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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气调神〗by姒姜 (ZT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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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楔子
  “宣顾,难道真的万难再愈?”
  “……流泠。”许府的怡心苑里,花木扶疏间隐隐传来几声语声,淡淡的,中还夹杂着一屡悲凄与绝望。
  “宣顾,难道当年宣鹤爷爷真的就没留下什么解毒的法子?”女子略带苍老的声音仿佛是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浮木,期盼殷殷让人不能拒绝。
  “你先放宽心,我这次再回头找找,不定在‘三季司幽’就留着这些毒经什么的。乐湛的毒少说也拖了七年了,且毒性也未见再深,应该……”
  “唉,这些年来是麻烦你了。”那老妇人竭力想收敛悲凄之情,无奈心事更重,再加遇上故旧,不吐实在难受,“可是宣顾,你也看到了,湛儿是许家唯一的一根独苗呀!当年青亭抛下我一个人走了,而匮儿在承建五年那场兵乱里就没了,如今空留了媳妇晓帘掌持家务生意,儿子又是身负绝毒,她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流泠……呃,对了,这些年我也研了个方子,或许有用,你试试看吧。”那老者从怀中递出一张药笺交给眼前满目沧桑的老妇,心下暗叹,昔年美艳绝伦的样貌如今只能依稀窥见,这多年的苦楚啊,也实在难为她了。更何况这些事她还得瞒着她的媳妇,真无一人可说。
  “嗯。这么多年,真的连累你了。”老妇人诚挚感激地抬头望向他。
  “哎,说这些干什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何必见外!青亭当年的托付可都记在……”那老者忽地住嘴,朝她看了眼,转开话题,“对了,你可知那帮小子最近闹出了什么事?”
  “哦?什么事?”
  “这次是倾巢出动,‘三司馆’、‘季幽商行’、‘佐觞门’一起行事。”
  “哦?什么大事让他们这些人精都出动了?”老妇人被勾起好奇心。
  “救一个身份异常特殊的人。啊!对了,桃居老人!我怎么没想到呢?流泠,你再等等,那帮小子知道桃居老人的住处,我想以他的医术之高明应该可解乐湛的毒。”老者双目炯亮。
  “桃居老人?他,他医术很高?”老妇人显然因他的话而重燃了希望。
  “嗯,你可知绝尘纱如何解?”老者神秘地一笑,“世间三大至毒之一的绝尘纱他都能解,我想‘冥思’他也可以。”
  “那,那我也去。”
  “呵呵,流泠呀,你别急,找人的事还得慢慢来。现在关键还是在乐湛身边的人一定要看紧了。流泠啊,据我看,你那过继的孙子可不怎么正派。”老者慢慢收敛了笑意,转而神情严肃。
  “哼!简章的心思我又岂会不知……也好,就让他这么着好了,许府里还有他的势力,总也不好一下子就收网。”老妇人语出深沉而轻蔑。
  老者见她早有防备,不禁略有讶异,“你什么时候得知的?为何还要放任他?”
  “呵呵,”老妇人一笑,一派心机沉沉,“我得知的也并不早,不过是在一年前,这还是湛儿提点我的。也不是放任简章,只不过他毕竟是认了宗的许府的人,而且这么些年下来,他也着实在府中府外安插了不少势力。”
  “你是说他在生意上也握了不少实力?”
  说至此老妇人一叹,“当时却是被他骗了,而且他的能力确属一流。”
  老者寻思了许久,忽然又想起一事,“你说你怀疑他,是一年前乐湛提点你的?”
  “呵呵”老妇人又是一笑,此时的笑多了几分身为祖母对于聪慧无人能及的孙子的一点自豪与炫耀,“湛儿的天资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嗯,这倒是这倒是。”老者心中微叹,如若不是这毒,乐湛也实为江南一个文采风流聪明俊秀的翩翩佳公子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对于自己医术不精不能尽解其毒的愧疚又深了几分,“我还是先去找桃居老人吧。不出一年,我定当有回信。”
  “好。流泠在此谢谢了。”
  “客气什么。走了。”说话间,老者灰袍一拂,已长身而去。
  第一章
  “小翼啊,把这川芎拿去晒晒。”药铺子里,有个伙计对着一名大约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吩咐着。
  “嗯。”小丫头理理袖口,轻应一声,便走向药架,那举手投足间竟似带了几分与其身份迥异的淡月轻风之气。
  伙计眨了眨眼,收回愣视的目光,心中暗恼自己如此大惊小怪。小翼都来了大半年了,那种神气他又不是才见了一次两次,几乎日日都看,怎么还是如此会瞧得呆过去呢?伙计敲敲脑袋,捧着笸箩边走边费神想事。小翼一直都不多话,干什么事也都静悄悄的,有时前堂师傅坐诊,在仿佛天长地久的诊脉中,只有小翼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神情一如初时。怪人!啧!伙计决定不再想这个几乎常常被人忽视的小丫头。
  细细的淡得几尽透明的手指小心而熟稔地翻着药材,一如既往的苍白而平淡的脸上只显出一抹认真。
  川芎,其苗及叶味辛,性温,无毒,清明后,上年之根重新发苗,将其枝分出后横埋入土,再节节生根。时至八月,方可采掘。
  苏绵翼在心中默默背记着,脑中恍悠悠地想起半年前在山上的日子。无人说话,无人作陪,只有她一人对着满石墙的书,整整一个山洞,她看了也有十年了吧。
  “小翼,走,一起去买菜,也见见世面。”药铺子里的厨娘豫婶子提着个菜篮在后门处唤着。
  “哎。来了。”苏绵翼应了声,再看一眼理好的药架,一整衣裳跟上了豫婶。
  “喏,把这篮子提好。到街头第三家的李麻子这里买五斤猪肉,再到平二媳妇这里买青菜,还有钱婶这里的芋艿,张财的鱼挑个两尾,高家大姐那儿的芹菜……”豫婶一如既往地说了一大串菜名,末了还不忘加了句,“都记好了。”
  “嗯。”苏绵翼点点头,以示记下。
  “嗯,这就好。”豫婶朝这个安静的丫头再看了眼,“小翼啊,你帮我买菜,我心里也记着你。这样吧,回头我给你买块花布裁件衣裳,你说怎么样?”她愈想愈觉着是个好主意,不过是做件衣裳,她便可以日日去‘汇风楼’听那《承建旧事》的评书了。
  “谢谢豫婶。”苏绵翼依旧温温淡淡的,接过银子与菜篮,在街口与豫婶分了道,便向菜市走去。
  清晨的菜市一直是较忙的,苏绵翼提着显然与她身量相比显得有些大的菜篮,还不时被行人撞到。
  还没走到李麻子的肉摊,李麻子便在那儿喊了:“哎,小翼姑娘,小翼姑娘。”
  苏绵翼闻声快步走到他的摊位上,“李大哥。”
  “呵呵,小翼姑娘啊,喏,这块里肌肉就单为你留着呢。”李麻子笑得格外殷勤。
  苏绵翼朝他看了眼,黑白分明的杏眼里略闪过些讶异,却没有彰显,她于是淡淡地一笑,“谢谢李大哥。”
  “客气啥!”李麻子将肉包好,放到她的篮子里,在接过银子时,忽然道,“小翼姑娘啊,你是许家‘济人堂’的人吧?”
  “嗯。”她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呃,呃,那你知道止泻该用什么药吧?”李麻子满脸期待地看着她问,同时心中又没几分希望,毕竟对方只是个在药铺打杂的,并且还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而已。
  苏绵翼低眉想了想,才认真地抬头问他,“李大哥是什么泻呢?泻分好多种,当然也要用不同的药才能止。”她仔细瞅瞅他的面色,略有些浮肿,且面带苍白之色,其唇色看上去干涩得很。她暗暗猜到几分,现在是六月头旬,会不会是水痢呢?
  “啊?还分许多种哪?那,那就是下水呢?”李麻子搔了搔头,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认真无比地思考,不由生出几分信任,“还有,那药会不会很贵啊啊?”最后已不担心她知不知道,而是担心贵不贵了。
  苏绵翼听说不由抿唇笑了笑,“李大哥,这不用上我们的铺子里买药的。你拿白蒿晒干后用石头碾成末,再空腹用米汤服一匙,三天后应该就会好了。”
  “啊?这么简单?”李麻子忽然有些不信,那些大夫不是都会开长长一串没见听说过的药名儿再领上那么大大的一包才治得好病么?看来到底只是个丫头。
  苏绵翼看他神色,心下暗叹一声,口上只道:“嗯。最近少吃最好不要吃油腻的东西。”
  “呃,哦,哦。”李麻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在苏绵翼走后心中不禁又有些好奇,看她刚才的神情真的是给人很靠得住的感觉哦,仿佛已不再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而是一个为人诊病的大夫了,而且医术高明。嗯,反正也不用钱,白蒿这东西到处都有,又吃不死人,吃吃看好了。打定主意,李麻子早早就收摊回去了。
  巳正,苏绵翼和听完了评书回来的豫婶子一起拎着菜回铺子,一路上,豫婶子仍一脸神往地回味着方才听得精彩之处,还不时和沉默的苏绵翼说说。苏绵翼静静地听着,虽然豫婶讲得前言不搭后语,又有些罗嗦,但她已习以为常,只是默默地有些吃力地提着菜走着。
  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却发现铺子里只剩下掌柜及典央师傅的两个小徒儿扁春藤和武化在那里捣药。
  武化见苏绵翼和豫婶回来了,就说了句,“哦,豫婶和小翼回来了啊?今天的午饭不用准备师傅和大师兄的了,他们不回来吃了。”
  “典央师傅又去府上瞧大少爷的病了?”豫婶是铺子里的老厨娘了,每半年一次的会诊,几年来都不曾有变过。不过照她看,大少爷这病怕是难了,哪有什么弱疾能拖上七、八年的?只是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可不敢说出口来,要是被掌柜的听了,只消在东家面前告一状,那她可就完了。许家顶厉害的老太太她是没见过,但光瞧着夫人对唯一一个儿子的宝贝,她就不敢乱说话。
  “是啊。听说大少爷这次是自己招的师傅去看呢!”扁春藤也插了句嘴。
  苏绵翼在旁听了,心里也不禁微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病拖了那么久呢?从娘胎里便带上的弱症么?还是肝肾不足引起的体质较差呢?“大少爷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扁春藤和武化见问不禁都朝她看过去,这个小丫头一直是冷冷清清的,怎么也忽然对这事感起兴趣来?几乎是立即地,且略带讨好地,两人同时回话,“听说是伤寒。”
  伤寒?伤寒并不似能拖那么久吧?而且照她看,典央师傅的医术虽未臻极高,但不会连一个小小的伤寒都根治不好。就算是伤寒重症,这半年来,她也听说东家正为大少爷四处重金求医,这天下断无可能会没人医不好的。
  武化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据说是大少爷在十五岁时踏青时染上的风疾,后来不知怎地转成了伤寒,之后便一直卧床不起了。”
  “这七年下来,东家四处重金求医,却还是不见起色。后来东家便过继了夫人的远房表侄子入宗以守家业。”扁春藤见苏绵翼的神色似是不在这个上面,便又转了话,“这个入了宗的少爷对大少爷也是极为看重的,这几年一直帮着找名医,但每回请回来的都只说是寒气郁心,难治,也总是治了一阵又辞了。”
  “这么多名医都不曾治好过么?”苏绵翼又问了句。
  “是啊是啊。”
  会是什么疑难杂症呢?苏绵翼又不作声了。
  武化见了,有些不甘心地继续道:“小翼呀,你都不知道,那二少爷可真是厉害哪!连天都的名医都请来给大少爷治过。唉,二少爷为许家真是做了不少事哇,不但一肩扛起了东家在各地的大片生意,也还时常挂记着大少爷的病,又善待下人,真是出了名的大好人哪!”
  “嗯,嗯,没错没错。”豫婶见说到了二少爷,也插了嘴进来,“真是个大好人哪!前月还听见他替一个丫鬟的爹还了债,还当众撕了那丫鬟的卖身契呢!二少爷为人好,而且交际又多,认识许多达官贵人,与县太爷也有交情,听说东家的生意因他好了一大半呢!”
  “是啊,东家一直很看重这个二少爷呢!”
  “依我看哪,若是大少爷这病一直病着,东家很可能就会让二少爷继承家产呢!”
  “嗯。”
  几个人这厢讨论得热闹,浑然不觉身边已少了个人。苏绵翼将菜提到井边,开始汲水洗菜。她只对病症感兴趣,至于人,这个二少爷她大概也见过几次,也不过草草地看了几眼,她所见到的那种和善的笑容里总有着一点儿不真实,让人瞧着无法从心底喜欢。当然她并不会对某个人有特别的关注,除非那人有病。
  “咳咳,咳咳咳”舒遐园里的浅浅深深的咳嗽声几乎已是众丫鬟仆人听惯的,要是哪天这咳嗽声忽然消失了,对他们来说不外是两种可能:一,大少爷过去了。二,大少爷病好了。显然在他们心里,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
  “太夫人,夫人,大少爷,恕典央无能……”老大夫在一旁哀叹不止。他这七年来一直遍查各种医书,甚至还外出与各大名医相讨教,但却始终一无所获。大少爷这病似是寒气郁结于心,然开各种行气化坚的药,甚至是猛药,却都不见有丝毫效果。伤寒之症他是绝对不信的,可每回二少爷请来的名医却都是同一说辞,只留下几副药便走,终是什么起色也没有。“唉,如果当年宣家、曲家后人在近旁的话,只消一个,定能解大少爷之病痛了。”
  “湛儿,湛儿……”夫人贺氏晓帘难掩哀凄地哭出声来。
  这时屋里最年长的太夫人齐氏流泠清了清嗓子,“也罢,只要湛儿能像现在这样不再厉害起来,那也……晓帘,你也不必太伤心了。”
  “娘,可湛儿他,他才二十二哪!难道让他一辈子都躺在床上?”夫人扑在儿子的床边啜泣。
  “娘,都七年了,儿子只求能时时看到奶奶和娘康康泰泰的就心满意足了。”床上的人儿开了口,清澈的声音中流有一丝醇厚的醉人味道,极具安抚的味道,如果不是那咳嗽,决不会有人想到这种声音会由一个看去已病入膏肓的人口中发出。
  “唉……”太夫人长声一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典央,你瞧瞧这方子。我前儿去庙里求愿,碰上一位高人,跟他说了,他就给了我这个方子,你瞧着试试。”
  “是。”典央接过方子,细瞧之下不禁大惊。“啊,太夫人,您,您说的这位高人现在何处?”
  贺夫人立时朝典央看去,太夫人当然知道典央话里的惊诧由何而来,当下她只长长一叹,“那位高人性喜云游,只怕此时已是寻之不见了。”
  “怎么了典央?”贺夫人锐利地问着。
  “回夫人的话,开此方之人医术高明远胜当世名医,此方之效,典央虽不敢称一定能治好大少爷,但应能使大少爷的病略见起色。”典央捧着这张方笺如同珍宝。
  “是吗?”贺夫人与太夫人相视一喜,“那真是老天保佑我儿了。”
  “对了,娘,何不派人去找找那位高人?”贺夫人满眼是儿子重病得释的期盼。
  太夫人笑了笑,应道:“那是自然,我回头就着人去大力寻找。现在就让湛儿好好休息吧。”
  “嗯。”贺夫人应了声,回头又朝儿子爱怜地看了眼,“湛儿,你好好休息,娘晚上再来瞧你。”
  “好。奶奶,娘,你们不必太过担心。”床上的人儿咳了几声,终于还是忍下了,把话勉力说完。
  “那老夫也告辞了。”典央急着想回府将药方核对一番,说着也要起身告退。
  “典大夫请稍待,咳咳,我还有话想,想问。”床上的人忽然就唤住了他。
  “湛儿?”贺夫人不解。
  “娘,我与典大夫聊聊。”声音中透着丝丝安抚与解释的意味,却不容人回驳。
  “那好,别太累了。”贺夫人在得到应允后,终于退出屋外。
  “大少爷有何吩咐?”
  “你坐近些。”
  “是。”典央有些犹疑地坐到床边。
  床幔里的人一张苍白却仍显出出色五官的年轻人正闭着眼轻轻喘息,良久方吐出一句:“典大夫,这张方子真的比之前吃的有用?”
  “是。大少爷,虽然前方也是太夫人由高人处得来,但此方比之前方有许多更进,更适于大少爷的病体。”
  “咳咳咳咳”年轻人闭紧眼忍了下,才将这阵咳意强力压下,“那就请典大夫配两副的药过来吧。咳咳,一副制丸,一副就交给下人去煎。”
  “大少爷……”典央有些莫名其妙。
  “制丸药的事你就不必和任何人提起了,咳咳,过些天就直接送到我手中吧,最好莫要让人瞧见了。”
  “是。”典央听着心中有些惊悸,却不明白这惊悸由何而来,只能愣愣地瞧着床上的人。
  那年轻人睁开凤眼,明锐的眸光清清幽幽地投到典央的脸上,让人一怔。只见他略展一丝淡笑,温温醇醇的,像在安抚典央不安的心,“有劳典大夫了。”
  “呃,应该的应该的。”典央应下来,心中暗道,定是大少爷有什么安排吧。这个大少爷自小便聪明非凡,若不是这病,只怕比现在的二少爷会做得好上一倍呢!唉!这病哪!回去定要好好再研究研究了。他暗自打下主意,便告辞出了许府,仍回铺子。
  如今已是初夏,暑气渐浓,即便入了夜,还是难见凉意。苏绵翼几次想推开窗透透气,但在看到枕边的那支荆钗时,又打消了念头。她将钗攥紧在手中,翻了个身,默背着以前不知背过凡几的口诀以便入睡。
  “拯救之法,妙用者针。察岁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予心。春夏瘦而刺浅,秋冬肥而刺深。不穷经络阴阳,多逢刺禁;既论脏腑虚实,须向经寻……原夫起自中焦,水初下漏。太阴为始,至厥阴而方终;穴出云门,抵期门而最后。正经十二,别络走三百余支;正侧偃伏,气血有六百余候。手足三阳,手走头而头走足;手足三阴,足走腹而胸走手……要识迎随,须明逆顺;况乎阴阳,气血多少为最,厥阴太阳,少气多血;太阴……”
  才渐趋迷糊,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小翼,小翼?”
  苏绵翼一个翻身猛然清醒,“谁?”听声音似是典央师傅。
  “是我。”典央在门外沉了沉气,声音虽仍是轻轻的,但已能听得分明。
  “来了。”苏绵翼披上外衣,直觉地就伸手去拿梳子,但一个转念间,她便拿起床头的荆钗,将长发一挽,点燃了烛台,将门打开。“典师傅。”
  典央朝她看了眼,“嗯”了声,也不走进屋,只是在门口欲言又止。
  “典师傅请进来再说吧。”苏绵翼让在一侧。
  “呃……”典央犹豫了会,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你随我来。”
  苏绵翼轻应一声,将烛台放好,把门带上,便随典央到了药房。典央将门户都关好,才神色郑重地走到苏绵翼跟前,“小翼呀,你别多心,我是让你帮我一起配副药……这事,任何人这里都不能说。”
  “好。典师傅。”苏绵翼认真无比地答应道。
  “好,好。”典央清爽的老脸上显出一抹宽慰,目光也因这份心安而漾出慈和的柔光,看得苏绵翼有些恍惚,似有一种久远的温暖在记忆中荡漾,让她对眼前这个老人的目光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先去拿药。”典央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药笺,慢慢走到药库里去了。
  苏绵翼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但也没什么好奇地便开始生炉灶。应该是制丸吧。她这样轻想。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典央拿了一大包配好的药出来了,看见她正在生炉灶,微怔了怔,却也并不很意外,“炉灶先慢慢来,你过来帮我一起把这些药给研碎了再说。”
  “是,典师傅。”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一边的水盆前,净了净手,又仔细擦干,才走到典央身边。这一串动作流畅又自然,看得典央觉得怪异,但又觉得再平常不过,仿佛她本就是干惯了这些活的,什么细节都严谨得很,比他那三个徒儿要稳当多了。一时间他不禁兴起收她为徒的念头。
  “小翼啊……”
  “典师傅?”
  “呃,先干活,干活。”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学医之道光是细心还是不够的,还得看看她有没有这个天赋。典央将此心放在一边,嘱咐道,“你没干过这些活计吧?不要紧,一步步来就好。喏,你先把黄……把这药用药研子研碎了,要研得细,匀。”
  “嗯。”苏绵翼在一旁的小椅子上坐下,将一块块的黄精放入研体,细细地开始研磨。而那一厢,典央也忙着将药分类,称重。苏绵翼闻着药香,也将堆在长桌上待研的药一个个细瞧。有人参、白术、茯苓、甘草、生姜、大枣……这几味不是四君子汤么?该方以汤剂方显全效,怎么反制丸药呢?苏绵翼心下疑惑,又见典央拿出了另几味药黄耆、山药、桂枝……那个是附子。看来这个病人阴虚气弱,久病气虚,还伴有低热之症,并不好医哪!但如果是对症之方,那此方只需服他个半年,此虚症当愈。
  典央也在研究着这个方子,但因苏绵翼才来药铺半年,并未涉入过这些活,终是有些不放心。当时是看她于药行几无所知易于守秘,但这无知在制药上总是让典央放不开手。所以他没看几行便抬头看一眼苏绵翼,看了几次后,见她从容不迫,有条有理,便安下心,也没在意她何以这般熟悉,只是认定她是个可造之材,便一心潜入药方当中。
  直到四更天时,苏绵翼已将所有一应药物俱研碎了,各分各类地在长桌上摆好,又把旱连草捣好,取汁与面粉浆、米汤和匀,倒入早已熬化的蜂蜜中,调了半晌,便将药份以性味先后倒入,慢慢搅匀。
  在快好时,苏绵翼问了声已沉浸在药书中早忘了今夕何夕的典央,“典师傅,是用竹制药篇还是用凝精壶?”
  “用竹制药篇。”典央头也没抬头地顺口答了句,又俯下头翻查药典。
  苏绵翼将药渣滤了三遍,以纯厚浓稠的浆汁倒入一排竹制药篇。然后将之放于沥水竹篾上冷却。直至一切完成,十五颗丸药制好,天已微明。她揉了揉略有些发涩的眼,将药分盒盛好,走到典央身边,“典师傅,丸药都好了,辰时我还要与豫婶子去买菜,请容我先回去睡了。”
  “哎,好,好。”典央分神朝她看了眼,欠疚地一笑,“小翼,辛苦你了。”
  “典师傅不用客气,小翼应该的。”当初要不是典央收留她,她只怕已经饿死了。
  “哎,快回去休息吧。要不,今天我叫豫婶一个人去买菜好了。”
  “不用麻烦了。我睡一会儿就没事的。”苏绵翼点了个头,将药盒交给典央,便退出了药房,并将门仔细地关好。
  “呵啊……”她盖住一个呵欠,再度揉了揉眼睛,心中却浮起一个念头,刚才那副药里如果能改加山茱萸、地黄补养肝肾或许会更好些。嗯……都是些补养的药,无一关乎发表、攻里、和解、温经,看来那大少爷果然不是得了什么伤寒之症呢!倒是像气血两虚,怎么什么人都说是伤寒呢?
  苏绵翼揉着眼睛走回房时,那边的典央却在看了那盒子丸药发了好长时候的怔后,才猛然惊觉到这丸药制时,他几乎就没指点过,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小翼根本就与医药沾不上什么边,这药的时序要是放得不对,可什么药性都改了呀!
  典央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怪自己只顾着查对方子,一会儿又暗恼小翼什么都不问就自说自话地瞎搞。就在他想将药毁了重制时,他看到了一叠压在炉灶前的包药的纸。一张张,似乎极为平整,像是刻意整过的。他拿起细看,由上到下,每张上都残留着些细屑,他看了又闻,终于心下一宽,顺序全然没错。也许是他关照过小翼的吧,这孩子办事牢靠。他舒心地绽开一抹笑,只是隐隐觉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对,但到底是什么不对,他又觉不出来。甩了甩头,他将药盒揣入怀中,吹熄灯烛,趁着众人还未起身,小心地关好门户,回房。
  待天放亮了,他还得再去一趟许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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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一天,苏绵翼还是没和豫婶去买菜。卯时三刻,她已坐在与典央一同前往许府的马车上了。
  典央看着一直没有作声的小丫头,轻言安抚:“不用怕,大少爷是个很和善的人……再说到时你只需帮我拿好药箱就行,也不用说上什么话。”
  “是,典师傅。”苏绵翼静静地应了声,一向白得近于透明的面庞瞧不出一丝儿激动的心神,只是安静。
  典央看着看着,只觉自己心中的那一簇浮躁之气也随之安抚,渐渐地四气归心,神怡自然。恍然不过片刻的工夫,许府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典央回神,心道今日的车夫赶得倒快。“小翼,拿好了。”
  “是。”苏绵翼背好药箱,随着典央跨入许府的偏门。
  一阵亭台穿绕,平岗远山,竹坞曲水,很为小巧典丽。苏绵翼注意到许府的大部分穿廊几是借水而设,因水而环,初入园时,只见清晨朝曦,烟水迷蒙。走在路上,时而石桥一弯,时而池鱼锦丽,绝不让人心生厌乏。最难得还是那一池荷花,开得并不多,却打点得极清雅,望去使人心旷神怡。苏绵翼穿行其间,暗暗点了点头,倒的确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山水自然,自有其灵秀之处,得之佳便怡养身心,这大少爷住在这么一个所在,病已稳住三分。
  走到一处布置简洁古朴摒弃工巧的院落,典央停了下来,回身嘱咐道:“小翼,进去后不可造次,没让你说话,你什么都别说,记得了?”
  “是,典师傅。”苏绵翼不厌其烦地又应一声,倒是典央自知过于谨慎,不觉自失一笑。但转念想,总是警省着点好。
  “咳咳,咳咳咳”才方踏入内院,苏绵翼便听见浅浅深深的咳嗽声不时地传来。她皱眉,这咳声劲气微弱,略带嘶哑,已是垂死之症。但再听,她又发觉并不其然,这咳声中还是有一股说不清的欲扬之力,只是被什么压制着,缠绕得极为虚渺。苏绵翼细细回忆昨夜研制的药丸,找不出这缠绕之疴何来,再多补益也是枉然,而且一个不当反有扬恶之果。
  “典大夫来啦?请快进来吧。大少爷已经起身了,夫人也正等着您呢。”门口一个明艳的少女笑盈盈地朝典央招呼,顺带也向苏绵翼打量了番。
  “哦,有劳扶疏姑娘。”典央显见没有少女的轻巧,仍是略为拘束地还了一礼。
  “哪里。”少女并不在意,倒是对苏绵翼来了些兴趣,她侧身领着二人边往前堂走边问,“这位是?”
  “哦,这是铺子里新来的,小翼,还不见过扶疏姑娘。”典央小心地朝少女看了眼,对身旁默不作声的苏绵翼轻道一句。
  “小翼见过扶疏姑娘。”苏绵翼低低地喊了声,仿似怯懦,却又不像。那少女回头朝她仔细审视了一番,但因并未找出什么不妥,只得作罢。
  “小翼只管叫我一声姐姐便罢。”应该只十六吧?那么苍白的脸色,比之屋里躺着的大少爷也不惶多让了。
  “嗯,扶疏姐姐。”苏绵翼并未在意少女只是一声客气,便真的那么老实地又唤了句,倒是叫得少女微怔,随即轻轻一笑,将本来暗生的疑忌之心尽皆撤了去了。这小姑娘倒也真愚得紧!
  又走了几步,已转入内堂。扶疏停下脚步,对二人道:“二位稍待,我去通报夫人和大少爷。”
  “有劳。”
  不过是眨眼工夫,扶疏便来请:“二位请进。”
  二人便跟在后头入了内堂。还未来得及打量周遭的一些事物,苏绵翼便被一股淡到几闻不出的暗香勾去了心神。这……这是“冥思”?!她一双满是惊讶的杏眼直瞅向躺在床上轻声咳嗽的男子,他的面容隐在帷帐里,看不见什么。这个大少爷居然中了这种毒,难怪长年卧病不起了,也真是难为他拖了七年之久。
  “夫人,大少爷。”典央行礼。
  “典大夫,怎么样?”贺晓帘赶紧问着。
  “回夫人,这药方老夫已经细看过了,很可一行。”典央从袖口掏出那张方单,交给扶疏。扶疏拈过再递到贺晓帘手中。
  贺晓帘看着她并不见得懂的方子,面露欣色,“好,好,这就好。扶疏,这就叫下人去煎药,仔细看着点。”
  “是,夫人。”扶疏应了一声,拿起方子便退下了。
  “典大夫,如若这次湛儿大见起色,我,我定当重重谢你!”
  “夫人哪儿的话,这是老夫应该做的。治病救人,本就为医者之道,更何况大少爷是老夫一家的恩人……”典央本还要往下说,却被床上的一阵咳嗽声给止住。而且那咳声似是愈咳愈烈,到后来竟是止都止不住。
  贺晓帘立时扑在床前,心疼地轻唤着已咳得缩成了一团的儿子。
  “夫人请让开些,老夫替大少爷瞧瞧。”典央马上走至床边,看了看,回身就要拿药。“小……”颈后立时伸来一只白得微带透明的手,手上还递过一瓶药。
  典央微怔,也不作细想,拔开塞子嗅了下,便凑到大少爷鼻下。床上的人连吸好几口气,方将这股咳意压下,不知有意无意,那双明锐的眸光还清清澈澈地往苏绵翼脸上一划,随即转开。
  典央舒了口气,正待说话,手腕处忽觉被人搭住,他低头一看,正对上大少爷一派清和的目光。顿时,他迟疑着对夫人道:“夫人,请先回避,老夫要给大少爷好好看看。”
  “我是他娘……”贺晓帘担心,并不想离开。
  “娘,咳咳,您就相信典大夫吧。”淡淡的嗓音,仿似细雨般渗入在场所有的耳里,润物细无声。
  贺晓帘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退出内堂。屋里只剩下三人。
  “典大夫,这位姑娘是铺子里新来的?”很轻的问语,听来什么都是温和的。苏绵翼微拧细眉,这人说话间气弱声微,虽是好听,但恐怕命已悬丝。
  “是。她叫苏绵翼,半年前老夫在平岩脚下见到收回来当个帮工的。”典央微笑着看了看一直不吭声的苏绵翼,又补充一句,“她极安顺的。”
  “苏绵翼,绵翼,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床上的人浅淡地吟了一句,忽然侧问道,“令尊何人?”
  这看似书生随意诵来的几句诗,却听得苏绵翼浑身一怔,目光迷离中带上了几分朦胧。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翼儿,你可背熟了?这便是为父的期望,寄予在你的名字里呢!便要你福泽如川之流,绵翼不绝。
  “小翼,小翼?”直到典央纳闷的叫声才把她从这回忆里带回来。
  “典师傅。”她闷闷地应了声。
  “你这孩子!”典央斥了声,回头对床上的人回道,“大少爷,这孩子头一次来,还小,不懂事,准是吓着了。”
  “哦……”那人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便不再继续追问,转开话题道,“药制好了么?”
  “好了。小翼,拿出来。”
  “是。”苏绵翼打开刚刚放在桌上的药箱,从中取出一只木盒,送到床前,递给典央。这一送,便不可避免地清清楚楚地与床上的那位大少爷照了面。
  这丫头白得不寻常,似是久未见日光般带着透明之色,看去是极为温顺,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许乐湛凝眉朝苏绵翼一睐,便已将面貌全数瞧在眼内。她极为安静,但并非毫无想法,她只是不说而已。无形中,许乐湛对她有些防备,随即又轻笑在心,三年了,这次他会派什么样的人来?他期待着。这病体反正也就这么着了,无所谓他想怎么暗算,只要他不会伤到自己所重视的人就行。
  苏绵翼本来不抱希望的心,在看到许乐湛的面容时,又升起一丝转机。瞧他神情似是倦怠乏力,少气懒言,面白无华,但眼神仍是犀利隐有神韵,显是精气未散,可治可治。她目光微漾,看来这几年也有高人调养,虽不知如何解毒,但也好歹将其本元固培得不错。
  回程也是静极,典央固是想着那药,就是苏绵翼也在仔细回想着“冥思”的毒性。记得有一本《麟州药志》上写到过一笔:
  “冥思”其毒,源自戈壁一活物,名曰:玲珑。其物小如地龙,细长三分,身有百脚,体有一丹,极毒。采其丹,配以草石蚕、犀角、蜚蠊、黄颔蛇胆、天名精、萎蕤等物,毒性愈烈。其毒直入任脉,中者,通体乏力,如倦倦沉思,终日神魂不守,三日其胸现赤斑一点,粉色晶莹,中似有活物,隐有血丝浮转。五日,周身暗萦淡香,毒入愈深,香气愈烈。七日,必死。世未闻解毒之法。
  世未闻,并不代表没有。苏绵翼沉吟着,七年都拖下来了,说不定其毒已淡,只是郁结于其肺腑,难以摆脱吧?不过,她不能肯定,七年的毒到底与其人构成了一种怎样的平衡,万一毒解神散,该如何办呢?或者,索性将其毒反引出来,再解之?但是,这么一来,于其本元恐怕多有亏损,要将养的时日就会比较长,且还出不得一点差错。
  “小翼,你的名字起得真不错,你爹爹一定是个读书人吧?”典央回过神,笑呵呵地问着低头不语的苏绵翼。
  “嗯?”苏绵翼抬起头,怔了几分,才幽幽道,“应该是吧。”关于爹爹的记忆,其实只有三年。
  “怎么?”典央因其语中的不确定而不解。
  “爹爹在我七岁半时就过逝啦。”她闷闷地回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些莫名的意绪,让典央有一种秋叶飘零的错觉。
  “哦……”典央拍拍她的肩,没再说什么。
  回过“济人堂”,众人都朝他俩看了过来。典央的大徒儿戚键马上上前,“师傅,您回来啦?”他看也不看苏绵翼一眼,就一把拿过她肩上的药箱。“师傅,大少爷好些了么?”
  典央叹气着摇摇头,“唉,师傅无能啊。”
  “师傅这是说什么话!大少爷的病本来就难治,这些年有些好转,都是师傅您的功劳啊。”戚键将药箱放好,又倒了杯水给典央。
  这话一说,典央的气叹得更重了,“这哪里是为师的功劳啊。唉……”
  苏绵翼静静地站了会儿,便转到后院去了,那儿应该还有菜要洗吧。豫婶今天没听成评书,一定心情不大好。于是,她悄悄地退出正堂,只有一双轻蔑中又带得意的眼睛瞟了她一眼。
  “咦?回来啦?”豫婶嗑着一把瓜子踱至井边,见苏绵翼闷声不响地在洗菜,心下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本来她的确是被典师傅叫去的。
  “嗯。豫婶。”苏绵翼抬头温温地应了声,让豫婶更觉有几分愧疚。
  她想也蹲下洗菜,但无奈手中还抓着一把瓜子,她尴尬地笑了笑,“哎,小翼啊,这菜搁搁再洗好了,来,先吃把瓜子。”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她,便塞了一把瓜子到她湿漉漉的手上。
  苏绵翼有些傻眼地看着手中的瓜子,好半晌才应道:“谢谢豫婶。”
  “哎,客气啥?”豫婶看着她把手中的瓜子捏紧,心中顿时畅快了许多,呵呵笑着又说,“我今早儿裁了块布,本来是给我家茵子的,但现在瞧着一定是你合适。待会儿给你量量,也做件新衣裳。”
  “新衣裳?”苏绵翼喃喃地重复了一声,眼中不禁也迸出一晕漾着潋滟之色的笑意,不大有喜怒的脸上顿时耀出一痕如月破云的清辉,照得豫婶怔愣着难以回神。
  “呵呵呵,小翼姑娘啊,你的药可真灵!吃了几餐,就真的好啦!”肉摊上的李麻子讨好地笑着,顺道将一颗猪心包了,也与骨头一并放入苏绵翼的菜篮子里。
  苏绵翼细细瞧了瞧李麻子的脸色,油头大汗的脸上,红堂堂的,更显得那大半脸的麻子清晰可爱。她不禁“扑嗤”一笑,嘴角上绽出两个隐约的梨窝。“李大哥不用客气。”
  李麻子瞧着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搔搔头,“呵呵,呵呵,小翼姑娘笑起来可真好看哪!”啧!怎么平日里瞧着没这种感觉呢?刚刚她一笑,好像是冬日里刚摆出摊子时,日头才探出云堆那般,艳艳的,红红的,让人好喜欢一直看下去。
  苏绵翼一听这话,顿时脸儿微红,抿唇侧了侧头,小声道:“李大哥这猪心怎么个价钱?”
  “啊?猪心?不,不用钱,算是我的诊费啦!”李麻子摆摆一双粗大的手,“这猪心可好吃哪!用盐水煮,也香得让人流口水!你可别塞钱给我,这是咱的交情!”
  苏绵翼看着李麻子一脸坚持,只得把手中捏好的钱放回了衣兜里,“那就谢谢李大哥了。”
  “呵呵,走好!”
  苏绵翼又走过几摊,在金婆的山芋摊子上停下。“金婆婆,我买几个山芋。”
  “哦,闺女,你过来点。”金婆瞅瞅四下里,向苏绵翼勾勾手。
  苏绵翼凑上前。
  “闺女,听说你把李麻子那水泄给治好了?”
  “嗯。”苏绵翼看向金婆的脸色,老而红润,说话音虽不高,却底气十足,不似有什么病痛啊。除非是什么风湿关节。
  “不是我,是……”金婆把她的头勾下来,附在耳边道:“是我家那媳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但没奶水啊……你说说,这能治不?”
  苏绵翼面绽微笑,也同样附在金婆耳边小声道:“能治。您去弄两个木莲,和一个猪前蹄,煮烂了吃了,并把汤也喝了,一日便通。”
  金婆听完点点头,一会儿又问:“什么是木莲哪?”
  苏绵翼一愣,随即道:“就是木馒头。金婆婆,你记清楚了么?”
  “嗯,嗯。闺女,如果真的下乳了,我一定每天给你几斤山芋。”
  苏绵翼轻笑着摇摇头,山下的人,每一个都那么可爱。其实只要看到他们的病痛都能被她医好,她已经很满足了。
  所谓医者之道,仁心第一,仁术第二。急病者之所急,体病者之情伤,务求心德一致,悯恤之心不可因人而异。唯要处,当予病者以必治之望,使之心中存机,疾已三分可望愈矣。
  这是她从未在书中看到过的,但就是这句话,让她对典央师傅顿生敬意。虽其医术并未臻至高超,但光凭这句话,他已堪当“仁医”。
  想到典央,不由又想到昨日见到的那个大少爷。他的毒,不,应该说已成沉疴了,该从哪里下手呢?老实说,她想了半夜,仍是毫无头绪。下意识地,她摸上发间的那支荆钗,如果,如果可以用针……但她从未用过,没有把握呀。
  午饭后,她或许应该到山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草药炼石了。
  “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扶疏脸蛋红红地跑进来禀报。
  床上的人儿轻抬凤目,唇边绽出一抹微笑,似有还无,看得人心神一动。“好啊,他回来了。”
  “大哥。”才说话间,许府二少爷许简章一身淡青夏衫,轻快地踏了进来。
  许乐湛放下手中的书,支着手坐起来,扶疏连忙为他垫好后垫。
  “你这次又跑了哪里?”话音间浅淡的意绪牵绕着一屡别样的深意,与许简章对视一眼,又转开,“扶疏,怎么还不沏茶?这人最爱的封州云罗,屋里应该还收着吧?”
  扶疏应声将茶奉上,“二少爷,您的茶。”
  “呵呵,就大哥记得小弟的喜好。”许简章撩袍坐在床前,俊逸中微沾风尘的脸上有着久经历练的世故,但看着许乐湛的眼神却是喟叹而真诚的。他从怀中抽出一只锦盒,递到床前,“大哥瞧瞧,这是我去纪州德安时得来的,明暖温中,据说可以圈住一个人的神魂,使之永久平安。”
  许乐湛轻轻打开盒盖,一佩明黄亮目的形如宴欢者鼓乐而歌的玉件。当即,他轻笑出声,“倒叫你费心了。”他将玉捏在手心,时时触抚,目光变得深沉又寄一遥思。
  许简章也同样深沉地注视着这块玉佩,不知是否一时情动,他吟了出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大哥,我……呵呵,我一眼就觉得适合你,就带回来了,也没什么费不费心的。”
  许乐湛在心底暗叹一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才道:“扶疏,你先下去吧。我们哥俩好好聊聊。”
  “是。”扶疏偷偷向许简章望了眼,便转出去了。
  许乐湛看着扶疏渐逝的方向良久,才剑眉微挑,朝许简章瞅了眼,但笑不语。许简章在自己大哥这种寂寂的注视中不由有些狼狈,“大哥……”
  “何必还要费这个心呢?”
  许简章忽然抬起头直视他,“我一直把你当大哥,这几年来没有变过。”
  “我知道。”许乐湛接得很快,但转瞬又跟上一声叹息,“只是,你并未把我当成亲哥哥。或者,其实亲不亲都无所谓。”
  许简章一时呐住,许久才长声一叹,“我想要安身立命,我想亲手闯一番事业。”
  “我的存在会让你的一切事业都朝成夕散么?”许乐湛紧紧地看住他,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终究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可以布局,可以使计,可以斗智斗勇,但终不能淡然以对。
  许简章抿紧了唇不语。
  许乐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道:“那么以后就再也不必费心了。”他将玉佩挂在胸前,瞅了又瞅,“还不错的,你挺有眼光。”
  许简章眉峰死死地纽结在一处,仿佛沉痛,却终是下了决心,“这只是小弟一番心意,大哥瞧着喜欢就好。”语出已带上笑意,即便眼神依旧沉郁不解。
  “呵呵呵,嗯,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见外了。“许乐湛闭着眼淡笑,有别于简章,竟是眉梢眼角都在笑,这笑意使得他在夏日的日光里显得分外舒展与自然,这是一种让人不忍打扰的舒心。
  融不入,亲不近,只能这样远远地,浅浅地在一旁看。他不会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存着怎样的难以抉择,他只是想确定自己的心思。如果自己绝了这个念头,那么他依然是个好哥哥;如果自己执迷不悔,那么他也动手。一直都是这样,他把什么都交给别人去选择,不考量别人抉择的痛苦,他什么都帮人担待!许简章看着床上带着笑意闭目养神的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怨恨。他既然那么聪明,为什么不劝他?或许他就会听的。可是,他就是不劝,让人可恨!
  第三章
  “太夫人,您要到哪儿?”马夫扶着许府的老太太上车坐稳后,将辔头执紧。
  “去光佑寺,求个愿。”不待主子开口,齐流泠身旁的一个丫鬟便开口回道。
  “好咧!太夫人,两位姑娘,坐稳了呵!”马夫长声一吆喝,马车便驶了出去。而府门口一个家丁眨了下眼,便回府中禀报二少爷去了。
  马车上,一个湖青色长裙的丫鬟为主子打着扇子,笑着问:“太夫人,这几天看典师傅那么来来往往的,神色间很是高兴,想是大少爷的病有望痊愈了呢!”
  齐流泠眉色不动地朝她刮了一眼,微沁笑意,“是呀!如果真是好药,湛儿就不必再受那些苦了。”
  “太夫人放心,大少爷人那么好,菩萨一定会保佑他的。”另一边一个粉黄纱衫的丫鬟忙安慰道。
  “呵呵呵,这讨巧的嘴!”齐流泠嗔她一眼,温婉慈霭中还稍带了丝往昔的风情,令人怡悦的笑容仿似将暑气都消淡了三分。
  并不算短的路程就在这主仆三人的打趣声中轻快地走完。站在平州三岩的既望岩脚下,入目的便是一碧青山,既望溪在山前琮琮淌过,叮呤有韵,落花水面,共载一溪澄澈东去。再五里,便汇入平江。
  齐流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初夏的浓阴已成一片繁郁,山鸟轻啼,与花木之清新相怡。举目望去,更有半山茶树吐翠,时杂茶农三四点于墨色绿水间,相映成趣。
  “走吧。还得翻过前山才看得到光佑寺呢!”齐流泠心情似乎挺好,拢了拢鬓发,率先走去。
  二丫鬟忙上前搀着,“太夫人,不如雇顶轿子吧,这山忒高了。”
  “我还没那么不中用呢!”齐流泠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顿时让出声的那个丫鬟脸色一白。“走吧。晚了许就赶不上圆朔师傅的讲经了。”
  二人不敢再说,当下也只得陪着她往山上走。卯半到的山下,却在辰时三刻才走到光佑寺。不用说已届七旬的齐流泠,就是两个丫鬟也累得香汗淋漓,气喘不休。
  “唉,老啦!真的是不中用了。”齐流泠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边擦着汗,一边捶腿。
  两个丫鬟见状,忙跑上前替她接下,一个捶腿,一个已绞了帕子给齐流泠抹脸。“还是太夫人厉害,我们两个都累趴下了,太夫人您的神情还这么好。”
  “呵呵呵,就会灌迷魂汤!”齐流泠笑开,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神色沉静了许多,“我去后厢房求个愿,你们两个爱上哪玩儿就哪玩去。想要求个什么签的,就求着,没钱了上我这儿来要。”
  “瞧太夫人说得!”丫鬟见她说至求什么签时,顿时面上一红,女孩儿家上庙里来求的多就是姻缘了。
  “呵呵。”齐流泠一笑作数,便往后园走。禅院布置得极为清幽,一片藤萝绕墙,蔷薇是早谢了的,但个中的月季、大丽、菖兰却开得极好。远处一角还有一池名“放生池”,也散漂着睡莲,大红色睡莲二三朵,和小样的莲叶半塘,真个是“心上莲花朵朵开”了。
  但齐流泠却没在意这个,她朝四周稍一带眼,便径直入了一间禅房。
  “王随?”
  “呵呵,齐奶奶,这么多年不见,您还是美得让人一时睁不开眼哪!”一个潇洒不拘的年轻男子嬉皮笑脸地朝她靠过来,神情有七分亲昵,三分逗趣。
  “去!”齐流泠挥开他不正经的手,“你宣爷爷要你捎什么信来?”
  “哦。”年轻人马上正了正脸色,神情中带上几分严肃,“齐奶奶,你听了先别急。”
  “怎么?”齐流泠一愕,眉峰已是敛了起来。
  “那桃居老人因为医好了一种绝世之毒,一时高兴,便和他的徒儿一家云游去了。呃,不过我已派人四处去打听了,相信凭三司馆的能力,不多时便会有消息。”
  “云游去了?”齐流泠本来高昂的心头顿时像浇下一盆冷水,呐呐不知如何开口。
  “齐奶奶,相信我,一定能找到的。还有,宣爷爷留在桃水居,就是那个老头住过的地方。他也在查那老头的医书,不定也能研制什么药方子出来呢!”
  “嗯,嗯。”齐流泠点点头,知他们都已尽全力,能不能治湛儿的病也得看天意。这么想着,她抬脸看他时,神情已换上几分释然,转移了话题反问道,“对了,小子,听说你们救了位很机密的人?”
  “呃?呵呵,齐奶奶也听说啦?”王随开始打马虎眼,“齐奶奶真是消息灵通哪!”
  “别跟我玩这套,你齐奶奶我并不是好打发的。”
  “呵呵,呵呵,齐奶奶当然不好打发了。唉!说了也就说了,反正做都做了,我也不怕什么。”王随俯耳在齐流泠耳边轻声道了句。
  “什么!你们!”齐流泠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们欠她一个人情,何况这个人救回来,对‘季幽商行’也有大大的好处。上次的盐票就是她出主意搞定的。官场里的事,关系网她可比我们要清楚。再说,她其实也和咱们源自同一个地方。”
  “你是说……她也由那场……?”齐流泠有些惊呆。
  “她应该说是……《曲卉小记》里说的那个‘后遗症’。”王随说得有丝神往,“当初这里是被匡造出来的,先祖们无辜地到了这里,是一个失误。后来这失误经过百年的累积,就形成了一个缺口,给心术不正的人钻了空子,就来了什么寄魂!也忒阴毒!”
  “这么说,当初天都之变时的谣传是真的了?闻家并没有说谎,她真的是……”
  “呵呵呵,还管他真的假的,什么都过去了不是?”王随淡泊地说着,随即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啊,齐奶奶,和你聊天真是幸福。不过我还有事在身,以后再来见你。”
  “呵呵,你这小子!”
  “奶奶要保重啊,我听说你府上那个过继的,似乎颇不简章单呢!”王随悄悄道了一句,也不说深,便转身一纵,瞬间没了人影,只隐隐传来一句皮话,“奶奶好好保养你美美的脸啊!”
  “这小子!”齐流泠嗔笑一句,回身步出禅房。桃居老人到底在哪儿呢?她想起湛儿,什么时候湛儿的病好了,也该像王随那般潇洒从容了吧。
  苏绵翼背着药箩子,转了几个山弯,有些泄气地往山下走着。既望岩这边的药并不多,即便有也不上等,只有些苍耳,但时令未到,也没有最佳之效。她缓缓走着,抬头看了看天,申半,日头虽已偏西,但这天还是热得很。她敛起袖子抹了把汗,想找个阴凉点的地方坐下来歇会儿。
  “太夫人!太夫人,您怎么啦!太夫人!”
  远远地,似乎传来几声疾呼,听不真切,却能让人感觉出那呼声中的惊惶与害怕。苏绵翼站起来,这么热的天,会不会是中暑了?或者被蛇咬了?她这么一想,脚步已朝那呼救的地方迅速赶了过去。
  才转过一个弯口,就见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围着一个躺倒在地上的华衣老妇人哭喊,对面好似也赶过来几个人。
  苏绵翼连忙奔到前面,只见那老妇人捂着脚踝,眼周发黑,口中舌根僵直,不能言语,而她的手足也直抽搐。糟了!定是被毒蛇咬到了,她立刻上前推开两名一直哭喊的女子,“先让开些!”
  “啊!这是被蛇咬的,这几天已经有好些人被咬了,都死了!”旁边有几个茶农说着。
  苏绵翼并不理睬,她蹲下身子,褪下老妇人的袜子,果见两个齿印,还细细地渗着黑血。毒攻入腹,片刻即死!这里哪来的那么毒的蛇?苏绵翼不及细想,便俯下头在老妇人踝部吸吮起来。所有人都傻傻地朝她看着,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吸一次,吐出几口黑血,直吸了五六下才抬起头。她朝四下里一看,刚好有些苍耳,嫩苗在日光下盈翠可滴。她一把采了些放到嘴里嚼着,同时含糊地说,“有没有酒?去弄些来。”
  仿佛众人至此才回过神,两个女子都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急得又哭起来。倒是有个茶农马上道:“我茶园里就有,你等着,我很快就拿来。”
  苏绵翼点了个头,又抓了把苍耳子的嫩苗放入嘴里细嚼,同时,两根白得近于透明的手指也搭着老妇人右手关处,神情无比认真谨慎。
  果不多时,那茶农便拿着酒葫芦来了,“喏!给!”
  苏绵翼见身旁还有个茶农正拿着饭碗,便一把夺了过来,将口中药渣吐在碗里,将酒混入,匀了匀,便扶起老妇人,直往她嘴里灌。见她还能咽,苏绵翼心中一喜,便让那两个女子托着老妇人,她掰开老妇人的牙关,将整碗汁水都灌入她的口中。随后,便又将碗中剩有的药滓厚厚地敷贴在伤处,用手巾包好。这时她才舒出一口气,有些脱力地往地上一坐。
  众人见她宽下心来,不由自主地也松了口气,几个茶农老太已拍着胸脯直叫“好险,好险,菩萨保佑”之类的话了。
  待苏绵翼缓过几口气,却见众人都还朝着她直瞅,她不禁微怔,脱口道:“怎么还不送她下山去看大夫?这儿没什么药,这毒还没清干净呢!”
  “啊?还没好?”两个女子顿时又紧张起来。
  苏绵翼叹了口气,“我只是暂时帮她解毒,现在虽没什么大碍了,但毒素还没清干净,要快些找个大夫给开几付药,将残毒发出来才好。”
  “啊,哦,好,好,谢谢姑娘,谢谢姑娘。”两个人终于是定下神来,她们朝山下望了望,诚恳地朝众茶农揖了个礼,“各位大叔大爷,帮个忙把我家太夫人一起送下山。我们许府从来都是知恩图报的,各位的恩情,许府定当重谢。”
  “啊,是许家老太太哪!”
  “哦!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来驼老太太好了。”几个茶农一听是平州经常救济村民的许家,便都伸手相助。
  原来是许家那位太夫人。苏绵翼瞅了眼昏迷的老妇人,眉目清朗,眼线长而秀雅,鼻梁俏挺,虽是褶皱覆面,但风韵犹存。看来,那位大少爷的相貌便是传承自其祖母了。
  一群人哄哄嚷嚷地将老妇人送下山去,待两个丫鬟想起要问一下刚才施救者名姓时,那山腰处哪里还见得到人影?
  “噫!小翼啊,你怎么才回来?”豫婶见到方跨进大门的苏绵翼便一把拖了她过去,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不知道,刚刚典师傅被东家急急地接走了。听说太夫人去庙里上香遭蛇给咬了!”
  “哦。”苏绵翼一听典师傅已被叫去,心中一宽,慢慢卸下身上的药箩子放到一边。
  “哎!这天气热了,山上的蛇虫也多了,怪吓人的!”豫婶摇着手中的大蒲扇子,不经意地说着,也不介意苏绵翼的沉默。
  “那蛇不似平州会有的。”苏绵翼忽然轻声道了句。
  “什么?你说什么?”豫婶没听清楚。
  苏绵翼浅浅笑了笑,“没什么,想是山上多草木,没留心吧。”这毒性子极烈,一入肌肤便随血液直抵腹中,平州气候温润,多为阴毒湿毒,哪有那么烈的蛇呢?不知道典师傅知不知道。
  豫婶不疑有他,只是顺着苏绵翼的话往下说,“可不是?现在这天候,山上凡是活的都疯长疯长,哪里瞧得清呢!”
  是瞧不清,但草木茂盛处,一般少有人迹,怎么太夫人反以千金之躯涉如此之地呢?苏绵翼微微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抛之一旁,反正只要人没事就行了。而且山上多有人遭此之毒咬,应该将速解毒之法教于他们才好。
  “大少爷,太夫人已经没事了。”扶疏将饭菜布上小移几,推至床榻旁。
  许乐湛俊眉微展,容色却仍是带着三分忧虑,他轻抬眼,明晃晃似能瞧透人心的眸光一掠扶疏,看得她心中一惊。
  “真的,大少爷,听太夫人身边的芝儿说,在山上碰到了一位神医,先解了太夫人的毒大半,后来典师傅诊过也说无妨,只消开些清凉解毒的药吃几帖就好了。大少爷不必担心。”扶疏忙细细地又讲了一遍。
  “神医?”许乐湛低喃了声,随即开口,“这样一位许家的大恩人怎么不好好谢谢?”
  “呃,听说是没有名姓的,后来也未见着。”
  “那就去找,没有名姓总有模样,非找着不可。”许乐湛声音淡淡的,但眼睛却看着扶疏,扶疏连忙应声,“是,大少爷。”
  “就这两天里吧。”他又添了一句,轻轻拈起了筷子。
  “这,这两天……”扶疏微微吃惊,却一句也不敢回驳,“是。”大少爷其实是很给人压力的,虽然他从不呵斥别人,但往往只要看你一眼,便让你什么违逆的话都说不出口。
  “啊,师傅、大师兄,你们回来啦。”扁春藤接过戚键背上的药箱,向外吆喝,“豫婶,小翼,开饭了,师傅和大师兄回来了!”
  “哎。”豫婶和苏绵翼捧着饭菜在圆桌上摆好。
  “师傅,用饭吧。”武化给典央一块帕子擦了手。
  “嗯,”典央抬头看了看众人,“哎,大家都坐下吧。”
  众人入座,戚键有意拍师傅马屁,在席上道:“今天啊可多亏了师傅呢!太夫人这毒轻轻巧巧地便给解了。”
  “太夫人已经没事啦?”豫婶插了句口。
  “师傅出马,哪有不成的事?”
  “键儿!别胡说!为师虽然得开药铺,然于医道仍为刚刚入门,如此夸口,医家大忌。”典央放下碗筷,微微出神。
  “是。”戚键讪讪地应了声。
  “咦?典师傅,你在想什么呢?”豫婶见他神色间似有疑惑,不禁好奇。
  “嗯?哦,其实太夫的蛇毒是先我之前就有人给解了的,虽未尽,但余毒甚轻,不妨事了。我是在想那救命之人,当机立断,因地制宜,是医道中人才,如果能延揽至‘济人堂’……听说大少爷也正在找人呢。”
  “那也是靠师傅解毒才确保了太夫人的无事呀,用苍耳子解毒读过医书的人都知道……”戚键并不以为然。
  “是都知道,但那人能及时及用,可见于医道之娴熟。”
  苏绵翼无所谓地听着,只思量着那位大少爷的病体,一个下不了床的病人还有余心布置着找人么?或者是她看错了?十八年来,苏绵翼从未像现在这般费神思量什么人过。
  才吃着,外面忽然一阵热闹,“典师傅,开开门!开开门,有人要找小翼姑娘!典师傅……”
  “来了来了,别叫唤了。”豫婶子边回应边去应门,“这时辰了,难不成又有人得了急症?”
  打开门,却见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当先,“典师傅在么?我们是许府里的太夫人身边的丫鬟,我叫芝儿,她叫芍儿,特来拜谢恩人。”
  “呃,呃,典师傅!”豫婶讷讷了半晌,忽向里头忙唤。才一回头就见典央和他的三个徒儿俱走了出来。
  “典师傅。”两个丫鬟福了一福。
  “二位姑娘,不知……”
  “典师傅,我们已打听到施救太夫人的恩人就在府上,还烦请典师傅带我们姐妹二人见上一见,以表谢意。”
  “施救太夫人的恩人?”典央有些莫名其妙。
  “是,就是府上的苏绵翼,苏姑娘。”
  “啊?小翼?”众人都有些震惊,此时门外的李麻子忽然走出来说,“没错,就是小翼姑娘,两位姑娘形容着我就觉得是小翼姑娘没错。上次咱的水泻还是她给治好的。”
  “没错没错,老婆子的媳妇一天就通奶了,也是那闺女给说的方。”
  “小翼……”典央师傅随即唤道。
  苏绵翼见唤便走了出来,一照面,两个丫鬟相视一喜,双双上前磕了个头,“奴婢多谢苏姑娘救命之恩。”
  苏绵翼顿时有些傻了,自她下山以后,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情境。她手足无措地忙要拉她们起来,“不用不用,只不过是顺道而已,真的,不用如此的。”
  “奴婢主子想请恩人过府一会,还请姑娘不要推辞。”两丫鬟没有起身,仍是跪着。
  “好好,我去我去,我马上就去好了,你们先起来吧。”苏绵翼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小翼……你怎么,你会医?”典央怔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苏绵翼看了眼众人,低低道:“典师傅,我,我曾经偷偷翻过医书,那天在山上碰巧就想起了这一节,就照着试了试。”
  “哦……”典央面露喜色,暗道好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可造之才啊,呵呵呵呵。
  两个丫鬟一听如此说话,便临时起意,道:“那么就请典师傅一同走这一趟吧。”
  “大少爷,这事要不要书于二少爷?”一名家丁候在床榻边躬身问着。
  “夫人怎么说?”许乐湛捧了卷书,倚在床壁上。
  “夫人的意思是二少爷正谈着一桩大生意,还是不要告知了。”
  “也是,他远去陈州,奶奶也并无大碍,是不用写信给他了。”他放下书卷,单手揉了揉眉心,才道,“听说人找着了?”
  “是,夫人正在招呼他们呢。”
  “他们?”
  “是,说来也巧了,就是典央师傅药铺里的一个小姑娘,您也瞧见过,就是上次来的那位,所以这次芝儿和芍儿把典央师傅也请了来了。”
  是她?许乐湛眉目一动,当然对她记忆犹新。一身清澈纯净,但名字取得颇为不俗,寄予了建功立业的自许呢!“哦,那多会儿那儿完了,请他们过来一趟,我身行不便,但礼数还是要到的。”
  “是。大少爷。”那名家丁退下后便去回禀夫人了。
  “真是太谢谢二位了,尤其是这位姑娘,小小年纪便精于医道,前途不可限量哪!”许夫人贺氏晓帘优雅地啜了口茶,随手一挥,丫鬟立刻奉上几盘精致的小糕点。
  典央呵呵一笑,并不接话。苏绵翼只好开口,“谢谢夫人夸赞,其实我也只是自己看过几本医书而已,并不精于医道。”要说医术,她相信只有那个古怪得十年来也不曾说过话的老人才精通吧。
  “哦?原来姑娘还是无师自通?”贺晓帘满目笑意。
  “呃,呃,其实我是有师傅的,但也不算……”苏绵翼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那老人毕竟一句话都没跟她讲过,也没有让她拜师的意思,而且以他的医术,她实在不敢高攀。
  贺晓帘却以为这说的便是典央,只不过是偷学,还未正式拜师吧。于是她转向典央,“典师傅也算是自己人了,你的能耐我是知道的。”
  “夫人客气了。”
  “典师傅啊,既然苏姑娘天分极高,又有功底,我看不如就正入了‘济……”贺晓帘才想说什么,却有家丁进来在耳边说了几句。贺晓帘一听,微诧,“他是这个意思?”
  “是。”
  “那便过去吧,晚了他身体不好。”贺晓帘应了声,又笑着转向二人,“典师傅,苏姑娘,小儿想见见二位,他身子不好,典师傅也知道,就请苏姑娘移步……委屈苏姑娘了。”
  “夫人太客气了。”苏绵翼与典央站起身。
  “青笔,带路。”
  “是。夫人。”
  “大少爷,人到了。”
  “好。”许乐湛整了整衣衫。
  这是苏绵翼第二次看到这个病弱的大少爷,他半坐在床榻上,靠着床柱,似是气弱,然看去却更似闲适与从容,苏绵翼奇怪这世间竟有人像他这样生病生得天经地义的。
  “大少爷……”
  “来了啊,坐,坐啊。扶疏,上茶。”许乐湛温温雅雅地笑着,如春风沐人,风范天成。
  “大少爷近来的咳好些了么?”典央是大夫,一出口即问病况。
  “嗯,好些了。”许乐湛说话间朝苏绵翼一瞥,见她神情默然,一时倒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据方才有人回禀说,典央诊治时无意中说过奶奶的蛇毒并非平州所有,如是外来的,就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纵蛇害人。且怎么那么巧就让她给碰着了呢?上次还听典央说她不懂医道,是这次才会的?亦是早就有了却一直藏着?
  “这次真是多亏了苏姑娘了,不知苏姑娘师从何人?”
  “我并无师傅教从。”苏绵翼答得简略,仍将心思放在室中这一脉极淡的香气上,这香味比上次来时淡了些了,可是其劲却渐至缠绵,拖得愈久恐怕愈难解除。
  “哦?无师?”许乐湛眼一挑,细长的丹凤眼敛着深光向她看去,细密如针。
  “是啊,我不过是看过一洞医书而已。”苏绵翼随口答着,并无隐瞒。
  “一洞?”什么意思?许乐湛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疑,眼前这个小姑娘神情坦然,眸光纯净,并不似奸狡之徒,然观其行止,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修养。如果出自名门,又岂会甘居于一个小药铺里当个帮工呢?他还是不放心。
  “大少爷,近来清晨即起时也没有咳嗽么?”苏绵翼忽然问了句,惹得典央与许乐湛都朝她看过去。
  “有,就在清晨即起时有。”许乐湛神情转瞬变得非常专注与认真,“怎么?”他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低头思索的苏绵翼。如果所有的情况都照着另一条路子去想,一切或者也可以解释。她是个真正藏而不露的医者,只是医者,别无机心。
  “哦。”苏绵翼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典央等得心急,不由问了声,“小翼,怎么了?”
  “没什么。书上说清晨即起,人毛发舒张,大少爷又营卫失养,可能会有咳嗽,应证一下而已。”苏绵翼说得理所当然,却让另两人都有些失笑。
  许乐湛暗叹自己接二连三的看走眼,忽然转出个念头,她既然懂些医道,不如就安排在府里,就算有人想动手,她也可以挡一时之变。如此想着,他便斟酌着开口:“苏姑娘,你在药铺里帮忙,不如到许府里来,也省得事事都得麻烦典师傅亲赶一趟。你意下如何?”
  典央一听,这意思显是想让苏绵翼到许府里当差,虽说药铺小帮工的月俸与许府里有些差别,但当个下人这也太……典央心里有些替苏绵翼不平,“大少爷……”
  “典师傅不必担心,苏姑娘是奶奶的救命恩人,许府上下都不会亏待她的。”许乐湛瞧典央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但大少爷毕竟是大少爷,话一出口,自是容不得别人推三阻四。
  典央还是面有难色,他瞧了瞧苏绵翼有些不解的眼神,顶了一句,“小翼,你怎么说?”
  苏绵翼皱眉看着许乐湛,有一些犹豫。要替他解毒,留在近旁自是最好,但一陷在许府里,就不如在药铺里能看得多,学得多了。可是……“好。就留在许府里。”
  许乐湛满意地笑了笑,朝典央看了眼,道:“青笔,告诉夫人,我把苏姑娘给留下了,照看太夫人,月俸八两银子。”
  “是。”
  “典师傅这回放心了吧?”
  “呃,大少爷客气了。”典央见并未亏待苏绵翼,也就不再坚持。许府里善待下人是出了名的,而且又是照看太夫人。这孩子心细又懂些医术,照顾老人倒的确再适宜不过。
  “朱墨,你随苏姑娘回去收拾东西,今夜便过了府吧。”许乐湛随口吩咐。
  “是。大少爷。”
  一切就这么定下,干脆利落,苏绵翼坐在车上时仍有些疑惑,这个病弱的大少爷办事怎么样也和他这个人搭不起调。
  第四章
  “咦?你是?”齐流泠醒来第一眼便看到坐在床头正替她诊着脉的陌生面孔。
  苏绵翼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放入薄毯里,掖好,就像本来就是要替她掖毯子一样。她微微笑着,带着十分的安抚的意味,“太夫人,我是新来照顾你的,我叫苏绵翼。”
  “苏绵翼哇……”齐流泠还是缓不过神来。
  “太夫人,先喝药吧,你昨日被蛇咬伤了,这是典师傅开的药,喝了再睡会儿就没事了。”苏绵翼温温和和地说着,齐流泠纵是仍摸不着头脑,但在这样细婉的嗓音里,心却稳稳地定下。
  喝完了药,苏绵翼将药碗摆开,又替她抹了嘴,“太夫人,我是大少爷吩咐过来照看你的。”
  这一句说罢,齐流泠是彻底放下心来,虽不知孙子是何用意,但只要是孙子安排下的,她都放心。她轻轻笑了笑,“我又不是三岁娃娃,还要那么多人来照看,真是……”虽是嗔怪,然言语之下又杂了祖母对于孙儿孝心的欣慰与骄傲。
  苏绵翼不由一笑,破颜而出亮色让齐流泠看得有些怔愣,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你说你叫……苏绵翼?”
  “嗯。”
  苏绵翼,苏绵翼,湛儿为什么要留下她呢?
  “湛儿,你把芍儿给送去乌州的本房了?”齐流泠的身子已大好了,此时正坐在孙儿床头轻问着。
  许乐湛捏了捏手腕,随意道:“苏绵翼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当然由不得任何人随意支使。”
  齐流泠笑嘻嘻的,“湛儿哪,你好似特别看重这个苏绵翼呢!”
  许乐湛闻言抬头朝自己的祖母看了眼,“奶奶的恩人,我自然特别看重了。”
  “哦?是吗?是因为我么?”齐流泠问得别有深意。
  “是呀,如果是因为我自己,我会更看重芍儿。”许乐湛的语气忽然就没了随意。
  “芍儿?你是说她也牵进去了?”齐流泠收敛了笑意,面色转沉,毕竟,芍儿十岁进府,一直照顾她,总有八九年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这般。
  “不,孙儿什么也没说。”许乐湛笑了笑,那种温润如玉的暖意瞬间止住了齐流泠的感伤,“孙儿的确很看重苏绵翼。”
  “呵!你这个人!”齐流泠笑骂他一句,明知他是有心宽她的心。“小翼懂医术,我看不是师承典央。”
  “哦?怎么说?”许乐湛有些意外,难道说她还有其他背景?典央说他是在平岩捡到的她,当时的苏绵翼看去就快饿死了,而且半年多来,也未看出她懂什么医道。
  “我有时睡梦里经常会觉得有人的手指搭在我右手尺关处,时轻时重,这分明就是典央诊脉时的感觉,但又稍有不同。而每当我睁开眼来,总见她把我的手放入薄毯里,仿佛不经意。后来我便觉得自己的头颈不再酸了,腰也好了许多。”
  许乐湛深思了会儿,“那你近几日吃过些什么?”
  “没什么呀,不过是吃了些水产海鲜,其他也没什么。”
  “菜色是谁配的?”据他所知,有食疗也可治病。
  “呃……这个,好像是小翼吧。”
  “唔。”许乐湛忽然像是意会到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齐流泠见他不说话,有些心急起来,同时又有些暗恼,这个孙子太聪明,实在太不好拐了!“湛儿哪,你看,她会医,不定医术比典央还好,要不安排到你这儿,一则让她瞧瞧你,另一则你也试试她的底?”
  许乐湛暗叹一气,并未说话,却是拿眼直瞧着齐流泠,直到她被瞧得心虚起来,“奶奶的意思就这么简单?”
  这是不好认的一句话,认了一定会被他给打发,而直说的话,她不敢确定孙儿的心思。“你那么聪明会不知道?”
  “奶奶!”许乐湛有些微愠,“您也不想想,我这么个身子,那是害人家!”
  “可是,可是,谁也没说一定治不好呀?她懂医,不管怎样也是个机会不是?你怎么肯定她一定不能医好你?湛儿,试试好么?就试试……”齐流泠说着,眼圈不禁红了。
  许乐湛长叹一声,闭上了眼。齐流泠眼见他这样,心中一喜,一切都交上上苍去安排吧。
  是夜,齐流泠看书的眼神时常朝苏绵翼瞟去,烛光里她的柔和的侧脸,线条婉转,盈盈有晶莹之色,玉润之泽。这丫头长得真是不差哩!
  苏绵翼轻轻剔着药末,当然知道齐流泠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辗转不去,但她本无甚好奇心,于此时亦是安若无睹。

