻梁俏挺,虽是褶皱覆面,但风韵犹存。看来,那位大少爷的相貌便是传承自其祖母了。
一群人哄哄嚷嚷地将老妇人送下山去,待两个丫鬟想起要问一下刚才施救者名姓时,那山腰处哪里还见得到人影?
“噫!小翼啊,你怎么才回来?”豫婶见到方跨进大门的苏绵翼便一把拖了她过去,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不知道,刚刚典师傅被东家急急地接走了。听说太夫人去庙里上香遭蛇给咬了!”
“哦。”苏绵翼一听典师傅已被叫去,心中一宽,慢慢卸下身上的药箩子放到一边。
“哎!这天气热了,山上的蛇虫也多了,怪吓人的!”豫婶摇着手中的大蒲扇子,不经意地说着,也不介意苏绵翼的沉默。
“那蛇不似平州会有的。”苏绵翼忽然轻声道了句。
“什么?你说什么?”豫婶没听清楚。
苏绵翼浅浅笑了笑,“没什么,想是山上多草木,没留心吧。”这毒性子极烈,一入肌肤便随血液直抵腹中,平州气候温润,多为阴毒湿毒,哪有那么烈的蛇呢?不知道典师傅知不知道。
豫婶不疑有他,只是顺着苏绵翼的话往下说,“可不是?现在这天候,山上凡是活的都疯长疯长,哪里瞧得清呢!”
是瞧不清,但草木茂盛处,一般少有人迹,怎么太夫人反以千金之躯涉如此之地呢?苏绵翼微微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抛之一旁,反正只要人没事就行了。而且山上多有人遭此之毒咬,应该将速解毒之法教于他们才好。
“大少爷,太夫人已经没事了。”扶疏将饭菜布上小移几,推至床榻旁。
许乐湛俊眉微展,容色却仍是带着三分忧虑,他轻抬眼,明晃晃似能瞧透人心的眸光一掠扶疏,看得她心中一惊。
“真的,大少爷,听太夫人身边的芝儿说,在山上碰到了一位神医,先解了太夫人的毒大半,后来典师傅诊过也说无妨,只消开些清凉解毒的药吃几帖就好了。大少爷不必担心。”扶疏忙细细地又讲了一遍。
“神医?”许乐湛低喃了声,随即开口,“这样一位许家的大恩人怎么不好好谢谢?”
“呃,听说是没有名姓的,后来也未见着。”
“那就去找,没有名姓总有模样,非找着不可。”许乐湛声音淡淡的,但眼睛却看着扶疏,扶疏连忙应声,“是,大少爷。”
“就这两天里吧。”他又添了一句,轻轻拈起了筷子。
“这,这两天……”扶疏微微吃惊,却一句也不敢回驳,“是。”大少爷其实是很给人压力的,虽然他从不呵斥别人,但往往只要看你一眼,便让你什么违逆的话都说不出口。
“啊,师傅、大师兄,你们回来啦。”扁春藤接过戚键背上的药箱,向外吆喝,“豫婶,小翼,开饭了,师傅和大师兄回来了!”
“哎。”豫婶和苏绵翼捧着饭菜在圆桌上摆好。
“师傅,用饭吧。”武化给典央一块帕子擦了手。
“嗯,”典央抬头看了看众人,“哎,大家都坐下吧。”
众人入座,戚键有意拍师傅马屁,在席上道:“今天啊可多亏了师傅呢!太夫人这毒轻轻巧巧地便给解了。”
“太夫人已经没事啦?”豫婶插了句口。
“师傅出马,哪有不成的事?”
“键儿!别胡说!为师虽然得开药铺,然于医道仍为刚刚入门,如此夸口,医家大忌。”典央放下碗筷,微微出神。
“是。”戚键讪讪地应了声。
“咦?典师傅,你在想什么呢?”豫婶见他神色间似有疑惑,不禁好奇。
“嗯?哦,其实太夫的蛇毒是先我之前就有人给解了的,虽未尽,但余毒甚轻,不妨事了。我是在想那救命之人,当机立断,因地制宜,是医道中人才,如果能延揽至‘济人堂’……听说大少爷也正在找人呢。”
“那也是靠师傅解毒才确保了太夫人的无事呀,用苍耳子解毒读过医书的人都知道……”戚键并不以为然。
“是都知道,但那人能及时及用,可见于医道之娴熟。”
苏绵翼无所谓地听着,只思量着那位大少爷的病体,一个下不了床的病人还有余心布置着找人么?或者是她看错了?十八年来,苏绵翼从未像现在这般费神思量什么人过。
才吃着,外面忽然一阵热闹,“典师傅,开开门!开开门,有人要找小翼姑娘!典师傅……”
“来了来了,别叫唤了。”豫婶子边回应边去应门,“这时辰了,难不成又有人得了急症?”