  “小翼……”齐流泠低唤了声,又有些犹疑。不知为何,她对苏绵翼总是有着一种极微妙的敬重,即便她一直是安静又淡然的。出身不凡!这是齐流泠心底下的定论,但看其随和,又不顶像,让人费解。“小翼,你,呃,你愿不愿意……”
  “嗯?”苏绵翼轻扬起脸。
  “你,咳,我是说,咳咳。”齐流泠忽然有些支吾起来,毕竟是她单方面决定送她去湛儿那儿的,万一她不愿意……
  “太夫人有些咳嗽?”苏绵翼眉一敛,起身走到她身旁细看脸色。
  “呃,没有没有!”齐流泠连忙否认,“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去照看一下我那孙儿……我是说,你的心细,又懂些医,他久病在床,常年吃药,没一个你这样的人在身边照看,我,我想……”
  “好。”苏绵翼听明白了意思,很干脆地回应。
  “好?”齐流泠惊讶于她的果断,竟似寻思了许久才得的一个机会呢!她细瞧着苏绵翼的神色半晌,渐渐有些惊喜起来,试探着问,“小翼,你看湛儿的病还有望治么?”
  苏绵翼见问一呆,随即沉吟了会儿,才缓缓道:“麻烦。”
  “麻烦?”齐流泠又是欣喜又是不解。不是无望,只是麻烦,只是麻烦!
  “嗯。”苏绵翼点点头,又想了半天,重新开始剔药末。
  “大少爷,该喝药了。”苏绵翼将药碗捧至床前,对着还未掀开的纹帐道。
  嗯?许乐湛诧异地掀开帐帘,今儿的药怎么来得那么早?自己还未起呢!“是你?”
  苏绵翼朝他点点头,也不挂起帐钩,直接将药递给他,“大少爷上次说清晨即起仍有咳嗽,这药便得趁热喝。”
  许乐湛一手挂住帐钩,一手接过药,谢了声,“麻烦了,扶疏呢?”
  “扶疏姐姐给太夫人叫去了。”苏绵翼盯着他的药碗,神情似是监督。
  许乐湛瞧着她,微抿唇角,喝了口药,却差点吐了出来,“怎么那么苦?”
  苏绵翼无辜地回他一眼,“药中有黄连,白菊,自然会苦些。”

  许乐湛不抱希望地朝她身后一看,果然是没有凉水与砂糖。看她的神情并不似能放着他不喝的样子,许乐湛叹了口气,认命地一闭眼,一气灌尽才吐出一口气来。整张脸皱在一块,他感觉到她奇怪的目光,“怎么?”
  “我以为你吃惯了药的。”苏绵翼将空碗放于桌上。

  “从没那么苦过的。”而且也有扶疏准备着凉水漱口与砂糖调味。
  “以后要多练练了,会有更苦的。”苏绵翼轻轻一笑,日后若是补元,还得用灵芝,这本是极苦的。当然红参也是行的,只是药力不如,便舍了不用。
  许乐湛生平第一次怔愣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师傅,这是昨晚小翼送来的方子。”扁春藤将一张方子交给出诊回来的典央。

  典央接过一看,缓缓点了点头,“嗯,止咳平喘,兼顾清凉理肺,不错……只是药量略微有些重,咦?怎么没加甘草呢?这有黄连,又有白菊,是苦极了的……”
  武化在旁插嘴道:“大师兄说了的,但小翼说甘草无用,就没配进去。”
  典央叹笑一声,“这孩子,饶是天赋过人,终究还是欠缺经验。这药哪有人喝得下去?对了……这药……这药莫不是给大少爷喝的?”典央由失笑渐至惊诧,药方是开得对的,但大少爷……他这般金贵,如何喝得了这种药?唉,明日看来得去许府一趟了。
  许乐湛是在早膳过后才知道自己早上吃了次冤枉,对着典央的关心与勉强克制的好奇,他哑然半晌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吭声。

  典央以为他是恼了,连忙劝说:“我回头就与那孩子去说。这孩子经验少,难免出点乱子,但方子是极恰当的,很细心。”
  许乐湛似就要答应下来,临口却又改了,“甘草一事你与她说便是,只这方子,往后但凡是她开的,就照着她的药配,半点不许少,也半点不许多。”
  典央微微有些惊异,但又不知如何启口,只得咽在肚里,“好,大少爷放心。”
  “嗯。”许乐湛应了声,转出些笑脸来,“典师傅,午饭就在这儿用吧。正是苏姑娘配的菜色。”
  “哦?”典央又是一诧,叫小翼为苏姑娘,分明是颇有些尊重,然却连配菜这类的杂事都让她做了?
  “扶疏,跟苏姑娘说一声,请她多批几个菜,典师傅也在这儿吃。”许乐湛随意吩咐。
  “是。”扶疏放下扇子跑去厨房。
  “批几个菜?”
  “从昨儿起,我的三餐吃什么,多少菜色都由苏姑娘全权安排。”他说得语气极淡,但心中却暗叹一声,如今却是连多少菜色都由她说了算了。不过,好在自己并不挑什么,只要味道可口,什么菜色她定就她定。

  “哦。”典央眨了眨眼,对于苏绵翼在许府里的地位不禁有些疑惑。
  一刻后,下人陆陆续续地将菜捧了进来,几盘精细的放在小移几上推至床前,另备一份不尽相同的则摆在圆桌上,显是招待典央。
  典央瞧了瞧,圆桌上摆的正是一碗红枣炖羊心、一盘莲子锅蒸、一锅鲜蘑丝瓜煲、一碟五味猪肚,清清爽爽,俱是夏日养心安神,以解燥热之食。典央呵呵一笑,对着最后一个走进来的苏绵翼道:“可真是有心哪!都讲究起四时之品来了。”

  苏绵翼淡淡一笑,莹白的脸色因方才在厨房受热气一蒸,略有红晕,粉盈盈的,煞是好看。她朝典央点了点头,叫了声“典师傅”便看向扶疏替许乐湛布置的几个食盘。典央顺势看去,大少爷的午膳自是更为精巧些,红枣炖羊心还是一样,不过量上减了五成,另外还有一小盅川贝雪梨猪肺汤,一碟攒丝燕菜,更为清新爽口。典央看着看着,渐渐心中泛起些疑惑来。川贝雪梨猪肺汤,当有润肺化痰止咳之效,攒丝燕菜也是相近,此为食疗。但是这食疗俱带着七分富贵气,试想,若非大户人家,哪来的心力物力搞这些养生之道?因此,于这一项,典央并不曾深究过,但现在看来,苏绵翼于此亦是娴熟,由此推论,她入医道当有相当根基,并非半年时间可以积累。

  典央的疑惑,许乐湛看得分明,也不作声,只招呼了声:“典师傅莫要客气,随意便好。”
  “好,好。”典央回神,挟了口菜放于碗里,却仍是忍不住问了声,“小翼,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许乐湛留了留神。
  “看书呀。”苏绵翼并不隐瞒,答得理所当然。那山洞里于医道方面称得上是应有尽有了,针灸、食疗、药典、验方、推拿、接骨,甚至动刀都有。

  “看书?”典央愈发迷惑,自己并不曾藏着这些书。

  许乐湛喝了口粥,低垂下眼,这个苏绵翼倒底藏了多少秘密呢?看似简单坦荡,却又身负重重迷团,让人摸不清她的底。然而这样想的许乐湛于心底倒透出几分希望来,或者她真的可能如奶奶说的医术高明,解得了拖了七年之久的毒也不定。
  “二少爷,新腊到了。”夏夜其实是很热闹的,天上有满目繁星争辉,地上亦有满耳虫吟鸣响。但是这个驿馆的西侧一间厢房里却奇异的安静,闷热中又略带烦躁的安静。
  “二少爷。”一个身着淡灰色夏衫的家丁擦了擦流下脸颊的汗,躬着身。
  “府里有事?”许简章没有回过身,依旧倚在窗台上,夜风徐来,稍稍解去了些暑热。
  “是,芍儿被调到乌州本房了,听说是因为她支使太夫人身边新收的一个……呃,姑娘,被大少爷调走了。”
  “新收的姑娘?”许简章轻轻屈指敲着窗格,语气淡淡。
  “呃……其实是个丫鬟,但据说这位姑娘救了太夫人一命,所以请进府来时大少爷特别看重。”
  “特别看重?”许简章一挑眉,回过身来,“怎么个看重法?”
  “嗯,就是月俸极高,有八两银子,且连大少爷自己也称呼其为苏姑娘。”
  “她叫什么?”
  “苏绵翼。”
  “苏绵翼?绵翼……这个名字倒颇为不俗。对了,可查出她的身份背景?”
  “这个……”新腊再度抹了把汗,“并不甚清楚。只知道她是半年多前才来的平州,差点饿死在平岩那儿,是典央师傅看见了救回来在铺子里当个帮工的。”
  “哦,查不出来历。”许简章重又转回身去,双手俯趴在窗棱上,“刚刚你说救了太夫人一命,这是怎么回事?”
  “那日太夫人去光佑寺里求愿,回来时遭蛇给咬了,正巧碰上她,给治好的。”
  许简章一凝眉,“平州有那么毒的蛇?”
  新腊忽然觉得屋子里又闷热了重,汗顿时直淌着流入背心,“回二,二少爷,据说这蛇已经害了好几个茶农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的是平州有那么毒的蛇么?”他依旧背对着新腊,但语气却透出十分的冷意,让新腊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汗毛一竖,继而连脚背上都渐渐渗出些汗来。
  “回,回二少爷,小的,小的不知。”
  “你不知?”许简章回过身朝他一笑,“那么你上头那位总管许作严,他知不知道呢?”
  新腊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二少爷饶命,小的只是照着许总管说的去做的,其它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哇!二少爷饶命,饶命!”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许简章怒叱一声,“回去告诉许作严,如果他再敢擅作主张,要想像许亦文的那种结果是不可能了。”
  新腊抖了抖,“是。小的记下了。”上次许府另一位总管许亦文暗中威胁天都那些来替大少爷看病的名医,下场可是一条膀子啊!
  “起来吧。你远来辛苦,这次又是跑哪儿的差啊?”
  “回二少爷的话,这次是去桐州送封信给泰隆商号秉老板。”
  “嗯,从平州去桐州,还要转来我这里,的确是绕了远路。这么着,这儿有一百两银子,你先拿着使,若有不够回头再给你补上。”
  “谢谢二少爷赏赐。”
  “你自己警省着些,由家人亲送书函,定是十分要紧,途中若有闪失,你一条小命可担待不起。”
  “是,小的记下了。”
  “去吧。”
  “是,小的去了,二少爷一路顺风。” 
  “大少爷,桐州泰隆商号的回信到了。”
  “到了……”许乐湛接过信件,阅毕,交给青笔。青笔即将信就烛火烧了。
  “晚了,你且去睡吧。”
  “是。大少爷好睡。”青笔轻轻将灯烛吹灭,慑手慑脚地退出屋子。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了,各为其主呀!许乐湛轻轻按着胸口那点赤红,瞧着满地月辉银霜,有着淡淡一点惆怅。当初简章初进许府时,还不及桌子高,那时他也不过七岁,但就有那么个扎着两个髻的小童子牵着自己的衣角叫“哥哥”,整日只知道追着跑。入了学,渐渐喜欢争强,读书有天分,也颇为出色,那时的小简章总是会撅着嘴气西席表扬自己多过于他。十五岁那年他在山上被人误伤,中了毒,哭得最凶的也是他。可及入了宗,他却渐渐变了。一个许姓,倒让原本是兄弟的二人渐渐变得不是兄弟了。

  许乐湛长叹一声,闭上了眼,小时候简章的眼天真灵气,坦荡荡的就像现在的苏绵翼,可比她爱笑,也比她伶俐。不知为何,许乐湛的心神转到了苏绵翼身上,感觉她盯着他喝药吃饭的神情有些稚气,又有些亲切。奶奶看他的眼神是愧疚又心疼的,娘的眼神也是如此,下人的眼神有畏惧也有可惜,但只有她,像是怕他任性似的,监督的意味浓浓,令他失笑。

  不过说起这个,倒让他有些苦恼于她的用药。看今儿典央的神色,许乐湛已明了苏绵翼的医术不在典央之下,不定更胜一筹,所以她的方子怎么开就怎么用,他不想让其他人干涉,进而造出什么事端。只是她什么无用什么不用也太过……唉!只怕日后还有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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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0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午后,许乐湛照例是会睡会儿午觉,但他向来浅眠,何况外头蝉儿也忒聒噪,是以他躺了近一个时辰了,却仍只在似睡非睡间徘徊。

  蓦地,手腕处微微一凉,只觉有软软一物贴在皮肤上,使得他的手本能地一颤。那感觉立时便没了,但他此时神志亦完全清醒,只是仍闭着目假寐。果不多久,那感觉又来,这次许乐湛明显感觉到那是三根手指,先是浮搭,继而微微用力,推筋至骨,如此反复三次,方才放开了他的左手。许乐湛以为这便完了,谁想身边又传来蟋蟋嗦嗦的声音,接着床身微动,有人爬上了床!许乐湛忽然浑身崩紧,继而又放松下来,唇角微抿,带上了丝轻叹。

  果然这次换了右手。许乐湛缓缓张开眼,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一脸专注地趴在他床上替他诊脉。这丫头还真不知道避嫌!那三管透明得几乎看得到血管的手指切着他的关尺,但再往上前,却见她秀眉微蹙。“怎么?”

  “嗯……这治起来还真是颇为麻烦……不知道敢不敢冒险呢?”她顺口答着,早忘了手下的人本该睡着。
  “何不试试?”许乐湛微笑。
  “嗯,得试试看……呀!你醒了?”苏绵翼此时才回过神,但坦荡的眼神却只有惊异没有心慌。
  许乐湛忽然觉得自己是过于小家子气了,她秉性真醇,是自己心思不正。于是他道:“你打算怎么试?”
  “这个……”苏绵翼忽然不想说了,她抿着唇犹豫了许久,想不说,但在看到许乐湛闪着些许希冀的眼神时又忍不下这个心。唯要处,当予病者以必治之望,使之心中存机,疾已三分可望愈矣。她想着典央师傅说过的话,咬了咬唇,道:“你信我么?”
  许乐湛微诧,信她?这要他一时就定下来恐怕困难,可是看她的襟怀坦荡,简单明澈,又不似狡猾之徒……他看着她缓缓点头,“我信。”出口时已平静而笃定。

  苏绵翼开怀一笑,由眸中射出极亮的一道光彩,看得许乐湛有一时的怔忡。“好,既然你信我,那我就可以试试看了。不过,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最多只有八成……还有,在解毒之前,我要先把你之前压下去的毒给勾起来,可能会非常痛苦,你要治就必须强撑……”

  许乐湛皱了眉,一手轻扬打断她,“这事恐怕我说了还不算,你若是这么个治法,还得和我奶奶去商量一下,只要求得她的全力支持,那府里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他必须考虑到如果病势一起,来自府中的压力就势必不会少,到时他自顾不暇,恐怕对她而言就不妙了,光是娘这里就过不了关,更别提府里还有多少人看着她呢!

  “先找太夫人去说?”苏绵翼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以为这需要太夫人首肯。
  “嗯。你先和她说,我会在旁助你。”许乐湛微笑着看着她,觉得像她这样的清新真好。

  “好。那我现在先跟你说明白你的身子,到时我们也好串串话。”
  “好,好。”许乐湛忍不住轻笑。

  “你中的是‘冥思’,西域酷寒之地的剧毒,本属寒毒,所幸你长居南地,易于控制,但南地温暖多湿,这毒易入缠绵。所以你的毒虽得高人镇住,但久积体内,耗伤本元。虽靠药石助本,终究不是治根之法,而且反是将来解毒的缚绊。”

  “将来解毒?”许乐湛不解。
  “是,这个毒久居你体,如此深重,如果没有可以一搏的元气,恐怕你是撑不住的。所以我这段时间会先给你开些固本强元的药,到一定时间,我就要以剧毒把你体内的‘冥思’给勾出来,再行解毒……只是……只是,‘冥思’为寒毒,做引子的只有热毒,到时候冰火相煎,恐怕颇难忍受……”苏绵翼说到后来不禁偷瞧他几眼,那份苦,她不敢想象,但要治好,就必得这么做不可。

  许乐湛当然知道苏绵翼这话的份量,但自己已拖了七年的病体,若有机会试着解了,那从今往后便是不一样的人生。“好,我信你的医术,你也要信我能撑着住,大胆用药吧。”

  “好。”苏绵翼一击掌,笑看他略有些苍白的脸,“我会尽力减轻你的痛苦。你放心,一旦我用药了,绝不会因其它因素而改变初衷。”
  “我信。”许乐湛这句应得有些感叹,他当然知道,从那日日早晨喝的药就知道了,根本没加什么甘草,典央去说了也没用。

  夜里,许乐湛正待睡下,却见齐流泠来了,他心中有数,马上叱退众人,吩咐青笔在外守着。
  “湛儿,小翼她说……”齐流泠把眉皱得紧紧的,心中有万分个不放心。小翼的本事的确是有,可是……可是这也太过冒险了。
  “奶奶,她怎么跟你说的?”许乐湛见齐流泠神色有十重犹豫与不担心,不禁怀疑苏绵翼是怎么和她说的。
  “她说要以毒攻毒,要用剧毒,而且还说什么冰火相煎,有可能撑不住。还说也并非是十成把握,最多也不过八成……她……”

  “奶奶。”许乐湛抓住齐流泠的手,心中有些好气,这丫头怎么什么都说了,也不知道留着几分!“她说的实话,一点折扣都没打。”他看住齐流泠的眼睛,“奶奶你想,一个什么都实话实说的人,会毫无分寸地来提些个没有几分胜算的建议?奶奶,苏绵翼是个心性纯正的人,医者仁术,她想得是医人治病,有几分说几分,奶奶,孙儿的病也拖了那么久了,奶奶就不想试试?不定熬过这一次,便是终身康泰……再说回来,奶奶,话是孙儿让她去跟你说的,若要治了,这府里头,可就只有您能关照她了。”

  “你……你决定了?”齐流泠有着心疼,忍不住抚上孙子好看却苍白的眉眼。


  “定了。”许乐湛稳稳地点了个头,见齐流泠忍着的眼泪,忙又一笑,“奶奶放心,孙儿也是以防万一,才让她把话故意说严重点。”
  “你这臭小子!”齐流泠笑嗔一句,借机把眼泪抹干。祖孙俩笑闹一阵,许乐湛忽然就说了一句,“奶奶,若是当真不治,请奶奶千万维护苏绵翼的性命。”
  齐流泠面色顿时一凛,看向孙子一脸郑重与沉静,她反而故作轻快地笑了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关照她。”
  “奶奶。”许乐湛温温一笑,神色又回复淡雅。


  “呵呵,若治好了,你打算怎么报答她?”齐流泠问着这话时将眼都笑眯了。
  报答?许乐湛一愣,倒还真没想过这事。只是,她要什么?或者她心中有着什么渴望?
  “哪!她治好了你,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按照古礼,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哇?”
  以……以身相许?许乐湛瞪大了眼,“奶奶,您又说笑!”

  “这有什么?你和她年纪相当,而且你的病一好,身子也健康起来,也不算误了人家。我瞧着小翼就挺好。”

  “奶奶,你这说的都是糊话,敢情这天热了,明天让……让苏姑娘给开几付消暑的药。”许乐湛本来没什么的心不知怎地竟由着祖母的话起了些微澜,让他在不安中有些着恼。
  齐流泠有些看出来,便不再逼他,“哼!小子,你奶奶我可是年轻过来的,你若有心那得赶紧,若是无心么,这丫头我也喜欢,王随那小子我看着也好,到时可没你的份哦!”
  “奶奶!”
  “呵呵呵呵,我回去睡觉喽!”
  清晨即起,苏绵翼便被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芝儿请去了“网苑”。
  “苏姑娘请等等,太夫人就来。”府里的丫鬟因为有了被送走的芍儿的教训,上上下下都对苏绵翼礼待有加,芝儿将她领到园子里,便招呼侍奉茶水的小侍将茶点摆上。“你仔细招呼着苏姑娘。”
  “不用麻烦……”苏绵翼连忙摆手,却被芝儿按在石凳上。
  “哎呀,苏姑娘还是坐着吧!您不比我们下人,大少爷特意立下规矩的人,我们可不敢有所疏忽的。”
  苏绵翼作声不得,只能安静地坐了下来,聪明地不再支声。芝儿看了看点心,便一扭身子转向园子深处。亭子里只剩下苏绵翼与小侍,一时她有些无聊起来,看了看点心,没什么胃口,就调转视线瞧着这园子里的布景。


  此处是个静苑,触目极为开阔,辟地颇广,又不设假山,由一片矮墙望出,可远望平岩既望岩的峰峦。苏绵翼心中有些奇怪,当初入园时只见引溪造园,叠山理水,虽宛自天开,毕竟人力穿凿颇多。但此处却是景由天成,不饰雕琢,倒反见一番气象。虽名为“网”,却各处不见罗列,只是一片混沌拙朴,细细品去,倒又与那大少爷的住处布置品格儿有些相类。

  “苏姑娘可是觉着冷清了?”小侍在旁讨好地问,“这园子自从大少爷得病之后就极少有人来了,只零零散散地种了几棵柏,也没什么穿墙曲水,没什么生气,唯一可看的大概就只有这片草长得倒好,齐整又肥美,可以养马当马场用呢!”
  “哦?为什么很少有人来呢?”在她看来其实这园子也有它的好处,有种展翼腾飞的气象在,只是感觉与这江南小园不甚可配。相比之下,现在大少爷住的地方倒有些敛羽之态。


  “这儿没什么味儿啊!除了二少爷有时会来这儿逛逛,根本就没人愿意来。你瞧啊,这儿没有鸟语花香,瞧着就冷清寂寞,太夫人不大来,夫人更是在大少爷得病一步都没跨进来过。”
  苏绵翼听得他一口一个大少爷,“难道这儿原先是大少爷住的?”