打开门,却见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当先,“典师傅在么?我们是许府里的太夫人身边的丫鬟,我叫芝儿,她叫芍儿,特来拜谢恩人。”
“呃,呃,典师傅!”豫婶讷讷了半晌,忽向里头忙唤。才一回头就见典央和他的三个徒儿俱走了出来。
“典师傅。”两个丫鬟福了一福。
“二位姑娘,不知……”
“典师傅,我们已打听到施救太夫人的恩人就在府上,还烦请典师傅带我们姐妹二人见上一见,以表谢意。”
“施救太夫人的恩人?”典央有些莫名其妙。
“是,就是府上的苏绵翼,苏姑娘。”
“啊?小翼?”众人都有些震惊,此时门外的李麻子忽然走出来说,“没错,就是小翼姑娘,两位姑娘形容着我就觉得是小翼姑娘没错。上次咱的水泻还是她给治好的。”
“没错没错,老婆子的媳妇一天就通奶了,也是那闺女给说的方。”
“小翼……”典央师傅随即唤道。
苏绵翼见唤便走了出来,一照面,两个丫鬟相视一喜,双双上前磕了个头,“奴婢多谢苏姑娘救命之恩。”
苏绵翼顿时有些傻了,自她下山以后,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情境。她手足无措地忙要拉她们起来,“不用不用,只不过是顺道而已,真的,不用如此的。”
“奴婢主子想请恩人过府一会,还请姑娘不要推辞。”两丫鬟没有起身,仍是跪着。
“好好,我去我去,我马上就去好了,你们先起来吧。”苏绵翼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小翼……你怎么,你会医?”典央怔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苏绵翼看了眼众人,低低道:“典师傅,我,我曾经偷偷翻过医书,那天在山上碰巧就想起了这一节,就照着试了试。”
“哦……”典央面露喜色,暗道好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可造之才啊,呵呵呵呵。
两个丫鬟一听如此说话,便临时起意,道:“那么就请典师傅一同走这一趟吧。”
“大少爷,这事要不要书于二少爷?”一名家丁候在床榻边躬身问着。
“夫人怎么说?”许乐湛捧了卷书,倚在床壁上。
“夫人的意思是二少爷正谈着一桩大生意,还是不要告知了。”
“也是,他远去陈州,奶奶也并无大碍,是不用写信给他了。”他放下书卷,单手揉了揉眉心,才道,“听说人找着了?”
“是,夫人正在招呼他们呢。”
“他们?”
“是,说来也巧了,就是典央师傅药铺里的一个小姑娘,您也瞧见过,就是上次来的那位,所以这次芝儿和芍儿把典央师傅也请了来了。”
是她?许乐湛眉目一动,当然对她记忆犹新。一身清澈纯净,但名字取得颇为不俗,寄予了建功立业的自许呢!“哦,那多会儿那儿完了,请他们过来一趟,我身行不便,但礼数还是要到的。”
“是。大少爷。”那名家丁退下后便去回禀夫人了。
“真是太谢谢二位了,尤其是这位姑娘,小小年纪便精于医道,前途不可限量哪!”许夫人贺氏晓帘优雅地啜了口茶,随手一挥,丫鬟立刻奉上几盘精致的小糕点。
典央呵呵一笑,并不接话。苏绵翼只好开口,“谢谢夫人夸赞,其实我也只是自己看过几本医书而已,并不精于医道。”要说医术,她相信只有那个古怪得十年来也不曾说过话的老人才精通吧。
“哦?原来姑娘还是无师自通?”贺晓帘满目笑意。
“呃,呃,其实我是有师傅的,但也不算……”苏绵翼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那老人毕竟一句话都没跟她讲过,也没有让她拜师的意思,而且以他的医术,她实在不敢高攀。
贺晓帘却以为这说的便是典央,只不过是偷学,还未正式拜师吧。于是她转向典央,“典师傅也算是自己人了,你的能耐我是知道的。”
“夫人客气了。”
“典师傅啊,既然苏姑娘天分极高,又有功底,我看不如就正入了‘济……”贺晓帘才想说什么,却有家丁进来在耳边说了几句。贺晓帘一听,微诧,“他是这个意思?”
“是。”
“那便过去吧,晚了他身体不好。”贺晓帘应了声,又笑着转向二人,“典师傅,苏姑娘,小儿想见见二位,他身子不好,典师傅也知道,就请苏姑娘移步……委屈苏姑娘了。”
“夫人太客气了。”苏绵翼与典央站起身。
“青笔,带路。”
“是。夫人。”
“大少爷,人到了。”
“好。”许乐湛整了整衣衫。
这是苏绵翼第二次看到这个病弱的大少爷,他半坐在床榻上,靠着床柱,似是气弱,然看去却更似闲适与从容,苏绵翼奇怪这世间竟有人像他这样生病生得天经地义的。
“大少爷……”
“来了啊,坐,坐啊。扶疏,上茶。”许乐湛温温雅雅地笑着,如春风沐人,风范天成。
“大少爷近来的咳好些了么?”典央是大夫,一出口即问病况。
“嗯,好些了。”许乐湛说话间朝苏绵翼一瞥,见她神情默然,一时倒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据方才有人回禀说,典央诊治时无意中说过奶奶的蛇毒并非平州所有,如是外来的,就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纵蛇害人。且怎么那么巧就让她给碰着了呢?上次还听典央说她不懂医道,是这次才会的?亦是早就有了却一直藏着?
“这次真是多亏了苏姑娘了,不知苏姑娘师从何人?”
“我并无师傅教从。”苏绵翼答得简略,仍将心思放在室中这一脉极淡的香气上,这香味比上次来时淡了些了,可是其劲却渐至缠绵,拖得愈久恐怕愈难解除。
“哦?无师?”许乐湛眼一挑,细长的丹凤眼敛着深光向她看去,细密如针。
“是啊,我不过是看过一洞医书而已。”苏绵翼随口答着,并无隐瞒。
“一洞?”什么意思?许乐湛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疑,眼前这个小姑娘神情坦然,眸光纯净,并不似奸狡之徒,然观其行止,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修养。如果出自名门,又岂会甘居于一个小药铺里当个帮工呢?他还是不放心。
“大少爷,近来清晨即起时也没有咳嗽么?”苏绵翼忽然问了句,惹得典央与许乐湛都朝她看过去。
“有,就在清晨即起时有。”许乐湛神情转瞬变得非常专注与认真,“怎么?”他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低头思索的苏绵翼。如果所有的情况都照着另一条路子去想,一切或者也可以解释。她是个真正藏而不露的医者,只是医者,别无机心。
“哦。”苏绵翼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典央等得心急,不由问了声,“小翼,怎么了?”
“没什么。书上说清晨即起,人毛发舒张,大少爷又营卫失养,可能会有咳嗽,应证一下而已。”苏绵翼说得理所当然,却让另两人都有些失笑。
许乐湛暗叹自己接二连三的看走眼,忽然转出个念头,她既然懂些医道,不如就安排在府里,就算有人想动手,她也可以挡一时之变。如此想着,他便斟酌着开口:“苏姑娘,你在药铺里帮忙,不如到许府里来,也省得事事都得麻烦典师傅亲赶一趟。你意下如何?”
典央一听,这意思显是想让苏绵翼到许府里当差,虽说药铺小帮工的月俸与许府里有些差别,但当个下人这也太……典央心里有些替苏绵翼不平,“大少爷……”
“典师傅不必担心,苏姑娘是奶奶的救命恩人,许府上下都不会亏待她的。”许乐湛瞧典央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但大少爷毕竟是大少爷,话一出口,自是容不得别人推三阻四。
典央还是面有难色,他瞧了瞧苏绵翼有些不解的眼神,顶了一句,“小翼,你怎么说?”
苏绵翼皱眉看着许乐湛,有一些犹豫。要替他解毒,留在近旁自是最好,但一陷在许府里,就不如在药铺里能看得多,学得多了。可是……“好。就留在许府里。”
许乐湛满意地笑了笑,朝典央看了眼,道:“青笔,告诉夫人,我把苏姑娘给留下了,照看太夫人,月俸八两银子。”
“是。”
“典师傅这回放心了吧?”