  “没错。就是大少爷十五岁以前住的地方,您瞧!”那小侍一指东侧一的排屋子,“二少爷以前也住这儿,两人念书玩耍都在里面呢!”
  “哦。”苏绵翼点点头,又想起现在该是送药的时辰了,但太夫人却还不来。
  那小侍见苏绵翼不说话了,转了转眼珠子,笑着问:“苏姑娘,您看大少爷的病怎么样?”
  “嗯?病?”他不是病,只是深毒难解。
  “是呀!全府上下最关心的就是大少爷的病了。二少爷此次去了陈州,但临走前也还嘱咐着大少爷的病势来着。”
  “哦。”苏绵翼对此话题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二少爷临去前还特意关照要替大少爷重金聘名医呢!后来听说苏姑娘救了太夫人的命,想来也是个医道中人,所以一来家信就问起呢!”
  “哦。”苏绵翼又点了点头,别无他话。
  小侍绞了绞衣摆,却是再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引苏绵翼开口。愁了半天,却忽见苏绵翼站了起来。他有些呆住,“姑……姑娘你……”

  “时辰到了,我先回去煎药了,回太夫人一声,说我辰初再来这儿找她。”苏绵翼再不耽搁,起身便走,只留下那个小侍在背后呆呆地目送她越走越远,直到看不清时,他才记起该留住她的。
  许乐湛起身,却没有看到预计的药碗,他微怔了怔,也颇不有些不习惯。问着侍候他梳洗的扶疏,“咦?苏姑娘呢?”
  扶疏眨了眨明如秋水的眸子,笑了笑,回道:“一早被芝儿请去了,说是太夫人想和她说说话。”果真是一刻也离不了,府里头的传言可能是真个儿的了。
  “哦。”许乐湛将脸擦好,坐了会儿,才道,“呃……上早膳吧。”
  “这个……大少爷,这段日子都是苏姑娘配的菜色,她,她今儿还没定……”
  “照着昨儿的吃不就行了?”许乐湛莫名地有些烦躁。
  “是。”扶疏将水盆端出去时恰巧碰上了捧着药碗进来的苏绵翼,她连忙提高音量招呼了声,“呀!苏姑娘来啦!”

  “啊,扶疏姐姐早。”苏绵翼笑着回了声,径直入内。“大少爷,喝药了。”
  许乐湛朝她看了眼,一袭淡绿的夏衫,清爽平整,依然不带一丝儿褶皱,袖口襟边,连衣摆都翻得整整齐齐的。她的举止怎么就让他觉得不一般呢?
  “大少爷?”苏绵翼见他一直瞅着自己却对自己手上的药手也不伸一下,不禁奇怪,想了想,随即板下了脸,“大少爷快喝药吧,这和以前一样的,不会更苦。”当然也不会稍甜也就是了。
  许乐湛被她这一脸板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马上接过药闭着气一口灌下,喝完才道:“你几时见我推三阻四过?”到今天了,还防着他不肯喝药。
  苏绵翼见他喝完,也不再作声,只一笑了之,收拾好药碗,就坐下替他诊脉,如今这诊脉可诊得光明正大,不用再躲躲闪闪了。


  许乐湛感觉着她微凉手指贴在腕处,安静中有一股让他说不出的安定感,仿佛这毒在她手中真的可以药到即除,有着十分的自负。“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苏绵翼改诊许乐湛的右手。
  “没有?”他不明白。

  “我没见着她,等会儿再去……你先别吵我!”她秀眉轻轻一蹙,顺利让眼前这个不能让她集中心神的家伙闭上了嘴。约莫有半炷香过后,她才吐出一口气,放开他的手,在旁边沉思,浑然不觉身旁有双眼睛已经看了她许久,深究了她许久。“嗯,今天中午开始要给你来大补了,届时,给你吃的你可要都吃下去。”她语气略带强硬,也不等许乐湛出声,她又想起什么似地一抬头,“呀!辰时过了……我得先走了,和太夫人有约,已经迟了……”才说起,她便转身就走了。
  看着她一连串自说自话的举止,许乐湛一时脑间一片迷糊,不知道该怎么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

  “太夫人,对不起,我迟了。”苏绵翼跑到“网苑”,见齐流泠已在方才她坐过的亭子里坐着了。
  齐流泠一见是她,满脸都是笑意,“小翼啊,快,来这儿坐。”
  苏绵翼走进去,立刻就有芝儿奉上一盏茶,她瞧了瞧,是绿豆汤,便端起喝了口。
  “小翼,你刚刚去湛儿那儿了?”
  “是,太夫人,大少爷已经喝过药了。”苏绵翼想了想,对齐流泠认真地说,“太夫人,我想从现在就可以开始了,今儿中午,我列几张大补的药方食方出来……”
  “哦,哦,好,你定着办就行。”齐流泠打断了她的话,又道,“对了,小翼啊,我有个方子要你看看……芝儿,你去我房里把那盒子里那方子给拿来。”
  “是,太夫人。”芝儿随即去取了。
  齐流泠看着芝儿走得远了,才拉起苏绵翼,缓缓往前面空地里踱过去,“小翼啊,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对咱们家湛儿怎么看?”
  “风骨清朗,这毒虽深,但还是可以试着治治的。”苏绵翼答得毫无心机。
  唉!齐流泠暗叹心里,但面色仍是认真而持重,“小翼,你知不知道,这儿原是湛儿住的。”
  “我知道了。”苏绵翼奇怪太夫人为什么对她说这些题外话。
  “那你知不知道这儿本是湛儿十岁时自己规划的?”
  “哦。”十岁就懂这些,看来这人很成大器,而且品性不一般。
  “湛儿若不是这个,这个毒……也不至会,会……”齐流泠说到后来不禁有些哽咽。
  苏绵翼拉着太夫人的手紧了紧,“我会治好他的。”

  齐流泠看着她说出极为坚定泰然的一句话,心中不知怎地宽慰不少,看着她看着看着就生出些喜欢来,淡去了悲伤的意味。她凝眉转了个眼神,故意沉了语气,“湛儿,他昨夜对我说,若他真的不治,要我务必护着你的周全。”


  嗯?这话什么意思?苏绵翼不懂,齐流泠眼神有些深沉,“小翼你不懂,在这个府里可复杂着呢!多少人看着你,你若不去治,那也无妨,若是治着不行,恐怕会要了你的命!”
  苏绵翼一愣,随即答道:“医道中人医术自有深浅,但当自度而行,我有几分便医治几分,勉强的我不来,能治的,我也半分不会推卸。”
  “好,小翼呀,有你这句话,我便是放心一半了。”放心她的医术,却不放心自己孙儿。万一湛儿真的有意,瞧这妮子,全部心思俱放在医术上哩!
  “太夫人还是要么不放心,要么全放心来得好。”苏绵翼笑着说,“一旦让我放手去干了,我可不会再听任何人的话,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到时可都得听我的。”

  “好好,好。不干预你,绝不干预你,若是湛儿他娘说你,你只管推说我,不用顾忌。”齐流泠笑着应诺,“小翼啊,你也不用再太夫人太夫人地叫了,就叫我声奶奶好了,成不?”
  “奶奶?”苏绵翼憨憨地傻笑了笑,“我还从没见过奶奶长什么样呢!”
  齐流泠听得有些感叹,“那从今后不就知道了?”
  “嗯,奶奶。”苏绵翼叫得分外响亮。
  “哎!”齐流泠笑得满目都是怜爱,突然她又想起件事儿来,忙认真了神色,“对了,小翼,有件事儿你听好了。这给湛儿治病的事你不用再对任何人提起了。什么人问都不用说,明白了么?”
  “好。”苏绵翼才不计较这些,不说便不说,只要药食都随她,其它什么他们爱怎么安排怎么安排,与她无碍。


  第六章
  到午膳时,许乐湛已做好了准备,要大补了,不外就是那些十全大补膏、人参鸡、枸杞炖龟还有什么鹿茸之类的,以前他多少也吃过一些,总不会难吃过早上的那些药。但当他看到午时移到床前的小几上的菜色时,不由又愣住了。一小盘参芪红枣炖乳鸽,一小盅白菜牛百叶汤,一碟二冬参地炖猪脊髓,一碟西瓜皮凉拌荷叶海蜇,照旧是清清爽爽,少而精致,让人看去就是胃口大开,比不得以前,一到夏日便不喜饭食。
  苏绵翼瞧着他有些讶异,“怎么了?不合胃口?”
  许乐湛莞尔一笑,“不是,我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合胃口。”
  苏绵翼听他这么说便放心了,“合胃口就好,夏日本就令人厌食,若食物难于下咽,再补的东西也是枉然。”
  “所以你就配得那么清新简单?”
  “很简单么?”苏绵翼照着小几又看了看,“参芪红枣炖乳鸽是补气健脾,你久病体弱、气短乏力,吃这个最好。白菜牛百叶汤可以清热解暑、开胃和中。猪脊髓可以滋阴补髓,用于气血不足或阴虚内热之潮热心烦,你早上不是心里不大畅快么?吃这个会好些的。还有凉拌海蜇是清热解暑、清肺止咳用的。该顾的都顾到了,并不算简单。”她也想了许久呢!还要考虑到夏天的闷热,还要考虑到他喜不喜欢吃。
  许乐湛听得有些糊涂,“我早上心里不大畅快么?”
  “我进来时,你的脸色不大好。”苏绵翼看着他,目光间似是意指他赖帐。
  “我……”许乐湛放弃辩驳什么,马上低下头吃饭。
  苏绵翼眨眨眼,悄悄的有一屡笑意露在唇角,仿似明月破云一角,清辉顿泻。现在她是大夫,一个病人应该有病人的样子,听大夫的话才是正理。

  一顿午膳,除了开始时小小的不畅,许乐湛用得甚为舒心。他看着慢慢撤去碗筷的下人,缓缓放下心来。这个大补的日子应不是很难过吧?本以为得当归人参鹿茸地进补,油腻又上火,让人整夜睡不踏实,现在倒好。他轻轻转出一个微笑在唇角,不得不承认,苏绵翼的确很有一手。至少把他的胃调理得极顺。

  闲散的心思一起,他半倚在床边,随手拿起了一卷书,渐渐投注心力,然没过多久,便一把被人抽了去。他俊眉一蹙,有些不悦,抬头望去,却见苏绵翼微笑着站在床边,一手拎着他的书,另一只手拿了只药碗。

  “现在喝药?”他闻到,那股味儿实在不怎么好闻。“这是什么?”
  “补中益气汤。”苏绵翼将药碗递上,又补了一句,“这是滋补的,不会苦。”只是照样难喝就是了。她虽浸于医道,但至今还未闻过什么药香,那股味儿,只要闻着便觉难喝了。
  “这……是医中名剂呀!”许乐湛开始打太极,实在是这碗凑不到嘴边。
  “嗯,没错。党参、黄芪、白术、茯苓、陈皮、当归、升麻、柴胡、炙甘草、生姜、大枣,就是补你的脾肺皆虚。”
  许乐湛皱眉,“我有那么虚么?”
  苏绵翼张大了眼,一管白得透明的手指指向他:“你,脉软无力、少气懒言、音低,并有咳嗽等症,这便是肺气虚;精神疲惫、四肢倦怠,这又是脾胃虚。你道我中午干嘛给你吃健胃开胃的白菜牛百叶汤?”
  许乐湛被说得抿紧了唇,“原来我这般虚弱。”
  “快趁热喝了吧。”凉了味道也不会变得更好。

  唉!上辈子造了什么孳!许乐湛认命地拿起碗,想一气灌尽,却又有些烫,只能一口一口地喝,这股难闻的药味便全入了唇齿间。好容易一碗药喝下来,他也喝得满头是汗,沾在额际的发丝间,粘贴在脸颊一处。热气蒸熏下,许乐湛原本苍白的脸稍稍沾染了丝血色,略显气血,而那双原本明锐的眼中,此时溢满了说不出的苦楚,看得苏绵翼抿唇一笑。这个大少爷,原来也是极怕吃药的!

  许乐湛自然知道她在笑什么,但也只有装作不见,谁叫他早先已应了她,什么都撑得下来,让她尽管大胆用药的话。现在,他不得仔细想想,她所说的难撑到底怎么个难法,说不定自己真的难撑呢!


  “最近,湛儿身子怎么样?”贺晓帘由黄州回来,凉茶还没喝上一口,便招来扶疏问着。
  “回夫人的话,大少爷近来颇有些精神,前些日子的咳嗽也给治好了。”扶疏乖巧地捡着夫人爱听的话。
  贺晓帘点点头,心中大畅,“嗯,典央的确是老大夫了。”
  “夫人,这些日子是苏姑娘在替大少爷调理,药方菜色全是她配的。”
  “苏姑娘?”什么时候儿子房里来了这么一位神人?
  “哦,便是上次救了太夫人的那位姑娘。”扶疏瞧着苏绵翼心性坦荡,对她倒很有好感。
  “哦,原来是她?上次不是留在太夫人那儿么?”
  “太夫人瞧着苏姑娘仔细,便请她照顾大少爷。这苏姑娘也真是用心,大少爷近些日子吃什么菜吃多少,可都由她定呢!”
  “哦?”贺晓帘来了兴致,“她都定了些什么?”
  “嗯……比方说今儿中午就吃虾仁鱼皮、竹荪燕窝合鸡汤、菊花鲈鱼块、凉拌莴笋,再配黄精粳米粥。夫人哪!那道竹荪燕窝合鸡汤可不简单哟!我听见苏姑娘吩咐厨子做地时候还要放香菇、火腿片,那鸡要是腿上的肉,还说什么竹荪补气益肾,配用大补元气、润肺益肾之燕窝,健脾滋肾之火腿,补血益气之鸡丝,开胃化痰之香菇,则具补元气、益肺肾、开胃健脾之功。哎呀,还有什么来着,我都忘了。”扶疏说得眼睛发亮,这几日她们几个也跟着沾光,吃得都极好,脸上原长的几颗小疮也都给平了。

  “那么神?这吃上还有这么多的花样?”贺晓帘也被说动了心,“那今儿我也去湛儿那边凑顿饭吃。”
  “呵呵,上大少爷房里吃的可不只止您一个呢!一日三餐,厨娘总是多备好多份,大伙都要吃苏姑娘给开的菜单。就算不如大少爷般精细滋补,也是清凉消暑的菜色。”扶疏笑着回话,虽有些夸大,但也不乏实情。
  “呵!瞧你,一口一个苏姑娘的,都把她当神了,哎?你们叫她苏姑娘?”贺晓帘听着有些耳生。
  扶疏语气微微一凛,“夫人不知道,这可是大少爷定下来的规矩。前儿已经有了个芍儿被送走,府里头自然谨记在心。”芍儿毕竟与她是多年的姐妹,骤然被送走,扶疏心里头到底也有些疙瘩。
  “哦。”贺晓帘敛了笑意,儿子那么看重这个苏绵翼么?竟连奶奶身边的丫鬟都给他拿来立了规矩了。“走,咱们就去瞧瞧这神大夫去。”
  这主仆二人还没进屋,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浓重的药味,以及几声喟叹。
  “每天都得喝这药么?”许乐湛的口气满是苦味。
  “今天的不一样,这是八珍汤。”苏绵翼坚持地把药递到床帐前,大有不喝就灌的架势。
  “也罢!你明儿能不能调个除了味觉的汤剂给我喝?这样我也不必如此,你也不必如此。”许乐湛接过药。
  “没这味药,最大也只能让你麻了舌头,到时吃苦的还是你自己。”苏绵翼看他把药喝完,才认真而缓慢地道出一句,“已经很好了,这几味药都不苦,反而有些甜。再过些日子你要吃的可都是苦药,极苦极苦的。”
  许乐湛朝她看了半晌,明白她的用心,便不再说话。这夏日火燥,他轻舔了舔唇,却立时皱紧了眉,方才的药味还留在上头呢!

  苏绵翼看得“扑嗤”一笑,在他手里塞了药丸便转身拿着药碗出去。
  许乐湛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药丸,最终试着放入嘴里,一放进去才知道,这是她给他除药味的。满口的清凉甘润,兼消去了这涓涓暑气。令巳时的天顿时清爽起来。
  窗外的贺晓帘看着这副情景却由心中生出些不快来,儿子的病在慢慢好转那当然是好事,可是她却并不乐见自己儿子堂堂一个大少爷,却与一个打杂出身的女子走得如此亲近。
  “湛儿。”
  许乐湛才拿起手中的书翻到前次看的地方,却见贺晓帘由扶疏打起帘子走了进来。他忙坐正了身子,“娘。怎么也不歇歇就过来了?”
  贺晓帘瞧着儿子的气色不错,脸上也绽出笑来,“怎么?不高兴见着老娘?”
  “哪能啊!扶疏,给夫人上百合莲心茶。”许乐湛笑着看她坐在床边。“娘,你喝喝看,挺清新怡人的。”
  贺晓帘喝了口,点点头,“嗯,还加了薄荷?”
  “是啊,还有冰糖,不至使茶过苦。”许乐湛容色澹澹,于舒展中又隐了层深邃。
  但贺晓帘倒是没注意这个,只是仔细打量了他的脸色,面上已露喜色,“这么些日子不见,气色倒是好多了。”虽仍是苍白的,但好歹沾了些血气,更添温润之感,越发有些像他爹了。想至此,贺晓帘带笑的面容一黯,略有神伤。
  许乐湛伸手轻握住她的手,“娘,你这次去黄州可顺利?”


  贺晓帘被他带了话题,就顺势答了句,“也没什么乱子,只是几个店铺与当地的县衙有些交葛,牵扯不甚明了罢了。”

  “哦。”许乐湛眉梢微动,却是笑问,“那娘可是与县太爷去打交道了?”
  “呵呵,不用我出面,简章呀,听到黄州出了问题,就立马派人赶了过来,送了封信给县太爷,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贺晓帘笑得颇为赞许,虽然她最爱这个儿子,但简章也是极能干的,深得她的心意。
  “他倒是门路颇广呢!”许乐湛淡笑着说,连眼神也淡了下来。就是自己亲娘的这点爱才之心,让他对简章的事还有颇多顾忌,让老人家伤心总也不是好事。
  “嗯,这小子有能耐,许家的大宗生意他打点得可极妥帖。”贺晓帘并不知儿子的这番心意兀自开口夸赞着,“这回他说陈州的事一了,他就回来了,还给你去找了个名医,估计那大夫再过些日子就到陈州,届时他们一起回来。”最让她捂心的就是这个过继的儿子,一直挂心着乐湛的病,单这份心意,就足够让贺晓帘对他青眼有嘉了。


  “叫他费心了。”许乐湛微笑着应声,心中倒是担忧起来,如果他回来了,对于苏绵翼的存在会不会……
  “你的病也的确拖不得了,虽说每年来的名医都没什么结果,但宁信其有。再说近几日,你也大有好转,不定就是时机到了。”
  许乐湛温暖的眼神朝贺晓帘一晃,玩笑着道:“娘可不知道,近几日,可都多亏了苏姑娘。”
  这不提倒还好,一提苏绵翼,贺晓帘便冷淡了面容,“湛儿哪,不是娘说,这苏绵翼来历不明,当初也不过是典央在平岩脚下捡来的快饿死的丫头,你……你实在不……”贺晓帘看着儿子忽然间眉峰一蹙的神情,便改了口,“哎,只要你喜欢,也就随你了。”

  许乐湛朝她看了眼,还是沉吟着道:“娘说得不错,她的确来历不明,儿子是与她走得过近了。”他明白道出贺晓帘心中所担忧的,但这话的应承却是为了另一番计较。走得近不近,他娘远在黄州如何知晓?定是对于苏绵翼的维护让她在府里遭了人忌,且娘居然能说出“只要你喜欢,也就随你”的话,看来府里头的传言不少,这种传言对于苏绵翼这样的外来人恐怕不会是件好事。于是他又道:“其实儿子也不是和她走得近,不过这毕竟是奶奶派到我这儿的,她也是得了奶奶的令来照看我。”

  “哦,”贺晓帘点点头,既然是老太太派下来的人,自然亏待不得,可是……“我听说芍儿去了乌州?”这芍儿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呀。
  许乐湛忽然明白什么似的朝扶疏看了眼,“芍儿也是奶奶特地关照我放她去乌州的。”
  “放?”
  “娘,奶奶的那双眼睛可利了,上次她去乌州,可看好了乌州本房的总管赖智阳了,奶奶自是为了两边好,但肥水流外人田的话总也不至于对一个姑娘家讲。奶奶自己不好开口,就由我出面把她送去了乌州。我哪里有因为她支使苏姑娘这么点小事就把奶奶身边的贴心丫头都给办了?再说了,苏绵翼一个外人,自己也不敢那般招摇。”
  “呵呵,原来是这样呀!”贺晓帘笑道,“这老太太还想做个红媒哪!”
  “可不是?”
  “说起这红媒哪,湛儿,娘也得给你物色物色了。”
  许乐湛眉尖轻拢,“娘,这事儿还是等简章的名医治了再说吧。不过,简章的婚事倒是可以跟他说说了,他也不小了。”
  “嗯,也是了,他也有二十了,是该找个贤内助了。”贺晓帘点点头。
  许乐湛见她应下,不由愉悦地一笑,想来这次他回来就得有些个说法了。也好,牵制一下他的行动吧。黄州一趟,他是连这块地域都给拿下了。这么顺利,是该让他焦头烂额一番了。
  午后,贺晓帘用过午膳,便差身边的人去把苏绵翼请来‘芷园’说说话。但不多时,下人回来了,但苏绵翼却没来。
  “怎么回事?”贺晓帘心中不悦,好大的架子。

  “回夫人话,苏姑娘正在替大少爷煎药,说还要些时候,只要完事了,就立刻过来。”
  “煎药?她是不想过来吧?这些事随便找个人看着不就行了?”贺晓帘将手中的茶碗一搁,“你再去请。”
  “是。”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了,但苏绵翼仍没有来。
  “放肆!她这是什么意思?”贺晓帘一拍桌案,心中已有怒意。
  “夫人请息怒,苏姑娘回说,这煎药之事得按时序,先放哪药,再放哪药,都有个定数,这样方能显出药力的最佳效用。”
  “哼!就她懂医?府里的丫鬟好歹也是服侍了湛儿几年的,药煎了不知多少,心又细,嘱咐下去,谁不仔细着办?”
  “夫人,恕奴才多嘴,这府里的丫鬟是没有苏姑娘仔细。有一次,我去大少爷那儿给夫人拿帐,正好碰上丫鬟送药进来。大少爷嫌药苦,便随手泼在窗外的花坛里。正好有只猫过去那儿嚼草,那只猫后来软了三天。”
  “你说什么!”贺晓帘大惊,这话说得可险了。府里头居然有人想对湛儿下手?什么人?
  “夫人恕罪,奴才多嘴了。”下人抬头看了贺晓帘一眼,直身跪下。正是常往来于大少爷房里的青笔。
  “你……你这话可当真?”
  “奴才不敢欺瞒夫人。”
  “你且起来。此事不可与外人说。”贺晓帘来回走了几步,心中焦躁,只觉背上脸上都是汗意。
  “夫人,您传我?”正在此时,苏绵翼过来了。
  贺晓帘第一次仔细地以一种别有深意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这苏绵翼眼神倒是坦荡清澈,“苏姑娘请坐。”
  “谢谢夫人。”苏绵翼乖乖地在客座一坐了。青笔见她已到,便悄悄退下。
  贺晓帘收敛了方才的恼急,优雅地摆了摆手,“不必客气。这些日子多亏了姑娘照看,瞧湛儿的气色好了不少呢!苏姑娘当真医术精臻!”
  “夫人夸奖了。”苏绵翼低了低头,别开那双坦诚的眼睛,她并没有说出这只不过是表面,虽是打底,但与往后将要面临的,那是不够瞧的。
  “姑娘是哪儿人哪?这医道不是跟着典央师傅学的吧?”贺晓帘重拿起茶盏。
  “我是……”苏绵翼想了想,眼神又带渺远,“应该是夷州人吧。”爹爹收养她是在夷州,教她识字念书,也都在夷州,所以她应该算是夷州人。至于医道么,“我的确不是跟典央师傅学的,但典师傅教了我许多东西。”
  “哦?”贺晓帘因着她这分犹豫心中怀疑,“那姑娘是师从何人?”
  “没人教过我,我是看书才学得了几分。”那人一天到晚也只管自己,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她取阅洞里的书,他也不闻不问。
  “看书习来?”贺晓帘的怀疑更重,“那姑娘看了约有多少?”
  “嗯,大约有……”苏绵翼想估个数量出来,却发现实在记不清了,想了想只好说,“有一山洞。”
  “一山洞?!”贺晓帘惊诧,这话是怎么说来着?但看着苏绵翼的神色间却不像在说假话。她敛了敛眉,“那姑娘觉得我家湛儿的病,可有望治么?”
  “呃……”苏绵翼为难,“不好说。”其实已经着手了。
  “哦。”贺晓帘迅速冷了眉眼,她道苏绵翼说出这三个字定是没本事医治了,“我说苏姑娘,我家湛儿虽然病着,但自幼便是许家人心尖手上捧着呵着的。先夫走得早,是湛儿这一脉单传,我们许家生意做得广,也是大门大户,湛儿更是有身份的人,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套近乎的人,苏姑娘,你……”
  贺晓帘话还未说完,就见扶疏在门外给她福了福,“夫人,扶疏给您请安了。”
  “哦,扶疏啊,你有什么事?”贺晓帘微有不快,但并未做什么计较。
  “夫人恕罪,大少爷忽然有些咳嗽,说是头也有些昏沉,身子不甚畅快,请苏姑娘过去瞧瞧呢!”
  嗯?咳嗽?头昏,身子不畅快?怎么会?苏绵翼不解,马上立起了身子,朝贺晓帘看了眼。
  贺晓帘听闻儿子有什么不好,也心急起来,再加之方才听青笔的话时余悸犹在,此时更是急了,“那还不快去瞧瞧?苏姑娘,我也和你同去。”
  “好。”苏绵翼点点头,也不耽搁,立时朝许乐湛住的‘俯园’过去。
  才进门庭就听见里头传来声声咳嗽,苏绵翼听着,觉得气息顺畅,无痰嘶声,这咳还咳得真是清爽哪!她皱上了眉,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装病。
  “湛儿,你怎么样?”贺晓帘疾步上前。
  “娘,咳咳,我,我……”只见许乐湛伏在床上大咳。
  贺晓帘看得更急,连忙回头看着一脸沉默的苏绵翼,“苏姑娘,你,你快给瞧瞧吧,啊?”
  苏绵翼见他如此,倒又有些怀疑,便上前诊脉。手才搭上脉腕,许乐湛的另一只手便轻轻拿住了她的。她一惊,立时朝他看去,只见他凤眸微张,有点点精光渗出,瞧得她有些心悸。
  许乐湛见她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便忙放开她的手,藉着她背对众人,挡住了所有的视线,悄悄拿手摇了摇。
  苏绵翼皱眉,这人果然是在装病,还要她配合他装病。
  许乐湛见她似是不愿助他圆谎,暗叹一口气,一手轻轻解开衫子,胸前那一点赤斑便显露无疑。他以手轻点,意思很明白,这算不算病?
  苏绵翼细看了看,赤斑微显暗红,并不似书中所道的粉莹之色,或者由于他要本身皮肤极白,再加上药力控制,这赤斑之上疑有冰雪覆盖,其色渐沉。她点了点头,无视他的讶异,替他将衣衫整好,回身对贺晓帘说,“夫人请放心,大少爷只是一时气息不顺,这夏暑又过烈,所以头才有些昏沉,待会儿我煮些消暑的药汤便好。”
  “哦,哦。好。”贺晓帘心中大定,知儿子没事,气也宽下来。同时也朝苏绵翼看了几眼,这丫头或者还真有用,看来儿子身边也还是少不得她的。
  “夫人,扶疏姐姐,请先回避一下,我要替大少爷看看针。”苏绵翼一脸郑重又认真,其余人虽不懂何为看针,但见她说得如此郑重,便都点头应诺。
  “好,你看,我不妨碍了,湛儿,娘晚些来看你。”贺晓帘由扶疏送出屋外。
  而这里的许乐湛也很是讶异,“你说看针?”
  “嗯。”苏绵翼慎重地将头上那支荆钗拔下,“你先解开衣物。”她起身将门窗关好,使其不透风。
  “你,你……”许乐湛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着她如此慎重地拿着手的那支荆钗,心道定有什么医理在里面。只是她这话说得也未免太过……许乐湛微晕了脸颊,并不是没有在别人面前坦胸露背,下人服侍他沐浴也都是这般,只是,他不知为何,在苏绵翼说出这话时,连解衣的手都有些拙了。就像方才她替自己整理衣衫时一样,自己也是相当局促的。
  苏绵翼走到床边,见他脸色微红,倒也愣了愣,随即仿似明白了什么,自己的脸也跟着一红。她微别开眼,深吸了口气,“我要探探你的毒,以后记着,千万别要让风吹着了,当着窗时不要随意解开衣裳,你的毒和你的体质都抵不住的。一旦伤风就容易引发热症,要治起来有些麻烦,且还将你之前进补的都化了去。”
  许乐湛点点头,躺平身子。才想做个深呼吸,却见苏绵翼俯下身来,让他吐了一半的气立时屏在胸中。只觉她柔滑的手指在他胸前摁了摁,又缩了回去。
  苏绵翼拨开荆钗的一端,里面赫然有着许多针。她拣了拣,挑了根十分细长的针,再度倾过身去。许乐湛只觉胸口滑滑的一下,她的整个手掌平贴在胸前,让他一颤,心跳有些急促起来。
  “别动,千万别动啊!”苏绵翼叮嘱着,将细针对着那赤斑以左的步廊穴施以沿皮刺,针下不见血;复又对石关穴施以毛刺,针下未见血;最后她犹豫了下,对着赤斑中心,予以深刺,“疼么?”
  许乐湛只觉胸臆间一凉,摇了摇头。
  苏绵翼又加了点深度,但终究怕伤及他,收针而止,针下犹未见血。她收起针,替他将衣衫整好,仍把荆钗往头上一簪。
  “怎么样?”许乐湛见她不语,不由问道。
  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探探这毒的底。”
  许乐湛敏锐地感觉到她的话未说完,“底很深?”
  苏绵翼看向许乐湛,很仔细地打量他苍白又俊美的面容,这样一个娇贵的富家公子,又是这般文弱,到底能不能抵住这痛苦呢?他会吃很多苦的。不知不觉,苏绵翼竟担心起他所须承担的病痛……这让她有些犹豫起来,对于病人方面第一次地犹豫起来。
  许乐湛也瞧着她不语,她在犹豫了,是不是他的这个毒真的太深了?他淡下了眉眼,心中是有失望的,但却也并不去深想,如果自己不治,那的确是要考虑好她的出路了。今日娘把她招去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只怕待简章回来,这种事儿只多不少,到时自己又该怎样去维护她呢?
  第七章
  “青笔,你多嘴了。”入夜后的俯园是寂静又热闹的,远远近近地传来几阵夏虫鸣吟,以及府外田畈里的蛙声片片。这个夏日快过去了,但依然热得人不太容易安得了睡。
  “是,青笔知错了。”青笔在床榻前跪下。
  许乐湛抬脸看向窗外,沉默了会,“许作严近来有什么动向?”
  “回大少爷的话,大总管最近似乎与帐房的戚先生走得挺近,前儿好像还去汇风楼喝酒,末了又去了‘满庭芳’。”
  “你让娄凡将帐务管起来,别再这么没精没神的。”这个戚万全既然可以被许作严这种人套上近乎去了‘满庭芳’这种花楼,又不似逢场作戏,可见其人品不甚可靠。
  “是。大少爷。”
  许乐湛回头,瞧见青笔居然还跪着,忙伸手一扶,“怎么还跪着?”
  “青笔待大少爷处罚。”青笔侧身避开许乐湛的一托,怕他着力。
  许乐湛索性搭上他的肩,“说什么傻话!起来!”
  青笔见避不过,只得起身。
  “来,坐这儿。我有话要和你说。”许乐湛指指榻边的一张小凳,见他依言坐下,才缓缓开口,“青笔,你我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了。”
  青笔有些动容,“那是大少爷不嫌弃咱。”自六岁起,他便由着大少爷下令,作了他的陪读,能识字,知道理,彻底改了他的出身。要不,按他的家世,能在许家谋个喂猪的已是大福。
  许乐湛轻笑,眼神却是冷静下来,“所以,这个事儿也只有托付给你。”
  “大少爷请吩咐。”
  “青笔,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不是病,是毒,而且毒性极深。”许乐湛话说得极平静,一扬手止住青笔欲开口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清楚。我是想说,如果这一次苏姑娘治不了我的毒,或者毒性突发,有了什么变故,我想请你带她离开,安全地离开。”
  “大少爷!您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决不会的!”青笔听得大惊,立时跪在榻前,紧紧地看着他。
  许乐湛摇摇手,“青笔,你还让不让我把话说完!”他作势一怒。
  “大少爷……”青笔抹了抹脸,忍声站了起来。
  “你把那边的匣子打开,里边有一百两黄金的银票,够你二人过上个三辈子了。”
  “大少爷……”青笔忍不住了眼泪,两行刷地就挂在脸颊上。
  “哭什么!我是说万一,万一有变故,你可得托起重任哪!”许乐湛拉了他复又坐下。“你也瞧见了,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凭着一份医术仁心,她没有错。可是这府里的,你也心底明白,多少人喜见得我好起来?他们会想以她来立个规矩的!娘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多会儿简章回来也不会瞧她顺眼。如果再添上……他们可是全报复在她身上了,我怕奶奶到时也难开口。正理上不行,我就只有托你行个歪理了。”
  “可是……”
  “我说的话,我定的意思,你还有可是?”许乐湛语气一硬。
  青笔本能地应了声,“是,大少爷。”可应过之后才瞧见他微笑的面容,心下又是懊悔又是发酸。
  “好了!也别太当回事,搁在心里也难过。”许乐湛见说通了话,也安下心来,“也未必就是这个结果,不定她医术高明,真把我给治好了。”
  “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呵呵。”他轻笑,带着点淡然,“去睡吧。”这么多年下来了,也不是没厉害过,临死的感觉他经历了可不只一次两次,还有什么可怕呢?
  许乐湛听着一园清静,睡意却是了无。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屋外忽然就传来几声响动,有个人影窜到他房里。
  他眯细了眼,什么贼子这么笨?他无声无息地撩开纱帐,藉着月光一看,却赫然是苏绵翼立在他床前,看到他撩起纱帐,也不惊奇,只是随意在床边坐下。
  “我睡不着。”
  许乐湛不禁微笑,她语气虽淡得不杂一丝儿情绪,可这行动所表露出的意绪可不只如此。“那么,你是来听我说说遗言的?”
  苏绵翼一怔,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深究,有别于以往只对病人的那种探视。她讶异他居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边想点头,一边又觉得点头不大妥。“你若睡不着,也可以跟我说说。”她最后只能折衷。
  “呵呵呵。”许乐湛不禁轻笑出声,若是他回说睡得着,那她就这么回去了?
  苏绵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在他周身洒了洒,淡香盈人。
  “这是什么?”他看着她忙伙,有些好奇。
  “驱蚊的,你身上那么毒,什么咬你就死什么,还是不要再造孳了。”苏绵翼说得理所当然,却让许乐湛听得差点大笑起来。
  “蚊虫之类吸人血的不也是你医家之忌么?防它还来不及,怎么就要护它呢?”
  “万物皆有其本能,它只是活它的方式,能避就避,何必要灭了它?再说,等哪一天这蚊虫真的没了,保不定又出来个新物种,比之更为厉害。”苏绵翼随口说着,却不料她的无心之语听在许乐湛的耳里却引起了深层的涟漪。
  “不夺其命?”他低喃,心中有所思量。或者,给简章一个教训,还是来个双赢吧!
  “你不大关注自己的身体。”苏绵翼说出心中一直的疑惑。他是个事事闲散的人,看去什么都不关心,被动的施治,也无所谓可,也无所谓不可。让她没有迫切感,当然也没有压力。
  “你怎么这么看?”许乐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绵翼不入他的话圈,也不与他究理,只是淡淡道:“万气所凝,精气所聚,方为生命之肇始。由母体十月怀胎,历经妊娠之苦,方得为其人。婴儿抚育,更是难为,我虽未亲眼所见,但也看到过颇多记载。能长成你这么大的,能平安活完人世一遭的并不容易。”
  许乐湛看着她,却没有应声。不可否认,她讲得很在理,她讲的也确实入了他的心,但是她并不知道……
  “我在山洞里看到过一棵老松,它长在石缝里;而外面看,它却依然树身挺拔,风姿伟岸……”
  “你今晚可是来为我打气?”许乐湛忽然冒出这一句,因着她难得的医道之外的话,更因着她稍嫌笨拙的劝勉。
  “我……”苏绵翼叹气,这个大少爷的确一如外人所说的,聪明非凡。
  “苏……你不知道,对于一个病了那么久,久经生死的人来说,他是随时随地都做好了死的准备的。这样的人,他可以随时都放心地走,既然随时都可以放心,那造化之缘,孕育之难,都已是心外之情,太淡了。”
  “那你做好随时都安心死的准备了么?”
  许乐湛被问得一愣,一时间这句回应有些难于出口。可就在苏绵翼想再开口时,他却缓缓点了点头,“是。”
  苏绵翼无语沉默,对着他不禁皱眉。“你是我遇见过最棘手的病人。”良久,她才道出这么一句。
  许乐湛一笑,“你总共遇见过几个病人?”不会太多吧?呆在‘济人堂’里的时候,她可只负责整理药材,有多少人会找她看诊呢?
  苏绵翼细细回想了下,“五十三个。”
  这个数目不多,但仍是让许乐湛愣了下,“有这么多?”
  “我都记在医录里的,以作经验,不会数错。”
  “上山采药或者出去时治的?”
  “嗯。”她点点头。
  “才这么些,又都是小病小痛的,哪能和我比?”他笑,并不在意地撑起身坐了起来。
  “是啊,他们都认定自己能够活下来,而且要活下来。”
  “苏姑娘,我也想活下来的。”许乐湛叹了口气。
  “可是,你并不太放在心上。”
  “这样不是很好么?你并没有压力。”
  “不是的。我治病是为把病治好,能治就治,能治几分就治几分,你就是定下治不好你我就陪你死的话来,于我还是一样的。”
  许乐湛一愣,继而很深沉地看她,“如果我真的定下治不好就陪我死的话呢?”
  她眨了眨眼,“我不像你,我相信我能够治好你。”真要有个万一……不,她何必要作这方面的考虑?一定治得好。
  许乐湛终于大笑,“你呀!你既如此说,那我关不关心生死又有何要紧呢?”
  “那关系到药效呀!”苏绵翼回想了下,“我曾经帮一个产妇接生,是难产,胎位不正,当时羊水已破了有些时候,产妇又有血崩的倾向。我虽在她嘴里塞了参片,但也止不住血。最后是她丈夫在旁边陪着,告诉她别晕过去。她也真的很争气,就硬是没晕过去,终于母子平安。”
  许乐湛深吸了口气,看向屋外那一轮明月,明儿就是中秋了,那清辉格外夺人,格外的美丽,催人奋进。
  “好,我答应你,你没叫我昏,我绝不昏过去。”
  苏绵翼绽出一抹笑来,“我要的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承诺。”
  许乐湛挑眉看她。
  “我没叫你死之前,你绝对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对上深深的眼神,许乐湛竟然有了一丝恍惚。她是说得如此平静,但语气却又如此得非做不可,让他有种错觉。在这样一个明丽的月夜,她的话,像是由深夜的凉风传入他的耳里,传入他的心里,继而在那里生根,抽芽。
  “……好。”
  苏绵翼点点头,“嗯,这下你可不能安心地想死就死啦!有这么个承诺在我这里呢!”
  许乐湛浅浅一笑,带着清月的朦胧之色,让人心怦动。“是呀,我应了这么个承诺给你。”他语意深深,牢牢地看住眼前安静又沉祥的苏绵翼。看来计划又得变了,因为她……
  “呯嗙咣啷啷”一连串巨响,惊醒了靠在床头眯得正迷糊的二人。许乐湛首先张开眼,还未清醒,只见玄关处扶疏张大了嘴呆立着,而地上一片水渍。再眨眨眼,许乐湛眉头一皱,看向床榻前的木板上坐着正揉眼睛的苏绵翼,心中已明白了怎么回事。啧!昨儿聊着聊着就睡着了,他看看自己,身上盖的薄毯也有一半在苏绵翼身上。
  此时苏绵翼也清醒过来,看了看湿漉漉的地板,又瞧了瞧天色,“呀!”她低叫了声,连忙跑了出去,在经过仍呆立着的扶疏时,还招呼了声,“扶疏姐姐早。”
  这让好不容易回过神的扶疏又跌回了呆愣中,直到大少爷清泉似的目光盯向她,她才乍然清醒过来。“大,大少爷,我……我马上去打水。”她匆匆跑了出去。
  房里的许乐湛一叹,这事不到晌午一定在府里传得老开,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姑娘家的闺誉呀!他暗恼自己昨夜的糊涂。好在瞧苏绵翼方才的神色并不似意识到什么,这会儿她那么急地跑出去,不定就是担心误了煎药的时辰了。唉!一时他又失笑,这个苏绵翼,说她不通世故,却又安分而内敛,什么都收在心里;但说她通情达理,又不然,光瞧她那双如赤子般的眼睛,就知道容易遭人算计。一门心思扑在他的病上了!许乐湛心中一叹,却又由这叹中生出几分欣喜,让他忍不住泛开笑意,屡屡不绝。
  “听说苏姑娘在大少爷房里呆了一晚上?”
  “没错!是扶疏亲眼看见的,哪还会有错!”
  “是啊是啊,扶疏进去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
  “真的?”
  “那当然,后来好像还有人瞧见大少爷一直在笑呢!”
  “嗯,大少爷笑得很开心哟!真的很美!大少爷要不是病着,整个平州的女人都会迷他的!”
  “可不是?你还没瞧见大少爷七年前的风光呢!才十五岁就闻名整个平州,据说还写过一篇什么文章,使得当时的大官都欣赏极了,说他前途无量呢!”
  “哎,如今大少爷的病眼看着是快有起色了……”
  “嗯,二少爷听说了,也在加紧赶回来呢!”
  “这大少爷一好起来,那二少爷……”
  “别多嘴!”
  “芝儿,你们一簇人在那儿聊什么呢?”齐流泠走出园子透透气,却见一大清早的,四五个丫鬟下人聚在那儿窃窃私语。
  “太夫人。”众人马上停了下来。
  “怎么都不说了?”齐流泠走过去,拿眼瞧着芝儿。
  芝儿抿嘴一笑,“回太夫人的话,我们方才是在聊早上大少爷房里的一件奇闻呢!”
  “湛儿?”齐流泠不由惊奇,“他那儿也会闹个奇闻?”这个么内敛明锐的孙子也会闹个奇闻?她实在很好奇,“什么奇闻?说来听听!”
  芝儿并未即时说这事,反而先道了句,“太夫人,下人嚼舌头,有些事也是不确的,您听了可不许怪咱们。”
  “好,好,不怪不怪!”齐流泠好奇心切。
  “今儿早上,扶疏打水伺候大少爷梳洗,却看到苏姑娘也在大少爷房里,两人都睡得熟熟的。”芝儿的话可暧昧了。
  齐流泠听得张大了嘴,随即又啧了啧唇,看着芝儿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又清了清嗓子,才道:“芝儿,听说小翼配的菜很不错,那今儿,咱们就去蹭顿饭吃。”
  “那真是太好了,芝儿早就等着太夫人下福旨呢。”芝儿久在齐流泠身边伺候,对于老人的心思自然猜到几分。
  到了午时,许乐湛听见扶疏回说太夫人要过来用饭,心中便有了底。果然,不多时,就见齐流泠满脸笑意地进屋在许乐湛的床榻前坐下。
  “湛儿,昨儿热得紧,蚊虫又多,你睡得可好?”
  许乐湛暗叹心底,“是啊,昨儿的确热得紧,但蚊虫倒还好。”他顾左右而言他。
  “呵呵,敢情蚊虫也是闲热了,居然没过来你这边?”
  “是啊,是啊。”他随口应了两声,转移话题,“奶奶今儿想吃什么?”
  “嗯?随小翼啊,你不都随她?”齐流泠可不许他转移。
  许乐湛朝她看了眼,叹了口气,不再作声。齐流泠见他这样,便也先坐了下来,不再紧逼。这情形,两边的丫鬟看得都在偷着笑了。
  没过多久,下人便来上菜了,党参红枣炖排骨、蜂蜜鲜藕汁、蛤蜊炒芦笋、炸丝瓜虾球、还有一碗浓汤,鲜香四溢,却并不知是什么名堂。齐流泠出声,“这是什么?”
  后脚才跨进门的苏绵翼正巧听见,便回说,“这叫‘头脑’,初炖时以三块熟烂的肥羊肉、三片煮熟的藕片、三节长山药,其形、其色、其营养,赛如新鲜的动物脑汁,故名‘头脑’。”
  “呵,还有这东西啊!”齐流泠笑叹,拿勺子舀了一碗,又喝了口,“嗯,不错不错!咦?这里面好像不只你说的那些吧?”
  苏绵翼朝许乐湛看了眼,“奶奶吃不出什么药味吧?”近来这个大少爷对药食反感得很,虽面上不说,但由胃口上来看其意极为明显。
  齐流泠顺着她的目光也朝许乐湛盯了眼,随即笑道:“要吃得出我早报上名了,我吃过的药算起来也不少。”
  苏绵翼轻快地笑了笑,“配料是黄芪、煨面、绵羊肉、藕、长山药、黄酒、黄酒糟、绵羊尾、腌老韭菜……”
  许乐湛在听到黄芪、长山药时眉头不由微微一蹙,但在这两人的注目下,也没有太过彰显,仍是拿着勺子喝了口,入口才觉其实还可以,也的确并不沾着什么药气。
  齐流泠见孙子已动手,便招呼大家都坐下,“芝儿,扶疏,今儿不理规矩,大家都坐下吃,小翼,你坐这儿。”她一指身边的位置,把苏绵翼拉来坐了。
  苏绵翼没有推辞,便也坐下了。饭局吃过半,齐流泠忽然开口,“小翼啊,昨儿晚上蚊虫多么?”
  许乐湛持筷的手一顿,果然宴无好宴。苏绵翼没有心机,坦然回道:“我撒了驱蚊粉,没什么蚊虫。”
  “哦……”齐流泠点点头,“难怪了,原来连一丝打扰都没有了。”
  嗯?苏绵翼听着这话有些奇怪,但却并未就问。一时这话头开了,又放下。许乐湛在旁唇角微勾,很是欣赏苏绵翼这种万事除了医,一切不关己的个性。
  齐流泠本以为她会接下去问,谁想她一声不吭,于是,她只好又开口:“小翼,听说昨儿你睡在这儿?”
  “卟”
  “咳咳,咳咳”
  几人听了这话都被呛到,许乐湛拿着筷的手一松,险些掉了。芝儿与扶疏两个正喝着汤,一听这话都被呛在喉里,又是难过又是忍不住想笑。在场只有苏绵翼静静地舀了勺汤,吹了口气,喝下,“是啊。”她答得光明正大。昨晚上的确是聊得晚了些,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或者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齐流泠大受打击,这小妮子简直接不上茬,倒是把湛儿乐得什么似的。她横了眼靠在床上喘气的许乐湛,不死心地又朝扶疏看去,“扶疏,听说你早上还把水盆给打翻了,可是吓着了?”
  “啊……呃,是……是……”扶疏才笑着想应,却接到大少爷投过来极淡的一眼,马上改口,“是奴婢不耐这天热,手里一滑,把盆子打翻的。”
  “扶疏姐姐早上原来是吓着了啊?”苏绵翼此时却出乎众人意料地把话接了过去,“那这样吧,姐姐可不可以帮我在这园子里安个住处,随便怎样都行,只要离大少爷近些就好。我好就近照顾。”
  “咦?啊……好,好。”扶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不太作声的小丫头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芝儿与扶疏都是又惊又想笑。但另两人却敛去了笑意,变得有些郑重起来。许乐湛与齐流泠都知道,这便是要开始第二步的治疗了,也就是引毒!
  齐流泠沉吟了会,“这样吧,小翼,你就住在东二间吧!离湛儿只隔一个花坛子。”
  “嗯。”苏绵翼点点头,重又开始专心吃饭。接下去得集中全力去照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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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0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八月中秋夜,桂香阵阵,月色清辉,像是浮在幽暗的花香上一漾一漾地涌入人的鼻尖心上。偶尔荡来浮云一痕,却似那闺秀的轻罗小帕,淡淡的遮却了惊艳,只留其迷雾般的朦胧。
  “素结幽冷,玉洒人间珠户。”许乐湛望着天边,不自觉地脱口吟咏。
  “哼哼,我看是‘闲卧桂影,暗数佳期,金风玉露又经年’吧?”齐流泠笑逗自己的孙子。当年湛儿才十三岁,带着他去看折子戏,里头就有个小生这般唱词。当下就被湛儿叱其‘风花雪月,吟病咏伤,难有佳迹’。后果未高中,却反恼女色误人。湛儿讥诮着便也学他唱了句“自是桃花贪结子,却教人恨五更风”,一时此话流传开去,叫那写戏词儿的编进了折子中,城中男女尽皆传唱,惹得年幼的湛儿有些害羞,直道再不出这风头。
  童年往事,提起来也惹人一笑,许乐湛淡淡地泛着笑意,在清月的辉光下,隽雅出尘,直如那水墨画里的君子兰,品洁而志远。纵使他依然缠绵病榻,却仍是让人瞧不出那份病气儿来。
  苏绵翼不懂这些吟风弄月,她只是抓了只月饼在手,托着腮帮子看月。这年年月色于她总是孤光自照,冷清得很。在山里的十年,她本无所谓中秋不中秋,只是偶尔见着月光如此明艳,便停下来赏玩了阵子,但看久了亦会生厌,且又会想起故旧的往事来。所以,她总是偶尔瞥了眼,便过去了。倒是没想到山下人这般重视,中秋团圆,连远在陈州的那位二少爷亦不忘家里,不但捎来了好酒,也送来了一盏琉璃灯。
  此灯做得极为精巧,灯芯虽照平常一般由底下点,但一经点亮,这灯面上便流光四溢。灯面是由彩笔釉画而成,采自陶瓷之艺,取青瓷之法,成色匀而微呈透明之色,淡淡的轻蓝色泽,其上却愈来愈淡,但亮度却随之增强,灯壁一轮都熔得极薄,光焰明显强了一成,又不知以何等工序,竟让这灯无论转向哪个地方都在此处呈一个明月之形。
  记得当时那大少爷捧着灯盏似笑非笑地把玩了会,许久才轻叹一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苏绵翼只觉好看,也凑上前看了会,许乐湛便将灯盏交到她手中,“既喜欢,便送你。”
  “那不是送你的么?送我作什么用?”
  “我再送你,有何不妥?”不知为何,在她听来,这话明显多了一层逗弄在里面。
  她再对这个灯盏看了眼,轻道:“不走夜路,我无用。”话落便去吃月饼了,独留浅笑的许乐湛一个人与其亲人谈话。
  她望望月亮,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清米酒。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起来,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也是明月辉映,但她却被爹抱在腿上吃着缠糖。那糖真甜,染得她的小手俱是粘粘的甜渍。她拍到爹爹的左袖,那里便映上几个小手印,浅灰的,点点圆圈,很是好玩,于是她便左拍右拍。那时爹爹只管自己喝酒,也并不理会她在做什么。
  她曾经一度以为爹爹的酒很好喝,于是一次偷尝了口,却发现实在是苦极了,她不知道爹爹为什么喜欢苦的东西。正如同她一直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老喜欢吟那些句子,什么“清辉照无眠,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什么“寒光照美酒,入我梦魂来”,她那时不懂,只觉爹爹并不开心。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但却依然不懂,只是深深记着那种不开心原来叫惆怅。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喝着酒,等她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人不知不觉都渐渐散去,整个俯园只剩下静静地瞧着她的齐流泠与许乐湛。
  唔,她揉揉眼,发觉眼前本只有一颗脑袋的许乐湛变成了两颗脑袋,齐奶奶的更甚,都成了三颗了。
  “奶奶,她喝醉了。”轻浅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带着点叹息。
  “她也有心事。”齐流泠的声音也有着一丝不解,本以为这么个娴静单纯的丫头是不会有心事的。
  “我听她方才在念‘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诗句,却又支吾着‘不懂,不懂’的胡话。”他看着苏绵翼缓缓趴到桌上,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些莫名其妙的泛酸。
  “瞧她这个心性,也知愁么?”齐流泠看着她搔脸的憨态可掬,不由笑说。
  许乐湛也轻笑起来,“大约是不识的,只怕是曾听某个人这么说过,让她记在心里了。”他说着这话,但心里却微微有些梗,是什么人让她记住了医道以外的话?且记得那么牢,醉了也在叨念?
  “嗯。”齐流泠重重地点头,“此人应该是她心中所念,连醉了都这么怀念。”
  许乐湛转开眼,装作没听见,只是吩咐了声刚收拾完东西回来的扶疏,“扶疏,把苏姑娘送回房睡吧。”
  “是。”扶疏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搀起软乎乎的苏绵翼,往东二间过去。
  齐流泠看着她们离去,神色也凝了下来,“湛儿,你真的打算冒险试试么?”
  许乐湛清隽的脸庞在月光下仿似覆上了一笼烟纱,带着点晶莹之泽,浑如玉彩,“奶奶,我会活下去的。”他答应了苏绵翼,他会要活下去,坚定地活下去。
  齐流泠惊喜地看到孙子眼中的那点点决心与准备,像是他十五岁那年因写了《籴粜方论》而被高官问话时的那种神情,这么的从容不迫,这么的自负。她含泪笑说:“好,好。这我便放心了。”
  许乐湛看着这浓浓月色,语气清浅,“奶奶,孙儿这未做的事与未做完的事还多着。”
  齐流泠看着他眼底的一丝柔软,不禁迷惑,未做完的是指简章的事,这未做的事又是指哪桩呢?
  清晨,苏绵翼张开眼,却见窗外日光迟迟,已近巳时,她豁地坐起身,暗恼自己睡过了头。那药还未煎呢!她披衣起身,心里虽急,但手上穿戴梳洗却并不马虎,翻好了领子,又细抚平襟口,再折过袖边,拿篦子将头发梳顺,再以荆钗细细挽起。临出门前,再拉了拉裙摆。
  至巳半,她终于拿着已经迟了的药过去许乐湛的卧房。
  许乐湛正在看书,见她拿了药碗进来,不由皱上了眉,“这一个早上改喝两次了?”
  两次?苏绵翼直觉不对,将药搁了便坐到床榻边,扣住他的脉门,便行诊脉。许乐湛也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想了想,便沉声吩咐,“扶疏,今儿早上的药是谁送过来的?”
  扶疏是个伶俐人,一见问必知是早上的药出了问题,忙回道:“是许温,他说苏姑娘在大清早把药交给他,让他煎好送来的。”
  “许温?是两年前入府的?”许乐湛对于这些人事特别敏感。“传他过来。”
  “不必了。”苏绵翼抬起头,朝两人温顺地一笑,“他这药的份量还不够呢!以后你就顺道也喝他的药吧!”
  许乐湛眯细了眼,朝扶疏使了个眼色,扶疏立刻退下。
  “他用了什么药?有些臭。”在确知其实于他无害时,他出口抱怨。
  苏绵翼抿唇一笑,“是我计划内的药,是有些臭了,但是量还不足,如果是我来下,你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许乐湛立时把才出去的扶疏给叫了进来,“你日后不必管他,他若送药就叫他送进来便是。”相比之下,他情愿喝那人送的。好歹还可以忍受。
  “是。”扶疏惊疑不定地点点头。
  “今儿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嗯?”
  “奴婢记下了。”扶疏的目光避开许乐湛,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要给二少爷写封信了。
  苏绵翼不理他这些吩咐,仍把药交到他手上,“喝药了。”
  “还要喝么?”许乐湛怀疑。
  “是。”苏绵翼的眼神有些深沉,专注地看着他,却似有些话也放到了这眼神里。
  许乐湛看见,却故作轻快一笑,拿起药碗仰脸灌尽。才抹了嘴,他听苏绵翼冷静中带点低婉的声音道:“申时,你会腹痛如绞。待得日落,便是第一个关,你……你当身体冰火相熬……若觉挺不住,就马上开口。”
  许乐湛回视她,清隽的眸光与她深重的视线相交,泛开一笑,“才是第一关,不是么?”
  她没他的好心情开玩笑,只是瞧着他,心里有种再跑回洞里去看书的冲动,那样,她或可以一种毫无痛苦的方式帮他解毒了。
  “我承诺过你的不是么?你担心什么?”许乐湛淡淡的笑意不绝,由心底涌上几屡欣喜,温柔甜美。
  苏绵翼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竟有种眼睛泛酸的感觉,“从这段日子开始,我便守在你身边。”
  许乐湛看着她缓缓点头,“好。”
  一旁站着的扶疏瞧着两人说话,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着激动的感觉,心涛阵阵,却是很柔和地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止不住地想流泪,笑着流泪。
  日头偏西,已经疼过一阵的许乐湛有些气虚地看着金光灿亮的日头,渐至转成血红,翻落在青山之后,终于无形,只隐约可见霞光万道。
  苏绵翼捣药的手一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沉郁,并不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凝重,许乐湛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得很,申时那场腹痛,他很硬气地没吭一声,但那如肠寸断的绞痛,也费去了他大半力气,让他浑身都无劲极了。
  扶疏忽然有些怕了,多年前,她曾看到过一次,那时大少爷还只十七岁,她也还小,但那记忆却是深刻的。阒寂的冬夜里,只有不停地喘息着,大少爷原本玉润修长的手指只是攥紧着被衾,狠狠地,死死地,他咬了破唇,却是一声不吭,只听得到他不时急促地喘息声。那时的庭院静极了,老爷刚过逝,夫人心如死灰,只是呆呆地瞧着床上不停辗转,难以平静的大少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全靠太夫人一个人撑着,她撑着痛失爱子的悲伤,她撑着儿媳垮下的意志,她更撑着大少爷深重的病痛,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一夜夜地诊,她便一夜夜地守。
  她记得到最后,大少爷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她想上前替他盖好被子时,大少爷的手仍是死死地抓着被衾,眉宇间锁成一片坚忍的沉重。她吓死了,好在还有当时仍未过继的二少爷在旁将大少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如今,如今这二少爷远在陈州,这可怎么办?她悄悄退后,想去找心目中最后也是最稳的一个依靠,太夫人。
  “扶疏,不必去了。”许乐湛靠在床上道,“你吩咐下去,今儿谁都不许过俯园的大门,就是夫人、太夫人也不许!听明白了没有?”
  “大,大少爷……”扶疏泪盈于睫。
  “你也不必进来了,就在园外守着。”过往的记忆,她有,他也有,那时就是奶奶坚韧的眼神让他痛得只能咬破唇也不敢开口呼一声,就是娘近乎痴呆的眼神让他连想打个滚都拚命忍住。如今很可能旧事重演,他只想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苏绵翼沉默与坚信的眼神让他瞧着心里放松多了。
  “还愣着干什么?”他见扶疏没动,不由语气加重。
  “是。大少爷。”扶疏抹了抹泪,跑了出去。
  苏绵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人赶走,鼻端嗅到室内泛开一层淡香,渐趋浓稠。‘冥思’起了。她走到床边,伸出纤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扣上他的关尺。
  左关时而浮滑,时而宏大,一扣一沉,又觉迟缓。正是体内阴阳不顺,冰热相冲之症。她朝床上拢紧了眉的许乐湛看了眼,他牙关紧闭,额上汗湿一片,发丝俱粘在一处,想是早就忍耐多时。
  她切脉的手忽然就往下一滑,握住了他的手,将那本扣着被衾的五指,绕上自己纤白的细手。她感觉手上的力道一紧,便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夜还正长,这还只是开始……
  “苏……绵翼,你……你和我说说话吧……”许乐湛汗透衣衫,那苍白一片的面容上,只剩下唇际的一抹红痕鲜浓得带着点凄厉。发丝俱贴在脸颊上,衬着极白的肤色一看,竟像重墨勾勒一般。
  “说……什么呢?”苏绵翼看着他,心中有着担心,看他浊重的呼吸,看着他时而颤抖的手,看着他忽而发冷,忽而发热的难抵痛楚,心有点乱,虽不复当日替产妇接生般毫无面对病痛的经验,但心境却是完全两样。他身分娇贵,又是这般如画的人物,似乎这般病痛于他极不恰当,这不恰当从心底勾起她一种说不出的烦躁,直想着要把那‘冥思’给掐出来,然后再把全天下的玲珑都给灭了。
  “随……随便说,什么……都行。”他体内的寒气不断往上涌,但皮肤着手处却是极烫,他触到外界被衾的冷,这冷就像针刺入肌肤的感觉,让人瑟缩。但这冷却又消不去他外在的烫,汗出淋漓,他感到自己像是由水中捞出来般。
  苏绵翼抓紧他的手,说说话也好,她也想努力忽略他现在的这种痛苦的表情。“那……就说说我小时候吧。”
  许乐湛感觉到她温凉的手上传来的力度,像是柔滑的丝绸轻轻地包裹住他的灼烫,然后由此侵入一角,使这因冰火相煎而成的脏腑剧痛渐缓。
  “我小时候有个爹爹……”
  才初听这第一句,许乐湛就忍不住泛起一笑,随即连呼两大口气。她……呵呵,谁家孩子没有爹?
  苏绵翼看他一眼,目光中渐渐染上一层悠远,也让许乐湛的心莫名地一静,“爹爹是个读书人,小时候他对我念书看得很牢。我一会开口,他就教我认字,背书。爹爹好像以前参加过科举,但可能是没中吧……我记得爹爹总是喜欢喝酒。他也喜欢画画,所以家里没钱了,他就让我拿着他的画去换酒喝……他从来不骂我,还给我起名字……”
  许乐湛听着她淡渺而悠长的嗓音,感觉自己体内的寒气退下去了,但又缓缓升起一股如火烧火燎般的灼烫,很热,让他几乎想一头扎进府里的冰窖里。但他仍努力将心思放在苏绵翼说的话上,努力使自己思考。……还给她起名字……嗯?名字不是从小就有的么?难道她……他看向她,由那双满溢着怀念的眸子里,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堪的疾苦与磨难。
  “他说‘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翼儿,你可背熟了?这便是为父的期许,寄予在你的名字里呢!纵使我已枯朽,便寄予汝身,定要你福泽如川之流,绵翼不绝。’,爹爹虽然喝酒,但一直未让我饿着,直到那一年……”她顿住话尾,开始沉默。
  许乐湛深长地看着她,将被她包在掌心的手紧了紧,反握住她的手。他微诧,竟发觉似乎那种渗透着秋意清凉的感觉都由这手心丝丝传入他的心底,将那份本该难受异常的感觉稍稍压住,不至让他疼痛欲昏。
  “那一年,镇上起了温疫,先是生畜相继死掉,再是吃了病肉的人一个个开始病倒……后来整个镇上的大人都染上了,再后来开始死小孩。爹爹他赶我走,因为他也染上了。我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偷偷跑到山上,晚上再下山来躲在窗下看他……他就在我第三个来的晚上……我再也没见他醒过来……”
  他听着她平静述说下的哽咽,那种无声无形的哽咽让他的心缓缓抽紧,放开一直咬着唇齿,吐出一句:“后……后来你怎么会在……在平岩?”
  忽然间苏绵翼白净的脸上现出几分迷茫,口气略带疑惑,“我一直在爹爹身边,肚子很饿,就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来了一个一身黑衣的怪人。他年纪很大了,看人的眼睛很吓人,他看了眼我爹爹,就把我抱起来带走了。那天,正好是中秋,我七岁半……我大概和他吵过闹过,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被关在一个山洞里头。那怪老人睡在一张石床上,整个山洞很亮,里面有一些会发光的珍
  珠……”
  夜明珠?许乐湛握紧了她的手,不想因自己又泛上来的痛而打断她,他想听听她的过往,想知道她曾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从不理我,只是三餐都把一盆饭放在我面前,也不管我吃不吃。我曾经哭过闹过,我要回家,我要看爹爹,他也从不说话。只管自己看书,捣药,再就是炼丹……我大概闹了几个月,经常不吃饭,又哭得过凶,时常会生病。这时候他会过来瞧瞧我,然后抓着我给我灌些很苦很苦的药。但通常灌过几次,我身上的难受就没了。后来,大概我也闹得累了,就也学他看那满山洞的书……有些字不识得,我就跑去问他,他从来不理我,但我一觉醒来,我就会看见一本《字通》搁在我的小石床上。我想,他大概是哑巴……所以一有了看不懂的地方,我就跑去问他。日子就这么一直往下过……直到有一天,我把山洞里的书都看完了,他忽然就不见了。我在山洞里等了他三天三夜,他没有踪影。我饿极了,就跑了出来……后来就在山脚下被典师傅捡到了。”苏绵翼看向他,面上的表情回复到平常,似是在说“已毕”。
  许乐湛原本被挑起的那一丝丝动容,全被这神情一扫而空。他咳着笑了,“咳咳……绵翼呀……你,你实在……”体内的痛又翻起来,但这笑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太夫人,夫人,这夜气有些凉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芝儿在旁扶着老太太,见着俯园里不息的灯盏,心里暗叹一口气。这个苏绵翼,也不知在搞什么,好端端地,要给大少爷来个什么什么的,现在大少爷这病体还不知怎样呢!
  “甭操心我!”齐流泠淡淡撇开芝儿的劝说,只拿眼瞧了瞧心急得在旁一直走来走去的贺晓帘,稍缓了缓语气,“晓帘,你先去睡,待天一放亮,我就马上去唤你。”
  “娘!”贺晓帘一直忍着,此时见老太太开了口,也不由道,“这个苏绵翼到底是什么来历?您不问问清楚就让她在那儿瞎搞!万一,万一湛儿……简章也快带着名医回来了……您,您……”
  齐流泠叹了口气,“湛儿他放心,我也放心,你就让她先试试。虽说冒险,但好歹也比那些个来头挺大,却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强!她好歹认出了湛儿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贺晓帘一惊,敏锐地问,“湛儿他得的是什么病?不是说是伤风郁心,阳气难升么?”
  齐流泠一愕,暗悔失言,当下也知瞒不住,索性就把实情告诉他,“什么伤风郁心,阳气难升!全都是那些庸医说的!湛儿十五岁上山时是遭人误伤,中了毒!”
  “中,中了毒?!”贺晓帘似乎连站也站不稳了,只得靠着青笔在一旁撑扶。
  齐流泠也叹了口气,“这是极毒,无药可解,中的人七日必死。当时是有个高人在旁,虽解不了毒,但仍将它压制下来。普通的小病小痛,这么多年下来,又请了那么多名医,哪有治不好的!”
  “那,那为什么……不请解毒的人呢?”
  “关键是没几个大夫知道这种毒,更别说解了。”齐流泠说至此时,再度一叹。
  “湛儿,湛儿……”贺晓帘愈听愈忍不住,愈想愈觉得自己命苦。丈夫早逝,唯一的儿子又是这样……
  “晓帘,你也别这样!是许家亏欠了你呀!”齐流泠扶住她的肩,“你也别太伤心,现在好歹还有个人知道湛儿的身体,也有了一套方法拿出来治,我们且看看,啊?”
  “娘……”贺晓帘哭倒在齐流泠身上。
  齐流泠揽住她,远远地朝那盏亮着灯的屋子看去。既望的月光明洁如水,洒在那间飞出希望的屋檐上,仿似镀了银的青砖朱瓦下,忽然飘出几声带咳的笑声,听得在园外守候的人都仰起了脸。
  更深的夜里,似乎也并不是那般不易渡过。
  第九章
  “二少爷,平州有家信。”
  “拿来我看。”许简章接过信件,才看了几行,马上脸色一变,“吩咐下去,即刻准备回去……那个名医宣顾找着了没?”
  “二,二少爷要……要回平州?”下人有些不信。明明这边的生意才刚刚起了个头,并未谈成呢!这次毕竟是与‘季幽商行’总行的第一次接触,不多留几日待事情妥当了再走么?
  许简章浓眉锁得紧紧的,也是犹豫了一些时候,才定下,“回去!把那个宣顾给找来!一定要找着了!”
  “是,是。”下人立时下去吩咐着办了。
  许简章咬着牙一掌击在窗格上,心头只觉火起。许府里那帮人究竟在闹什么!为什么不等他把名医请回来?一群人都老糊涂了,一个黄毛丫头能抵什么事儿?就真的由着她放手去办了?
  “二少爷,二少爷,有消息说,宣大夫最近几天会去黄州……”
  “那马上起程,直奔黄州,沿途把宣大夫接了,就直接回平州。”许简章再不耽搁,一声令下,包括整个许家的商队都齐齐开始装卸货物,起程回平州。
  “宣爷爷,那小子赶到黄州来了。”王随将一只蜡丸捏碎,取了其中的条子看了,就笑着对身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说道。
  那老者点点头,正是许二少爷急着要找的宣顾。“他倒真是有心,可见其质未泯,手足之情倒也重。”
  王随掀起马车的窗帘,朝外看了看,淡道:“生意上他是一流的,也颇有手腕,不过,该怎么对待他得由乐湛说了算。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
  宣顾朝他“呵呵”一笑,这小子看似随意不羁,但亲疏关系上可守得很,极是护短。“那平州那女娃娃怎么办?”
  王随难得地把眉宇敛了敛,“齐奶奶也不甚放心,所以让我赶快找着你,过去看看。”
  宣顾沉下心细细又看了遍平州来的信件,照齐流泠说的,那个苏绵翼是先培固本元,再行引毒解毒。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主意,但并非没有可行性,只是极冒险,而且以性命为代价。
  王随幽长地看着他,“宣爷爷,那个苏绵翼有问题么?”
  “嗯?”宣顾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个苏绵翼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则先看乐湛的病;如果有……”王随的眼神也跟着话深邃起来。
  “不,我估计不会。”宣顾手拿着信,摇头,“她的法子是过于冒险的,但并非是出于歹意,应该不会是。”
  王随将手放下,沉默不语。马车依旧缓行,在这个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沉寂。
  天快亮了,苏绵翼看着床榻上一脸疲惫终于沉沉睡去许乐湛,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关,算是成功地闯过了。她揉了揉发涩的眼,起身拉开门。
  “出来了,出来了!太夫人!夫人!苏姑娘出来了!”扶疏眼尖地瞧见苏绵翼打开房门,走出园子,忙不迭地叫了起来。
  倚在一边假寐的贺晓帘与齐流泠一时俱惊醒过来,连忙上前。
  苏绵翼眨眨眼,上前,“齐奶奶,夫人,大少爷现在睡了,一切安好。”她说得有些无力,显是疲惫已极,但此时的二老一心只担心着里面躺着的那人,竟谁也没听出来。
  “啊,那,那我进去看看……?”齐流泠看着她点头,马上和贺晓帘两人进去瞧了。
  苏绵翼走到园子那棵老槐下,靠着坐了下来。她捏向自己的手,两侧略有红痕,那是两人共同用力的结果。她低头,手仍有些微微发抖。她知道他昨晚是怎么过来的,可那才只是第一关,还有第二关,第三关,关关难闯,他可真的挡得住?
  她闭上眼,自己的手上仍留着他紧握时的热度。他的手应该温暖而柔滑,而不是时而热烫,时而冰冷;他的脸应该温雅俊秀,而不是时而紧蹙眉宇,时而咬破嘴唇;他的眼睛应该从容深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满溢着欲盈又抑的痛苦。
  苏绵翼抓紧衣领,想将这些情绪从脑海里抹去。此刻的她应该好好想想如何去治他的,而不是想这些……这些无用的东西!她蓦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屑,深吸了好几口气,拉好裙摆,持重地走进屋里。
  “湛儿,湛儿……”一入屋,就见贺晓帘不停地流着泪,抚着兀自昏睡的许乐湛满是汗意的脸。齐流泠也在旁跟着抹眼睛。
  苏绵翼一皱眉,上前扶住贺晓帘的肩膀,“夫人,请放心,现在大少爷只是休憩一下。白日里他是无事的,让他好好睡一觉。”‘冥思’阴毒,日落方起,于白日里倒是无碍。
  “你!你到底能不能医好湛儿?啊?你若医不好,就不要糟蹋他,他已经够命苦了……”贺晓帘一把扣住苏绵翼纤细的手腕,但在看到她纤白到几近透明的手两侧的一圈红痕,不禁愣了愣,把手放开。
  齐流泠见势不对,连忙拉住贺晓帘,“晓帘,你且宽宽心,先让湛儿好好睡睡,我们再问问小翼,啊?”
  齐流泠朝苏绵翼使了个眼色,便先扶着贺晓帘先出去了。这时,苏绵翼才将门户关好,轻轻解开许乐湛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沾湿的中衣。
  胸前那斑赤红颜色鲜亮,隐隐似有活物在动。苏绵翼拔下荆钗,挑出一枚长针,正对着那赤斑的头部刺下去。入肤三寸,才听许乐湛闷哼一声。她即刻收针,针下未见血。
  她看着针尖,叹了口气,还未勾起……看来得下重药。只是……她扭头看向他,她真的不敢对他用药……明知道现在他最应该用什么药,可却不敢用。这么的小心翼翼,是不利于他的解毒的。当断必得断!九九重阳快到了,如果没有趁在那个时候前给解了,拖下去就太麻烦了。
  许乐湛疲惫地张开眼,迷糊中第一个入眼的却是出乎他意料又在他意料中的苏绵翼。她正盯着他的手出神,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那眼圈以下的暗青,明明白白昭示着她一刻也没休息过。
  从这段日子开始,我便守在你身边。
  她……还真是说到做到。
  “苏……绵翼,绵翼?”他唤她,却未见她应声,于是他抬起手想再唤她,却一下被她握住。
  “醒了?”苏绵翼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正对上温和中又夹杂着疲惫的眼睛,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一句也说不出,只是胸臆间缓缓泛起一股酸涩,慢慢涌到眼睛里。能看着他醒过来,真好!
  许乐湛从未想过,在这双澄澈一如赤子的眼睛里他居然能看见浓浓的泪意,满是喜极而泣的激动,满是守望的心意,如此的动人,如此的……让他心动。“绵翼……”
  玄关处正端着水的扶疏悄悄退了下去。
  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触碰她素来坚定的手,这一握,让她回了神。她吸了吸鼻子,稳定了心神,再看向他时,眼神已然镇定下来。
  “第一关,很成功。”
  他笑,唇角上扬,勾出极为俊逸飘洒的弧度,他依然是自信的许乐湛,他不想放弃的东西,谁都夺不走,莫说是这点毒,就是阎王,也得先问过他。
  苏绵翼看着他疲累中却不失骄傲舒展的笑意,心也跟着缓缓一定,当即三指覆其寸口、尺泽、关三处,凝神细诊。一吸而脉时而三行,时而五行;一呼而脉时而三行,时而五行……脉九分而浮,上鱼为溢,为外关内格,此阴乘之脉。但推筋至骨,脉却一寸而沉,有过,入尺覆,为内关外格,此阳乘之脉。
  她抿了抿唇,再探右手,也是这般。她收回手,于正经医书而言其症名曰:覆溢。人不病自死。但如果照着那手录孤本的《雌黄之道》来看,这正是可大施医技而使愈者。不知她能不能把所谓的“医技”施展好了。
  许乐湛看着她一脸的镇定坚决,虽不知她下了什么决心,却也多少摸着了点数。他轻笑着想支起身,无奈浑身酸软无力,竟是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别动,躺着吧。”她走到柜橱里抽了条毯子出来,替他盖上。
  “绵翼,这时令还早……”他讶问。
  苏绵翼因他这一声唤稍愣了愣,抬头朝他看了眼,又迅速调开,回答的声音略显硬板,“‘冥思’阴毒,耗阳过盛,你营卫本就失养,恐会着凉。”
  许乐湛看着她颊边淡淡的粉红,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只淡淡看着她替他掖好毯子,把笑意收入眼里,面上是丝毫都没泄露出来。过了会儿,他才道:“你也回去睡睡吧。今儿晚上估计还会来一遭吧?”
  苏绵翼整被子的手一顿,低垂的眼睑遮却了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担心与……心疼,只是点了点头。“好。”
  八月廿九夜,府里上上下下都聚在俯园外。许乐湛在接连十多日的折腾下,人已憔悴得不行。那张本来充满着睿智俊逸的脸,如今两颊下陷;那双本来清幽明锐的眼睛,如今深深地凹了下去;那双本来玉洁修长的手,如今在两侧上结满了痂,并不断有新的伤痕出现。
  许乐湛的严禁除了苏绵翼以外的任何人进入俯园的命令早已挡不住齐流泠与贺晓帘等人,一个个都守在床边上,即便不能靠近他,只要能听见他的呼吸也好。
  苏绵翼手中紧捏着荆钗,连钗的下坠已刺入了肌肤都不曾有所觉。今晚估计就会把‘冥思’勾起来了。
  满室的幽香,使得这番情景更添凄迷。许乐湛死死地咬着唇,唇边苍白的下颌已渗下血丝,在浊重的呼吸声中,这诡异的红衬着那惊人的白,竟像是勾魂摄魄的无常那长长的血舌。他微张的眼其实已看不清任何人,汗液滴进去,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泪吧。总之眼前是模糊的,但他知道,这个位置,离他最近的位置,有她在,苏绵翼!
  “别咬了!喊出来,这儿只有我在!”苏绵翼看得实在不行,想伸手把他的嘴掰开,却不敌他的死劲。她生平第一次撒谎。
  他感觉到有一股如兰的气息吐在耳边,说不出的柔软,里头有心疼,有急躁,但也有迟疑。呵呵……她,她还是……她是真的……不会撒谎哪……
  体内似有一把冰刀,每呼一息,便随着那震动刺到心,刺到肺,刺到肝,刺到肾……不,不是一把,而是无数把……同时刺……同时锯……对,就像是这样,在锯……他的手猛地一用力,一拳打向床沿的木板,但在下一记时,手蓦地被一阵柔软包裹住。
  苏绵翼紧紧抓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不喊疼,你喊我的名字!”
  唔……听,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仿佛轻叹般的唤了声,“绵翼……绵翼……苏绵翼……”
  齐流泠在一旁看得不忍,别过头去。那窗外,是贺晓帘招来的法师,正为湛儿祈命。
  “绵翼……绵翼……”一声声,一次次地喊她的名字,却是一次比一次压抑,一次比一次难熬,由这声名字中翻涌而起的痛楚,深深地传到苏绵翼的心底。她看着他快要昏厥过去的神情,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也通过这手给传过去。
  “你说过的,你许过我的,我没叫你死之前,你绝对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的;不许昏过去!许乐湛!”她大声地唤他的名字,忽然一咬牙,“许乐湛我告诉你,今日我也许你一个,我若真的治不好你,我就陪你死!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这意味着什么?这有什么意义?一时间她已无力去考虑太多,她知道他之所以什么牵挂也没有,是因为他的身上根本没有什么需要他牵挂的。但现在有了,她以生死与他相系,他是个负责任、有担当的人,他决不会希望自己连累到别人。她许他,以命相陪!
  “小翼?!”齐流泠在一旁听得心惊,随即泪如雨下。她忍了太久了,因为这儿得靠她撑着,但现在她知道,最能支撑湛儿的人撑得极牢。她抹着眼泪,由一旁早就哭得凶的芝儿扶出屋去。