“呃,大少爷客气了。”典央见并未亏待苏绵翼,也就不再坚持。许府里善待下人是出了名的,而且又是照看太夫人。这孩子心细又懂些医术,照顾老人倒的确再适宜不过。
“朱墨,你随苏姑娘回去收拾东西,今夜便过了府吧。”许乐湛随口吩咐。
“是。大少爷。”
一切就这么定下,干脆利落,苏绵翼坐在车上时仍有些疑惑,这个病弱的大少爷办事怎么样也和他这个人搭不起调。
第四章
“咦?你是?”齐流泠醒来第一眼便看到坐在床头正替她诊着脉的陌生面孔。
苏绵翼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放入薄毯里,掖好,就像本来就是要替她掖毯子一样。她微微笑着,带着十分的安抚的意味,“太夫人,我是新来照顾你的,我叫苏绵翼。”
“苏绵翼哇……”齐流泠还是缓不过神来。
“太夫人,先喝药吧,你昨日被蛇咬伤了,这是典师傅开的药,喝了再睡会儿就没事了。”苏绵翼温温和和地说着,齐流泠纵是仍摸不着头脑,但在这样细婉的嗓音里,心却稳稳地定下。
喝完了药,苏绵翼将药碗摆开,又替她抹了嘴,“太夫人,我是大少爷吩咐过来照看你的。”
这一句说罢,齐流泠是彻底放下心来,虽不知孙子是何用意,但只要是孙子安排下的,她都放心。她轻轻笑了笑,“我又不是三岁娃娃,还要那么多人来照看,真是……”虽是嗔怪,然言语之下又杂了祖母对于孙儿孝心的欣慰与骄傲。
苏绵翼不由一笑,破颜而出亮色让齐流泠看得有些怔愣,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你说你叫……苏绵翼?”
“嗯。”
苏绵翼,苏绵翼,湛儿为什么要留下她呢?
“湛儿,你把芍儿给送去乌州的本房了?”齐流泠的身子已大好了,此时正坐在孙儿床头轻问着。
许乐湛捏了捏手腕,随意道:“苏绵翼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当然由不得任何人随意支使。”
齐流泠笑嘻嘻的,“湛儿哪,你好似特别看重这个苏绵翼呢!”
许乐湛闻言抬头朝自己的祖母看了眼,“奶奶的恩人,我自然特别看重了。”
“哦?是吗?是因为我么?”齐流泠问得别有深意。
“是呀,如果是因为我自己,我会更看重芍儿。”许乐湛的语气忽然就没了随意。
“芍儿?你是说她也牵进去了?”齐流泠收敛了笑意,面色转沉,毕竟,芍儿十岁进府,一直照顾她,总有八九年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这般。
“不,孙儿什么也没说。”许乐湛笑了笑,那种温润如玉的暖意瞬间止住了齐流泠的感伤,“孙儿的确很看重苏绵翼。”
“呵!你这个人!”齐流泠笑骂他一句,明知他是有心宽她的心。“小翼懂医术,我看不是师承典央。”
“哦?怎么说?”许乐湛有些意外,难道说她还有其他背景?典央说他是在平岩捡到的她,当时的苏绵翼看去就快饿死了,而且半年多来,也未看出她懂什么医道。
“我有时睡梦里经常会觉得有人的手指搭在我右手尺关处,时轻时重,这分明就是典央诊脉时的感觉,但又稍有不同。而每当我睁开眼来,总见她把我的手放入薄毯里,仿佛不经意。后来我便觉得自己的头颈不再酸了,腰也好了许多。”
许乐湛深思了会儿,“那你近几日吃过些什么?”
“没什么呀,不过是吃了些水产海鲜,其他也没什么。”
“菜色是谁配的?”据他所知,有食疗也可治病。
“呃……这个,好像是小翼吧。”
“唔。”许乐湛忽然像是意会到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齐流泠见他不说话,有些心急起来,同时又有些暗恼,这个孙子太聪明,实在太不好拐了!“湛儿哪,你看,她会医,不定医术比典央还好,要不安排到你这儿,一则让她瞧瞧你,另一则你也试试她的底?”
许乐湛暗叹一气,并未说话,却是拿眼直瞧着齐流泠,直到她被瞧得心虚起来,“奶奶的意思就这么简单?”
这是不好认的一句话,认了一定会被他给打发,而直说的话,她不敢确定孙儿的心思。“你那么聪明会不知道?”
“奶奶!”许乐湛有些微愠,“您也不想想,我这么个身子,那是害人家!”