  许乐湛凌乱的神志里忽然极清晰地冲入一句“许乐湛,今日我也许你一个,我若真的治不好你,我就陪你死!”,傻子!她真傻……治不好就治不好,乱发什么咒!……被天上地下的神灵听见了……不定真作准拾了去……这傻子……好吧,不昏就不昏吧……他竭力睁开迷蒙的眼,其实已并不能看见什么……但他努力想睁开,好歹让她知道,自己还是有一限生机的。
  “许乐湛……”
  他仿佛听见一声哽咽,她在哭么?有什么好哭的!“绵……绵翼?”他试着轻唤,手上一紧,他觉得有一股柔和的力道涌过来,支撑他的生命,也支撑他的毅志,是呀……许过她的,她没叫他死,他就绝对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嗟!当时怎么会答应下来呢?这分明就是给她赚到了……原来是自己傻……
  心缓缓安定下来,似乎那些冰刺的疼痛也渐渐平息下去,他闭眼又睁眼,眼前的模糊似是一点点淡去,一些明明灭灭的光也一层层地透进来,接着他看到了苏绵翼。她的脸上挂着泪,不知怎么流下来的,只是眼角一行,直到她尖巧的下巴处汇成圆圆的两滴,折射着烛火,一滴滴下,砸在自己手上,飞珠溅玉。
  “绵翼……”
  他仿佛历劫归来的嘶哑声音让苏绵翼终于哭出了声,“许乐湛,许乐湛……”似乎千言万语,只剩下这个名字可唤。
  “傻子,你……你许什么不好……偏偏……许这个……”
  “那你要我许你什么!”苏绵翼心绪激动,语出略带抱怨。但这一声回嘴,也让她记起了她还得做的一件事。
  她抹干脸,将他身上的薄毯掀开,衣襟散乱处那赤斑已跃然肌肤。她将针毛刺入肤,便感到许乐湛浑身一震。她立即收针,只见针尖上已然带血。终于,终于把‘冥思’勾起来了!接下去,就看她解这个毒吧!仍回到七年前,由她重新来过。
  许简章千赶万赶地携同宣顾赶到平州,一下马更是歇也没歇地跑到俯园。饶是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却仍是没料到入目的许乐湛,自己的这个悠然自得,胜似神仙般飘逸的大哥竟是现在这般将死之貌!
  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颧骨高凸,面色惨白,一痕薄唇淡得近乎灰白,一张脸上只剩下如墨的睫毛与剑眉依旧如初,其余全都变了样。
  “人呢?”他咬牙切齿地问,不敢相信才短短三个月,自己的大哥居然变成这副样子。
  下人们吓得一抖,“我说人呢?!”他提高了声音,阴冷的目光迅速朝扶疏扫过去。
  扶疏一惊,说不出话来,只能指指趴在桌上睡得很沉的苏绵翼。
  许简章眼一眯,目光狠狠地盯住趴在桌上的人。他走过去,一把提起她。
  “二,二少爷,苏姑娘她……她已经,已经两天两夜……没,没睡……”
  “你住嘴!”许简章一声厉喝,让扶疏马上闭上了嘴,目中流露出不忍。
  苏绵翼感觉自己的脖子处似被什么卡着,她迷糊地伸手想把过高的领子拉一拉,却拉不动。接着她忽然感到身子被猛烈地摇了摇,晃得脑袋极不舒服。她胡乱又略带恼意地想把扣着衣领的手掰开。
  “苏绵翼是么?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许简章语出冰冷,带着浓浓的戾气。
  苏绵翼很勉强地张开眼,朝说话的人眯了眼,却仍搞不清状况,“他,他有得治……有得治……”说着说着,她又闭上眼睛睡去。
  “你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啊?你说!你说清楚!”许简章气急,抓着她的手腕猛摇。
  “住手!简章,住手!”闻讯赶来的齐流泠与贺晓帘一入门就见到这副景象,连忙止住。
  许简章朝两人看了眼,咬了咬牙,终于一把将人扔在桌上。苏绵翼吃痛,不禁呻吟了声。
  “先别闹,他醒过来了。”这时一直忙着诊脉的宣顾出声制止。
  许乐湛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入眼却并非是这多日来时时出现的身影,他忽然有些迷茫。
  “湛……许少爷?许少爷?”宣顾在旁轻唤,对于他的身子实在不敢乐观。
  许乐湛朝四周的人一望,已然清醒。“宣……”
  “大哥!”许简章马上冲到床榻边,看着床上的人有心急,也有担心。
  许乐湛疲累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回来啦?”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许简章莫名地心里泛酸,“大,大哥,简章,给你请来大夫了,大哥……”
  请来大夫?许乐湛忽然有些心急地向屋里扫了眼,直到看到苏绵翼安安全全地趴在圆桌上睡着,方才放下心来,他牢牢地看住许简章,一字一顿说得清楚,“简章,你给我记好了,我,不准你动她!”
  “大哥……”许简章眼神一变,闭紧了嘴。
  “你没听到么?我不许你动她!”许乐湛坚持着。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坚定,过于执着,让许简章不得不应下来,“好,不动她。我不动她,谁也动不了她!”他知道大哥要的是这最后一句。在许府里但凡是他应承下来的,就是谁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这是大哥第一次和他摊牌,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个女人!
  好,这样他便可放下一半的心了。许乐湛靠回床上,闭上了眼,语气淡淡,“你回来也累了,先去歇歇吧……”
  “大哥,我……”
  许乐湛绽出一抹笑来,随后明晃晃的眼神瞧向他,带上了一层幼时的回忆与亲切,“我明白的,我死不了,你又治不了病,留下大夫,你先去睡吧。”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禁有些微喘。
  许简章抿着唇,一时心绪翻涌,这是一个哥哥看着弟弟的欣慰眼神,这是一个哥哥看弟弟的眼神。不是疏远的,不是深锐的,不是提防的,只是亲切的……“好。”他站起来,再看了眼趴在圆桌上的人,走出屋去。
  看着他走后,许乐湛又看向苏绵翼,淡淡的笑流泻在嘴角,流连在眼底,他中气不足地道:“扶疏,叫她起来给我诊脉。”她说过的,每日平旦他一醒过来就是她诊脉的时候。
  “呃,是。”扶疏讶异极了,不知为何大少爷方才还这么维护她,现下却又要马上把人叫醒。“苏姑娘,苏姑娘?大少爷醒了,苏姑娘?”
  有人在挠她的耳朵,有些痒,但手都不想抬起来,苏姑娘……大少爷醒了……大少爷醒了?许乐湛?她蓦地惊醒,正对上床上那双幽深而明丽的眼睛。她站起身,抹了把脸,径直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床边上还多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颇有思量地看着她。
  她再度闭了闭眼,甩了下头,将三指切在他的手腕处,一脸认真严肃地切脉。
  咦?宣顾在旁看着看着忽然心中大惊。这手法,这指法,这……怎么那么像那个人?他凝神再看,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憔悴的脸上有着十分的郑重,极度专注,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她的心很定,她的手也很稳。而现在,这三管白得有些异常的手指正以一种独特的,全天下仅只一种的指法切着湛儿的腕脉。先是浮搭,再是寻,再是推筋至骨。三部九候,看她诊得那么久,那么仔细,这年头已极少有人能将这关、尺泽、寸口都切得如此稳如此扎实了。先是左手,再是右手。男左女右。
  心中已有三分断定,朝一旁暗自着急的齐流泠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他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娃。好容易待她诊完,抬起了脸,他不由就脱口而问,“平旦切脉,何利?”
  苏绵翼一怔,随口就答道:“平旦者,阴气未动,阳气未散,饮食未进,经脉未盛,络脉调均,气血未乱,故乃可诊,过此非也。切脉动静而视精明,察五色,观五脏有余不足,六腑强弱,形之盛衰,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
  宣顾再问:“ 脉有轻重,何谓也?”
  苏绵翼有些奇怪,但仍是顺口回答:“初持脉如三菽之重,与皮毛相得者,肺部也。如六菽之重,与血脉相得者,心部也。如九菽之重,与肌肉相得者,脾部也。如十二菽之重,与筋平者,肝部也。按之至骨,举之来疾者,肾部也。故曰轻重。”
  宣顾面色已微露欣喜,但仍是再问:“我方才诊过他的脉,其寸口之脉与人迎之脉,大、小及浮、沉等,分明就是其病难已之相。”
  苏绵翼不禁皱眉,“胡说,他的毒已然发出,由脏腑而脱,是在经脉之间,怎么会是其病难已之相?”
  “那病在经脉之间,又当何治?”
  “病在经脉之间,自当用针。”
  宣顾大喜,朝齐流泠望了眼,上前朝她又打量了番,“姑娘师从何人?令师可是号称‘哑医’的金九针金前辈?”
  “嗯?”苏绵翼听得模糊,并不明白他所意指何事,“我是自己看书习来的,这位大夫,请你先不要给他开什么药,我睡一会儿,待醒来再说,好不好?”她实在有些困。
  宣顾还欲再问,床上的许乐湛早瞧见苏绵翼的疲累不堪,当下便插了句话进来,“这位大夫,请先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宣顾看着她那双疲惫又憔悴的眼睛,心下也是不忍,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苏绵翼朝他点点头,又回头朝床上的许乐湛看了眼,转身回房睡觉。
  一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贺晓帘只觉隐隐有些希望浮上来,她朝眼前这位看上去非常可靠的大夫小心地问着,“大夫,神医,你说,湛儿他……他有望治么?”
  宣顾“呵呵”一笑,眸光中闪过几丝景仰,“许公子的希望全在那位小姑娘身上。”
  “啊?是,是么?”贺晓帘听了他的话,又是惊讶,又是喜欢。儿子的病终于可以治了,终于可以治了!她欣喜地抹着眼泪,却是怎么也抹不完。终于熬出头了!湛儿他可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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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0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宣爷爷,你……刚刚说到‘哑医’?”许乐湛见贺晓帘随同下人也回去歇息了,便放心坦露宣顾的身份。
  宣顾噙着笑意,轻轻坐在床边,神色间带着一抹神往,“‘哑医’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一位怪医!当然更是一代神医。他十分注重仪表,从来都不曾忽略过,哪怕是极微的细节。就像一次,他诊脉毕要开方子了,却是先把方才压折的袖口整理好。他生性严谨却冷漠,并不会随意出手救人,我只听说过他的一套‘九针术’独步医坛,无人能及。我有幸曾见到过三次,他都在施用‘九针术’,三个重病基本上是不治的病人最后都活了下来。”
  许乐湛隐隐泛开一笑,可见绵翼福气挺大,居然无意中遇上了那么一位高人,还使得他将绝世技艺倾囊相授,连习惯都传了下来。
  “方才我见那个小姑娘切脉的手法与其极为相似,都不是世人所惯用的切脉手法,我就已经怀疑了。后来问她了一些话,听到她说用针,”宣顾朝躺着的许乐湛笑笑,“便确定了,她应当是‘哑医’传人了。呵呵呵,湛儿哪!也是你的福份哪!”
  许乐湛浅笑,当然是他的福份!
  “等会儿我回封信给王随,他正等着我的消息呢!”
  “王随?他也过来了?”许乐湛微有些讶异。
  “嗯。”宣顾点点头,神情颇不自然。
  许乐湛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含意,明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他仍道:“她拿命许我,我也拿命许她。”
  宣顾当然明白这话外之意,湛儿这是在以命相护。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的淡定,忽然就轻轻笑起来,“呵呵呵,湛儿哪,是不是这病好了之后,也该办场喜酒了呀?”
  许乐湛一愣,眼神有些不稳,连连避开了老人明白的视线,心下却也是欣喜,忍不住泛开丝丝笑意,到最后索性一点头,“是啊!待病好了之后,她就会是我许乐湛的妻子。”这话说得极自信,仿佛一切都已成定局。
  “哦?”宣顾当然非常乐意逗逗他,“那苏姑娘好像并未答应过你什么吧?这可是两情相悦的事,你一个人作不了主的!总不能凭着你家的势头,强娶人家吧?”
  许乐湛当然知道老人是在逗他,但在这事上,他丝毫也不马虎随兴,当即认真地答道:“我当然不会以许家的门庭去胁迫她,但……”他淡淡一笑,虽是面容憔悴,但眼神却透出夺目的光华,使得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逼人的魅力,虽文雅却也势在必取的气息。“我一定会让她愿意。”以命相许么?那怎么够!他要她以心相许!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大笑,看来这个小姑娘是跑不了了!
  午膳过后,苏绵翼也强睁开了仍想再睡的眼,她知道,现在的时间得抓紧了,只有几天。梳洗穿戴整齐后,便到了许乐湛的房里。她见所有人都在,还出现了两张陌生的面孔。当然她并不会在意这个,只是瞧了瞧躺着的许乐湛,然后郑重地对在场所有人道:“接下去三天,我会施用针灸,不能受扰。所以,齐奶奶,夫人,可不可以把这间屋子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需要食物什么的,我会在外间叫。”
  齐流泠与贺晓帘此时心态已全然转变,连这位名医都说希望在她身上,当然一切都听她吩咐。当即连连点头,“你作主便好!”
  许简章一脸怀疑地朝她看着,怎么看也不觉得她能够治的样子。年纪太小,一脸白得透明的面色,自己就不显得怎么健康,怎么治人?再说了,她到底哪儿出色,竟让大哥对她这般神魂颠倒?照他看来,不过是脸白净些,鼻子还算挺,眼睛不算太小,嘴巴不算宽而已,看看,额头过高,一点也不低眉顺色。眉色过浓,哪有他见过的那些美女的细长婉秀?唇色也不艳泽,淡淡的粉红,看上去就不怎么有血色。一双眼睛虽是杏眼,可哪有人家水汪汪的吸引人!
  他挑剔着,等评头论足批评完,才发觉堂中所有人都等着他开口说句话,他抿了下唇,不甚情愿地道:“我会派人守在俯园外面,你一有事就喊好了。要什么就叫,什么都会给你送进来。但是,”他顿了顿,严厉的眼朝苏绵翼逼过去,“你一定得治好大哥!若治不好,我也一定让你生不如死!”哼!他对着大哥薄责的眼神,如果大哥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一定不会好到哪儿去!
  苏绵翼朝许简章看了眼,缓缓一笑,这个二少爷其实真的很关心他的大哥。她很明白地朝他一点头,“好,我一定治好他。”
  这份明白的承诺与她点头时明晃晃的笑意,让许简章忽然有些狼狈,继而有些羞恼,这女人!怎么看人的眼光那么像大哥!他最讨厌这种事事洞明于心的眼光了!
  许乐湛淡淡一笑,看着苏绵翼的笑意下的坚定与决心,看着简章眼底的别扭,感觉从未有像现在这般安心过。他的病,将一切恩怨算计,都摆在了次要。他忽然想,简章与他其实可以有另一种共存的方法,真正的像兄弟般的生活在一起。他要许家的家产,有何不可呢?他是他的弟弟,也是许家的继承人。而他……他病好了也未必要去做像简章那般的大商人。许乐湛看向苏绵翼,心中缓缓有了一个主意。给简章的教训不能少,但他的目的已不在于此了……
  “苏姑娘,你是打算赶在九九重阳节之前么?”宣顾留在俯园,以为帮手。
  “嗯。”苏绵翼轻轻解开许乐湛的衣衫,“重阳一过,寒气渐近,他的身子可能会畏寒。”她看他一眼,许乐湛的面上却微泛着红,只别在里侧,并未应声说话。苏绵翼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在意。
  “哦。”宣顾点点头,将手中的药倒入药罐子里,“我去拿药。”
  “好。”
  许乐湛听得宣顾走了,才回过脸,看向正在他胸口探穴位的手。忍了又忍,还是开口:“绵翼,你……你,你动作重些吧!”他微有些热症,绫罗的柔软,与她指尖的凉意让他分外敏感,渐渐地连呼吸都有些浊重起来。
  “嗯?”苏绵翼不解他何以有此一说,但在看到他向来明澈的眼眸此时却覆上一层潋滟之光时,她忽然就明白了,手跟着一缩,脸上早已一片嫣红。“呃……这,这个没关系的,你身子虚……只是亢阳而已……”到最后,她的声音也轻细不见。她是医者,熟读医书,自然懂得这些。但以前看来,只觉人生自然,只是天地阴阳相合相辅,并未因自己是个女子而有过什么害羞之意,但现在,不知为何,面对着他,心中竟泛起些难以言喻的感觉,直想快快逃离。
  许乐湛也是一脸尴尬,很想转个话题,便问:“你打算怎么用针?”
  这一问让苏绵翼也回过了神,正了脸色,认真答道:“我打算用针逼毒。先由手三阳经入手,用针将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的毒逼出,再取足三阳经,足三阴经,最后是手三阴经,将毒汇至手少阴心经,将之由少冲穴破血逼出。你放心,这一次并不会有多大痛苦了。”
  “我不怕吃苦……”许乐湛抿抿唇,忽然明亮地朝她望去,“毒逼出之后,是不是你就算治好了我呢?”她是不是就要走了呢?如果那样,时间有些匆促。
  苏绵翼一笑,并不知他有着那样深的计较,只是单纯地答道:“还没呢!要彻彻底底地治好你,还需半年,毒逼出之后就要靠养了,怎么样养,养得如何,关系你的一生。”
  言下之意,后期的调养也是十分紧要的。许乐湛放了心,“你方才说这一次我不会有多大痛苦,那你呢?”
  “我?”苏绵翼一愣,随即答道:“我没事的,了不起四天后我去好好地睡一觉就行了。”
  许乐湛心下感动,却也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蓦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了一句,“绵翼,你之前许过我什么?”
  “许……许你一条命。”
  “那就是说同生共死了?”许乐湛进一步问她。
  “呃……”可以这么说么?苏绵翼愣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
  许乐湛缓缓地笑了,那么意味深长,还带着丝丝得意,瞧得苏绵翼都觉得不对劲起来。
  在俯园被封的第四天清晨,宣顾看到了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就见许乐湛胸前的那一斑赤红,随着苏绵翼的针缓缓而动,由胸口流向右侧,渐至右肩。只见苏绵翼随着这赤斑疾快下针,由极泉至青灵,至少海,再至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最后那赤斑聚于右手小指尖端的少冲穴部。
  “刀!”苏绵翼轻喊,目下青黑,眼中充血,神色间满是竭力提神的勉强,连带着喊出的声音都带着些疲软。
  “给。”宣顾立时递上一柄小刀,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赤斑看。
  许乐湛也低头看着这神秘诡异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苏绵翼接过,在其小指尖处使力一割,血立刻涌出,杂带着灰黑色的一股浓血仍噙着扑鼻的幽香。血一分分滴到地上,那小指上的赤斑便也一分分缩小,渐渐终至褪去。但苏绵翼不放心,将针收起之后,又将其小指稍稍用力一挤,本已缓去的血又涌了出来,血色鲜红,已无毒汁。直到看到这一步,苏绵翼才真正地吁出一口气,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幸得眼明手快的许乐湛在旁一扶,有些吃力地稳住她的身子。
  “绵翼?”
  “嗯,嗯。”苏绵翼有些气弱地点点头,不敢遽然张开眼睛,怕会晕眩。她握住许乐湛搀扶的手,慢慢在床边坐下。
  宣顾在旁也看得担心,“苏姑娘,你……”
  苏绵翼缓过一口气,轻轻睁开眼,面前物事有些转,但并不算太厉害,“没事的,只是一时太激动了。他,他的毒,已经没了!”饶是气虚,但她的声音里那份由衷的喜悦之意却是明白无疑。
  就算方才已经亲眼看到,但宣顾此刻听见她亲口说出,心中仍是无比开怀。“好,好,太好了!七年的毒啊!我,我去告诉外头的人,呵呵,你奶奶听了一定开心死了!”他兴匆匆地便跑向屋外。
  “绵翼,你累了吧?”许乐湛看着她靠在床档上的疲惫又虚弱的神色,目中尽是心疼与满溢的温柔,那柔柔的视线,看得苏绵翼觉得心安极了,真想在这眼神下好好睡上一觉。她缓缓俯下身,就着他的身侧,一靠,口中呢喃,“我睡会儿。”
  “好。这次换我守着你。”耳边传来轻柔得像是怕惊醒她的语声,让人无比放心。
  苏绵翼睁开犹有些困顿的眼,一时间的恍惚让她分不清身在何处。乳白色的蚕丝帐,好像有人和她说过,这是乌州‘季幽商行’最新制出的纹帐,分乳白与淡青二色,薄如蝉翼,如氤如氲,垂在床侧的两挂以精巧的小银钩钩起,使得一切分明了许多。
  苏绵翼渐渐回过神来,有些莫名的慵懒,但还是想着要坐起身。谁知才抬起手,耳边却已传来浅浅的呼吸。她一惊,猛地朝身侧一看,呀……一声惊呼就要出口,却生生咽住。她想起来了,她的确是睡在他身侧的。
  心缓缓安定下来,她俯身仔细地看他。他似乎睡着了,面色有些疲惫,这近一个月来,的确是难为他了。不说前面勾毒的痛苦,就是在她使针时,所用的也是泄法,于神元大耗。想起临睡前他说“这次换我守你”的话,她不禁微微一笑,心中有些暖意涌起,像是和煦的春风轻轻刮过心湖,燕子剪水般点起层层涟漪,心神微动。
  他是真的瘦了好多,面色苍白,双颊微陷,使得原本一张饱满俊逸的脸现出凌凌劲骨,眉色过浓,唇色太黯,整个人平添了许多硬气。但他现在睡着,很安静,也很沉,舒展的眉宇于这过硬的气息中又添上几分柔软。柔中有刚,刚中有柔,苏绵翼忽然想到,这两句话也可以形容一个人的脸。他一直是很好看的,苏绵翼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太多的发觉,但现在的自己,这样趴着看,看着看着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吸引了过去,他的眼线很长,上扬着近于眉梢,眼睫也很密,闭着眼的现在,都会撒下一长线阴影。有时她也怀疑,是不是他其实没有睡着,正偷偷地从这浓密的睫毛下看着她这般举动呢?
  想着想着,苏绵翼不由地又笑了,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覆住他的眼,但手一旦伸出,却变了方向,不是向着他的眼,而是两颊。原来她最在意的还是这陷下去的两颊。嗯,再过一个月,她一定把他补回到原来这般丰神俊朗,再过半年,她一定要使自己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许乐湛。
  才这么想时,她蓦然对上一双炯亮的眼睛,那眼神晶亮晶亮的,像是透着无比的喜悦与动人心魄的魅力,幽幽地望住她,一闪不闪。
  苏绵翼猝不及防,只能愣愣地由着他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地支吾,“呃,你,你醒了呀?”话一出口,她也马上抽回手,但却被握住,很轻,却牢。苏绵翼忽然怀疑,他是不是早就醒了?
  询问的眼神朝许乐湛望去,他缓缓一笑,甚是开心无比,却并没有解答她的疑问,只是轻轻地抛出另一个更惊人的问题,“绵翼,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同床共枕?”
  咦?呀!苏绵翼一震,差点翻下床去,低喘了好几口气,才惊慌地问他,“齐……齐奶奶,夫人她们……她们来过么?”她几乎不带什么希望地问。
  许乐湛十分好心地轻拍她的手,拉她坐好,才屏住笑认真地说:“你刚躺下没多久就进来看过了,所有人都等着瞧去了毒的我呢!”
  言下之意便是所有人都看见了?苏绵翼一时呆住,不知道如何才好,许久才讷讷地问:“那……她们,她们没说什么?”
  “哦,她们没说,我说的。”许乐湛的口气透着一星星古怪,“我说‘绵翼太累了,我也不忍心再叫醒她送她回自己房里去睡,索性就这儿吧,反正也一样。’”
  “你……”苏绵翼当然听出了里头的狡猾,心中羞恼,便不再说话,起身穿鞋要走。
  许乐湛忍着笑唤她,“绵翼,绵翼。”
  才跨了两步路的苏绵翼忽然转回身,冲着半倚在床头的人展颜一笑,“从今天开始,你要开始进补了。我本来看你精神挺好打算用不那么苦的红参,现在看起来,红参药力不如灵芝,就还是给你用灵芝吧!”她面色淡红,有着桃瓣的润泽,不知是被气红的,还是因着她那份小小的算计而现出这红晕。她不等许乐湛回话,往门外走去,直至门边时,又一回头,“对了,灵芝可能有些苦。”
  许乐湛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禁扯着被子低笑,而且越笑越忍不住,这绵翼呀,原来也是有脾气的呢!呵呵呵,她发愣时的表情真有意思!
  好不容易等他笑够了,许乐湛又有些皱眉,末了她的威胁其实也是很管用的呢!他真的怕吃药。
  回到自己房中的苏绵翼梳洗完毕后,才知道自己已经睡过了整整一天。她坐下研墨,好好想妥了方子,才落笔写下药方。那人如今是气血两虚,又是如此年轻,应当细致妥帖的补养。苏绵翼虽是气他,但于他的身子却是丝毫不马虎。
  “黄芪三钱六,肉桂八分,人参二钱,白术三钱,云苓二钱四,当归二钱,川芎二钱,白芍二钱,熟地二钱四,炙甘草一钱,生姜3片,大枣5枚……”
  她将方子看了又看,觉得还是应该先给他来个十全大补。肉桂有强心阳,旺盛命火之功。重补脾益肺,气血阴阳并补。至于平日里喝的茶水么,她已经想好了,就是生脉饮吧!他前段日子大量服用热毒之物以勾‘冥思’,这毒是勾出来了,但毕竟热邪损伤气阴。至于苦不苦么,哼!那才不关她的事!
  她站起身,拿着方子出门,没转出一个院落,就见迎面走过来许府的二少爷许简章,她本来一视同仁,不甚关心的心却因着早上许乐湛说的话而有些发虚,脸颊微红,直觉低下了头,想匆匆走过,当作没看见。
  谁知许简章却唤了她一声,“苏姑娘。”
  “呃,呃,二少爷有什么事么?”苏绵翼不敢抬头看他,但却细心地听出这话中的语气有些犹疑。
  许简章敛了眉,抿着唇又想了想,才道:“苏姑娘方便的还请移步,我们‘网园’说话,好么?”
  苏绵翼有些讶异地抬头,只见许简章向来倨傲的脸上有着一抹沉重的复杂,夹着隐隐的希冀,却又生生被一抹晦暗给遮住。她是奇怪,但并不好奇,而且手头上还有事,“二少爷,我还得去抓药。”
  许简章看她一眼,眼露烦躁,出口就有些不客气起来,“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但语出又后悔,“呃,这药,很急着用?”
  苏绵翼看向他微带关切的神色,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急。”
  听到这句话,许简章不由放下心思,施施然地看着她,“那就请苏姑娘移步。”称呼上是客气了许多,但态度上仍是不甚让人心喜。
  但苏绵翼本就不在意这些个,既然答应了他,便随着他走去‘网园’。
  “苏姑娘,我大哥的……真的能治好么?”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在苏绵翼耳里竟似有些带着复杂与矛盾,让人听着很别扭。但她虽疑惑,却仍是带着鼓舞与欢欣地回答他,“是,半年后,一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没有一丝病弱的大哥。”
  “哦!哦……”许简章的眼一瞬间亮了亮,既而又显出些晦涩与不易察觉的阴暗。他的大哥是何等聪明的人?如若被他知晓了这些年自己在府里头与商界里的安排,他会怎么想?自己终究不是他的亲兄弟,即便是亲兄弟,做弟弟的岂能把持着哥哥的家业?他许简章本不姓许,他本是个外来人!大哥肯定会知道的,许府上下的人员都是他的人;大哥也肯定会知道的,那个许亦文重金贿赂那些天都来的名医让那些人敷衍了事,虽然是那混蛋自作主张,但无论如何许亦文是自己派驻的人;大哥更会知道,那已被他逐出家门的许作严曾经动过太夫人的脑筋……大哥都会知道的!然后呢?等大哥好了以后,他会怎么对付自己?自己多年来所经营的一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苏绵翼看着他烦躁地咬着唇,有些无趣,但既不方便起身遽走,也不方便提醒他,显然他正处于犹豫的阶段,正如她在对许乐湛用药时的矛盾难决,她知道,许简章现在需要的也是时间与安静来让他作好决断。于是她百无聊赖地看向四周,已是九月初五了,明澈的天空蔚蓝一片,苍穹极为高阔。她忽然发觉在这里看天,感觉很舒畅,是一种逸兴飞扬的舒展。她想,这儿比较适合许乐湛两三个月后的将养。
  思绪渐渐转到那人身上,苏绵翼暗恼自己居然不能回过心思,转来转去都附在他那张透着温雅与狡猾的脸上,让她想气,却又气不上来,到末了,也只能跟着一笑了之。
  “苏姑娘,你有什么心愿么?”
  苏绵翼回过神,发现眼前的二少爷,脸色仍是复杂无比,连带的问出的话,都让人觉得他在挣扎不已。她认真想了想他的问话,脑中浮现出幼时记忆里根深蒂固的一幕:幼小又无能的她站在爹爹的身边,明知道他的难受与痛苦,却丝毫帮不上忙。她对这样的感觉记得很牢很牢,像是刻在心窝上一般。“能够救人于疾疫,使之免于病痛。”
  来到山下的她想过很多,觉得像典央师傅那样很好,开个药铺,在那里悬壶,不求济世,只是解人之病痛。
  许简章似是毫不意外,只是追问了一句,“那么,如果我可以资助你开个行馆,你是否愿意跟着我呢?”他不喜欢她,但她的医术却很厉害,他或许可以利用她重头干一票。当然,大哥肯定不高兴,但如果能争取到她的同意,相信大哥会更纵容他一些,搞不好可以拿来当作条件换。她太单纯,不懂世间利益得失,正好可以给他钻个空子。她是个无本之利。
  “跟着你?”她很奇怪他的话意,有些本能的排斥,却又心动于他提出的条件。
  许简章只当她一时要考虑,便很大方地说,“这事不急,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给我答案。”他很有耐心,也可以等,三天不够,三十天,三十天不够就三个月,但三个月是他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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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复元的日子其实真的很辛苦,许乐湛彻底领教了苏绵翼在治病方面的坚强意志,不为任何事物所动。每日三餐的补药是从来就没间断过,至于这中间还得当作茶来喝的苦苦的汤汁,许乐湛已算不过来。对于这些,许乐湛也已渐渐可以适应,在他看来,自己的味觉真的已经淡化了许多,好久不曾识得何为珍脍,何为佳肴了。最为痛苦的要算每日的敷脚,泡脚,以及……练习走路。天知道,他许乐湛白活了二十二年,原来还得从头再学走路!
  记得那天苏绵翼拿着药囊来让他敷脚,他还笑她过于低估他。苏绵翼也不作声,直到他软在地上时,才扶他仍坐回床上,持平的声音冷静地传入他的耳里:“久病卧床,双腿经脉长滞,气血不和,当好好锻练,你自己努力,我以针相和,半个月内,定让你能站起来。”
  夜已很深了,但许乐湛仍躺在床上,脑中不断浮现出苏绵翼那天说过的话,是如此平静,亦是如此坚信。其实自己是真的有些在意的,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表现出来,他要么不好,废人一个;要好了,就要全好,如果只能躺在床上当个瘫子,那叫他用情何处?对得起自己么?更对得起绵翼么?所以,他一定得好!一定得站起来!
  想着这个,他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快近十月的夜已带着些凉意,沁入肌肤时让人一缩。许乐湛鬓发微垂,一络泻在颊边,瘦月映出一痕阴影,淡淡勾画在白皙的面容上,彰显出一脸的从容坚定。他就不信,他真的站不起来!
  许乐湛扶着床柱吃力地撑起来身子,脚下虚软,让他险些滑倒,只能险险地死攀住床柱才免使自己滑倒。待靠着手着力使自己平稳后,他轻喘了几口气,将右脚移出几分,落地,再将重心移到那只跨出的脚上……“嘭”他一下扑倒在地,许乐湛趴在地上喘着气,待稳下心跳,他搬过椅子使自己伏到桌上,再慢慢站起来了。吹熄了烛火,再试!
  那一晚,俯园的下人似乎隐隐听到时有重物倒地的声音,闷闷的,并不响,也很隐约,直到五更天时方才消去。
  第二日,苏绵翼端着药进屋,却见素来在这个时辰已经醒了的许乐湛仍闭目睡着,额际有着淡淡的汗湿,发丝也比较凌乱,有些俱粘在脸颊、颈窝处。苏绵翼奇怪地看着,蓦地心中一动,翻起他的袖口,手臂处有几处於青,手肘这里还连成一大片红痕。她看着看着,眉宇便渐渐锁紧,眼底泛着心疼,他……原来也是这般在意的,但是他却从来都不曾说过。
  手不自禁地抚上那些於痕,苏绵翼忽然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那种心口泛着酸疼的感觉让她的眼睛都酸疼起来,好想,好想帮他,免去他所受的苦。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变得这样软,竟然见不得他一丝一豪的伤痛?
  许乐湛隐约地泛起一丝笑意,他在做梦。那里,他终于可以走了,还可以跑,带着绵翼在平岩下放风筝,还有简章,他老是和自己比,奶奶和娘在旁看着,笑着,还有王随那帮子朋友在那里开赌下注。呵呵……他真的好开心。
  十月廿二,小雪,许乐湛已能拄着拐杖在园子里散步了。一能走,他便不再窝在自己的居处,而是到园子里四处走走。苏绵翼自然伴在他身侧,轻轻搀着他,听着他那些诗酒吟咏的少年意气,听着他那些微微的感叹,也听着他时不时便在言谈举止间透露出来的风雅。
  这日,不知他来了什么兴致,兴致匆匆地来到‘网园’。苏绵翼搀着他,那间迎风翼然,又展望四野的亭中不知何时已摆上一把琴,古朴的五弦琴,看去简雅却精致。
  苏绵翼抬头看向他,目中流露出询问,他想弹琴?
  许乐湛一笑,复原良好的面容现出往日的俊逸飘洒,这一笑,使得他本就神清气朗的气质平添上了几分动人心魂的雅致。他扔开拐杖,十分自然地牵起苏绵翼的纤白柔软的小手,缓却稳地走向石桌。
  苏绵翼一时怔惑在他的笑容里,感觉自己有些转不开眼睛,连带地连他牵着自己的手也无所知觉,更不清楚自己怎么忽然就坐在了这石凳上,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修长稳健的手抚上琴弦,听着那轻缓中传出丝丝她从未听过的曲调。
  悠悠扬扬,很轻柔,很动听,而且渗出丝丝情意,一根根,无形地绕向她,将她牢牢地束起,缠入她的身,缠入她的心。她从未听过,甚至连这支曲子的来历她也不知道,但她却听懂了。如此绵长的许诺,又带着隐约的挑弄,他用琴在她身上下蛊,用琴,亦用情。
  苏绵翼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那密密的视线投注在身上,已让她备感燥热,几乎坐立不住。面上大约是红透了,热得不行,连带着,手都有些泛红。
  忽地,这暧昧不清的情调中,插入了一句突兀的人声,“好一曲《凤求凰》啊!大哥!”。
  琴声一顿,许乐湛抬头看去,正见着许简章抿着唇,语带讥诮地斜倚在亭柱上,神情似笑非笑。他不以为意,反而是噙着笑意回道:“啊,是简章啊!今儿得空来瞧瞧我这个大哥了么?”
  许简章心中一紧,听出这话中的一分弦外之音,开口却道:“大哥这是哪儿的话!小弟我巴不得天天呆在大哥身边呢!”他回嘴,但却也是心里话,从小到大,他都喜欢跟在这个大哥身边。
  “有你这份心便好。”许乐湛亦是带着回忆。
  许简章还想开口再说几句,却有下人来禀:“大少爷,二少爷,木大人的官轿快到了。”
  他本能地一皱眉,朝大哥与一旁一直低着头的苏绵翼瞧了眼,只能道:“这就去准备迎接。大哥,简章有事,先走一步。”中书令木清嘉可是朝中大员,能承他的光,来到许府,那可是平州寻常商家所不能企及的事,他得谨慎着办。
  “你去忙吧。”许乐湛明锐的眼睛清澈如昔,映得许简章有一时的错觉,仿佛他们兄弟俩一直没有间隙。他犹豫地再度望了眼大哥,转身离去。
  看着他远走,许乐湛在心口暗叹一气,但未至深想,却听苏绵翼在旁问了句,“你刚刚弹的是《凤求凰》?”她从未听过什么曲子,只觉得这曲调好,名字也好。
  许乐湛听此一问,面上微红,颇有些不自在,“是《凤求凰》,但却不是司马相如的词……他的太过放肆露骨……我不喜欢。”
  “那你的是什么?”苏绵翼微觉奇怪,看他的脸色,似是有些尴尬呢!
  “我的么……”许乐湛忽然朝她一笑,如水光潋滟般晕开一层涟漪,直漾进她的心湖去,“听好了。”他修长的手再度抚上琴弦,微偏了头,带着深长意味的眼眸十分认真专注地看向她,“凤兮凤兮暂折羽,伏待四时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婉淑女在身侧,室迩人亲医者想。何待天命兮求鸳盟,胡颉颃兮共翱翔!皇兮皇兮从我栖,得寄我心诉衷肠。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守知者谁?箫韶九成有凤台,高山流水亦永长。双翼俱起翻高飞,凤兮凤兮只待凰!”
  一曲完了,苏绵翼已全然呆在那里。他,他这可是在向她示爱么?他……竟然,竟然……
  “绵翼,我知你,你知我,你以命许我,我拿情还报。”他执起她的手,轻轻放在手心捂住,额间有片树叶飘落,但他微微一撇,并不在意,“我已经有了个构想,待我全部好了之后,你和我,我做药材生意,行走大江南北,你呢,便做大夫,与我一同遍治天下疾疫。你说,可好?”他看着她,明白地放出诱饵,他知道她的,自她那日说出自己的身世,他便知道她心底的那份愿望。不必说出来,他就能体会到。
  苏绵翼咬着唇,心湖澎湃,他温柔中漾着浓浓情意的眼波正在等着她的答复。辗转整个胸臆间,她似乎真的已经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且在自己明明已如此动情动心的现在。“嗯。”她似是噙着泪地,伸出手,交叠上他的手,牢牢握住。
  许乐湛缓缓地笑了,明澈的眸子里亮出一抹璀璨的光芒,逼人的亮丽。他看着眼前因那些许泪光,因那些许微笑而显得明媚异常的心上人,心中怦动,忍不住靠向她,手渐渐收紧,在几乎快要揽过她时,谁知眼前的人儿,眼中忽然尽去动情的神采,扑闪出懊恼。
  “呀!我忘了!你吃药的时辰到了!”她立时站起身,根本没注意到许乐湛讶异的眼神,径直便往俯园去煎药了。
  身后是一脸哑然无言又略眯着眼不是挺爽的许乐湛,他抿着唇,听着头顶一侧的闷笑声,淡道:“下来吧!”
  王随捂着肚子跳下树,一下便趴到石旧桌上大笑,“哎呀呀!我的好乐湛啊!什么时候我堂堂许府的大少爷,聪慧无比的大少爷也有干瞪眼的时刻!哈哈哈哈,那个小姑娘的确有一套!哈哈哈……”
  许乐湛看着他,直到他勉强笑够了抬起脸时,才施施然地道:“你在树上喂了那么久的虫子,给你看点笑话也不算亏待了你。”
  一提这个,王随立即指着他道:“你也太见色忘友了吧?我落了片树叶给你,你还居然把我晾在树上,天知道,那树上可多的是虫子!”他挠挠脸,都有个包了。
  许乐湛瞄他一眼,并不在意,只是略正了正面色才道:“那边都安排妥了?”
  王随一见说正事,便也跟着认真起来,“嗯。”他点头,但仍有些怀疑地对着他道:“你……真的打算放过他了?”
  许乐湛浅笑,“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从小便认了他的。”
  王随抿抿唇,不想太多介入他的家务事。转了转眼珠子,他想起一事,而且是挺重要的一件事。“对了,乐湛,你托我查的夷州苏姓人氏,我已经有眉目了。”
  “查到了?”许乐湛立时调起十二分的兴趣。
  王随“呵呵”一笑,“你这个岳丈可是大来头哦!听过黄州苏凌么?”
  苏凌?!这可何止是听过那么简单哪!许乐湛眉轻轻一挑,“你真的确定么?”
  “嗯。”王随点头,“姓苏,有些学问,又赶上那场江平县的温疫的,并且查证有一名七岁半女儿的,似乎是可以确定了。对了,你问过她她爹叫什么了么?”
  许乐湛皱着眉细细回想了想,才猛一恍然,“是了,怪道中秋那晚听她念叨的那句诗如此熟悉,原来竟是当代名士‘苏凌’的诗句。应该没错了。”他肯定地一点头。
  王随笑看他一眼,游手好闲地轻轻一勾琴弦,发出轻脆地一响,他眼神深深,“如果是呢,有一对夫妻想拜会一下苏凌的遗孤,不知你怎么看?”
  许乐湛清澈的眼眸微眯,问得机警,“我希望绵翼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波澜。”苏凌太过出名,且是死后才出的名,她这个唯一的遗女恐怕会沾上太多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要算起来,她还有一个当朝中书令的师兄在。
  “呵呵呵,放心!”王随拍拍他的肩,“知道你把她看得忒重,不会让她沾这种世俗名利的麻烦,只不过有几件遗物得亲手交给她。”
  许乐湛略有些好奇,“那夫妻来头很大?”
  王随再笑,“总之比那位在你府里作客的大相爷是要大多了。”
  许乐湛微抽口冷气,看着王随怔了半晌才道:“你也太大胆了!我虽听奶奶稍稍说过些缘由,但她太复杂,‘三季司幽’如此简单,可不要惹上太多麻烦才是。”
  “我自有分寸。”王随略略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一丝感佩,“她的故事太动人,让人忍不下这个心,你别说我!我可是征得大伙同意的!”
  许乐湛听了这话有些出神,“一个在位时间如此之短,却又如此政绩的人会那么动人?”
  “唉!那是你没参与进来的一段啦!反正现在事情已经落幕,提它干什么!还是想想那个木清嘉吧!‘季幽商行’想争取以后十年的官盐,不知道你能不能出些力?老让人家出面会让人起疑的。”
  许乐湛微微有些深邃地朝王随看了眼,才缓缓道:“你不是想让绵翼出面吧?”
  “干嘛要她?”王随笑得很无辜,接着他俯低身子朝许乐湛坏坏地挤了挤眼,“你也是十五岁就成名的人物啊!那木中书也是采了你的主意在治理湘州的灾荒时立下大功哪!”
  摆明了就是威胁!许乐湛低叹口气,算是应承,“什么时候与人见面?”
  王随神色一正,“明日午时,汇风楼西间。”
  一大早,苏绵翼便被许乐湛拖着逛到了‘汇风楼’。她看看眼前桌上的几盘小吃,卤汁凉粉、春饼、虾饺,又看看对桌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许乐湛,忽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你……你不是想逃过喝药吧?”
  “扑”许乐湛差点呛到,好不容易强压下口中的汤,他才抬起头朝一脸认真的苏绵翼看去,“绵翼,你怎么会那么想?”他其实是想带她出府来玩玩,整天守在药罐子旁边,他都替她看着闷。
  “难道不是?”苏绵翼很怀疑。
  呃……或者的确有一点,不过许乐湛不打算承认,“这儿是‘汇风楼’,每日辰初时分便会有说书。”他说着,语带笑意,“那说书人说的故事可都是当朝没人敢说的新鲜事!”
  “哦。”苏绵翼点点头,有些冤枉他的不好意思,大概他也像豫婶子一样喜欢听一个叫什么《承建旧事》的故事吧!对了,豫婶子那次送来的新衣裳真合身,让她摸了一个晚上,那细细密密的针角,她从来没有穿过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浅浅的印花让她觉着比之许府里头的提花布料更为喜欢。
  许乐湛见她面带回味,似有什么开心的事让她如此欣悦,不禁也展露出一丝微笑。她从来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美,淡淡的欣悦,带着点清涩,有些害羞又有些神往,往往让看的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那种清丽的美缠得人转不开眼。
  那边楼台下陈说书已经摆开了架子,他瞧见她还未回神,也不惊动她,只招来店小二沏上一壶新茶。
  那说书人在堂前一张木桌前站定,醒木一拍,立时便使得整个酒楼都静了下来。他照例是来了个入话,讲的无非是些前朝当世的诗词,才讲了一段,便折入正话,却仍是由一首诗词而来。
  “诸位客倌,你道那人心有高低贵贱,其实说到这个‘情’字上亦是古今皆同,贤愚相似。这里就有一诗:
  君言信比华水长,心曲深如沧海溟。松柏青青何曾凋,石坚垒垒亦插云。我执罗结永怀记,身随浮萍终堪疾。当阁犹望假时年,存寄痴心翠琉璃。
  你道这诗是何人所作?”
  那说书人语声一顿,朝四周溜了一圈,人群中已有人高呼出声,“定是那前朝女皇了!”
  “不错!”醒木一拍,“这位老兄说得正是。那女皇平日里高高在上,其实亦是一个人,人有七情六欲。说来这女皇亦是个痴情之人,这首词便是那晚临死之日赠与她的心上人。唉……”他一叹,“人生自古有情痴,且看此诗如此用情,爱深比之华水长流,如松柏常青,亦如坚石插云,可叹可敬啊!”
  此时台下一片唏嘘之声,颇有几个秀才在那里悲叹。
  说书人隐隐一笑,“可是这位女皇聪慧无比,这首深情之诗里亦存着一份痴心,由此可见,先女皇其实与其心上人效西施之与范蠢,泛舟五湖,逍遥人生去了。”
  “咦?”
  “啊?”
  “是吗?”
  在座所有人都被唬得一惊一诧,面面相觑。许乐湛瞧见苏绵翼也难得地被吸引了过去,便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这个说书人,胡诌得倒也歪打正着了。
  “且再看这首诗,如将其首字相联,是谓何意?”
  “啊!原来竟是‘君心松石,我身当存’!”随着这一声惊呼,众人都恍然大悟,随即又都松了口气,昨日听那崩亡之事,凄恻哀凉,想不到到了此时竟有转折。
  “不错不错,正如这兄台所言,这女皇与那心上人于事情落幕之后,真正共效于飞,潇洒悠游而去。此后又碰上一高人,此人曾在太极山上修仙,已近得道,一日他在仙山之上掐指一算,得知有此一遇,便欣然下山,解了女皇身上的毒,以种善因,仙人亦因此得道羽化。哎,世事终有一果,端看世人如何看待。你道那女皇位极尊高,终是要脱得那无上权威才遂心愿。可知我辈这等俚俗之人当惜福矣。”
  醒木终拍,讲了三个月的故事终于落幕。在座之人感叹一番,遂又有好些日子的闲谈。
  许乐湛笑啜一口清茶,心中暗道,这说书人虽托名前朝旧事,但故事开章却以“承建”这个先皇年号命章,也真是大胆得紧,若有人存心到衙门里告他,便是死罪。
  “那首诗作得了准么?”苏绵翼忽问。
  许乐湛一愕,倒不料她竟是如此着迷,当下笑开,“哪里能作得了准?此诗言语俚俗,用韵不当,且诗意直露,哪里会是堂堂一国之君的诗作?多半是市井俚人胡编出来的吧。”
  苏绵翼有些失望,点点头,也啜了口茶。
  “怎么?”许乐湛看得有些奇怪。
  “我是在想,那诗中说‘身随浮萍终堪疾’,又说‘当阁犹望假时年’可见其病之深之重,且是慢性,能够明了自己的病痛。”
  果然,许乐湛闷笑一声,知她心性,不便再说其他,只拍拍她的手道:“何须挂怀?那是前朝旧事,就算真有这回事,那女皇的病想也早医好了,那说书人不是说有人治好了她么?”
  “嗯。”苏绵翼轻绽一抹笑,已是心安。
  许乐湛才想说什么,眼角却瞄见王随引了两人转入酒楼里厢,便也拾起苏绵翼的手,往里厢走,“跟我来。”如果他没看错,那头戴纱笠的女子及身旁细心地扶着她的俊雅男子便是今儿的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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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苏绵翼一看到眼前这位头戴纱笠的女子便觉出她的体弱来,一顶竹帽,四沿以白纱覆围,让看她的人看不真切,但苏绵翼从其举止与行步的姿态已瞧出些不对劲来。步履虚浮,体姿过柔,分明就是弱疾,且是久病初愈,比之许乐湛还要不如,而且似乎并没有在病里之时养好。
  她微微皱上了眉,不等他们说话,她便已出声相询,“这位夫人,你身有弱疾,当好好卧床休养,寻个清静地妥善滋补,这样勉强出行恐怕不宜。”
  那女子螓首微侧,朝她看去,只听得一声轻柔的嗓音语出沉静,“有劳姑娘挂怀,日后必当谨记。”
  “夫人可常服‘生脉散’,以及十全大补汤。看夫人似是久病才愈,当注重调养,十全大补乃是气血阴阳俱补,于夫人正是合宜。”许乐湛已经不必再服这个了,他的精神不错,又因身为男子,着重助阳便可。
  “多谢姑娘提点。”这回那女子倒没出声,而是由身旁这个相貌儒雅清俊的男子起身相谢,语气里虽带着诚恳,但亦有隐隐气度。
  许乐湛唇际带笑,拉了苏绵翼坐下,也不过于客套,“二位要求相与一晤,不知有何事赐教?”
  那男子朗笑,眼神中满是笑意,“公子的心思在下了解,只是‘百善孝为先’,相信姑娘亦时时将令尊的身世存记心中。”
  “我爹?”苏绵翼不解。
  许乐湛握住她的手,冲那男子一笑,“苏伯父之事,小人亦略知一二,不知二位想要告知什么?”
  男子由身侧拿出一本文牒,递了过去,“这是苏先生的户籍家世。当年苏先生应试赶考,却不幸涉入承建四年的科场舞弊一案,遭人陷害,致使流落夷州。然后来真相大白之时,朝廷多方寻访,却查到苏先生已于承建五年八月身染疾疫,不幸亡故。”
  许乐湛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一紧,知苏绵翼心中有些不好受,便伸手轻轻揽住她,也不避嫌,只是淡道:“之后的事在下亦有耳闻,先皇特意为其设立衣冠冢于器山正南处的‘贤良祠’内。”
  坐于一边一直未曾吭声的女子忽然似是隐隐约约地叹了声,“这是官家说法,其实令尊的遗骸配享太庙,有一灵设于太庙的忠正堂里。”
  “配享太庙?”许乐湛一惊,这可是殊荣,碧落历经七朝,就只有五个入了太庙的外姓之人。有三个是孙家的赫赫功臣,一个是曾立过不世功勋的武忠侯简昌,难道这另一个便是绵翼她爹么?一名未来得及进入仕途的书生,如何会进?而为什么进了,却如此隐秘,不曾公之于世?许乐湛惊疑,却只能忍住不问。天家之事,有些是问不得的。
  那男子显然看穿了他的想法,与妻子对视一眼,才说得隐约,“能够入庙必是大功,苏公以一介文弱之身,雄视远略,经营四藩,并有巧计长涉匈奴,不二功勋可谓是日久才知其博。当时收藏骸骨之事不得其人,又要安抚人心,所以才未做大动静地入了太庙,还望公子姑娘不要介怀。”
  “岂敢岂敢?”许乐湛于这番话中隐约觉出些味来,暗自抽了口冷气,不禁握紧了苏绵翼的手。
  苏绵翼有些奇怪,虽听不懂他们所言何事,但心中亦因着那份终于知晓爹爹的事而欣喜。爹爹寥落了一生,但在身后总是扬名天下的。“那,我可以去拜祭一下爹爹么?”她直觉地感到这句问话有些为难,但她想,很想让爹爹看到她,她活得很好,她以另一种方式完成爹爹周济天下的宏愿。爹爹着眼社稷民生,她做不来那么大的事,只有悬壶济世,医到一个算一个。她……她还想让爹爹看看许乐湛,看看他的女儿有所托依的人是怎么样一个人。
  许乐湛看着她噙着些许泪光的眼,明白她心中所想,但这个要求亦是万难。
  谁知眼前这对夫妻忽然掏出一块金丝绶带的玉牌放到桌上,那男子说,“此来正是我等心意。这块玉牌可自由出入太庙,冬至之日将近,祝二位一路顺风。事成之后,原物奉还,还请不要有所差池。”
  “多谢!二位成全之意,小人没齿难忘。”许乐湛大喜过望,起身长长一礼。
  那女子对于他的大礼并不置词,理所当然地一受,只微微颔首,“如此,我们便告辞了,祝二位早结良缘,白头到老。”男子扶她站起身,正要转向屋外,却又回头。
  许乐湛与他对视一眼,只听他问道:“公子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许乐湛浅笑,目光坦荡,却又有所拒绝,“小人平生疏懒惯了。”他看向身侧的绵翼,拉紧了她的手,“往后的日子便是陪着妻子行医天下,我不通医术,但亦可经营药材,也好供她不时之需。”那瞧着自己心上人的目光,看着看着便溢出屡屡温柔来,脉脉地,看得苏绵翼连人什么时候走都不清楚。
  十一月初三,平州的天候已骤冷了下来,天阴乌乌的,似是要下雨,却又似要落雪。许乐湛病体才愈,阳脉未升,气血未和,总显得比较怕冷。这三天下来,除了那次早上去了趟‘汇风楼’,便一直没出过门,只是早早地在房里生起了炭盆,与苏绵翼说说话,看看书。
  可是这日,一过辰半,他不知怎地来了兴致,便拉了苏绵翼一起去逛园子。此时他双腿已经复原,走路走得稳而健,虽是缓步,但已显出一些倜傥从容的风范来。
  苏绵翼有些聊赖地随着他走着,一只手被他那微显得冰冷的手牵着,随便地想些心事。上次她出去,麻大哥说他家儿子头上长了疮,豫婶子说她儿媳妇得了寒症,夏嫂子说自己女儿犯了哮症,还有……
  “绵翼,简章是不是去寻过你?”一直沉默着的许乐湛仿似很随意地问了声。
  “是啊。”苏绵翼仍没有回过神来,没甚防备地回了声。
  “哦……”他点点头,唇际带了屡笑,但整个人却明显带了几分阴沉,“他有提过资助你开行馆么?”
  “嗯,提过。”苏绵翼胸无城府,根本没有注意到许乐湛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添了些许幽深。
  “他怎么忽然那么好心了?”他笑,连步子也停下了,只是拉着苏绵翼的手,随意地在回廊里坐下,也不怕冷了。
  苏绵翼看他坐在那么凉的廊椅上,眉头微微一皱,却没说什么,只是答道:“他说只要我跟着他,他就可以出钱。”
  “跟着他?”许乐湛笑得有些冷,目光顿时一暗,语出时的声音让苏绵翼都觉出了些什么,但当她抬头与他对视一眼时,又是什么都看不出。
  “怎么了?”她奇怪。
  许乐湛抿了抿唇,淡扫了她一眼,随即又浅笑出声,她到底是这样单纯,不过也好,一颗心只在他身上就行。“那你回复他了么?”怎么可能有时间?这几天苏绵翼一直被他拴在身边,简章想也不敢当着他的面问这样的话。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很够了,这个臭小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思!
  “呀!我忘了!”苏绵翼被他一提醒,倒想起来了自己一直忘了回复的话。
  饶是早就知道这样的回答,但从苏绵翼嘴里亲口说出来,许乐湛还是很高兴,她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扑在自己身上,当然还得除了那些医道之学。“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
  “嗯,好。”
  许简章正与木清嘉在前院谈话时,就见自己大哥还有那个苏绵翼晃了过来。大哥微微带着笑,但眼神却闪着些许幽暗,许简章莫名地来了一阵心虚,瞧了眼苏绵翼,见她一脸平和,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下。忙为双方介绍,“啊,大哥。哦,木大人,这位是家兄许乐湛,大哥,这便是当朝宰相,中书令木大人。”
  “小人见过木大人。”许乐湛上前一揖。
  “呵呵,许乐湛,我知道你。”木清嘉清隽的目光闪着欣赏,正值而立之年的他沉稳之气更甚当年,“七年前,风华少年的一篇《籴粜方论》可是名传天都哪!”
  许乐湛目光清朗,笑容可掬,丝毫不见局促,从容的气度自有一股不涉官场的俊朗自然,极惹人注目,“大人过奖,小人区区之论,实不敢当大人如此谬赞。”
  木清嘉浅笑,有着一种介于文士与大官的气度,“当年的锋芒敛了不少呀!”七年前,他亦还未入仕,但已听闻这个平州少年,与朝廷的监察使侃侃而谈,言辞犀利而独道,锋芒逼人啊。只是后来不知怎地得病不起,这一病便是七年,“哦,对了,方才还听令弟提起,你的病算是康复了吧?”
  许乐湛朝简章看了眼,后者迅速别开眼,他亦是想沾上官盐这笔大买卖么?倒的确是他的弟弟,眼光长远,懂得利用所有的优势来为自己开路。“有劳大人关怀,小人的病已完全康复。”
  “哦?听说你的病连天都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到底是请到了什么样的大夫才根治好的?”
  许乐湛微讶,这位木大人何以对此问如此执着?他轻轻揽过没怎么出过声的苏绵翼,笑着介绍:“回大人,正是这位小人的未婚妻治好的。”
  “大……大……”简章眉头一拢,想开口却被自己的大哥冷眼一扫,立刻闭嘴,只好转向苏绵翼瞪了眼。
  “绵翼,见过木大人。”
  “苏绵翼见过大人。”她行了一礼,面色平静,一派清爽灵净之气。
  “苏绵翼……绵翼……”木清嘉剑眉微挑,目光转而有些深思,“令尊是……”
  苏绵翼才要见答,许乐湛已抢先一步,“回大人,绵翼幼年失父,早已不记得旧事了。”
  “哦,”木清嘉叹笑着点点头,“呵呵,只是听姑娘芳名,想起一位故人了。呵呵呵,姑娘医术可将当世众名医都比了下去呀!”
  “大人过奖了。医学之道,无穷无境,绵翼只是略窥其门径而已。”苏绵翼答得很正经,完全是出自肺腑,倒惹来许简章的侧目。这女人似乎也不是很差劲。
  木清嘉点点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问了句,“那姑娘可知‘绝尘纱’之毒有解无解?”
  ‘绝尘纱’?苏绵翼回想了下,“‘绝尘纱’由多种毒物相协而成,其配伍,其制药之序都有讲究,解毒之时只消有一个环节弄错,那于中毒者便是戕害……但也不是不能解,只要能够知晓其配伍的是哪几种药草,制药之工序可以配试。”
  许乐湛此时心中打了个结,木清嘉,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
  “那,若是十年的‘绝尘纱’呢?”

  苏绵翼拢紧了眉,想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两个字,“难说。”她没有见到过,不敢亦不能下决断。
  木清嘉亦是眉色微沉,但不过须臾,他便展眉将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带开,说到了其他的事。许乐湛亦是暗中吁了口气,心道得通个消息给王随了,让那对夫妻日后不要再露面才是。
  一晌相谈,木清嘉与这对许氏兄弟谈得甚是投机,还留下来用了午饭,至未时才走。
  近十一月底,许乐湛才在自己房里等到简章。烛光明灭,炭盆里的红星亦是时隐时现,映得整间屋子有些说不出的压抑。下人都退下睡了,但许乐湛却难得地没捂在床上,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苏绵翼泡给他的生脉散。
  许简章一脸沉豫地坐在对桌,一声不吭,只把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连等了你三天了,显然你已经大有长进。”许乐湛笑得轻浅,并不拐弯抹角。
  许简章一怔,仍不开口,神情间有一丝赌气,又有一丝委屈怨愤。
  许乐湛看着他一笑,将桌上的酒盅在手上轻轻转着,“你不记教训,枉费了太多心思。”


  许简章微哼一声,“那还不是你安排的?”陈州、黄州的生意正在投钱采办,他压本压得太重,以致于各行的钱款有些雍滞,本来还指望着‘季幽商行’可以与其签下合约,有一笔预付金,没想到那边不成。他又指望中书令木清嘉此次带职任监察使,可以在官盐上出力,谁知又被大哥拱手送给了‘泰隆商号’。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泰隆商号’一直是‘季幽商行’的分号,只是来往并不多,让他始料未及。
  “我安排的,那你知道你疏忽在哪儿么?”许乐湛对上简章沉沉的眼神,面色一正,已带严厉,“用人不当!”