“可是,可是,谁也没说一定治不好呀?她懂医,不管怎样也是个机会不是?你怎么肯定她一定不能医好你?湛儿,试试好么?就试试……”齐流泠说着,眼圈不禁红了。
许乐湛长叹一声,闭上了眼。齐流泠眼见他这样,心中一喜,一切都交上上苍去安排吧。
是夜,齐流泠看书的眼神时常朝苏绵翼瞟去,烛光里她的柔和的侧脸,线条婉转,盈盈有晶莹之色,玉润之泽。这丫头长得真是不差哩!
苏绵翼轻轻剔着药末,当然知道齐流泠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辗转不去,但她本无甚好奇心,于此时亦是安若无睹。
“小翼……”齐流泠低唤了声,又有些犹疑。不知为何,她对苏绵翼总是有着一种极微妙的敬重,即便她一直是安静又淡然的。出身不凡!这是齐流泠心底下的定论,但看其随和,又不顶像,让人费解。“小翼,你,呃,你愿不愿意……”
“嗯?”苏绵翼轻扬起脸。
“你,咳,我是说,咳咳。”齐流泠忽然有些支吾起来,毕竟是她单方面决定送她去湛儿那儿的,万一她不愿意……
“太夫人有些咳嗽?”苏绵翼眉一敛,起身走到她身旁细看脸色。
“呃,没有没有!”齐流泠连忙否认,“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去照看一下我那孙儿……我是说,你的心细,又懂些医,他久病在床,常年吃药,没一个你这样的人在身边照看,我,我想……”
“好。”苏绵翼听明白了意思,很干脆地回应。
“好?”齐流泠惊讶于她的果断,竟似寻思了许久才得的一个机会呢!她细瞧着苏绵翼的神色半晌,渐渐有些惊喜起来,试探着问,“小翼,你看湛儿的病还有望治么?”
苏绵翼见问一呆,随即沉吟了会儿,才缓缓道:“麻烦。”
“麻烦?”齐流泠又是欣喜又是不解。不是无望,只是麻烦,只是麻烦!
“嗯。”苏绵翼点点头,又想了半天,重新开始剔药末。
“大少爷,该喝药了。”苏绵翼将药碗捧至床前,对着还未掀开的纹帐道。
嗯?许乐湛诧异地掀开帐帘,今儿的药怎么来得那么早?自己还未起呢!“是你?”
苏绵翼朝他点点头,也不挂起帐钩,直接将药递给他,“大少爷上次说清晨即起仍有咳嗽,这药便得趁热喝。”
许乐湛一手挂住帐钩,一手接过药,谢了声,“麻烦了,扶疏呢?”
“扶疏姐姐给太夫人叫去了。”苏绵翼盯着他的药碗,神情似是监督。
许乐湛瞧着她,微抿唇角,喝了口药,却差点吐了出来,“怎么那么苦?”
苏绵翼无辜地回他一眼,“药中有黄连,白菊,自然会苦些。”
许乐湛不抱希望地朝她身后一看,果然是没有凉水与砂糖。看她的神情并不似能放着他不喝的样子,许乐湛叹了口气,认命地一闭眼,一气灌尽才吐出一口气来。整张脸皱在一块,他感觉到她奇怪的目光,“怎么?”
“我以为你吃惯了药的。”苏绵翼将空碗放于桌上。
“从没那么苦过的。”而且也有扶疏准备着凉水漱口与砂糖调味。
“以后要多练练了,会有更苦的。”苏绵翼轻轻一笑,日后若是补元,还得用灵芝,这本是极苦的。当然红参也是行的,只是药力不如,便舍了不用。
许乐湛生平第一次怔愣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师傅,这是昨晚小翼送来的方子。”扁春藤将一张方子交给出诊回来的典央。
典央接过一看,缓缓点了点头,“嗯,止咳平喘,兼顾清凉理肺,不错……只是药量略微有些重,咦?怎么没加甘草呢?这有黄连,又有白菊,是苦极了的……”
武化在旁插嘴道:“大师兄说了的,但小翼说甘草无用,就没配进去。”
典央叹笑一声,“这孩子,饶是天赋过人,终究还是欠缺经验。这药哪有人喝得下去?对了……这药……这药莫不是给大少爷喝的?”典央由失笑渐至惊诧,药方是开得对的,但大少爷……他这般金贵,如何喝得了这种药?唉,明日看来得去许府一趟了。
许乐湛是在早膳过后才知道自己早上吃了次冤枉,对着典央的关心与勉强克制的好奇,他哑然半晌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吭声。
典央以为他是恼了,连忙劝说:“我回头就与那孩子去说。这孩子经验少,难免出点乱子,但方子是极恰当的,很细心。”
许乐湛似就要答应下来,临口却又改了,“甘草一事你与她说便是,只这方子,往后但凡是她开的,就照着她的药配,半点不许少,也半点不许多。”
典央微微有些惊异,但又不知如何启口,只得咽在肚里,“好,大少爷放心。”
“嗯。”许乐湛应了声,转出些笑脸来,“典师傅,午饭就在这儿用吧。正是苏姑娘配的菜色。”
“哦?”典央又是一诧,叫小翼为苏姑娘,分明是颇有些尊重,然却连配菜这类的杂事都让她做了?
“扶疏,跟苏姑娘说一声,请她多批几个菜,典师傅也在这儿吃。”许乐湛随意吩咐。
“是。”扶疏放下扇子跑去厨房。
“批几个菜?”
“从昨儿起,我的三餐吃什么,多少菜色都由苏姑娘全权安排。”他说得语气极淡,但心中却暗叹一声,如今却是连多少菜色都由她说了算了。不过,好在自己并不挑什么,只要味道可口,什么菜色她定就她定。
“哦。”典央眨了眨眼,对于苏绵翼在许府里的地位不禁有些疑惑。
一刻后,下人陆陆续续地将菜捧了进来,几盘精细的放在小移几上推至床前,另备一份不尽相同的则摆在圆桌上,显是招待典央。
典央瞧了瞧,圆桌上摆的正是一碗红枣炖羊心、一盘莲子锅蒸、一锅鲜蘑丝瓜煲、一碟五味猪肚,清清爽爽,俱是夏日养心安神,以解燥热之食。典央呵呵一笑,对着最后一个走进来的苏绵翼道:“可真是有心哪!都讲究起四时之品来了。”
苏绵翼淡淡一笑,莹白的脸色因方才在厨房受热气一蒸,略有红晕,粉盈盈的,煞是好看。她朝典央点了点头,叫了声“典师傅”便看向扶疏替许乐湛布置的几个食盘。典央顺势看去,大少爷的午膳自是更为精巧些,红枣炖羊心还是一样,不过量上减了五成,另外还有一小盅川贝雪梨猪肺汤,一碟攒丝燕菜,更为清新爽口。典央看着看着,渐渐心中泛起些疑惑来。川贝雪梨猪肺汤,当有润肺化痰止咳之效,攒丝燕菜也是相近,此为食疗。但是这食疗俱带着七分富贵气,试想,若非大户人家,哪来的心力物力搞这些养生之道?因此,于这一项,典央并不曾深究过,但现在看来,苏绵翼于此亦是娴熟,由此推论,她入医道当有相当根基,并非半年时间可以积累。
典央的疑惑,许乐湛看得分明,也不作声,只招呼了声:“典师傅莫要客气,随意便好。”
“好,好。”典央回神,挟了口菜放于碗里,却仍是忍不住问了声,“小翼,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许乐湛留了留神。
“看书呀。”苏绵翼并不隐瞒,答得理所当然。那山洞里于医道方面称得上是应有尽有了,针灸、食疗、药典、验方、推拿、接骨,甚至动刀都有。
“看书?”典央愈发迷惑,自己并不曾藏着这些书。
许乐湛喝了口粥,低垂下眼,这个苏绵翼倒底藏了多少秘密呢?看似简单坦荡,却又身负重重迷团,让人摸不清她的底。然而这样想的许乐湛于心底倒透出几分希望来,或者她真的可能如奶奶说的医术高明,解得了拖了七年之久的毒也不定。
“二少爷,新腊到了。”夏夜其实是很热闹的,天上有满目繁星争辉,地上亦有满耳虫吟鸣响。但是这个驿馆的西侧一间厢房里却奇异的安静,闷热中又略带烦躁的安静。
“二少爷。”一个身着淡灰色夏衫的家丁擦了擦流下脸颊的汗,躬着身。
“府里有事?”许简章没有回过身,依旧倚在窗台上,夜风徐来,稍稍解去了些暑热。
“是,芍儿被调到乌州本房了,听说是因为她支使太夫人身边新收的一个……呃,姑娘,被大少爷调走了。”
“新收的姑娘?”许简章轻轻屈指敲着窗格,语气淡淡。
“呃……其实是个丫鬟,但据说这位姑娘救了太夫人一命,所以请进府来时大少爷特别看重。”
“特别看重?”许简章一挑眉,回过身来,“怎么个看重法?”