  简章心中一紧,跟着眉色也一拢。

  “以前有了个许亦文,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替你作主,重金贿赂那些名医?你以为换了人就有用么?根子在你!后来有人在我药里下毒,也是你手下的人,但你却比我还晚知情。再来,一个芍儿,一个许作严,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对付我倒也罢了,反正那段日子就算没有他们在背后搞,我也活不长久,但他们居然把手伸到了奶奶!你说,你让我要不要出手?”许乐湛深沉的眼牢牢地看住简章,“你知道你的资金为何如此紧缺么?何不去问问你的帐房戚万全?他把钱挪用在了哪儿?”他看了眼简章,“‘满庭芳’新月姑娘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好了?”
  许简章闭上了眼,面色戚然,“是,是,我输了,我愿赌服输!大哥,你发落吧。”言罢,他已张开眼。
  许乐湛到了这时候,却是缓缓地笑了,“先不忙着算这笔帐,我有个话想问你。你,是不是和绵翼说过什么?”
  许简章一惊,心顿时虚了起来,头不敢稍抬,怕对上大哥的眼光。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才是整个问题最严重的部分。“呃,这个,这个,我,其实也……我,我说过。”他叹气,索性承认。

  “哼!”许乐湛冷冷地哼了声,“以前的事可以就这么算了,但你要记清楚,绵翼是你的嫂子,若再对她乱说话,我……”

  许简章心中一喜,绵翼是他的嫂子,那就是说大哥还认他了?大哥能原谅他?!他,呵呵,原来大哥并没有深责他,原来大哥只是想给他个教训……哈哈,大哥到底是大哥,他一兴奋,满脸欣喜,连许乐湛后来说了什么话他一字也没听见。呵呵,大哥,嫂……嫂子……呃,他忽然更为心虚地抬起头,朝大哥觑了眼,小心翼翼地开口,“呃,大哥,绵,不,是嫂子她……她……”

  “她怎么了?”许乐湛隐隐觉出一些不对劲,简章的眼光怎么那么闪烁,绵翼她怎么了?
  “呃,她,她……刚刚,娘把她叫去……叫去说话了……”他好不容易说完,心都抖起来了,大哥现在的眼光好凌厉呀!
  许乐湛心头火起,完全没有病弱之象地一把拎住简章的衣领子,“你,看我回头好好收拾你!”他把有些虚脱的简章扔在房里,直往娘的园子过去。


  “苏姑娘,你对我家湛儿的大恩,我们许家真是无以回报啊!”贺晓帘将一只锦盒递到苏绵翼面前。“这是我的小小意思,当然不能回报苏姑娘之万一,只是聊表心意。啊,对了,苏姑娘医术高明,可有意思开一家医馆?”
  苏绵翼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对于贺晓帘的问话并没有太注意,“夫人,最近可是晚上睡不好?而且……不甚通便?”
  “嗯?”贺晓帘一怔,不料她有如此一问,直觉地答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哦。”苏绵翼略略点了点头,“夫人,冬令到了,要注意多多服食蔬果,不可妄用滋补之物,过则易于上火。夫人如今面上有褐斑,正是因此而来。”
  “是么?那怎么才能退啊?很要紧么?”

  “无妨,我明日给备些紫背浮萍、防己,夫人煎汤,以萍擦于黑斑上,每日擦五次便可,不日当祛。”

  “好,好。”贺晓帘心中一宽,似是觉得自己忘了些事,却想不起何事。
  “不过夫人日常饮食也当注意,不要过用油腻之物。”

  “好。”一席话落,两人无言,贺晓帘纳闷自己想说什么来着,再看到几上的锦盒时,才忽然想到,“啊,对了,苏姑娘……”不知为何,有些话到了嘴边,忽然让贺晓帘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起来。

  “嗯?夫人?”
  “呃,我家湛儿……他,姑娘是不是与他走得有些过近了?我管教不严,下人们都有些闲话传出来……”
  苏绵翼微红了脸,杏眸带水,一时有些潋滟,让贺晓帘微微侧目,“我,我是喜欢他,他们并没有说错。”
  啊?贺晓帘微张了嘴,不知如此坦白的话该以什么相对。
  苏绵翼唇际沾着羞却的笑意,小小的一朵漾在颊边,“夫人不必再为我费心,他说,他会与我一同开个医馆,我行医,他经营药材生意。”

  贺晓帘看着她,不知为何,心渐渐地软了下来,儿子是个什么样的脾性她很清楚,他能说到这个份上,相信也不容她这个做娘的再干涉太多。唉!只是门不当户不对,这丫头虽说清纯,可毕竟来历不明,家世不清……不过反过来说,自己的儿子日后身子的调理是不成问题了,呃,应该说全家上下的人都不成问题了。这么想,于商家来说,也不算是亏本不是?贺晓帘释然一笑,看向苏绵翼的目光中也带了分慈爱,“绵翼呀,怎么还叫我夫人呢?你们两个互许了终生,便是要嫁过来,入了门之后,我可不爱听这声‘夫人’哦。”

  嗯?苏绵翼微愣,半晌才回过味来,脸不禁大红,原本爽朗的性子不知为何,于这声“娘”就是开不了口。这分扭捏的神情落入贺晓帘的眼里自然是笑了开去。其实也好,她快能抱孙子了。

  门外一直偷觑的许乐湛这才绽出一抹笑,瞄了眼在旁微蹲着的简章,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低道:“走,咱们哥俩喝一杯去。”

  许简章微有些泄气地放下趴着窗台的手,怎么那么容易就搞定了?但在看到大哥有些幽深的眼眸时,他马上转变神情,“好啊……不过,大哥,你能喝酒么?”

  许乐湛笑意一顿,啧了啧唇,改口道:“那就去喝茶。”

  十二月十二,一驾装饰颇为考究的马车奔在了平州前往天都的官道上。赶车的马夫心头一直有些憋闷,那车厢中屡屡飘出的香气哟,惹得他那么多的口水却只能往肚里咽。虽说那姑娘总会拿些好吃的出来,但不够呀!他们却一直烤,香气不断,他又不能张口去要,唉!这勾引呀,害得他真恨不得一鞭子下去就能到了天都。

  “你说才这么几天,真的能赶到天都么?”苏绵翼靠在车壁上,看着许乐湛不时往炭盆里加炭,有时又把几个土豆翻出来。

  许乐湛抬头一笑,“一定能赶到的,而且,还来得及赶回来过年。”他的笑意里渗出一丝丝狡猾,别有深意的目光瞥向车帘处,马夫坐着的位置。“虽说错过了冬至,但年前我们一定得去看看你爹。”

  “嗯。”苏绵翼点点头,随即又问了声,“为什么一定要在年前?是不是年后就得还他们令牌了?”

  “当然不是了。”许乐湛笑得有些坏,朝苏绵翼看了眼,让她莫名的有些想回避,“在年前看过我这个女婿,自然明年就可以成亲了。”速战速决嘛!

  苏绵翼脸顿时一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有些羞,有些恼他,又有些欢喜,更有些许甜蜜掺在其中,让她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成亲,呀!她捂上脸,直觉得有些烫手。

  “呵呵。”许乐湛边笑边搂过她到身侧,“绵翼,现在我反而有些庆幸,我生过那么一场病,中过那种不是所有人都能解得开的毒。”

  苏绵翼的脸轻靠在他的胸口,听见他平稳又正常的心跳,“我也很庆幸,自己在山洞里看了十年的书,没落下一些该看到的东西。”这样才能够治好他,她真的很庆幸自己居然能有这样的医术,能够把他治好,能够看着他如此健康地活着。

  许乐湛揽紧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没像现在这般丰盈过。他与她,从此一路相伴,走下去,走到子孙满堂,走到白发苍苍,走到一起看斜阳。



------------------------------------------------------------------end---------------------  



  番外


  番外之一  
  一个小男孩跑入后苑,拉了拉在书斋里练字的女孩,“姐姐,你看,叔叔送我一串铃铛耶!”他炫宝似的拿出一串铃。
  “这样么?给我瞧瞧。”女孩接过铃铛看了看,的确做工精巧。她摇了摇,那铃铛两两相击发出一串轻脆的铃声,很动听。女孩忽然眼一眯,坏坏地笑了,俊俏的小脸上显出十分的调皮,“哪!忱儿,今天爹教我了一句古语:来而不往者,非礼也。”
  “嗯,什么意思呢?”小男孩稚嫩的心思并未懂得姐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别人送你礼物,你也一定要还一样礼物给人家,不然就是不礼貌,会被爹爹打。”
  “哦。”男孩拙拙地点点头,随即像想到什么似地大叫了一声,“啊,那叔叔送我东西,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他一样东西?”
  “那当然了。”女孩挑高了柳眉,笑得更开,斜长的眼梢透出点点精灵。
  “那,那我送叔叔什么好呢?”小男孩想了又想,“啊,就送上次姐姐捏给我的泥娃娃好了。”
  “不行。”女孩少年老成地摇摇头,极具启发性地看着弟弟,“叔叔是大人了,怎么还可以玩泥娃娃呢?哪,你想想,他们是大人,当然就应该送他们大人的东西了。”
  “嗯,姐姐说得对,那姐姐说,送什么好呢?”
  “你想啊,娘和爹爹都是大人了是不?”女孩见男孩点点头,便继续道,“那么我们就应该到娘房里找些东西送给叔叔才对是不是?”
  “嗯,嗯。”姐姐说得好有道理啊!姐姐真聪明。
  女孩点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喏,姐姐这儿有一包从娘那儿拿来的香花粉,你悄悄撒到叔叔身上。”
  “为什么要悄悄撒呢?”
  “哎呀!笨!这就叫惊喜嘛!有了这包香花粉,叔叔一定会大声欢呼的。”嘿嘿嘿!女孩笑得一脸阴险,但小男孩天真纯良,并未看出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由姐姐手上接过一包香花粉就跑去前厅找叔叔了。
  嗯,姐姐说这是娘房里拿来的,一定是大人的东西,叔叔一定会喜欢的!呵呵,来而不往者,非礼也。他也记住了。
  可想而知,许简章的头顶上已经笼了一层霉云。傍晚时分,许简章在穿过几折回廊准备去帐房拿帐本时,突然感觉自己身上有了些不对劲。紧接着,背上一阵滑溜,他手一摸,竟是一条蛇!
  “啊……”
  这一声惨叫,把许府里的所有人都叫来了,一群人看着一向威严的二少爷蹦来蹦去,手舞足蹈,而他四周,聚了越来越多的蛇虫蚁蝗,直到大少奶奶拿了些药草过来薰了,才渐至散去。
  后来,许府里便传出许二少招蛇的传闻。



  番外之二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也跟着慢慢长大。许乐湛的一对宝贝许怡、许忱,终于又度过了三个年头。

  十一岁的许怡和已经九岁终于晓事的许忱非常不幸地在一次换季之时感染了热寒,双双被禁足在家,一日三餐喝母亲煎出来的苦苦的药。

  “娘,我快好了,可不可以不喝啊?”许忱皱缩了一张神似许乐湛的脸,像块核桃,惹来苏绵翼的一记皱眉。

  “啪”许乐湛将书卷拢,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喝下去。”混小子,他都不敢惹他们的娘皱眉,他居然敢?
  “是,爹爹。”许忱彻底苦下脸,捏住自己的小鼻尖,把药灌了下去。
  苏绵翼舒了舒眉,就知道有乐湛在旁才行得通。还剩下一个了,但或许是最难搞定的一个,怡儿太精怪,总会想些什么狡猾的计策出来耍赖皮。
  “怡儿?”许乐湛淡淡地将眼神放到女儿身上。
  许怡非常气弱地应了声,“爹爹。”然后又倒回床上,像是全身都没有力气。
  “怡儿,你哪儿不舒服?”苏绵翼见她这样,心中有些急,忙要上前把脉,却被丈夫拦住。
  “别信她这计贱招,苦肉计?嗯?对付简章倒还行,居然拿出来用在你爹我身上?”许乐湛微眯了眼,见她闭了眼不敢说话,知她定是心虚了,便又笑嘻嘻地上前坐到床沿上。“哎呀,怡儿,爹爹的乖女儿,你这么病着,你娘多担心?看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不来喝药么?”
  许怡一听立时坐起了身,“啊,爹爹,我好啦!娘的医术最厉害了,我只要闻闻药味就全好啦!呵呵,爹爹……”她在许乐湛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最后闭上了嘴。
  “要我灌你么?”许乐湛一手端着药,一手作势要勾过她的脖子。
  “我自己喝,自己喝。”许怡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朝苏绵翼看了眼,见一向最好说话的娘什么声也不出,只好拿起药碗将药喝了。
  “记着以后不要再病,那就不用喝药了。”许乐湛将空碗接过,心中亦有好笑,这两孩子像他,都怕喝药。
  “是,爹爹。”
  “好啦。”许乐湛搂了搂两个孩子,坏坏地一笑,“明日把叔叔请过来陪陪你们,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不知为何,一听到叔叔两个字就立时眉开眼笑。
  “这样子好么?”苏绵翼在被许乐湛搂回房时,朝他嗔怪地睐了眼。简章一直被这俩孩子作弄得有些怕,上次招蛇事件让他从此对于两个孩子经手过的东西胆战心惊的。
  许乐湛浅笑,“简章是个大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整的不是他这个爹,其他人么,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绵翼朝他看了眼,“怡儿于医道有天赋,但却用心在旁道上;忱儿资质聪颖,但却对医术一窍不通,我想一旦简章被吓得搬出去住了,恐怕怡儿会全数用在她弟弟身上,或者你身上。”她是不怕,但这父子俩恐怕难保。
  嗯?许乐湛脚步一顿,脸色隐隐有些变化,这个怡儿,倒的确不敢保证,看来他还是有必要为了自己与儿子好好帮简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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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老规矩,自己坐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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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发表于 2008-11-16 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什么类型的 穿越还是架空还是就是古代的小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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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架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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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发表于 2008-11-16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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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11-16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觉得挺好看的, 就是有些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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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发表于 2008-11-16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恩 完结否?最怕跳坑了
呵呵:
蝴蝶现在在国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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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子 发表于 2008-11-17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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