“嗯,就是月俸极高,有八两银子,且连大少爷自己也称呼其为苏姑娘。”
“她叫什么?”
“苏绵翼。”
“苏绵翼?绵翼……这个名字倒颇为不俗。对了,可查出她的身份背景?”
“这个……”新腊再度抹了把汗,“并不甚清楚。只知道她是半年多前才来的平州,差点饿死在平岩那儿,是典央师傅看见了救回来在铺子里当个帮工的。”
“哦,查不出来历。”许简章重又转回身去,双手俯趴在窗棱上,“刚刚你说救了太夫人一命,这是怎么回事?”
“那日太夫人去光佑寺里求愿,回来时遭蛇给咬了,正巧碰上她,给治好的。”
许简章一凝眉,“平州有那么毒的蛇?”
新腊忽然觉得屋子里又闷热了重,汗顿时直淌着流入背心,“回二,二少爷,据说这蛇已经害了好几个茶农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的是平州有那么毒的蛇么?”他依旧背对着新腊,但语气却透出十分的冷意,让新腊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汗毛一竖,继而连脚背上都渐渐渗出些汗来。
“回,回二少爷,小的,小的不知。”
“你不知?”许简章回过身朝他一笑,“那么你上头那位总管许作严,他知不知道呢?”
新腊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二少爷饶命,小的只是照着许总管说的去做的,其它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哇!二少爷饶命,饶命!”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许简章怒叱一声,“回去告诉许作严,如果他再敢擅作主张,要想像许亦文的那种结果是不可能了。”
新腊抖了抖,“是。小的记下了。”上次许府另一位总管许亦文暗中威胁天都那些来替大少爷看病的名医,下场可是一条膀子啊!
“起来吧。你远来辛苦,这次又是跑哪儿的差啊?”
“回二少爷的话,这次是去桐州送封信给泰隆商号秉老板。”
“嗯,从平州去桐州,还要转来我这里,的确是绕了远路。这么着,这儿有一百两银子,你先拿着使,若有不够回头再给你补上。”
“谢谢二少爷赏赐。”
“你自己警省着些,由家人亲送书函,定是十分要紧,途中若有闪失,你一条小命可担待不起。”
“是,小的记下了。”
“去吧。”
“是,小的去了,二少爷一路顺风。”
“大少爷,桐州泰隆商号的回信到了。”
“到了……”许乐湛接过信件,阅毕,交给青笔。青笔即将信就烛火烧了。
“晚了,你且去睡吧。”
“是。大少爷好睡。”青笔轻轻将灯烛吹灭,慑手慑脚地退出屋子。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了,各为其主呀!许乐湛轻轻按着胸口那点赤红,瞧着满地月辉银霜,有着淡淡一点惆怅。当初简章初进许府时,还不及桌子高,那时他也不过七岁,但就有那么个扎着两个髻的小童子牵着自己的衣角叫“哥哥”,整日只知道追着跑。入了学,渐渐喜欢争强,读书有天分,也颇为出色,那时的小简章总是会撅着嘴气西席表扬自己多过于他。十五岁那年他在山上被人误伤,中了毒,哭得最凶的也是他。可及入了宗,他却渐渐变了。一个许姓,倒让原本是兄弟的二人渐渐变得不是兄弟了。
许乐湛长叹一声,闭上了眼,小时候简章的眼天真灵气,坦荡荡的就像现在的苏绵翼,可比她爱笑,也比她伶俐。不知为何,许乐湛的心神转到了苏绵翼身上,感觉她盯着他喝药吃饭的神情有些稚气,又有些亲切。奶奶看他的眼神是愧疚又心疼的,娘的眼神也是如此,下人的眼神有畏惧也有可惜,但只有她,像是怕他任性似的,监督的意味浓浓,令他失笑。
不过说起这个,倒让他有些苦恼于她的用药。看今儿典央的神色,许乐湛已明了苏绵翼的医术不在典央之下,不定更胜一筹,所以她的方子怎么开就怎么用,他不想让其他人干涉,进而造出什么事端。只是她什么无用什么不用也太过……唉!只怕日后还有得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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